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豎盾
說是面試,實則現場還有一份筆試題要答。倪雀到了之后,就在會議室里專注著答題。
江既遲隔著一面玻璃墻,站在外面看了她一會兒,她全程太過沉浸,并未察覺。
后來她面試完,走出會議室,江既遲估摸著時間,打算下來“偶遇”,都看到倪雀的身影了,他又忽然頓住腳步。
這會兒他走過去,可能令她的隱瞞功虧一簣。
現在面試結果還沒出,他在這檔口“偶遇”她,回頭她通過了面試,難保她不會多想這里頭是不是有他的介入。
他插兜站在原地,目送著她在人事專員的帶領下,去往電梯間。
辦公室里,江既遲立于窗前,看著倪雀出了大廈,走往地鐵站的方向。
他拿出手機,撥了個電話過去。
接著他便看到倪雀從小挎包里摸出手機,手指滑過屏幕后,放到耳邊。
“喂,江老師。”她先開口。
“在干什么?”
“啊?”不論是身影,還是語氣,她都明顯地頓了一下,“我……在宿舍啊。”
她漸漸走遠,江既遲仍看著:“晚上一起吃飯吧。”
許是因為撒謊,她接話接得并不利落。
江既遲又道:“今天不都考完了,還有別的事?”
倪雀這才說:“晚上和室友約好了聚餐。”
“那明天中午留給我吧。”
“你明天不上班嗎?”
“跟你出來吃個飯的時間還是有的。”
“好的。”
*
倪雀出地鐵時,夕陽正褪下最后一層薄紗,將暗未暗的天幕上,嵌著一輪彎彎的月牙。落山的太陽和冒頭的月亮打了個匆忙的照面,須臾過后,交接完成,輪休的歇去了,當值的就位了。
倪雀出了地鐵口,往闌大西門走去。
闌大并非一所完全對外開放的高校,非本校學生、老師和校內工作人員,不能隨意進入校園。外來人口想要進校參觀,采取的也是預約制。
除開寒暑假,每周一的校園,都是不對外開放的。所以起碼今天,學校內她不至于擔心,但從地鐵口到闌大西門這幾百米的路,她卻不太敢掉以輕心。
這種微繃的狀態,在她看到西門馬路對面徘徊的人影時,繃緊到了極致。
來了。
他果然還是來了。
倪雀捏在挎包背帶上的手指不由得攥緊。
隔著還算遠的距離,倪保昌根本不可能聽到她的腳步聲,但倪雀還是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轉身快速地折去了與這條馬路交錯的另一條街道。
她本想直接走掉,但她也想觀望一下,倪保昌一直等不到她,這期間會做什么。
闌大有好些個門,他這回只在西門這等著,或許不純純是想堵她,重點而是打探。
打探闌大有沒有個叫倪雀的姑娘,這姑娘讀的什么專業,宿舍在哪個方位。
西門這邊有個美食城,是闌大幾個門中學生流量最大的。倪保昌在闌大外頭繞上一圈,就能掌握這個信息,然后便會理所當然地把此處定為他打探消息的據點。
等他消息到手,只要坐等線上預約成功,回頭他便能精準地守株待兔。
倪雀就這么站在街道拐角,一個弧形花壇側方,盯了倪保昌十來分鐘。
這十來分鐘里,倪雀看到他攔了好幾個人,男生女生都有,裝得一副老實人模樣,搭話問事。
有人漠然搖頭,有人警惕招架,有人好心應答。
倪保昌唯唯諾諾,合掌道謝。
倪雀冷眼看著,內心只覺惡心得想吐。
倪雀繞至北門進了校,又從校內走去了美食城,和室友們會上師。
今天看到倪保昌的事,實實在在地影響了她的心情。
她的不在狀態,和室友們剛考完已然開啟假期生活此刻心飛揚的興奮狀態,形成了格外鮮明的對比。
翟夢問她:“雀,你怎么了,下午面試沒發揮好?”
倪雀搖頭,強撐起幾分精神,融入她們:“我沒事。”
她不想提任何和家里有關的事,便順著面試這個話題往下了:“發揮好不好我也不知道,之前我也沒有過這種面試經驗。從感覺來說的話,應該算正常吧。”
“要是面試過了的話,你會告訴江學長吧?”她們這頓聚餐約的串串香,陳小禾從鐵簽上咬下一塊魔芋爽,一嘴紅油地問她。
“嗯,”倪雀用筷子從鐵簽上順下來一片年糕,說,“過了就告訴他。”
她進一步說:“我目前的簡歷在技術上的優勢相對明顯,這次面試,不論是答題,還是和hr交流,題目和話題,都更側重軟硬件的源頭開發。江既遲他在長空主要負責的就是技術部的管理工作,如果我能通過,他就是我的頂頂頂頭上司了。他肯定是會知道的。”
“如果不是他肯定會知道,你是不是都不會想要告訴他?”葉槐問了一句。
倪雀被問得愣了片刻,說:“畢竟是長空嘛,我覺得我們公私分明一點比較好。如果是去別的公司,投簡歷的時候我就跟他說了。”
翟夢坐在倪雀左邊,她在倪雀的肩上搭了一下,說:“雀,你在很多事情上追求純粹,也怕麻煩人,和關系一般的人你秉持這種原則倒沒什么,但在親密關系里,這種做法有時候在對方看來,和割席分坐沒差,會把對方推遠了。如果你很喜歡江既遲,這里頭的度,你得把握好。”
倪雀消化著這番話,點了點頭,但這頭她點得有些心虛,因為她始終覺得,有些事,江既遲就不該知道,不要知道。如果她頭頂的那片天,注定一半晴一半陰,那她希望,他始終都站在有陽光的那一半里,至于另一半,就留給她來抵御潮濕和骯臟。
而那本來也是屬于她一個人的陰天。
第二天上午,倪雀給導員打了個電話,說自己有個訴求需要上達給學校的行政處。
導員這會兒其實也放假了,但對于留校學生的情況,導員是不能等閑視之的。而倪雀也不好繞過她直接找上行政處,那樣會顯得她這個學生做事冒進沒個章程。
所以倪雀只得和導員明說自己的訴求。
導員這幾日去了外地,不方便趕回來幫她交涉,只能在線上溝通處理。掛了電話,十分鐘后,導員回撥過來,讓她直接去行政辦公室找一個姓杜的老師。
大一大三的期末考都結束了,大二的還有兩天,所以學校還沒算正式放暑假,行政辦公室里,有好幾個老師在值班。
導員說的那個姓杜的老師,是專門負責處理游客進高校參觀預約事宜的,倪雀過去后,那個杜老師說王老師,也就是倪雀的導員已經跟他說過情況了,他給了倪雀一張表,讓她把禁止入校人員的具體信息填一下,如性別、姓名、身份證號等,還要求她把禁止該人員入校的原因寫明,敘述上要盡可能的詳盡。
倪雀剛才和導員已經講過一遍緣由,但她沒講什么細節,只說自己有個品行惡劣的老家親戚來了北闌,糾纏自己想借錢,還揚言要找到她學校來,而她不想在校內引起爭端,所以希望學校能在出于維護校園安全和平的考量上,禁止該人員入校。
倪雀填完表后,那杜老師拿過表掃了一眼,說這兩天就能處理了,他們首先會進行后臺篩查,因為未來八天的預約名額已經滿了。如果被禁人員早就已經預約成功了在未來八天內某一天進校,他們只能手動操作,將其成功轉失敗,作廢對方的預約。如果對方還沒預約上,那直到今年自然年結束,對方都無法再順利預約。
倪雀表示知道了,道完謝,回到宿舍。
大半個上午過去,三個室友走了倆,只剩葉槐。
葉槐是下午走,張鶴會來幫她拎行李。
張鶴這個假期不回老家,留在北闌跟著導師做項目。學校住著不方便,他就直接在外面租了個房子。葉槐暫時也不回,打算跟張鶴待在北闌,把前段時間剛報名的駕照給考了。
中午倪雀出門前,葉槐拉著她聊了會兒天。
“等你約完會回來,這宿舍可就空了,就剩你一個人了。”葉槐說。
倪雀覺得還好:“寒假也是我一個人啊,放心吧,一群人有一群人的狂歡,一個人也有一個人的瀟灑啊。”
“你明明可以有兩個人的溫存,”葉槐還是不太明白似的,“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不想回家,但我也不懂你為什么非要申請留校住宿。你都和江既遲在一起了,就算你覺得還早,暫時還不想和他同居,但我不信他還沒個房子給你住。”
這個問題,之前宿舍幾個談及暑期規劃時,有聊到過,倪雀以一句“還不想這么早住一塊”敷衍著應付過去了。
“不想這么早住一塊”背后的理由可能有很多種:也許是單純覺得交往時間短,太快進階到這一步實在不好意思;也許是同居意味著雙方在生活上要開始更深層次更多層面的磨合,而磨合避免不了消磨,比不及一人肆意,不如暫且維持著產生美的距離;也許是住在對方的房子里,侵占一半對方的領地,受之不安;也許是因為別的什么。
這個話題當時她們并沒有深入往下,大概她們也是覺得,倪雀才大一,還小,不想和男友同居也無可厚非。
而葉槐是比較依賴張鶴的,戀愛談了這么多年,那種和對像不分彼此的觀念早已成為她愛情觀的一部分,所以她對倪雀的行為就相對感到費解一些。
然而,沒有一個人知道,那些各種各樣的原因,其實都不對。真正讓倪雀決定申請留校住宿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倪保昌。
那是懸在她頭頂的劍,是附在她骨頭上的蛆,是哽在她喉間的刺。
倪保昌一日離得她近,這劍、這蛆、這刺,一日便攪和著她安寧的內心。
她不想讓倪保昌這個不安定的因素,以任何形式誤闖進江既遲的世界里。
所以她要在江既遲和倪保昌之間豎起一塊盾,不讓他們彼此看見,哪怕這塊盾,也擋住了一半江既遲望向她時,她的身影。
82|餐廳
倪雀自然是沒有和葉槐說真正的原因,她講的還是那套聽來也算合理的說法。
江既遲以前就幫了她那么多,現在她成了他女朋友,照說她完全可以理所當然地、堂而皇之地享受他為自己提供的便利,但她好像還是做不到毫無負擔地坦然受之。
除了那面她豎起的盾,他們之間,還有一座因為他曾經一次次施以援手,而經由她的內心,一步步高筑起來的債臺。
哪怕他們已經在一起,成為了情侶,可因著過去的慣性,他每一次對她好,那債臺,依然在往上壘砌。
倪雀推也推不翻,封頂也封不了。
這是她的難題,目前來看,解起來比專業課的那些考試還要難。
倪雀說完,葉槐聳著肩嘆了口氣:“好吧,我還是不太懂,但戀愛是你自己談的,你覺得怎么舒服就怎么來,反正我談戀愛就是,全憑自己心意,也不分什么我的他的,在我看來,我的是我的,他的也是我的。”
倪雀思索著葉槐的話,剛要說什么,她的手機響了。
江既遲打來的。
她接起。
江既遲說他到樓下了——他已經不是闌大在讀生,不過臨畢業那會兒,他特地辦了張電子校友卡,這樣之后也能和以往一樣,自由進出校園。
掛了電話,倪雀本來還想接上葉槐剛才的話,但她剛動了動唇,還沒啟口,葉槐就推推她胳膊:“去吧去吧,別讓你們家江老師久等。”
倪雀其實也沒想好自己要說什么,只是潛意識里覺得,那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話題,被葉槐一打斷,索性作罷。
她拿上包包,斜跨在身上,和葉槐說了“再見”就要走,到門口時被葉槐叫住。
她轉過身。
葉槐說:“假期里面你要是有事,隨時聯系我,反正我都在北闌。我和張鶴要是吵架了,我就回來投奔你。”
倪雀笑:“怎么能算投奔,宿舍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你想回來隨時回來啊,巴不得你來陪我。”
“經常陪你可不行,”葉槐雙手環肩,齁老甜道,“我喜歡被男朋友抱著睡。”
“……”
倪雀接下這猝不及防喂到嘴邊的一口狗糧,隨即推門離去,奔向自己的狗糧合作制造商。
快正午的光景,太陽高空掛,四下望去,驕陽刺目。
空氣泛著滾燙,夏蟬在枝丫間嘶鳴。江既遲長身玉立于一片樹影之下,T恤襯衣牛仔褲,那清爽干凈的模樣,仿佛令這炎炎夏日都降去一絲暑氣。
倪雀原本還步速尋常地走著,見到他,不自覺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小跑著下了宿舍樓前的臺階。
聽到動靜,江既遲收了手機,抄兜朝她側過身來。
到他跟前了,倪雀矜持地站定。
江既遲低眸看著她,張開手臂。
倪雀她們學院昨天上午考完,下午晚上就走了一大批人,加上這會兒太陽毒辣,宿舍樓下很清寂,只偶爾有人途經。
這般環境,令人更覺自在。倪雀伸手,抱住他的腰。
江既遲手環住她的背,低問:“想不想我?”除開昨天在長空,他單方面見她的那一面,自上周四畢業典禮之后,他們已經四天沒見了。
倪雀點頭,腦袋上下蹭著他胸口:“想。”
江既遲彎唇,抬手揉了揉她的腦袋。
江既遲的車停在不遠處,兩人上了車,車子發動,倪雀問:“我們去哪兒吃啊?”
“馮子業給我推薦過一家不錯的中餐廳,帶你去嘗嘗。”
餐廳果然不錯,開在郊外,掩在一片盎然的綠意里。
跨過門檻,一面繪著山水圖的影壁靜立在前,那山水之間,幾只翠鳥盤桓于低空,其中一只足尖輕點在水面。
倪雀贊嘆:“這影壁真漂亮。”
江既遲目光掠過畫上的鳥:“確實不錯。”
繞過影壁,走過小橋流水、假山竹林,一扇雕花木門的上方,一塊寫著“云雀廳”仨字的牌匾映入倪雀眼簾。
倪雀訝然一笑:“這真的是馮老師推薦的啊?”
“是啊,”江既遲微一揚眉,“我之前來過一次,走的時候才看見這間,當時看著這名,就覺得合眼緣。”
倪雀抿嘴壓笑:“我現在看到一個東西,也會覺得合眼緣。”
“什么?”
“雞翅。”
江既遲瞇眼,聲調微揚:“嗯?”
倪雀看他這模樣,笑已然壓不住:“看來你已經get到啦。”
江既遲伸手掐她的臉:“鳥翅膀硬了啊,說話這么放肆了。”
倪雀下意識反駁:“沒有你雞翅膀硬。”
江既遲“嗯?”了聲:“我哪兒硬?”
青天白日的,倪雀接不住這夜間話題,立馬軟聲:“我錯啦,再不亂說話啦。”
江既遲給她額頭來了個爆栗。
前面,帶路的服務生推開云雀廳的雕花木門,微笑著側身:“兩位請進。”
“謝謝。”倪雀說著,抬腳便邁了進去。
才邁進一只腳,忽聽身后傳來熟悉的一聲:“倪雀?”
“……”
倪雀一下便認出來這個聲音。
她轉過身。
果然。
“林老師。”倪雀乖覺地叫人,看到林杳旁邊站著的馮子業,又喊,“馮老師。”
林杳眼里滿是詫異,她直看著倪雀和江既遲牽在一起的手,慢慢抬起頭,腦子像是沒轉過彎似的:“你們?”
緊接著,她發現向來容易一驚一乍的馮子業竟沒什么特別的反應,又扭頭看他:“你早知道了?”
馮子業心里那叫一個懊惱,他也是因這突然的偶遇愣了一瞬,結果就錯過了最佳表演時間。
早在確定江既遲和倪雀在一起時,馮子業就想著,哪天林杳知道了,他一定要裝作不知情。到底是猝不及防了些。
不過,倒也不是沒一點挽回的余地,馮子業當即手一指,將危機轉嫁給了江既遲:“老婆,不怪我,江既遲威脅我的,是他不讓我說。”
兄弟之間這點忙還是能幫襯的,江既遲牽著倪雀,朝他們走近,對林杳說:“我和倪雀在一起還沒多久,馮子業我也沒告訴,是他自己猜出來的。我和倪雀本來打算哪天有空了請你倆吃個飯,當面告知你們。這段時間太忙了,還沒顧得上。”
江既遲說這番話的時候,倪雀有些心虛。早在一個多月前,江既遲就提議過要不要請馮子業和林杳吃飯說下他倆談戀愛的事,倪雀念及多年以前,省師大十一名實習老師離開青螺鎮那天,自己和林杳吐露過暗戀心事,她怕林杳對號入座,猜出來她當年的暗戀對象是江既遲,而這又是她自始至終都諱莫如深的秘密,所以她才有些逃避地擱置著,一直都不好意思和林杳主動袒露。
“林老師,對不起啊,不是故意要瞞你的。”江既遲說完,倪雀愧疚地接道。
林杳慣來是個看事通透的,之前完全沒往這方面想,是因為,江既遲作為他們的同齡人,又是馮子業的朋友,再結合當年他們認識的時機,她很自然地,會把江既遲和倪雀的關系,等同于她和馮子業跟倪雀的關系。而這是一種很難讓人浮想聯翩的關系,她想不到也很正常。現在知道了,一些事便在腦子里有了愈發清明的指向。
比如她被求婚那天,江既遲帶走醉酒的倪雀,兩人之間的氛圍微妙而古怪。
比如他們四個一塊吃飯時,倪雀那若有似無的拘謹。
比如除夕那會兒江既遲生病,馮子業一個電話,倪雀就毫不猶豫地前往照顧。
又比如,很早之前的一個夏日,小鎮中學那簡陋的實習生宿舍里,少女微紅了眼眶,小聲而委屈地說“我也有喜歡的人”……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林杳自來是把倪雀當自個兒最喜歡的學生關照寵愛著的,今天突然撞破她和江既遲的戀愛,除了錯愕震驚,倒也沒有生氣、不滿之類的情緒。
這哪兒犯得著啊。
她摸摸倪雀的頭:“怎么還對不起上了,又沒誰規定你談個戀愛還得跟我報備不是?”
話雖這么說,但是他們幾個互相認識,關系也都算得上不錯,其中兩個談上了,卻沒有共享這一消息,被瞞著的人,多少會有幾分被排在外的低落的吧。
“不告訴別人沒關系,”倪雀還是心有歉意,微垂著頭,“但不應該不告訴你。”
“我當年和馮子業談戀愛,不也沒第一時間告訴你。”
“那不一樣。”
“真沒關系,”林杳說著,湊近倪雀耳朵,用只有她倆能聽清的聲音,說完后半句,“我知道原因。”
倪雀眼皮一動,一下就明白了林杳這話的意思。
她費力封緘的十六歲那年的秘密,從此又多了一個知情人。
馮子業瞧她倆小眼神小動作的,問:“你倆打什么啞謎呢?”
林杳拍了他胳膊一下:“要你管!他倆不跟我說我理解,你對著我也能瞞!”
馮子業叫冤:“我說了我是受江既遲脅迫啊,他說我八婆,那我不得證明一下自己嘴嚴。”
“你不告訴我是對的,但你瞞我是錯誤的。”
馮子業思維系統瞬間宕機了:“老婆你在說什么?”
“字面意思。自己想。”
“……”
83|護短
兩對小情侶最后拼包間了,都進了云雀廳。
云雀廳是個中包,能坐十幾個人,有低消。
馮子業一進去,見里頭大得驚人,霍一聲:“你倆約會不訂二人小包,訂這么大個中包干什么?錢多有燒啊?”
倪雀也沒想到這個廳這么大,除了吃飯的桌椅,入目是各種新中式的家居,墻上是手繪的《寫生珍禽圖》的壁畫,屏風上印著梅蘭竹菊花中四君子,頭頂吊著的宮燈照出來的光線暖黃而不暗,案幾上的倒流香煙霧潺潺,散發著溫醇的木質香氣。
林杳還算心細,剛進來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了答案:“沖著這包間的名字來的吧。”
馮子業剛才沒注意看包間名:“叫什么來著?”
“云雀廳。”
馮子業一聽就了然了,嘆道:“江既遲,你天生戀愛圣體吧?沖著個名字就來吃一個包間。”
四個人圍桌落座,菜之前電話預訂時就點好了,服務員這會兒已經開始上菜。
江既遲用熱毛巾擦著手,反問:“不可以么?”
“可以,當然可以,浪漫死了,”馮子業學以致用,對林杳說:“老婆,以后帶有林子的餐廳,我也都帶你去吃好不好?”
林杳拿著茶壺挨個給倒茶水:“你得了吧,人家這種小眾浪漫,你也要學。”
“不能學么?”馮子業反問完,又扭頭問江既遲:“我給交個專利費?”
江既遲:“可以啊,按件計費,你倆小樹林約一次,給我打一次錢。”
馮子業轉著桌上轉盤的手多使了一分勁:“黑死你算了。”
林杳給自己和馮子業倒完了水,走到了倪雀邊上,倪雀起身,想接過林杳的水壺自己來,被林杳摁著肩膀復又坐下。
水斟滿,倪雀端起茶杯抿了抿,是滋味甘醇的紅茶,帶著點桂圓干的香味。倪雀喝了一口,接上馮子業的話:“馮老師,你和林老師,也有你倆專屬的浪漫啊。”
這話聽著悅耳,馮子業挑眉:“比如?”
倪雀說:“你經常畫林老師,這就很浪漫。上次求婚現場,掛出來的那些手繪稿,那么多張你畫的林老師,我看得可感動。”
馮子業尾巴頓時翹老高:“那是,那可都是我對你林老師愛的結晶。”
林杳恰好給江既遲倒完水回來,經過馮子業后頭,踢了他椅子腿一腳:“不得瑟會死。”
馮子業從善如流接道:“老婆你踢這么輕,你也太愛我了。”
倪雀噗呲笑出聲。
林杳對倪雀說:“他欠。”
說完,她瞥了眼江既遲,目光落回倪雀身上,沖倪雀眨了下眼:“消息我知道得晚了,故事該講講吧,你倆怎么暗度陳倉的?”
暗度陳倉這個詞給倪雀鬧了個臉微熱,她看了眼江既遲,說:“也沒有暗度陳倉,就,一來二去的,交集多了,自然而然……”
“自然而然么?”江既遲放下剛喝了一口的茶,插進話來,“我怎么覺著我追得還挺辛苦的?”
……啊?
辛苦?
倪雀看向江既遲。
他亦低眸看她:“我表白后吊了我半個月呢不是?”
他倆挨得近,胳膊貼胳膊的,倪雀甚至能從他眼睛里看見自己。
那雙眼睛里,除了自己,還浮著淺淺笑意。
倪雀弱弱反駁:“哪有吊著你?”
“沒吊你讓我追半個月?”
怎么還倒打一耙呢?
倪雀心里腹誹,又莫名有些甜滋滋的。
或許在她內心深處,始終介意自己當年先一步的喜歡。哪怕現在他們在一起,是江既遲先表的白,他也追了她,她依然會有感到不真實的時候。
好像,他的喜歡,只是來源于對她喜歡他的回應,而并非起始于他主觀能動的愛意。
這種感受很奇怪,像泛起薄霧的清晨,找不出周期,只時不時地感到薄霧籠在周身。
而江既遲的話,恰似撥霧。
他說是他追的她。
他閉口不提她當年莽撞的愛戀。
他給足了她里子面子。
他讓她覺得,他是真的喜歡她,而不是因為她喜歡他,所以他才喜歡她。
倪雀臉紅撲撲的,因著江既遲的話,還真反省了兩秒,想說“半個月真的很久么”,馮子業話比她快,沖江既遲做作道:“追了半個月,好久哦,真委屈你了呢。”
他yuě了聲:“江既遲,你就秀吧你。”
倪雀樂到了,想笑,瞄江既遲,江既遲恰巧看她,兩人目光撞上,他眉梢微揚:“半個月,久么?”
倪雀肯定是要和他統一戰線的,于是點頭:“久。”
馮子業剛剝了顆開心果扔嘴里,聞言差點給自己噎到,等嘴里的東西順利咽下,他扭頭對林杳說:“老婆,他們這個秀恩愛水準,咱得看齊吧,咱得學吧?”
這會兒服務員菜上了大半了,林杳夾了塊茶糕吃著:“怎么學?”
馮子業說:“我說了你就學么?”
林杳無可無不可道:“嗯。”
馮子業這就來了勁兒:“你看哈,我也求婚三個多月了,咱證還沒領,你看是不是有點久了?”
倪雀眼睛睜得溜圓,她被馮子業學以致用的本事驚到了。她看一眼江既遲,江既遲被她的表情逗笑。
這頭,林杳到底還是被出其不意了一把,她也笑了,配合馮子業道:“久。”
馮子業微愣,隨即就爽到了,哈哈大笑。
菜上齊了,服務員出去了,兩對小情侶痛快地吃喝起來,氛圍好不快樂,江既遲道:“馮子業,這得給專利費吧?”
“給,這就給,”馮子業拿出手機,一副要轉賬的架勢,“一次買斷,不按件計費就成。”
云雀廳的低消一點也不低,上了滿桌的菜,好在道道精致,也道道味美,加之四個人最近都忙,難得忙里偷閑又不期而遇,這頓飯不自覺便吃得久了些。
聊來聊去,中心話題又回到了倪雀和江既遲“暗度陳倉”這事上。倪雀就挑著重點講了一些:江既遲在闌大的講座啦,他倆約飯啦,跨年夜偶遇蹭長空團建的度假別墅啦,再后來就是他們都知道的,江既遲臨春節那會兒生病了,她過去照顧。
林杳聽完,有幾分感慨:“這就叫什么,緣分天注定。”
江既遲笑了聲,拿起手邊的茶杯,以茶代酒,朝向倪雀:“敬緣分一個?”
倪雀端起茶杯,和他碰了一下,笑眼彎彎:“敬緣分。”
“哎,”馮子業抬手,“敬什么緣分啊,敬我啊兩位。”
“不都說千里姻緣一線牽么,我這一琢磨,我就是那根線吧?”他煞有介事對著江既遲道,“要不是我,你當年能選擇去青螺鎮采風?不去青螺鎮,你能遇到小學霸?不遇到小學霸,你倆能有今天的緣分?”
他越說越覺得自己功勞比天大:“老江,你就說是不是吧?”
林杳看他激動那樣兒,拍了他一下:“你喝個茶給自己喝醉了?”
“我這突然覺醒了自己的月老技能,高興呢。”
江既遲給自己斟滿茶,起身,舉杯端向馮子業:“這得敬,我干了。”
他一口飲盡。
馮子業把自己茶杯里的茶也喝了,說:“改天喝白的。”
“行啊。”
倪雀端著茶杯也站了起來:“馮老師,我也敬你一個吧。”
她一站,馮子業跟著站,他拿著茶壺,一邊給自己倒茶一邊說:“小學霸,其實我也得敬你一個。”
“敬我?”倪雀問。
其他人也看向馮子業。
“是啊,”馮子業將杯子磕上倪雀的,兩杯相碰,發出當的一聲清脆聲響,“男人單身久了會變態,說真的,在老江跟你在一起之前,我覺得他都快完成這個進程了,多虧了你,進度條中止,給社會減少一禍患。”
“啊?”倪雀茫然半刻,然后說,“馮老師,那這杯還是我敬你吧,你敬我不算。”她說著,主動磕了馮子業的杯子一下。
除倪雀外的仨人都沒太明白她這話。
倪雀把茶喝完,小聲反駁說:“江既遲不變態。”
她話音一落,三人反應過來,頓時悟了。
馮子業愣著,林杳笑著抽了下他的胳膊:“你變態。”
江既遲伸手拉住倪雀手腕,帶著她坐下,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子,臉上那個笑,春風拂面都沒那么蕩漾。
馮子業從怔愣中回過神,“靠”了聲,仰頭喝了杯子里的水:“得,這杯我自罰。”
倪雀的護短行為,嚴重激發了馮子業在恩愛秀場上的好勝心。接下來的時間里,他沒少做作地強行秀恩愛,林杳一開始還算配合他,到后頭被他膩死了,踹著他椅子腿給出睡書房警告。
中途,倪雀去洗手間上了個廁所,站在洗手池前洗手時,林杳也來了。她讓倪雀等一下,等她出來,她洗著手,從鏡子里看等在一旁的倪雀,嘴角掛上溫和的笑:“你剛才護那一下短,讓我想起當年你也是這么護著他了。”
倪雀不太記得了:“有嗎?”
“有啊,”林杳擠了一泵洗手液,搓著手,“忘了?那會兒你告訴我說你有喜歡的人,還說對方不喜歡你,我說對方肯定眼光不好,你可是立馬反駁我說他眼光沒問題。”
“哦。”倪雀雖不記得了,但這確實像是她會說的話。
“這么多年,”林杳問了句,“還是只喜歡他啊?”
倪雀這回倒是直言,她點頭:“嗯。”
“當時你跟我說,你覺得欠他很多,”林杳一針見血地扎中要害,“你現在還有這種想法?”
倪雀沒吭聲,這等于默認。
林杳沖洗干凈手上的泡沫,抽了張紙巾擦手,轉過身來:“傻姑娘,談戀愛就只管談戀愛,多的別想。男女朋友之間,本就不用計較那么多。當年你尚且不是他的誰,他都能不計回報地幫你。如今你是他女朋友了,你覺得他會高興你心里背著那些負擔?”
翟夢也和自己說過類似的話,讓自己不要想著和江既遲分那么清,也不要太過追求這段關系的純粹,戀人之間本該共享一切,不論好壞。
倪雀一向是個聽得進別人意見的人,更別說一個兩個的都這么跟她說,所以她到底也是入了耳、過了心,點點頭道:“謝謝林老師,我會好好想想的。”
84|開蒙
從衛生間出來沒多久,林杳接了個導師的電話,讓她幫忙準備一份申報材料,因要得急,林杳便沒再久待,馮子業自然是跟她一塊兒離開了。
倪雀和江既遲早已放了筷子,這會兒坐在休息區的沙發上,倪雀問江既遲:“你不用回去上班了嗎?”畢竟今天是周二,是工作日。
江既遲拍拍自己身側,讓她坐近點:“都耽誤這么久了,今天干脆翹班翹到底。”
倪雀坐過去:“當老板真好,沒有考勤困擾。”
江既遲攬過她的腰,指尖親昵地在她鼻尖上點了一下,開口時,語氣卻帶著商量正經事的認真勁:“前段時間呢,咱倆都比較忙,正事一直沒顧得上溝通,現在得好好聊一聊了。”
倪雀被他點鼻尖那一下弄得心尖兒一顫:“什么正事啊?”
江既遲這回直接捏她鼻頭:“你說什么正事?昨天考完試了,也沒聽你說要回家,假期怎么安排的?”
倪雀任他捏著鼻子,鼻音都給捏出來了,甕聲說:“我打算留在北闌實習。”她說的是實話,只是這話實歸實,卻不全。
“確定實習單位了?”江既遲松了手。
他沒提長空,想看她會不會主動跟他說起。
想到剛才在衛生間林杳對自己說的話,倪雀默了一會兒,又坦誠了一分:“還沒有,其實……我昨天下午去面試了。”
說完,她觀察著江既遲的反應。
江既遲反應不大,淡淡地挑眉點了下頭:“哦,那昨天是對我撒謊了?”
“我不是故意的,”撒謊這事,對著倪保昌、孫國香,倪雀可以做到絲毫臉不紅心不跳,但是,對像換成江既遲,她是心虛又歉疚的,她低垂眉眼,“我也不確定我能不能面試上,想出了結果再告訴你。對不起啊。”
她這說的也是實話,除了怕江既遲知道后因為和自己的關系給她特殊照顧外,她也擔心自己履歷不佳能力有限被篩在門外。那樣總歸是有幾分丟人的,在江既遲面前,丟人的事少一件算一件的好。
江既遲對此不置可否,只問了句:“面試的哪家公司?”
倪雀答:“等有了結果告訴你可以嗎?”
“結果不論好壞都會告訴我?”
倪雀靜了一瞬,點頭:“嗯。”
江既遲手掌按她頭頂,輕柔地順了順她的頭發。
“能告訴我不回家的原因?”江既遲又問。
倪雀嗓音低悶:“不喜歡他們。”“他們”指的自然是倪保昌和孫國香。
江既遲想起當年在青螺鎮有限的關于她父親和奶奶的見聞,倒也能理解她為什么不喜歡那娘倆,他沒有多問。不過沒多問不代表他不好奇更多更深入的原因,而是他感覺得到倪雀在這上面不想多聊。
他問:“除了實習,別的規劃呢?”
倪雀答:“七月中有PLC技術決賽,家教也還在做,學生家長在時間安排上,給了我很大的自由度。”
“嗯,知道了,”他瞧著她,話語拐了個彎,“不過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么?”
他沒有直入主題,而是問:“你打算一直住宿舍?”
倪雀立馬就想到上午在宿舍里和葉槐聊的那些內容,其實在她出門赴約前,她有預料到江既遲一定會提及這個。
倪雀還沒說話,江既遲繼而道:“暑假期間學校很冷清,基本沒什么人,你如果進企業實習,下班回學校,一個人難保不會害怕。這個月我還有兩趟差要出,沒法保證每天都能接送你。再者么,假期里,學校食堂吃飯、宿舍用電,都不方便。”
“我不害怕的,”倪雀接道,“寒假我也是這么過來的。”
江既遲凝眸:“但那會兒你還沒有男朋友不是么?”
倪雀啞了聲。
“倪雀,”江既遲神色、語氣微肅,“男朋友的存在,不是擺設,你完全可以物盡其用。”
倪雀嘟囔:“你又不是‘物’。”
江既遲屈指敲了下她額側:“你跟我較這真呢,還是在轉移話題?”
倪雀又不吭聲了。
江既遲也不跟她拐彎抹角了,直接問:“所以,住我那兒去?”
“你要是擔心我說這話是狼子野心呢,”怕她有顧慮,他提議更廣,“咱倆可以不睡一間房,主臥次臥隨你選。這你要還是覺得不行,我還有別的房子,你挑喜歡的住,要是都不喜歡,咱就找別的,總歸都比住宿舍方便,是不是?”
倪雀看著江既遲的眼睛,翟夢、葉槐、林杳三個人跟她說過的話,在她腦子里來回翻滾,到底是對她起了些作用。
思慮間,她覺得,答應江既遲的提議未嘗不可。她起先想得簡單,想著倪保昌來了北闌,又是沖著她來的,被倪保昌纏上,勢必惡心又難以擺脫,這是她自己的事,江既遲絕不能被卷進來,這種情況下,她自然是不適合和江既遲時時刻刻同進同出,那么她在學校住著,能最大程度地減少江既遲和倪保昌碰上的幾率,除開不想太依賴他,不想欠他太多這一層,這也是她原先申請假期留宿的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現在往深了想想,其實,不盡然,學校是倪保昌目前知道的她在北闌的唯一線索,進出學校能撞上倪保昌的概率,實則更高,或許住江既遲那兒,還更保險。
江既遲給足了倪雀考慮的時間,他也不著急,靜看著她,等她答覆。
終于,倪雀似是想通了什么,點點頭:“我搬去你家吧。”說著,她臉上起了一絲紅暈,慢騰騰添了句,“那個……住一間房間,我可以的。”
江既遲略感意外,挑唇一笑,又因倪雀反應羞赧得可愛,心生逗意:“真的?想跟我睡一間房啊?”他湊她更近,鼻尖幾乎要觸上她的鼻尖。
倪雀臉紅更甚,微微后縮了脖子,忙說:“不過能不能等我PLC技術決賽結束后啊?”她解釋道,“導員給我申請了學校實驗室短期內的使用權,在決賽之前,我可能經常要去實驗室練手,在學校會更方便些。”
“行,”江既遲扣住她后腦勺,阻止她再往后縮,含著她唇瓣,頗有幾分惡劣地吮了一下,“那就比完賽搬。”
*
周五,倪雀接到了兩個電話。
一個是闌大行政辦公室打來的,說她提交的訴求表已經處理好了;還有一個是長空的人事打來的,通知她過了面試,周一過去報道。
兩個都是好消息,倪雀心情都起飛了。
她答應了江既遲面試結果不論好壞都要告訴他,當即便給他撥了電話,江既遲沒接,等過了半小時,他回撥了過來。
“剛開會去了,怎么了?”
往常工作時間,倪雀基本都不會主動打電話給江既遲,所以剛才撥出之后,她就有些懊惱,心說自己竟然一高興就忘了形。
“有件事想告訴你,”倪雀小心翼翼,“我會不會打擾你工作了?”
“在忙的話手機我會靜音,你也打擾不到。現在回撥給你,就說明我暫時不忙。”
“哦。”
“說吧,有什么喜事?”江既遲嗓音里含著笑。從倪雀這聲俏生生的“哦”里,他聽得出來,她心情不錯。
至于是什么喜事,他問是問了,心里卻已經有了猜測。
不過,雖說是喜事,倪雀也在興奮的催動之下給他打了電話想第一時間告知他,但他估摸著,臨到頭了,倪雀要說出口,估計也說不利索,畢竟,她應聘長空實習生這事,全程都是瞞著他的。
他預料得沒錯,這要開口了,倪雀又欲言又止起來。
“怎么?我猜錯了?不是喜事啊?”江既遲問。
“算是喜事,但我怕你不高興。”倪雀說。
“哦?”
倪雀一鼓作氣:“其實,我面試的公司,是長空。”
她說完后,不安地等著江既遲的反應。
然而他反應依舊平平,和那天在云雀廳,自己主動暴露撒謊一事時他的反應差不多。
“這樣。”他淡淡地應了句。
倪雀有些摸不準他心里怎么想的了,又聽他問:“那是通過了?”
“嗯。”倪雀應。
“恭喜。”
他這句恭喜,說得稀松平常,倪雀無法從他的語氣判斷他真實情緒如何。
“對不起啊。”她老老實實地為自己的隱瞞道歉。
“不用說對不起,我知道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倪雀兀自地垂了頭。
“倪雀,你告訴了我,我會公私分明的。其次,就算不公私分明,往公司放個實習生而已,也根本不是什么會被人說三道四的大事。倪雀,”他又叫了遍她的名字,語氣聽著很是認真,“你要么是太在意別人對你我關系的看法,要么是不想太依賴我,或者是兩者皆有。但不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這些都不對。我允許你精神獨立、人格獨立,但一切的獨立,都不是以把我屏蔽在外為前提的,你懂我的意思嗎?”
翟夢、葉槐、林杳和自己說過的那些話,和江既遲此刻說的這些,攪合在一起,刺激著倪雀那條閉塞的大腦鏈路,讓她不由得點了點頭。
點完她又意識到江既遲看不到,便說:“我在努力懂了。”
又忙問一句:“你生我氣了嗎?”
“我不生氣,”許是意識到自己剛才說話有些嚴肅了,江既遲聲音溫和了許多,“我只是有些無奈,怕自己教不會你。”
倪雀立馬申明:“我會是個好學生的。”
江既遲笑了聲,低道:“好,江老師信你。”
85|實習
倪雀說要做好學生,那就不是說說而已。
掛了電話后,甚至接下來兩天的周末,倪雀都在就這個問題自省。
關于她瞞著江既遲的事,大面上總結下來,無非就是兩樁。
一個是自己當年暗戀他的事,她知道他當年就發現了。他提前的離開,他撕掉的扉頁,她都知道,這是她深藏在時光里的秘密。
另一個,就是倪保昌了。而事關倪保昌的,大大小小一籮筐,小的她自己也不是樁樁都記得,而大的,最大的,當屬她高二那年被倪保昌坑害,被關,被逼嫁人,那一回,從險境中脫身后,她把江既遲高中資助她的,她原本打算存下來有朝一日好全部還給他的生活費都搭上了不說,還差點賠上自己的前途。
前者她每每想起,心口總有幾分酸酸脹脹,那總歸是一段一腔熾熱愛意被無情排斥的記憶。
后者她則是想也不愿想起,但凡她的生命里再不會有倪保昌這三個字,抑或是倪保昌這個人出現,她可以永遠殺死這段記憶,因為那讓她想起便覺得惡心、痛恨。
這個自省過程,于倪雀而言,無疑是不好受的。她腦海中浮現出她走出青螺,來到北闌之前的種種。
那種跋山涉水途中被荊棘劈斬得應接不暇的刺痛感,像是順著記憶,又攀爬上了她的皮膚血肉骨骼筋絡,讓她多想一秒,都好似對不起此刻來之不易的安穩。
別說了吧。
不說了吧。
反正都過去了。
這些舊事,有些適合封藏在記憶的保險箱里,有些就該丟棄在時光的垃圾場上,何必把它拾掇起來,非要讓人嘗嘗它的酸,品品它的苦呢?
過去的就不說了。
至于今后,她確實該有遇事和江既遲分享、通氣的覺悟。
倪雀又想到了倪保昌。
行政那邊已經處理了她的訴求,倪保昌如果線上預約失敗,或者一直預約不上的話,就進不來闌大,而闌大校門那么多,她進出校門換著走,再多留個心眼,和倪保昌撞上的幾率就沒那么大,等他折騰累了,錢花得差不多了,估計也就走了吧。
不過這也只是權宜之計。
倪保昌就像是雨天走路,一個不注意就會濺在身上的泥點子,你躲過了這場雨,未必逃得過下場雨。
江既遲希望她做個“好學生”,她總該是要進步的。
那就記得在下場雨來臨前,和他打聲招呼。
*
周一上午,江既遲來學校接她。
倪雀一出宿舍樓,就看見他倚著車門站著。
聽到腳步聲,江既遲抬起頭。
倪雀背著個雙肩書包,飛快步下臺階。
江既遲打量著她。
短袖的白襯衣,下擺松松地掖進牛仔褲里,腳下一雙平底小白鞋,簡簡單單的一身,瞧著十分清爽干練。
正看著,她已近在眼前。
見江既遲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倪雀低頭掃了自己一眼,抬頭問他:“這樣穿有什么問題嗎?我看小紅書上,職場穿搭很多這樣的。”
“沒什么問題,也就是,”他低聲一笑,湊近,和她腦袋齊平,說話聲落在離她耳朵很近的地方,“讓我這個當老板的,想潛規則一下。”
“……”
倪雀沒想到江既遲能說出這么輕佻的話,臉頰耳根騰地就紅了,嘴巴微張,都不知道該接什么話。
她今天扎了個馬尾,江既遲下意識想順她頭發沒順成,放她頭頂的手,便只輕輕揉了一把:“上車。”
*
到了公司的停車場,倪雀率先下車上樓。
她不太想讓人知道她和江既遲的關系,一小部分原因是不想被人誤會成走后門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來長空是來鍛煉、來學習的,如果因為自己和江既遲經常同進同出的,多了些異樣的聲音,不論這些聲音是好是壞,多少都會對她的實習工作產生影響。
所以倪雀覺得,她絕對不能和江既遲每天一同上下班,就算要一同上下班,最好也錯開時間上下樓。如果在公司里遇見了,即使不有意避嫌,也不能表現出任何親昵的舉止,只當是互相認識的校友。
對此江既遲倒也覺得無可厚非。
倪雀一個準大二學生,還小,頭一次進企業實習,也算是初入職場,工作上的事都得好一番適應,的確不適合被別的聲音干擾。
這點江既遲愿意配合她。
對倪雀來說,這無疑是忙碌的一天。
上午培訓完,領了工牌,她就被人事專員帶去了技術二部。
帶她的組長是個女的,姓潘,三十出頭,挺著個大肚子。倪雀一過去,潘組長就朝旁邊一間隔著玻璃墻的會議室抬抬下巴,示意倪雀跟來。
潘組長花了半小時,高效地給倪雀捋了遍她將要面臨的工作內容,倪雀拿著筆認真地速記。
這位潘組長雖大著肚子,但開口說話時,那利落干練的氣質格外出挑。
末了,她對倪雀說:“技術部的工作量很大,我現在孕期,精力不比之前,很多雜事瑣事就會往你這兒勻了,一周時間看你的學習能力、上手速度,如果你能力跟不上,我會要求人事給我換人。”
她能看出倪雀身上繃著一股緊張勁兒,又道:“你也不用有負擔,我只是不留閑人、不養庸才,不會刻意為難你,該教的也都會教你,讓你能學到東西。如果你能力突出,有合適的好項目,我也不會吝嗇讓你參與進來。”
倪雀點頭:“好的。”
“人事應該也跟你講了,雖然是我主要帶著你,但別的部門有需要你配合的工作,你也得做。”
“這我知道的。”
“不過還是以咱們二部的事為優先,要是別的部門的事給你壓太多了,你跟我說,不合理的我給你擋回去。”
倪雀又是點頭說“好的”。
該事先交代的也都交代了,潘組長扶著會議桌邊緣起身:“行,回去工位吧。我給你安排具體的活兒。”
這之后,除了午飯時間,倪雀就沒歇下過一秒。
職場和學校有著截然不同的磁場環境,在學校里,學業和人際交往,一定程度上是割裂開的,學得好不一定要在人際關系上左右逢源,但在職場里,工作和同事難以分割,要想工作上完美、順意,和人打交道中就不能含糊。
這倒也不是說你要多曲意逢迎、長袖善舞,而是當你在工作中與形色之人對接時,你都得保持著積極良好的面貌,笑盈盈、穩當當,這樣旁人配合,你也便利。職場上的面具,戴與不戴并沒什么褒貶之分,至多就是個人累與不累的區別。
倪雀作為一朵職場小白花,一天下來,事干了不少,人也接觸了不少,始終維持著個盛而不敗的姿態,要說一點都不累,那是不可能的。
到了傍晚,臨近下班的點,急活兒忙得差不多了,她總算松了口氣,抻了抻胳膊,揉了揉脖子,剛重新投入工作,微信上收到江既遲發來的消息:【怎么樣,快到點了,能按時下班么】
倪雀盤了盤手頭的工作,回:【不能哎,還得一會兒,收個尾,再寫個日報】
江老師:【多久】
倪雀:【半小時】
回完又不大確定,添了一句:【上下浮動十分鐘內】
江既遲回過來兩條消息,一個“OK”的表情,一個“一會兒車里見”。
二十五分鐘后,倪雀把日報發送給了潘組長的郵箱,關電腦下班。
進電梯,下樓,入停車場,上車,尤其是最后一環節,倪雀東張西望,偷偷摸摸,那叫一個鬼祟,生怕被人瞧見似的。
等她進到車里,在副駕上坐下,江既遲被她那副膽戰心驚的模樣給逗笑:“你這做賊呢?”
“這會兒也算是下班高峰,萬一被人看到……”
“放心吧,沒事,”江既遲單手搭在方向盤上,側頭看她,“我車低調得很,沒人注意。”
“哪低調了,”倪雀系著安全帶,說,“我查過你這個車,一點不便宜,而且已經停產了。”
見她系好安全帶,江既遲發動車子,倒車出庫,聞言提了提唇:“查我車啊。”
倪雀意識到自己這個行為單拎出來很顯可疑,忙解釋道:“我就是單純查一下,沒別的意思。之前在路上總看到VW車標的車,不過大部分下方都沒有字母,我看你的車標有字母,和其他的不太一樣,好奇就查了查。”
“急什么,隨便你查。”說到這兒,江既遲想起什么,嘴角噙著的笑淡了下去,神情落寞些許,“這車很多年了,是我爸送我的十八歲生日禮物。那會兒他已經確診了ALS,但還能說話,也勉強可以走動。”
說話間,車已經開出了地下停車場,漫天晚霞撲進視野里,在擋風玻璃上框出一幅橙紅交織、光芒四射的風景畫。
倪雀伸手,輕搭在他的手臂上,她沒說話,安慰是無聲的。
江既遲斂去幾分情緒,從方向盤上騰出一只手,反握了握倪雀。
“今天都干什么了?還適應么?”他撥了下方向盤,也順便轉了話題。
“做會議記錄,打印資料,配合數據部的同事采集數據,”雖是江既遲起的工作上的話頭,更像是倪雀要轉移他的注意力,她精神一提,匯報工作似的,“不過這些都是臨時插進來的活兒,潘組長給了我2個g的文本資料,都是電商平臺上的客戶咨詢記錄,我這兩天的工作內容主要就是對這些數據進行標注。”
技術二部的研發項目以智能客服為主,這是長空相當成熟且強大的一個業務板塊。不過成熟強大的背后,是大量繁瑣枯燥數據的收集、處理和訓練。
“累么?無聊么?”江既遲問。
倪雀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透過前面的擋風玻璃,看著遠處天邊一團霞光璀璨的云,說:“有一點累,但不覺得無聊。”
“你知道的,我們自動化專業的學生,學得多,學得雜,要是自己沒個主意,四年大學讀下來,很可能就是個干什么都半瓶子醋的學酥。”倪雀眼里有光,帶著對未來的憧憬,“我原本也很擔心自己會是那個找不到方向的迷路者,但今天工作的時候,我感到很安心,有種在投石問路的感覺。實習中做的每一件事,接觸的每一個人,都像是我邊走路邊拋出去的石子的回音。我有預感,前面的路會越來越清晰明朗,我不會迷茫太久。”
江既遲揚眉,卻道:“你不迷茫,倪雀。真正迷茫的人,是站在原地,望著四周心神不定、無所適從,而你從來都沒有停下,你一直在往前走。”
他說著,趁著路況無恙,偏頭看她一眼,話鋒一轉:“不過你剛才這么一番話,我算是知道為什么兩個筆試和你同分的人給篩了而留了你下來了。”
倪雀:“額?”
“能說會道,”他唇角勾一抹與有榮焉的笑,總結道,“又根正苗紅。”
86|迎合
在外面吃完飯,江既遲送倪雀回學校。
闌大已經徹底放假了,偌大一個校園,冷冷清清,熾夏里蔥郁的樹嬌艷的花都掩不住四下人煙稀松的荒寂。
還沒開到倪雀宿舍樓下,江既遲已經有了想要掉頭離開的念頭,他松油門減速,問倪雀:“要不別等什么比完賽了,現在就搬去我那兒住。”
倪雀知道這學校里沒人氣的氛圍,看著的確讓人不太放心,但也只是看起來而已,她說:“搬去你那住,我都沒空去實驗室練習了。你放心吧,學校里面很安全的。”
江既遲奇了:“你今天還要去實驗室?”
倪雀看了眼時間:“現在才八點多,還能去練一把。”
江既遲清楚她比賽在即,反對的話也不好說出口,便道:“我陪你。”
“不用不用,” 倪雀想也沒想就拒絕,“你一會兒回去該好晚了,你明天還得上班。”
江既遲無視她的拒絕:“你一個女孩子,大晚上的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實驗樓里待著,真就不怕?”
倪雀回得飛快:“不怕。”
“……”江既遲噎了一下,退一步道,“我今晚陪你做實驗,明早不接你了,這樣行?”
他早上來學校接自己,得多耗費近一個小時的時間,這一個小時花在路上不如多睡會兒。
倪雀還算了解江既遲,他已經退了一步,如果自己還不答應,這一步他估計得再走回來。
倪雀于是道:“好。”
江既遲把車停在實驗樓前的臨時停車位上,兩人一起上了樓。
進到實驗室,倪雀走到一臺PLC綜合實訓設備面前,接通電源后,照著說明書,溫習了一遍基本操作和注意事項。
瞧她模樣認真,江既遲沒打擾,退到一張實驗臺邊,倚著臺沿,抱臂看她。
倪雀本就溫柔乖順,安靜認真的時候,那種沉著內秀的氣質便更為凸顯。而這樣一個女孩子,停留在她指尖的不是鋼琴鍵、琵琶弦、也不是窗花紙、錦繡帛,而是變頻器、傳感器、信號線、接地線等各種元器件和電線。
江既遲覺得這畫面出奇的富有美感,像是剛和柔在她身上得到了精湛地冶煉,早已和諧地共存。
江既遲看著看著,竟有些心猿意馬。
他抬頭看一眼角落里頂著天花板俯瞰著整個實驗室的攝像頭,搖頭失笑半刻。
十點多,練習完,倪雀關了控制器和電源:“好啦。”
她側頭一看,江既遲窩在一張椅子里,抱臂睡著了,兩條長腿微微交疊,抻得老長。
倪雀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下,歪著頭,托腮打量他。
她越看越喜歡,不自禁地,朝著攝像頭的方向投去幽怨的一眼。
扭回頭時,江既遲已經睜眼,倪雀嚇一跳,差點一屁股墩子坐地上。
江既遲睨著她,促狹道:“怎么回事呢,看自己男朋友還這么心虛。”
倪雀站起身,自覺地朝他伸出一只手:“走啦。”
江既遲把手遞過去,亦起了身。
實驗樓距離倪雀的宿舍有一段路程,自然是開車過去。
上了車,倪雀正系安全帶,江既遲突然從駕駛座那頭覆過來,手指扣著她下巴,嘴唇貼著她的嘴唇,不由分說地吻住了她。
倪雀拉著安全帶的手一松,安全帶縮了回去。
她抬手環上江既遲的脖子,腦袋微仰,迎合他的吻。
旖旎曖昧的氣息充斥著封閉的空間。
襯衣的下擺被從褲腰處釋放出來。
他的手沿著她的腰游走一圈。
嘴唇稍稍退離,他低問:“腰怎么這么細?”
倪雀和他近距離地四目相對,紅著臉:“那……那我以后多吃點。”
他啄吻她一口:“嗯。”
后來他的另一只手也加入了,兩只手一并逗留在她后背金屬三排扣的位置。
“能解么?”他非常紳士地問。
彼時倪雀的下巴搭在他的肩上,她篤篤下巴,戳他肩膀,表示允許。
他手指搭了上去,了解結構。
片刻后,他確定了方法。
兩手各捏住一邊后比帶,同時往中間拉,只聽極輕的“嗒”的一聲,鉤子從扣眼中脫離。
有東西掙脫了束縛,像被緊緊攏裹在布囊里的棉花,束口一松,白花花軟蓬蓬的棉花隨之便彈了出來。
纖細的帶子于是松垮地掛在倪雀兩邊肩頭,隔著白襯衫和吊帶,沒有鋼圈的純白料子在里頭毫無規則地移位。
江既遲仍是吻著她。
從布囊里彈出的棉花,落到溫熱的掌中時,倪雀身體一顫,縮了一下。
江既遲想到上次在南城,在酒店里的門廊上,倪雀對于太過親密的肌膚接觸,也表現出了排斥,雖不那么明顯,但他還是察覺到了。
不過這次,比起上回,倒是前進了一步。
“害怕?”他停下手上的動作,問。
倪雀抖著的手指微微蜷了蜷,又漸漸放松,然后身體往上一拱,將那兩片柔軟主動撞進了他的手掌中。
江既遲一愣。
那一瞬間,他感覺到,在他不知道的情感應激角落里,倪雀似乎完成了某種自我攻略,或是踏過了一個坎。
“倪雀。”
“嗯?”
他啞聲:“很愛我?”
倪雀很坦誠:“嗯。”
江既遲想揉揉她的頭,奈何兩只手根本不想離開那地兒,他只能繼續吻她的唇。
倪雀被吻得暈暈乎乎,神志都要出走了。
流連在她身前的手,忽而從尖尖兒處滑過,倪雀渾身一激靈,江既遲在她耳邊,低促一笑,那聲音里像是藏著春意,他說:“它起來了。”
“……”
倪雀臉騰地一下燒得更紅,接著他又意有所指地來了一句:“我的也是。”
倪雀愣了一秒,才反應過來他這話是什么意思,腦海里頓時浮現出五一假期在南城他倆同睡一張床的那一晚,自己親手為他效勞的事。
昏暗的車廂里,倪雀脖子往上紅成了一顆大番茄。
*
說好了第二天不來接,結果倪雀隔天早上一下樓,就看見了江既遲站在車邊的身影。
一連幾天,都是如此。
他頭天晚上用權宜之計誘哄著倪雀答應他讓他留在實驗室陪她,第二天雷打不動地出現在倪雀宿舍樓下。一開始倪雀還哼哼他說話不算數,后來也懶得說了,因為說了也沒用。
她想著,反正下周三她就比完賽了,到時候她搬去和江既遲住,他也就不用這么辛苦地每天接送自己上下班了。
周五,下班路上,江既遲告訴她,技術一部的腦機接口在信號解碼上取得了很大的突破,現在只要把電極材料定下來,就可以集成硬件,構建完整的腦機接口系統了。他和孟歧征,還有安可璇,周日得再出差去一趟南城,和普慈醫療再深入聊一聊合作的事。
倪雀替他高興,讓他安心去,江既遲卻不放心她晚上一個人去實驗室練習的事。倪雀跟他保證,周日她就白天練習,周一周二她晚上十點前必回宿舍,江既遲摸摸她的頭,說:“記得晚上給我打電話報平安。我周三就回來了,趕得上去看你比賽。”
倪雀聞言不免意外:“這個比賽沒有對外售票,你哪來的票哦?”
“參賽者只要上報,家屬都可以進現場觀賽,你是把我忘了個干干凈凈。”江既遲抬手,毫不客氣地在她腦門上彈下一記爆栗。
倪雀摸摸自己腦門:“我真不知道。”
“嗯,所以我自己跟主辦方討了一張。”
倪雀笑得眼睛彎彎:“神通廣大的男朋友。”
*
周六,兩人一起去醫院看了江耀誠。周日,江既遲上午的飛機,和孟、安兩人一道飛去了南城。
倪雀這些天的重點,除了上班,就是在實驗室練習,忙碌卻充實。
在長空實習不過一周,她已然學到了不少東西。
潘組長確實是個很好的引導者,嚴肅而不古板,嚴格而不挑剔,不吝嗇教她,也不會因她能力表現出眾就過分壓榨她。
倪雀工作上的忙碌,基本都限定在八小時工作時間內,就算加班,也就多個一刻鐘半小時。
潘組長給她安排的工作,就是比著八小時來的。實則倪雀每天干直屬領導布置的活兒的時間只占一多半,剩下時間都被各種雜事瑣事給填充了。這些雜事瑣事來源隨機又復雜,小到給鄰桌的同事復印一份文件,大到應援營銷部的地推活動。不過這些她都應付得來,便也沒有“狀告”到潘組長那兒訴苦。
潘組長自然是把這些都看在了眼里,她交給倪雀的那2個g的數據標注的活兒,她原本預計倪雀最少一周完成,結果倪雀周四下午就給到了她,她親自過了一遍,零錯誤,頓時對這個實習生的印象更好了。
新的一周,周一,倪雀給潘組長發了日報,到點下班。
江既遲出差去了,沒了男朋友這個飯搭子,為了省時間,她干脆就在公司食堂解決了晚飯。
吃完飯回學校,倪雀直接去了實驗室。
她嚴格恪守自己答應江既遲的話,晚上十點前回宿舍。因此十點還不到,她就關了實驗室的門,下樓。
七月中旬,熱得流火,即便是夜里,也悶熱得不像話。
空氣里一絲風也沒有,襯得四周尤為闃靜。
倪雀不由得加快腳步,往宿舍樓的方向走去。只是沒走多久,就聽到身后有漸趨靠近的腳步聲。
她警惕地回頭看了一眼,驟然瞳孔一縮,滿面驚愕。
見她轉過身來,倪保昌也停住了。
他搓搓手,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嚇著你了?我剛準備拍你來著,你看你這突然一轉身,給我也嚇一跳。”
87|要錢
震驚只是一瞬的,緊接而來的是掩飾不住的厭惡和憤怒。
倪雀把情緒直白地掛在臉上,嗓音無波,又透著分明的涼意:“你怎么進來的?”
看到她對自己說話的語氣如此不客氣,倪保昌自然不高興,但他這趟過來,是來要好處的,有不爽也得先壓著。
他說:“怎么進來的,當然是走進來的。”
“哦,說起來你們學校還真是不好預約,一直約不上,”倪保昌估計也想不到他預約不成功的背后有倪雀的手筆,“卡著點都一秒約滿,好不容易刷出一兩個名額,但是怎么都沒法約成功。還好你們學校門多,有管的不嚴的,趁著保安不注意,我就進來了。”
倪雀捏著背包帶子的手都攥緊了。
是了,她怎么就沒想到,她不應該以正常人的思維來看待倪保昌做人做事的。尋常人一直預約不成功,就放棄了,大不了不來了,倪保昌不是尋常人,他是無賴,是地痞,他沒什么道德可言,預約不成,他會偷摸著進,偷摸著進不成,或許還會硬闖,他有的是鼠竊狗盜的路子可走。
“你進來我們學校干什么?是要找我嗎?”倪雀面無表情地看著倪保昌,“高二那次我就說過了吧,我和你,還有老太太,沒有任何關系了。”
“怎么又說這話呢,”倪保昌堆起笑容,臉上溝壑更深,“那事兒都過去這么久了,之后我也不沒逼著你嫁人嗎,不也讓你安安心心地讀完了高中,現在還上了這么好的大學嗎?”
“那是你讓的嗎?”倪雀不想和他理論其中的種種,和爛人爭長短不是明智之舉,她扭頭就走,“你最好趕緊出去,也別跟著我,否則我會通知保安室的人來請你。”
倪保昌從后面追了上來,張手攔住她,也不廢話了,直接說意圖:“你不是問我進來干什么嗎?簡單,你給我二十萬,我肯定不出現在你面前了。”
倪雀無奈剎住步子,像是聽到了什么可笑至極的笑話,她覺得離譜已經不足以形容倪保昌的獅子大開口。
“你在跟我開玩笑嗎?”倪雀問。
“沒開玩笑啊,”倪保昌振振有詞道,“當年你把人李豐耳朵打聾了,隨隨便便就能拿出十幾萬,那時候你還是高中生,這上大學了,你手頭不得更寬裕。”
倪雀指尖都抖了下,她忍著火氣:“那是別人資助我讀書的錢!已經沒有了,高中結束就沒有了。”
“那你現在不還在上學,大學學費更貴吧,在北闌這種大城市,生活費也不少吧,你哪來的錢?”
“助學貸款,獎學金,打工工資。”
倪保昌一副心知肚明的嘴臉:“不止吧。”
倪雀心中一緊:“什么意思?”
“你不是交了個男朋友嗎?他肯定有錢。”
“……”
倪雀的臉頰抽了下,她面無表情的臉幾乎是當場就冷了下來。
原來今天不是倪保昌第一次偷摸進闌大,他早就來過了,而且不止一次兩次。這些日子,在自己毫無察覺的情況下,他尾隨在自己和江既遲身后,暗中觀察揣度著,喜滋滋地想著,他又多了一臺取款機,籌算著第一筆該取個多少合適。
倪雀感到天空烏云密布,她竭力想要躲避的雨,儼然又要兜頭而下。
“他有沒有錢我不知道,反正我沒有錢。就算我有錢,我也一分都不會給你。”倪雀聽見自己聲音冷得掉冰渣。
倪保昌還是笑著的:“你有沒有錢我不知道,他肯定有錢啊。他那個車,”倪保昌眉飛色舞的,“進口輝騰,八年前就二百多萬呢,還有他手上戴的表,百達翡麗,四十多萬。他穿的衣服褲子,沒看見logo,價格多少我不知道,但肯定也不便宜。”
倪雀眼里都要迸出火來了:“就算他有錢那也是他的錢,和我有什么關系,又和你有什么關系!”
倪雀在心里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
她也算和倪保昌斗智斗勇多年,小的時候,她如一葉海上舟,沒有依靠地飄零,只得低眉順眼、逆來順受;大了一些,她懂得了更多生存之道,開始圓滑地、有技巧地和倪保昌斡旋;再后來,她想要飛離那座困住她的大山,可是離要越過的山頭越近,來自倪保昌的阻力就越大,她便露出獠牙,決然反抗。
現在,她好像飛離那座大山了,又好像沒有。那座山跟了過來,籠在她身后,在她周圍罩下重重陰影。
但是說難聽點,飛過了那座大山,她的翅膀就是硬了。
曾經她的反抗,是保守地“守”,現在她還在反抗,卻可以激進地“攻”。
倪雀慢慢壓下心頭那些暴動的情緒,神情再次恢復平靜。
倪保昌見她面色好了些,以為有說動的可能,繼續恬不知恥道:“他既然是你對象,那就是有關系啊。男的給女的花點錢這不理所應當嘛,他那么有錢,二十萬對他來說不算什么,也就給你買幾個包買幾個首飾的事,你說是不是?”
“……”
“我現在沒了工作,就為了來北闌看你,這段時間,花了不少錢,你不得給我貼補點啊,好賴我也是你爸,你總不能看我流落街頭餓死吧。”
倪雀涼道:“你就算餓死和我又有什么關系?”
倪保昌終是被她無動于衷的態度刺激到,虛偽的面具掉下:“老子是你爹!”
倪雀無甚意義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
已經過十點了,她答應了江既遲這個時候必須到宿舍,說不定一會兒他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倪雀抬起頭,說:“你纏著我是沒有用的,我說了不會給你一分就不會給你一分。我建議你回去重新找份工作,老老實實賺錢。”
倪保昌目的還未達到,立馬又賠起了笑:“我這都一把老胳膊老腿了,那些臟活兒累活兒是真干不動了。你看你現在讀大學了,畢業了找份工作能賺不少吧。你還談了個這么有錢的男朋友,這怎么看咱家以后也不會缺錢,子女贍養父母,這不天經地義的事嗎?你該養我的。”
倪保昌嘆了口氣,裝模作樣地反思起來:“我以前確實是目光短淺了些,這不一出來就漲了見識,人是該讀書,多讀書,找的工作也體面,還能和有錢人談對象。丫頭,還是你看得遠。”
“我該養你?你回憶回憶我高二那年你做的事吧?警方那邊全有記錄,就算我不贍養你,就算你要因此把我告上法庭,你覺得你贏得了嗎?”
“臭丫頭你!”
“我要回宿舍了,希望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我。”倪雀被他這副無恥的嘴臉惡心透了,她不想再和倪保昌多作一句無謂的交流,繞過他就想走。
倪保昌迅速后退幾步,抬手就去拉拽倪雀。
倪雀的手機突然響起,鈴聲嘹亮,在四下安靜的夜里顯得分外突兀。
倪保昌被嚇得一頓,松了手。
倪雀拿起手機看了眼。
是江既遲打來的。
她暫且沒接,而是看著倪保昌,最后道:“還是那句話,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再有今天這種情況,我會報警。”
高亢的鈴聲在持續地響著。
一米之外就是監控覆蓋區。
倪雀學過跆拳道,還有著很好的身手。
而倪保昌,欺軟怕硬,欺善怕惡,有限的膽魄令他即便是為非作歹也時常有所忌憚。
他眼睜睜地看著倪雀一步步走遠。
*
走出去足夠長的一段路,倪雀回頭看了一眼。
倪保昌不在了。
他沒有跟上來。
倪雀弓下身,手撐著膝蓋,呼出長長一口氣。
面對倪保昌,她更多的是厭惡、惡心、痛恨,可也無法否認,那刻在骨子里的一絲畏懼。從她記事里,倪保昌就是家里魔鬼一般的存在,在外他有多窩囊,在內他就有多狠毒,對李清漣非打即罵,對自己,亦是有過棍棒加身。
即便她自認現在已有能力自保,可那份自小便在心中生根的恐懼,并沒有從根部拔除。
她到底只是個女生,哪怕會些傍身功夫,面對天生更具力量優勢的年長男性,如果真到了撕扯動手的地步,她也無法保證自己回回都占上風。
待心情平復得差不多了,倪雀慢慢站直身體。
手機又響了,這是來自今晚江既遲的第三個電話。
倪雀往宿舍樓里走,接了起來。
她將所有不安的情緒都斂得干干凈凈,電話接通時,聲音已經和往日沒有任何區別。
“還沒回宿舍嗎?”江既遲的聲音卻不似以往,明顯有些擔憂,“怎么才接電話?”
隔著電話,看不到彼此的臉,倪雀這個謊撒得沒那么大負擔:“今天忙久了點,現在剛進宿舍樓。”
“說話不算話,說好十點前到宿舍的。”聽到她的聲音,他到底是放心了些,但多少還是有幾分不滿。
“明天晚上我不去實驗室啦。”
“嗯?”
“后天就比賽了,明天下班后我就在宿舍看看理論知識鞏固鞏固,在腦子里過過操作流程。”
他“嗯”了聲:“我知道你做什么事都認真,但這不是多大個比賽,含金量也就那樣,咱不費那勞什子心。以你現在的能力,過去刷個頭排的名次,肯定沒問題,多的不追求。”
倪雀聽話道:“好。”
“想不想我?”
“想。”
他低沉一笑,問:“到宿舍沒?”
“到啦。”倪雀摁下宿舍門的密碼,開了門。
江既遲道:“打視頻?”
“好呀。”
電話一掛,不多時,微信視頻電話就進來了。
江既遲那邊早已忙完了,此刻坐在酒店床上,閑適得很。倪雀則是手機放在邊上,一邊洗漱一邊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是種很舒服的聊天方式。
彼此都很輕盈放松,也沒誰在意手機前置對著自己,自己應當凹哪個角度最好看。
等都收拾完,倪雀也爬上了床,兩人又聊了一陣,互道完晚安要掛電話時,倪雀又叫住他:“江既遲。”
他抬眼:“嗯?”
那一瞬間,倪雀很想告訴他倪保昌來北闌找自己的事。
因為她答應過他,要做個好學生,有事及時告訴他,不瞞他。
但是他現在還在出差,和普慈還沒談妥,還在拉鋸。倪雀怕自己告訴他,讓他平白擔憂——其實也不是多大事,她也不是不能應付,大不了報警,但不排除江既遲把事情想嚴重了,出差在外還要分心想她的事。
算了。
等他回來再和他說吧。
“沒什么事,就想叫叫你名字。”
他眉眼愉悅,翹了翹唇角:“乖。”
88|趕到
第二天倪雀上班路上,給闌大行政處的老師打了電話,說明了昨天晚上的情況,行政處表示會即刻和保安室的人進行溝通,加強校門進出人員的管理,堅決避免有人渾水摸魚進入,擾亂校園安全。
對面的老師話雖說得官方,倪雀卻清楚,這事關學生安全的事,不容小覷,學校肯定會最快速地查看監控核實信息,做出相應整改。
一天班上完,從出公司起,到上地鐵、進校門,這一路上,倪雀都保持著幾分警惕注意四周。
她隨機走的西南角的一個小門,這小門車輛無法通行,只有一個配備了門禁系統的人行通道,來人刷卡掃碼后,閘機擺開,人就可以通過了。這個門有一個問題,如果保安不好生盯著,后面的人速度夠快的話,可以在不刷卡掃碼的情況下,尾隨前面的人進入。
倪雀今日經過時,那保安亭里坐著的中年大哥倒是挺正襟危坐的,雙目炯炯地盯著閘機口。通道旁,還貼了張A4大小的白紙,上方醒目地寫著“禁止翻越和尾隨”。
倪雀稍感安心。
周三,倪雀上了上午半天班,吃過午飯后,就趕去了PLC技術決賽現場——她已經提前和潘組長請過假了。
PLC技術決賽現場在距離闌大不遠的一處實訓基地,倪雀到了后,簽完到,領了參賽證和一系列工具物品,去到指定區域候場。
臨近兩點,裁判人員宣讀比賽規則和注意事項,倪雀視線掃過觀賽區,在視野正中的第一排看見了一身襯衣西褲的江既遲。
她眼睛一亮。
江既遲是上午十點的飛機,三個多小時的航程,落地后一秒不耽擱地往這邊趕,也算是擦著點到了。
興奮使然,倪雀朝踩點高手用力揮了揮手。
踩點高手本就看著她的方向,見狀,挑眉,朝她豎了個大拇指。
兩點,比賽正式開始。
題目要求參賽選手使用PLC設計一個電梯控制系統,實現電梯的自動運行和安全控制。
這是大面的要求,更具體的還涉及電梯的上升、下降、停止,以及電梯門的自動開關控制等。
算是中等難度的題目,倪雀在報名之初,有和多個專業課的老師請教,后期練習也有做相關的針對性訓練。
比賽開始后,倪雀在充分認真閱讀題面后,坐在實訓臺前給自己制定起操作計劃來。
她是決賽現場鳳毛麟角的女選手,相貌又清絕,光看外在,有種人淡如菊的氣質。
裁判席的專家、學者、企業家,以及觀賽區為數不多的觀眾,朝她投去的注視是最多的。
也許是因為題目出得中規中矩,不少參賽選手,在題目一經宣讀后,當即就辟里啪啦地敲起了鍵盤寫程序,熟練得好似無需醞釀的過程。
倪雀始終神情專注,沉浸在自己的節奏中,全然不受周圍情勢影響,場風非常穩健。
但她有時候完成一個步驟,就會朝觀賽區某個方向看去一眼,下一秒,原本微肅的神情便如遇上驕陽的地上霜般,頃刻散去,眼睛彎彎,唇角亦彎彎,倘若有人此刻目光恰好逗留在她身上,肯定會愣上一愣。
比賽過半時,有選手出現失誤,進行了錯誤連線,導致設備損壞,工作人員緊急提供了備用設備,但是該選手先前操作全部作廢,一切得重頭開始。那男生嘆了口氣,沒了動力,當場便退賽了。
這一小插曲,對整場比賽倒也沒造成多大影響。
五點,時間到了,裁判長宣布比賽結束,選手停止手頭操作,離開工位。
這是一項頂頂枯燥的比賽,三個小時過去,本就不多的觀眾,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倪雀看往江既遲的方向,他還在坐在那里,一腿伸直,一腿屈著,單手搭在膝蓋上,兩手袖子都挽到了手肘,格外松散的模樣。
對視間,他沖她挑唇笑了下。
那一刻,倪雀覺得她在看太陽。
將近六點,評審結束,倪雀和一個科大的大三生并列二等獎。
領完獎和證書,倪雀去觀眾區找江既遲,在路上被攔了幾道,被遞了好幾本企業宣傳冊,又加了幾個企業人事和中層的微信。
江既遲正好整以暇地等著,見她終于過來,張開手。
倪雀加快步子,最后一段路,幾乎是小跑過去的。她撞進江既遲懷里,抱住他的腰。
江既遲笑了聲,摸摸她的背,嘴唇碰碰她的頭發:“比賽真棒。”
公眾場合,一直摟抱不合適,倪雀松了手,微仰著頭看他:“不無聊嗎?”她掃一眼觀眾區,人稀稀落落的,估計除了個別參賽選手的親朋外,就是一些對此類賽事感興趣的行家,或是想要招攬人才的企業人員,“人都快走空了。”
江既遲卻說:“看你怎么會無聊。”
倪雀笑得都抑不住。
“這么高興啊?”他問。
倪雀重重點頭:“嗯。”
江既遲把手遞給她:“走,回宿舍收拾東西,今晚換地兒住。”
這話說得直白些,就是今晚要同住一間房,同睡一張床。
倪雀心口微微發燙,面上卻做一副尋常模樣,她把手放到江既遲手心,說:“好哦。”
兩人牽著手往場地外走去,沒走幾步,身后傳來一聲:“江總?”
江既遲轉過身,見是熟人,停下腳步:“孫教授。”
這位孫教授是科大智能機器人研究院的特聘教授,也是中國人工智能學會的會士,長空之前在做自己的智醫助理電話機器人的時候,孫教授還是江既遲親自請來的技術顧問之一。
相互走近,那孫教授看著倪雀,問江既遲:“這是?”
江既遲道:“我女朋友。”
“小姑娘不得了,”孫教授一臉贊揚之色,“我剛才有看過你的工位,程序的可讀性、邏輯性非常強,還能在達成任務的基礎上,增加創新功能,難怪完成度那么高了。還這么年輕,前途不可限量啊。”
倪雀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說:“謝謝孫教授稱贊,今天運氣好,碰上熟悉的題型了。”
“題型是常規,完成的過程卻不是只有一個路子,誰能把這路子選得精,走得快、走得新、走得穩,才是厲害。你這二等獎,可不是白拿的。”
倪雀愈發赧然,正要說什么,江既遲揉揉她頭發:“謙虛什么,就是這么厲害。”
孫教授哈哈笑了起來,轉而和江既遲說起別的事。
是工作上的內容,還是個當下的急事,似乎有的一番探討。
倪雀趁著孫教授說話時,湊到江既遲耳邊:“這里離學校很近,我先回去收拾東西,你一會兒再來找我。”
這兒距離闌大一公里不到,走路十幾分鐘就到了。江既遲倒也覺得無可無不可,便答應了:“好。”
倪雀走前,他又叮囑:“注意安全。”
和孫教授略略頷首后,倪雀就離開了。
闌大北門和這實訓基地是離得最近的,而北門走去倪雀宿舍也不遠,這會兒不早了,倪雀想快點收拾完,回頭別讓江既遲在樓下久等她才好。
倪雀走得很快,離北門還有百來米的時候,她的手腕忽然被人一拉,她一頓,比聲音更先出現的,是撲鼻而來的熏人酒氣。
倪雀轉過身,果不其然,映入眼簾的,是倪保昌那張熟悉的讓人憎惡的臉。
他手上還拿著一瓶喝了一半的白酒,此刻臉色通紅,眼神渾濁,卻也是笑嘻嘻地看著她,說:“看吧,讓我逮著你了。”
倪雀下意識想甩開他的手,動了一下,沒甩掉,倪保昌抓得太緊了。
“放開!”她說。
倪保昌身體晃了下,說:“那不行,你這一進學校,我可就找不著你人了。”
“話說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他盯著倪雀,剛才的嬉笑變得森然,“之前想溜進去還沒什么問題,前天晚上見過你人后,這校門口就管嚴了,哪兒都不好鉆。”
倪雀又甩了下手,倪保昌使了全勁,捏得她手腕疼,她依舊甩不開,倪雀另一只手拿起手機,解鎖:“我和你說過吧,你再找我,我就報警。”
她單手點進通訊界面,輸入110,手指剛要點上撥出鍵,一股力道帶著風卷過身前,是倪保昌舉起酒瓶,直接揮向倪雀拿著手機的那只手。
倪雀本能地后退一步,想要收回手,但時間差太短,沒完全躲開,那酒瓶重重地揮在了她的小臂上,一陣劇痛,倪雀松手,手機被甩了出去,掉在地上,發出砰的一聲響。
那酒瓶瓶口是開著的,倪保昌這么一揮,里面的酒全灑了出去,倪雀身上也被濺了不少。
也因這一下動作太大,倪保昌松開了倪雀的手腕。
倪雀右手握住左手小臂,皺著眉,緩過那陣被砸的鈍痛。
倪保昌晃晃手里的酒瓶,空了,他隨手一扔,酒瓶滾進了旁邊的草叢里。
酒精讓他撕下了那層偽面,他死盯著倪雀:“臭丫頭,除了報警,你還會做什么?”
“哦,你還會打人是吧,一個大男人能被你打聾耳朵,你倒是厲害。”幾年過去,倪保昌面上的惡相更顯,他將一只耳朵朝向倪雀,“要不這只耳朵給你禍禍,聾了你給我二十萬,行吧?這錢也不算白要你的。”
倪雀沒有理他的話,她撿起手機。
屏幕裂了一大半。
她摁了下開機鍵,屏幕仍是黑的。倪雀長摁,手機發出一聲開機提示音。
還能用。
倪保昌朝她靠近,惡聲道:“你還想報警。”
倪雀后退幾步,眼神冷冷地看著他。
“還是你要動手啊,”倪保昌看她一臉戒備,轉瞬又一副笑樣,“正好啊,我不說了嗎,我給你一只耳朵,你給我二十萬。”
換作平時,骨子里就是個孬種的倪保昌肯定是說不出來這話的,他怎么可能用一只耳朵換二十萬啊,他只會死乞白賴地要,只會威脅恫嚇地要。
他得得瑟瑟地一步步走近倪雀,腳步有些浮,走得歪歪扭扭。
倪雀怎么可能動手。
倪保昌這種糾纏的行為,目前除了惡心人外,并沒有對她造成實質的傷害。報了警,警察除了教育,實際也管不了什么。
如果她動了手,只會讓自己也變成被教育的一方,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作用。
倪雀也一步步后退,同時破罐破摔道:“有本事你就永遠在這附近晃悠,我說到做到,不會給你一分錢,等你在這兒把自己口袋耗空了,你是流落街頭餓死凍死,還是被車撞死,都跟我無關。”她的嗓音里不由得摻上了一絲掩不住的恨,“當然了,到時候也可能看你可憐,給你收個尸當是盡最后一分孝。”
倪雀自嘲地想,或許她骨子里也得了點倪保昌真傳,這惡毒的話,說著說著,不經過濾,自己就出來了。
說著話的同時,報警電話倪雀也打出去了。
她和警方簡單說了情況,也報了位置信息后,就掛了電話。
這下,倪保昌被倪雀徹底激怒了,他赤手空拳地就朝著倪雀招呼過去。
“你個臭婊子,老子他娘的抽死——”
他手上沒了趁手的武器,又醉著酒,整個人都有點打飄,拳頭揮出去,揮了個空。
“操!”他罵了句,扯過倪雀,打算往死里抽,巴掌揚起,正要落下,手臂忽然被人攥住。
倪保昌掙了下,沒掙開。
這力道太重了,根本不像一個丫頭片子能使得出來的力氣,倪保昌甩甩自己有些泛暈的腦袋,抬頭看去,渾濁的眼神還沒完全聚焦,肚子就被人狠狠踹了一腳。
這一腳踹得極重,他往后飛出去一米多。
89|坦白
江既遲沒有見過倪保昌。
他跟著導航開車從這兒經過,看到倪雀被一個男的糾纏,兩人似乎還有口角。
他緊急靠邊停車,下車就往這邊跑,近了,聽到從那人嘴里蹦出來的臟話,看見那人毫無章法又毫不留情地想要往倪雀身上揮拳頭、巴掌。
他脾性極好,向來不輕易動怒,更別說是動手,這回想也沒想,就一腳踹了過去。
他轉身拉住倪雀,上下打量一番。
她的衣服褲子濕了幾小塊,周身散發著淡淡的酒味,估計灑身上的是酒;左手小臂上,一片觸目驚心的青紫色,泛著腫。
江既遲拖住她左手小臂:“還有別的地方受傷么?”
倪雀怔怔然看著他,似乎對于他的出現還有點懵,過了半刻,搖頭:“沒有。”
“真的沒有?”
“沒。”
“報警沒?”
倪雀點頭:“嗯。”
江既遲于是轉過頭來看向倪保昌。
倪保昌被那一下踹懵了,趴地上癱了十幾秒才反應過來,然后撐著自己被酒精浸軟了的身體,罵罵咧咧地起身:“你他媽的什么玩意兒啊多管……”
后面的話沒說完,在倪保昌見著江既遲的臉的時候,他就戛然而止了,接著無縫切換了一副討好的嘴臉:“唉喲丫頭對像么這不是。”
前段時間,從實驗樓到宿舍樓,他跟人屁股后頭好幾天,自然是認得江既遲的。
倪保昌站了起來,歪扭著走近幾步,兩手伸出,想要和江既遲握手:“我是倪雀她爸爸,這次過來北闌,是來看她的。”
江既遲皺眉,沒有理會倪保昌向他伸出的手。
他側頭,看了倪雀一眼。
倪雀沒說話。
沒被搭理,倪保昌看著也不惱似的,他笑著說:“害,剛剛那,都是誤會,倪雀是我女兒,我能怎么著她。”
江既遲臉上沒一點表情:“你不用跟我解釋,一會兒跟警察說吧。”
倪保昌聞言微微色變。
警察不一會兒就來了,其中一個警察看到倪保昌:“又是你。”
去往派出所的路上,這位警察道:“這家伙上周也是在這一片,順了一個學生的手機,正好被路過的人看見,當場把人扣著報了警。這才幾天,就二進宮了。”
原本倪雀就打算等江既遲這次出差回來,告訴他倪保昌的事的,誰曾想,還沒等到她主動說,就被江既遲撞了個現場。
和警察說明情況的過程中,倪雀能感覺到江既遲越往下聽,心情越是低沉,這回他是把情緒明明晃晃寫臉上了,直白地告訴她,他不高興。
在派出所做完筆錄,經警察的允許后,他們打算先一步離開,而倪保昌還要留下來接受一番法制教育,并寫保證書。
往外走的時候,倪保昌忽然叫了聲:“江總。”
江既遲對此沒太大反應,倒是倪雀,頓時跟被踩著尾巴的貓一樣,渾身的毛仿佛都炸了起來,她扭頭死盯著倪保昌:“你怎么知道他姓江?”
在先前倪雀和警察講述完前因后果后,為保護當事人權益,防止一方當事人對另一方當事人施壓或進行威脅,警察最開始都會采取分開審問的手段,也就是說,倪保昌理應是不知道江既遲的一切信息的。
倪保昌臉上堆著笑容,分明不懷好意:“你們學校的宣傳欄上,貼了一排優秀校友,我看著你對象了。”說著他看向江既遲,又道:“江總還是個大老板呢,厲害厲害。丫頭眼光好,會挑人。”
倪雀感覺自己的指尖都在抖,她看著倪保昌,眼神里的恨幾乎要化作刀子射向他。
倪雀動了動唇,要說什么,江既遲一把牽住她的手,二話不說就拉著她往外走。
倪保昌的聲音自身后傳來:“走好啊,回頭找你們喝酒。”
倪雀聽到這話,一股氣血直往頭頂沖,胸口劇烈起伏,她掙開江既遲的手,轉身就要往里,被江既遲及時拉住,拽了回去。
他步子邁得極大極快,倪雀想要甩脫,甩不開,她大聲:“你放開我!讓我進去!”
江既遲一言不發,攥她更緊,倪雀被動地往前。
“江既遲,你別拉我!我要回去!”
到了車前,江既遲拉開副駕駛的門,將她塞了進去。
倪雀起身就要出來,江既遲摁著她的肩膀,將她摁了回去,又給她把安全帶系上了。
然后掌住車門,自上而下地看著她,眼神陰沉,嗓音是從未有過的冷:“讓你進去,然后呢?是沖他放狠話,還是當著警察的面跟他動手?”
倪雀仰著頭,跟他對視。
明明不是該跟他較勁的事,不知道為什么,卻和他形成了這般僵持的狀態。
過了很久,又或者只是被心里的難受無限拉長的十幾秒,倪雀眼眶漸漸紅了。
江既遲一愣。
豆大的淚珠子從倪雀的眼眶里滾了出來。
倪雀嘴角微微繃著,像是極力避免要顯出委屈的弧度。
“他知道你的公司,”闌大那個宣傳欄的優秀校友版面上,不僅有江既遲的照片、名字,還有他的公司信息,倪雀想到這點,都要崩潰了,“他會去找你麻煩的,他去找你怎么辦啊?他糾纏你怎么辦啊?”
她越說越恐懼于這種可能,眼淚掉得更兇。
“你那么好的人生,不能被這種人纏上。”
“你的生活中,不該出現倪保昌這種人。”
江既遲抬手,不甚溫柔地給她抹眼淚。
“那怎么辦?”江既遲像是挺真誠地給她提建議似的,“要不你跟我分手?你跟我斷了,回頭他想訛我也訛不上,你說呢?”
倪雀看著他,認真看著,好像真的在思考他這個建議的可行性。
江既遲臉色沉了下去:“你真想?”
倪雀抹了一把眼淚,垂下眼。
江既遲將副駕駛的車門砰地一關:“先回學校收拾東西,回頭再說。”
這派出所離闌大不遠,江既遲車開到西門,停了下來,在倪雀不明所以間,他下了車。
過了五分鐘,他回來了,手里提著個袋子。
一上車,他側向倪雀:“手。”
倪雀把受傷的左手伸過去。
江既遲將她的左手往自己的方向拉近了些,然后從袋子里拿出醫用冰袋,捏碎后,冰袋迅速制冷,江既遲將冰袋敷在倪雀左手小臂淤腫的部位。
他一句話不說,沉默地用手指抵著冰袋。
過了一會兒,倪雀有些受不住,抬眼小心翼翼看他,說:“涼。”
“你自己來。”
他松了手,重新發動車子,進了學校。
男生不能進女生宿舍。
倪雀敷著冰袋,自個兒下了車。
半個小時后,倪雀從樓里出來了。除了原先背著的小雙肩包換成了小挎包外,她還背了個大容量的雙肩包,兩手還抱著機器人妞妞。
夜已經徹底落下,月色尚且寡淡,只有路燈投下昏黃的光。
江既遲站在樹影下,高高瘦瘦的一道。
待倪雀走近,到了跟前,江既遲垂眸看一眼妞妞,又抬眼去看倪雀的眼睛:“要還我?”
顯然是對她剛才對于他“分手”提議作思考狀而散發的聯想。
倪雀忙說:“不是,”她解釋,“東西太久不用容易放出問題,暑假還很長,想著就帶上妞妞一起。”
聽她說完,江既遲臉色緩和了些。
他拉開后座車門,倪雀把妞妞先放了上去,又卸下雙肩包放里頭,接著關上門,乖覺地坐進了副駕駛。
路上江既遲打了個電話,說到了兩個人、晚餐什么的。
倪雀一聲沒吭,而江既遲除了方才那個電話,其余時間也很沉默。
到了江既遲家里,倪雀聽到廚房有動靜:“有人。”
江既遲進門先指示妞妞去打掃地板,接著彎腰換鞋,應她話道:“幫忙做飯的。”
好容易能和他說上話了,倪雀沒有放過這個話題,她看了眼廚房的方向:“你平常都叫人來家里做飯么?”
“偶爾,我不吃外賣,在家自己又不想做飯的時候就叫人上門來做。”
“你會做飯啊。”倪雀像是抓了個重點,也像是沒話找話。
“蛋炒飯,煮方便面,算么?”
“……”倪雀接道,“也算的。”
江既遲換好鞋,拎起她放在一邊的雙肩包,往里去了。
倪雀趿上一雙瞧著明顯是新買的女式拖鞋,跟了過去。
江既遲把她的雙肩包放在了客廳的沙發上。
那包里裝著她的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品。照理說,這個包安置的地兒,約等于她接下來一個半月要睡的地兒。
倪雀暗忖,江既遲這個舉動,總不至于是讓她晚上睡沙發的意思。他現在生著她氣,把包往這兒放,大概率是暫時的,就等著看她一會兒能否坦白從寬,表現是否合格,再決定這個包的最終流向。
又過了十來分鐘,廚子把飯做好了,四菜一湯,每道菜量都不大,但從菜品可見營養搭配均衡。
那廚子又收拾了下廚房,就走了。
倪雀和江既遲仍是沒怎么說話,兩人對桌而坐,吃完了飯。
末了倪雀想去洗碗,被江既遲擋了出去,他將一堆鍋碗瓢盆一件件放進洗碗機里,然后洗了洗手,一邊用紙巾擦著手指,一邊走了出來。
倪雀坐在客廳沙發前的地毯上,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聽到動靜,她抬起頭。
她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江既遲,直到江既遲走到她側邊的單人沙發前,曲腿坐下,他揚手將指間擦手指的紙團子投進垃圾簍里,看她一眼,問:“在想怎么糊弄我?”
倪雀先是沒說話,過了會兒,才吭聲:“沒有,在想要從哪兒跟你說起。”
“那想好沒?”
倪保昌丟了工作,從老家來北闌找她問她要二十萬這事,剛才在派出所做筆錄時,倪雀就已經一五一十地講明了。江既遲想聽的,必然是過去的。
她原本想跟他坦白的也就只有倪保昌來找自己這事,現在看來,江既遲儼然是窺一斑而想見全貌。
而她確實沒有想好要從哪里說起。
她躊躇著,江既遲就這么看著她,片刻后,他視線微動,落在她右上臂的位置,薄唇一啟,給了個建議:“要不就從你右胳膊上的那個疤開始說。”
90|本子
倪雀愣了下。
疤?
什么疤……
在心里自問完,她才恍然反應過來。
她的右胳膊上,上臂的內側,有條長長的增生疤。
那是高一開學前那晚,她從家里逃出來,被倪保昌用鐵鎬砸的。
不過江……倪雀截斷了自己的思路,幾乎是立馬想起來,五一在南城,她和江既遲同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醒來,江既遲就摸著那道疤問她是怎么來的,她當時說是放羊的時候摔地上不小心刮到的。
現在想來,那會兒江既遲已經察覺到她撒謊了。他好像還給了她一個機會重置答案,可她還是選擇了隱瞞。
既然江既遲從這里戳破了一個口子,那她就從這里開始坦白。
倪雀手伸進短袖袖口,碰了碰那道疤,把那天,以及那天之前,倪保昌給她找工作,問她要工資,她用家暴證據威脅倪保昌的事全說了。
“那是我第一次明目張膽地和他對著來,挑戰了他在那個家作為一家之主的權威,他氣得不輕,攢了一肚子火。”
“高一開學前一天,我背著他辭職了,他那天喝了酒,知道了之后,回到家,攢的那些火憋不住了,跟著撒酒瘋一起爆發了。”
“其實我做好了準備,行李也都提前收拾好了,是我大意了,逃跑的時候沒注意身后,被他用鐵鎬砸到了。”
她說到這兒,江既遲解鎖了手機,在搜索欄里輸入“鐵”,“gǎo”字他不知道是哪個,但他聽過冰鎬、軍用鎬,想來應該是同一個字。
于是他嘗試性地輸入“鎬”字,字沒錯,頁面跳出了相應的圖片,木質的把兒,鐵質的頭兒,鐵的那端,一頭鈍,一頭利,總的來說,是個能殺人的玩意兒。
江既遲額角輕微地跳了下。
他想起有一次在醫院,碰上韓苒和王梵,韓苒提到倪雀曾經半夜給他打電話的事。事后他問倪雀,倪雀給了他一個解釋,但她那副神情,明顯有些心虛,而他也沒打破砂鍋問到底。
江既遲從這段思緒里抽離,喉頭滾動,開口時嗓音帶點澀:“所以那天晚上你給我打電話,并不是因為知道了我是資助人來給我道謝,你是想向我求助?”
是求助嗎?
倪雀很認真地想了想。
她自己也無法準確地回答這個問題。
那一刻她打出那個電話,究竟是出于什么意圖呢?
好像并沒有一個特定的意圖和緣由,是那晚被砸出的傷,是夜里狼狽的奔逃,是頭頂無垠的星空,是吹過的風,是飛過的鳥,是那天遭遇歷經的種種,最終促使她撥出了江既遲的號碼。
但不可否認的是,那的確是她人生中為數不多格外脆弱的時候。剖開那顆裹了一層又一層硬殼的心,究其深處,她也是渴望有人出現,帶自己走出那段黑漆漆的路的。
從這個角度來說,或許她真的是想要求助。
所以倪雀沒有否定江既遲的話。
“后來開學了,”倪雀沒沉默太久,接著往下道,“我申請了住校,就不怎么回去了,周末和暑假都不怎么回,稍微長點的假期我都留在市里打工,但寒假過年會回。每次回去,都會和倪保昌、老太太起爭執。倪保昌不知道你資助了我,他覺得我不花他的錢就能上高中,肯定是我媽給我留錢了。他讓我把錢給他,我說沒有,他就讓我輟學打工給他賺,還說我這個年紀,在我們那兒,嫁人正合適。”
像是記憶的火車,從昏暗處駛入了深黑處,倪雀垂在地毯上的手,手指無意識地揪緊了地毯上長長的絨毛。
她又輕輕松開,說:“因為中考后那個暑假,我已經和倪保昌撕破臉了,所以我在他面前裝聽話也沒用了。我不再在他面前委曲求全、逆來順受,但也從不無謂地挑釁他。我回家就該干活干活,該休息休息,雖然同在一個屋檐下,但也盡量跟他和老太太井水不犯河水。只要倪保昌不喝醉,我和他們那樣冷冰冰地相處著,倒也不會出什么問題。他要是喝多喝醉的話,我也不怕,反正但凡和他們在一塊兒,我都做好了充分的自保的準備。”
“至于平常吵架、起沖突,也沒什么,我從不逞一時之快和他們正面對著干,都是能避則避。那幾年里,我回家不多,哪怕回了大部分時候也是住劉嬸家。”
“只是,”倪雀的手指再一次不自覺地揪起了手邊的地毯絨毛,她揪得極緊,指節都因用力泛了白,“我沒想到他們會那么做……”
江既遲不是遲鈍的人,從倪雀剛才講到倪保昌讓她嫁人時她的反應,他就隱約猜到了什么,再一聯想之前幾次倪雀面對他親密觸碰時表露出來的輕微抵觸狀態,那個模糊的猜想便愈發地在腦海中成形。
他伸手把倪雀的手抓到自己手心里,握緊,在倪雀頓了頓,要繼續往下時,他打斷:“倪雀,你要不想講,咱就不講了。”
“之前不想講,是覺得沒必要,反正都過去了。”倪雀說。
江既遲道:“現在也不是必要的。”
“不,有必要的。”倪雀飛快地反駁,然后她撐起身,在沙發上放著的她的大背包的夾層里,掏出了一個本子。
淺綠色,皮面,側邊有個磁扣,從封底扣到正封。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本子綠得不純粹,有層灰撲撲的包漿感,磁扣上的鐵片部分,半點不珵亮,疊了一道又一道的劃痕。
倪雀把本子遞給他,說:“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跟你說,最后覺得,還是要的。起碼有一點,這上面記著得,一筆筆你資助我的錢,去了哪里,你有權知道。”
江既遲看一眼倪雀,撥動磁扣,打開本子。
第一頁,只寫了倪雀的名字和手機號碼。
他又往下翻了一頁。
[卷子和書=117.6
u盤≒80
橡膠手套、碘伏、棉簽、無菌紗布、感冒藥、云南白藥≒200?
縣醫院掛號、檢查、拿藥≒600?(注:算作是他的投資,到時候要按個人貸款最高銀行利率來算利息)
……]
他送她的智能頸環,她也記了,只是因為不知道價格,所以在旁邊畫了個問號。
還有他離開前讓馮子業轉交給她的跆拳道卡的價格,舊書的估價,這上面也都有記錄。
江既遲微微擰眉。
倪雀知道他肯定不喜歡她記錄這些。
不過這些并不是在江既遲為她花費之后,她隨即就記下來的。而是在那個深夜電話過后,她以為江既遲有了女朋友,又以為江既遲討厭自己不想再和自己有瓜葛后,某一個夜里,她坐在宿舍的桌板前,回憶著,一條條寫下的。
畢竟,欠一個對自己生有厭惡的人太多的感覺,很不好受。把那些能計算得出的,未來能還得了的,記下來,想著有朝一日能償清,起碼能抵消一部分自己的虧欠感,這樣她心里也能舒坦些。
倪雀見他手指和目光都停在這一頁,眉宇間并不舒朗,忙蓋住:“這些都翻篇翻篇,你要不喜歡,我以后就不提了,我也不還你,一定不還你,可以吧。”
說著她翻過一頁。
這一頁開始的內容,才是她拿出這本本子的意義所在。
上面記錄的是她高中三年,江既遲資助給她的學費和生活費明細。
[2020年8月31日,生活費5000
2020年9月9日,學費1250
2020年9月30日,生活費5000
2020年10月31日,生活費5000
……
2023年4月30日,生活費5000
2023年5月31日,生活費5000]
整整三年,6筆學費,34筆生活費,倪雀一筆不落地記了下來,共計學費7500,生活費17萬。
這部分內容占了兩頁多。
再往后,還有一頁內容,記的是他倆在一起后,上次飛去南城,他給她買的頭等艙機票,以及他送她的那條小鳥展翅手鏈的價格。別的花銷倒沒記,大概是這兩項單價比較高,她壓根兒壓不住她那動不動就冒頭的負擔感。
江既遲神色意味不明。
倪雀想,她這種行為放在任何一段親密無間的戀愛關系里,對方都不可能高興的吧,好像她恨不能和另一半劃分得清清楚楚似的。
她暫且略過這一環,用手壓著列著資助費的那對開頁,說:“學費是直接打到學校賬戶上的,生活費是你朋……是你委托的一個你的朋友按月轉給我的,生活費一共是17萬。這些錢……”
倪雀頓了頓,微低下頭:“原本應該在去年和你遇到時就還給你的,但是在更早之前,我高二的時候,我就都給別人了,應該說,是賠給別人了,一直到去年高考完的暑假,我才賠清。”
本子出場的作用告一段落,倪雀將其合上,手卻攥著邊緣沒有松手。
“我高二那年,倪保昌和孫國香先斬后奏,收了人彩禮,逼我嫁人……”倪雀的語氣是平靜的,但仔細看的話,會發現她手中的本子被她攥得邊角變了形。
她定了定,說到后半句,平靜的語氣到底是裂了一條縫,縫里泄露出無限的難過、委屈、憤怒、不甘、怨恨等等的復雜情緒來。
她說:“……我為求自保,打傷了人,對方的一只耳朵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