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苦憶
如果把記憶歸類劃分,將被倪保昌用鐵鎬砸傷狼狽奔逃的那一夜,投放進垃圾簍里的話,那狗血的被親人逼嫁算計的這一出,就該扔進臭氣熏天的垃圾場里。
倪雀始終記得那是個梅雨多到隨手抓一把空氣都濕得能擰出水的時節。
下得沒完沒了的雨,近在眼前的期末考,以及剛得知的暑期只放不到一個月的假的消息,讓班里的學生多少有些躁郁。
倪雀卻很平靜。
距離高考只剩一年了。
這個據說是人生中一道分水嶺的時刻,被始終在流逝的時間一日日拉得更近。
她每一天都比昨天更期待明天。
她是在一個小雨綿綿的中午,接到倪保昌的電話的。倪保昌在電話里跟她說,老太太生病了,他要上班,顧不上,讓她請幾天假待家里,照料老太太。
倪雀說要考試了,沒空回,如果老太太只是尋常的頭疼腦熱就讓她自己上村里的衛生所看看,離家也不遠。
倪保昌說老太太去看了,每天要吊水,要吃藥,要躺床上歇著,身邊得找個人看著,管她一日三餐。
這天是周四,倪雀說了句周末有空回就掛了電話。電話一掛,她就給劉嬸撥了過去,讓劉嬸幫忙確定下老太太是不是真病了。劉嬸上完班去她家里看了看,老太太確實在床上躺著,燒還沒退,床頭也擱著不少藥。
倪雀周末只放周日一天假,但她上完周五下午的課,就和老師請了假,往家趕。路上又接到倪保昌的電話,說老太太燒得反反覆覆的,讓她趕緊回來,明天還燒她得帶老太太去縣醫院看。
倪雀說在路上了,倪保昌哼了聲就掛了電話。
倪雀到家時已是深夜,倪保昌鼾聲震天地在房間里睡著,倪雀去老太太房間看了眼,老太太躺在床上,頭上搭了個濕毛巾,看樣子挺不舒服的,嘴里哼哼唧唧,似是念叨著難受,又嘟嘟囔囔些別的,她吐字含糊,倪雀聽得不甚清楚。
見她回來,老太太那蔫噠噠的姿勢動也未動,眼睛卻是亮了亮,像餓得頭暈眼花的窮乞丐撿著塊金子,立馬就能去兌一桌子山珍海味似的,卻是苦哈哈地說:“丫頭你可算回來了啊。”
“可算”這倆字說的,好像她生這病就是為了等倪雀回來一樣,難不成倪雀一回來,她這病就自動能好了?
倪雀摸了摸老太太的手、額頭,身上確實是燙的。
倪雀想,大概是倪保昌上班不在,下了班也不著家,老太太生著病一個人伶仃無依的,沒人照顧,所以才這么說的吧。
她給老太太夾上體溫計,又翻了翻床頭邊的一袋子藥:“你吃藥了沒?”
老太太有氣無力地說:“有勁就去接杯水吃,沒勁就沒吃。”
倪雀無語了:“上一次是什么時候吃的?”
老太太說:“中午。”
倪雀看著那些藥的說明,問:“那你飯也是這樣,有勁就吃沒勁就不吃?”
老太太生著病也不忘調動對她不滿的表情,斜眼睨她:“你爸在外頭吃,沒空做,我一把老骨頭又生著病,我怎么做。倒是你,讓你回來磨磨唧唧。我怎么就有你這么個不孝順的孫女,白眼兒狼。”
倪雀從藥板里摳著藥,又去倒了杯水,給老太太喂下:“是,你兒子最孝順,怎么不讓你兒子照顧你,讓你兒子請假,給我打什么電話,火急火燎催我回來干什么。”
也許是她反問到點上了,老太太被噎了下,沒什么底氣地剜她一眼,不說話了。
倪雀去了灶房做飯,她煮了點粥,炒了兩個清淡小菜,看老太太吃完,收拾完碗筷,已是后半夜。即便在家習慣了繃著一顆警惕的心,但因為今天實在太累,倪雀還是很快就入睡了。
早上醒來時,倪保昌已經起來了,還破天荒地做好了早飯。倪雀這兩年在市里上學,不在家,倪保昌早飯基本都是出門在鎮上吃現成的,老太太一日三頓飯自然也是自己解決自己的。
倪雀心里想著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但她并沒有吭聲,她不愿意和倪保昌多做哪怕一秒的交流。
倪保昌對她也沒多熱絡,但心情看著很不錯的樣子,翹著腳哼著歌,仿佛吃完這頓早飯他就要出門去挖金礦了一樣。
倪雀去看了看老太太,老太太看著精氣神比昨天好了不少,這會兒正靠坐在床頭吃早飯,估計是倪保昌給端過去的。
倪雀走近,摸了摸她的頭,沒昨天晚上那么燙了。她拿起旁邊的藥看了眼,比昨晚她喂過老太太后少了一頓的量,看來老太太飯前自覺吃過了。
外頭還在下雨,淅淅瀝瀝的,倪雀拿了只玉米,盛了小碗稀飯,準備坐去屋檐下吃。一出來,就見屋前側一點的方位,停了輛大紅色的封閉式電動三輪。
昨天夜里黑,她回來時沒注意。
這車是倪保昌買的嗎?
他什么時候買的?
倪雀咬著玉米,有些疑惑。
她倒是沒少搭乘這種封閉式電動三輪從鎮上到縣里。也曾和司機師傅閑聊過,所以她大概知道這種三輪,新車兩萬左右,要是二手的,一萬上下就能入手。
倪保昌這輛看著還挺新的。
倒也不是貴得讓人完全望塵莫及的代步工具,倪保昌打了這么多年工,買一輛萬把塊的三輪車,應該也負擔得起。
倪雀沒再多想。
過了十來分鐘,倪保昌出來了,他要去上班。經過倪雀身邊,走出去一小段距離后,又回過頭,嘴里叼著煙哼笑著看了倪雀一眼。
倪雀莫名其妙,看著他悠悠哉哉地開著那輛大紅色的電動三輪走了。
*
上午,倪雀陪老太太去衛生所掛了水。
老太太回來就繼續躺床上歇著了,倪雀去劈柴洗衣服干了些瑣碎的活兒。
打算回房間復習功課前,她又去看了眼老太太。
老太太半靠在床頭,背對著房門口在小聲打電話——倪保昌去年給老太太買了個老人機,老太太并不怎么用,只平日里用來聯系聯系麻將搭子。
見倪雀過來,老太太立馬不說話了,捂著手機問她活兒干完了嗎就過來打擾她休息。
倪雀扭頭帶上門就出去了。
到了中午,吃著午飯,老太太讓倪雀明天下午去云水寨的老李頭家抱兩頭小羊羔回來,說她現在身子骨不健朗,和平日里總也不走動有關,買兩頭羊來養,她每日里趕著羊上山也能活動活動筋骨。
倪雀覺得她這話說得沒什么不對,但她不想去:“我明天下午要回學校,你讓我爸去吧,他不買了車子嗎,開那個車去來回方便。”
老太太語氣活不似一個病人,嘴利得很:“你爸上完班回來那么晚了,這路又不好走,開車不安全。你存的什么心思讓你爸上了一天班回來還要受累。”
“我不去,我說了明天下午回學校就明天下午回,我已經請了一天的假,下周就考試了,我不想再耽誤時間。”
“在市里上了兩年高中就野了就無法無天了,難怪你爸說多讀書不是什么好事。”
倪雀裝作沒聽見,兀自道:“我買了兩箱牛奶、小面包、小蛋糕,還有一些燒麥、抓餅的速食早餐,你平時簡單熱熱就能吃。柴我會劈好,水也會接好,夠你用到你感冒好利索了。”
“你回來不是來照顧病人的,是來打發病人的哦。”
倪雀白眼都懶得掀,她垂眸吃飯,干脆閉了嘴。
老太太帶著個重重的鼻音,嘰嘰咕咕個沒停,話里話外全是數落,最后飯吃完了,放下碗筷,她說:“那你今天下午去,我去給老李頭他們家打個電話改下時間。”
下午四點,倪雀拿著老太太給她的一千塊現金,往云水寨走去。
倪雀詫異老太太居然拿得出一千塊現金,不說她有沒有,有她應該也是舍不得的。老太太見倪雀一臉狐疑,說是她前兩天就和倪保昌提了買小羊羔的事,倪保昌答應了,這是倪保昌給她的錢。
倪保昌平時對老太太也常有不耐煩,但老太太腆著臉問他要錢的時候,他雖不情不愿,可手頭要是不那么緊的話,也會給。
云水寨算是他們這兒一個小富的寨子。
要說這云水寨為什么在這一帶富得突出,還得說他們占據了地利人和。
先說地利。這寨子位置比較偏,和周圍的村子都隔著不小的距離,而這寨子背靠的那一片山,山上生長著幾千株古茶樹,這些古茶樹有著百年歷史,每年盛產近百萬斤的特色新茶,盛銷省內外。
再說人和。這寨子里聚居的基本都是一個姓的人,即李姓,祖祖輩輩往上數,這寨子里的家家戶戶多多少少都有些沾親帶故。寨民們做的都是茶葉生意,大家一股繩,一條心,有錢一起賺,妥妥地把共同富裕落到實處。
而倪雀要去的李老頭家,是這寨子里的大戶,早年間南下取得好一番生意經,回來后帶領著寨子的茶經濟做得更大更強。
這李老頭家里除了經營茶葉經濟,前兩年還干起了畜牧,在與那長著幾千株古茶樹的附近包了一座小山頭,養了二百多只羊。
這一片的尋常人家有想自己養幾只小羊羔的,有的就會去李老頭他們家抱。
這李老頭家條件非常不錯,但自古以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有的好,便也有的不好。
這李老頭有個小兒子,叫李豐,高中那會兒跟人打架,腦部受了傷,之后就落下了癲癇,又因為癲癇癥狀不輕,嚴重影響了日常生活,幾年時間里,李豐過得分外痛苦又頹然,后來他堅持要進行開顱,家里人拗不過,同意了。三年前,開顱手術做完,李豐癲癇發作的次數減少了,但因為開顱手術本就存在極大的風險,他大腦里的神經組織受到了一定的牽拉和損傷,他的智力、記憶力大不如前,甚至影響了語言功能,說話時口齒也有點含混不清。
李老頭有三個女兒,就這么一個兒子,如今李豐快三十歲了,就因為這么個毛病,即便家里條件不錯,可也還沒找到合適的老婆。
李老頭家畢竟是這一帶有錢的大戶,兒子雖不是頂頂健康,有些缺陷,但也有胳膊有腿的沒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他們還慶幸過,李豐手術后腦子變木了些,要是和以前那樣活絡,李豐估計還會因為自尊心受不了尋死覓活。
也正是他們自覺家里條件不錯,李豐也沒差到完全無法令人接受的程度,所以他們在給李豐找老婆這件事上,并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要的,起碼憨憨傻傻的,缺胳膊斷腿的,他們就不會接受。可以學歷差點,樣貌差點,也可以脾氣差點,但好歹得是個腦子沒病、四肢健全的人。
倪雀自然是聽說過李老頭家里的這些事的,但她揣著一千塊錢現金,走過一條又一條雨后泥濘的小徑,去往云水寨的這一路,壓根兒就不會去想這些。
這些是別人的家務事,是在這小地方生活著的碎嘴子們茶前飯后愛嘮的閑話,和她一點關系都沒有。
她想的只有,期末考就要到了,不知道這次她能不能沖一波前三,一中優秀的人實在是太多了,這兩年她也是鉚足了勁在追趕,好的時候,能維持在前五,差一點,能掉到十幾名。
可她還想要變得更好一些。
然而她沒料到,她現在走著的,是一條差點葬送掉她前程的路,而路的盡頭,是一個由她的親人,親手為她挖下的坑。
92|被關
照理說,倪雀去李老頭家抱羊,應該去他家承包的那座小山頭山腳下的羊場。老太太卻讓她直接去李老頭家,說已經打好招呼了,對方會提前讓人把小羊羔抱到家里后院,能省她好一段腳程。
這也正常,養羊無外乎就是為了賣了賺錢,李老頭家也招了那么多員工,員工趕著羊多送上一段路,估計也便于羊更好更快地賣出去。現在不少人家買羊,還讓養殖戶安排人送到家里呢。
到了李老頭家,倪雀說明來意,想的是交錢拿貨后就走人,結果對方說那小羊羔還在送來的路上,需要她等上一陣。
說這話的是李老頭的老婆,李老頭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李老頭那小兒子的親媽,不過如今也是過了花甲的年紀了,人看著挺慈和的,就是一直盯著倪雀打量。
倪雀被盯得不太自在,視線轉了轉,發現盯著她的何止是李老頭的老婆,李老頭,還有兩個人,看著應該是李老頭的兩個女兒,也在盯著她看。
李老頭家挺大的,又因為家和業一體,這家里經常有業務人員進出。由于來往人多,倪雀聽說,李老頭家常年都挺熱鬧的。
今天看著,除了這核心的這一家子外,倒也沒其他人。哦,也不對,除開一個嫁到外地的女兒,他們家那小兒子也不在。
倪雀等著的這一陣,覺得氛圍有幾分奇怪,除了落在她身上的讓她不太舒服的目光外,這家人一水兒都在這客廳里坐著,時不時地拋話頭出來跟她聊天。
問她學習情況,問她未來打算。
倪雀和他們根本算不上熟,這種圍著她閑談問話的場面,讓她感到實在不舒服,她委婉地打斷了話茬兒:“不好意思,能幫忙問下羊到了么?現在不早了,一會兒天黑了回去不好走路。”
對方才反應過來似的,說應該到了,然后引著她去后院。
走至半道,出來個用人,撞了倪雀一下,對方忙道歉,倪雀說沒事。
出了屋,發現外頭又下雨了,倪雀站在廊檐下,從這兒能看見遠處綿延的青山。
院子周遭圍了一圈柵欄,規劃有致的院內,綠植花卉、水果蔬菜,琳琳瑯瑯,滿目都是。
雨淅瀝瀝下著,隱有要下大的征兆,李老頭的家人又把她帶進院子里的一間招待室。
倒是還沒見著羊。
倪雀問羊還有多久到,李老頭老婆說快了。
倪雀困頓間,只聽得招待室的門被合上,倪雀驀一扭頭,見那李老頭老婆出去了。
不好的預感浮上心頭,她也決定出去,淋點雨就淋點雨吧,待在她密閉的空間里讓她莫名感到不安,她走到門邊,手握上把手,一擰,把手紋絲不動。
她一愣,再一擰,依舊毫無動靜。
疑問不解涌至高點,倪雀拍了拍門:“開下門,門是壞……”
“了么”倆字還沒出口,倪雀就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在相隔一扇門的門外響起:“丫頭,老李兄他兒子李豐也在你這屋里,你倆聊聊唄。”
“……”
明明是細雨天氣,倪雀仿佛聽見一道雷橫劈在自己頭頂。
大腦轟地一下響,因難以置信,閃過一片雪花似的白。
倪保昌還在門外道:“李豐這人我提前替你看過了,我花了心思、合著你心意給你挑的,你不是想上學么,跟他們家訂了親,你之后想怎么讀怎么讀,生了孩子,你以后要想出國去讀書,他們也愿意花錢供你。這些我都給你談好了。”
倪雀下意識地扭動門把手,拍門:“爸爸……”
李老頭老婆這時接話了:“倪雀丫頭,你爸爸收了我們十萬彩禮定金。你和我兒子的事要是能成,彩禮的尾金還有不止十萬,我們還會給你爸爸在自家廠子里勻個好職位,你讀書的事,就更不是問題了,我們也樂得有個會讀書的兒媳婦。”
倪雀在瘋狂拍著門的同時,聽完了這段話。
聽完后她反倒冷靜了下來。
沒什么好說的了。
她要報警。
手一摸口袋,空空如也,又去摸另一只口袋,里面只有孫國香給她的一千塊現金。
倪雀猛然反應過來。
剛才往院子來的路上,一個用人撞了她一下。
她的手機應該是那個時候被順走了。
一股涼意驟然從腳底板躥了上來,倪雀再次用力拍起了門,她驚惶地喊倪保昌,喊李老頭的家人,一開始是懇求的姿態和口吻,因著被忽視,后來變成了硬氣的威脅。
但是門外的人并不搭理她,他們極為泰然地在談論著這場交易,仿佛她不是個人,而是個貨物。
倪雀手拍得通紅,喊聲也大,但她失控的舉動并沒有引來任何動容。
外頭,倪保昌似乎湊近了倪雀眼前這扇門,聲音近了許多,他說:“丫頭,這屋子我給你踩過點,里面什么東西都有,之后一日三餐有人專門給你送,吃喝拉撒你全能在里頭解決了。”
“學校那邊,你不用擔心,我會給你請個假。你什么時候想明白了這事,覺得能成了,我什么時候放你出來。”
“當然了,你要說你現在就想通了,或者過個三兩天就想通了,那我肯定不信,這種算盤你就別打了,反正這個過程必須是要有的,不然我這也不能放心。”
聽到這兒,倪雀明白了。
他們這場交易的第一步,是禁錮她的人身自由。
倪雀停止了一切徒勞的舉動,安靜了下來。
門外,那李老頭的老婆又說話了:“倪雀丫頭,讓你在這待著,不是我們愿意的,是你爸他收完了錢,才說你可能不同意,讓退錢他也不退。事情到這一步了,沒法,就得往下走。”
“不過吧,咱們這一片,你應該也知道,老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份量還是很重的。我兒子雖然有些缺陷,但也不是個會拖累人的,你嫁過來,不會吃虧。我們家更是不會虧待你,你好好想想,啊。”
聽出來對方在這件事里也有被動的一面,倪雀心想或許有轉機也說不定,于是立馬回道:“嬸,我爸拿你們家的十萬塊,我讓他還你,他不還,我還。你們放我出去。”
倪保昌呿了聲,對李老頭老婆說:“你聽她說,她哪能有十萬塊。”
倪雀飛快接道:“我有,有好心人資助我上學,生活費我都攢著了,我可以拿出來。”
李老頭老婆似乎因此猶疑起來。
倪雀乘勢又表明了自己對這件事的不知情、拒絕,絕不妥協,并說這件事已經觸碰到了法律的界限,再繼續下去她一定會替自己維權。
倪雀身處的這間屋子極為隔音,她字字鏗鏘說著話的時候,倪保昌拉著李老頭老婆往外退了好一截距離。
倪保昌說:“王姐,你不會聽這丫頭幾句話這事就打算這么算了吧。你們家缺的是十萬塊錢嗎,你這兩年火急火燎要給李豐找老婆,不就是想趕在李豐三十歲之前把這事定下來嗎?畢竟過了三十李豐這情況更不好找,現在好不容易機會上門,你還猶猶豫豫的,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
“彩禮是我收的,女兒是我送的。你們家什么事都不會有。我是她親爹,我能有事么,我也肯定不會有。只要我沒事,你們就不會有事,你就把心往肚子里揣吧。”倪保昌極為不忿地哼了聲,“這丫頭片子上學別的沒學到,盡學著怎么嚇唬人了。”
李老頭老婆聞言又堅定了些,這時李老頭過來了,聽到倪保昌這么一番話,把他老婆往廳內的方向帶:“別管她,婦人之仁。就這么著吧,倪雀我們又不會虐待她,關一關,磨一磨性子,之后什么都就順理成章了。”
距離拉遠,又有隔音,他們說的話倪雀聽得并不太清楚了,但她能感覺到,只靠自己一張嘴,是無法輕易改變眼下的情形的。
最后她只是隔著門,徒勞卻堅決地說:“這事我不可能答應,你們就算一直關著我,也關不出你們要的結果!”
然而外面回應她的,只有微弱的、漸遠的腳步聲。
他們走后,倪雀怔愣著在原地站了許久。
在極度的不可思議之后,她又覺得好像也不足為怪。
這是倪保昌能做得出來的事。
在維持了兩年勉強的平衡后,相持的局面終究還是被打破了。
一直以來,她對準著的靶心都是倪保昌的粗野、暴力,突然有一天,他耍起了陰謀,她就渾然未覺地掉進了坑里。
是她掉以輕心了。
倪雀蹲了下來,平復了心中所有波瀾的情緒。
她忽然想到,剛才倪保昌說,李豐也在這屋里。
倪雀又站起身來,往里走去,走過一個拐角,更是將這屋子的全部擺設盡收眼底。
這小黑屋沒有窗戶,從里面的布置來看,倒像是一間主臥,有個隔出來的獨立衛生間,有床,有柜子,有桌椅。
除此之外,這屋里還有補光燈,墻上還貼滿了黑漆漆的隔音棉,倪雀想,這小黑屋在這之前,十有八九是他們員工工作的一個直播間。因著自己這事,臨時做了些調整,干脆改成了關人的囚禁室了。
此時此刻,李豐就坐在床邊的一張椅子里,頭戴耳機對著電腦在打游戲。
剛才發生的一切,不知道他是根本沒聽到,還是壓根兒不在意。
最好是不在意。
手機被順走了,人又被關在這里。可想而知,這里最大程度地切斷了倪雀與外界聯系的介質。
那李豐在玩的,肯定也是單機游戲,不用聯網的。
倪雀自然是不會主動去理會對方的。
她搬了個椅子,回到門邊坐下。
一直到第二天,倪雀和李豐雖然待在同一個屋子里,但兩人互不干擾,倪雀平穩度過。
又過一天,李豐從自我沉浸中短暫地抽離了一會兒,蹲到了倪雀面前,盯著她直打量。
他外表看起來并不憨傻,但面上有種一成不變的無悲無喜的木訥。
倪雀緊繃又警惕地回視著他。
他很快又起身去打游戲了。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
如倪保昌所說,一日三餐定時有人從小窗口里送進來,飯菜很豐盛。倪雀一開始并不打算吃,也懷疑過這飯菜里會不會摻了什么不好的東西,但兩頓下來,看李豐吃得大快朵頤,她也就不再搞絕食那套了。李豐吃什么,她就跟著吃什么。
在這屋子里關著,誰知道會有什么變數,要應付什么突發情況,她現在睡不好,不能再吃不好。只有保持氣力,她才能緊扒著深淵的邊緣不讓自己往下墜。
屋里的鐘時針走過一圈又一圈,屋里的燈以李豐的作息為周期開了又關關了又開。
倪雀守著門邊的一小片地,在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的煎熬里,熬到了第七天。
這天出現了變數。
李豐睡前,牛奶被人從小窗口里送了進來,那是李豐每天都要喝的,倪雀沒察覺到有什么不對。
現在有人來送飯,倪雀不會再著急地對著小窗口一通密集輸出了,起先她還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甚至放狠話威脅,后來發現送飯的人完全不為所動后,她就放棄了。
她不是沒想過用一些極端的方式打破或結束這荒唐的局面,但她很愛自己,也很愛那個,她憧憬的,尚且還沒抵達的未來,她害怕極端的方式走向極端的結局,所以她只能保守地維持著僵局。
她不是坐以待斃,她只是想在自己的不可動搖下,等一個一定會到來的收尾。
倪雀是在半夜,闔眼輕寐中聞到濃重的酒氣的。
她睜開眼,屋子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她來不及想更多,李豐就已經壓向了她。
倪雀嚇了一大跳,尖叫一聲。
李豐一手扣著她的脖子,一手撕扯她的衣服,在她身上胡亂動作。
倪雀叫喊著,瘋狂反抗。
驚慌過后,她強行讓自己鎮靜下來。
江既遲送給她的跆拳道卡,一百次課時她已經上完了大半,她是道館里最優秀的學員,她擁有足夠自保的防御技能。
因此,在短暫的沒有章法的抵抗后,倪雀已經能夠憑借跆拳道所學保護自己。
一時間,李豐并沒有占到上風。
但李豐畢竟是個男人,他占據著體型和力量上的優勢,醉酒又讓他變得野蠻粗橫。
倪雀一點也不輕松,她很累,很痛,也很清醒。
在李豐惱火地一巴掌抽在她臉上,直把她扇得差點摔倒,而李豐再次撲上來時,倪雀隨手抓了個東西,不輕,應該是架著補光燈的三腳架,她想也不想,狠狠地朝著李豐砸了過去。
黑暗中,只聽得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呼,李豐趴在地上,痛苦地蜷了起來。
93|止憶
倪雀打開了燈。
李豐蜷縮在地,手捂著耳朵痛苦難當。
倪雀在屋子里弄出巨大的動靜,想叫人來,無果。
她又問李豐平時在這屋里時是怎么聯系他父母的,這個問題她之前問過李豐,李豐沒搭理她,眼下他這副樣子,如果能聯系的話,總不會再瞞。誰知道李豐竟是真的無法給出回答,他陷于不明的傷勢中,捂耳又抱頭,發出格外瘆人的“嘶呵嘶呵”聲。
倪雀拿出了拆家的架勢,她甚至覺得她弄出的聲響加劇了李豐的痛苦,即便是這樣,李家人也沒出現。
把牛奶換成了酒,讓今夜的一切脫韁發展,然后眼一閉耳一堵,事不關己,只等第二天驗收成果。
既然這是他們的打算,那后果回頭他們就自己擔吧。
倪雀累了,不想管了,她身上青青紫紫的地方一大堆,掙扎反抗中被劃傷的口子也不少,她折騰不動了。
第二天一早,小窗口從外被打開,送飯的來了。
這出荒唐事,迎來了一個慘烈的收尾。
李豐左耳受外力傷刺激,內耳毛細胞受損,又因救治不及時,徹底聾了。
李老頭家里人怎么也沒想到,他一個正值壯年的兒子,被一個清清瘦瘦的十八歲小姑娘給打壞了。
這樣的兒媳婦他們是不敢要了。
不僅如此,他們還要求倪保昌歸還十萬塊彩禮定金,承擔李豐的所有治療費用,并再支付二十萬的賠償金。
倪保昌聞言,跟天塌了沒什么兩樣,在所有人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沖撞著穿過幾個人,揚手就往倪雀身上抽。
倪雀挨了一下后,躲過了,警察護了上來,呵斥倪保昌。
是的,倪雀在拿到手機的第一時間就報了警。
她將整個事件的前因后果事無鉅細地講述了一遍。
因報警及時,小黑屋里一切痕跡都沒來得及被李家人清理消除,警察得以順利取證。
現在的情形是,倪雀要把倪保昌、孫國香,以及李老頭一家都告了,她要起訴,李家人非法囚禁、強.奸未遂,倪保昌和孫國香暴力干涉婚姻自由,她不怕被非議,她現在一拳難敵四手,只有上到法庭,她才有求得一線公平的機會。
李家人很快就找了律師,對方拿著李豐的傷情鑒定結果,也要告,告倪雀故意傷害。
撇開賠償不談,非法囚禁、強.奸未遂、暴力干涉婚姻自由、故意傷害……這些罪名每一項情節都不輕,真上了法庭,三方不論是誰,都將膠著在這場訴訟里,誰也占不到絕對的便宜,這注定會是一場傷筋動骨的拉鋸。
誰會全身而退,誰會進去踩縫紉機,誰也不知道,因為誰都有可能。
警察說明利弊后,給出的建議是最好私下和解。
李家人憤怒得無以復加,他們兒子本就不健全,現在聾了一只耳朵,雪上加霜,他們恨不得把倪雀也打成個聾子。但他們的律師給出的建議和警察一樣,也是雙方私下協調解決。
非法囚禁、強.奸未遂于李家人而言,是板上釘釘的事實,而倪雀的“故意”傷害,卻是出于自我防衛。
也是因為這點,倪雀堅持要告,自我防衛是她的保護傘,她不想讓步。
但是所有人都勸她算了。
哪怕是那些站在她這邊的,關心她、痛惜她的人,劉嬸一家,學校老師,還有其他的鄉里鄉親,他們都勸她退一步,勸她接受私下調解。
她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她還有一年就要高考,她有錦繡前程等在前方。把自己陷在一場沒有百分百勝算的官司里,不值得,即便只有百分之一的敗訴率,她也不能冒這個險。
一旦故意傷害,或者防衛過當的罪名扣下來,她的前途就毀了。
*
“我不甘心,就去找了律師,律師給我的建議也是私下調解。”倪雀坐在沙發前軟絨絨的地毯上,神色平平靜靜,語氣也沒太大起伏,只是她的手依然攥著那淺綠色皮面本子的邊緣,指尖無意識地摳著頁腳,她看一眼江既遲,又垂下眼,說,“他說如果我不是個高中生,完全可以和他們死磕到底,但是我還在讀書,高考也只剩不到一年,我耗不起。而且對方的非法囚禁和強.奸未遂,也是因為有倪保昌收禮、送人在前,我的勝算雖然更大,但并不絕對。”
倪雀頓了幾秒,才接著往下:“最后我答應了,我和他們私下達成了和解,倪保昌歸還他們十萬彩禮定金,李豐耳聾被鑒定為重傷一級,加上治療費用一起,我需要賠償他們十六萬。倪保昌拿到的彩禮錢已經花了一部分,我想這件事快點了了,所以在去年暑假,連帶著倪保昌欠著的那一部分彩禮,全部還清了。”
“你資助我的那些生活費,全都拿去賠償了,一分不剩。”說到這兒,倪雀的聲音變悶了幾分,頭低得更下了,“對不起。”
“跟我說什么對不起?”江既遲蹙眉,手伸過去,捏著她下巴,令她抬起頭來,動作卻是輕柔的,“那些錢本來就是給你的,你怎么用都成。”
“不是這個對不起。”倪雀看著他的眼睛。
“那是什么?”
“應該早點告訴你的。”
江既遲不假思索,微一揚眉:“那我原諒你了。”
倪雀微愣,唇角彎了彎。
她其實是想對江既遲笑一個的,但是那些泛著苦味的記憶剛剛從她腦海、口頭過了一遭,那澀澀的味道尚且還縈繞著她,沒有散去,那笑便也沾了幾分苦。
江既遲的心狠狠皺了一下。
他按上倪雀后腦勺,順了把她的頭發:“哭了么?”
“嗯?”
“很害怕吧,被關的時候。”
“沒有哭,”倪雀垂著眼,“害怕……是怕的吧,李豐被我傷到的那一刻,我很慌,我明明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那樣。”
“你沒有做錯。”
倪雀抬眼看他。
江既遲摸摸她的頭:“你做得很好,你保護了自己。”
倪雀搖了搖頭:“不是我保護了自己,是你保護了我。”
“嗯?”他挑了下眉。
倪雀很板正地說:“是你送了我跆拳道卡,如果沒有這個卡,我就不會去學跆拳道,我不去學跆拳道,就沒有傍身之長,沒有傍身之長,我……”
倪雀說著,頓了一下,她也不知道如果沒有這傍身的技能,沒有在和李豐男女力量懸殊的撕扯扭打中有幸占了上風,她會怎么樣,她或許用極端的法子,僥幸地破了局,也或許極端的法子,帶她走向了某種極端的結局。總之,如果這兩個字后面,跟著無數種不幸的可能。
她略過這個假設的結果,繼續說:“再后來,如果沒有你資助的生活費拿去賠償,即便是我不想對簿公堂,估計他們也不會罷休。”
她說著又笑了一下,很短暫,但那笑里終于不再是純粹的苦,她說:“所以江既遲,是你保護了我啊,一直都是你。”
江既遲目光很深地看著她。
倪雀說:“因為你,我才來到了這里。”
江既遲將她抱進懷里,摟緊了:“倪雀。”
“嗯?”
“倪保昌的事,以后交給我來解決,好么?”
倪雀沒作聲。
江既遲又道:“他要是再找你,你就告訴我,我會處理;他要是找上我呢,你就更不用擔心了,我一個大男人,還應付不了一個地痞無賴么。”
“可是講理的最怕遇上無賴啊,他要是纏上你……”
江既遲掐了她的腰一下,倪雀癢得一縮,話被打斷,江既遲說:“你是不是把你男朋友想得太仁慈善良了。”
“你不是嗎?”
“看對什么人了。”他側頭,吻了下倪雀的耳朵,說,“放心吧,他纏不上我。”
沒聽到倪雀說話,他反問:“不相信我?”
倪雀在他懷里搖了搖頭。
江既遲又在她腰上輕輕一掐:“搖頭是信還是不信?”
倪雀又是癢得縮了縮,笑:“信。”
江既遲亦是淡笑,揉了揉她的頭發。
*
夜很深了,江既遲讓倪雀去洗澡。
等倪雀進了浴室,他岔著腿、撐著頭在沙發上坐了一陣,過了一會兒,又在幾個地方翻找了一通,找出煙和打火機,拿著上陽臺去了。
夜色沉得厲害,天上無星無月,空氣悶燥,今晚隱有一場雨要下。
江既遲將一支煙咬進嘴里,拇指一動,打火機躥起一豆火,要攏至唇周點燃時,他又停了動作,把煙拿了下去,塞回煙盒里。
他忽然就想起幾個月前的一個晚上,他送倪雀回宿舍,走在闌大的櫻花道上,當時也是聊到跆拳道,倪雀說這是她曾經傍身的技能,他隱約嗅到這背后有不好的故事,想讓她展開講講,倪雀說不想聊,又說,她不喜歡聊家里,也不喜歡她的家里人。
而他對于她家里人的印象,只停留在一個欺軟怕硬的家暴男父親,一個自私市儈的刁滑老太太。
這也確實沒錯。
可如果不是倪雀今天講出來,他根本就想像不到,倪雀會被自己的家里人那般算計,毫無情義,兇狠惡毒……
*
倪雀洗完澡又吹了頭發出來,客廳里空蕩蕩的,沒有人。
她張望著,喊道:“江既遲。”
“江既遲?”
她聲音小,江既遲沒聽到也正常,他估計是進哪個房間里了。
正合她意。
倪雀手里拿著兩個衣架,衣架上掛著她剛換下來的用手搓洗了的內衣內褲,她直奔陽臺。
陽臺上晾衣桿的位置很高,從肉眼來看,她怕是踮腳也沒法將衣服掛上去。
倪雀走近了,剛要找撐桿,就見陽臺側方的位置站著一道修長身影,襯衣西褲,瘦削挺拔。
陽臺沒開燈,客廳的燈光輻照過來,他匿在一片半昏半暗里。
倪雀愣在原地。
江既遲轉過身來,目光從她的臉上,逐漸下移,落停在了她手指勾著的兩個掛著薄薄白色布料的衣架上。
他挑了下眉。
倪雀被看得臉熱,先一步問:“你在這兒干什么?”
問完就看到他捏在指間的煙盒和打火機,臉上浮現疑惑。
“沒抽,”江既遲看穿了她在想什么,抬手舉了下手里的東西,“站這兒吹吹風。”
“有風嗎?”這段時間又熱又悶的,白天夜晚見不著幾縷風。倪雀想著,抬頭看了眼,衣桿上掛著的幾件衣服,下擺確實在微微拂動。
江既遲答:“有,外面快要下雨了。”
說完,他走兩步,在客廳和陽臺交界處的置物柜上,拿了個遙控器,摁著。
晾衣桿緩緩下搖。
倪雀看著。
江既遲松手,晾衣桿停在一個比剛才低了幾公分的位置。
倪雀趕忙上前,就要將內衣內褲掛上去,剛踮腳,那晾衣桿忽又上升。
“……”
倪雀一呆,看向江既遲。
他正摁著遙控器。
見她又呆又羞的模樣,江既遲彎唇一笑,低道:“不逗你了。”
晾衣桿再次下搖,倪雀生怕他又戲弄自己,在晾衣桿下降到一個自己堪堪能夠到的位置時,立馬踮腳將手里的內衣內褲掛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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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衣內褲掛完,倪雀仍是有些尷尬。
她轉身就要回客廳,江既遲一把拉住她手腕,將她帶了回來。
他微微俯身,視線和她齊平,明知故問:“臉怎么這么紅?”
倪雀目光躲閃,左看看右看看,說:“可能是剛才的洗澡水比較熱吧。”
“是嗎?”他勾住她一綹發梢,在指尖纏了纏,“這洗澡水水溫還帶這么強續航能力呢,你頭發都吹完了,它還在發揮效應呢。”
“……”
倪雀接不上這個段位的調侃,扭身就想走。
江既遲拉著她手腕的手沒松開,順著她就進了客廳。走到茶幾邊時,倪雀看了眼沙發上放著的,她從學校拎來的那個鼓囊囊的背包,停了下來,問江既遲:“那個……我睡哪兒啊?”
江既遲順著她剛才的視線看過去,松開她手腕,走到沙發邊,將那個背包拿起,又走回來牽起她的手,帶著她往房間的方向走去。
果然。
不是次臥。
也不是書房。
是他睡的那間主臥。
春節那會兒他生病,倪雀進去過的那間。
房間很大,布局時尚,色調簡約卻不冷淡。
倪雀看一眼那張擺在視覺中心的大床,深藍色的床品平平整整地鋪在那兒,像一片寧靜的海。
倪雀目光不自在地撇開。
江既遲走到一面柜子前,橫向推開,柜內空蕩蕩的,掛衣區、疊放區、小物件收納區,以及柜子下方的抽屜區,各隔層區域劃分鮮明,江既遲說:“我讓人把這面柜子收拾出來了,東西放包里平時不好拿,拿出來放這兒吧。”
“好的。”他說完,倪雀就走近他,去拿他手里的背包,一副現在就要開干的架勢。
江既遲手一抬,把包放到了柜子最上層:“急什么。”
他視線掃過倪雀左手小臂。
那里先前被倪保昌用酒瓶砸腫了,敷過醫用冰袋后,現在腫是消得差不多了,但那片青紫在嫩白的腕子上仍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今天很晚了,你胳膊上又有傷,過兩天再捯飭。”他說著,雙手搭在她肩上,領了她幾步,將她按坐在床沿,“累一天了,你明天還得上班,早點休息。”
倪雀仰臉看著他,應了聲“嗯”,應完就反應過來江既遲這話說的好像把她放在這兒就要走似的,她下意識地便抬手抓住他的胳膊,問:“你要干嗎去?”
“嗯?”像是有些意外于她的舉動,江既遲垂眸看了眼被她抓住自己胳膊的手,抬眼時,眼里是蓋不住的笑,“想讓我也睡這兒?”
“你……你不睡這兒嗎?”
今天串進來倪保昌那么一個插曲,回來后,倪雀又跟自己坦白了許多過去的事情,還都不是什么好的經歷。這么一通下來,倪雀身上心里都沒了舒坦地兒。或許給她點單獨的空間會更好一些,所以他原本是打算去睡次臥的。
江既遲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又問了一遍:“真想我在這兒睡啊?”
從剛才上陽臺晾內衣內褲,到進臥室看到大床,再到現在,倪雀臉上的溫度就沒徹底降下去過。
雖然有幾分淡淡的羞窘,倪雀還是十分坦誠地點了點頭:“嗯。”
江既遲揚了揚眉。
和倪雀近距離地對視了一會兒,他站直身體:“行,聽你的。”
“……”這話說的,好像她多想和他一起睡似的。
江既遲見她眼神飄忽,更是忍不住想要逗她:“那我洗洗去。”
“……”
倪雀看著他,他看著倪雀。
他倒退著往外走:“走了。”
倪雀抬頭望天花板。
江既遲口吻越發曖昧:“等我啊。”
倪雀頭抬得更高。
江既遲笑著出去了。
他一走,倪雀肩膀一松,人就癱倒在了床上,將臉懟進了被單里。
就這么好一會兒,她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來,拿起手機,打開小紅書,搜索:情侶第一次需要注意什么。
她好學地一條帖子一條帖子地看了起來。
十分鐘后,江既遲擦著半干的頭發走了進來。
彼時倪雀站在一個凳子上,正扒拉著剛才被江既遲放到柜子最高層的那個背包,聽到他的腳步聲,她跟受驚了似的,嚇了一大跳,手上松了力道。原本半耷拉在柜子邊緣靠她托舉著的背包,頓時就往下掉。
倪雀反應飛快去接,接是接著了,但那背包是敞著的,大部分東西雖被倪雀連著包一把給薅住了,但被她從背包深處翻找出來的,剛撥弄到背包邊緣的東西,嘩嘩一股腦往下掉。
江既遲本來想幫她接住包的,見她自己接懷里了,便止了動作,視線自然而然就落到了那往下掉的東西上面。
瞥到個別字眼,他挑了下眉,頭發也不擦了,蹲下身。
那小方塊樣式的,一盒盒的東西實在是太好辨認了,即便不湊近細看,那盒子上設計成超大號字體的“超薄”二字也實在太過醒目。
江既遲一腿屈著,一腿膝蓋著地,從地上撿起一盒,慢條斯理念道:“至感三合一,10只裝。”
又拿起一盒,繼續念道:“無儲薄,零阻隔,更貼合。”
放下,再拿起一盒,慢悠悠道:“悍將,冰火一體。”
倪雀已經從凳子上下來了,她將背包往低層的柜子里一放,就去奪江既遲手里的東西:“你別念了。”
江既遲任她奪走,臉上是抑不住的意味深長的笑:“我都不知道你準備做得這么足呢。”
倪雀一盒盒地撿著地上的東西,頭也沒臉抬了:“我……我這是有備無患。”
上次五一去南城前,葉槐要送她小雨傘,她沒收,倒是讓室友們給她安利了一波,之后她就各種牌子、各個尺寸買了不少。
這次要搬來江既遲這兒住,在宿舍收拾東西的時候,她想著,都要同居了,這種東西肯定是不能少,于是一股腦把之前買的都裝包里帶上了。
剛才在小紅書上看帖子,每條帖子都提及了這一用品的重要性,她干脆就放下手機,搬了個凳子過來,準備都拿出來。她分明是想大大方方地面對這件事,聽到江既遲進來的動靜,莫名又竄出來幾分偷雞摸狗的羞躁,結果這一慌,直接在江既遲面前下套套雨了。
“的確,”江既遲挑眉,掃一眼地上的花花綠綠,謔道,“很有備無患。”
說完,他站起身,倚著一旁的柜子,抱胸看著她撿。
倪雀飛速撿完,抱了個滿懷。
兩人互相覦著,倪雀臉皮熱乎乎的,她問:“我……我放哪兒啊?”
江既遲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能煎雞蛋了。”
“……”
他走到床邊,坐下,拉開邊上的床頭柜。
倪雀會意,走過去,兩手松開,揣著的一堆小方盒就咚咚咚地掉進了矮柜里。
做完這一切,倪雀又有些尷尬了。
外面響起了輕微的雷聲,隱約聽見雨滴敲打在窗玻璃上的聲音,倪雀蹲在床邊,仰頭看著江既遲,尬兮兮地找話說:“下雨了。”
“嗯。”他盯著她。
“好像還挺大。”
“嗯。”
“不知道會下多久。”
江既遲這下沒再“嗯”了,手往她腋下一夾,將她整個提了起來。
“……”
一個天旋地轉,倪雀從他這猝不及防的舉動中回過神來時,已經被他壓在身下了。
“很想做?”江既遲看著她的眼睛,問。
倒也不是……只是按照流程,他們似乎也該到這一步了。
倪雀看著他眼睛里的自己,說:“可以做。”
江既遲手探她的睡衣里:“你今晚都暗示到這個程度了,就算說不可以,我也不管你了。”
雨下得越來越大,外頭雨水敲打窗戶的聲音越來越密實。
偶有悶雷響起,和著雨聲,本該是足夠有存在感的背景音,而女孩子細而輕的嗚咽聲,卻蓋住了一切。
江既遲一只手開拓著,一只手伸了出去,拉開床頭柜,隨手從里摸出一盒。
倪雀聽到了撕包裝的聲音。
一陣窸窣后,沒了動靜,倪雀睜開眼去看。
視覺的沖擊讓她本能地、非禮勿視地閉上了眼。
閉了一小會兒,她又悄么嘰兒地睜開一只眼,什么都還沒看清呢,就聽他微啞的聲音傳來:“倪雀,你買的什么尺寸,小了。”
“……”
倪雀這下雙眼都睜開了,有什么一下撞進她的視野里,她下意識就要撇開眼,被江既遲扣著下巴,輕輕掰了回來。
“躲什么,”他低聲,“難道不該看清楚點,才知道買什么號么。”
“我知道,”倪雀被他固定著腦袋,視線只能落定在某一處,“上次在南城我……我有幫過你的。”
“知道你還買錯。”
“這是在去南城之前買的。”
“嗯?”他湊近,鼻尖蹭蹭她的,嗓音慢慢的,帶著淺淺一層笑意,“那么早就有這個覺悟了?”
倪雀掙了一下,傾身過去拉開床頭柜:“還有別的尺寸的,換一個。”
江既遲挑了下眉:“這樣。”
倪雀挑挑揀揀一陣,找到盒大號的,拿過來,問江既遲:“這個可以嗎?”
江既遲掃一眼:“可以。”
“那給。”
他兩手往后一撐,不接。
“……”
倪雀不解地看著他,只見他抬抬下巴示意:“你幫我戴。”
“……”
江既遲好整以暇地等著。
兩人幾乎都沒穿衣服,自己渾身上下也就胳膊上掛著件內衣,一直這樣像什么樣子,倪雀只好拆起包裝來,終于拆完,她研究了一下,上前。
剛碰上,才套了個頭,江既遲的聲音慢悠悠自頭頂傳下來:“反了。”
倪雀臉更紅,頭更低,她褪下來一看,好像真的反了,于是換方向。
又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江既遲吃不消她的慢動作,自己直接上手,推進最后一步。
窗外的雨似是下得更大了,瓢潑一般,雷聲滾滾,還伴有閃電。
室內開著燈,很亮,將一切照得鮮明,閃電便也不顯得突出。
室內還有更刺激人耳朵的聲音,于是那轟隆隆的雷聲,便也不那么分明了。
95|歸零
第一次,女生容對方進來總是很難,男生進去后繳械總是很快。
他倆沒有什么意外地也遵循了這個規律。
所以就有了第二次。
這一次,倪雀還是很難,江既遲卻像是進山洞撈著一本蓋世武功秘籍當場讀完并當場練就一身好武功的強者一樣,他以極高的效率完成了現場升級。
深藍色的床單是海,倪雀是海上一葉隨著浪濤上下顛簸飄搖的小舟。
江既遲是翻涌的浪,也是搖槳的人。
窗外的雨聲很久才歇,房間內的動靜比雨聲消停得更晚。
江既遲扣著倪雀的手,埋在她頸窩里等待最后時刻的過去,好半晌,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撐起一點身體,纏綿地吻上倪雀的唇。
腕上墜著的無事牌一下一下地晃蕩著,在倪雀的手腕上刮啊刮。
綿長的吻結束,江既遲握起倪雀左手小臂,那里青紫一片,他問:“剛才有弄疼這兒么?”
倪雀蔫答答地搖頭:“沒有,你都避開了。”
“還行,看來也沒有太失控。”
“……”
倪雀心說好像是我每次都提醒得比較及時……
但她現在嗓子有點累,不想說話,也就懶得糾正他了。
江既遲又伸手戳了戳她的手腕,不滿地開口:“為什么不戴我送你的手鏈?”
倪雀動了動唇,還沒回答,江既遲撥了撥自己腕間的那枚無事牌:“你要是不戴呢,那我也把這個摘下來好了。”
他作勢要摘,倪雀一把攥住無事牌。
江既遲看向她。
倪雀說:“我戴。”她手抓上江既遲的手腕,輕輕搖了搖,“我想先洗個澡,洗完澡就戴,可以嗎?”
“手鏈你帶來了?”
“嗯,在包里。”
江既遲唇角一提,起身下床,他俯下身來,倪雀雙手勾住他脖子,他一手托她的背,一手繞過她膝下,將她打橫抱起。
往浴室走的路上,他貼在她耳邊:“我們倪雀連男人都打得過,怎么現在這么柔弱呢。”
“我才不想和男的打架,”倪雀忽視他話里的調侃,“太難看了,那個畫面肯定很丑陋。”
“不想和男人打架,那想和男人干什么?”江既遲喜歡看倪雀被他逗得窘乎乎的樣子,他繼續侃,“想我們剛才那樣?”
“……”倪雀的臉皮果然又紅了。
江既遲還嫌不夠:“剛才那畫面丑還是美?”
倪雀硬著頭皮道:“我又看不到。”
“你不是能看到我?”
“……”
“嗯?美還是丑?”
“能不能跳過這個話題?”倪雀頭皮都麻了。
“不能。”到了浴室,江既遲把倪雀放下,直接打開淋浴頭,打算給彼此簡單沖洗一下,水流落下,他說,“我聽說呢,情侶之間,事后交流很重要,不然容易影響感情。”
“怎么會影響感情。”
“萬一你對我不滿呢。”
倪雀任由他給自己身上抹沐浴液,咕噥:“沒有不滿。”
“那就是很滿意?”
“……”
倪雀打算蒙混過關:“我好困。”
“回答我的問題。”
倪雀又決定速度翻篇:“滿意。”
“上一個問題。”
“上一個……”
“美還是丑的那個。”江既遲提醒道,提醒完又自我糾正,“這么說貌似不對,你只能看到我,應該是帥不帥。”
倪雀覺得他有些幼稚了:“這種時候怎么會帥啊。”
說完又擔心他以為自己是說他不好看的意思,又立馬補道:“也不是不帥。”
“那是什么?”
倪雀心下一橫,豁出去了:“性感。”
江既遲擦抹身體的手一頓,隨即笑起來,身上的泡沫水漬都輕顫著往下落。
倪雀尷尬:“你……笑什么?”
“笑你害羞又直白。”他伸手,掐她的臉,“真好玩兒。”
“……”
沖洗干凈彼此身上的泡沫后,江既遲用浴巾將人一裹,抱著往房間走,路上,他問懷里的人:“想聽聽我眼中的你么?”
倪雀說:“不要。”
“為什么不要,都是好話。”
倪雀頓時又有點動搖。
江既遲湊到她耳邊:“皺眉閉眼小聲哼哼,這三件套真漂亮,我很喜歡。”
倪雀驚訝于他把這么曖昧的話說得如此清新脫俗,訝然過后,腦子里全是先前臥室里的旖旎場景,她抱著江既遲脖子的手一下收緊,紅撲撲的臉直接埋進了他的胸膛。
回到臥室后,根據倪雀的提示,江既遲從她的背包里翻出來那條在南城時送她的手鏈。
江既遲給她戴上。
鉑金的展翅小鳥,別致秀美又栩栩如生,像是隨時要從腕上飛出去似的。
江既遲從身后抱住倪雀,握住她一只手,與她十指相扣,無事牌和小飛鳥輕輕碰在一起,金與銀交疊,像暗夜里皎白的月亮,追上了白日里耀眼的太陽。
夜里睡得太晚,闔眼沒個把小時,兩人就被生物鐘雙雙叫醒。
江既遲還好,醒來之后就盯著倪雀的睡顏看。至于倪雀,雖是被生物鐘慣性喚醒了,但眼睛很快又睜不開了,身體跟黏在了床上一樣,完全沒了平時一睜眼就立刻下床的那股子利索勁兒,唯有意志力拉拽著她,讓她不敢徹底放縱自己睡死過去,只能勉強維持在一個半睡半醒的混沌狀態。
就這樣五分鐘過去了,倪雀強行睜眼,撐起身體就要起床,結果眼剛一睜開,江既遲就把她摁了回去,吻很快落了下來。
親了半天也不見結束,唇瓣稍稍分離的間隙,倪雀說:“我要起來上班啦。”
江既遲不管:“我幫你請假。”
這話直把倪雀給嚇醒了。
這不得暴露關系么,她伸手推江既遲的胸膛:“不要,我才實習沒多久,這就請假會被開的。”
“誰敢開。”
倪雀抵著他:“起來啦。”
江既遲結束了貼在她下巴上的吻,但人沒退開,將她抱住了,清早微啞的嗓音里帶了幾分怨氣:“想做。”
“……”
“今天要是周末就好了。”
倪雀心說她也希望今天是周末,這樣她就能繼續睡覺了。
卻聽江既遲接著道:“是周末的話,這一天都不下床了。”
“……”
他的不下床,和倪雀的不想下床,是兩個概念。
倪雀摸摸他的背,干巴巴地安撫:“周末也快到了。”
“今天才周四。”
“那后天不就是了。”
江既遲低低地嘆了聲:“還有好久。”
“……”
兩人在床上又磨蹭了一會兒,還是起床了。
倪雀不用說,她作為入職不久的實習生,自然是非必要不請假。而江既遲,昨天剛從南城趕回來,工作上的事也有著急要推進的。
早餐是來不及在家里做了,他們決定到了公司后在附近買個麥當勞什么的填肚子。
出門前,倪雀看到自己昨晚遺留在沙發上的那本債務小本子,腳步一拐,走了過去。
江既遲在玄關處穿鞋,見倪雀半道拐去客廳,喊了她一聲。
倪雀走到沙發邊,拿起那本本子,同時應他:“來啦。”
昨天比完賽后,一連串的高能事件,讓倪雀都沒顧得上問江既遲這次出差情況如何。
上了車,她問他出差順利嗎,江既遲撥著方向盤,拐過一個路口,說:“和普慈談下來了,這兩天把合同細節磨完,材料這個月就會到位。”
“那今年技術一部的重點就是集成一代腦機接口了?”
“嗯。方案規劃、論證反反覆覆折騰了兩年多,之前都是電腦模擬,現在終于可以落到實處。我們前期工作做得足,眼下進入組裝階段雖然免不了各種糾錯排障,但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之后就是在集成過程中完善、強化,能輕松一些。”
“你要親自盯著吧?”
“不然呢?”江既遲偏頭瞥她一眼,“我可是技術入股占了大頭。”
“資金也沒少砸吧。”倪雀說。
江既遲微一揚眉:“這怎么說?”
倪雀有理有據:“從我剛認識你開始,你就是個氪金大戶的形象。”
江既遲想到她那本債務本子上的內容,頗有幾分記仇道:“就因為我給你付個卷子錢、送個u盤、買個藥什么的?”
“你還給學校捐實驗器材,還資助我。”倪雀忽略他語氣里的怨念,進行強有力的補充。
“那都是小錢,”江既遲笑,“長空這種性質的公司,丁點資金可開不起來。”
“那你們不還是開起來了?”
“孟總是冤大頭。”
“我聽可璇姐說,孟總家里一開始不支持來著。”
“嗯,后來妥協了,不僅妥協了,還提供了小金庫。”
倪雀想到孟總的家里人原本是想讓孟總走仕途的,不禁感嘆:“原來孟家人不僅有權還有錢啊。”
“怎么,想找個有權又有錢的?”
倪雀也是對江既遲的腦回路有些無語:“沒有。”
“沒有最好,我還以為你睡了我,這就要始亂終棄了呢。”
“……”
到了公司,倪雀又開啟了打工人忙碌的一天。也就中午吃飯時,和江既遲互發了幾條消息,其他時候,兩人都各忙各的。
臨近下班的點,倪雀有一份醫療健康咨詢平臺的語音數據要進行頻譜分析和噪聲估計,這是潘組長最近剛教她的內容,她還不太熟悉,做得有點慢,又因為明天必須交給潘組長完成后續的降噪處理,所以她今天必須得弄完。
倪雀想了想,給江既遲發了條微信,說今天要加班,要加多久不確定,要是他忙完了可以先回,不用等她。
大概是江既遲也在忙,過了十幾分鐘才回復她:【不巧,我也加班】
后面還有兩條。
一條是:【忙完發消息】
另一條是:【不管誰先忙完,另一個都等著】
倪雀看到消息,忍不住笑起來,回復:【好的江總】
這一忙就忙到了八點半,距離下班點都過去倆小時了。倪雀看了看手機,江既遲沒有發消息來。
她敲了條微信發過去:【我完事啦】
消息發完,倪雀收拾了下東西,翻著包包的時候,看到了早上出門前放進來的那本債務本子。
她拿了出來。
里面的內容她早已滾瓜爛熟。
這會兒看到本子,又想起了昨晚在客廳里,和江既遲坦白過去經歷時的畫面。
倪雀撥開磁扣,翻了翻,在看到寫有內容的最后一頁時,驀地一愣。
這一頁的末端,添了字樣。
字跡很熟悉。
瀟灑大氣,遒勁有力,筆尖滑過之處,紙張微微凹陷。
【滴——已歸零
江既遲】
甚至,在他的落款處,還蓋了個紅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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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雀思來想去,覺得這兩行字應該是昨天她去洗澡時江既遲寫下的。
沒想到他還給蓋了手印。
好正式。
倪雀對著這一頁拍了張照,給江既遲發過去,附言:【江總大方,謝謝江總】
五分鐘后,江既遲回了她消息:【不客氣,回家肉償】
“……”
倪雀臉上溫度又開始走高,接著又收到一條:【上來】
上去?
去哪兒?
他辦公室嗎?
江既遲的辦公室比她這兒高兩個樓層。
倪雀回:【干嗎】
江既遲:【吃飯】
倪雀下意識環顧四周,辦公室里還有個別工位有人在加班,倪雀敲字回復:【不好吧,公司還有人呢】
江既遲:【我這層沒人了】
倪雀還沒去過江既遲辦公室,頓時有些心癢癢,于是回:【好哦,那我上去】
江既遲回復她辦公室方位的提示:【東邊盡頭】
倪雀坐電梯來到江既遲辦公室所在的樓層,這一層沒有員工辦公區,一上來映入眼簾的就是偌大一個會客大廳,南邊有個產品展示區,東南角有間會議室,其他幾面,則是幾位高層的辦公室。
倪雀往江既遲辦公室的方向走。
他的辦公室門口立著個近乎齊人高的機器人,黑白色調,憨圓的腦袋,大大的眼睛。
倪雀一走近,那機器人就問:“Hello,may i please have your name?(您好,請問怎么稱呼您)”
是女聲。
倪雀稍愣過后,接道:“My name is Nique。(我叫倪雀)”
機器人:“Ms.Ni,nice to meet you,my name is Aria。(倪雀,很高興見到你,我叫阿麗亞)”
倪雀又說:“Nice to meet you too ,Aria,i’m here to see Pres.jiang。(我也很高興見到你阿麗亞,我來找江總)”
“OK,wait a moment,piease,i well call Pres.jiang for you through the internal line。(好的,請稍等,我為您內線呼叫江總)”
Aria話音剛落,辦公室的門就從里打開了,江既遲出現在門口,他微微挑眉:“在這兒練口語呢。”
Aria幾乎是立刻就感知到了江既遲的出現,對倪雀道:“Ms.Ni,this is Pres.jiang。(倪女士,這就是江總)”
倪雀忙對她說:“I know,I know,Thank you。(我知道我知道,謝謝)”
江既遲一把拉住倪雀手腕,將她拉進去了。
倪雀被他拉著往里走,忍不住回頭看Aria:“她好有氣質啊。”
江既遲不置可否:“Aria是個明星機器人,還接受過不少科技達人的采訪。”
“這么厲害?”
江既遲“嗯”了聲,在辦公室的休息區坐下,打開茶幾上放著的保溫飯盒。
倪雀也在一側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又是你那個御用廚子做的嗎?”
“御用?”江既遲側頭看她一眼,淡笑,“這么說也沒錯。”
兩人邊吃邊聊。
江既遲問:“今天上班身體有不舒服么?”
倪雀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他為什么問這個問題,茫然半刻后,想到昨晚的事,瞬間了然,臉微紅:“沒有。”
她忙轉移話題:“對了,Aria怎么是說英文啊?”
江既遲看著她臉上浮起的紅暈,唇角微勾,答:“之前有記者來長空參觀,測試了一下Aria的語言功能,當時切換了英文后就沒再調回來。”
“這樣啊。”倪雀點點頭。
江既遲又問起她白天工作如何,有沒有遇到困難,倪雀說目前都挺好的,工作上,和同事相處上,都沒什么問題,末了,又反過來問江既遲今天的工作,和普慈合同磨得怎么樣啊,技術一部的腦機接口現在具體什么進展呀。
江既遲見她對一部的腦機接口項目挺感興趣,就問:“想去實驗室看看么?”
倪雀眼睛一亮:“可以去嗎?不是說涉及保密嗎?”
江既遲說:“保密部分主要是算法和模型,還有一些腦電信號的實驗數據,你不參與進項目里,只粗略地參觀下實驗室,也看不到那些,所以沒關系。”
倪雀立馬道:“那我去!”
“行,帶你去。”江既遲笑笑,蓋上飯盒,抬眼時見倪雀嘴角粘了粒米,伸手用拇指粘過來,送到自己嘴里。
倪雀見狀:“……”
江既遲挑眉:“怎么,不能吃?”
倪雀悻悻,視線撇開:“我沒說不可以。”
出辦公室時,倪雀興之所起,問門口的Aria:“Hello Aria,What do you think of Pres.jiang?(你好阿麗亞,你怎么看江總)”
“Pres.jiang?He is my creator,he is like a father for me。(江總嗎?江總是我創造者,對我而言他像是父親)”
“Creator?Father?(創造者?父親?)”
“Yeah。(是的)”
倪雀又問:“Why did he create you?(他為什么創造了你)”
Aria微微頓了頓,說:“He hopes that i can talk to people naturally。So he hopes that when I communicate with you, it feels like talking to a real person。(他希望我能夠自然地和人交談,所以他希望我和你交流時,感謝像是在和一個真人對話)”
倪雀還沉浸在這段對話里,Aria自行發揮地問了句:“By the way,do you think Pres.jiang is handsome?(對了順便問一句,你覺得江總帥嗎?)”
倪雀愣了下,發出輕輕地“啊”的一聲,反應過來后,下意識看向江既遲,他也朝她看過來,微一挑眉。
倪雀轉回臉去,謔笑著問Aria:“What do you think?(你覺得呢)”
Aria眨了眨大眼睛:“I think jiang is always the most handsome man in the world。(我認為江是世界上最帥的男人)”
倪雀歪頭看一眼江既遲,笑彎了眼:“I can''t agree more。(我不能更認同了)”
倪雀剛說完,肩膀上搭上來一只溫熱的手,下一秒,眼前覆下一道陰影,嘴唇被人輕輕碰了下。
倪雀嚇一跳。
這可是在公司。
她甚至都來不及瞪江既遲一眼,就聽Aria原本平緩的聲調都揚了幾度:“Oh,Ms.Ni,you''re Jiang''s girlfriend。(哇哦,倪女士,你是江的女朋友)”
倪雀:“……”
江既遲轉頭對Aria說:“Next time she comes here, you just let her in。(下次她再過來,你直接放行)”
Aria轉了轉腦袋,俏皮道:“No problem。(沒問題)”
*
和Aria說了再見后,江既遲帶著倪雀去了技術一部專屬的實驗室。
出了電梯間,是一條雪白的長廊,長廊兩側的墻上掛了不少腦神經技術領域的成果展示圖,各種神經網絡結構,那些圖一眼看過去,都很抽像,一路走,倪雀一路問,江既遲一路答。
進入腹地,是十分寬敞、明亮的布局,實驗室里還有一些人在加班,見到江既遲領了個小姑娘過來,紛紛抬眼投來視線,瞥過一眼后,又各自低眼干活,倒是沒有好奇心特旺盛到目光追著不放的,更沒有因此交頭接耳的。
江既遲帶著倪雀在里面繞了一圈,挨個給她介紹,實驗操作區、信號處理與數據分析區、腦成像區、樣品制備和儲存區等等,在經過一處隔間時,倪雀指著里頭問:“那個籠子,是要用來關動物的嗎?”
“嗯,”江既遲答,“等我們的一代侵入式BCI集成并通過藥監局審查后,會先在動物身上開展實驗,到時候要買猴子。”
“那猴子會有風險嗎?”
“任何實驗都無法確保百分之百的安全,我們唯一能保證的是,一切都會在符合倫理道德和科學規范的前提下進行,最大可能地保護動物的權益。”
倪雀點點頭:“我懂了。”
江既遲看一眼周圍,見沒人看向他們,摸了摸倪雀的頭,又道:“其實,現在國內外市場上,非侵入式BCI,半侵入式BCI,都取得了不少成果,也不乏應用于臨床的成功案例。”
“長空一開始想過,就做半侵入式,把半侵入式往深了做,這樣能盡可能地減少手術給人體帶來的風險,后來我們自己推翻了自己。大腦這項器官太復雜了,隔著顱骨和頭皮,以現在的技術,無法絕對純凈地提取精準的神經信號。不過,更重要的是,那些殘障人士、腦病患者,他們很難,多數人過得很痛苦,等不起你在那隔靴搔癢。高風險伴隨著高收益,只有敢往險峰上攀,才有可能摘到那朵生長在懸崖峭壁上的救命花。”
江既遲說到這里,有微微的失神。
倪雀知道,他想起了江耀誠。
當初他選擇這行,不就是為了給江耀誠摘花么?
他用那摘花途中,拾得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葉誘哄著江耀誠去期待摘花盡頭最好的風景。
只是,不知道江耀誠還等不等得起。
倪雀伸手,握了握江既遲的手。
江既遲反捏了捏她的手心,似乎消化了些什么,再開口時,眉眼間染上幾分銳氣:“當然了,撇開個人私心,從宏觀來說,腦機接口本身就是一個存在巨大發展潛力的新興領域,誰能掌握它的核心技術和專利,誰就能在未來市場競爭中獲得優勢,這不僅僅是企業之間的角逐,更事關國與國之間的戰略布局。”
倪雀聽得很認真,那沉浸的小表情,看起來像是頗為受教,江既遲好笑地戳了戳她額頭:“這位同學,下課了。”
倪雀回過神,摸摸腦門,露齒笑:“江老師講得真好。”
“這么憨呢,”江既遲也笑,朝一邊側了側下巴,“侵入式BCI還沒有,非侵入式的這實驗室里倒是有,要不要戴上玩玩?”
“可以嗎?”倪雀眼睛亮晶晶的。
“不可以我還問你?”他并著五指,輕推了下她腦門,“傻。”
97|書房
江既遲給倪雀戴的是個腦電帽,上面布滿了許多小小的感應器,還有連接著電極的導線,以及放大腦電信號的放大器、去除噪聲干擾的濾波器等部件,部件雖多,帽子卻很輕便,沒有明顯的沉重感。
倪雀戴上后,江既遲給電極涂上導電膏,打開帽子的Wi-fi,和電腦連上。
隨著導電膏涂完,電腦上每個電極通道的阻值都降到了合格范圍,這個時候腦電帽就可以采集大腦皮層的信號了。
倪雀在江既遲的提示下,做了咬牙、眨眼的動作,電腦上顯示出完全不同的波形圖,波峰波谷形狀相去甚遠,眨眼波幅小,咬牙波幅大。
接著江既遲又給她戴上了機械手套,并連接上腦電帽。
倪雀看著手上戴著的手套,很有漫威電影里的英雄特有的那種風格,酷炫前衛。
“真酷。”她說。
江既遲放了一只杯子在她面前的桌上,在她側邊蹲下,說:“集中精力,想像自己要抓住這只杯子。”
倪雀“嗯”了聲,點點頭,看著眼前的杯子。她的目光很專注,顯然投入到了江既遲的這道指令中。
然而機械手套手指蜷了蜷,整只手微微挪動了下,卻離完成抓住杯子這個動作還早得很。
江既遲在一旁低聲道:“你腦海中不只是想‘我要抓住這只杯子’這句話,你要盡可能生動地想像整個動作、整個場景,手挪動,手指彎曲,角度、力度,腦中的畫面越細膩越好。”
倪雀沒說話,她聽進去了,按照江既遲的提示,認真地繼續。
反覆數次后,機械手套終于貼近杯子,五指微張,彎出合適的弧度,將杯子抓握在了手里。
倪雀激動地看江既遲:“它做到啦!”
“嗯,它需要持續的運動想像,建立思維和動作的關聯,這樣控制的速度和精度才會提高。”江既遲也看著她,“但它畢竟是非侵入式,采集到的腦電信號還是弱,以目前的技術,再精細的動作,比如拿起杯子送到嘴邊喝水,這就做不到了。”
江既遲話音剛落,倪雀戴著機械手套的那只手,忽然摸了摸他的下巴。
江既遲微愣,挑眉道:“這是你的手指使的,還是你的腦子指使的?”
倪雀馬上說:“腦子指使的!”
“一步到位啊。”
“嗯嗯!”
腦控室里沒人,江既遲也抬手,撓撓她下巴:“我們小倪雀真厲害。”
又過了一天,周末,倪雀陪江既遲去康復醫院看江耀誠。
江耀誠還是老樣子,睜著眼睛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骨瘦如柴,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似是無悲無喜。
但當他佩戴的腦電系統一開啟,那塊立于床邊的顯示屏,就能捕捉到他腦內、心里駭浪滔天的悲傷。
不過,倪雀每次過來,江耀誠極端的情緒都會有所收斂,可能是有意的,也可能是倪雀柔和安定的氣質,讓江耀誠從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兒子未來安然平和的生活,所以他潛意識里也跟著寧靜了許多。
他們陪江耀誠待了一整日,晚上吃完飯才從醫院回來。江既遲有工作上的事要處理,要進書房忙一陣。倪雀沒進過他的書房,所以在他進去的時候,倪雀好奇的目光忍不住多逗留了幾秒。
她那巴巴的眼神被江既遲抓了個正著,江既遲握著門把手的手停下,對她道:“過來。”
“干嗎?”倪雀朝他走近。
到跟前了,江既遲將她的手一捉,把半開的門推開,拉著倪雀進去了。
倪雀的視線還來不及完成書房一圈游,身體忽然懸高,她“啊”地一聲,是江既遲圈著她的腿,將她抱了起來,或者說是扛,她的胸口抵著他的肩,小半個身體都越過他的肩膀傾向他的后方。
書房有張榻榻米,倪雀被放在了榻榻米上。
倪雀還懵著,江既遲欺近:“工作之前,給我上個前菜?”
倪雀視線往側邊飄忽:“哪有拿這個當工作前菜的。”
“那可以拿什么當?”他啄了下倪雀的嘴唇,“嗯?”
倪雀訕訕提議:“咖啡?功能飲料?”
江既遲剛吻上她脖子,聞言動作停下,去看她的眼睛。
那雙清澈的眼睛,因為他剛才連片的吻,似是染了幾分微醺。
江既遲雙手撐起一點,向上,親了親她的眼睛。
倪雀眼睫毛一顫,小扇子似的撲簌,江既遲湊到她耳邊,低聲說:“喝咖啡喝功能飲料的,那我可能就睡不著了。我睡不著,”搭在倪雀腰上的手,忽然沿著她髖骨的線條往下挪,停至某點,隔著布料,那只手輕輕摁了摁,倪雀身體抖了一下,嚶出一聲,眼神越發染濁,只聽江既遲慢沉沉道,“那你也就別想睡了。”
一個小時后,原本纖塵不染的榻榻米簡直不能看了,被單皺巴巴不說,深色水漬這一攤那一攤。倪雀縮在難得潔凈的一角,蔫噠噠的,半點也不想動。
江既遲打濕毛巾,給她簡單擦洗了一下后,又去浴室沖了個澡,回來時,倪雀已經睡著了。
她側躺著,長發柔柔順順地鋪陳著,兜著她白皙秀氣的臉,從眉到眼到鼻到唇,都很舒展,她看起來睡得很安穩。
江既遲一邊擦著頭發,一邊靜靜地看了倪雀好一會兒,末了彎唇,唇角拉出一個柔軟的弧度。
他將半掛在脖子上的毛巾往椅背上一搭,拉開椅子,打開筆電開始工作。
倪雀醒來時,有種忘了時間的錯亂感。
書房里很昏暗,只有不遠處的書桌上,開了盞臺燈,柔和的光線僅輻射了局部的范圍。
江既遲穿著睡衣,坐在書桌后,一手支額,一手在筆記本的鍵盤上敲打著。
從倪雀的角度,只能看到江既遲的側面。
他坐姿隨性,卻有種矜貴氣場,哪怕是在這樣日常又私下的時刻。
倪雀安靜地看著,余光捕捉到什么熟悉的東西。
她目光一轉,確定了那東西是什么。
是她當年在青螺鎮送給江既遲的那盞渾似一顆蘋果的竹編臺燈。
那臺燈還是原本的模樣,又不完全還是原來的模樣。
倪雀覺得驚奇,不自覺地側了側身,動靜很小,還是被江既遲察覺到了。他落在鍵盤上的手頓住,轉頭朝她的方向看過來。
“醒了?”他問。
倪雀干脆坐起身:“幾點了啊?”
江既遲從電腦上看了眼時間,說:“快零點了。”
倪雀詫異:“我居然睡了兩個小時。”
“睡得好嗎?”
“嗯。”倪雀應完,問,“你還沒忙完嗎?”
“快了。”
“好,那我等你。”
他謔看著她,微微挑眉:“等我干什么?”
“……”倪雀不接話了。
江既遲一笑:“十分鐘。”
江既遲繼續投入工作的這會兒,隔著一段距離,倪雀又打量起那臺燈來。
“蘋果”還是那顆“蘋果”,兩個拳頭般大小,錯落的菱形鏤空,其中一側的上方,缺了一個口。“蘋果”的頂端,還支棱出一截用麻繩纏繞出的“蘋果蒂”,“蘋果蒂”兩側,牽著兩片青色的葉子。
單從這顆“蘋果”來說,一切還是最初的模樣。
但是它并非孤零零地立于江既遲的書桌之上,它被格外巧妙地,掛在了一棵樹上。那樹由一根完完整整又枝丫橫生的樹枝制成,整個樹枝又被托在一個木質的圓盤底座上,往外伸展的長長短短的枝丫上,纏著燈串,那燈串亮著星星點點的光,像是滿天繁星掛在了一株小樹上。
不管是細看乍看,都是一副漂漂亮亮的火樹銀花之景,即便它只存在于這書桌上的方寸一角。
倪雀看著那顆靜掛于燈樹上的“蘋果”,心中安逸且溫暖。
自己曾經帶著些許不安送出去的禮物,原來被這樣珍視,被如此妥善地安置著。
“怎么還發起呆了呢。”
江既遲的聲音把倪雀從出神的狀態里拉了回來。
倪雀回神,見江既遲忙完了,立馬起身下床。
她走到書桌邊,看一眼那顆掛在樹上的“蘋果”:“你還留著啊。”
江既遲揉著脖子,站了起來:“不該留著么?”
“不是這個意思。”
江既遲伸手撥了撥那顆“蘋果”,問她:“漂亮么?”
“嗯!”倪雀很重地點頭,碰碰樹上的小燈,“你什么時候做的這個啊?”
“具體哪天不記得了,”江既遲說,“回國后的某一天,看到這個小臺燈,心血來潮就捯飭了一下。”
他說得坦誠,具體日期是不記得的,也并非是在某種特別感念的心境下完成的,只是某個尋常的一天,興之所至而已。
可倪雀依然覺得很感動,或者說這樣才更覺感動。
她主動抱住了江既遲的腰。
江既遲愣了下,回抱住她:“這就感動了啊。”
倪雀沒說話,腦袋在他胸口蹭了蹭。
一小段時間里,兩人都沒說話,在書房里安靜地相擁。
江既遲卻是想起了自己當年的不告而別,不論那會兒他多驚駭于倪雀的喜歡,不打一聲招呼就離開,怎么說都是不對的。
“我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一陣寂靜后,江既遲打破了沉默。
倪雀不解地抬頭看他,眼神里有疑問。
江既遲摸摸她的頭:“都過去了。”
倪雀倒也不刨問,只點頭:“嗯嗯。”
“以后都是好的,我都給你最好的。”
“那我也給你我能給出的最好的。”
江既遲挑眉:“你現在就可以給。”
倪雀又不解了。
還沒等她反問,下一秒,她身體一懸,再次被江既遲圈著雙腿扛了起來,出了書房,往主臥的方向去。
在陷進松軟的被褥之前,倪雀聽見他啞聲道:“你就是最好的。”
98|信他
倪雀是在暑期尾聲的某個工作間隙,突然想起來,自那次從派出所出來后,再也沒有見過倪保昌了。
但是以倪保昌的尿性,他不可能一點好處沒撈著就離開北闌,他怎么著也會想法子折騰一通,哪怕鬧得難看。
這段時間這么風平浪靜,實在對不上倪保昌一個多月前尾隨跟蹤又獅子大開口的那一通無恥操作。
難道是江既遲做了什么,只是沒告訴她?
畢竟他說過讓她別管這事了。
可是倪保昌完全沒有找過自己,就跟徹底消失了似的,這太奇怪了。
倪雀打算下班后問問江既遲。
然而實在是巧,這天中午倪雀在食堂吃飯,聽見了隔壁桌兩個女同事的對話。
其中一個是長空的前臺,只聽她道:“那個男的昨天又來找江總了,不知道到底要干嗎。”
另一個女同事也是行政部門的,接話道:“就是你上次跟我說的看著挺猥瑣的,不像好人的那個中年男的?”
“是啊,這都第三次了。奇奇怪怪的,江總之前跟我打過招呼,說這個人要是來公司找他,不要告訴別人,直接內線通知他,而且還讓保安部的人把那個男的每次過來的監控錄像截取保存下來。”
“我們江總這是被什么爛人纏上了?”
“這誰知道,那男的每次過來,江總都讓我把人領前臺旁邊的小會里等著,之后江總下來,進去跟他聊了什么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江總看著不像多待見這人。”
……
倆女同事說著說著,很快就換了別的話題。
倪雀卻還在消化她們前頭那番話里的信息量。
原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倪保昌已經來長空找過江既遲了,已知的就有三次。
倪雀有時候要替潘組長跑個腿出外勤,江既遲有時候也會外出談事,只要江既遲不出差,他們每天都會一起上班,但他們并非日日都能一同下班。說不定在某個江既遲獨自外出或下班的時刻,倪保昌還堵到過他。
倪雀已然吃不下飯了。
她想這就去問問江既遲是怎么處理這件事的,如果可以,她想要和他一起分擔。
倪雀不喜歡浪費糧食,雖然沒了胃口,還是把碗里的飯菜吃完了。
放了托盤,她一邊往食堂外走,一邊給江既遲發消息問能不能上去找他。
消息敲完,要點發送了,倪雀又頓住。
她一碰上和倪保昌有關的事,就容易失了冷靜,而這事倘若和江既遲扯上了關系,她不僅失了冷靜,還容易亂了分寸。
這會兒停在原地,倪雀短暫失序的大腦漸漸恢復了過來。
有什么好急于一時的呢。
這事要是真能難到江既遲,或是成他的困擾,這么多天,她不會一點端倪都察覺不到。
也許真的如江既遲所說,于她而言如跗骨之蛆怎么甩也甩不脫的倪保昌,在他那兒,根本不是事兒,說不定就跟隨手撣掉衣服上的一粒灰那樣簡單。
倪雀回到工位,趴桌上休息了一會兒,午休完就繼續辦公了。晚上下班,和江既遲在車里碰頭,倪雀問起他這件事。
江既遲倒也不意外她知道了。倪雀就在公司,倪保昌來過好幾次了,公司人進進出出的,總有人看見,閑談間消息就出去了。
江既遲插鑰匙點火,啟動車子,回答她說:“是來過幾次,一開始倪保昌要找你,我提前和前臺打了招呼,說了些倪保昌的特征,讓有這號人來先過問我。后面兩次,倪保昌就是直接找我了。”
“不過你以后不用擔心了,”前方無車輛,江既遲偏頭看她一眼,說,“他以后不會再出現了。”
倪雀本來還有點緊張,擔心江既遲也不好應付倪保昌,聽到最后一句,緊張擔心卸了大半,更多地好奇起來:“是你做什么了嗎?”
江既遲手撥方向盤,拐過一個路口:“倪保昌之前工作的那家橡膠廠這兩年效益不好,我找了家信托機構給轉投了筆錢,歧征那邊也幫了點忙,幫忙查漏補缺修正了些廠子里過去的灰色勾當,有了這兩個前提,我讓人從橡膠廠那兒拿到了倪保昌威脅廠里拿錢的證據,當時他們全程有記錄。前幾次倪保昌來找我,我還沒這東西,昨天他來長空,證據我已經拿在手上了,自然是給他看了。”
“然后他就嚇跑了?”倪雀有些疑惑地問。
“倪保昌被同事舉報,這些年工作期間偷奸耍滑的證據一大堆,廠子里開除他是符合勞動法的,但他強盜行徑敲了一筆n+1,那筆錢不算少,廠里把他告到坐個幾年牢不是難事。”
倪雀問:“這個證據你拿在了手里,你想讓橡膠廠的人告倪保昌他們就會告?”
“錢給他們投了一大筆,后顧之憂也給他們解決了,怎么不會?”
倪雀仍是困惑:“可是這個證據,真的有用嗎?孟總幫忙修正了一些橡膠廠的經營漏洞,現在廠里是沒問題了。那倪保昌知道嗎?倪保昌要是不信呢?他要是不怕這點證據,仗著自己知道廠里一些秘密,以為廠里不敢報警,還是纏著你呢?”
江既遲說:“他信了。”
“……”
“所以他灰溜溜地走了。”
倪雀又問:“那如果倪保昌依舊胡攪蠻纏,你讓廠里報了警,警察難道不會懷疑為什么廠里當初沒報警,反而給了倪保昌一筆錢嗎?”
“懷疑又如何?”
倪雀啞然。
江既遲看著前方車流,淡聲道:“廠里之前感念他是十幾年的老員工,依了他,現在又覺得便宜他了,反悔了,不行么?”
倪雀還要再說什么,恰逢紅燈,車子停下,江既遲抬手摸摸她的頭,打斷了她的話:“不信我啊?”
倪雀搖搖頭。
“不信?”
“信的。”
“那不就得了。”江既遲將她臉側一縷發絲別到耳后,“倪保昌這個人,色厲內茬,外強中干,有時候嚇唬嚇唬就成縮頭烏龜了,咱們誰也別太把他當回事了,懂?”
江既遲的眼睛很漂亮,形似柳葉,每一處線條都撇得恰到好處,眼皮壓出的那道褶,更是在眼尾勾出一個微微上挑的弧度,極為魅惑。而這雙漂亮的眼睛里,盛的是如水溫柔。
倪雀被這雙眼睛定定地看著,又定定地望著這雙眼睛,有一種被溫水包裹著的柔柔的安全感,她不自覺地,格外信服地點點頭:“我懂啦。”
江既遲手按上她頭頂,順著腦后撫了撫她的頭發。
倪雀彎眼沖他笑笑。
她決定啦。
不糾結。
不困惑。
不自擾。
都交給他。
他會把溫水之外的寒冰都擋住,遠遠扔掉。
她抬頭只見他站在那里,就把她的世界,化作了一整個春天。
*
紅燈結束,車子重新啟動,駛向家的方向。
江既遲側臉一片平靜。
他剛才和倪雀說的話,基本是真的,卻不是全部。
他沒告訴倪雀的是,倪保昌找了他不下三次,問他要二十萬,之前的幾次他沒給,因為他要吊著倪保昌,以便留下倪保昌多次上門騷擾的監控影像。
而昨天,倪保昌要的二十萬他給了。
有了這明明白白的二十萬的轉賬記錄,倪保昌敲詐勒索的事實,更是確鑿無疑。
再加上橡膠廠那邊給到的證據,兩者齊齊地亮給倪保昌。用二十萬,斷了倪保昌未來向倪雀、向他伸手的可能。
兩份鐵板釘釘的證據握在江既遲手里,倪保昌拿了那二十萬,只會老老實實地縮在他的烏龜殼里。
他要再敢出現,再敢在倪雀和江既遲前露面,除非他想牢底坐穿。
表面上看,是江既遲給了倪保昌二十萬,實際上,是他在倪保昌頭頂懸了把自己拿捏在手里的劍。
倪保昌這人是沒臉沒皮,卻也會權衡利弊,尤其他本就是個沒膽的空殼子,殼子上長著想要扎人的刺又如何,如今頭頂懸了把劍,他自然不敢輕舉妄動,否則劍一落,他這個空殼子就該被劈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