倪雀說她可以說,林杳也沒急著現在就問她什么,江既遲、馮子業也是。
時間太晚,他們不想耽擱,只想盡快趕去縣城醫院。
江既遲他們先前出來的時候,因為已經入夜,青螺鎮街上沒什么人,也沒什么交通工具,他們就從校門口的保安大爺和小賣部的老板那兒分別借了臺電動車。
江既遲一臺,馮子業載著林杳一臺,他們就這么根據年級主任給的地址,一路上磕磕絆絆地找了過來。
現在要回青螺鎮,交通工具還是這兩臺電動車。
走到電動車邊,江既遲和馮子業率先跨坐上車,戴頭盔、插鑰匙啟動。
林杳很快坐上了馮子業的后座。
因為距離近,倪雀聽到馮子業腦袋后撇,戲謔地沖林杳說:“別扶后頭,扶我腰啊。”
林杳正在戴頭盔,聞言拍了馮子業的肩一下。
倪雀正愣著,聽到江既遲說:“倪雀,上來。”
“哦。”她應一聲,扶著電動車的后尾架,踩著踏板坐了上去。
感覺到身后坐墊下沉,江既遲反手遞過來一個小號的頭盔:“戴好。”
倪雀乖乖把頭盔戴上。
那頭,馮子業已經載著林杳騎了出去。
江既遲微微側頭:“好了嗎?”
倪雀說:“好了。”
江既遲旋動電門把手,電動車上了路。
由于吊橋易晃,行車不便,他們得從吊橋西邊的一條山道繞過去,所以回去青螺鎮,有一多半經過的都是土路、山路。
今晚月光很亮,沿途的屋舍又大都掛了小燈,路上并不十分昏暗。
可是太顛了。
倪雀現在這腦袋不經晃,一晃就暈眩得厲害,惡心作嘔,但她盡量忍著沒吭聲。
江既遲在某一刻突然出聲:“倪雀。”
“嗯?”
“顛的話,把頭靠到我背上。”
倪雀咬了咬唇內側,依舊強忍著:“我沒事。”
江既遲又說了句:“聽話。”
路不好走,電動車騎得并不快,耳邊風聲悠悠,人的說話聲也沒有很大。
以致于聽到倪雀耳朵里,江既遲說的這兩個字像是帶著點哄。
可即便如此,倪雀還是不敢執行這句“聽話”的指令。
怎么敢呢?
執行意味著放縱,而人一旦放縱自己,就容易變得貪心。
她不想成為一個貪心的人。
就在她陷在自我警醒中尚未抽離時,一只手從前面背過來,那只手骨節分明、修長白皙,拍了拍倪雀前方那寬闊的后背:“頭,靠過來。”
倪雀沒作聲。
江既遲:“快點。”
倪雀知道,自己再不響應江既遲,未免顯得矯情、忸怩,反而有可會被窺出端倪。
她輕輕將頭靠了上去。
硬邦邦的頭盔抵在了江既遲的背上。
倪雀心中滋味難言。
說不上來頭盔這道屏障是讓她松了一口氣,還是令她平白添了幾分失落。
又往前騎了一陣,突然,電動車行經一段坑洼不平的土路,倪雀隨著車身上下起伏地顛了兩分鐘。
頭盔遮不住全臉,顛得厲害時,倪雀的下巴和臉頰會不受控地蹭一下江既遲的后背。
江既遲的體溫很熱,隔著衣服,倪雀都能感受得到。
這讓她的心臟跳得愈發厲害。
她會下意識地弓一點背,胸口盡可能地遠離前方,不讓自己鼓噪的心跳聲被風傳送過去。
雖然這一路還是會顛,但因為腦袋抵著江既遲的背,有了一個穩重可靠的支撐點,車子顛起來的時候,倪雀覺得沒有那么難受了。
*
到青螺鎮花了近一個小時,此時已是晚上十點多。
電動車快沒電了,他們回到了學校。
倪雀主動提出,想改成明早去醫院。
她說得很客觀,從鎮上去往縣城,少說還得一個小時。她的腰和腦袋雖然不舒服,但并不是什么危急的傷,比起連夜奔波趕去縣城醫院,不如休息一晚蓄蓄精神,后者對她現在的狀況還有益一些。
林杳一開始還有點憂心,馮子業卻說:“剛才都顛了一路了,確實不適合再顛簸。而且自己的情況自己最了解,我覺得倪雀不至于拿自己身體開玩笑。她都十六歲了,又不是小屁孩。今年是十六吧小學霸?”
倪雀忙說:“是。”
林杳看向倪雀,剛要說什么,江既遲先她一步對倪雀開了口。
他站在倪雀面前,弓下腰,雙手撐膝蓋,與倪雀平視:“你會把自己當回事的,對吧?”語氣溫和又帶點嚴肅。
倪雀回看著他,點頭,剛點了一下,立馬抬手,雙手抱住自己的腦袋,固定住,“嗯嗯”兩聲。
“不騙我?”
“不騙你。”
她這抱著腦袋的模樣頗有幾分滑稽,江既遲被她逗笑,抬手屈指,指關節在她頭頂輕輕叩了一下:“說話算話,那我們回宿舍。”
他動作極輕,一觸即離。
倪雀呆住,眨了眨眼,克制住想要抬手的動作,不讓自己觸碰他的觸碰。
青螺鎮中學不大,進去后,寬敞的空地中央矗立著一座升旗臺,升旗臺頂端,五星紅旗在夜色中隨風飄揚。
空地四周,都是六層高的樓房。教學樓和學生宿舍分別占了一整面,另外兩面的樓,則被各種功能教室、行政辦公室,以及食堂瓜分了。
其中學生宿舍那面樓的側邊有個缺口,缺口往里,就是學校的操場。學生們平時開運動會,或者有別的什么比較大型的活動,都會在這里舉行。
操場不大,繞一圈二百五十米,跑道也不是什么塑膠的,就是純純的土路,中間則是一片人為栽種出來的草地。
操場的東北角往下走四五十米,三株不結果的橙子樹后,立著兩棟外墻朱紅半褪的陳舊小平房,那就是實習老師的宿舍。
一棟男生住,一棟女生住。
兩棟小平房格局完全一致,除了小客廳、衛生間、廚房外,都是只有兩間房。
每個房間里有四張床,兩兩組成上下鋪。
他們這批實習生一共十一個人,女生七個,男生四個。
女老師的宿舍幾乎住滿,只一個床位空余。
男老師則兩兩一間,還有四個床位空著。
江既遲這幾天住馮子業他們房間,而倪雀也被立馬安排上了,就睡林杳她們宿舍唯一空著的那張床。
到宿舍時,一幫子人還在收拾之前燒烤余下的狼藉。
林杳問倪雀要不要洗澡,倪雀說要,林杳叮囑她注意身上有傷的地方,倪雀說好,拿上換洗衣服,就進衛生間了。
洗完出來,林杳過來問她怎么樣,不舒服有沒有加重。另外幾個實習女老師們也都陸續過來,有來問她情況的,有純粹來和她聊天的,都讓她安心在這兒住著。
這群女老師都是大三學生,年齡二十出頭,和倪雀差不了幾歲,撇開課堂上不說,私下里,不過也都是愛玩愛鬧的年輕人。
她們給倪雀看有趣的短視頻,分享自己喜歡的歌,吐槽哪個班的學生真不好管,聊及大學里有意思的經歷。
倪雀本來還有些拘謹,但她們親和力都太強了,屬于老師和學生之間的距離感,在這種輕松的氛圍下,被無形消解,倪雀逐漸自在起來。
她們知道倪雀身上有傷,不舒服,沒圍著她太久。散去后,只剩林杳一個。
林杳手里拿著一個云南白藥的氣霧劑,她拉上床上掛著的簾子,說:“不是腰上有傷嗎?來,我給你噴點藥先。”
倪雀想到自己剛才洗澡時透過鏡子看到的腰部淤血,實在是有些丑陋嚇人:“我自己來可以嗎?”
“害羞啊?”
倪雀抿抿唇。
林杳將氣霧劑放到她手里:“那你自己來,這個用起來也容易,不會有自己噴不到的地方。”
“謝謝林老師。”
林杳稍稍換了個坐姿,目光柔和地看著倪雀:“倪雀,稍微打擾你幾分鐘時間,咱們聊聊?”
倪雀知道她這是要問話了:“嗯。”
“我是想問你,今天具體是怎么回事?你爸爸為什么要打你?”
在劉嬸家的時候,已經答應要說了,倪雀也不好再悶著,只沉默片刻,就把家里丟羊的事情說了。
說完她又補充:“我爸爸就是喝多了,如果沒喝酒,他不會那么嚇人。”
林杳沉吟片刻,問:“但是丟了羊,即便他沒喝酒,他應該也不會放過你吧?”
倪雀沒說話,算是默認。
“在去你家之前,我們給年級主任打電話問你家的地址,電話里,他跟我們說了一些你家里的情況。”
倪雀垂眼,說“嗯”。
“他沒說很多,我們也只是了解到一些簡單的。你媽媽她……”
林杳停住,倪雀很自然地接道:“她是逃走的,在我讀二年級,九歲的時候。”
她慢慢道:“她那個時候身體已經不太好了,常年被我爸爸家暴,不論是心理上,還是身體上,都落下了很多病根。如果她不走,她可能會死掉的。”
林杳從前就知道,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很多這樣的故事在上演。可當她近距離地面對這樣一個故事中的參與者時,那種被個體苦難攫噬住的感覺,她才算比較切膚地感受到。
那是一種無能為力的鈍痛感。
林杳不由靜默,過了會兒,問:“她走了之后,你呢?”
“我……還好,”倪雀頓了頓,似乎在心里糾結了一下,才繼續,“我爸爸雖然不喜歡我,但他對我,沒到對我媽媽那么可怕的程度。他會那樣對我媽媽,是因為,很早很早,還沒有我的時候,我媽媽是被人拐了,賣到我們村里來的。”
林杳驚愕地張了張嘴。
“買她的就是我爸爸。媽媽還在的時候,她跟我說,從她被賣到這里來的第一天,她就想跑,她一直一直都想跑。可她逃了很多次,每次都被抓回來。我爸爸為了防止她逃跑,還打跛了她一條腿。也就是在我媽媽無數次的逃跑被抓回來,抓回來就挨打這樣的循壞里,爸爸對媽媽的暴力行為就成了習慣。”
“我爸爸在外頭,是個欺軟怕硬的。在家里,脾氣很壞,好吃懶做,喝了酒陰晴不定,時不時會撒酒瘋。如果他喝多了,又正好回了家,我們就要很小心,但凡有一丁點地方惹到他,不如他的意,他就會打人。我奶奶也被他攻擊過。”
“不過,這么多年了,我大概已經掌握了他喝酒的規律。他什么時候會喝,什么時候喝得多又什么時候喝得少,我要怎么避開他,怎么逃跑,如果沒避開沒逃成,要怎么應付怎么說話,我都心里有桿秤的。”
“今天,是因為……”
倪雀想到下午去姜婆婆家、去賓館找江既遲,最終以為江既遲離開了之后,自己那控制不住難過的心情。
盡管回家后,她一如既往地放羊、做飯,但那種有意壓制的難過,不知不覺中降低了她對倪保昌的防備,她不僅睡了過去,還忘了反鎖房門,這才導致她今天面對倪保昌的暴力行為,處于被動狀態。
偏偏,今晚還丟了羊,所以情況才會那樣糟糕。
“總之是我大意了,不小心睡了過去。”倪雀眸光垂落,有些沮喪的樣子,“不然,羊被偷的時候,我多少能聽到動靜,羊或許就不會丟了,也就不至于正好被我爸爸揪到,還是在他喝醉了酒的情況下。”
聽完倪雀講的,林杳一度陷入沉默。
她心情極其復雜,愕然、同情、心疼,不一而足。
林杳看著面前坐著的女孩,心臟好似被什么擰住了,她總覺得,她應該做些什么,起碼,在她實習的這幾個月里,這個女孩,她要盡己所能地護上一護。
“倪雀,”林杳抬手,摸了摸倪雀的頭,“我們六月底實習結束,那時候你們已經結束中考了,要不在那之前,你就一直住這兒吧。”
倪雀想搖頭,時有時無的暈眩感令她克制住了,她說:“林老師,謝謝你,但我不能一直住這兒。我爸爸和我奶奶,他們會很生氣。”
“可你在家,面對的就是一顆定時炸彈。”
“丟羊的事情,等我爸爸冷靜幾天,他就不會像今天這么可怕了,我應該能應付的。我這幾天不回去,可以說是住院了,但一直不回去,沒有正當的理由,在我爸爸看來,就是逃跑,他會抓狂的,因為我媽媽的事,他是無法容忍誰逃離他的。到時候他因此變本加厲,那個后果會比丟羊還要嚴重。”
林杳知道倪雀說的有道理,可是……哎,她在心里重重地嘆了口氣:“那倪雀,我們明天一早就去醫院,你當下最主要的任務就是把傷養好,至于以后……只要我還在這兒,我還是你的老師,你有事就隨時找我,不要自己把事情悶在心里。”
“好的。”
“你成績這么好,以后肯定要去市里讀高中,去外地讀大學,到時候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離開這里了,隨著你年齡的增長,你會越來越擁有獨立的資本,也就不用再依賴家里。”
聽及這番話,倪雀神情不由黯了幾分。
去市里讀高中,去外地讀大學……這也是她的愿景,只是,倪保昌和孫國香根本就沒打算讓她繼續讀下去,中考結束后還不知道會遇到怎樣的阻礙。
不過,無論如何,她都要拼一拼,她不想自己往后的人生由倪保昌決定,也不想自己的未來被框在這里。
她一定要去外面看一看的,尤其是在遇見了江既遲之后,這份信念變得越發堅定。
江既遲來自外面的世界,也屬于外面的世界。
他很快就要走了。
而他,再也不會回來這里。
初中三年,迄今為止,包括林杳這批在內,倪雀一共經歷了三批實習老師。這些年輕的老師們,絕大部分的人在崗時,都熱情滿腔、愛崗敬業,他們離開時,都說,等來年回來看你們啊,都說,還會再回來的。
但是沒一個人回來過。
倪雀想,江既遲要是走了,也不會再回來了。
所以她想出去。
只有這樣,她未來才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在世界的某個轉角,再遇他。
林杳見她神色有恙:“怎么了?不舒服嗎?”
“我沒事,林老師你說的我都知道啦,我會好好養傷的。”
“嗯,那你好好休息?”
“嗯。”
林杳起身要走,下床時,又晃了晃自己的手機,說:“剛才馮老師發微信問我你怎么樣,他和江既遲都很擔心。剛才咱們聊的,丟羊的事我告訴他們可以嗎?別的我不跟他們說。”
“可以啊。”
林杳微微笑了笑,又摸摸她的頭:“好夢,明早叫你起床。記得噴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