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韓苒
上一波尷尬未平,新一波尷尬又起。
倪雀不想在車上坐著了,她想待去車底。
她硬著頭皮道:“這個……不記得了,沒有算過。”
前面的車流變得疏松,車子平穩加速。
倪雀余光瞥見江既遲翹了翹嘴角:“那你應該聊我聊挺多的!
“?”
又聽他慢騰騰添上一句:“所以才計算不過來了吧!
“……”
倪雀想,按照這個聊天邏輯,接下來他是不是要問“那你們都聊我些什么”?
倪雀都顧不上尷尬了,先一步在心里琢磨著答案。
然而江既遲并沒有在這上面持續深入,反倒是跟她聊起了其他的尋常話題。
倪雀那混亂慌張的心緒也漸漸因此平復。
*
近一個小時后,車子終于抵達闌大西門。
將車停在西門的地下停車場,兩人來到電梯間,準備乘電梯上行,進到轎廂,摁下樓層,電梯門即將合攏之際,一只柔嫩細白的手掌住了門壁:“等等。”
聲音有些熟悉,倪雀抬頭。
電梯門被強行拉開,一個相貌極其美艷的女人出現在視野里。
臉型窄緊,五官精致。
長發,外翻卷,半扎半散,分外顯氣質的妝發。
米色大衣,光腿神器,和大衣同色系的粗跟皮靴。
女人先是看了倪雀一眼,接著目光徑直移向江既遲,露出愛慕與討好兼具的笑容:“阿遲,好巧!
“阿遲”這個稱呼一出口,倪雀一下就反應過來了。
是那個女人。
是三年多以前在深夜代替江既遲接她電話的女人。
是三個多月前,江既遲讓她幫忙拉黑的女人。
叫什么來著?
倪雀思索了一下。
哦對,叫韓苒。
倪雀下意識就去看江既遲的反應。
他表現很平淡:“你怎么在這兒?”
韓苒走了進來,站在了江既遲另一側。
江既遲則順勢往倪雀這邊挪,倪雀察覺到他的動作,跟著往同側方向挪了兩步,留給他更多空間。
但這電梯轎廂本就不大,衣服穿得又厚實,江既遲羽絨服的袖子蹭上倪雀羽絨服的袖子,布料相擦,發出輕微的簌簌的聲響。
韓苒視線掃過他們,回答說:“剛在路上看到你車了。你不是沒接我電話么,正好碰上,就掉頭跟上了,想著合適的話,可以一起吃個晚飯。”
江既遲語調淡淡:“那你看到了,明顯不太合適。”
“不合適是……”韓苒再次看向倪雀,“這是你女朋友嗎?”
倪雀一驚,眼睛都睜大了,她剛想開口否定,江既遲先說話了:“這和你沒關系吧?”
韓苒佯裝若無其事的神情有幾分維持不住,她反問江既遲:“你喜歡這樣的?”
江既遲聞言皺了皺眉,剛要說話,倪雀突然往前挪了挪,語氣略帶冷硬地先一步對韓苒道:“我不是他女朋友,他也不是喜歡我這樣的,但他一定不喜歡你這樣的。”
江既遲意外于倪雀的反應,不由一愣。
韓苒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溫和無害的女生對自己說話能這么沖,頓時有些垮臉:“你說什么?”
倪雀仍看著她:“你尾隨人家真的很不禮貌,看到人家明顯有約的情況下,還表示想要一起吃飯,這樣還很沒有分寸。”
“……”
韓苒一整個驚住了,她簡直不敢相信,一個第一次見面的,一眼看起來就比自己要小的女生,居然一開口就是教訓她。
韓苒向江既遲投去詫異的目光:“阿遲,你聽到她跟我說什么了嗎?”
江既遲點點頭:“聽到了,她難道說得不對么?”
“?”
這時,電梯門開。
江既遲隔著衣服布料,拉住倪雀的胳膊,兩人率先出了電梯。
韓苒也走了出來,語氣不乏急色:“阿遲!”
江既遲停下腳步,微微側身,低頸對倪雀說:“你先去店里,可以先點上,我不挑食。我跟她說幾句話,一會兒就過去。”
倪雀乖乖點頭,說“好的”,然后往電梯間外走去。
江既遲轉過身來。
剛才那一幕,韓苒看得目瞪口呆。
她知道江既遲一直以來都是一個在接人待物上既周到又和氣的人,與人相處,他總帶三分笑意,七分真誠。
然而他的周到和和氣,或多或少都帶有一定的距離感。這份距離感,在面對與他適齡的女性時,又添有幾分分寸感。
但是剛才,他和那個女生說話時,他微低的頭顱、溫柔的語氣,以及他們之間趨近于零的距離,都在告訴韓苒一個事實:江既遲對那個女生有那層意思。
由于尚在寒假期間,商場內還很冷清。
電梯間除了他倆,一個路人也無。
江既遲朝韓苒的方向走了兩步,在一個說話對方正好能聽到的位置上停下。
他直截了當道:“韓苒,有些話我過去說過很多次,你一直當沒聽見,我今天就再和你講一遍!
韓苒感覺自己身體里有一股涼意在橫沖直撞地亂竄。
江既遲神色平和,就連他平日里見到她時,那直白的厭惡他都收了起來,這反而令韓苒越發心里發慌。
因為越是這樣,越是說明江既遲的鄭重、決絕、不可動搖。
他說:“我很感謝你曾經在我留學或出差在外,來不及趕回來的時候,幫著我媽一起照料我爸這件事,關于這一點,我現在依然可以和你說一聲謝謝!
“但是你在我媽和我爸婚姻存續期間,撮合我媽和她現在的出軌對像這件事,我不可能理解,更不可能原諒!
“我但凡想起都覺得是對我爸的不尊重,也覺得極其惡心!
江既遲到現在還能想起當時的畫面。一年前,李叔家里有急事,臨時請了三天假,一時間,照料江耀誠的重任都壓在了王梵身上,于是他加急趕完手頭的事,提前結束出差,下了飛機就往家趕,到了家,發現大門沒關,推門而入的一瞬間,他看見王梵和另一個陌生男人坐在客廳沙發上,衣衫半褪,激烈擁吻。
江既遲一度以為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畢竟與客廳一墻之隔的一間臥室內,還有他臥病在床、無法動彈的父親。
畢竟,他母親一直以來示于人前的,都是一副蘭情惠性、得體優雅的高知女性形象。
他怎么也想不到,這樣的母親,這樣的妻子,居然能干得出在自己丈夫的眼皮子底下偷情的事。
他當時只覺難以置信、惡心欲嘔。
即便是現在想起,仍覺反感、反胃至極。
“這件事要是沒發生,我還能把你當個妹妹看待!苯冗t看著韓苒,依舊是那副平平的語調,“但是現在,顯然已經不可能了,我和你就不會是一路人!
韓苒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被凍透了,她一臉傷心地望著他:“我就這么不可饒恕嗎?”
“談不上饒恕不饒恕,沒到這個程度,選擇不原諒,是我不想和自己的原則妥協。”
“所以你厭惡我,不搭理我,連個靠近你的機會都不再給我,你會不會給我定罪定得太重了?”韓苒說著,聲色中不由多了幾分哀求,“阿遲,我知道,我當初的做法是不太對,是有失道德。但我初衷不壞的,我就是想減輕些阿姨的壓力,她這么多年如一日地守著叔叔,她很痛苦,她精神快崩潰了,我只是幫她找了一個出口。”
江既遲微微蹙眉:“你覺得這是什么很正當的,能讓我產生所謂同理心的理由么?”
“她要是真受不了了,她完全可以跟我爸離婚,我爸雖然動不了,通過AI他至少還能說話吧?我爸也提了不止一次離婚了,她王梵但凡順著一個ASL患者搭的臺階下來了,這婚她就能離了;蛘咚约褐鲃犹,我爸肯定二話不說同意,肯定放她自由。”
“這樣,她自己解脫了,我爸也少背一份負疚感。”
“是她既要在外人面前演繹她為人妻情比金堅的戲碼,又要為她那顆被一個病患困住八年而精疲力盡的心找一處港灣,前者好面子,后者圖刺激,既要又要的人,我憑什么同情、憑什么理解?”
“韓苒,你共情她是你的事,我只覺得惡心,所以我們不是一路人。我說得夠清楚吧?”
他又說了一次他們不是一路人,韓苒感覺到他快要給這次談話收尾了,急忙道:“就算我剛才那個初衷是錯的,可我也有我的私心。我喜歡你,我也想讓阿姨更喜歡我!
“以前你和阿姨關系很好的,你也很聽她的話!
“我以為,只要我足夠討她歡心,那是不是,就能夠讓你多看我一眼!
“我只是想要努力地,讓自己成為那個,你最大可能的選擇。”
韓苒說完,目光渴盼地望著江既遲,期冀著他會不會因她說的某一字或某一句而動容,從而將那扇對著她關閉的門打開一線縫隙。
但是江既遲并沒有給她她期盼的反應,相反,他看她的目光,甚至還多了一分同情,感到可悲似的。
他說:“我媽已經很喜歡你了,你完全沒必要這么做!
“再者么,即便你讓我媽更喜歡你了,你成了她眼中她認為的理想的兒媳人選,那也跟我無關!
“你當現在是什么社會了,誰還包辦得了誰的婚姻么?”
韓苒眼圈通紅:“這么多年,你一直都沒喜歡過誰。你又一直很遵從長輩的心意,阿姨跟我說,家里長輩要給你介紹對象,要你相親,你有空也都會答應!
“那是以前了,”江既遲淡道,“現在不會,也不可能會答應。”
韓苒登時心痛如絞:“是因為剛才那個女生嗎?”
“看來應該挺明顯的,”江既遲輕輕扯了下唇角,又說,“所以韓苒,你以后沒必要再在我身上費心思了,我以前對你沒有那方面的意思,今后更不會有!
韓苒咬著嘴唇,眼睛濕漉漉地瞪著他。
江既遲對她委屈又惱怒的神情無動于衷,說道:“今天這種尾隨的事,希望不要有下次了。如果有嚴重打擾到我,我甚至會考慮報警!
這句話說完,他便不再停留,轉身出了電梯間。
52|肯定
商場里人雖稀寥,這家粥底火鍋店里,近半的桌位竟也坐滿了人。
還處于寒假期間,闌大的學生沒幾個,多數是循著口碑過來這兒吃飯的校外人員。
倪雀在手機上給江既遲發了消息,告訴了他座位的大概方向。
江既遲進到店里,很快就找到了倪雀。
她應該是已經點完了餐,此刻正低頭在看手機。
江既遲走過去,脫下外套,放在座位一側。
倪雀抬頭看他:“江老師,我剛點了一些,你掃碼看看夠不夠!
“好!苯冗t坐了下來,手機掃碼看了看,又退出了,“足夠了,我們兩個,還不一定能吃完!
倪雀點點頭。
“怎么了?不太高興?”江既遲問。
倪雀不知道他怎么看出來的,搖頭說:“沒有。”
江既遲目光定在她臉上,似乎分辨著什么,過了會兒,他說:“剛才那人叫韓苒,是我媽一個朋友的女兒,我媽以前有點想把她介紹給我的意思。”
“嗯……也不是以前吧,這么說不太準確,應該是一直都有這意思。不過我們不來電,就一直止步于朋友!
“后來發生一些事,牽扯到原則問題,彼此三觀都不一致,便連朋友也沒法做了。”
倪雀其實真沒覺得自己心情低落,但隨著江既遲這番話說完,她極其清晰且明確地感受到自己變開心了一些。
他……這是在跟她解釋嗎?
他為什么要跟她解釋呢?
倪雀又想起了他一周前發的那條無事牌的朋友圈,也想起了他回復的馮子業的那句“名額僅此一個”,繼而又想起翟夢跟她說的,不用懷疑自己在自作多情。
所以,他是特意跟她解釋的嗎,因為不想她誤會?
倪雀沒有直接問他為什么跟自己說這些,她害怕江既遲回頭反問一句“你覺得呢”,她實在是難招架得住。
于是她在江既遲的話里挑揀關鍵詞,接上話題:“你說你們不來電,是不是不太對?”
“嗯?”江既遲沒太理解她這個問題。
倪雀說:“她好像很喜歡你呢,所以你說你們不來電,不太對!
“那怎么算對?”
“應該是只有你對她不來電吧?”
“你還挺嚴謹,”江既遲笑,“我確實沒對她產生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
這時,服務員將火鍋底湯端了上來,將其放置在桌面中央的嵌入式電磁爐上,打燃火后,之前點的食材也陸陸續續被送了過來。
服務員走后,倪雀托著下巴,困惑地咕噥:“為什么呢,她長得好漂亮啊。”
“現在開始問為什么?”江既遲唇角的笑意加深,“剛才是誰信誓旦旦地沖人說,我一定不喜歡她那樣的?”
倪雀后知后覺感到幾分羞慚:“我……我那個是嘴快!
“嗯,”江既遲點點頭,“確實是嘴快了,不然那句話,怎么會只說對了一半。”
倪雀沒太懂:“什么?”
直接解釋的話,等于攤開了,節奏太快,會嚇到她。
江既遲眉梢抬了抬,說“沒什么”,然后開始往滾沸的火鍋底湯里下食材。
之后兩人邊吃邊聊。
因為專業同宗,倪雀請教了江既遲不少學業上的問題,他都耐心地一一解答,一頓飯下來,倪雀屬實收獲不少。
吃完飯,倪雀結了賬,江既遲送她回宿舍。
路上,一個話題聊畢,新話題暫時缺席,于是江既遲似是不經意提起:“小倪雀,平時朋友圈看得多么?”
倪雀輕松的心情一下繃緊。
來了來了。
這是來檢驗他當初出的課題的成果了?
“還……還好!蹦呷富卮稹
“還好的意思是?”
“就是不怎么看!蹦呷赣钟悬c頭皮發麻的感覺了。
他“哦”了聲:“難怪,我說我最新發的那條,一直也沒見你給我點個贊。”
“……”倪雀看著地面,踩著影子,裝傻,“……你發朋友圈了嗎?”
江既遲微微側頭,掃一眼她低垂的腦袋,夜間的寒風將她幾縷頭發吹得飄起。
江既遲忍住去別那幾縷頭發的沖動,說:“嗯,大年初一發的!
倪雀將演技進行到底:“哦,那等回宿舍了,我……我看看!
江既遲彎彎唇角:“好。”
從西門到本科女生宿舍的路不短,其間要經過西操場、籃球場,還有一條櫻花道。
這條櫻花道由青石板鋪就,由于兩側栽種的花樹以櫻花居多,長此以往,路的原稱逐漸被取代,闌大的學生提到這條路,都習慣稱作櫻花道。
此刻走在其中,聊及此,倪雀問道:“那原來它叫什么?”
“錦繡路。”
“也蠻好聽的啊!
“嗯。”
倪雀看著兩側花樹光禿禿的枝丫,喃喃:“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開花呢。”
“下個月就能開了。”
“真的嗎?”
“嗯。”
“也是,快三月了,春天要來了!蹦呷缚粗约阂蛘f話而哈出的白氣,感嘆,“北方的冬天可真長啊,你看我還穿這么厚,要是在老家,這會兒已經換上春天的衣裳了!
江既遲垂眸,輕聲一笑,似是而非地重復了遍:“是啊,春天來了!
這條路很長,腳下是高低不平錯落砌成的石板,兩人并肩走著,不知怎的,江既遲忽然就想起了馮子業之前給他支的招。
這有高有低的路,倒是相當適合絆個腳。
片刻,他又搖了搖頭。
算了。
終究是有點損了。
長路終有盡,很快,他們就走完了這條路。
再穿過一條校內車道,就是女生宿舍。
到了女生宿舍樓下,倪雀說了再見,就往樓內而去。
江既遲叫住她,倪雀回過頭。
他站在樹下,昏黃燈光和皎潔月光雙雙打在他身上,又被駁雜的樹影切割成稀碎的亮晶晶的點狀。
他似乎淡笑了下,對她說:“謝謝今天的火鍋,晚安!
倪雀放在口袋里的手手指微微蜷了蜷,也露出笑容,回道:“晚安。”
*
回了宿舍,倪雀先洗了澡,然后洗衣服,又看了會兒書,像是有意地把能做的事都做盡了,這才點進微信,翻到江既遲那條朋友圈,點了個贊。
有一瞬間,她打算留個言,想想又忍住了。
江既遲回復的馮子業的那句話,太過曖昧不明,她留言,或者她留言后江既遲的回復,要是暴露了禮物是她送的事實,馮子業肯定會覺得挺詭異的吧,起哄是小,就怕……
就怕什么呢?
倪雀放下手機,甩了甩腦袋,不讓自己想這些了。
這個不想了,今天和江既遲相處的種種又開始浮現在她的腦海中,整體的鏡頭,局部的特寫,畫面一幀疊一幀,高頻閃過。
倪雀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擁有的那些和江既遲有關的記憶,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在大雪紛飛的寒夜里每次擦燃火柴時,那顯現于眼前的短暫而美好的幻想。
三年多的時間里,她都安分地當著一只不聲張的小鳥。
那情竇初開時熱烈的喜歡,她以為她早就丟掉了,于那個寂靜的、出走的深夜。
事實上,過去的一千多天里,她無數次地拾起。
每當她在前行的途中,遇到攔路的阻礙時;每當她被現實的荊棘刺得遍體鱗傷時,她總是會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從回憶中搜刮出那點江既遲曾給過的火種,好支撐自己繼續往前。
以至于到了現在,反芻和江既遲相處的點點滴滴,幾乎成了刻在她身體里的某種生理習慣。
只要和他平添了新的交集,再創了新的記憶,那些畫面,必然會在短時間內,將舊事暫且擠掉,霸榜她的大腦。
倪雀趴在床上,翹著腳丫。此時此刻,她不覺寒冷,也不覺黑暗,曾經照明的火種似乎變成了落停在舌尖的一點甜,反覆地浸潤著她的味蕾。
某個瞬間,倪雀亂晃的腳丫一頓。
她忽然想起來在火鍋店里,江既遲剛落座沒多久時,說的一句話。
那會兒她疑惑韓苒那么漂亮,江既遲怎么會不喜歡,江既遲反問她為什么面對韓苒反而能那么信誓旦旦地反擊時,她慌不擇言地解釋說自己是嘴快。
接著江既遲便說了句:“確實是嘴快了,不然那句話,怎么會只說對了一半!
倪雀當時沒太懂,而江既遲很快就揭過了這個話題。
現在回想,江既遲這句話里面提到的“那句話”,指的其實就是她反擊韓苒時說的話吧。
她當時怎么說的來著?
她說的好像是:“我不是他女朋友,他也不是喜歡我這樣的,但他一定不喜歡你這樣的!
江既遲說,這話她只說對了一半。
她說對的是哪一半呢?
江既遲拒絕了韓苒,說兩人三觀不一致,連朋友也做不成了。
這說明,她說的“江既遲一定不喜歡韓苒”這句,肯定是對的。
而“我不是她女朋友”這句,想都不用想,也肯定是對的。
這般推斷,沒說對的那一半,就只剩下一句了——他也不是喜歡我這樣的。
如果這句話不對的話,那對的,又該怎么說呢?
倪雀想起以前讀高中的時候,語文考試中有一種肯定句與否定句互換的題型。
她嘗試著把這類題型的解法代入進來。
“他也不是喜歡我這樣的”這句話是錯誤的,那么將其否定改肯定,總正確了吧。
改成肯定是什么樣的呢?
小學霸倪雀如是答題——
他就是喜歡我這樣的。
53|動態
這道題答完,倪雀直接一個翻身,反趴為坐。
她眼睛都瞪大了,直愣愣地看著眼前的虛空,仿佛自己剛才解的不是一道中學生難度的語文題,而是得到了堪比牛頓發現萬有引力,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新發現。
上次和翟夢打完電話,倪雀對于江既遲有點喜歡她,好像要追她這兩點信息,雖然有接收到一些,但始終都沒有很真切的實感。
就好像,這只是她憑空生出來的一種臆想。
現在,她又從江既遲跟她說的一句話里,推斷出這么一個可以稱得上是她的妄念的結論。
是她想多了嗎?
是她解題解錯了嗎?
倪雀又整個復盤了一下自己剛才的思路,得出的結果仍是如此。
江既遲喜歡她。
這真的是真的嗎?
倪雀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唔,有點燙。
她打開手機,點開微信,打算找翟夢場外求助一下,看到微信信息列表時,愣了愣。
備注為江老師的那一欄下,顯示有小小的一行字——“江老師”拍了拍我。
這……
是江既遲不小心拍到的呢,還是特意拍的啊?
倪雀點進和江既遲的對話框,正糾結要不要回復條什么消息的時候,頁面上又蹦出來一句——“江老師”拍了拍我。
“……”
倪雀索性就發了個帶問號的表情包過去。
江既遲很快就回了,一句話,被他斷成了三條信息。
江老師:【沒什么事】
江老師:【就是告訴你】
江老師:【我收到你的點贊了】
“……”
倪雀難得一次,面對江既遲的消息,竟是無語。
這有什么好專門告知的啊……
其實,她也有點想笑,但她抿了抿唇,將那點笑意壓下去了,敲了個字,回復:【哦】
讓倪雀無語的還不止這一回。
又過兩日,倪雀吃完晚飯,去水房打了熱水,回來后,她坐在書桌邊,一邊喝水一邊刷手機,刷到某個熟悉的頭像時,指尖一頓。
接著,倪雀又愣住了。
江既遲發了條朋友圈。
圖片是夕陽西下時分,一只落停在樹梢的翠鳥。
配文:偶遇一只小鳥。
倪雀看到馮子業在下邊銳評:你管這叫偶遇?這樹挺高的吧,187的你都仰視成這樣了。你小子最近是染上了什么文藝病么,擱這兒九十度角仰望天空呢。
倪雀沒忍住笑了聲。
笑完,她的心情再度復雜起來。
如果她的記憶沒出錯的話,從她注冊微信以來,她的微信名一直都是“一只小鳥”。
倘若說,跨年夜元旦節、除夕夜年初一那兩次和江既遲超出安全距離的相處,給倪雀帶來的感受是慌張、茫然,年初八和他吃飯、散步,帶來的感受是毫無實感、不可置信,那么這一回,這小小的一條朋友圈,帶給她的感受,則是一種溫水淌過褶皺般的熨帖。
讓倪雀覺得,江既遲喜歡她這件事,變真實了一點。
怔愣了有一會兒,倪雀給江既遲的這條朋友圈點了個贊。
晚上睡前,她又收到了江老師拍了拍她的提醒。
倪雀和上次一樣,發了個帶問號的表情包過去。
江既遲秒回:【收到點贊了】
倪雀用被子罩住腦袋,臉上的笑意也跟著被藏進了暖烘烘的被窩里。
她心說,江既遲真的好無聊哇。
*
寒假很快結束。
假期的最后一天,三個室友陸續抵校。
亮白銀身綴以粉色的小機器人實在是吸睛,三人進到宿舍,無一例外第一眼就看到了妞妞。除了早已獲得一手消息的翟夢比較淡定外,陳小禾和葉槐幾乎是第一時間,就針對妞妞的由來,對倪雀展開了嚴肅的審訊。
實在難瞞,倪雀便坦誠是江既遲送的,接著她們又問,江既遲怎么送的,倪雀只好講了下除夕和春節那兩天在江既遲家里的事,但省去了很多細枝末節,遠不如當時電話請教翟夢情感問題時說的那般細致。
即便如此,陳小禾和葉槐的表現依然很夸張。
陳小禾已經腦補江既遲喜歡倪雀喜歡了三年多,這些年按兵不動,實則是在等倪雀慢慢長大。
葉槐倒沒有像陳小禾一樣,為這個故事添這么鬼畜的前傳,但她覺得江既遲在追倪雀這事是板上釘釘了。甚至,在她不遺余力地深挖下,她還從倪雀這兒繳獲了“美食城請吃飯”和“耐人尋味朋友圈”這兩樁后續。
到了晚上宿舍的臥談會時間,這個話題又續上了。
倪雀斬斷了陳小禾完全不切實際的腦補,陳小禾覺得倪雀對待和江既遲有關的事都還挺嚴肅的,也不敢瞎猜了。
而對于倪雀對江既遲到底有沒有那意思這點,葉槐問出口后,倪雀沒有及時否定的那一刻,不僅葉槐,包括陳小禾在內,都一下就知道了答案。
不過沒誰覺得意外,江既遲無疑是全方位的優秀,仿佛他僅僅是站在那里,就會有很多很多人愛他。
于是臥談會的后半程,葉槐和陳小禾紛紛開始給倪雀傳授和分享起了戀人未滿前的曖昧期該如何和曖昧對像相處的經驗和意見。
但倪雀依舊不夠自信,她說:“我覺得還是不能排除是我想多了,也許他就是把我當個學生或者妹妹關心的,是我誤會了!
“或者,”她又想到另一種可能,“是因為上次他生病,我照顧了他,他有點感動一時犯迷糊,就舉止曖昧了些,說不定現在他過了那個勁,想通了,之后一切又正常了!
“雀,”沒怎么說話的翟夢這時出聲,“這我就不得不說你了,不要有這么重的不配得感。他的喜歡或者不喜歡,都不該讓你這么忐忑!
“是啊雀雀,”葉槐接話,“你該這么想,他要是喜歡你,那你們就是俊男靚女天生一對,他要是不喜歡你,那就是他有眼無珠沒那個福分。不要覺得自己不配,你要相信自己就值得最好的。”
陳小禾也喊話倪雀:“就是就是,雀雀你要是都覺得自己不配,那你就是在變相否定我們啦。你不僅搶占了我的舍花之位,前幾天最后兩門期末考試成績出來,你一整個把我擊碎了。學院第一都不好不優秀的話,那我現在就自封廢物。”
仨室友的話讓倪雀感到心里暖乎乎的,很感動,她沒有反駁她們對自己的肯定,有些時候,謙虛反而讓人顯得虛偽。
但她也確實,很難扭轉在面對江既遲,以及和江既遲有關的事情時,那種幾乎刻在肌膚骨髓上的不自信。
倪雀把自己悶在枕頭里,不知道該說什么。葉槐和陳小禾那邊,已經自動跳轉了話題,開始預測起江既遲接下來可能有的追人舉動。
她們還沒說多久,翟夢插了個話:“別,我奉勸你倆,可千萬別當助攻,必須讓江既遲好好追追我們雀,就得讓他追扎實、追到位了!
*
轉眼,三月到了,北闌的天氣變暖和了些。
月初,倪雀在吃完晚飯,去上晚課的路上,接到了馮子業的微信語音電話。
電話響起時,她還愣了一下。
她和馮子業雖加了微信,但極少聯系,之前少量的交流,都是建立在和林杳來往的基礎上,和江既遲再遇到后,聯系稍多了一成,像上次江既遲生病,就是馮子業托她幫忙過去看一眼。
倪雀想不到馮子業給她打電話能有什么事。
接通后,她禮貌叫人:“馮老師。”
“小學霸,”馮子業散漫的聲音傳來,“突然給你打電話沒打擾到你吧?”
倪雀說:“沒有的,我正在去上課的路上呢。”
“那就好,”馮子業也不耽擱,直接說正事,“是這樣的,我打算3.14給我們林老師求個婚,我倆都挺喜歡熱鬧的,她又很喜歡你這個小朋友,所以想邀請你來見證一下。”
倪雀聽到“求婚”兩個字時,眼神瞬間變得亮晶晶的,又驚又喜:“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們家林老師博士申請通過了,”馮子業一副得瑟語氣,“不都說什么‘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是人生四大喜事么,我家林老師現在占了個‘金榜題名時’,我決定求個婚,讓她雙喜臨門一下。”
倪雀有點沒反應過來:“?”
林杳升博成功的事倪雀前天刷朋友圈刷到了,還電話祝賀了一番。這樁喜事她是知道的,雙喜的另一喜指的是?
馮子業很快就解釋說:“求個婚四舍五入一下,也算是‘洞房花燭夜’了,你說對吧?”
“……”
馮子業又道:“那天是周四,你們要上課吧,不過我求婚安排在晚上,你可以下了課過來。小學霸,你林老師那么喜歡你,你不會不來的吧?”
倪雀確實沒打算拒絕,這多好的事啊。
她答應下來:“沒問題的。我周四下午課也不多,時間很充足,不過就算沒時間,我也一定擠時間去。”
“那敢情好!瘪T子業說完,又補充道,“那就這么說定了,回頭我讓江既遲過去接你。你說可以吧,老江?”
倪雀剛想應聲“好的”,聽到最后,有點懵。
老jiāng?
懵圈之際,忽聽耳邊多了道熟悉的,帶著點笑意的聲音,來自手機那頭:“當然可以!
54|失約
掛了電話,馮子業看向對面。
“多虧你提醒,我是真差點把小學霸給忘了!
江既遲喝著咖啡,“嗯”了聲。
馮子業說:“這個點就別再喝了吧,你晚上還睡不睡了?”
“加班!
“最近怎么忙成這樣?”馮子業忍不住吐槽,“給你打電話也不接,還得正好經過你公司順便過來看一眼才能瞧見你人!
“項目太卡!
“就那什么……”馮子業歪頭想了下,“侵入式的設備?”
“侵入式BCI!
“啥?”
“腦機接口!
“早說人話?膬毫税。俊
“電極材料、芯片制造、神經解碼算法,都有或多或少的瓶頸!
“雖然不是很懂,但這種要往腦子里裝的玩意兒,軟硬件肯定得奔著頂配去。國內這一塊的發展確實差國外一大截,要打破現有的技術壁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嗯,所以我打算下個禮拜出國一趟!苯冗t說,“ Smith受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邀請,將參觀考察好幾所美國頂尖的人工智能實驗室和研究院,他說我有需要的話,可以跟他一起!
Smith是江既遲本科階段的指導老師,當初江既遲要回國讀研,Smith差點氣炸肺,都說中國人深造愛往國外跑,他偏偏相反。
不過Smith知道江既遲父親的事,雖然委屈巴巴大為不舍,倒也忍痛放了手。
高科技領域的技術之爭事關國安,馮子業一聽江既遲說要出國,不禁詫異:“這能讓你去?老美這不得算Smith個私通外敵的間諜罪?”
美國人搞科技霸權已經不是什么新鮮事了,這些年打壓中國企業的事沒少干。長空科技放到國際上,雖說是個小透明,但江既遲頂著這么一張純正又精英的東方面孔,難保去了不被使什么絆子。
“這個我和老師溝通過了,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江既遲把手里喝空的咖啡杯放下,叉了塊小食送進嘴里,“真正核心的東西,我自然看不到。不過光是那些能看到的,也有足夠多的地方值得我們國內企業學習了。”
“那就行,”馮子業又想起什么,“哎,你這時間挺趕吧,能在我求婚前回來么?”
“能。剛不說了還得去接個人!
馮子業點點頭,又想起另一樁,不免八卦:“最近也沒聽你說,你追人那后續怎么樣了?”
“這段時間太忙,沒顧得上,”江既遲說,“我打算忙完這陣,起碼等回國吧,正式表個白!
“那上回聊的,試探的結果呢,有了沒?”
手里剛又叉了塊小食,江既遲微頓。骸八闶怯!
“這是什么答案?”
“她應該不討厭我,但喜不喜歡,”江既遲將食物送進嘴里,“不太確定。”
“行吧,不論怎樣,兄弟祝你成功,別回頭我都二胎三胎了,你還孤家寡人一個!
“那不能,”江既遲將手中餐叉放下,起身,“我回去上班了,撤了!
馮子業嚷聲:“喂,我過來找你你不應該買個單再走嗎?”
江既遲已經轉身走遠,邊走邊朝后擺了擺手:“是兄弟就別太計較了!
馮子業一句國罵都快蹦出口了,服務員從旁經過,他硬生生卡回嗓子眼里。
*
很快就到了三月十四。
倪雀今天下午就一節課,課上,她難得有些心不在焉。
終于下課,時間還早,回到宿舍,葉槐給她擼了個淡妝。
葉槐端著下巴,欣賞著自己的勞動成果:“漂亮死了,我賭一包辣條,江既遲會被你美到忍不住表白!
“……你太夸張了!
“晚上等你回來匯報結果,”葉槐對于自己能賭贏還怪有信心的,“希望江學長別讓我們失望,我等著一包辣條當今晚的夜宵!
“……”倪雀感到些許尷尬,“我今天是去見證別人的求婚的,你說的我好像是特意去被表白的一樣!
“你不是特意去被表白的,但你注定會被表白。等著吧!
在吃著零食刷韓劇的陳小禾也朝倪雀投來一瞥,緊跟著就宣布要加入這場由葉槐單方面發起的賭局:“雀雀,我也賭一包辣條!”
“……”
陳小禾:“我賭學長會表白!
“……”
葉槐朝陳小禾眨了眨眼,兩人默契十足地一同看向翟夢,等著翟夢和她們統一戰線。
翟夢余光接收到了她倆遞來的訊號,但仍八風不動地坐在電腦前敲代碼:“別看我,姐姐拒絕黃賭毒。不過,雀,我還是得提醒你一遍,要是真被表白,記住了,別嘴一張一合就答應下來。一定要吊他一段時間!
倪雀不知道該怎么接她們一個兩個的話。
她是真心覺得她們想多了。
好在宿舍幾個都知道她臉皮薄,她接不上茬,她們就當她默認了,然后自然而然地切了別的話題。
倪雀悄悄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四點多,還早。
江既遲過來接自己,估計得他下班后了吧,時間還好充沛啊,該做點什么呢。
正這么想著,微信語音電話響了起來,倪雀立即拿起手機。
……不是江既遲打來的,來電顯示馮老師。
倪雀抿了抿唇,指尖緩緩滑過手機屏幕。
“馮老師!彼。
“小學霸,”馮子業似乎很忙,電話接通的瞬間就直入主題,“差點忘了跟你說了,江既遲出差碰上點突發情況,暫時趕不回來了。待會兒我叫輛車,直接到闌大接你。我聽說闌大東南西北四個門不止,哪個門你過去方便啊,我好定個位。”
倪雀忽略心頭那仿佛被潮氣悶熄的小火苗,說:“馮老師,你不用叫車來接我了。現在時間還早,我正打算出校逛逛呢,完了我自己坐地鐵過去就可以,還不會堵車!
“你自己嗎?”
倪雀“嗯”了聲:“你發我的地址我查了下,坐地鐵很方便的!
電話那頭傳來有人喊馮子業的聲音,馮子業應了聲“馬上”,大概是實在太忙,他倒也沒堅持:“行,那你下了地鐵記得打個車,這地兒離地鐵站還有一段距離!
倪雀說“好的”,馮子業又叮囑她別錯過八點吉時,末了掛了電話,倪雀收起手機,再抬頭時,發現宿舍仨人正齊刷刷地盯著她。
倪雀只好和她們同步了一下實時消息。
聞言,葉槐和陳小禾神情一耷拉,挨個嘆了聲氣,為今晚注定沒戲的辣條夜宵。
翟夢只提醒倪雀來回路上注意安全。
*
剛都說了打算出校逛逛,倪雀也就沒在宿舍久待。
她出了校,地鐵坐一半,隨機進了家地鐵內直通的商場。
今天是所謂的白色情人節,但現在流行過這個節日的年輕人并不多,商場里并沒有什么顯見得的浪漫氛圍。
倪雀買了對馬克杯,打算送給林老師,慶祝她被求婚。
禮物買完,倪雀在商場又逛了逛,逛餓了,吃了份餛飩,看時間差不多了,這才動身去往目的地。
出了地鐵,距離馮子業求婚所在的那家帳篷酒店還有三公里,倪雀打了個車,找到場地時,已臨近八點。
帳篷前的小院里,布景非常漂亮,鮮花的香氣撲鼻而來,成串的星星燈掛在半空中,瀑布般垂落著,藍的白的氣球一簇接一簇,像夜色下拍向岸邊的蒼浪。
白色玫瑰花瓣鋪成一條蜿蜒的芬芳小道,小道兩側,夾子燈上夾了上百張馮子業和林杳的照片,以及馮子業畫的畫。
他們互拍的單人照,雙人的自拍照,他拍的合照。
馮子業畫過的不同樣子的林杳,側臉的,正臉的,全身的,半身的,生氣的,大笑的,生病的,做飯的,低頭看書的,踮腳折花的……
倪雀還未走近,看著這般布置,眼睛都睜圓了幾分。
她放輕腳步往里走。
院子里人挺多,少說上十個,應該都是馮子業和林杳兩邊關系比較親近的朋友。
大家三三兩兩圍著場地而站。
大概是臨近主角登場,現場還挺安靜的。
倪雀走到小道邊邊上,停了下來。
離她最近的是個男生,聽到動靜,扭頭看她,挑眉“嗨”了聲。
倪雀點了下頭,算是打招呼。
男生似乎還想跟她說話,這時,林杳出現了。
倪雀神情變得專注。
男生只好把話憋了回去。
林杳蒙著眼睛,被一個女生好友攙扶著往這邊走來。
在即將踏上花瓣鋪就的小道時,那女生帶著林杳止了步,然后退離了林杳身邊。
林杳摘下眼罩。
倪雀站的地方離林杳很近,她很清晰地看見了林杳睜眼時,那眉眼間掩不住的驚詫。
林杳視線掃過周遭的人,周遭的景,沒忍住笑了起來。
她踩上那潔白的花瓣,坐在花路另一端的馮子業指尖掃過弦線,吉他木質的音色在一片屏息的寂靜中響了起來。
[這是一首簡單的小情歌
唱著人們心腸的曲折
我想我很快樂
當有你的溫熱
腳邊的空氣轉了]
……
林杳觀展似的欣賞著花路兩側的照片,兩步一停留,像是要給足馮子業唱完一首歌的時間。
終于,她在不疾不徐中走向了小道的盡頭,在他面前站定。
[你知道
就算大雨讓整座城市顛倒
我會給你懷抱]
……
副歌處,她輕輕和上他的。
圍觀的友人們受氣氛影響,都跟著唱了起來。
倪雀也小聲哼唱。
一曲終了,馮子業放下吉他,哼了哼嗓,他似乎有點緊張,手還往口袋里掏了下。
林杳于是打趣:“你要不別脫稿了,直接念吧!
友人1:“不可以!
友人2:“沒誠意。”
友人3:“趕緊的!”
倪雀旁邊的男生也揚聲喊了句:“哥,我相信你,拿出咱e人平時那啥都能嘮的水平來,你可以的!”
馮子業索性將口袋里的手稿抓了出來,在掌間一團,逕自拋了出去。
此舉驚起友人們驚呼聲一片。
那男生也激動了:“哇,帥。
而林杳今晚第二次露出驚詫的表情:“……”
馮子業搓了搓手,看著林杳的眼睛,深吸一口氣,這才開口:“林杳,第一次見你,是我大三那年,從師大出發,去往青螺鎮的大巴上。我坐在座位上玩手機,你從我旁邊經過,書包刮了下我臉,我本來有點暴躁,想著如果是個男的我高低得嘴上一句,結果我一抬頭,你突然轉過身,跟我說對不起,我一下愣了,心里瞬間就一個念頭,這姑娘,好像我未來女朋友啊!
55|醉酒
馮子業說到這兒,圍觀的親友熱情地插播解說:“喔喔喔!一見鐘情!”
接著馮子業又講到他第一次表白被拒,被親友點評“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第二次他終于表白成功,大家感慨他“得償所愿”。
他講他和林杳談戀愛以來的甜蜜和快樂,也講他們相處過程中的摩擦與爭吵,講他們一同有過的詩與遠方,也講他們放著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廚房。
最后,他從口袋里掏出戒指盒,打開,單膝下跪,說出了那句足以傳承萬代的求婚句式:“林杳,我愛你,你愿意嫁給我嗎?”
在場的人極其默契地,沒有起哄,大家屏息著,等待著林杳的回答。
林杳自始至終都很從容,只有這一刻,才顯出幾分急切之色,她毫不猶豫地朝馮子業伸過手去,手指微微張開,手心向下,笑著說:“我愿意!
林杳話音剛落,馮子業就抓過她的手,吻了下她的手指。戴完戒指起身時,因動作過急,他原地踉蹌了下,林杳用手去托他胳膊,他順勢將人抱進懷里。
擁抱過后,就是綿長的熱吻。
現場氣氛也一下推至今晚高潮。
眾人手中的禮花筒砰砰齊發,各種花瓣、羽毛、亮片、彩帶沖至空中,打旋,飄飛,而后墜落。
倪雀的心情隱隱激蕩。
見證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
會由衷地為他們感到高興。
也會,因為他們的幸福,而放大那龜縮在內心小小角落里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低落。
馮子業和林杳抱一起吻了半天也沒吻完,給大家都看臉熱了。
不知是誰起了個頭說“非禮勿視”,大伙兒紛紛響應,環節終于得以推進,圍觀親友自覺開啟了邊吃邊喝邊social的模式。
倪雀也不好在原地愣著了,打算緊跟大部隊,剛側身,方才一直站她邊上的那個男生突然轉向她的方向:“冒昧問一句,你是林老師的朋友嗎?”
男生離自己有點近,倪雀下意識往后退了半步:“嗯。”
“柏清,柏樹的柏,清晰的清。你怎么稱呼啊?”
倪雀愣了愣,她不是很擅長應付自來熟的人。而且,人在外,她警惕心還比較重。
柏清看出她的防備,趕忙補充:“馮子業是我表哥,我今天下午就過來了,幫他一起布置場地。你也是學生吧,咱倆看著年紀挺相仿的。”
能進這個院子的,肯定是林杳或馮子業誰的親友。剛才馮子業求婚的時候,這個男生挺亢奮的,還喊馮子業哥來著。
原來是表兄弟。
倪雀收起自己剛才過度的謹慎,回答說:“我叫倪雀。”
“nī?人兒倪?”
“嗯!
“哪個雀。俊
“麻雀的雀!
“倪、雀!卑厍迥盍吮樗拿郑c評,“好聽!
“謝謝!
“我北傳的,你哪個學校的啊?”
“我在闌……”
倪雀還沒說完,馮子業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你小子干嗎呢?”
柏清扭頭,見馮子業和林杳手牽手走了過來,柏清說:“哥,你這不廢話呢么,我這干嗎不是很明顯?”
馮子業和林杳走到他倆跟前停下。
馮子業狠狠一拍柏清的背:“該哪兒去去哪兒,別在這兒霍霍小姑娘。”
柏清反手撫著自己被拍疼的后背,挺無辜的語氣:“哪兒霍霍呢,我就搭個話聊個天!
馮子業對倪雀說:“小學霸,我跟你說,你拿個照妖鏡懟他面前,能照出根蘿卜!
倪雀:“。俊
馮子業:“花心大蘿卜!
“……”
林杳卻拍了下馮子業的手臂:“你也別這么損柏清,他就是異性緣比較好,對女孩子一直也都挺禮貌挺尊重的。”
柏清嘿嘿道:“還是嫂子懂我!
倪雀這時候對馮子業和林杳說:“林老師馮老師,恭喜你們。”說著,順便把來的路上買的禮物送上。
林杳驚喜地接過:“居然還有禮物,謝謝倪雀!
馮子業忙了一天,緊張了一天,這會兒松弛下來,想起下午的事,跟倪雀正式道了個歉:“不好意思啊小學霸,下午我忙得暈頭轉向的,怠慢你了。都怪江既遲,說好趕我求婚前回來,還說要給你跑堂當司機,結果連個人影也沒見著!
林杳立馬對倪雀說:“你馮老師怠慢了是真的,不過江既遲不是故意的,他出差臨時有事被絆住了,這才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倪雀說:“沒事的,我沒覺得被怠慢。馮老師能邀請我見證你們這么重要的時刻,我特別開心。別說是坐地鐵打車了,就算是讓我全程跑過來,我也愿意。”
“我們倪雀還是這么可愛!”林杳松開和馮子業牽在一起的手,往前一步攬過倪雀,“吃晚飯沒,走,帶你過去吃好吃的。你馮老師今天出手可是相當大方,據說酒店整個菜單他都點了個遍。”
原地一時只剩下倆男的,二人面面相覷片刻。
柏清問:“哥,你知道倪雀她……有對象么?”
馮子業和倪雀算不上很熟,他想了下,說:“不太清楚,應該沒有吧,沒聽你嫂子說起過!
“哥,你幫我打探打探唄,她要沒男朋友,我就追她。”
“追人?我幫你?幫你這么一顆花心大蘿卜?”
“我哪兒花心了?我長這么大,第一次主動想要追人!
馮子業冷笑:“你長這么大?多大?二十歲吧,老子你這個歲數,初戀還沒談,你已經女朋友換了三四個了!
柏清叫冤:“那都是她們追我,”說完這句,他還委屈上了,“也是她們甩的我!
馮子業呵一聲:“活該。”
*
院子里、帳篷內,鋪了白色桌布的餐桌上,美食琳瑯滿目。
喝的有汽水、奶茶和酒品,吃的有炸雞、甜品和燒烤,主打一個參差又豐富。
倪雀來之前,在商場里吃了東西,這會兒其實并不餓。
但是她心里有點發空,仿佛通感似的,嘴里也泛起淡淡的苦,也許吃點東西,會好受一些。
因此,除了和林杳說話過程中適時地給出必要的應答外,倪雀一直在吃。
林杳以為她沒吃晚飯太餓了,還時不時順手把吃的喝的往她面前放。
不過林杳沒陪倪雀待太久,她是今晚的主角,還得照顧到其他人,和倪雀坐了會兒,就起身要去別處。
走前,她對倪雀說:“想回去了,找我或找你馮老師說都行,我倆送你。”
倪雀說“好的”,林杳走了兩步,倪雀將人喊住:“林老師。”
“怎么了?”林杳回頭。
“我可以喝酒嗎?”倪雀指了指面前桌上一排排放著的酒。
林杳顯然有點意外倪雀會問這個,笑了笑,說:“你都成年了,喝酒有什么不可以?想喝就喝。剛不說了,我和你馮老師送……”
這時有人在不遠處喊林杳,林杳應了聲“哎”,回過頭還想和倪雀說句什么,倪雀說:“林老師你去吧,不用管我了,再獨占你我怕我被人當成時刻要被照顧的三歲小孩!
林杳摸了摸她的頭:“在我這兒,你可不就是小孩。”
“我都二十歲了!
“那你就是二十歲的小孩。”
二十歲的小孩在林杳走后,憑眼緣在桌上夠了杯酒。
倪雀淺淺嘬了口,酒液順著吸管進入到口腔,倪雀不由微微睜大眼睛。
沒有想像中刺激的酒精感,稍微有一點點辛辣,像是喝了口帶可樂味道的冰紅茶。
還挺好喝的。
倪雀是第一次喝酒,沒有淺酌的概念,她當是喝飲料似的,喝完了手邊這一杯,然后很自然地,又拿來一杯。
其他人都三三兩兩聚著,吃吃喝喝聊聊,瞧著應該都是搭伴來的。倪雀坐在偏角落的位置,安安靜靜地喝酒,偶爾看一看手機。
直到又一次看手機,屏幕上的文字圖案看出重影來了,倪雀才感覺自己可能是有點醉了。
她嘬完酒杯里最后一口酒,把杯子放遠了點。又晃了兩下腦袋,從手機上看清了時間。
才九點多。
這個時候找林老師他們說自己想回學校,肯定會掃興,但是她現在喝了酒,不論是打車還是坐地鐵,都不太安全。
倪雀有點懊惱,早知道不喝酒了。
她托著下巴,乖乖坐在原地,等著時間慢慢走向十點。
十點肯定得動身了吧,宿舍十一點閉寢,她得趕在那之前回去。
沒力氣,手托下巴好累,倪雀垂下手,下巴咚地一下,磕在了桌上。
倪雀嘶了聲,揉著下巴抬頭,看見天上掛著兩輪月亮。
她正疑惑,一只手忽然擋住了她的視野。
那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伴隨著低低的一聲:“倪雀?”
倪雀順著那只手,去看手的主人。
目光終于落定在來人的臉上。
來人身后是院子里掛得到處都是的小彩燈,每只小燈都泛著淡淡的光暈,那團團光暈凝成巨大的光圈,眼前的人,像是整個被籠在光里。
倪雀又晃了晃腦袋,眼中的重影一點點消失,她因此看得更清,訥訥出聲:“江既遲?”
“是我,”江既遲掃了眼倪雀面前桌上的空酒杯,又看向她,“喝酒了?”
倪雀點頭。
江既遲往前一步,拿起一只被她喝空的杯子,放到鼻前輕嗅了下,杯子放下時,他說:“這酒你敢喝三大杯,明天不想上課了?”
倪雀又點頭。
“真不想上課了?”
倪雀還是點頭,點完又覺得哪里不對,又慢騰騰搖了搖頭。
江既遲干脆拿出手機,給馮子業打了個電話。
馮子業人就在帳篷里,電話一接通,一邊說著話一邊就出來了,身邊還有林杳。
見著人,馮子業掛了電話,走到江既遲面前重重攬了下他的肩。
“你小子居然回來了,我都做好三年五載見不到你的準備了,看來那幫美國人也沒那么無恥。”
“三年五載不至于,他們要真不放人,過兩天你就能在新聞上見到我了。這事兒回頭說吧!苯冗t朝倪雀的方向抬抬下巴,“倪雀喝多了,我先送她回學校!
林杳已經扶著倪雀從高腳凳上下來了,倪雀腳一踩上地面,人跟個不倒翁似的,左邊倒完右邊倒,林杳得箍著她,她才能勉強站立。
其他人還沒開口,倪雀已經先一步應了江既遲剛才那句話:“好的!
林杳于是和倪雀確認:“江老師送你回去可以嗎?”
倪雀還是看著江既遲的方向,又點了點頭。
“你開車來的嗎?”林杳問江既遲。
江既遲:“嗯!
“那走吧,我扶她過去。”林杳說。
幾人一起往外走,然而倪雀跟醉軟了骨頭一樣,幾乎沒法直立行走,林杳攙她攙得費老勁,她不是左倒就是右倒,不是前傾就是后仰,院子還沒出去,林杳已經出了一額頭的汗。
前面和腳下的路,倪雀都是不看的,她的目光只牢牢地鎖定江既遲。
江既遲同樣一直看著她,在倪雀又一次要歪倒時,他伸手抵住她的胳膊:“我來背吧。”
56|某只
江既遲話一說完,林杳下意識想詢問下倪雀的意見,誰料倪雀伸手反抓住了江既遲的手臂,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兩手張開,做出個像是求抱或是求背的動作。
林杳還怪驚訝,笑問:“讓背啊?”
倪雀沒有說話,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維持著剛才的姿勢,像是一種無聲的回答。
江既遲背對著她,在她面前半蹲下來,一手反扣住她胳膊,將她帶到了自己背上,然后兩手撈住她的膝蓋彎,直身的時候托了托,將人背穩。
往外走的時候,他對林杳、馮子業說:“你們回去吧,人送到了我也給你們發個消息!
“也沒幾步路了,我們還是跟你一起把她送上車吧!
林杳說完,手腕被馮子業拉了一下,她扭頭:“怎么了?”
馮子業的視線在倪雀和江既遲的臉上來回掃了一遍,說:“沒怎么,讓江既遲自己來吧,我倆也幫不上什么忙了!
“那走了。”江既遲回了馮子業這么一句,背著人出了院子。
距離他停車的位置還有一段路,江既遲不緊不慢地走著。
倪雀抱著他的脖子,腦袋歪在他肩膀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的側臉。
這道視線太過實質,又分外的近,江既遲到底是沒忍住,低笑一聲,問:“怎么一直看著我?”
倪雀沒答,抬手,伸出一根手指,在江既遲的臉上戳了一下。
“……”江既遲偏頭看她一眼。
倪雀又戳了一下。
“干什么?”他問。
倪雀慢吞吞地問:“你是真的假的?”
江既遲微怔,明白過來:“合著你今晚一直盯著我看是懷疑我真假。俊
倪雀低下眼,撇起的嘴巴悶進了他的衣服布料里,她說:“我做夢了!
“嗯?”
倪雀說:“我喝醉了,做夢了,夢到你來接我了!
江既遲不禁挑眉:“你覺得現在是你在做夢?”
倪雀點點頭,下巴跟著在他肩膀上一戳一戳。頭點完,她又悶悶地開了口,嗓音里還帶著點委屈:“你是不是放棄了?”
江既遲發現喝醉了的倪雀說話有點跳,自己跟不上她的腦回路,但他很是耐心地低聲問:“我放棄什么了?”
倪雀吸了吸鼻子,說:“你前段時間,明明就好像在追我的,然后你出差了,就再沒理我了,今天也沒來接我……”說到這兒,她聲音突然一抽搭,瞬間就哽咽上了,“我下了課還特意化了妝,打扮得這么好看,白打扮了,反正你也看不到。”
這一記醉酒后的直球,給江既遲打了個措手不及。
他花了三秒鐘吸收完倪雀這番話:“倪雀,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然而倪雀的話題又跳躍了,顛三倒四:“我說你放棄了,可能你只有一點點喜歡,太少了,所以隨隨便便就放棄了。”
“可是我有好多好多,”她忽然松開抱著他脖子的手,雙手向兩側展開,“有這么多,不對,”她兩手用力地向后撇,伸展更開,“是這么多,這么這么多。”
停車的位置很近了,就在眼前,江既遲卻停了下來,他微微側頭:“倪雀,你說的這些話,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么?”
如果倪雀沒喝醉,江既遲問的這句話,她肯定一聽就明白。但醉酒讓她的聽覺功能、理解能力,全部退化了,她完完全全地沉浸在自以為做的夢里。
她雙手垂落回去,軟趴趴地掛在江既遲的脖子上,腦袋無意識地在他肩頸處蹭了蹭。
她沒回他的問題,只叫了聲:“江既遲!
“嗯!彼麘。
“我有一點難過!
他啞聲道:“我知道。”
“是你讓我難過的!
“嗯,是我的錯!
倪雀張口還要說什么,喉間突然發出一聲干嘔,她立馬捂住嘴巴。
江既遲問:“想吐嗎?”
倪雀含糊地“嗯”了聲。
江既遲把她放了下來。
倪雀腳一落地,飛快往后退了兩步,江既遲伸過去扶她的手抓了個空。
“……”
倪雀掃了一圈周圍,看見垃圾桶,趔趔趄趄地跑過去,手往垃圾桶上一撐,那股拚命抑制住的惡心感猝然上涌,胃里翻江倒海,仿佛吃過的東西,這一下全都吐了出來。
持續性的嘔吐是極其難受的,倪雀吐到最后,嘔出的是一攤攤的酸水。
吐完之后,她蹲了下來。
不出片刻,眼前出現一瓶礦泉水。
倪雀抬起頭。
江既遲說:“漱漱口!
倪雀接過水,擰開已經松好的瓶蓋,咕嚕嚕灌了幾口水又吐掉。
接著面前又出現了幾片濕巾。
倪雀再次仰起臉。
江既遲說:“擦手!
倪雀遲鈍地問:“為什么要擦手?”
江既遲蹲了下來,拉過她的手,一根一根給她擦手指,力道很輕。
“剛才把手放垃圾桶上了,不嫌臟啊。”
倪雀這才想起來:“哦!
江既遲給她擦完左手,朝她另一只手攤了攤手心。
倪雀乖乖地把右手放了上去。
“倪雀,”他一邊細致地給她擦著手指,一邊誠懇地跟她說著,“這幾天沒聯系你,沒想到害你難過了,對不起。”
倪雀沒說話,垂著頭看他給自己擦手。
“我不是故意的,人在國外,遇上點麻煩,手機也被扣著了!彼p輕捏了捏她的指骨,“本來呢,我都計劃好了,在異國他鄉,少說一條朋友圈起底的。”
倪雀茫然地看著他。
他說:“我都想好要發什么了!
倪雀這回追問了句:“發什么?”
“老師推薦我說,美國舊金山有個賞鳥的好去處,在那可以看到漫天候鳥齊飛,我本打算抽空過去一趟,回頭拍張照,”倪雀右手的五根手指被逐一擦了個干凈,擦完江既遲沒松開她的手,虛虛地握著,說,“發到朋友圈,就說,''不過如此,千只萬只,不及某只''。”
倪雀被酒精糊住的大腦根本理解不了他的話,低落地坦白道:“我聽不懂!
“嗯?”江既遲還是那副低磁腔調,“聽不懂哪句,江老師給你解釋!
倪雀認真復盤了一遍,然后虛心請教:“千只萬只,不及某只,某只是哪只?”
江既遲扯唇笑了聲,虛握著她的手,手指在她手背上極輕地點了一下,像是蓋了個淺淺的戳。
他說:“是你這一只!
57|自省
倪雀混沌的腦瓜艱難地理解著這句話,片刻后,她垂下眼:“哦。”
“哦是什么意思,懂了?”
倪雀點點頭。
“那你說說,你怎么理解的。”
倪雀像乖乖回答老師問題的三好學生:“你說我是一只鳥!
江既遲略一挑眉:“還有呢?”
倪雀思考了下,說:“我是一只出色的鳥!
“……”江既遲稍怔過后,摸了下鼻子,笑問,“就這?”
估計是覺得自己題答得不夠好,三好學生倪雀補充道:“一只出色的、鶴立雞群的鳥!
江既遲這下是真忍不住了,這幾天盤桓在他頭頂殘余的那點陰霾,徹底一掃而空,他笑得肩膀都微微發顫。
倪雀就看著他笑。
等他笑夠了,他站起來,朝倪雀伸出手:“那這只出色的、鶴立雞群的鳥,是不是該回巢了?”
倪雀說“嗯”,把手遞了過去。
江既遲握住她手腕,倪雀另一只手扶著蹲麻了的腿,站了起來,然后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上了車。
倪雀上車沒一會兒就歪著腦袋靠著車窗睡著了,江既遲開車經過一家便利店,進去買了罐蜂蜜,順便給張鶴打了個電話,問能不能麻煩他女朋友二十分鐘后下樓一趟,接一下醉酒室友。
張鶴欣然說沒問題。
二十分鐘不到,江既遲的車就停在闌大本科的一棟女生宿舍樓前。
他先在車上幫倪雀解了安全帶,將人扶正后,這才下車。
往副駕駛方向走的時候,在宿舍樓門前臺階上方等著的倪雀的三位室友看見是他,立馬朝這邊小跑過來。
江既遲拉開車門,彎腰湊近,低聲喚:“倪雀!
倪雀皺眉睡得很沉,沒有反應。
江既遲又喊了聲,同時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倪雀動了動,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茫然片刻,看清是他,揉了揉眼睛:“江既遲!
“是我!边@是他今晚第二次這樣回答她。說完,他再次朝她伸過手去。
倪雀盯著他的手看了幾秒,又再次把手遞給他。
江既遲一只手拉著她手腕,另一只手護住她頭頂,倪雀弓著上半身下了車。
倪雀三位室友立馬上前,從他手里將倪雀交接過去。
江既遲回身,從車上拿了罐蜂蜜下來:“她今天酒喝多了,能不能麻煩你們誰給她泡杯蜂蜜水,讓她喝了再睡!
倪雀這會兒半掛在翟夢身上,葉槐也托著她半邊身體。
陳小禾連忙接過江既遲手里的蜂蜜:“沒問題沒問題,謝謝學長送雀雀回來,我們會照顧她的。”
“謝謝!
“學長你跟我們說謝謝干什么,我們是雀雀的好朋友好室友,照顧她是應該的呀!
“是啊學長,”葉槐腦子里靈光一現,插話道,“我們和雀雀是好朋友好室友,理所當然該照顧她。但是學長你剛才說要麻煩我們,是以什么立場呢?”
陳小禾不由睜大眼,扭頭和葉槐對上視線,葉槐朝她眨了眨眼。
江既遲似是有些意外,他看了倪雀一眼,挺鄭重的模樣:“不知道以她追求者的立場,是否可以?”
他話音一落,陳小禾瞬間嘴巴微張成o型,葉槐眼睛瞪成個銅鈴,連翟夢都揚了揚眉。
“可以,當然可以,”葉槐說,“不過我們雀雀很難追的,學長你可能要費點勁了!
“是嗎?”江既遲的目光又落回倪雀身上,他扯唇笑了笑,“謝謝提醒,我會做好這個準備的!
倪雀雖瘦,個頭卻有168,翟夢幾個,不論誰背她,都挺吃力,還是少不了倪雀自己雙腳踩地行走。但她這么掛人身上,她自己累,被掛的人也累。所以大家也不便在樓下多耗,互相客氣了幾句后,仨室友就半托半背著倪雀進樓了。
這會兒晚上十點多,宿舍樓前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人還不少。
江既遲一人一車停在這兒還怪顯眼,總人路過學生投來注視。
他于是上車,往校內停車場開去。
停車場很是寂靜,江既遲沒急著下車去往研究生宿舍,而是坐在車里,點了支煙。
腦海里控制不住地回想剛才倪雀趴在他背上,張開手說她有好多好多的那一幕。
他背著她,他其實看不到她的臉、她的動作,但是他又完全可以想像那個畫面。
那一刻,他的第一反應并不是純粹的高興,甚至在這一刻,他也不僅僅感到高興。
還有些其他的復雜的情緒,糾結在一起,無法用單一的難過、歉疚、心疼來形容。
他清楚地知道倪雀說的好多好多,指的是喜歡。
他忍不住想,倪雀是時隔三年多,他們再次遇到后,重新喜歡上了他,還是這么多年,一直都喜歡。
如果是前者,他會高興居多,為再一次被她所喜歡。
如果是后者,他也高興,可也為她不值。這種不值并非他對自己的一種貶低菲薄,而是從客觀上來說,她為他所傾注的感情成本,和她能從他這兒攬獲的情緒價值,根本不成正比。
哪怕她的喜歡是緘默的、無聲的。
而這三年多里,倪雀于他,是生疏的、遙遠的,是記憶犄角旮旯里,幾乎不曾被留意到的一綹淡白色的煙。
那幾年間,僅剩的與她的那一層關聯,大概就是他資助了她吧?梢惨驗樗栌昧伺笥训纳矸,他選擇了匿名,這層關聯,單薄得可以忽略不計。
她喜歡他時,他看山看海看云看雨,也沒有看她。
她的喜歡若真是一場持續了三年的晴雨,他何德何能是那片凝成雨滴的水蒸氣。
這般自省中,江既遲無法不回望審視自己當年離開青螺鎮這件事。
他還能記起當時的心情。
在被倪雀偷親后,他震驚得無以復加,實在難以置信,半夜睡不著,一直在復盤自己的言行舉止是否存在無意識的過界,才讓一個簡單樸實的小朋友對他起了那方面的心思。
他想了大半個晚上,那一夜基本沒怎么睡。然而他的大腦根本處理不過來這條信息,他毫無頭緒。
最后他想,也許他并不擅長和十幾歲的小朋友打交道吧。怕面對面的告別讓倪雀在他面前顯露更多情緒,也怕自己在知道倪雀對自己的心思后,和她再相處會過度解讀她的一言一行,當天夜里,他就改簽了機票,第二天一早就離開了。
當時他并沒有所謂的倉皇而逃的感覺,他認為他的不告而別,果斷且及時,是一個理性且正確的決定。
現在回想,他也不是真的一點都不慌,否則后來也不會讓馮子業給倪雀帶話,讓她辦了手機號后聯系自己,而在倪雀一直沒聯系他后,他也默認般地毫無作為了?赡茉谒约憾嘉粗膬刃纳钐,他本身也想揭過那一頁、斷掉那絲緣。
并且,他也并不絕對是正確的。
他一個招呼都沒打,就提前走了,那時候的倪雀,說不定第二天還興致勃勃地去找他,想要送他一程,結果被告知他早就離開了。
她是不是也曾驚訝、不解,或失落、難過?
想到這里,江既遲覺得胸口都悶了幾分,他把車窗摁到最敞,抬手又解了一顆襯衫的扣子,領口往兩邊扯了扯。
他狠吸了一口煙,煙頭猩紅燃至極盛。
煙霧吐出,他瞇了瞇眼,又抵著車載煙灰缸將抽了一半的煙滅了。
他在一片寂靜中沉默著坐了很久,久到心頭那深重的郁郁之色,在回憶了這么多天的點滴之后,又終于被一點明媚的彩色所挑染。
他拿過手機,點開和倪雀的對話框,終是嘴角彎了彎,敲了條信息,給倪雀發過去:【誰說今天的妝白化了,我看到了,我們小倪雀真漂亮】
58|蹭課
第二天一早,倪雀被生物鐘和為早八而設的鬧鈴,差不多同時叫醒。
她平常起床都清清爽爽、輕輕松松,這是她頭一次感受到宿醉后的頭痛欲裂是個什么滋味。
倪雀坐在床頭,兩手揉著太陽穴,一邊緩解著醉酒帶來的不適,一邊回憶起昨晚發生的事情。
她覺得應該是自己斷片了。
腦子里能想起的,只有幾個零星畫面。
她記得林杳走后,自己坐在院子一角安安靜靜地喝著酒,不知過了多久江既遲好像來了,之后她就跟掉線了似的,記憶出現斷層。
腦海里最后一個畫面,是在江既遲車里,他把自己叫醒,扶著自己下了車。再后面的,她就都忘了,迷迷糊糊中聽到江既遲和她的室友們在說話,但說了什么,她根本沒聽清,那聲音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玻璃被悶在了深水里一樣,朦朦朧朧,辨聽不得。
倪雀還在強行復蘇自己被酒精腐蝕掉的記憶,宿舍里三個室友陸陸續續起床了。
翟夢一邊下床,一邊往她的方向看,問她:“雀,你還好嗎?”
葉槐也看向倪雀:“你要是不舒服,我們給你請假,早八你就別去了。”
倪雀掀開被子,跪起身,簡單把被子疊了疊,踩著床梯下來:“就是頭有點疼,剛剛緩過來了一些。今天的早八是專業課,還是程教授的計算機程序設計,不能不去的!
這位程教授的課,開講前點名是固定環節,且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請假,都得扣考勤分,也就是根據事實情況扣多扣少的區別。
葉槐只好道:“好吧,你覺得身體沒事能去就行!
“嗯嗯我可以的,”倪雀進到衛生間,擠牙膏的時候看了眼鏡子,問,“昨晚是你們給我卸的妝嗎?”
“不然呢,你以為誰?”宿舍不大,衛生間內外通訊無阻,翟夢聞言,反問了句,“江既遲啊?”
倪雀拿著牙膏的手一頓:“……”
陳小禾這時也磨磨蹭蹭地起來了,過來洗漱:“雀雀,你昨天喝的什么酒、喝了多少?你醉得可太厲害了,槐給你卸妝,你不讓,要自己來,然后拿起窗臺上的抹布就要往自己臉上抹。”
倪雀:“……”
倪雀內心一下就有點慌,她酒后這么失態嗎,那江既遲送她回來那一路,她沒說什么出格話做什么出格事吧?
她答:“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酒,就挺好喝的,有酒精味,但我喝著和飲料也差不多!
她又細致地描述了一遍那個酒的特征,什么辛辣程度、帶可樂味、紅茶色澤的,她一說完,站在衛生間門口的葉槐“害”了聲:“真相了,長島冰茶!
“茶?”倪雀疑惑了。
翟夢說:“這可不是茶,這個名字只是迷惑人的假象。你知道這款酒還被人叫什么嗎?”
倪雀刷著牙,含糊說“不知道”。
“一杯倒,或者失身酒!
“……”倪雀被驚到,險些被嘴里的泡沫嗆到。
陳小禾又問了:“所以雀雀你到底喝了多少。俊
倪雀訕訕道:“三杯!
“多大一杯?”
倪雀借由手中漱口杯的大小比劃了一下。
陳小禾瞪大眼睛,佩服道:“雀雀你好勇!”
翟夢也倚著門框刷起了牙:“難怪了!
倪雀清水漱完口,吐出嘴里的泡沫:“難怪什么?”
“難怪你現在這么淡定,原來是斷片了!钡詨粽f。
倪雀:“……”
倪雀剛聽她們說自己酒后差點用抹布卸妝的行為,本來就有點發慌,這下更是心驚肉跳:“發生什么事了嗎?”
她補充了下自己的問句:“就……江既遲送我回來,我是做了什么嚇人的事,或是說了什么可怕的話嗎?”
衛生間門內外,除倪雀外的三位姑娘,眼神交流數秒后,對江既遲昨晚當著她們的面祭出了“追求者”這仨字一事,非常默契地達成了一致意見,即閉嘴不提。
倪雀看著她們“眉來眼去”的,更恐慌了:“我不會真的釀成了什么慘禍吧?我吐他身上了?還是我……”
倪雀腦海里還閃過一個可能性,她不會親他了吧?
她當年沒喝酒都做得出那么莽撞的事,喝醉了說不定更沒個譜。
倪雀這下都不止是慌了,她甚至感到后怕。
翟夢說:“雀,放心吧你,你在他面前乖得很,什么都沒做。”
“真的嗎?”
“我騙你干什么?你要不信你就直接問江既遲唄!
倪雀不安的心稍稍得到安撫。
洗漱收拾完去食堂的路上,倪雀忐忑地拿出手機,打開微信,打算給江既遲發條感謝他送自己回來之類的道謝消息試探一下,一點開就看到有來自江既遲的未讀信息。
進入到對話框。
夜里十一點多,他發了條消息夸她昨天化了妝很漂亮。
快十二點,他又發來一條“晚安,明天見”。
從這兩條消息來看,江既遲不像是有被她得罪的樣子,并且,那種因江既遲的出差,而停擺了好些天的曖昧氛圍又卷土重來了。
倪雀的心情一下變得復雜,一半是松了口氣,剩下一半,三分困頓不解,兩分是夾了苦澀味道的喜悅。
他昨天說“明天見”,所以今天他們還會再見嗎?
他會來找她嗎?
他如果來找她,是要做什么呢?
倪雀想著這些,不知不覺落后了三位室友幾步,翟夢在前面喊:“雀,快點,一會兒吃飯都來不及了!
倪雀甩了甩自己因宿醉本就發木的腦袋。
算了,不想了。
她小跑跟上:“來啦!
吃完早飯,幾人生死時速地趕去教室。
今天的早八是程教授的計算機程序設計,是小班教學。
小跑到教室門口,倪雀他們就感覺教室里情況不太對,過分聒噪了。他們班攏共就三十幾個人,三分之二是男生,大部分還是那種性格比較沉悶的男生,平時也營造不出什么特殊的高亢氣氛。
像現在這么鬧哄,鬧哄中還帶有一絲微妙的,好似波瀾暗涌的氛圍,實在少有。
四人走進去,見一堆男生,還有幾個女生圍住了某個人,那一撮人口密集程度極高的人群里,傳來的說話內容基本和他們的專業課有關。
其他人則一邊咬耳朵一邊不住地朝焦點中心投去眼神。
倪雀她們還納悶今天是怎么了,沒一會兒就聽到那層層疊疊的肉墻內,傳出一道聲音:“PHP和JavaScript這兩款程序語言都是用于網站開發的,不過PHP開發的程序是在服務器內運行……”
這聲音太熟悉了,低磁,不緊不慢,圍著他你一言我一語的那群人大半靜了下來,聽他講話。
倪雀呆在原地,愣愣地和翟夢她們對視一眼。
翟夢聳了聳肩,看起來并不怎么意外。葉槐和陳小禾詫異又興奮,五官動得都要飛起。
鈴聲很快就響起,江既遲禮貌屏退那些圍著他的人。人群散開,他一眼看到倪雀。
倪雀正要落座,江既遲起身,朝她走了過來。
幾位室友雖然統一戰線不當助攻,但江既遲這么一男的,又如此實干地追到眼前了,她們就算不助攻那也不能給人使絆子,翟夢于是很是識趣地,往前走了兩步,坐到葉槐和陳小禾前面去了。
倪雀頓時有點尷尬,她感覺全教室的人的視線都好像在往她這邊聚集。
倪雀強自鎮靜,走到里邊的座位上坐下。
教室內第一和第四組,桌子都是兩人一連排,他們這是第四組,倪雀往里一坐,江既遲自然而然地在她外圍的那個空位上坐下了。
都已經是這般場面了,總得說話。倪雀壓低聲音,很公式化地問了句:“江老師,你怎么來了?”
江既遲歪頭看她:“這個問題,有兩個答案!
“……?”
“一個真的,一個假的,你要聽哪個?”
“我……”
倪雀剛開口,程教授就進來了,他掃了一眼教室,說了兩句慣用開場白就開始點名。
程教授每次點名時,都習慣性地抬頭去看聲源。點到倪雀,倪雀應了聲“到”,程教授聞聲掃過去,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她旁邊坐著的江既遲。
“喲,這不是長空科技的江總嗎?”程教授往下撥了撥眼鏡,透過鏡片上方的空隙看人,“今天怎么來我的課上賞光了?你不是來掀場子的吧?”
江既遲禮貌地站起來,微微頷首,聊笑道:“當然不是程教授,我研一的時候,還去聽過您那堂主題為‘智慧醫療下的計算機編程技巧’的講座,當時就受益匪淺,您就當我今天是不忘來時路,又過來學習了。”
教室里那些明目張膽的竊聲私語,程教授又哪能聽不到,他視線掠過同桌而坐的兩人,嘿了一聲說:“江既遲來聽我的課,那我肯定是高興了;仡^你們誰拍個照,往校友群里發一發,給我宣揚宣揚,這課上以后我即便不點名,出勤率怕是也不會低了吧,我這也算是沾著……”
程教授話鋒一轉,到嘴邊的名字臨時起意、出其不備地掉了個包:“……這位倪雀同學的光了吧。”
59|表白
大學里情侶上課坐一塊兒的情景多如牛毛,甚至不乏課堂上你儂我儂的,大家都見怪不怪。但眼下的情況是,這對“情侶”里,有個江既遲,在座的難免就忍不住多看幾眼。
不過在闌大這樣的高校,比起議論旁人的八卦,大部分人還是更專注自我本身。那些如射燈一樣刺來的目光,隨著程教授點完名開始講課,也漸漸散去了。
倪雀的狀態除了有點尷尬外,其他都還好,她不是個太在意外界評價的人,這點僅有的尷尬,也并非完全是因為被人注目審視,更多還是,她身邊坐著江既遲。
他只要存在于她所在的空間里,她就感覺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若有似無地薅住了她的心臟。
程教授的課堂挺嚴肅的,大家聽得都很認真,不敢造次。
半節課四十五分鐘過去,江既遲很是本分地扮演著一個外來蹭課學生的形象,也沒有在課堂上見縫插針地跟倪雀另起題外話,全程沉浸式聽講,不僅參與課題討論,還時不時幫倪雀答疑。
如果不是這門課大一階段的課程內容對他來說根本就是小兒科一樣的基礎常識,倪雀還真的會以為他是來聽課學習的。
中場休息十五分鐘,又有人圍過來想問江既遲問題,他都以一句“抱歉,現在不方便”回絕了。
于是倪雀又開始了單方面的尷尬和不安,前面的陳小禾、葉槐,還有更前面的翟夢,換作平時,這會兒肯定已經拋話題和她聊天了,現在連個頭都不回一下,脖子前傾在那兒邊咬耳朵邊玩手機。
倪雀翻著課本裝用功,江既遲微微側身,朝向她。
倪雀僵硬地翻過一頁。
“小倪雀,”江既遲手撐著一側臉頰,問她,“剛才我們是不是還有話沒說完?”
倪雀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她感覺那個真假答案的話題就跟開盲盒一樣,有魔力,可也充滿了風險。
而她潛意識里想規避這種風險。
倪雀努力屏蔽掉尷尬情緒,從課本上抬頭。
“……好像是沒說完!彼е靼籽b糊涂,來了一招移花接木,“都忘了和江老師你說謝謝。謝謝你昨天晚上送我回來!
不過這原本也是她真心想說的,只是說著說著歉意又上來了:“不好意思啊,昨天我喝醉了,沒給你添麻煩吧?”
半節課下來,江既遲裝模作樣聽課的同時,還一心二用地觀察著倪雀,心里其實已經有了大差不差的猜測,這會兒聽她這么說,算是證實了他猜的是對的。
盡管如此,他還是挑眉問了句:“所以你是斷片了?”
倪雀早上剛松下去的某根神經,因為江既遲這句話,再次繃緊:“我……是不是做什么不好的事了?”
江既遲順著她的話反問:“什么算是不好的事?”
“……”
倪雀自動在心里打碼“把人親了”這個可能:“就……我有沒有吐你身上什么的!
“這沒有!
倪雀稍稍松了口氣:“那……其他的呢?”
江既遲看著她,沉默下來。
“……”
一秒。
兩秒。
他還不說話。
倪雀內心開始天塌地陷。
其實江既遲有一瞬間想要把倪雀昨晚在他背上張開手說“好多好多”的那一幕講給她聽,這樣他說不定能撿著個大便宜,直接省略掉他告白后等待倪雀回復喜不喜歡他這個步驟。
轉念一想,不,不用轉念一想,其實昨晚他就想好了,如果倪雀斷片不記得了,或者她裝作不記得了,那他就跟著一起不記得。
他來告白,他來追,她只要被動地站在那里,等著他朝她走近。
倪雀心態沒崩多久,很快就被江既遲的一聲低笑給重聚起來了,他樂道:“逗你的,怎么這么不禁嚇,你喝醉了也很安分很乖,沒麻煩我什么!
“……”
倪雀緩了緩,在心里徹底呼出一口氣。
翟夢早上也說了她在江既遲面前乖得很,看著不像故意騙她,結合兩方說法,倪雀現在相信了,她應該沒有因為醉酒而釀成什么慘禍。
“但是倪雀,”江既遲突然話音一拐, “你有點可惜。”
倪雀疑惑看著他:“?”
“知道你江老師是個工科生么?”
“?”講話好跳,倪雀在心里吐槽了句,面上卻點頭,“知道的。”
“所以你江老師呢,語文水平一直都不怎么樣,昨天晚上好不容易超常發揮一下,捏了個金句,你還斷片了!
倪雀眨了眨眼,小聲糾正:“江老師,你那個……是不是,說得不太準確?”
“嗯?”
“不是我有點可惜,好像是,你有點遺憾吧!
江既遲揚了揚眉。
倪雀說:“我不記得了,自然也不會感到可不可惜,你超常發揮說的……嗯,金句,被人忘記了,你才挺遺憾的吧!
江既遲稍愣,下一秒忽而笑開。因為笑得太過恣肆,撐在桌面的手肘,連帶著桌子都微微振動。
“……”倪雀覺得自己說得還挺正經的,也不知道觸發他什么笑點了,頓時有點窘,就看著他笑。
江既遲笑了有一會兒,附和了她:“是,我是挺遺憾的!
倪雀想了想,提議道:“那你要不……再說一遍?”
“算了,”江既遲搖了下頭,“現在場合不太合適,怕嚇到你!
他這么一說,倪雀腦子里某個雷達瞬間滴滴作響,監測到兩人此時此刻的相處氛圍有超脫常規的風險。
倪雀頓時不敢接話了。
江既遲看著她因慢慢坐正身體而留給自己的半邊側臉,撐著臉頰的手放了下來,手搭在桌上,手指輕輕點了點桌面:“過去的我就不追憶了,一會兒我努力一下,再捏一個新的!
“……”
額……
一會兒?
一會兒要干嗎?
再捏一個新的?
為什么要再捏一個?
帶著這樣的疑問,倪雀上完了后半節課。
下課鈴聲響起,教授、班上同學陸續離開。
倪雀沒來由有些緊張,像是某種縹緲的預感將要被驗證似的。
她慢吞吞地收拾起東西,前面的三位室友也起身了。她們轉過身來,三雙眼睛掃過她,又掃過江既遲。
江既遲笑問:“倪雀的三位室友,能不能把倪雀借我十分鐘?”
“倪雀可不是我們誰的,”葉槐朝倪雀揚揚下巴,“學長你直接問她哦!
江既遲于是偏頭去看倪雀。
倪雀從書包上抬頭,對葉槐她們說:“你們先回宿舍吧,我等下自己回去!
“行,那我們先走了,你自己……”葉槐輕哼了下嗓子,朝倪雀眨了眨眼,說,“你就看著辦吧!
不僅是葉槐,陳小禾和翟夢都從眼神上,抑或是表情上,給了倪雀一點意味深長的暗示。
倪雀又重新低下了頭。
很快,教室里的人都散了,只剩下她和江既遲。
書已經被倪雀裝進了書包里,她不知道該做什么,剛想著要不要說點什么,江既遲卻忽然起身,往講臺的方向走。
倪雀抬頭,看向講臺。
隨著江既遲在講臺上站定,講臺后方的投影幕布一點點垂落下來。
他手里應該是拿了遙控,幕布半落時,屏幕已經顯示開機。
隨著幕布徹底落下,投影上一串代碼自動開始運行,一個夾雜著大大小小無數個粉色桃心的心電圖在屏幕上赫然成型。
江既遲往臺下走了一步,那雙過分好看的柳葉眼,彎出個恰到好處的弧度,讓他看起來特別溫柔。
他看著倪雀,說:“這是我大一那會兒,老師留的一道作業,當時我們班很多同學代碼一敲完就拿去給喜歡的人表白了,一下成了好幾對!
“我沒喜歡的人,這個代碼暫時用不上,有同學來問我,想拿去借花獻佛,我不給,對方問為什么,我打發他說,未來要送給喜歡的人。”
倪雀抱著書包的手下意識收緊。
江既遲垂眸笑了下:“前些日子出差,在國外和這個同學偶然見了一面,突然就想起這件事,腦子里沒捋清的表白計劃瞬間有了點眉目!
“計劃中,想在一個天氣不錯的日子里,最好是黃昏的時候,把你忽悠去一處有露天電影院的海邊,跟你表個白,想來應該還挺浪漫的!
說到這兒,他在距離倪雀隔著一個過道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他一手搭在桌上,側坐著,面朝倪雀的方向,身體微微傾向她。
由于倪雀斷片了,他怕她內心還介意他過去幾天斷聯的事,把出差遇到點意外手機被扣這事又提了一嘴,這才繼續道:“那幾天沒法和你聯系,我挺著急的,回來后一見到你,發現自己更著急了!
倪雀昨晚醉酒后和他說的話,是他決定加快表白的催化劑,但他沒講出來。
他只是說:“所以今天來蹭課是假,迫不及待想表白是真!
倪雀愣愣地看著江既遲,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
那個充滿了魔力和風險的盲盒,一下在她面前打開了。
她身體定坐在原地,靈魂卻好像飛了起來。
“倪雀!敝钡剿傲怂宦。
倪雀動了動唇,聲音極輕:“嗯?”
江既遲側側頭,示意講臺的方向,同時手指一動,又摁了一下手里的遙控。
倪雀順勢看過去。
投影屏上,上下浮動的心電圖一瞬變幻,一顆桃粉色的心臟躍然闖入視線,并有節奏地跳動著,頻率很快,怦怦怦,一下又一下。
倪雀聽見江既遲說:“這是我昨天晚上想到你時,心臟跳動的頻率,我睡不著,就把它敲成了代碼!
“倪雀,”他看她的目光漸深,嗓音也啞了幾分,“代碼有點俗,鮮花遲到了,黃昏也沒有,但這顆心,還挺真的。”
“所以你,要不要考慮一下,當我女朋友?”
60|理由
教室前后兩扇門,一扇關閉,一扇半敞。
外面的走廊上不停有人走過,腳步聲和說話聲始終不絕。
窗簾拉著,室內昏暗,那顆在屏幕上持續跳動的心臟,帶起忽明忽滅的光影,在半空中熠熠閃閃。
隔著一個過道,又隔著一個座位,兩人距離并不算近,倪雀卻能清晰地看見那影影綽綽的光線落在江既遲眼里時,將他深黑的眼眸襯出細碎亮閃的光。
倪雀沒來由地就想起第一次見到江既遲的場景,小鎮的火車站外,他摘下墨鏡,身體微微傾向她,問她名字是哪兩個字。
那時候她也是這樣,愣愣地看著他。明明他的眼睛像一汪柔和平靜的湖,她卻像被卷進了湍急兇猛的漩渦里。
她十六歲那年一見鐘情的人,在她二十歲這年,跟她表白了。
這個認知后知后覺地在她腦海里冒了出來。
倪雀感到極其不真實。
好像時間往前走了四年,她當年做的那個不切實際的夢,被一只隱形的手,添了一筆童話的后續。
此前再多的鋪墊,再強的預感,都無法減緩她此刻強烈的失重感。
倪雀被震驚、茫然、欣喜等纏繞成一團的亂七八糟的情緒沖撞得頭暈目眩,兩只手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她要極力地收緊懷里的書包,才能讓自己抖得不那么明顯。
里子已經亂成麻了,外在裝得還算鎮定。倪雀努力回視江既遲的眼睛,慢慢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那個……這就是你捏的金句嗎?”
“嗯?”
“就鮮花、黃昏什么的!
江既遲挑了下眉,像是反應了片刻,才想起自己之前放過的話,他笑了聲:“怎么辦,好像捏失敗了!
他問:“會扣分嗎?”
“……”
“我這不是表白了在追求你么,發揮不好減了印象分,我會很難過的。”他略略思索,“要不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再發揮一下?”
倪雀立馬說:“……倒也不用,挺好的!
“是么?”
“嗯!
“那……”
倪雀猜到他要問為什么,幾乎是下意識地打斷:“江既遲!”
江既遲愣了下。
倪雀又低下聲去:“江老師!
江既遲笑:“你想怎么叫我都可以!
倪雀嗓音更低,臉熱得愈發厲害,她問:“你為什么會喜歡我?”
“我為什么不會喜歡你?”江既遲反問了句。
倪雀聲音小小的,低著頭,也不敢看他,小心翼翼地措著辭:“你認識我的時候,我還是個初中生,我以為……你一直把我當小孩兒,或者當我是你學生!
“倪雀,我不過是給你們代過一堂課,我也從來都不是什么老師,自然不可能把你當成我的學生。”他看著她,從神情到口吻,都十足認真,“至于小孩兒,四年前我或許這么想過,現在你二十了,我只把你當做一個聰明、獨立、善良的成年人。”
倪雀聽到了自己過去幾年勉力筑起、苦心支撐的心墻,在悄然坍塌的聲音。
她在心里一磚一礫地撿起,又重新砌在那道墻上:“可我很普通,沒什么值得被喜歡的!
江既遲歪頭,從下往上去看她的眼睛:“倪雀,你是在質疑我的眼光么?”
倪雀沒說話,頭低得更下了。
“抬個頭?”
倪雀慢吞吞抬起頭來。
“看我好不好?”
倪雀又乖乖地對上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全是她。
江既遲眼尾勾著笑,看她的目光始終柔和,他說:“昨天晚上我睡不著,在網上翻各種帖子文章看,在闌大的官網和公眾號上看到了不少你上個學期參加各種活動比賽的影像資料和照片!
“里面的很多個倪雀,看起來一點都不怯場,信心滿滿又落落大方!
江既遲說到這兒,歪了下樓:“啊,對了,我還看到評論區有男生留言,說三分鐘內要知道關于你的全部信息!
他扯了下嘴角:“類似言論,我全黑掉了!
“……”倪雀微繃著的狀態,被他歪樓這一下弄放松了不少,她說,“我其實很緊張的,也怕自己會搞砸,沒有你看到的那么鎮定從容!
“這樣啊,”江既遲點點頭,卻淡聲反問,“那你拿了獎,會覺得自己不值得么?”
倪雀想了下,說:“這個不會。”
“那不就得了,一個道理,我喜歡你,喜歡的就是你,只是你,你為什么要認為自己不值得被喜歡呢?”
“……”倪雀發現自己被他繞進去了,但她還能勉強扣上自己原本的邏輯,“不一樣的。參加活動比賽能拿獎,是因為我做了很多準備,但……你喜歡我……”
她說著,竟自語似的喃喃:“是為什么呢?沒有理由的啊,我什么也沒做,我也不是站在那里就閃閃發光的女生,我很平凡的!
“誰說你什么都沒做?”江既遲又一次反問。
倪雀沒接話。
“你知道我眼中四年前的你是怎樣的么?”
倪雀搖了搖頭。
江既遲說:“是一只小鳥,一只不僅羽翼不豐滿,甚至還天生折了半邊翅膀的小鳥。”
“這只小鳥呢,生來環境就不太好,但是她堅強、樂觀,表面看著乖看著聽話,實際有點曲里拐彎的心思!
“曲里拐彎的心思”這個說法讓倪雀心里一驚,他是想說他知道她當年喜歡他的事嗎?不會還要提她偷親的事吧?
倪雀本就復雜的情緒里,又摻上了不安,不過下一秒江既遲就對這個說法展開了描述:“她并不安于現狀,她有自己的野心,有自己的夢想,她想飛出去,想去看外面的世界。”
“所以當年的我,看著這只小鳥在那個對她并不友好的世界里,使勁撲騰、用力生存的樣子,才會想托她一把!
“倪雀,你可能不知道,你的安靜是有聲的!
倪雀聽著他說的話,心跳撲通撲通極快,和屏幕上那顆不停在跳動的心臟漸趨同頻。
江既遲繼續道:“你說你什么也沒做,怎么會呢,你扇動你僅有的半邊翅膀,努力地從青螺鎮飛來北闌,你讓我再次遇見你,你有天大的功勞。”
“……”
江既遲問:“你看,我都說到這個程度了,你還要聽我為什么喜歡你么?”
“……”倪雀在劇烈到失衡的心跳聲中,訥訥地接了一句,“要的!
江既遲聞言低笑一聲:“行,那咱不搞抽像的了,說點實際的!
“抽像的剛才說了,因為你堅強、樂觀、善良、聰明、有野心、有夢想,”江既遲語氣復又變得認真,“而這個堅強、樂觀、善良、聰明、有野心、有夢想的你,會在跨年夜有人差點沖撞到我的時候,想要保護我;會在我堅持說沒事的時候一口咬定我身上有傷,替我問來醫藥箱,不停叮囑我抹藥;會在我生病一人在家的時候,通宵照顧我;會送我親手做的臺燈、無事牌……”
“倪雀,”他說,“如果這些還不能構成我喜歡你的理由,那我……大概這輩子也喜歡不上任何人了。”
倪雀心臟跳得仿佛要爆炸,抓著書包的手,手心里全是汗。還有她心里那道為自我防御而筑起的心墻,儼然已是坍塌在即,岌岌可危。
她固執地撿著那殘垣般的一磚一瓦、一沙一礫,用那僅剩的一絲理智,強迫自己延長江既遲這場仿佛打了一層虛幻濾鏡似的告白。
她垂眸道:“……我做的這些,都很正常的,你對我比這好多了!
江既遲挑了下眉:“你的意思是,你覺得我對你不錯,所以你做這些,只是回報我?”
倪雀想起翟夢她們叮囑自己的那些話,以及,她內心深處,這么多年堆疊沉積的厚厚的,對自己和江既遲關系的不安感,促使她硬著頭皮點了下頭:“……嗯!
這般說完,她看江既遲的眼神,又不自覺變得緊張,怕他不高興,也怕他因此退縮。
她糾結又忐忑,琢磨著要不要緊急公關一下,換個回答,就聽江既遲拉了下嘴角,語氣降了一個調:“原來是我自作多情了!
“……”
倪雀一慌,決定這就重置答案,還沒來得及開口,只聽他又來了一句:“沒事,那我再努力一下,對你更好,讓你天天惦記著要回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