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aaaaa_无码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_嫩草影院永久久久精品_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_久久久久亚洲最大xxxx_特级a欧美做爰片毛片

    第61章  甘之如飴,引頸受戮。

    彈劾沈質的御史全是最近一段時間與冷芳攜走得很近的幾位, 不免令人懷疑背后有冷芳攜的手段。但見彈劾被駁斥回去后,冷芳攜異常平靜,未有其他動作, 又令人不解。

    但誰都知道, 不痛不癢的彈劾只是個開始, 這位行事恣肆的佞臣顯然要對大理寺卿露出獠牙。風雨欲來。

    散朝之后,沈質快步走向冷芳攜。那幾位御史恰巧便是前日跟在冷芳攜身邊的人,他可以確定彈劾一事為冷芳攜指使,于是心頭不解,不明白師弟用意為何, 想要私下里問個明白。

    若是冷芳攜需要借他做什么事, 他也好不動聲色地配合。

    結果剛靠近緋衣朝臣身側,便被方才彈劾他的御史攔住,此人面若好女, 臉上掛著笑意,看得沈質很不舒服。

    “沈大人,不要再靠近了。大人今日不想見你。”他躬身,笑瞇瞇地道。

    沈質眉頭一皺:“你是什么人?能替他擅作主張。”

    御史道:“冷大人親自交代某, 不要再放你過去,沈大人怎能說我擅自回話?且, 沈大人多次彈劾冷大人, 朝堂上說話不留情面,不想再見到你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這樣說,倒讓沈質顯得不近人情。

    沈質腳步微頓, 沒有再近一步。卻不是因為御史的阻攔, 而是他看出了冷芳攜的回避之意,不忍逼迫他。

    這也暗示彈劾之事, 并非沈質想的那樣。師弟,也許真要對他動手了。

    可為什么呢?難道師弟以為,他彈劾他以為轉圜是假,厭惡他嫉妒他才是真?

    知曉他二人師兄弟關系的人不少,對于師兄弟反目成仇,大部分人要么說他沈質憎恨冷芳攜走邪路,要么說他表面君子實乃小人,冠冕堂皇為了江山社稷,實則嫉妒冷芳攜受帝王寵愛。

    可那都不是真的!

    離去之時,沈質心頭籠罩在陰霾當中。想要與冷芳攜袒露真心,卻被阻攔。

    冷芳攜不想見他,令沈質更是胸口鈍痛,走得失魂落魄。

    旁觀者見狀,已然心知肚明,大理寺卿沈大人,這回怕是要栽了。

    沈質再受天成帝青睞看重,在冷芳攜面前仍然不堪一擊。冷芳攜不需要費心力羅織罪名,操縱黨羽,只需在陛下跟前吹吹枕頭風,沈質大理寺卿的位置就坐不穩。

    畢竟前車之鑒尚在,昔年能臣蘇燁,正因為當面斥責過冷芳攜,被貶去南方小縣。在那之前,蘇燁簡在帝心,在許多人眼中,入閣只是遲早的事!

    果然,第二日冷芳攜親自出面,當庭彈劾大理寺卿沈質收受賄賂、貪污甚多,言辭昭昭,列計十條罪狀。忽略牽涉的人物,這彈劾奏章筆走龍蛇,堪稱文采飛揚,令許多人夢回昔年詩會,冷芳攜文不加點,技驚四座的場面。

    可惜這般風流人物,如今成為江山社稷之危害。

    “大理寺掌刑獄之案斷,牽涉數萬生民,不可留碩鼠為禍。臣所列貪污大罪及罪狀,皆有罪證可查。還望陛下圣裁。”緋衣朝臣面容平靜,擲地有聲,當庭陳詞,意欲掀起大案。

    天成帝未表態,易積石便出面:“你所陳罪狀實在聳人聽聞,但沈大人德行高潔、秉公執法,素不聞其兩袖清風?怎可能行貪污之事。此事頗有蹊蹺,還請陛下多些思慮。”

    冷芳攜笑道:“查到這些時,某也驚訝萬分,不敢置信。可在事實面前,再怎么難以相信,也要相信了。”

    “不過易閣老說的也是,畢竟大理寺卿之位極為重要,沈大人為官清廉,在民間素有‘青天’之名,若倉促定罪,定然引起民怨沸騰。臣愿同路統領一起查案,還沈大人一個清白!”

    若讓他負責查案,沈質沒有貪污也貪污了!

    易積石立刻道:“為官尚且南北異地,行三戶之法,查案更需謹慎,避免瓜田李下。你先是彈劾沈質,再請查案,顯然用心不正,無利于生民。”

    以易積石的性子,將話說成這樣,已是極近委婉的程度。

    冷芳攜卻不領情,提衣站起,冷笑著看他:“閣老也知曉瓜田李下的道理嗎?那閣老麾下人才濟濟,門人弟子占據大半朝堂,是否有擅權之嫌?閣老與湯閣老積怨頗深,兩方門人逞兇斗狠,視江山社稷為兒戲!不分是非曲直,只分站隊黨魁,成你死我活之態,難道這也是為了天下百姓著想?”

    他目光冷冷,慷慨陳詞:“易積石,你可敢說自己問心無愧!”

    在他如刀似劍的目光逼視下,易積石嘴唇微動,眼眸低垂,竟然避退了。

    他這一退,便再無轉圜余地。

    冷芳攜乘勝追擊:“當然,各位大人不信,理所應當。但我若說沈大人宅邸之中,正好藏著一方老坑洮硯呢?洮硯罕見稀少,每逢現世,引得無數文人墨客、富商巨賈追逐,更為前朝南陽王摯愛之寶,千金難買。沈大人僅靠俸祿,兩袖清風,從哪里買來此硯?又是誰人送的?陛下可遣人搜查,但沈大人可敢分說?”

    言辭切切,仿佛親眼所見。朝堂一時寂靜無聲。

    沈質原只是沉默地跪伏于地,未自我辯白,聽到冷芳攜一番話,忽然抬首,默然地望著他,眼中竟有凄愴痛色。

    天成帝道:“派路慎思前去探查一番。”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沈質不知跪了多久,只覺得腿間刺痛,近乎麻木,然而這都不及他心頭酸楚。他臉色蒼白如紙,有搖搖欲墜之態,眾人見了,心知他恐怕難有好下場。

    路慎思很快回轉,卸掉長刀,著雪白虎袍入朝。他靠近天成帝,低聲耳語一番。

    “看來,冷愛卿所言非虛。”天成帝緩聲道。

    朝野嘩然,有的認為乃是路慎思在冷芳攜的指示下嫁禍沈質,有的卻認為端看沈質臉色,顯然真有此硯,那就別怪旁人以此生事。畢竟你沈大人既要有廉潔名聲,又能把玩珍貴名硯,天下間哪有這等好事?

    天成帝:“沈愛卿,你如何分說?”

    叫的是“愛卿”,語氣卻極為冷淡,顯然帝王心意改變,已不再青睞沈質。

    湯沃對沈質的遭遇喜聞樂見,易積石又被冷芳攜堵得啞口無言,更因為對曾經學生莫名的愧疚,難以正面攻擊。兩位閣老皆沉默不語,再無人能救沈質。

    沈質閉了閉眼,兩手置于額前:“臣,請入詔獄。”

    案子雖然沒有審,卻已經有了注定的結局。

    *

    詔獄連同龍虎衛,一直是眾多朝臣乃至百姓諱莫如深之物。此地處京師以西,地勢陰狹,據聞曾為亂葬崗,埋著無數冤魂,無論季節更迭,從來都陷在陰寒之中。時值秋冬,呼嘯的冷風大灌,刮得人皮肉骨髓生疼。

    又說牢中獄卒,終年不見天日,在陰森森的囚室中與犯人為伍,心智偏移,壽數折損,至多活到三四十歲便百病纏身。是以只顧當時行樂,從不在意身后之事,便經常拿獄中囚犯折辱取樂。

    能入詔獄的都是王公貴族、達官貴人,從來呼奴喚婢,高不可攀。現下淪落囚牢,剝掉權勢的外衣,赤條條一只小羊,兼自尊心極重,稍有羞辱便怒不可言,看得獄卒們極為快意。

    沈質被剝掉了官服,換上一身素白衣裳,身負重枷,形容狼狽。

    領頭的獄卒白胖的臉上始終掛著古怪笑意,多次回頭看他,發覺沈質一點都不在意他,忍著怒意問道:“沈大人,多年未見,您還是這般樣子。可惜一時不慎,竟然淪落獄中。”

    沈質烏瞳沉沉,默不作聲,輕飄飄瞥了那獄卒一眼,便收回注意,沉浸回自己的世界里。

    “呵呵——”獄卒臉色猙獰,“也對,沈大人日理萬機,怎么還記得我這個小人物。”

    他停下腳步,伸手狠狠推搡沈質一把。他身負重枷,被這么一推,一時站立不穩,跌倒在陰冷地上。雙手無法及時支撐,于是側臉擦著地面,刮出數道淤痕。

    獄卒拍拍手,靴子踢了踢沈質的雙腿,嘲笑道:“沈大人,您這兩腿有什么用,站都站不穩。”

    墻倒眾人推的道理沈質很明白,他少年時經歷的冷眼和羞辱更甚,雖然養尊處優多年,卻也不至于為一獄卒的落井下石而心生波瀾,十分平靜地兩手撐地,勉強站起來。

    一身白衣沾了枯草污泥,腰間的玉佩也刮了點痕跡,沈質這時顯露出平淡之外的臉色,有些心痛地用指腹擦去臟污。

    這一點小動作,偏偏被獄卒瞧見了。

    他從前在大理寺獄中為獄卒,只不過在幾個犯人身上用了些手段,便被眼里揉不得一點沙子的沈質開革出寺。為了生計,只能到詔獄這活死人的地界,待得越久,對沈質的怨恨越深。

    這回沈質終于落在他手中,縱然不能似玩弄其他人一樣對他施以酷刑,聽他痛苦求饒,也要讓他明白什么是痛苦,以消心頭之恨意。

    獄卒立即探手,捏著玉佩狠狠拽走,拿到眼前端詳。

    這玉質地一般,卻有一道渾然天成的紅痕,刻著略顯粗糙的福祿壽喜紋。沈質如此珍愛,見他奪走竟然面露兇意,伸手要搶,極有可能是他愛慕的小娘子送的。

    獄卒嘿然一笑,道:“詔獄里的規矩,來這兒的犯人除了一身衣裳,什么也不能帶進去。沈大人這玉佩留在身上,安知是不是以此為信號,傳遞消息,或者拿來賄賂他人?此物,我替沈大人保管。”

    沈質本就心口悶痛,這么一遭下來,急火攻心,咳嗽至聲嘶力竭。驚得獄卒以為是當面搶走了他愛妻,害怕再這樣下去會出事,忙推著他進了一間囚室。

    沈質還欲撲過來搶回玉佩,獄卒已身手利落地鎖住牢門,與他隔門相對,便無方才慌亂,從容不迫地捏著玉佩在沈質面前搖晃。

    “沈大人,你在里面好好休息。等冷大人開始查案,就沒現在的好日子了。”

    說罷,得意一笑,昂首遠去。

    “咳……”沈質以袖掩唇,像要把心肺都咳出來,好一會兒才恢復平靜。待移開袖子,其上多了幾塊血痕。

    似他這種病,最忌諱大喜大怒。沈質養氣多年,除了冷芳攜的事情,極少心緒波瀾,獄卒此舉偏偏戳中他痛楚,令他憤怒得雙目通紅,眼帶陰霾,久久不能平靜。

    這方囚室陰冷灰暗,幽不透光,寒氣自腳底鉆入骨髓,更無休息取暖的被褥,沈質靠著墻壁難以入睡,當夜便發起高熱。

    夜深忽夢少年事。

    迷蒙之間,四周景象大變。青山巍峨,群峰陷在遼闊的黑夜之中,天際未明,仍有寥寥星子映照四野。

    沈質披著蓑衣,腳踩木屐,曳杖艱難地行在山路石階中。大雨初歇,腳下路滑,他必須與師弟互相扶持、小心謹慎才能一步步走過去。

    若是一著不慎,摔了不要緊,只怕傷筋動骨,他們如今靠傭書賺些錢財勉強度日,根本沒有余錢拿去治病。

    前方不遠處便是某家族學,一位家老覺得沈質抄書時字體端正秀麗,正適合拿與蒙童,便要他來族學抄書,不僅給的價錢比旁人更高,還管一餐,是再好不過的去處。

    沈質高興之余,不忘帶來師弟。師弟的字比他更好,當場寫就一篇詩文,家老果然欣然答應。

    唯一美中不足之處,便是這族學離書院甚遠,且匿在群山之中。他們每日公雞未鳴便要出發,近一個時辰才能抵達族學。來去不僅耗費時間,更折磨雙足。

    沈質還好,年少時做過比這更苦的活,腳底早已磨出一層厚厚的繭子;師弟的皮膚嬌嫩一些,走出數個水泡,得拿銀針燎火后挑破,敷上草藥。

    冷芳攜昨晚才挑了水泡,還沒好,走路歪歪扭扭,有時不小心踩實了,便自喉間滾出一聲痛呼。

    沈質道:“我背你上去。”

    冷芳攜搖頭:“師兄你披著蓑衣,全是水。再說了,只剩一點山路。那么長的路我都走過了,還差這一點嗎?”

    沈質無奈,只能扶著他一點點走上去。等到了族學,天光已經微亮,山野間野鳥啾啾而鳴,令人心曠神怡。

    沈質與冷芳攜擦掉熱汗,在書室外打理衣服,彼此觀察,沒有污痕,才換了一雙鞋進去。

    他們在最底層的書室里抄書。這里原是雜物間改成,狹窄逼仄,僅有兩張矮案和蒲墊,伏案抄久了免不了腰酸背痛,又因幾乎沒有空氣流通,每抄一頁,他們就要走出去吸一吸氣,免得在里面悶暈過去。

    暑熱時更加難熬,出的汗水能將一身打濕。不能把汗珠滴在書頁上,二人只能時時拿布擦手,一天下來,手通紅。

    好在,現在時節冷下來,縮在書室里還更暖和些。只是手指仍然僵硬得難以取勝,兩人便互相搓手,讓指節熱起來。

    這個時辰,族學里的學子還未起床,二人便凝神靜氣開始抄書。一個早上的功夫,往往只能抄下兩篇,為了多抄些賺錢,他們在亭子里幾乎狼吞虎咽,將族學給的咸湯和米飯拌在一起囫圇咽下去,將中午休息的時間也挪過來抄書。

    但他們本來睡得就少,中午不休息,有時抄著抄著就頭腦發暈。為了避免抄毀,冷芳攜與沈質將并排的矮案改成相對而立,這樣時時可抬首觀察彼此狀態,若發現不對勁,便提醒對方。

    這天中午,沈質照常抄書,時而抬頭,發覺對面的冷芳攜拿顱頂對著他。立刻擱下筆,走過去扶住他的身體,他有心叫醒冷芳攜,待看到他兩眼青黑、滿目疲倦,于心不忍。

    “唔……”冷芳攜反而自己醒了,“……好在有師兄,我差一點睡著了。”

    沈質道:“你干脆睡一會兒,我幫你看著時間,只瞇一刻鐘就叫你起來。不然你這樣困倦,下午又怎么辦呢?”

    冷芳攜笑了笑:“下午自然就清醒了。我也沒多困,不勞煩師兄。”

    說罷,一手自布袋里拿出兩枚冰片,又夾了根細小的銀針。

    “師兄。”冷芳攜遞過去一片,“我看你也快睡著了。”

    低頭一嗅,再用銀針扎扎手掌,總算清醒過來。冷芳攜繼續伏案,剛一俯身,腰也痛起來背也酸起來,他打了矮案一掌,氣憤道:“待我日后做大官,定要把全天下的矮案銷毀了。這等磋磨人的東西,是誰愛用?”

    沈質道:“為官者,不能以自身心意率性而為,你這樣的是奸臣。芳攜不是曾說,要與師兄一同入朝為官,師兄弟道濟天下,名留青史?”

    冷芳攜聞言,忙作噤聲狀,說:“這種話別總掛在嘴邊,說多了就不靈了。不過,待日后金榜題名,師兄可去大理寺、刑部,你素來謹慎愛思,明察秋毫,去那里定然官運通達。”

    一邊不讓多說,一邊卻自己暢想起了未來。沈質沒有說掃興之語,問他:“那師弟呢?”

    冷芳攜捏著筆桿子,思索一陣,猶猶豫豫地吐出:“吏部。據說在里面做官,不僅油水豐厚,而且威風八名,等閑沒人敢冒犯……”

    到了傍晚,借著光線幾乎看不清字,兩人只能點燃燭火,快速抄完殘卷,立刻熄火。晚上沒有飯留給他們,二人必須盡快回到書院,在那里才有飯吃。

    又是披星戴月,眼見著快要抵達書院,身旁的少年忽然向前疾沖而去,推開房門:“吃飯了!”

    他回頭望著沈質,眉眼彎彎,眸中流光溢彩,不似凡人。

    鄉試前,他們靠著抄書攢下一筆相較以往不菲的身家,卻不敢亂花,仍然像以前一樣吃喝節儉。雖然約定好了那筆錢只有萬不得已時才能動用,路過一家玉石攤時,冷芳攜還是忍不住停下腳步。

    沈質心道,師弟還是個小孩性子,平日已經十分節儉壓抑,不如這回給他買個禮物,讓他高興一番。

    冷芳攜瞥了眼攤主的臉色,湊到沈質耳邊悄聲說:“你看最左邊那塊,上面有一抹紅痕。”

    沈質循聲望去,毫不費力地找到冷芳攜看中的玉石,便道:“攤主,這塊我們要了。”

    連價也沒回!

    非但沒有收獲師弟的笑顏,反而被瞪了一眼,沈質有些莫名,將石頭放在冷芳攜掌心。

    “唉。”冷芳攜嘆了口氣,問攤主:“能幫我將玉石分成兩塊嗎?上面的紅痕各留一半。”

    攤主本以為他們是斤斤計較的窮酸學子,沒想到掏錢如此爽快,干脆利落地將石頭切成兩半,還將缺口處打磨一番。

    冷芳攜把其中一塊遞給沈質,說:“我們各自雕琢出一枚玉佩,互贈給對方,以祝科途順利。如何?”

    沈質萬沒想到師弟竟然抱有這樣的心思,一時之間感動萬分,捏著玉石不知說什么好。只能將一腔情誼灌注在玉石雕琢上。

    在他心中,師弟冷芳攜如流云般瀟灑萬分,又飄忽不定。便在玉佩上刻流云百福紋路,云紋形似如意,表示綿延不斷;蝙蝠意同“福”,流云百福,即百福不斷之意*。

    冷芳攜給他的玉佩上雕刻福祿壽喜圖案:“愿師兄幸福、安康、長壽,福氣在身,別總是愁眉苦臉,好似背水一戰,仿佛這一回沒有考中,身家性命全完了。古往今來,大多人都是考了數次才中舉,一直考到頭發花白的也不少,你那樣想,要那些人如何自處?”

    他將玉佩掛著沈質腰間,眼里罕見地沉淀著溫柔之色,仿佛潺潺溪水,撫平人一心的躁慮。

    原來,這一段日子里深夜輾轉反側的焦躁和憂慮,全被他看在眼中。沈質一時無言,不敢將那樣想的原因告知于師弟。

    只因為……師弟走得太快,他太怕趕不上。

    他想說,師弟,你不要娶越云嵐了,你想辦法把她接出越府就好;想說,我們在朝堂之中同進同退,一同為天下蒼生計,我會保護好你;還想說,等以后頭發花白,站也站不穩,我們一道入林中歸隱,如何?

    然而千言萬語,縱然入夢,也不敢泄得一字。

    沈質唯有微笑。

    互相為彼此掛上玉佩,冷芳攜捏起自己腰間那枚,沖沈質招了招,分開的玉石碰在一起,雖然輪廓不再相依合契,晃眼一眼依然渾然一體,一道紅痕艷麗灼目。

    冷芳攜秀眉舒展,唇角漾開一抹淺笑,眼眸似被濃墨繪出,抬眸之際,光華四散。

    那時,沈質從沒想到,日后兩人近乎形同陌路,他也不能依靠師兄的身份將師弟護在羽翼之下。

    更沒想過,與他陌路已久的師弟會在他生辰時送來禮物。

    “師兄。這方墨硯我尋了好久才得一個,極為珍貴。你不愛那些財寶,醉心案牘,送你墨硯正好。我的一番心意,你可要好好收著。”冷芳攜將墨硯給他時,唇角的笑意與昔年互贈玉佩時別無二致。

    沈質明知有問題,仍然忍不住收下,珍愛地置于榻邊,幾乎日日端詳。

    甘之如飴,引頸受戮。

    幾如飲鴆止渴。

    第62章  “我?”

    那方墨硯顏色沉穩內斂, 日光下溫潤生光,近似于冷芳攜的眼眸。而玉佩的色如羊脂,更似他雪肌白膚, 那抹紅痕, 不正對應著時而彎起、笑意款款, 時而平直、鋒芒畢露的薄唇么?

    看到它們,仿佛也就看到了師弟。

    冷芳攜仿佛仍然對他笑著,眉眼飛揚,說不出的少年意氣。他向他奔來。

    可是下一刻,他頓住了腳步, 一身光華內斂的名貴綢緞將他包裹, 明媚的笑容漸漸隱沒。

    ……師弟!

    沈質驀地自夢中驚醒,下意識摸向腰間,卻摸了一個空。這才清醒過來, 發覺還身處陰冷囚室,耳畔是旁人的哀嚎和幽幽的泣音。

    他靠著墻枯坐一夜,現下腰酸背痛,渾如一截枯死的朽木, 難怪夢見昔年抄書舊事。

    額頭發燙,出了一背的熱汗, 冷風一吹, 黏在背后,冰得人止不住冷顫。

    “原來,那都是夢……”沈質扯扯嘴角, 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右手仍然停留在腰側, 從前他總是摸著冷芳攜贈他的玉佩,好像無論身處何種境地, 都能從中汲取力量。可現在腰間空空,手指僵硬地擱在粗糙布料上,執著不肯離去。

    思及昨日獄卒將玉佩奪走,得意洋洋,還不知會如何褻瀆,沈質本就不平靜的心緒更生波瀾,心口一陣一陣抽痛,咳嗆一聲,在衣袖上嘔出一捧鮮紅的血。

    囚室里沒有窗戶,看不到外界的天色。詔獄常年幽暗,燃著燭火,常常在這里住上幾日,便分不清日月。

    他睡了這么久,大概已經是第二天。

    這時,獄卒提著桶走到囚室前,“撲通”一聲放下,桶內白漿晃蕩,原來裝的是熱湯。

    獄卒打著哈欠,道:“原以為沈大人嬌貴,這個點還沒睡醒,正想著用什么法子叫您老人家起來呢。沒承想已經醒了。”

    他臉上不無遺憾,大概是打算以沈質未醒為由,不給他送飯。眼下計策未得逞,獄卒說不出的惱怒,盯著沈質眼里不懷好意,正想用什么法子把這口惡氣發泄出去。

    他拿起囚室外擱著的木碗,為防止犯人用以自盡或行兇事,詔獄里從不用陶、瓷。木碗代代相傳,碗沿豁開幾道口子,碗底沉淀著深色痕跡沒有洗凈。

    獄卒彎腰給了極近吝嗇的一勺,熱湯幾乎只過一半。

    端著木碗,“嘖嘖嘖”逗狗一樣沖沈質叫:“沈大人肚里空空吧,快來吃飯。這熱湯可是好東西,在詔獄當中,既未摻些梗喉嚨的石頭灰塵,也未藏著銀針,可放心地喝,填飽肚子,再好不過了。”

    沈質淡淡道:“你放在門邊,我自會去取。”

    “呵呵……”獄卒面容有些扭曲,“看來沈大人不屑與某接觸。”

    “不過……”他獰笑著,自懷中拿出一個小包,展開來正是沈質的玉佩,他看到沈質眉梢微動,便知此物正是沈質的七寸,捏著玉佩的紅繩晃了晃,“這個東西,你也不要?”

    獄卒最厭惡沈質好似什么都不在意的平淡神色,昔日被他趕出大理寺時,此人也用這副表情,只是淡淡地和旁人交代一句,他便失去所有謀生手段,艱難度日。

    他怎么還敢在他面前保持平靜?!

    獄卒白胖的臉上揚起一道古怪的笑,耀武揚威一半捏著玉佩:“此玉換不了幾個錢,某也不貪圖沈大人的財產,只是從前被沈大人冤枉,結下仇怨。我并非小肚雞腸、耿耿于懷之人,這樣,沈大人給我學幾聲狗叫,把我逗笑了,這東西就還給你,如何?”

    沈質自知這獄卒想通過折磨他取樂,無論如何都取不回芳攜的玉佩,更不想自輕自賤,玷污了芳攜對他的祝福,不欲理會獄卒,冷然視之。

    然而獄卒之小人得志,對寄托沈質滿腹情私玉佩的褻瀆,令他難以忍受。沈質嘗到了喉嚨里的血腥氣,卻不知曉自己雙目森冷,眸若寒潭,藏有陰騭之色。

    在他的視線里,獄卒竟然生出了恐懼。

    明明沈質是朝野皆知、難得的正人君子,向來秉公執法,絕不會在律法之外動用私刑。他再如何羞辱沈質,若沈質能夠出獄,也只會依律懲處。但現在,他竟然覺得如果沈質能夠離開那間囚室,一定會殺了他。

    此種隱約的直覺,令獄卒畏怖之余,又有些羞惱。

    他怎么會害怕一個離死不遠的犯人!

    心里想著,沈質得罪了冷貞,再能干得力,肯定也出不去了。由此給自己壯膽。

    一邊道:“都說沈大人是溫和謙遜的君子,該讓這樣說的人看看你現在——何等陰毒的眼神!這樣看來,你沈質披著一身人皮,其實還是個野獸,貪污之事,必定為真!”

    說完,便將木碗扔下,提著湯桶匆匆離開。

    沈質盯著他的背影,收回神思,起身端起熱湯,慢慢飲著。

    喝完后,腹中總算有了熱氣,不至于又空又冷,攪得人難受。

    沈質繼續靠回墻邊,靜靜地看著囚室牢門一陣,忽然伸手摸上眉宇。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股令獄卒心生恐懼的陰厲之氣蕩然無存。

    已經許久,許久,沒有露出這樣難看的表情了。

    沈質自小長在三教九流中,接觸的都是典賣妻子、拐賣幼童之人,見過的臟污手段數不勝數,獄卒那種人已算得溫良。他若真想報復獄卒,自然有千百種手段折磨他。

    可是他不愿。

    他不愿與那些人一樣墜入淤泥,永世不能翻身。

    右手虛握著,仿佛仍然捏著玉佩。沈質高燒未退,靠了一陣,又睡過去。

    ……

    沈質當日即被下獄,在詔獄中度過了難捱的一夜,為他羅織罪名的冷芳攜卻未立刻開始查案,當夜宿在云影殿中,雖然沒與天成帝交/合,卻被他抱著又親又咬,煩得他扇了皇帝好幾個巴掌,捏著那物不準天成帝發泄出來。

    “唔、”天成帝悶哼一聲,眼中是忍耐的神色,他一口咬在冷芳攜的肩頭,問道,“你這么恨他?竟然要親自動手。”

    冷芳攜道:“他總是在我面前蹦跶,有恃無恐的樣子,我實在膩煩,正好這一段時間沒有事做,便要沈清儀陪我解悶。”

    天成帝吮吸著泛紅帶著齒印的肌膚:“你啊……”

    一夜無夢。

    第二日天色不怎么好,陰雨綿綿,光線暗沉。

    冷芳攜披了件紫狐裘,站在門口望著天際如注的雨,臉上有回憶之色。

    他道:“我從前替人抄書為生。許多時候,要在這樣的雨中趕路。”

    十一第一個反應是關心他:“那大人有沒有摔跤?摔跤可疼了。”

    “當然。”冷芳攜抿唇淡笑,似乎覺得過去的自己太過笨拙,“為了不打濕布鞋,我們得穿木屐,但我穿不習慣,常常走著走著就踩空了。還好當時有師兄扶著我,在我走不動的時候背我,不然抄不了書,沒錢支撐生活,也就沒有今天的我了。”

    師兄?

    提起這個詞,十一只能想起在他少年時便穿著一身黑衣帶著鮮血回來的人,以及毆打他的拳腳,和忽然把他扶起來,給他講的志怪故事。

    總之,不算什么好印象。

    可在冷芳攜口中,他的師兄待他極好。只是十一到他身邊已經這么久,從未見他去走親訪友,自然沒有見過所謂的“師兄”。

    十一撐開油紙傘,走到冷芳攜身邊,傘面向旁側傾斜,于是十一露出的右肩瞬間被雨水賤濕。這些于他無關痛癢,畢竟曾在雨水泥水中蟄伏,等待一擊必殺,不懼這點風雨。

    一邊打傘,一邊偷偷看冷芳攜。毛絨絨的狐裘簇擁著他,令他顯得沒那么冷傲不可親近,反而眉眼朦朧,頗有一種柔軟的氣質。

    看著看著,十一有種上手摸摸狐裘,再摸摸冷芳攜臉頰的沖動。

    出了宮門,空曠的地磚之上候著一輛馬車,路慎思換了身黑衣虎袍,連帶著黑色的馬車在紅墻白磚之中格外顯眼。他既未到檐下躲雨,也未撐傘,任由細密的玉珠落到頭發、肩膀和衣袍上。

    冷芳攜走近了,被他扶著入馬車,還能看見他低垂的眼睫上掛著玉珠。

    路慎思眉眼深邃,有鷹視狼顧之相。光看長相,就知道他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可在冷芳攜面前,他沉默寡言得可怕,幾乎不肯與他說話。

    若非冷芳攜聽說許多他狂恣行事的傳言,又親眼目睹,真要以為路慎思性格沉默。

    那時他剛入宮沒多久,與天成帝在床榻間胡鬧,一連數日。等到天成帝著手處理邊疆緊要的兵事,他養好了身體,嫌悶在宮中無聊,想要偷偷出宮去。

    他的一應行蹤,天成帝都是知曉的,沒有被人阻攔,就說明天成帝沒有關著他的意思。

    冷芳攜便換了身樸素常服,一個人溜出宮去。

    京城的景色,他此前也看過,不過那時為了專心準備科考,并無欣賞的心情,從來都是同沈質匆匆出門買完東西,頭也不抬地跑回房中。這回,他沒有科舉需要擔憂,反倒有心思好好觀察這座古都。

    在路過一家酒樓時,冷芳攜聽到爭吵的動靜,抱著看樂子的心態望過去,剛巧看到路慎思。

    他換下龍虎衛最為醒目的白虎袍,穿了身紫衫,高高束著金冠,麒麟靴踩著一名錦衣公子,飛揚的眉上挑,勾唇笑得輕佻至極,暗含輕蔑之色。

    “怎的,不服氣?”他手里捏著枚白玉扳指,靴子狠狠碾了幾轉,惹得一身嬌嫩皮肉的富家公子哀哀求饒。

    從其他人口中,冷芳攜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富家公子想要路慎思手里的扳指,追他到酒樓里放話要買,被路慎思按著打了一頓,毫無還手之力。富家公子跟著的家丁護衛也全被打了扔在一邊,鼻青臉腫,根本不敢站起來。

    冷芳攜藏在人群之中,有些驚異地打量路慎思,為他這副與在他面前截然不同的表現。

    “我不要那扳指了,你放了我!放了我!”富家公子涕泗橫流,像個烏龜一般被踩著背,翻不過身,側臉壓在酒樓帶著油膩氣的地磚上,感到無比屈辱。

    但好漢不吃眼前虧,他的護衛都打不過,自己再怎么嚷嚷只會惹人嘲笑,雖然心頭又恨又惱,仍然放低姿態求饒謝罪,想著趕緊逃回家里去,待日后再與這賊人算賬。

    路慎思許是看出他的打算,卻不與他計較,只當好好走在路邊,被顆不長眼的石頭絆了一下,抵著富家公子的腰部狠踢了幾腳,摘下白玉扳指丟到他臉上。

    “賞你了。”

    唇間笑容堪稱邪佞張揚,一看便知不是個好惹的,也唯有此種兇悍之人才能坐穩龍虎衛統領的位置。

    偏偏,路慎思在他面前完全是另一副樣子。這讓冷芳攜無比好奇,究竟是為何,路慎思要裝成那個樣子,難道怕他覺得他性子過于張揚去吹皇帝的枕頭風?

    冷芳攜覺得,恐怕是因為路慎思厭惡他,又因為天成帝讓他為他做事,所以裝得不善言辭,減少二人之間的交流。

    冷芳攜絕不會認為天底下所有人都要喜歡他,何況以他的身份,厭惡他的人多如牛毛,不差路慎思一個。但因為路慎思多此一舉,要在他面前裝乖,冷芳攜就忍不住時常逗弄他。

    還未啟程,冷芳攜掀開車簾,瞧著路慎思挺拔的背影,笑瞇瞇地問:“路統領,我看你來得很早,吃過飯了嗎?”

    路慎思:“吃過了。”

    “吃的什么?”

    “咸菜,包子。”

    冷芳攜又問他穿衣,說今日天氣寒涼,要他注意多加衣物,免得感染風寒。總之,用各種方法撬開路慎思的嘴,讓他不得不回答他。

    看這頭桀驁的老虎縱然不情愿,也要乖乖地回答的模樣,冷芳攜十分暢快。

    他問:“路統領年近而立,該找位知心人照顧你起居,一個人難免寂寞。”

    “好。”

    “或者找個貌美的男子。”冷芳攜語不驚人死不休,“聽聞龍虎衛中,好龍陽的很多。路統領若不在意血脈后代,也可找位貼心男子結為契兄弟。”

    “……好。”

    冷芳攜無聲笑了笑,放下簾子,同一旁懵懵懂懂的十一對了個眼神。雖然不明白他說這么多話目的為何,十一還是乖乖地看著他。

    馬車外,路慎思雙眼微瞇,舌尖頂頂腮幫子,顯露出乖戾之色。

    馬車停在詔獄之外,此處無人經過,顯得十分冷清。冷芳攜同十一、路慎思走進去,在牢頭的帶領下徑直走到最深處。

    這里囚牢重重,幽暗光影間,恍惚能瞥見一張張心如死灰的面孔,還有身負重枷、血腥味刺鼻的垂死犯人,顯然剛剛經過審訊。

    沈質所處的囚室在最里面,冷芳攜走到門外,發覺里面十分破敗,腐朽的味道沖鼻。比起來時路過的囚室,更為不堪,顯然是詔獄之人擅自揣測他心意,以為他深厭沈質。

    令牢頭解開門鎖,推門而入。

    沈質垂著頭,應該在熟睡當中。想著他就保持這樣的姿態枯坐一宿,冷芳攜放輕了腳步,到他跟前緩緩蹲下,還未觸碰,便感覺四周的風都變得熱烘烘。

    冷芳攜眉頭微蹙,伸手去探沈質的額頭,果然摸得一手滾燙,又看到沈質衣袖上淋漓的血跡。顯然詔獄一夜,沈質疾病纏身,發熱昏迷過去了。

    若僅是這些,冷芳攜還能歸咎于自己大意,沒有交代詔獄之人小心對待沈質,待看到沈質側頰上青紅的淤痕,空蕩蕩的腰間沒了那枚沈質從不離身的玉佩,冷芳攜怒火中燒,乍然變色。

    轉身問牢頭:“昨夜誰領他進囚室?”

    牢頭確實在囚室安排上有意苛待沈質,卻沒想過親自動手折辱一位大理寺卿,看見冷芳攜冰冷的神色,心頭咯噔一聲,道:“是田三。屬下這就叫他過來!”

    他心想,冷大人與沈質關系有些微妙,不見得厭惡他,自己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了。又想到田三一定私下里做了什么事,便打算把所有事都推給他,因此叫田三的時候沒有刻意提醒,反而露出一副嫉恨的神情,叫田三以為冷芳攜要賞他。

    剛剛被沈質弄得七上八下的心,瞬間落到實處。有冷芳攜撐腰,田三自忖可在詔獄中橫著走,最后一點懼色消失得干干凈凈,忙跑到冷芳攜跟前,想要拿做的事邀功。

    “冷大人。”他像只哈巴狗一樣露出興奮的表情,“正是小人領沈質到囚室的。聽說此人有負君恩、尸位素餐,空有一個好名聲,小人便想著,好好‘照顧’他……”

    話未說完,卻聽得一聲刀鳴,寒光凜凜,照出獄卒僵硬的笑容。

    雪白的刀尖抵住他左胸往上三寸,正是冷芳攜聽得他胡言亂語,勃然大怒,抬手抽出路慎思腰間配刀。刀鋒銳利,削鐵如泥,只在獄卒心口割出一道傷痕,已是冷芳攜手腕收緊,極盡克制的成果。

    照面之間的當頭一刀,令獄卒兩股戰戰,神思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身體已率先做出反應,抖如篩糠。

    冷芳攜容色平靜,只在眼眸中還有怒意殘留。持刀時的威儀,令人不敢逼視。

    獄卒連他春月般的容貌也不敢多瞧,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躲開刀芒,連哭帶喊道:“是奴婢多嘴,不該多口舌!還求大人饒奴一命!”

    那冷冷的刀上移至他眉心:“噤聲。”

    獄卒瞬間收住哭訴,一顆心不住往下沉,登時明白冷芳攜不欲他說話,是怕打擾尚在夢中的沈質。

    怎么會!

    怎會如此?!

    他驚訝萬分。

    冷芳攜與沈質,不是朝野聞名的死敵嗎?那沈質日日彈劾,冷芳攜竟然不對他心生厭惡,還有意回護!既然關系好,又怎么彈劾沈質?要知道把沈質送到詔獄里的,正是冷芳攜自己!

    獄卒一時心中叫苦不迭,你們朝臣大官斗法,或者打情罵俏,為的什作弄他一個無辜百姓?剛剛他差點就死在刀下了!

    冷芳攜顏色雖好,卻實打實帶著刺,等閑沒人敢觸碰。膽子大到伸手的,恐怕下場比他還慘。

    “你昨日從他身上拿走了什么,全數還過來。”冷芳攜漠然道。

    在龍虎刀下,獄卒絲毫不敢隱瞞,將昨日之事一五一十道出,又說自己只拿了一枚玉佩,還好好的放著。說著,自衣領內拿出一個小包,打開來看,里面赫然是冷芳攜送給沈質的玉佩。

    玉佩表面只是沾了點灰塵,除此以外,并沒有生出瑕疵。

    冷芳攜將刀放回,拿回玉佩,對著路慎思道:“此人,你來處理。”

    又看向牢頭,還沒開口,牢頭已經領會三分,戰戰兢兢道:“屬下立即差人來打掃囚室,務必讓沈大人好好休息。”

    ……

    待沈質醒時,四周景象已經大變,他躺在床上,蓋著柔軟溫暖的被衾,幾乎以為還身處夢中。

    “醒了。那就起來喝藥。”熟悉的聲音落至耳畔,令沈質驀地坐起,驚疑不定地看過去。

    冷芳攜坐在八仙桌邊,正慢悠悠地喝著熱茶,一位面容年輕的陌生男子站在他身邊,探頭探腦地打量桌上吞吐香氣的瑞腦香爐。

    桌上除了點心,還有一碗黑騰騰的藥,熱氣騰騰,不斷冒著白煙。

    沈質只嗅了一口,便認出那是他慣常喝的藥方,沈質端起吹了幾口,仰頭一下喝得一干二凈,絲毫不懼苦澀。

    喝完后,他下意識伸手去拿桌上的蜜餞,卻發現冷芳攜已經把盤子推過來,正停在他手邊。

    蜜餞的味道中和掉唇齒間揮之不去的苦意,一如他此時悲喜交加的心緒。

    “師兄都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了。”放下藥碗,他道,靜靜地看著冷芳攜,想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

    可惜冷芳攜波瀾不驚,只道:“我以為早在我以墨硯為餌,羅織罪名時,你便已有預料。”

    “……”沈質一時無言。

    冷芳攜放下茶碗,起身。離開之前,他對沈質道:“師兄,很簡單。我要你辭去大理寺卿之位,離開官場,好好休息。”

    說話時,他罕見地露出真心實意的笑顏,一如當初他將玉佩系在沈質腰間之時。

    看望過沈質,冷芳攜同二人直入大理寺內。

    既然要定大理寺卿的罪,便繞不過他在位時辦過的案子,經手過的賬冊。

    大理寺現下群龍無首,兩位少卿都不是有魄力的人,尚且為了前途憂心忡忡,根本顧不上其他小吏。冷芳攜走進去時,許多人面色惶恐,站著不知該做什么。

    冷芳攜掃視一圈,為沈質從前庇佑過、現如無知稚兒的下屬冷笑,與路慎思說:“瞧瞧他們的樣子,看了真是膩味,惶惶不安,還不如脫下那身官服。”

    這時,許多人已經發覺闖入的外人,但沒人敢上前阻攔冷芳攜,只是躲著偷偷觀察,好似能從冷芳攜的行動中看出沈質目前的處境。

    冷芳攜視若無睹,站在原地看了一陣,忽然在不遠處捕捉到一個混亂中保持鎮定的身影,當即走過去。

    “你站住。”

    圍著駱希聲的人轟然即散,徒留他抱著一疊公文停在原地,懵然地看向冷芳攜。

    “你去找出大理寺歷年的案子,和錢冊賬本,一點不能遺漏。帶上那些,跟我走。”

    駱希聲已從同僚口中知道他正和頂頭上司斗法,雖然同情上司的遭遇,卻不覺得自己與此事有關,畢竟他在大理寺中是官位最低的小吏,誰來了都能踩一腳。

    卻萬萬未想到,冷芳攜竟然一下點中了他。

    難道是之前酒宴上的冒犯,令他記住了?

    駱希聲騰出一只手,指向自己,又驚訝又惶惑:“我?”

    冷芳攜矜持地頷首:“就是你。”

    第63章  共犯。

    駱希聲只能暫時將手上的公文擱置, 去拿冷芳攜點名要的東西。

    不過盞茶的功夫,一名九品小吏被冷大人看中的消息傳遍了大理寺上下。駱希聲走在道旁,感受到無數雙眼睛落在他身上, 有的恨不得將他盯穿剖開, 看看是什么妖怪蠱惑了冷芳攜。

    他實在好笑又困惑, 頂頭上司還在牢獄之中不知下場如何,之前個個一時如大難臨頭不知所措,現在又仿佛沈質只是去詔獄里游玩一圈般松散懈怠,還有心思關注他。現在看來,沈質能用這些不堪大用的人, 將大理寺維持得蒸蒸日上, 確實得力。

    從前同他去食肆吃飯,與他一同厚著臉皮裝饅頭的同僚們看他怎么看不順眼。駱希聲去拿籍冊時,平時與他走得最近的那一個當面與旁人議論他。

    “沈大人眼看著不行, 能從詔獄中保全性命已是僥幸。大理寺卿之位空置,這種時候,他攀上了冷大人,豈不是平步青云, 大理寺卿之位指日可待?”

    雖然面上大義凜然,嘴里的酸味卻沖得人發暈。

    “呵呵, 從前與我等不過是九品小吏, 照常理也得等上三四年的光陰升官,但若有機會,誰想苦熬呢?他走了捷徑, 自然不屑于再與我們為伍了。”

    說得信誓旦旦, 好像趴在冷芳攜床底下親耳聽到他說要讓駱希聲坐上大理寺卿之位。

    還有人直接明面抨擊他,說他“諂媚”, “慣會阿諛奉承”,“除了一張臉一張嘴什么都沒有”,“不做實事”。甚至說他“與彈劾沈大人之人為伍,有負他的看中和栽培”。

    喂喂喂——

    一來,他與沈質連面都沒見過,談何栽培看中?

    二來,平常大部分文書工作全是他駱希聲一人完成,你們這些人當時視若罔聞,現在有臉來說他了?

    當然,這些話駱希聲心里想想便罷了。他是最自知的那一個,雖然不明白冷芳攜為何獨獨挑中了他,但肯定沒有如那些人所說被他看中,等到此事了了還要回大理寺來做芝麻大小的官,不能與這些蠢笨如豬的同僚當面鬧僵。

    正好他臉皮很厚,那些話聽聽就過了,恍若未聞,自抱了所需的籍冊即去,徒留那些人在原地抱怨。

    穿過花廊時,聞訊趕來的少卿堵住他的去路。少卿衣領微皺,頭發還散亂,顯然剛從床上起來,匆匆披了身衣裳來見他。

    駱希聲納悶,他以前的同僚說說便罷了,少卿家里能讓他在少卿的位置上一坐六年,什么事也沒干還不被趕下去,顯然頗有勢力,不至于令少卿還嫉妒他。

    于是等著,看少卿有什么話要說。

    他的上司不似他臉皮那么厚,堵在他面前想說什么又不敢說出口,反反復復。駱希聲等得不耐煩了,心道,縱然你是我上司,在冷芳攜面前還得退一射之地。

    泰然自若道:“大人,我先走了。冷大人還在等我。”

    說著,往右邁了一步,想要擠出去。

    少卿急了,連忙扯住他,小聲說:“我從前待你不薄,你去侍奉冷大人時,能否提一提我?”

    一句話幾乎一次性說完,讓駱希聲聽了,還以為自己耳朵不好聽錯了幾個字句,以至于誤會了少卿的意思。

    又看見少卿摸了摸臉頰,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雖然沒什么本事,卻強于騎射,練出一身腱子肉,身材偉岸。顏色也好,不比你差。你只需提一句我,不用多說,冷大人如果對我有興趣,自會來尋我的。”

    啊???

    駱希聲目瞪口呆。

    先不提少卿哪里來的自信,為什么他會把他當成邀寵成功、冷芳攜的入幕之賓啊。再不提那些,只說他若真上了冷芳攜的榻,自然會使盡百般手段勾住冷芳攜,不讓他去尋別人,又怎么會主動推薦別人來搶他的飯碗呢?

    無論怎么想,都是極為荒唐的。

    駱希聲簡直無語了。但見少卿極為懇切,顯然發自真心實意,他也不好當面潑冷水,不然少卿脾氣再好也會生氣,只能隨口應幾句,讓少卿讓開路。

    離開的一路上,駱希聲還百思不得其解,弄不明白少卿的智商到底如何。

    問題的關鍵在于,冷芳攜明明是皇帝的人,現在正在皇帝心尖尖上,誰都不敢冒犯他。少卿怎么會覺得皇帝對冷芳攜找男寵喜聞樂見?

    難道皇帝經常穿綠衣,以至于讓人一看就覺得他有綠帽癖?

    這到底是怎樣一種腦回路啊。駱希聲完全無法理解。難道少卿的腦子里除了肌肉就沒有別的了?

    或許是因為少卿這一令人啼笑皆非的插曲,駱希聲同冷芳攜坐在馬車之內時,完全不敢擅動,規規矩矩地收住衣袍,生怕挨到了冷芳攜。更不敢抬頭看他,只能悶悶地低著頭。

    冷芳攜也沒心思跟他說話,閉目養神。一時間,只能聽到馬蹄噠噠的聲音。

    龍虎衛所離詔獄不遠,也是人嫌狗厭之地。

    下了馬車,路慎思在前面領頭。這里雖然不似詔獄那般陰森幽暗,令人不寒而栗,反而富麗堂皇,像個富家宅邸,兇悍之氣卻仍然揮之不去,無論是墻壁上懸掛的虎牙狼齒,還是陳列于博古架上猶帶血跡的漆黑刑具,皆使人立刻想起龍虎衛的赫赫兇名。

    現下衛所中只有少數龍虎衛留下值守,這些精壯漢子見到路慎思,個個渾如鵪鶉一般不敢說話,更不用說到冷芳攜面前。

    路慎思徑直走到最里側的房間,沒有讓冷芳攜進去,而是道:“請大人稍等。”

    自個兒進去不知道做什么。

    駱希聲與冷芳攜的護衛同道,心想,路統領這是跑去收拾自己房間了?

    沒等多久,路慎思打開門,里面倒不如駱希聲想象中雜亂,反而干凈整潔,也不像被收拾過,令他不由好奇路慎思剛剛在房中做了什么。

    冷芳攜挑眉,邁過門檻:“此處難道是路統領休息之所?”

    路慎思道:“某多值守在衛所,便在此處休息。”

    冷芳攜沒再說話,讓駱希聲將厚厚一疊的籍冊放在當前的長案上,左右各一壘。先翻開左邊的一疊,只是翻開掃了一眼,冷芳攜便問:“這些是誰做的?”

    駱希聲躬身答:“是屬下閑來無事做的東西。”

    冷芳攜眉蔓出點滿意的笑意。

    其間陳列沈質在位以來大理寺經手過的所有案子,案情如何,復核者誰,有什么疑點,最終結果如何,皆列列清楚,一眼分明。完全不需去翻陳年舊檔,只需粗略一掃,便心有成竹。

    無論是其中的巧思,還是整理所要花費的精力時間,都是常人難以想象。

    大理寺原本沒有這些,只有簡單的歸檔。冷芳攜雖然不打算細看,卻也覺得這些公文賞心悅目,隨口夸了駱希聲一句“巧思”,便屏退眾人。

    這些東西,當然不是駱希聲閑來無事的結果。

    他做這個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展現能力,升官發財。于是專門摸著沈質的脈門,私底下花大力氣整理出來,就等哪天沈質查看工作,再不經意間顯露出來。

    駱希聲非常務實,在他看來,再多的夸獎都不如實實際際的升官賞賜來的有用。

    可此刻,明明只是一句不怎么走心的夸贊,冷芳攜說完,連口茶水都沒讓他喝就把他趕出去,讓他等著。駱希聲心中竟然充盈喜悅與榮幸,輕飄飄的,惹得他整個人步伐微亂。

    這種喜悅同他小時候在田里辛辛苦苦侍候的粟米長成了,吃到嘴里,填飽饑腸轆轆的肚子沒什么區別。

    真是有病,下賤!

    心里罵著自己,卻不妨礙他高興。

    連出來時,被路慎思忽然含槍夾棒地懟了一頓,只差指著鼻子罵,也不覺得煩躁。

    路慎思用詞很不客氣,堪稱刻薄鄙夷,在他口中,駱希聲完全是一名整日做白日夢、企圖邀寵上進的小人。十一聽完后,有些驚訝,因為路慎思之前不愛說話,更不用說忽然長篇大論罵人了。

    雖然他也不怎么喜歡冷芳攜找來的小吏,不代表他樂意看著冷芳攜找來的人被罵,在十一眼中,現在罵駱希聲與罵冷芳攜有什么區別?正打算開口替駱希聲解圍,順便回嗆一嘴,駱希聲已經開口了。

    “呵呵,路統領說的是。”他圓滑得很,不欲得罪路慎思,臉上掛著和氣的笑,只是出口的話怎么聽怎么覺得梗人,“某能被冷大人瞧中,已是撞了大運。”

    路慎思輕蔑地瞥了他一眼,嘲諷道:“你真有自知之明。換作以往,他根本不會正眼瞧你。”

    駱希聲雙眼微瞇,呵呵地賠笑。

    再不正眼瞧,現在不也把他瞧進去了嗎?

    他有心想懟回去,又礙及路慎思的身份沒有說話,只是看著路慎思的眼神意味不明,好似還帶著憐憫的意味,像在說:我這樣的小人,有幸被冷大人瞧中了,路統領呢,顯然冷大人不怎么在意你。

    三人就等在外面,因為一番沖突,彼此間莫名其妙生出一種競爭的氛圍。

    不知過了多久,冷芳攜的聲音自房中傳出:“駱希聲,你進來。”

    第一個被叫進去的人竟然是那小吏!

    十一胸口一直提著的氣泄掉,整個人像垂頭喪氣的狗狗一樣,萎靡不振。路慎思的臉色也不怎么好,盡管知曉冷芳攜叫他最可能是要詢問大理寺之事,仍然因為駱希聲進去前看他那一眼而耿耿于懷。

    那一眼中沒什么情緒,他卻總覺得駱希聲定然十分得意,是對他耀武揚威。

    實際上正如路慎思所想,駱希聲被叫進去,只是因為冷芳攜看見了幾個被著重標注出來的案子,想詢問他具體的情形。

    駱希聲連忙壓下心頭生出的得意情緒,沉聲回答,說這些案子是沈大人過手后發現有誤,親自插手糾正過來,因為想著能夠提供一個教訓,便以紅墨標注,以示警戒。

    冷芳攜笑了:“偌大一個大理寺,除了沈清儀還有誰會對這些案子的結果關心上手呢。”

    也不知是夸獎還是一種諷刺,但駱希聲覺得,冷芳攜對沈質應該沒有想象中厭惡,這話里好似帶著一種心心相惜的味道。

    問完這些后,冷芳攜就把他趕出去了。雖然很失落,但看到路慎思陰沉沉的表情后,那股失落瞬間消散,駱希聲心情極好,就差哼首小曲了。

    第二個被叫進去的是十一。一聽到冷芳攜的呼喚,他就立即推門而入,迫不及待地跑到冷芳攜面前:“大人,有什么事要我做嗎?”

    冷芳攜不明白他突如其來的興奮從何而來,指著案上的地一疊點心:“吃吧。”

    龍虎衛顯然不清楚他的口味,送過來的點心極其甜膩,冷芳攜只吃了一塊就不想再碰,想著那三人莫名其妙等待門外不走,現在估計也餓了,就把十一叫進來。

    他的護衛飯量很大,每天吃完三餐,過不了多久便又餓了,總是要吃很多點心。正巧冷芳攜不愛在三餐時間外吃東西,御膳房卻總是巴巴地給他送來,那些東西大部分全進了十一的肚子。

    十一還有個壞毛病,喜歡吃冷芳攜剩下的東西。第一次他用完午膳,剩下半塊芝麻餅,看見十一十分自然地拿走放進嘴里,堪稱驚異。

    十一卻不以為奇,并且很難改掉這習慣,冷芳攜說了他好幾次,都我行我素,只能隨他而去了。

    “你先吃幾塊,剩下的拿出去分給他們吧。”

    十一撇撇嘴,有些不樂意:“大人給我的,為什么要分給別人?”

    還像個小狗一樣護食。

    冷芳攜嘆了口氣,只用冷淡的眼睛盯著十一,他立刻改口:“知道了。”

    就站在案前快快樂樂地吃點心,冷芳攜正好看累了,伸手招了招,十一就會意地蹲下來,把腦袋遞到他手邊。冷芳攜揉揉十一蓬松的頭發,逐漸放松起來。

    十一出來時端著一疊點心,嘴角還掛著點心的痕跡,顯然是在房間里吃了才出來。頭發有些亂,很明顯的重新梳理過的痕跡。

    他把點心分給其他人,只有駱希聲好脾氣地拿著吃了幾塊,畢竟肚子是真餓了。路慎思抱臂靠著廊柱,并不說話。

    十一瞧了他一陣,并不喜歡路慎思當著冷芳攜的面一套,背著又是另外一套的作風,惡狠狠地把點心吃得一干二凈。

    一直到中午用飯,又快到下午,駱希聲已經被叫進去數次,只有路慎思自始至終沒有聽到他的名字。

    他仿佛若無其事,靠著廊柱低頭撫弄肩頭的披膊,將打結的紅纓理順,一點也不在意冷芳攜叫不叫他。

    畢竟他既不是大理寺的官員,也不是冷芳攜的近衛。要不是天成帝的命令,他與冷芳攜幾乎沒什么交集,不叫他進去也正常。

    路慎思也不樂意進去,不愿意平白無故多找事情做。

    然而不管怎么解釋,路慎思仍然無法擺脫內心那股焦躁和失落。他其實在意的不得了。

    在許多人眼中,龍虎衛是惹人討厭的鷹犬,龍虎衛的統領路慎思更是仗著天成帝信重,橫行無忌,囂張跋扈,以為自己當真是什么貴重人物,其實脫離天成帝,只不過是個小兒。

    更不知曉克制,過著仿佛只有今朝,沒有明日的生活。手握重柄,不知收斂、不知交好朝臣,一身臭名,等到被天成帝猜忌厭惡,凄慘下場可想而知。

    難道路慎思當真不知道?

    他年少時靠著替人收斂尸體為生,死人堆里長大,能混到帝王心腹近臣的位置,怎么可能如一些人所想的愚昧無知。

    他最知道再這樣囂張下去,等著他的會是什么。可他不能改變,不能穩重,不能學沈質,做一個名聲好的臣子。

    不然又得人心,又有權柄,在天成帝面前是怎么回事呢?哪位帝王不會懷疑你用心不軌,不會覺得你有反骨之相?

    更何況,天成帝用的,用的就是他毫無顧忌,沒那等輕薄的臉皮,更無一身家族牽累,什么臟活都能干。他要是愛惜起羽毛,想要好名聲,誰替他做事呢?

    顯然路慎思十分清醒,在冷芳攜的事情上,更完全明白自己的位置。

    要說對冷芳攜沒有綺念,自然是假的。但路慎思走到今天,明白任何事都離不開一個謹慎克制。冷芳攜是他不可能奢求之人,他身家性命全系于天成帝的心情,要是被知道他覬覦他老婆,砍頭都是輕的。

    所以干脆不靠近。

    路慎思的確是這么做的,在冷芳攜面前,向來秉持少說多做。奈何天成帝心尖上的人總要以逗弄他為樂。

    他應該厭煩的,可不知什么時候,他似乎習慣了冷芳攜逗弄打趣他的待遇。看似很不情愿,卻已經將那些胡攪蠻纏的問題,親密的提醒視為僅他一人有的特殊對待。

    這回沒有了,反而不習慣。

    深吸一口氣,路慎思明白這種想法十分危險,他現在已處在懸崖邊上,搖搖欲墜。

    想明白這個道理,他不欲停下等待,徑直離開。路過練武場,正好看到幾名下屬,便解下外袍,敞露出肌肉緊實流暢的上身,道:“我來試試你們的身手可有進步。”

    幾名下屬如遭雷擊,一看就知道自家老大心情不好,早知道不在練武場逗留了,現在再想走也晚了。面面相覷,擠眉弄眼,聽到路慎思不耐煩地“嘖”了聲,只好硬著頭皮上去。

    路慎思沒有使刀兵,只用拳腳,但這也令下屬難以招架,只覺得他的拳頭像是裹著赤焰一般,落到人身體上又痛又熱,令人難以動彈。

    拳拳到肉,火氣十足。路慎思心口的惡氣發泄出去不少,卻弄得下屬們渾身青腫,苦不堪言,待一切結束,互相攙扶著,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上身全是汗水,覆著蜜色的肌膚,像抹了一層油膏。路慎思喘著粗氣,去洗了個冷水澡,才堪堪把那股躁意壓制下去。

    重新換好衣服,已經差不多到用晚飯的時間。出門時,他正好聽下屬說梁惠來的消息,挑了挑眉,大步流星地走過去。

    只見八仙桌上擺滿了菜,梁惠一邊從小太監提著的食盒里端湯出來,一邊湊到冷芳攜耳邊私語,應該是交代天成帝的吩咐。

    只是在宮外住一夜,就這般擔心,還要遣人來看。

    梁惠擺完菜,又吩咐小太監們端出瓜果,殷勤備至,幾乎事事過手。做好一切,他掀袍下跪,一字不差地復述天成帝的話。

    “陛下說:你今夜在宮外住,不比宮里方便舒適,我讓梁惠送了些東西來,你若覺得還少,可再吩咐他,查案之事,不必著急,萬事不比你身體重要,還盼安康。”

    路慎思旁觀一切,眼中漫出嘲諷之意。

    真是可笑。

    他與梁惠同為皇帝爪牙,竟然抱有同樣的、大逆不道的心思。梁惠還是個閹人,日日近身伺候冷芳攜,也不知午夜候在門外,聽他們顛鸞倒鳳時是何種心情。

    冷芳攜是穿腸毒藥,一觸即死,絕不能靠近。

    晚飯后,駱希聲自覺找了間空的屋子休息,十一也被冷芳攜趕去睡覺。他還想著睡在冷芳攜榻邊,保護主人的安全,被冷芳攜一句“龍虎衛所,誰敢冒犯”抵了回去,怏怏不樂只能退讓。

    那二人都走了,路慎思也打算離開,冷芳攜卻叫住了他。

    “你等等。”冷芳攜道,“進去。”

    一個短促的,命令的語氣。

    路慎思忽然躊躇。他的頭發披散著,還未干,此刻發尾滴水,正如他的心緒。

    夜晚,他與冷芳攜要同處一室。此情此景,任誰看了都要浮想聯翩。

    難怪冷芳攜一整天都冷落他,原來是等著晚上。現在駱希聲和十一都不在了,才打算對他動手。

    路慎思毫不懷疑,自己一旦踏入房間,一旦與冷芳攜同榻而眠,不用等白天,午夜便會被拉去處死。

    想到隨之而來的嚴重后果,路慎思一瞬清醒過來,喉結滾動,極盡克制地拒絕了冷芳攜。

    這人猶猶豫豫到底在干什么?

    冷芳攜看了一天公文,眼睛酸痛,想把余下的事處理完,早些休息,不耐煩道:“滾進來。”

    路慎思立馬跟著進去,高筒黑靴邁過門檻。

    房間里已經點起燭火,明明滅滅,搖搖晃晃。冷芳攜的秀美舒展著,一雙翦水秋瞳中晃蕩著燭光,漂亮得觸目驚心。

    這一眼,讓路慎思覺得,用他一文不值、低賤的性命,去換與他風流一夜,是再值當不過的交易。

    冷芳攜卻指著桌案上一本空白賬冊,道:“你來做一本假賬。”

    原來他并不如路慎思所想,要與他同歡,而是想讓他做假賬。也就是……行構陷之事。

    路慎思跟著天成帝這么久,干的臟活沒有千件也有百件,在造假構陷一事上,自然十分精通。這也是冷芳攜叫他進來的緣故。

    路慎思扯扯唇角:“大人叫我來只為這個?”

    一時之間,他不知是逃脫一劫的慶幸,還是自作多情、夢想成功的失落。

    “你還想做什么?”冷芳攜睨他一眼,玉貝般的指甲點在雪白的賬簿上,漫不經心地說,“雖然不需要賬簿,也能讓沈質脫下官服。但想來,有證據總比沒證據好。”

    他薄唇微勾,紅艷至極,仿佛一條艷麗毒蛇吐著蛇信,引誘人行兇險時,與他一同墜入危險至極的境地。這偏偏還不是一種詢問,而是不容反駁的命令。

    路慎思看著他的側臉,被他一番高高在上、輕描淡寫的話惹得口干舌燥。

    真是個……毒婦。

    可他一點也沒有因此對冷芳攜產生任何惡感,反而從被他要求成為共犯中品出了令人頭皮發麻的快意。

    六年前,瓊林宴后,天成帝把他叫過去,讓他在冷芳攜跟前露面。

    并說:“日后任何事情,你都可吩咐他去做。”

    路慎思在天成帝眼里,只是個十分趁手好用的工具。得到了心愛的美人,自然也要把他給冷芳攜用一用。

    他跪在冷芳攜面前,始終埋著頭,聽見對方嗓音沙啞冷淡,只說:“知道了。”

    事后,天成帝私下見他,罕見地耳提命面,要他用性命保護冷芳攜,無論他要做什么,都想辦法達成。

    “陛下。任何事嗎?”路慎思問。

    “任何。”天成帝緩緩道,“即便是染指那個無上的位置。”

    路慎思道:“屬下領命。”

    ……

    “最好這兩日做出來。”冷芳攜道。

    “……屬下領命。”

    六年后,瑩瑩燭火間,他用同樣的語氣回答冷芳攜。得到滿意的答復,冷芳攜笑了。

    但那笑容并不多么濃郁,有著冷漠的底色。

    路慎思凝視著他的笑容,心想,既然連皇位,天成帝都能為冷芳攜舍去,那么,舍棄掉一個區區沈質來讓他開心,有何不可?

    第64章  他已經在冷芳攜身上留下刻骨銘心的痕跡,愛也罷恨也罷,誰人能抹去?

    將臟活累活扔給路慎思后, 冷芳攜睡了個好覺,一夜無夢,第二日精神飽滿。

    路慎思卻在亢奮的情緒之下, 熬了一宿將假賬本趕出來, 連夜踢起睡得正香的下屬, 要他們去炮制人證、物證來坐實賬本上的內容。

    眼底青黑,心頭的激動情緒卻未消退。雖然明白一旦冷芳攜想要除掉沈質,只需跟天成帝說一說,根本不需要什么賬簿證據,他還是抱著一種仿佛孔雀開屏的心態將一切做得漂漂亮亮, 堪稱天衣無縫, 便是沈質見到也無從辯解。

    這漂亮縝密的假賬本往桌案上一放,再說及尋到的證據,雖然路慎思沒有說其他事, 卻從頭到腳都寫著:看我臟活多的多好,以后都來找我!

    看得駱希聲嘴角抽抽。

    結果冷芳攜翻開賬本,只是隨意瞧了一眼,便扔到一邊。態度之冷淡, 仿佛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令路慎思總算從亢奮的情緒中找回了一絲理智。

    昨夜燭火下被冷芳攜引誘, 淪為共犯、狼狽為奸仿佛只是路慎思的一場夢境。現在日光大白, 一吹即散,除了路慎思苦熬一宿的疲憊神情,以及新鮮出爐的賬本, 什么也沒留下。

    冷芳攜更是仿佛昨夜從未叫過路慎思一般。

    自己真是個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的賤貨……

    路慎思摸著昨夜被燭油濺燙的傷口, 垂眸用陰騭的目光打量冷芳攜,后者仍然泰然自若, 仿佛根本察覺不到他如狼似虎的眼神,堪稱平靜地小口咬著春餅。

    就讓他在一邊站著,甚至沒說讓他也吃飯。

    路慎思若還有一絲自尊,早該拂袖而去,腳下卻仿佛粘了膠水,動也不動,眼也不錯的看著冷芳攜吃完早飯,漱口,擦干嘴角,施施然起身。

    既然已經有了確鑿的證據,這案算是查完了。冷芳攜不欲再拖,打算第二日早朝即發難,將沈質之案摁死了。

    他讓十一拿好賬本,叫上駱希聲說順道送他回大理寺,路過路慎思時,慢悠悠道:“辛苦路統領了。還望統領好好照看詔獄里的沈大人,不要我還沒發動,沈質就死在牢里。那多難看,豈不顯得我全然構陷,未拿到證據便逼死朝臣。”

    路慎思扯了扯嘴角,一個陰森偏執的笑容:“屬下領命。”

    “走吧。”越過路慎思,冷芳攜叫住駱希聲。

    駱希聲多少有點受寵若驚,他都做好走回大理寺的準備了,畢竟沒有多遠,而且大佬們可能想不起他這個小官。沒想到冷芳攜不打算直接回宮,特意要送他回去。

    其實對冷芳攜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可駱希聲就是覺得挺高興,有種自己被他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快樂。

    此時京城大街上人流如織,賣早點的、匆匆去衙門當值的、送小孩去私塾里啟蒙的,各人各相,有欣欣向榮之態。

    冷芳攜掀開了點車簾觀察,起初還覺得很有興味,漸漸地覺得無聊,放下車簾。

    馬車內安靜無聲,十一在外面坐著趕車,駱希聲又坐得很端正,看起來生怕觸碰到他,冷芳攜想到日后與他敵對的立場,忽然起了逗弄的興趣。

    他道:“沈質貪污一事,已證據確鑿。明日早朝,我便當庭呈給陛下。屆時你再出面指認沈質,此為板上釘釘之事,絕不會有翻案的可能。這樣,你后續便可乘風而上,大理寺卿之位?也不是坐不得。”

    用詞之直白,以大理寺卿之位當面誘惑朝臣。駱希聲清楚,若冷芳攜真決定把大理寺掌事人的位置給他,就算他此前只是個沒資歷的小官,也無人敢置喙。

    加官進爵的機會,就在眼前。

    說不心動是假的。且這種邀請,更大意義上意味著冷芳攜對他的接納、認可,這種在狹小空間內醞釀陰謀,與他狼狽為奸的特殊快感在心口竄動,人的劣根性和與冷芳攜墜入地獄的欲望令駱希聲有種立刻開口答應的沖動。

    他雖然不清楚路慎思與冷芳攜昨夜見面時的情形,但顯然已經在馬車中體會到了與路統領同樣的情感。

    ——只不過駱希聲尚有理智。

    沒怎么思索,他斷然拒絕:“大人錯愛了。”

    只因為一來,他要想在這混亂的朝堂里生存下去,決不能行背棄上官之事;二來,沈質從沒害過他,駱希聲在大理寺中享受的種種優待好處都是出于沈質之手,他還有點僅剩的良心。駱希聲更不愿意現在就卷入朝堂中的漩渦,他要是坐上大理寺卿那個位置,定會成為眾多朝臣的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且,還有一個隱秘的心思告訴他——就此答應便永遠只能做冷芳攜的下屬,永遠只能看著他的背影,一條汪汪叫著祈求主人垂憐的狗,招之則來,揮之則去。

    他不想跟路慎思一樣。

    即便冷芳攜會因此視他為敵,但做敵人總好過被無視,被記恨總好過被遺忘。

    因此,面對冷芳攜一瞬冷下來的面容,駱希聲還有心情笑。他的長相是英俊的,只是素來掛著討好的笑容,穿著青色官服,顯得灰撲撲,此刻笑得真心實意,反而有種說不出的少年氣。

    馬車停在大理寺外,駱希聲朝冷芳攜拱手,不無遺憾地離開。即將踩到地磚時,被十一隱蔽地踹了一腳,一時沒有站穩,“撲通”跪在地上。

    十一瞪著他,完全不似在衛所里的溫和態度。

    膝蓋鈍痛,駱希聲齜牙咧嘴地按著,剛想起身,就看見車簾微掀,露出半張玉人般的臉。

    冷芳攜轉過來垂眸看他,被他的狼狽姿態逗笑了,勾唇道:“明日早朝,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

    馬車滾滾遠去,徒留駱希聲跪在原地,片刻后,他俯身,兩手置于身前,行了個大禮。

    “很想說恭敬不如從命,但……”他慢慢站起來,拍拍衣袍上的灰塵和鞋印,瞇眼自語,“這樣,你可不會看著我。”

    大理寺前的一幕被很多人看在眼里,于是對駱希聲的攻擊又多出一份罪狀:諂媚過甚,如同野狗,怕是甘愿給冷貞舔鞋!

    “大人!”十一憤憤不平地翹著嘴,“我去教訓他。真不知好歹,居然敢拒絕大人!十一一定想辦法讓他改口。”

    至于什么辦法,無非是用刑、威脅性命一類。

    冷芳攜只是耍耍駱希聲,搖頭說不用。

    十一還以為他欣賞駱希聲的品格,不愿意對他動手,兀自生悶氣。

    *

    午后,御書房內。

    日光透過祥云形的圓窗透進屋內,塵埃漂浮,一張梨花木桌上,冷芳攜衣衫敞露,烏發如云披散,抵在窗前輕輕搖曳,一如窗外暗香浮動的花樹。

    他坐在梨花木桌上,右腳踩著天成帝的肩膀,未著白襪,白皙的腳背上青色經絡突起,指甲粉潤,踮在錦衣之上仿佛玫紅花瓣。

    秀美的眉稍稍皺起,冷芳攜看著前方的博古架,眼角凝著淚珠,又難耐地咬著指節,極為情動。

    裸露出的雪白肌膚上,竟被人用淡淡的香墨繪下綺麗的紋路,白、黑、粉三色交雜,又間胸膛起伏,汗珠滾落,是活色生香之景。

    半晌后,冷芳攜忍受不住,發出一聲悶哼,天成帝抬起頭來,唇邊掛著濕意。他瞧著冷芳攜半瞇眼的迷醉模樣,眼中滿是欣賞、贊嘆。

    “你想除掉沈質,完全不必自己動手。”天成帝道,伸手擦去唇上的水漬,抹到冷芳攜胸前。

    冷芳攜晃了晃被汗水打濕的長發,嗓音微啞:“我在朝中沒有人手,不自己來,能找誰呢?”

    天成帝:“讓湯沃來幫你做事。”

    湯沃雖然性情軟弱,又十分貪婪,卻很懂得不越過天成帝心頭的線,替他做事時也盡心竭力,從不自作主張。在天成帝眼中,是同路慎思一樣好用的器具,不過一者偏軟,一者偏兇邪,兩人正好互相補正。

    冷芳攜笑了下:“湯沃長得真丑,我不喜歡他。”

    又將指節上被津液濡濕的地方在天成帝側頰上擦去,隨口說:“大理寺里倒有個能干的小吏,名為駱聽,十分得力。”

    天成帝拿著濕帕子擦拭他身上的水痕:“那個被你帶去衛所的人?”

    梁惠昨夜回來時跟他稟報過,此人之前在酒樓里與冷芳攜見過,天成帝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當時是唯一有出面幫助冷芳攜打算之人。在那之后,天成帝查過他,在科舉一途平平無奇,卻正如冷芳攜所說,很能做事,是個實干的臣子,與沈質一樣。

    冷芳攜問:“陛下要用他么?”

    天成帝說:“沈質去后,大理寺群龍無首。待此人歷練一番,日后剛好掌管大理寺。”

    冷芳攜垂頭:“可他剛得罪我不久,怎么能讓他升官呢?”

    大理寺前發生的一幕,天成帝已經知曉。他了解冷芳攜,知道這并非他厭惡駱希聲的表現。

    “是真的得罪了?”

    冷芳攜果然笑而不語。

    天成帝捏著他的腳踝,將雪足托在掌中,溫熱的鼻息噴灑在上面,惹得冷芳攜眉梢輕皺。

    “你當真厭惡沈質?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好似隨口一個問題,是天成帝第二次問他,冷芳攜卻聽出其中微妙的試探之意。

    也是,天成帝知曉他們從前的關系,定然也知道他在詔獄中發怒,又要路慎思好好照看沈質。明明已經和沈質鬧翻,腰間還系著沈質送的玉佩,此間種種,不是余情未了是什么?懷疑他的目的實屬正常。

    冷芳攜道:“倒也沒有。只是太無聊了,整日都在太極殿里陪你看奏折,處理朝政,還有吏部那等俗事煩擾,想找些有趣的事情做。”

    在他口中,構陷正三品九卿大員,一著不慎便能掀起滿朝風雨,竟然只是個拿來解悶的樂子。

    冷芳攜這么說,天成帝不再追問了,俯身吮吸汁液。

    冷芳攜抓著他的頭發,毫不留情地拉扯,想到天成帝待他真是頗為怪異。

    已經把他帶入龍榻之上,顛鸞倒鳳,卻還要在白日教導他如何處理政務,如何在朝廷中行走,如何在文武百官間周旋。其中隱秘關竅,幾乎傾囊相授,連權力制衡之術也傳授給他,生怕養不出奪權篡位的野心。

    歷來孌寵一流,雖然得帝王喜愛,卻少有能在朝中擁有一席之地的。無非被皇帝當成與之歡好的玩意兒,及時行樂便罷,從未考慮過孌寵們的今后。

    天成帝不把他鎖在攬雀宮里,竟然任由他隨意出宮玩樂,甚而將治水重任托付給他,好似冷芳攜只是個簡在帝心的臣子,而非床榻之間扇他耳光的枕邊人。

    全然不似前兩個世界中發生異變之人的行事作風——浮蘅、加菲爾德之類,恨不得把他吞進肚子里時時揣著放著,哪里會給他自由?

    當真古怪。

    明明是天成帝強迫他,主動開始這段畸形的君臣帝妃的關系,到了現在,冷芳攜是放縱放肆了,束手束腳的竟然是天成帝自己。

    復雜的思緒在腦海里轉過一圈,足背微弓,扣著梨花木桌的五指并攏,冷芳攜身子猛地一抖,急促地喘息著,漸漸平息下來。

    滿足過后,他就不耐煩了,裸足踹踹皇帝。

    “別舔了。”

    ……

    待他走后,天成帝親手收拾桌面上的狼藉,擦掉水痕汁液,路慎思不動聲色地出現在書房之中,仿佛無聲無息的幽魂。

    他單膝跪地,將惹得冷芳攜不快的獄卒的下場回稟皇帝。鼻尖縈繞著一股幽香和淡淡的腥味,方才走進書房時,盡管他立刻垂頭,仍然瞥見了凌亂的梨花木桌,結合書房內的味道,不難想象方才發生了什么。

    路慎思面容沉肅,身形隱在陰影之中,仿佛一個等候指令的器具。思緒卻已經逸散。

    ……方才,他是坐在桌上么?

    那該是一種怎樣美妙的情態……偏偏被皇帝獨享。

    藏于心口的兇獸幾乎饑腸轆轆,被勾魂奪魄的香味引得兇意大發,破膛而出奔向味道的來源,偏偏必須壓抑著,克制著。

    路慎思閉了閉眼。

    皇帝冷淡卻不失狠辣的聲音自上首傳來:“他不喜歡的人,永遠不要讓他們再出現在他眼前。”

    “是。”

    “湯沃和易積石動向如何?”

    路慎思道:“兩位閣老還算平靜,湯閣老買回一只鸚鵡,養在廊檐下,整日教它‘陛下萬歲’;易閣老醉心于詩集,躲在書房中寫詩作畫。不過,他們身后的門人弟子頗為躁動,正為大理寺卿之位角力。”

    兩黨皆在大理寺中安有人手,且位置都不低,大理寺舉重若輕,自然要為九卿之位爭奪一番。

    天成帝冷笑著點評:“湯沃不思進取,不堪大用。易積石剛愎自用卻又軟弱,被弟子裹挾,成不了氣候。”

    兩位閣老在他口中,竟比稚童還不如。

    路慎思想,這兩派爭得頭破血流、你死我活,還能被天成帝留著,甚至在其中加一捧火,唯一的作用恐怕就是給他與冷芳攜取樂。

    畢竟猴戲在哪兒都能看到,朱紫大員之間上演的猴戲,可不多見。

    “比起他們,東宮更為安靜,太子殿下跟從大師傅閱覽經書典冊,近日除了關心冷大人明年的生辰禮,便是寫策論。”

    快十八了,仍然被天成帝死死壓住不能視政,卻一點也不著急。

    天成帝的語氣中含著一絲輕蔑:“太子就是太規矩了。”

    又慢悠悠說:“不過他身邊的謀臣,不是個安分的。”

    “臣會盯著龐飛善。”

    天成帝說:“無需多此一舉。藥奴呢?”

    比起太子身邊野心勃勃的謀臣,他更關心攬雀宮中素來沉默寡言,只知道蒔花弄草的宮人。

    路慎思道:“前日往飛羽宮遞了一次消息,言冷大人近來喜歡吃李子。飛羽宮便將份例中的紫李送到攬雀宮里。”

    “這一份消息,恐怕除了越云嵐與朕,他還賣給了其他人。”天成帝淡笑,“三姓家奴。”

    這一茬卻是路慎思沒有查到的,想到那個藏在冷芳攜宮里,等閑不露面之人,路慎思心頭一陣膩歪,忍不住道:“陛下,不如臣去處理掉他。”

    天成帝瞥他一眼,將跌落桌案的花枝撿起,插于白色瓷瓶中。

    只說:“芳攜用他順手。”

    這就是不要他輕舉妄動的意思了。路慎思退下。

    出了御書房,路慎思平靜的臉上浮現一絲惱意。

    或許是與冷芳攜的一夜相處,令他失了分寸,竟然在天成帝面前罕見地表露出自我想法,對于冷芳攜過于關心。

    皇帝如此敏銳,恐怕……

    ……

    又一個。

    天成帝淡淡地想。

    芳攜真似一朵蜜花,招蜂引蝶,總不停歇。

    太子、梁惠、路慎思……亦或者更多人,他身上仿佛有種魔力,深深吸引著他們,令他們心不由自己。

    天成帝見過投注在他身上,太多人的心意,太多人的覬覦。

    他們或許蠢蠢欲動,在暗中窺伺著,等待有朝一日能將冷芳攜擁入懷中。

    但那又如何?

    整理好瓶中花枝,放在云紋窗前,看著自己的杰作,天成帝罕見地露出一絲傲慢的笑容。

    先來者居上。

    他已經在冷芳攜身上留下刻骨銘心的痕跡,愛也罷恨也罷,誰人能抹去?

    *

    隔日早朝,冷芳攜將縝密的證據一一呈上,忽視他在其中可能使的手段,當真天衣無縫,罪證確鑿。

    “臣以為,這些證據過于單薄。”偌大一個朝廷,朝臣們跟啞巴了一樣無人反駁,只有易積石一人出列,但在鐵證之前,顯然過于蒼白。

    冷芳攜呵呵笑道:“那在閣老看來,什么證據足夠定案呢?閣老從前經辦的劉書同案,除了兩三人證,再一份謄抄過的名單,沒有其他。那個案子能定,這回臣搜羅的證據更為清晰,為何不能了?”

    易積石一時語塞,在冷芳攜神光湛湛的雙眸之下,竟然下意識避退半步。

    他從來都如此,雖然總是反對冷芳攜,但只要后者當面與他對頂,便不會出面交鋒,次次回避。

    在有心人看來,是畏懼冷芳攜的權勢。這以剛硬著稱的閣老,骨頭其實不硬。

    唯有少數知情人知曉,易積石是出于愧疚。愧疚于冷芳攜曾視他為半師,他與一些人也視他為朝廷日后需費心培養的棟梁之材,可在天成帝出手強迫冷芳攜時,他卻沒能出面阻攔、勸諫,任由文采飛揚、風華正茂的少年被帝王握在掌中。

    易積石的回避也導致沈質的罪名幾乎已經定下。

    就在這時,冷芳攜又道:“除此以外,大理寺中尚有一位人證——駱希聲。”

    他轉身看向大理寺隊列中死死埋著頭的青年,意味不明道:“還不出來。”

    眼神似威脅,又像充滿興味。

    唉。逃不過。

    駱希聲抬頭,眾目睽睽下,慢吞吞地走出來。

    所有大佬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一位小吏身上,離開隊列時,還能聽到同僚們的騷動,駱希聲心中苦笑,面上仍然從容不迫,掀袍下跪,擲地有聲。

    “臣不知。”

    朝廷一時嘩然。

    他竟敢當面反駁冷芳攜!

    冷芳攜卻也不生氣,好似只是把他抓出來逗弄一番,轉頭悠悠道:“既然你畏懼沈質的權勢,不愿開口,那便算了。陛下,憑著這些證據,已經足夠定罪了。”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定罪不在于證據,而在于帝王心意。

    在冷芳攜面前,帝王還能有什么心意?

    果然,朝臣們聽得皇帝玉旨綸音,褫奪沈質官身爵位,貶為白身。六年以來功名利祿,盡數成空,眾人一時唏噓。

    散朝后,駱希聲打算立刻逃離這是非之地,剛走出沒幾步,便見冷芳攜徑直走到他面前。

    一瞬間,駱希聲如芒在背。

    他忐忑不安地咽了幾口口水,任由冷芳攜冷淡的視線打量。

    “大人……”他剛想說幾句謝罪求饒的話,冷芳攜忽然湊近身前。駱希聲下意識后退半步,冷芳攜又走近一步,此消彼長,竟然靠得更近!

    駱希聲屏住呼吸,見得冷芳攜睫羽微垂,纖長濃密,仿若蝶翼,連面上的細小絨毛都纖毫畢現。冷芳攜俯身到他耳邊,嘴唇輕輕動了幾下,過了片刻,才施施然退開。

    一句話沒說,背著手走開了。

    駱希聲頓時發覺眾人看他的目光中多出了敵意,異常無奈。

    冷芳攜也太記仇了。

    剛才他根本沒說話,不似有些人想的與他秘密交談,只是裝模作樣地動了幾下嘴巴,吐出幾口氣,除了把他耳朵弄得通紅,其余什么都沒留下!

    他真是冤枉啊。

    奈何心聲傳不到朝臣們耳朵里,他也不想芳攜頑皮的一面被人知道。一時之間,既痛苦,又甜蜜。痛苦到了最后,全數化成豐盈的喜悅。

    你太調皮了!

    駱希聲在心中指著冷芳攜的小人譴責道,調皮到可愛的程度你知道嗎!

    走了一路,耳尖上紅意未消,那口溫熱的吐息似乎還縈繞耳廓。

    駱希聲不甚自在地捏了捏。

    第65章  “你想清楚了?”

    一位大理寺卿的離去并未吸引太多注意, 沈質為官六年,雖然有清流的名聲,卻沒幾個說得上話的好友, 因此當他離開詔獄之時, 去送行的竟然只有冷芳攜一人。

    旁人都以為冷芳攜去, 是耀武揚威,是居高臨下的羞辱。沈質看著眼前衣袍緋紅,烏發高束,眉眼鮮麗如畫的青年,心情復雜難言。

    他一身落拓, 縱然在冷芳攜的照拂下不至于滿袖污泥、渾身酸臭, 也沾染上詔獄的陰森氣息,面色蒼白如紙,薄唇沒什么血色。站在冷芳攜身前, 極為不稱,沈質狼狽地后退半步。

    “小心。”冷芳攜抓住他的手腕,以為沈質久病之身,站立不穩。指節觸碰之時, 淡淡的暖意令沈質脊背僵硬,不敢亂動, 生怕攪散了什么。

    “師弟……”

    “嗯。怎么了?”

    沈質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那些縈繞在胸膛數年的話堵在嗓子眼,噎得他難受,但他不敢說出口。縱然現在恢復白身, 似乎也不需要顧忌。

    沖動令他恨不得將日夜難以安寢、輾轉反側時的幾多情思脫口而出, 理智卻讓他咬緊了牙關。

    詔獄的幽暗一瞬而過,日光透亮, 沈質站在光線之中,仿佛重獲新生。秋天的日光并不刺眼,他卻覺得裸露出的耳廓、脖頸生出一種針扎般的銳痛。

    長久的沉默后,沈質終于忍不住開口:“芳攜……”

    “師兄。我在。”冷芳攜輕聲回應。

    他反過來捉著冷芳攜的手,師弟的手腕細瘦,只手便能圈住,肌膚瑩潤如玉,顯然在他未見時,被人好好將養著。

    “你太過張揚,太過放肆,太過沒有顧忌。你把帝王隨性投來的寵愛當成永久品,揮霍無度。”沈質一字一頓,聽著像失敗者的詆毀、憤怒和不甘,可在場二人都知道,話里充滿了對冷芳攜的擔憂,“這不是長久之道。”

    “年少時我們攀登春山,何等風流颯沓,那時師弟折竹為杖,不是與我約定日后出將入相,定道濟天下之弱,放不失書生本色?”回想起過往,幾如夢幻,亦如泡影,一觸即碎,冷芳攜好像已經完全走出去了,沈質還在原地徘徊,久久不肯離去。

    冷芳攜道:“少年人,總是充滿了不合時宜的天真、蠢笨。”

    沈質道:“并非不合時宜!也并非蠢笨!”

    他深知,冷芳攜其心未改,只是迫于天成帝的覬覦和強占,破罐子破摔,干脆做起了操弄權勢的佞臣。

    他有心勸冷芳攜回心轉意,卻在他唇間淡淡的笑容,和近乎無情的眼神中退卻了。

    “師兄,我都知道。”冷芳攜說。

    是啊,他全都知道。那么聰慧的師弟,怎么會不知道呢?

    他這個師兄還真是天真,冷芳攜想。

    就算沒有天成帝攪局,按照原來的劇情,他在宦海沉浮,權勢迷人眼,最終也會成為一頭惡龍,與沈質一刀兩斷、形同陌路。

    無論如何,他是做不了名臣了。但他這個奸佞死去后,自有一位能干的臣子出面,整理滿朝風雨。

    冷芳攜拿出沈質被獄卒奪走的玉佩,扯著沈質的腰帶,低頭為他系上。玉指如蔥,紅繩在其間環繞,仿佛被捆縛住了。

    “不要再弄丟了。”他系好玉佩,拍拍沈質衣袍上沾染的灰塵,“京城東邊,琳瑯道上,有家十分出名的醫館,名為九芝堂,里面的師傅很厲害,救治了數位重病垂死、身患咳疾之人,你記得去看看。”

    沈質握著腰間的玉佩,一路失魂落魄,直到走到從前的宅邸,看見門前貼上的黃封,才回過神來。

    家中老仆守在門外,收拾了一板車的東西,兩名帶刀的龍虎衛見到他道:“此處已被封查。但統領吩咐,沈大人可進去拿走自己的行李。”

    老仆道:“大人,家里的其他物什我都收拾好了。只有您的寢房,我沒進去過。”

    宅邸之中果然一空,除了亭中的蕭蕭玉竹,再尋不到其他。沈質徑直走到寢房中,忽然看見床榻邊的漆黑高案上留著冷芳攜送他的墨硯,硯下壓著兩張素白宣紙。

    其中一張上寫:“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另一張上附著一份千金藥方。

    字跡行云流水,銀鉤鐵畫,有縱橫絕頂之意。沈質一瞬恍惚,仿佛回到從前在山間流泉旁納涼,冷芳攜以筆沾泉水,在巨石上隨性寫就——會當凌絕頂*。

    回首看著他笑道:“師兄,看我筆力如何!”

    垂眸,指腹在已經干透的字跡上擦過。

    筆力雄奇,不失柔和。師弟,你已入木三分。師兄不如你遠矣。

    喧囂一時的貪污案落幕,湯易兩黨爭奪已久的九卿之位卻沒落到任何一方頭上。天成帝將大理寺卿之位空懸,似乎并無現在提拔之意。

    忙忙碌碌中,大理寺內一名小官升官的消息引得有心人的注目。

    被冷芳攜要求指正沈質,卻當庭拒絕的駱聽駱希聲,天成帝似乎對他并無惡意,隱隱帶著欣賞之情。此番獨獨他一人升官,令一些人覺得,這空懸的大理寺卿之位,似乎已經被天成帝預留給他,只待他做出一番功業來。

    ……

    光陰如駒,剛剛過完中秋佳節沒多久,京城便入了冬。

    現在還未落雪,只是溫度已經驟降,北風呼嘯,行至街外仿佛渾身赤裸,似冷刀刮肉。

    攬雀宮燒起地熱,暖意融融,十一趴在床前,將宣紙墊在小幾上,緊緊捏著毛筆,一筆一劃地寫。濃密的眉毛緊緊皺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宣紙,如臨大敵的樣子,十一屏住呼吸,待寫完后收筆吹墨。

    紙上已經寫了數十行冷芳攜的名字,十一抓著紙站起來,瞧著最新寫的那一行,一瞬間露出沮喪的表情。

    “不好看……”

    對于剛剛習字沒多久的十一來說,冷芳攜的名字太復雜了,他能一筆一劃寫清楚不出錯已是殊為不易,要想寫得漂亮端正卻是天方夜譚。

    他現在的字比稚童小兒還不如,歪歪扭扭,有的胖有的瘦。“冷芳攜”這一聽起來就令人想到雪中寒梅的字,被他寫得如同胖嘟嘟的白兔子一樣可愛,極為不符合冷芳攜的氣質。

    就是這樣的字,寫出來后冷芳攜還會夸他,陪他玩丟老虎的游戲。但十一不滿意,別的字能寫清楚就好,可對于主人的名字,他卻總想著要一鳴驚人,在冷芳攜面前一筆寫就,讓他驚訝、自豪。

    于是躲在房中偷偷練習。

    可是練了這么久,除了字端正了些,其余毫無進展。

    十一將宣紙收好藏起來,低落地坐在床邊看著窗外。天際低垂,一片灰蒙蒙,忽然自空中跌落了只褐色的小鳥,摔到他窗楹邊,暈了一陣,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揮揮翅膀,卻怎么也飛不起來。

    它的翅膀受傷了。十一想。

    沒有翅膀,在寒冷的冬天活不長久。

    他起身,面無表情地走到床邊,伸手攏住焦躁的小鳥。這鳥并不親人,被十一抓住后不斷地啄他的虎口,極為兇狠。

    雖然很兇,卻不痛不癢,十一容色未變,另一只手捉住麻雀的頭顱,手腕剛想轉動,擰下它的腦袋。忽然想到了什么,十一手指微頓。

    麻雀立即撲騰翅膀,想要逃走,顯然已經察覺到人類的兇意。撲騰來撲騰去,徒勞無功,反而被十一抓得更緊。

    “不能讓你逃了。”十一不敢傷到麻雀,確保抓穩后,就小心翼翼地松了松,像捧著什么珍寶一樣走到大殿里,瞥見冷芳攜看書的側影,平直的唇倏然掀起一個弧度。

    “大人!”他奔過去。

    冷芳攜才沐浴過,室內對他來說過于溫暖,僅披了件輕薄的寢衣,領口大敞,露出形狀優美的鎖骨。他正歪頭支頤,在燈下看閑書,聽到十一的叫聲轉過頭去,烏發微晃,雪一般的肌膚撞入十一眼簾,亮得驚人。

    十一眨了下眼,捧著嘰嘰喳喳不斷掙扎的麻雀到他跟前,用異常溫柔的語氣說:“我看到它摔到窗戶上,飛不起來了,好可憐。就把它救起來了。”

    他慢慢放開手,顯露出麻雀的全身。原本還不斷掙扎啄他虎口的暴躁小鳥,像也聞到了別人的香味,小腦袋一晃一晃,黑米般的眼睛最終落到冷芳攜身上,叫聲變得悅耳。

    翅膀不斷扇動,試圖靠近冷芳攜。

    或許是喜歡他身上那股幽淡的香味,比起差點把它殺了的十一,更親近冷芳攜。

    看著它努力朝他靠近,冷芳攜笑了下,伸出食指,微微彎曲,在麻雀前停著。那鳥立即順桿上爬,跳到他手指上,頓時也不叫了,不掙扎了,更不啄人了,乖巧得像冷芳攜親手養大的鳥,抖抖受傷的翅膀,咕嘰咕嘰地發出可憐的聲音。

    冷芳攜指腹揉著它的腦袋,眼神落到它殷紅的翅膀上:“真可憐。”

    叫來藥奴,看完之后,藥奴道:“沒有大礙,應當是此前就有傷口,被風刮了擴大的緣故。留著好好養幾天就長好了。也不必敷藥,反而對它不利。”

    冷芳攜不通藥理,藥奴說是什么,便是什么,當即讓人去提一個鳥籠,裝上清水,鋪了點自珍獸園拿回來的鳥食,打算好好養著。

    他把麻雀放進籠子時,對方依依不舍,站在手指上不肯走,還是冷芳攜戳了它一下,才不情不愿地飛進去。

    雖然看不出表情,卻一股子幽怨味道。

    十一趁機邀功,道:“大人,我總是寫不好字,你教教我吧。”

    又說光寫字太無聊,他集中不了精神,拿來一本詩集翻看,看了幾頁點了幾首詩,求冷芳攜教他寫。換一個人到冷芳攜面前撒嬌賣癡,他肯定冷眼視之,但十一在他心中還是個幼稚的小孩,又剛剛救來一只麻雀,正碰上他閑來無事,心情尚好,便令十一研磨擺紙。

    手捋衣袖,提筆沾墨,落筆而下,幾乎一氣呵成,濃淡相宜。

    “獨立望南枝,村空人悄悄……忍令瑤臺姿,冷落群芳后。*”

    “……來飲巖下水,何必攜芳樽。*”

    如此,幾首詩文全列于紙上,筆意瀟灑縱橫,有流云之相。

    冷芳攜已從他選取的詩文里察覺到異樣,笑眼看他:“看明白了?”

    十一方才的注意力全在冷芳攜低垂的纖長睫羽,柔韌雪白的手指,垂散凌亂的發絲,一縷搭在肩頭裸露的肌膚上,肌膚隱沒處,淡淡的玫紅色的印痕。完全忘了去看他下筆如何,落到紙上又如何。

    看他呆呆的樣子,就是知道不明白。冷芳攜嘆氣,柔軟的筆尖在他眉心一戳,留下一道淡淡的墨痕。

    “不專心。”

    十一這才回過神來,急道:“我就是笨,除了殺人什么也學不好。大人,再多教教我。”

    他雙眼清澈,神情無辜,委屈地看人時,叫冷芳攜也心軟,便讓十一握筆聯系,他在旁觀察,時不時出生糾正。

    很偶爾的時候,直接伸手握住十一的手,親自帶他感受如何下筆。不過,十一沒能體悟他的良苦用心,心思全飛到他溫熱的手心,幽淡的發香,和柔緩的鼻息。

    最終成果雖然有進步,卻也沒好到哪里去。

    冷芳攜很不想承認用心教的學生蠢笨不堪,把十一趕出殿去。

    十一就將幾張寫滿詩文的宣紙小心翼翼收起來,晚上借著燭火看了又看,目光在那些可愛的字跡上流連,時辰漸晚,依依不舍地藏起來準備休息。

    這時,他耳尖微動,敏銳的感官察覺到窗外窸窣的動靜。

    腳掌無聲落地,走到床前,十一收斂氣息,觀察動靜。就見藥奴紅色的胎記在燈火下一閃而過,身后領著名身形高大之人,披著黑色斗篷,遮得嚴嚴實實。

    藥奴帶著他進了大殿,看方向,應當是去見冷芳攜。

    他是誰?

    陌生人闖入攬雀宮,令十一有種立刻沖過去守在冷芳攜身邊的沖動。剛走了幾步,十一卻又想到,藥奴深夜領人進來,還穿得那樣嚴實,說明冷芳攜不想讓別人知曉,其中或許也包括他。

    “……為什么要瞞著我。”十一敲敲床前的鳥籠——冷芳攜睡時不喜歡有別的動靜,便將鳥籠掛在他房間里,惹得麻雀撲扇翅膀,憤怒地想啄他的手。

    “你也被瞞著。”十一冷冷地對著麻雀說,“有本事飛到大人那里去。”

    ……

    殿內燭火通明,藥奴領著人在門口等了片刻,待身上的寒冷氣息化掉后,才悄聲地走進去。

    來人解下斗篷,露出一張英俊的面孔,常年掛著的笑容隱沒,看起來不太容易親近。

    他掀袍跪下,趴伏在溫熱地磚上,頭重重地磕在上面,發出清脆的響聲。

    冷芳攜梳著頭發,慢悠悠問:“你想清楚了?”

    來人沉聲道:“上次冒險利用大人時,某已有覺悟。我與湯沃有不共戴天之仇,愿為大人驅策。”

    *

    京師開始飛雪,紛紛揚揚,亂迷人眼。溫度更低,一如駱希聲此時的處境。

    ——他在大理寺內幾乎舉步維艱。

    自從上回在早朝上當庭拒絕冷芳攜,由此升官后,冷芳攜幾乎隔幾日便要問起他。駱希聲因此遭人排擠,被同僚冷視,從前的上司少卿也因為他說冷芳攜看不上他而生氣。總之,他此前在大理寺苦心孤詣維持下來的塑料同事關系全都斷絕了,還能在大理寺里好好辦差,沒有被同僚們套麻袋打一頓,似乎已經是他們克制過的結果。

    駱希聲雖然無奈,卻也沒多在意。

    畢竟他那些同僚個個都是廢物,維持表面關系只為了當差時舒服一點,并無其他用意。就算如今被孤立了,只要沒人犯蠢,他也能好好地做事。

    他頗有種因為被漂亮美人看中,于是被無能狂怒的屌絲攻擊的奇異爽感。

    當然,此種感覺難以宣之于口,只留在他心中默默品嘗。

    升官又發財,他現在已經不似從前那般窘迫,手里握著不少余錢。家中老母日夜在田間操勞,因為寡婦的身份被鄉野人議論,駱希聲早就打算把她接到京城里來,見見新鮮事物,說不定還能重新找一個知心人。

    有錢后,便尋中人在好一點的地段賃了間房,又向上司請了一天假,將老母接過來,安頓在家里。

    “這里真暖和。”老母一雙眼因夜夜繡帕子近乎半瞎,只能看見朦朧的光影和色彩,駱希聲攙扶著她到墊了軟墊的凳前坐下。

    老母摸了摸墊子,新奇道:“這個還軟和。你也來坐坐。”

    有什么好東西,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駱希聲。

    她膚色微黑,臉如菜針,渾身的肉又松又軟,掌心全是干農活時磨出來的繭子,兩鬢微白,明明還不到四十,看著已如五六十的花甲老人。

    駱希聲半蹲下來看著她,心頭微酸。若不是為了拉扯他長大,送他讀書,他母親不至于如此辛苦。

    “娘。”他跟劉秀英說,“這墊子我有很多哩,坐不完的。”

    “哎喲。”劉秀英心疼地捂了下胸口,絮絮叨叨說起來,“你買那么多干啥,用也用不完,還費錢。這里花點,那里花點,朝廷發再多錢給你,也剩不下幾個!”

    她非常看不順駱希聲的敗家行為,很是嚴厲批評了一番。駱希聲一邊笑一邊聽,一邊哀哀求饒,說娘孩兒下次不會了。

    劉秀英剛念完,他又從桌上拿起一盒香膏脂粉,小心打開來,送到她面前:“娘你聞聞,是不是很香?這東西京城里的娘子都在用,抹到臉上可滑可香。還有擦手的,你試試。”

    劉秀英小心翼翼挖出指甲大小的一塊,笨拙地在倒刺和厚繭中摩擦。抹完過后果然香噴噴的,手也變滑了些。

    聽娃就是孝順。劉秀英心里高興,卻不肯顯露出來,還嫌棄駱希聲瞎買東西,又問花了多少錢。

    她在鄉野里時也見過鄰居擦手,用的香膏可貴了,一個要花五百錢,夠買兩頭豬仔!她心想京城里大概貴一些,也不過一貫銅錢。

    “不算貴,只要一貫錢呢。”駱希聲說。

    其實花了他二兩白銀。

    “哎喲!”劉秀英又捂著心口念叨,“你個敗家子!一貫錢說花就花,買回來這沒用的東西。你以后還要娶媳婦呢,怎么不攢著給她買首飾!”

    說到這兒,混沌的眼里立刻閃過精光,悄聲問:“聽娃,你跟阿娘說說,可有心怡的小娘子?娘給你張羅,定然把她給你娶回來,你倆和和美美過日子。”

    駱希聲哭笑不得:“娘,我剛到京城沒多久,整日都忙著辦差,哪里來的心怡娘子?再說了,我現在只想專心做事,好早點升官,那些事不想現在談。”

    說話的時候,他腦海里竟然閃過冷芳攜冷下臉時的樣子。不由暗罵他腦子昏了頭了。

    “你現在不想著,那要等什么時候啊!”劉秀英很失望,“到時候小娘子都嫁人了,你娶誰呢?”

    “我自有主張,您啊,別操心了。”駱希聲起身,端來一疊點心放到她面前,說,“你先吃著墊墊肚子,我去外面買些雞鴨燒菜,你試試我的手藝。”

    新房子地段是好,周圍住的不少知書識禮的人家,不過壞處就是沒什么人擺攤,要想買菜,只能穿過大街去對面的一個胡同里。

    現在正值飯點,也是衙門下值的時候,街上十分熱鬧。駱希聲埋頭正欲穿過人群,面前忽然被人擋住,他抬頭來,發現是一位容貌陰邪的年輕公子,看穿衣打扮,身家定然不凡。

    “這不是咱們朝中新貴,駱大人嗎?”此人裹著狐裘,冷冷盯著他,“怎么不在大理寺中,反而到這里來。”

    他身邊跟著幾位同樣衣著光鮮的年輕公子,聞言發出嘲諷的笑聲。

    駱希聲一眼便認出了對方的身份。他只是個小吏,對于朝中大員們錯綜復雜的關系不甚了解,可此人,他不了解也得了解。少卿曾專門跟新入值的人說過此人的事跡,話里話外叫他們不要輕易招惹。

    湯霄,湯沃唯一的兒子。老來得子,可謂愛若掌珍,自小被人捧著長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在京城中橫行無忌。

    他突然攔住他為難他,恐怕是因為空懸的大理寺卿之位。據傳湯易兩黨相爭,都想把自己的人推上去,湯黨那邊的候選人便是湯霄的一名酒肉朋友。

    那么他與湯霄之間,恩怨并不深厚,只有最淺層的利益沖突。

    快速想過一轉,駱希聲躬身行禮,十分恭敬,又不失諂媚道:“原來是湯公子當面,方才我一時眼拙,差點沒認出您來,恕駱某失禮。您叫住我,是有什么要事交代嗎?”

    這姿態,這語氣,這表情,全然不似他在朝會上拒絕冷芳攜時的高潔正直,充斥著利欲熏心的小官試圖攀附上位者的阿諛。

    湯霄眉梢微動,顯然沒想到駱希聲竟然這么沒骨氣,直接奉承起他了。

    立刻索然無味,鄙夷道:“冷貞怎么會看重你這樣的人?他眼睛瞎了嗎!”

    他原以為能拒絕冷芳攜之人該有多剛正,沒承想竟然是個小人!也不知冷芳攜什么個眼神,獨獨對他另眼相看!

    他真該讓他看看駱聽現在的樣子。

    不過,現在卻也沒有繼續教訓駱希聲的心情了。瞧著他殷勤的眼神,湯霄頓覺膩味,但不為難駱希聲,心口那捧惡氣始終發泄不出來。

    狠狠瞪著駱希聲,干脆嘴里發起牢騷,毫無顧忌地罵他爹軟弱,誰都可以過來踩一腳。罵湯黨里的某某官、某某御史,虛有其表,俗不可耐。

    聽得駱希聲微愣——自己人都罵這么狠,湯霄是從哪兒跑出來的瘋狗?

    看他身邊的跟班,都是一臉平靜,習以為常的樣子。顯然這種事情發生過不止一次。

    湯霄轉而罵起易黨之人,輕蔑地評價易積石:“易積石孤家寡人,雖然湯沃沒什么本事,但對上他,一個被門人弟子操控的泥偶,遲早讓他敗下陣來!”

    駱希聲懷疑他是在哪兒受了不痛快,因此隨便找個人發泄,全當聽猴子亂叫。

    湯霄實在驕狂,滿朝文武,除了皇帝和冷芳攜,似乎誰都敢罵,一邊罵一邊走,完全把駱希聲拋之腦后。

    ……有病一樣。

    駱希聲涼涼瞥他一眼,攏著袖子繼續買菜去。

    隔日到大理寺時,駱希聲發覺同僚們面色都有些難看,竊竊私語,臉上憂心忡忡,似乎發生了什么事。

    他自然不能走過去當面問他們,便佯裝專心做事,偷偷聽。

    這一偷聽讓他愣在原地。

    ——湯閣老的兒子,昨夜死了。

    第66章  這畫中人,駱希聲越看越覺得像極了冷芳攜!

    “這紈绔子據說近日來心情不爽利, 夜夜都去酒樓里喝酒,通宵達旦。家仆和酒樓里小二只能等第二日早晨去找他,將他送回家中。若提前進去了, 此人便大發雷霆, 對其拳腳相加。”

    “嘶——湯閣老的脾氣這么好, 怎么生出一個如此暴虐的兒子來?且他如今年歲不小了,還無所事事?湯閣老也不管?”

    “嗐,湯霄是閣老晚年好不容易得來的小兒子,看他跟看親孫子差不多,愛且來不及, 哪里忍得下心管教呢?于是一直放縱著, 卻不料放縱成白發人送黑發人,天人永隔了!”

    “據說今晨湯府的家仆去酒樓專為湯霄空出的雅間拎他回家,進門時見到湯霄倒在桌上, 還以為他喝醉睡著了,湊近了些,才聞到血味,定睛一瞧, 一把匕首正沒在他家少爺心口處,淌出的血把半件衣裳都浸透了, 很是駭人。那老仆登時發出一聲慘叫, 差點沒連滾帶爬逃走。”

    “嘖嘖嘖……”有人意味深長地說,“難怪大理寺中,那些大人物的臉色很不好看。自家魁首的親兒子死了, 還是慘死!可不如喪考妣嗎?易黨之人卻也冷著張臉, 一點瞧不出高興的神色。”

    這些人都是大理寺中沒什么姓名的小吏,幾乎不引人注目, 躲起來議論高官大員,嘴上毫不留情。就算駱希聲在場,他們也沒顧忌。

    “嘿,他們為什么不高興?你說湯閣老的兒子死了,顯然被人殺死的,最能想到的兇手是誰?除了易黨之人,誰膽大包天敢殺閣老之子,焉知九族夠不夠他揮霍?現今嫌疑最大的,便是戶部尚書家的大公子,禮部郎中辛義華!此人能言善辯,更有一目三行、過目不忘之能,在易黨中地位不低,堪為易閣老最為得意的心腹弟子!”

    有人用一種看好戲的語氣道:“看來湯易兩黨,要你死我活了!”

    大理寺中縱然有湯易兩黨站隊之分,可顯然分不到他們頭上,大佬們的恩怨情仇與他們無關,至多只能成為茶余飯后的閑談。所以這種能令朝野動蕩不安的大事情,完全不能令他們惶惶不安。

    駱希聲聽著,有些唏噓,昨日他剛見過湯霄,被那驕狂的閣老之子一頓鄙夷,雖然很不喜歡他,但一個活生生的人,昨日還見過,今晨卻已經沒了,生死無常,令人感慨。

    感慨過后,駱希聲將此事拋之腦后,專心致志地核驗大理寺官員的名冊,這種專門為難他的小事情也要做好,為日后升官發財做好鋪墊。

    湯霄、湯黨與易黨之人的事情里,沒他的事,他最需要做的是躲避風雨,明哲保身。而且,就算此前惹來許多人注目,這件事發生后,應當沒人有心思想起他了。

    早朝過后,駱希聲把名冊核驗完畢,正打算將名冊送至上司桌上,順便去食肆里拿幾個剛出爐的饅頭填填肚子——早上上值時,食肆通常未開,只能忍著腹中饑餓等早朝過后。

    余光瞥見一片雪白的衣袍,在大理寺中或綠、或青、或緋的顏色中十分突出,引人矚目。駱希聲眼皮微跳,有種不祥的預感。

    他加快腳步,打算立刻遠離是非之地。

    “大理寺評事駱聽——”駱希聲腳步微頓,僵硬地轉過身來,就見前方不遠處立著位白衣虎袍、扶刀靜立的龍虎衛,身旁跟著一名身形稍稍佝僂,兩鬢霜白的老人。

    那老人一身緋衣,腰環金帶,面容再熟悉不過,正是駱希聲早朝時偷偷窺看過的湯沃湯閣老!

    他此刻出現在大理寺內,意味著什么,駱希聲已經心有預料。

    果然,駱希聲走到路慎思面前,掀袍跪下,就聽他口述天成帝旨意,說他思維敏捷、頭腦縝密云云,十分不走心地夸了一通,然后當頭壓下驚天重任——要他負責審理湯霄案!最好三日便查出真兇。

    湯沃眼底青黑,一晚上的功夫頭發白了一半,顯然受到的打擊不輕。面對駱希聲,他竭力保持溫和的笑容,隱去眼中濃重的戾氣,深深彎腰俯身,以一介慈父的心情請求駱希聲:

    “駱大人,犬子無辜慘死,真兇逃之夭夭,老夫悲痛難當,恨不得立刻隨我那不成器的兒子去。可一想到真兇還逍遙法外,便不能安寧,夜不能寐。還望駱大人還我,還我那可憐兒子一個公道。湯某,不勝感激。”

    駱希聲連忙扶住他:“閣老言重了。駱聽一定全力而為,不負陛下重托。”

    心頭卻哂笑,你應該知曉你兒子昨天才把我圍住為難一番,現在托付給我,是真的放心了?

    又不住哀嚎,很想立刻收拾包袱逃離京城。直覺告訴他,這突如其來的泰山重任背后,一定少不了冷芳攜的事,不然天成帝好好的,怎么會想起他這個芝麻小官?

    果然,向路慎思示意,回去拿東西的時候,駱希聲聽到同僚們竊竊私語。

    “今日朝會,陛下本想點刑部與京兆尹共審,哪知道那位忽然站出來,說大理寺中也有一位斷案如神、秉公執法的官員……湯閣老不敢反駁,于是陛下依照那人的心意定下人選。真是荒唐……”

    見到駱希聲,那些從前明里暗里排擠他、諷刺他的同僚卻露出憐憫的神色,罕見地對他展現出善意。冷面待他之人,還露出一個笑容。

    顯然他們現在發覺了,原來中貴人并不看重他,相反,對他還抱有惡意。畢竟這不是個好差事,在龍虎衛的協助下搜羅一位兇手不難,難得是其中牽涉了湯易兩黨,事涉黨爭,稍有不慎就會卷入其中,落得尸骨無存的下場。

    何況他還招惹上了中貴人。

    今日還能見到駱希聲,或許要不了多久,他們就只能在午門觀刑時再看到他了。

    駱希聲不知道同僚們憐憫中又帶著此人必死的復雜心情,整理好情緒,拿上他平日辦事所需之物,就立刻奔到大理寺外。原地只留下路慎思一人,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很是冷漠。

    “走。”

    直接就要開始查案了。

    案發之地位于與星連居齊名的芳歇樓里,因發生了兇案,酒樓里的客人全空了,街外也是一片冷清,除了幾個吸著鼻涕好奇地往里看的小童,就是一隊帶刀的龍虎衛。

    芳歇樓的掌柜候在門外,看到駱希聲和路慎思,忙把他們迎進去。不過,駱希聲敏銳地察覺到,掌柜雖然神情和動作都很惶恐,眼神卻很平淡,有種無懼于湯霄之死帶來風雨的坦然和從容。

    這很奇怪,畢竟一位閣老的兒子死在酒樓里,閣老還是出了名的愛子如命。兇手雖然不一定與酒樓有關,但此事過后,酒樓一定會被湯沃遷怒,能不能繼續開下去還是個未知數。

    怎么掌柜還如此冷靜?

    還未思考清楚其中存在的問題,駱希聲剛剛跨過門檻,腳步一頓,愣在原地。

    只見滿目凄涼的酒樓里,一名緋衣男子坐在正中央,披著雪白色的披風,領口的絨毛簇擁一張清艷冷淡的臉。

    此人一手縮在披風底下,一手端著瓷白酒杯低飲,駱希聲走進了卻沒有嗅到酒味,里面裝的是清水。

    “來了?開心嗎?”冷芳攜抬眼看他,眼中神光鮮活靈動,雪白絨羽隨之搖晃,仿佛一只狡黠的小狐貍,笑得不懷好意,“這種一飛沖天的好機會,平常少有人能遇到。即便遇到,也不一定能抓住。你要好好把握。”

    說完,端起瓷杯又抿了口水,弄得紅唇濕漉漉的,像剛被人親吻吮吸過。

    冷芳攜待人向來只是淡淡,如今對他露出這種仿佛作弄一位好友般的親昵神色,駱希聲痛并快樂著。一時哀嚎,盯著對方陷在絨羽中的側臉,很有種伸手揪一揪、捏一捏的沖動。

    一時想求饒,讓他別作弄自己了。

    心頭思緒萬千,忍不住沉溺在冷芳攜唇角淡淡、俏皮的弧度中。

    湯霄包下的包間位于芳歇樓三樓左邊,因窗外便是貫通京師的御河,每到夜晚便燈火輝煌、歌舞升平,衣著鮮亮的小娘子、小郎君,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皆可謂美景無邊,因此一晚便價值千金。湯霄眼也不眨包了這么久,可見湯氏家財之豐厚。

    雅間外有兩名帶刀龍虎衛值守,見到冷芳攜與路慎思皆拱手行禮、十分恭敬,對駱希聲則漠然無視。

    推開門來,刺鼻的酒味混雜著未散的血味沖入鼻腔,冷芳攜眉梢只不過微微一動,路慎思便走到他面前,替他遮住氣味。黑壓壓的身軀遮蓋了大半光線,冷芳攜瞥他一眼,待習慣了氣味后,方邁步而出。

    只見一張圓形酒桌,鋪著緞花的錦墊,桌面、地上一地的酒壺和酒液,滿目狼藉,湯霄的尸體還留在原地,埋頭倒在酒桌上,若不是側面看去看到心口處的匕首,和被血液浸透的衣袍,真要以為他是睡著了。

    在冷芳攜觀察案發現場時,駱希聲已經將目光放到雅間中一處較為突兀的擺件中——一個漆色木柜。駱希聲打開來看,發覺其中放的都是一些卷軸,被黃帶好好地束住,一捆又一捆。

    解開一個,打開來看,是一幅畫,用淡墨繪出一個緋衣的背影,衣袖翻飛,雖然用筆寥寥,也能窺見畫中人飛揚的姿態。畫卷右上方寫有兩個飛揚的大字——湯霄。

    湯閣老之子在書畫上的造詣顯然不低。

    駱希聲眉頭微皺,總覺得這緋衣人有些古怪,便又打開一個,還是類似的畫……他將剩下的全數攤開,里面要么是人的背影,要么是一雙極為漂亮有神的眼睛,要么是捏著花枝的手,要么是紅艷的薄唇。

    看著看著,眉頭越發緊皺,直到看完最后一幅畫,駱希聲恍然大悟,才發覺縈繞在心頭的古怪之意到底是什么——

    太熟悉了。

    這畫中人,駱希聲越看越覺得像極了冷芳攜!

    可湯霄怎么會畫他?還畫了如此多,如此用心,如此……用情。

    寥寥數筆就能將冷芳攜的身體部位勾勒得如此清晰,如此傳神……湯霄,他到底觀察了冷芳攜多久,以至于旁人只是看一眼,就能意識到畫中人的身份。

    駱希聲僵在原地,捏著畫軸有些不知所措。他總覺得這些東西拿給冷芳攜看,是一種褻瀆。

    可是后者已經發現他的不對勁,徑直走過來,微微一側身,就看到了攤開的畫卷內容。

    冷芳攜挑眉:“……這是?”

    明明是搜羅出的湯霄的遺物,駱希聲卻有種看艷情圖被本人抓住的尷尬感。他想立刻合上畫卷,在冷芳攜涼涼的眼神下,不敢擅動,只能硬著頭皮說:“應該是湯霄留下的東西。”

    冷芳攜頗感興趣,拿出其他的畫卷一個個攤開來看。他意識到里畫中人的身份,有些驚訝地瞪大眼睛。

    路慎思看到他手里畫卷上含著冷光的嫵媚眼睛,跟被針扎到一樣收回眼神,垂眸冷冷道:“癡心妄想。”

    冷芳攜很疑惑:“我從前見過他嗎?”

    之前他在樓下等著駱希聲,未曾上樓來,也就不知道雅間里除了湯霄的尸體,竟然有這么多與他有關之物。可搜羅過往的記憶,他似乎從未與那個驕狂不成器的閣老之子打過交道。

    本人困惑不解,路慎思不假思索地說:“湯霄此前在百藥書院讀過書,比你晚一年入學。那時他的性格就很古怪,仗著父親的身份在書院中橫行霸道,還與你發生過沖突,想與你一較高下,后來發現你文采飛揚,遠非他所能企及,便作罷了。”

    “你三元及第,大魁天下時,湯霄曾鼓動湯沃聘你為師,后來不了了之。”

    冷芳攜笑了:“你知道得那么清楚,我卻不記得了。”

    他想了下,對照著路慎思說的內容,腦海里終于浮現出一張倔強青澀的面孔。

    那時南留書院的老師和學生來游學,與百藥書院在春山流泉之上操辦一場春日宴。美其名曰欣賞春日美景,其實是一種變相的斗詩宴會,兩院弟子交往嬉鬧之余,暗含比試之心。

    文人之前的斗爭很少發展到肢體上,多是默不作聲、風雅從容的,身著輕薄瀾衫,頭佩花冠的學生們或坐于巖石,或依靠松柏,或仰躺屈腿,你來我往,以詩相和,以詩相斗。

    冷芳攜當時挨著沈質坐,拿了根干凈的毛筆沾泉水在巖石上練字,逢有旁人挑釁,頭也不回,幾乎不假思索,提筆在石上作詩。

    沈質則在一旁低頭捏著藤條,曲成環狀,將野花配在其中,扎出一個鮮妍嬌美的花冠,輕輕壓在冷芳攜的發頂。

    “師兄!”冷芳攜略感不自在,晃晃腦袋,想著沈質一番好意,便沒有取下花冠。

    湯霄便是在宴會正酣時出現的。一身沉悶嚴肅的玄色衣袍,發冠嵌玉,日光下熠熠生輝,在放蕩不羈的兩院學子中格格不入,更兼神情陰冷,渾身散發出不可親近的氣勢,使得沒人敢靠近他。

    冷芳攜瞇著眼睛練字,聽到一旁有人議論,說此人言行狂妄,常在課上起身頂撞老師,還經常指著同學的詩作文策逐條批駁,大有輕蔑不屑之意。不過,他的文采確實出眾,在經學一途更功底深厚,是以雖然都看他不怎么順眼,卻沒人對他所作所為置喙。

    他只當聽著玩的,被議論的人卻徑直走到他面前,擋住了巨大巖石。

    “嗯?”冷芳攜輕飄飄看他一眼,“有何貴干?”

    旁人口中常常大放厥詞的狂人,面對他時卻有些緊張,嘴唇緊緊抿著,眼睛先是直愣愣盯住他,又在他平靜的回視中敗下陣來,飄忽不定。

    “你,你……”湯霄當時說話也磕磕絆絆,叫冷芳攜以為他口有疾,心想無非又是一位來與他斗詩之人,招手讓他挪開,不等湯霄說完,便沾水揮筆,寫下一首詩。

    冷芳攜道:“可以了,走吧。”

    他還想認真練一練字,不耐煩與旁人翻來覆去地斗詩。

    湯霄就這么被他趕走了,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能說出口,離開時稀里糊涂的。

    現在方明白,湯霄當時找他,或許不是為了斗詩。

    不過,這是冷芳攜能夠想起的,與他打過的唯一一次照面。自春日宴后,除了偶爾會聽說有位湯姓師弟格外狅悖之外,再也沒有見過他。

    走到尸體前,冷芳攜伸手,捏住湯霄的下巴。尸體僵硬,觸手冰涼,彌散著陰寒氣息,還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觸感。

    冷芳攜觀察他的五官,比之從前,湯霄的長相越發陰騭,縱然閉著眼睛,也不難想象睜開眼時的傲慢刻薄。

    一個才華橫溢的小師弟。

    可惜了。

    冷芳攜思緒淡淡,松開手指。

    可你最終不僅一事無成,還做盡了惡事,成為別人除之而后快的禍害。

    ……

    查案之事由駱希聲主導,路慎思為副手,冷芳攜只當來看戲,什么都不插手。

    駱希聲此前只處理過一些街坊鄰居、雞毛蒜皮的小事,殺傷人命的案子只在案卷里看到過,從來沒有到現場勘驗、詢問的經驗。但圣旨已下,就由不得他不行,維持平靜的神色,按照他自己的想法觀察尸體狀態、查看雅間內的痕跡。

    他手里拿著一本小冊子,帶著一根炭筆,一邊查看,一邊記錄。

    這種看似經驗豐厚的狀態很能唬人,被他叫來詢問的酒樓小二被唬住了,表情誠懇,一五一十道:“那位爺進雅間之前,曾與另一名客人發生過爭執。對,那位客人穿著紫衣,眼尾有顆小痣,我聽別人說,是在禮部當值的一位大官哩。他們吵了什么,我沒敢靠太近,沒聽清楚,只是看那兩位臉色不好,那位爺的臉都漲紅了,覺得他們應該在吵架。”

    “后面那位爺進雅間,那位客人買了壺酒就走了。可是奇怪的是,一個時辰左右,樓里客人走了大半的時候,我又看到了那位客人,還以為他落了什么東西,剛想說話,他就面色匆匆地離開了。”

    辛義華的第二次露面,還有芳歇樓中的一位歌女作證。由此看來,他的嫌疑頗重,難怪易黨之人臉色不好了。

    就算不是辛義華殺的人,湯沃憤怒之下,也極有可能殺之泄憤。在易黨人看來,湯霄那是什么不中用的東西,死就死了,辛義華卻是他們極為重要的力量,許多人視之為下一任魁首,用他換湯霄,虧大了!

    在駱希聲受命前,辛義華與一桿人等已經被帶到詔獄之中,就等他提審。

    但他不著急,想要將案發現場調查得仔細一些,不要有絲毫遺漏。駱希聲直覺人不是辛義華所殺,兇手另有其人,線索就只能在芳歇樓內尋找。

    他分別叫來掌柜、小二、幫廚等人,一個個問詢,從他們當夜的行蹤軌跡、見過的人乃至于做什么事是在什么時間,問得十分詳盡。再將他們的回答對照,總算拼湊出昨夜芳歇樓里的情形。不過光靠這些還遠遠不夠,雅間內外一些古怪的痕跡,以及當夜出入的客人更需要關注。

    駱希聲很想凝神靜氣,一口氣把事情解決了,最好今晚就找出兇手,趕快甩掉這動輒掉腦袋的麻煩事。想是這么想,卻總是忍不住走神,原因在于身旁的緋衣人始終盯著他看,眼也不錯,好似他身上有什么新奇物件。

    眼神涼涼的,說不上冷,卻絕對算不上有熱度,讓駱希聲心頭惴惴,總以為自己哪里沒做好,或者是頭發衣服哪里出了差錯,顧前顧后,頗為患得患失。

    駱希聲自認臉皮很厚,從不把別人的看法和議論放在心上,端看他面對同僚排擠時的坦然狀態就知道他心態如何了。但他偏偏難以忽視冷芳攜的眼光。

    這嚴重影響了他的做事效率!

    記錄好證詞和他從中看出的關鍵所在后,駱希聲深吸一口氣,背著手走進后廚,一臉嚴肅地端出一疊點心和一碗熱烘烘的果飲,放在冷芳攜跟前的桌上。

    “你坐下,吃點東西。”駱希聲鼓足勇氣,冷巴巴地說,“不要跟著我,干擾查案。”

    話音剛落,他就在心里后悔,懷疑前一秒的自己被什么奪舍了,居然有膽子說出這么大逆不道的話,也不怕冷芳攜一個眼神,直接被路慎思拖下去暗中處理了。

    但說都說了,再后悔也于事無補。駱希聲只能故作坦然,一臉面無表情。

    冷芳攜對著桌上的東西,仔細端詳一番,在駱希聲忐忑不安的注目下,竟然真的給面子吃了幾口。

    頓時,心口提著的氣松下來。

    被如此縱容,駱希聲也更有動力查案了。

    這一幕,路慎思全部納入眼底,看著安靜用果飲的緋衣人,他垂下眼眸,掩住洶涌的陰沉神色。

    第67章  昏君妖妃,禍亂天下。

    終于哄好了冷芳攜, 沒了始終落在身上、像在暗地里評估他行動的特殊目光,駱希聲總算能全身心投入到查案之中。

    他在芳歇樓里盤根究底,最終查無可查后, 打算啟程前往詔獄, 那里還有數位與兇殺案有關的人等著他訊問。冷芳攜卻好似膩煩了, 并未跟他一道。

    干擾查案的特殊因素終于離開了。駱希聲本該松一口氣,心頭卻莫名縈繞著一種失落,揮之不去。

    踏入陰森幽暗的詔獄地界,更使原本還算輕盈高昂的情緒回落。

    ……

    太極殿內。

    茶灶燃著騰躍明亮的火焰,漆色鐵壺內沸水滾滾, 煮出淡金黃色的茶液, 還未入口,便嗅到馥郁的清香。

    梁惠伏跪在茶灶邊,手持蒲扇照看火候, 一張臉被火焰映得通亮,額頭冒著細密的汗珠。即便熱出一身汗,依舊不敢懈怠,屏氣凝神, 時刻注意茶水的狀態,不敢煮廢這一盅。

    冷芳攜與天成帝隔著一張矮案相對而坐, 案上黑白棋子星羅盤布, 他持白子,天成帝持黑,正在對弈。

    清甜的茶香中, 冷芳攜垂手落下一子, 道:“湯黨以擱置已久的太原案發端,毫不留情地攻訐易積石的弟子, 其勢兇險,易積石那邊的人自然不肯任人魚肉,不但設法保全辛義華,讓湯沃的手被阻攔在詔獄外,還伺機而動,竟然令湯黨折損數人。”

    下的是棋,說的卻是近來朝堂之中萬眾矚目的黨爭。湯易兩黨從前便勢同水火,若無天成帝平衡,早就成你死我活之態,現在因湯沃愛子慘死,湯黨沒了顧忌,兩黨的爭斗擺在明面上,還未站隊的朝臣人人自危,生怕卷入漩渦之中,尸骨無存。

    一枚一枚白子落下,下棋的人神色平淡,棋局因他的落子變得兇險萬分。白黑對峙,其勢恰如湯易兩黨。

    “不懂得收力,也沒人干預的情況下,兩方都損失慘重,折損了一大批得力的干將。但正是因此,斗爭反而不停歇,變得越發兇險——損失了那么多人馬,不斗也必須斗了,端看誰先顯露頹態。”

    “這一批人落馬,兩黨又來不及推人上前補充,正適合將一些剛入仕的年輕朝臣提拔上去。”冷芳攜捏著白玉棋子,含笑看著天成帝,“陛下覺得呢?”

    許多朝臣已經在狂風暴雨中偷偷升官,駱希聲也在其中,但提拔他的旨意現在按而不發,因為冷芳攜要等著他查湯霄之案,等案情水落石出再頒旨意不遲。那時他便是一越數級,有查案的功勞在手,沒人可以指摘。

    天成帝沒有回答,吃掉一枚棋子,反問他:“滿意了?”

    那意思,仿佛湯易兩黨如今斗成這種有你沒我的兇狠境地,蓋因冷芳攜插手操縱之故。

    冷芳攜冷冷地瞥他一眼,手里的白子毫不留情將黑子吃掉,棋局已向白子一方傾斜,黑子危在旦夕。

    “這難道不是陛下期望看到的?”他悠悠道,“爭斗了那么久,兩個老臣的臉看著都膩了,有足夠的新臣可以提拔,為什么要繼續留著他們,干看著受罪?就算我不出手,陛下也早晚會動手的,到那時就不止下馬這點人這么簡單了。”

    天成帝笑道:“芳攜,甚知我的心意。”

    說話間,新茶已經煮好,梁惠小心翼翼倒出馥郁的茶液,將其徐徐扇至溫熱,一杯奉給天成帝,一杯奉給冷芳攜。

    他跪于下首,正與冷芳攜靠近,捋袖抬手奉茶,冷芳攜頭也不偏地接過來,這一剎那間,梁惠心口微跳——某種溫軟的物體擦過了他的手指,一觸即分。

    一個完完全全,發生在不小心下的觸碰,冷芳攜完全沒有注意到,只覺得茶盞溫熱,握在手里很舒服,茶的色澤、味道都恰到好處,送到唇邊抿一口,通體都溫暖起來。

    他沒有察覺到的事,有人卻覺得異常清晰。

    梁惠鎮定地收回手,繼續扇著灶火,注意不叫茶灶生煙,熏到了兩位貴不可言之人。

    另一只碰到冷芳攜的手不動聲色地攏在袖中,手指之間,不住地摩挲,仿佛能借此留下那一觸即分的溫度。

    “那駱聽,你近來對他十分看重。”天成帝把茶當水喝,并無悠然品茗的習慣,接到手中就一口喝了,擱下茶盞,話頭一轉,提起京城里風口浪尖的人物。

    因著冷芳攜之故,被他硬推著去查案的駱希聲算是出了名,上至文武百官,下到黎民百姓,無人不知曉他的名字。

    冷芳攜隨口道:“他難道不好用嗎?”

    確實是好用的。

    能力雖然還不如沈質,但經過一番歷練,走到沈質的程度指日可待。為人處世卻比沈質好很多,懂得和光同塵的道理。

    即便冷芳攜沒有摻和其中,天成帝也會發覺他的能力,重用他。

    只是冷芳攜對他過于關注,就讓天成帝心緒有些微妙了。

    “但湯霄之案,他查不出來。”天成帝說。

    冷芳攜:“陛下太過篤定了。”

    這話的意思……

    “哦?”天成帝挑眉,“你竟然對他費心至此。沈質哪里比不上他?你偏要棄了沈質而用他。”

    關鍵一子落下,黑子無力回天。

    冷芳攜含笑不語。

    *

    闔宮上下都知道,梁惠是天成帝跟前第一得臉的人,日日侍候在陛下身邊,雖然睡不夠、吃不好,但沒根的人主子就是根,沒了主子的看重還有什么活頭,那些個小太監都羨慕他,總想著若自個兒能被陛下看重是何等風光。

    梁惠知道他們的心思,他不是個擅權的人,偶爾也會歇一歇,叫底下的人露一露臉。

    他回到屋子里,收在身邊教養的徒弟正打掃屋子,見他回來,立刻扶他坐下,給他端茶送水,捏肩敲背。

    徒弟長相端正,有憨厚之態,行事作風卻不怎么光明正大,就梁惠知道的,與宮外朝臣來往的不在少數。但太監么,不心思蠢動、野心勃勃還做什么太監?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權當不知道罷了。

    徒弟殷勤地捏肩,小聲地問:“爹啊,湯閣老和易閣老那邊的人最近總要我們拿消息呢,想看陛下的心情,小的們不敢亂答,我也馬不準,您瞧呢?”

    梁惠道:“此事不要摻和了。”

    只這一句,徒弟立刻明白了,再不開口,又給梁惠按摩起腦袋。

    在御前伺候久了,一身都是病,頭也痛、肩也痛,今天跪久了,膝蓋也像給人那針扎了一般,細密地泛著隱痛。

    梁惠卻已經習慣了,并不把膝蓋上的動靜放在心上。

    他閉目養神,呼吸漸漸平緩,徒弟見他好似睡著了,慢慢地撤開手,輕手輕腳地關上門,出了屋子。

    他剛離開,梁惠便睜開了眼,眼底一片清明。

    撿了塊桌上放的飴糖,默不作聲地吃,轉著手里的象牙扳指,心頭想著。

    湯易兩黨本來就只有死路,陛下留著他們,一是為了令其相互制衡,不至一家獨大,危害朝政;二是其中亦有不少好用得力的人,殺之可惜;三來,若要出手整治,必得一擊必中、連根斬斷,不留遺害,而從前沒那么多有用的人替代,才留他們到現在。

    好不容易等到新科進士成才,怎么會輕輕放過?

    再說,他心頭的中貴人已經出手,就算沒那么多人提拔、用以填補缺漏,陛下也會縱容他。

    跟在皇帝身邊這么多年,梁惠自認還算了解他的真面目。

    天成帝勤政,這在民間是出了名的,在權術一道上又手段高超,文武百官在他面前老實得像個鵪鶉,他用起人來如臂指使,少有陽奉陰違的。

    政令通達,無外敵侵擾,自然國泰民安。因此在百姓中博得一個明君的名聲。

    但旁人若以為他心系社稷,那卻是大錯特錯。

    天成帝勤政,完全出于一種梁惠無法理解的愛好。但再喜歡的東西,鉆研透了,盤玩了近十年,漸漸也要厭倦了。

    當時陛下令他與路慎思暗中觀察宗室子弟,就是已經心生厭煩,打算培養下一代早日脫手的表現。結果就恰恰地遇到了冷芳攜,只不過見了一面,就跟飲了毒藥一般,神思不屬,前一夜尚在猶豫,第二日便決意要將其納入掌中。

    得了冷芳攜,就如同猛獸終于尋到了歸處,心口那股縈繞不散的惡氣沉到底下,完全地安心了。不管冷芳攜如何冷眼看他,如何無視他,如何斥罵他,皆十分受用。仿佛余生的意義就是和他糾纏到底,直到冷芳攜死去。

    有了更心愛之物,原來的自然棄之如敝履。還在朝政一事上勤奮,除了為給冷芳攜率性而為、恣肆不羈的權力,還有如同普通雄性夸耀武力般不可言說的心思。

    有時梁惠看著天成帝在無情斥罵之下,還有心思給冷芳攜梳發,都覺得生殺予奪、說一不二的陛下比那南風館里頭的人還不如,頗有種上趕著的下賤意味。

    如果時局動蕩,恐怕早就成了昏君,丟了江山,與妖妃一同禍亂天下,名流青史,為人唾罵。

    他二人看似截然相反,完全一對怨侶,其實在梁惠看來有頗多相似之處,都是偏執瘋癲之人,自有自己一套與眾不同的想法,只要認定了一事,即便攪得天翻地覆也要辦到。

    天成帝少年時肚中饑餓,為了獲取食物飽腹,當著數位宮人的面,給御膳房的小太監打滾學狗叫。那太監要他笑,他便笑;要他哭,他就哭。好似完全沒有羞恥心,更沒有身為天家子弟源自骨血的驕傲。

    撫養他的嬤嬤看了都捏緊梁惠的手,心揪不已,回到房間里默默抹眼淚。他拿著小太監丟過來的臟饅頭,卻吃得很開心,若無其事地離開。

    他認為自己憑本事從小太監那里換來吃食,完全不覺得那是應當臥薪嘗膽、予以還報的折辱。

    日后御極,那名小太監已成了老太監,為了從前對皇帝的羞辱日夜心驚膽戰,不能安寢,他卻從沒有處置的意思,反倒是老太監自個兒給嚇死了。

    后來遇到了冷芳攜,什么明君英主的稱贊統統不要了,恨不得把一顆通紅的心捧到他面前,哪怕被他丟到泥地里玩耍也心甘情愿。龐大的大乾帝國,在天成帝心中更是化為一個討人歡心的工具。

    而冷芳攜為了抬舉一名小官,不惜親手解決昔年親如父兄的師兄,不惜以兩黨數千人為養料,為駱聽鋪出通天之路。

    何等奢侈,瘋狂的手筆。

    忍著翻涌的妒意,梁惠自嘲一笑。

    不像他,在冷芳攜眼中,自始至終都是天成帝身邊的奴婢,一個無關緊要、替人傳話的影子。

    *

    藥奴呈上來一筐雪梨,用干凈的藤筐裝著,一眼望去有二十多個,個個皮薄,表皮澄黃,散發著清甜的香氣。

    他說,說冷芳攜不在時,飛羽宮那邊送過來的。

    越云嵐總以為他受天成帝折磨,過得并不順心,時常關切他,有什么好東西自己還沒用,就送過來給他。這回也是,恰好冬季干冷,或許是因為吹了過多涼風,冷芳攜的嗓子近來有些干癢,正好吃些梨潤潤喉嚨。

    很及時。

    及時地過了頭了。

    思及前日里藥奴不知從哪里尋來的茶方,泡出來的茶水味微甜,極為潤喉嚨,很得冷芳攜的心意。

    冷芳攜合上書頁扔到一邊,抬眸涼涼地看了藥奴一眼,問道:“藥奴,你說,為何湯黨橫行這么多年,陛下卻沒有處置他呢?”

    “當今不是個好脾性的人,控制欲十足,事事都要過手。應當無法容忍手底下有這種人存在。”

    藥奴咽了咽口水,緩緩跪下,答:“因為湯閣老有分寸,始終在陛下的底線之內行事,至多賣官鬻爵、貪腐受賄,在兵事、民事等重要事項上沒有伸手過。且但凡陛下吩咐的事情,從未面從后言。”

    冷芳攜居高臨下地看他,淡淡道:“看來你很清楚這一點。”

    上首之人聲音冷淡,泛著涼意,不似平時偶爾唇邊掛笑,臉上沒什么表情,燈火之下,顯得極為不可親近。

    藥奴伏跪于地,額頭死死貼著暖融融的地磚:“奴,有罪。”

    溫熱還帶著點濕意的腳趾抵著他額頭的烏發,腳尖踢了踢,迫使藥奴抬起頭來。

    “哦?你有何罪?”

    忍著伸手抓住他赤/裸腳背的沖動,藥奴垂睫,默不作聲。

    他心想,冷芳攜大概是已經知曉他做的事,此次興師問罪,他并無借口可以辯解,也不想編造些謊言欺瞞他,便只能沉默不語。

    忽然,冷芳攜彎腰湊近,雪白的側臉上,燈火的光影騰躍,眉梢落在陰影之中,襯得黑亮如漆、蒙著溫熱光影的眼瞳,挺拔的鼻梁,和薄艷冷淡的唇極為深刻。

    藥奴下意識回避他的視線,冷芳攜的手指落在他的側臉上,指腹擦過紅色的印記,掀起一陣淡淡的癢,和隨之而來的幻痛。

    藥奴忍不住后退。

    他聽見冷芳攜說:“宮中選奴,一看身材,矮小猥瑣者皆黜落;二看相貌,面有疾者黜落;三看品性,心思不端正者黜落。選來侍候,要樣樣都好,一樣有缺,便不能留下,更不用說分到攬雀宮中。”

    “可我還是留下你,明明你不斷將與我有關的消息遞給其他人,也未將你趕走,你說為何?”

    藥奴的聲音聽著有些顫抖:“奴不知。”

    “因為你是個聰明人。”手指在印記之上驀地壓實了,“你或是天成帝的眼線,或者為云娘關心我的情況,或為遠在宮外的沈質傳遞消息。那都無所謂。你總能把握一個度,就像湯沃那樣,傳出去的消息并不重要,又能讓他們開心。”

    “我不關心你的來歷,你這樣做的因由,只是——”冷芳攜忽然勾了勾唇角,不見暖意,面容反而更冷,他踢了踢藥奴的心口,一個羞辱意味十足的動作,又用極為親昵、柔和的語氣湊近他耳畔說,“沈質現在已是白身,再也不能重回官場,除了一些錢財,不能為你提供更多。為了一點錢財,冒著得罪我的風險,你還沒這么蠢,對吧?不如被我收買,如何呢?”

    溫熱的呼吸灑在耳邊,這么近的距離,近的連他纖長濃密的眼睫都看得一清二楚,近的只是略略吸氣,便嗅到幽冷清淡的香氣。

    “你知道,我不想讓他知曉我的境況。”

    冷芳攜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離開,即腰半濕的長發有一瞬間拂過他的鼻梁。

    ……

    大門背在身后,藥奴將其深深掩上,蓋住了一室搖曳的燭火,勾魂奪魄的艷唇,逶迤蜿蜒的檀發,雪白如同精怪的肌膚,和彌散在身旁,腐蝕人心智的香味。

    凌冽的寒風刮面,帶走僅剩的溫暖氣息。藥奴深吸一口氣,心口處仍然驚心動魄,難以平復。

    庭院前的藥植因冷意顯得略有些萎靡不振,藥奴撫過它們的枝葉,拿木瓢舀水澆下。等到再冷一些,庭院里的水缸結冰,就不能用了。

    很多時候,只有做澆水這種重復性的,不需要投入思想的工作,藥奴才能保持平靜無瀾的心緒。這次也是一樣,他想要借此恢復平靜,從冷芳攜的一言一語,一冷一笑中。

    但他失敗了。

    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溫熱指腹擦過臉上傷痕,腳尖踢著胸口時的奇妙觸感。

    握著木瓢的手一時沒有拿穩,微微晃動,木瓢半斜,傾倒出的冷水弄濕了大半衣袖。

    藥奴只能放下木瓢去洗冷水澡。

    他泡在冰冷的木桶之中,赤/裸的身體不似外表看上去那樣弱不禁風,反而覆著一層薄薄的、輪廓優美而緊實的肌肉。縱使泡在冷水之中,他的皮膚依舊滾燙,身體里像藏了一個熱爐,在冬日里也揮灑著溫度。

    心口,雙臂,腰腹上遍布陳年舊疤,平日里被衣衫遮擋,不顯痕跡。

    ——“不如被我收買,如何呢?”

    腦海里回蕩著冷淡的嗓音,冷芳攜那時半垂的眼眸,無情得近似神像一般的神態時刻浮現。

    藥奴忍不住觸摸臉上的印記,那是冷芳攜才碰過的地方,下落來到心口,明明已經被冰水泡的發麻,卻仍然時而浮現出被腳踢時的酥麻之感。

    那時他不敢抬頭看冷芳攜,垂埋著頭,眼睜睜看著瘦長的足背,圓潤的腳趾落到心口。現在光是略略回想,腹中的躁意便翻涌不歇。

    萬籟俱寂。

    最終,藥奴帶著一種自我厭惡的表情,手指探向下腹,沒入最深處。

    *

    隔日路慎思出現在攬雀宮中。

    他進宮極早,到時冷芳攜還沒起身,站在門外吹了近半個時辰的冷風,才被冷芳攜叫近殿內。

    一進門就看見坐在冷芳攜身邊的十一埋頭吃東西,一邊吃還一邊與冷芳攜說:“大人,這個紅糖饅頭好吃。是甜的。”

    “羊湯也好喝,沒有腥味。”

    心里極不得勁,心想,十一只不過是個身份有異的侍衛,居然敢與主人同桌用飯,真是不知尊卑上下,目無禮法,若非冷芳攜護著他,早就被宮里頭口蜜腹劍、心思陰邪的宮人吃了。

    “著急入宮,駱希聲那里出了什么事?”冷芳攜小口小口地咬著薄皮餃子,問道。

    路慎思道:“他此前通過諸多手段排除了辛義華的嫌疑,打算尋找真正的兇手。但無論是盤問芳歇樓中人,還是根據雅間里的蛛絲馬跡追尋線索,都沒有成效。無論如何,都抓不到真兇的蹤影。查案之事,已經陷入了僵局。”

    “嗯。”

    路慎思又道:“駱希聲轉而懷疑芳歇樓或有鬼,認為兇手或許與此樓的人有關聯,借著芳歇樓逃走,是以沒有留下行蹤。于是他想調查芳歇樓,以及芳歇樓背后之人,然而發現……”

    “然后發現芳歇樓背后是東宮,居然是太子的產業。”冷芳攜接過話頭,滿是興味。他真好奇駱希聲查到此處時的表情如何,一定非常驚訝、困惑,乃至仿佛天塌地陷。

    只可惜他回了宮,沒有看到。

    “是的。”路慎思說。

    湯霄之死不僅牽扯了兩黨之人,如今還似乎與東宮扯上了關系。

    天成帝年富力壯,太子又初露崢嶸,雖然還未視政,但朝臣們都交口稱贊,完全忘了多年前批駁太子心性有瑕的言論。

    太極殿與東宮的關系不可謂不微妙。

    這種關頭,居然查到了東宮頭上。且要想繼續查下去,必須過問東宮,避都避不開。

    黨爭之事尚且有保全自己的余地,但牽涉儲位……駱希聲縱有九條命,也不夠他現在活的。

    冷芳攜偏頭瞧著悶頭苦吃的十一,眉眼彎彎,問他:“十一,太子呀。難道是太子殺的人嗎?”

    第68章  此人顏色確實殊麗。

    十一雖然大概猜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卻沒說出來,只是眨巴著一雙狗狗眼,眼汪汪地看著冷芳攜。

    給他喂了個餃子, 冷芳攜問路慎思:“石堯現在人在哪兒?跟他說, 可以出去露露面了。”

    路慎思道:“在東宮之內。”

    “東宮?”持著銀筷的手頓了頓。

    冷芳攜若有所思。

    他此前讓太子對芳歇樓中發生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從未讓他藏匿行兇的犯人。若是一不小心被人發現蛛絲馬跡,在東宮里抓到兇手,以湯沃和易積石的性格,以天成帝對太子淡薄的寵愛,廢立儲副, 再行冊封之事不是沒可能。

    作為過繼來的宗室子弟, 他的身份本就微妙,現今又與天成帝關系平平,在朝臣眼中被皇帝死死壓制住, 一點沒有儲君的氣魄。看似地位穩固,但一著不慎,便有搖搖欲墜之勢。

    太子處境都這樣了,竟然還敢擅自行事, 摻和進黨爭并兇殺案中!

    冷芳攜唇邊的笑容淡了,他對太子這種冒進, 不顧后果的做法有些生氣。只是稍稍冷了冷臉, 便頓時令人覺得凜然生畏。

    十一小心翼翼覷看他的神色,見他不開心,心里把那什的太子罵了千遍萬遍, 恨不得上手給千刀萬剮了。他有心使出渾身解數叫他舒展愁眉, 苦于嘴笨口拙,不知說什么好, 憋了半晌,只期期艾艾地喚了一聲“大人”。

    話剛脫口,十一就覺得自己丟了丑,頹喪得很,若長了狗耳朵,此刻必定也耷拉下去。

    冷芳攜卻被他這副模樣逗笑了,心知他擔心自己,剛剛生出的怒氣轉瞬間煙消云散。吃過飯后,打算去東宮看看,沒帶上十一,因為他的身份去太子居所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也沒有讓路慎思跟著,他與太子的關系也頗為微妙。

    而他呢,行事本來就隨心所欲,此前還與太子同宿過,因著那么些情誼去東宮并不奇怪。

    凡在宮闈中生存的,人人都知道冷芳攜的長相,沒有親眼見過的也要偷偷討來一份模糊的畫像,或者讓見過的人仔細說一說,避免哪天遇到了沖撞貴人。是以今日東宮門前值守的侍衛和太監雖然未見過冷芳攜,卻因他那格外出眾的容貌、冷淡的神情和一身華貴的狐裘,立即將他認出來。

    侍衛們板板正正站著,不敢擅動。

    太監則誠惶誠恐將背躬成蝦米,忙將他迎進來,其余之人匆匆進殿里報信,叫來有權勢的大太監萬和與萬春。

    兩名大太監亦是恭敬萬分,心頭思索著冷芳攜的來意,萬春與他敘話,侍候他進溫暖的殿里坐著,差人奉茶送點心;萬和則立即趕往靜安閣,除了他沒人敢在這時候打擾太子殿下——與心腹謀臣談話,最忌諱有人闖入無意間聽到些什么。

    靜安閣里的氣氛并不好。

    閣內的兩人相對而坐,跪于蒲團之上。沒了處理朝政的機會,太子整日可謂無所事事,他不似常人喜歡外出,整日便跟著大師傅閱經書讀典冊,有了龐飛善投效后,每隔一日與他在靜安閣內對談。

    龐飛善很有身為謀臣的自覺,回回都拿朝堂上的大事要事,以及一些看似不起眼、卻牽連甚廣的政令與太子分析。天成帝是個手段高強的皇帝,像一出生來便精于駕馭臣子,在他身上有學不完的本事,縱然他死死壓著太子,也總有一天教徒弟學會了本領,將師傅取而代之。

    他生性桀驁,說話耿直不留情面,甚至刻薄。從前選定的謀主不是已經有了更得力的臣子,便是厭煩他總是說些冷場話。投效太子之后,他卻與新的謀主相處得不錯,蓋因太子的脾性沉穩,能包容他的不羈。

    雖然有刻板之嫌,龐飛善還是感念太子的親眼,使出渾身解數為他做事,也時刻期盼著天成帝哪日放權,令太子監國。

    但不同于其余東宮輔臣,他雖然心有期盼,卻很明白一旦掌控了權勢,沒人想把權力給別人拿著的道理,除非天成帝老邁重病,否則太子難有出頭之日。已在私下里默默籌謀。

    但他萬萬沒有料想到,在這樣微妙緊要的關頭里,太子竟然昏了頭摻和進黨爭兇殺之事,還將兇手藏匿在府中!

    那天夜里他要不是起身飲酒消愁,看到一名血衣男子被人領進來,行跡詭異,又被藏于東宮隱秘的位置,怕會被一直瞞在鼓里,哪日事發、太子被群起而攻之才恍然大悟了!

    要換了以前,龐飛善早就沖進殿里對太子一頓斥責,叫他立刻處理掉兇手。但經歷這么多任謀主,他再暴躁的脾性也平和了些,不欲將一切揭露出來落太子的臉面,便在對談之時隱晦地點出,徐徐規勸,并說可為太子處理煩憂。

    太子一向善于傾聽輔臣們的建議,對于龐飛善更言聽計從。可這一回,龐飛善碰壁了。

    太子紋絲不動,仿佛沒有聽出他言中之意。龐飛善將話說得更明白,他也只是淡淡地說:“此事,孤自有打算。”

    你有什么打算?!

    一時間,龐飛善氣血翻涌,被太子油鹽不進的態度惹得差點發上指冠。

    極為不留情面地斥責他,說殿下在其余事上向來謹慎周全,從不行輕率莽撞之舉,怎么在此事上如此冒進。摻和進湯霄之死,卻連跟他商議也沒有,打定主意要瞞著他!

    太子默然不語,顯然沒有理會他的打算。

    憤怒過后,理智飛速回歸。現在再指責太子已經于事無補,唯有盡快將湯霄之事按下去。但太子向來不愛摻和朝臣間的爭端,偏偏在此事上十分執拗……

    思及其中或許牽涉到的人,龐飛善心頭微冷。

    萬和就在這時進來了,頭也不抬,躬身小步地跑到太子耳邊,低聲說了些什么。

    只言片語傳入龐飛善耳畔,令他眉梢微皺。

    ……是有什么人來東宮了?

    “他……!”太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聽完萬和帶來的消息,竟然罕見地露出高興的神色,驀地起身,瞳仁放光,沉悶的五官一時間飛揚生動起來。

    轉而又頓在原地,頗有些張皇無措,漸漸的那股豐沛、外露的情緒被他妥帖地收好,壓回心底,縱然眉梢處仍然殘留柔和氣息,神色總算冷靜下來。

    “飛善,你先留在此地。冷大人親臨東宮,孤要去迎接他。”

    聽到這個名字,龐飛善原本就不好看的臉色更冷了。

    但太子的背影已經遠去,他被那太監不動聲色地擋住去路,再也不能追上去。

    ……

    沒有等多久,太子的身影自大殿門外顯露。即便是在東宮之內,他的穿著仍然嚴肅刻板,衣襟上每一處褶皺都被捋得平整。只是過來之時被寒風刮面,鬢間略微凌亂,沖淡了渾身上下的嚴謹氣息。

    冷芳攜手里捧著個湯婆子,一邊暖手一邊打量他。多日未見,太子還是那個樣子,一點改變也沒有。

    他此番前來,除了過問石堯之事,也是想看看太子在東宮里的境況如何,畢竟再怎么他也曾養對方一段時間,也算有過情誼。

    從宮女太監噤若寒蟬的狀態,到大殿之中古樸沉郁的裝潢擺設,時值冬季,一切都灰蒙蒙,東宮主仆上下,好似頭頂陰云,不得開顏。

    冷芳攜匆匆看過太子起居的地方,除了該有的床榻、案桌之外,全是密密麻麻的書籍,置滿了每一個架子,卻沒看到其余小擺件。

    太子本人更身體力行地詮釋著何為“壓抑”,縱然臉上有笑意,也是淡淡的、涼涼的,并不真切,看著虛假得很。非但不能使人心生親切之意,反而使人不敢輕易靠近。

    冷芳攜嘆了口氣,不由說:“你什么時候差人去買只鳥,要那種吵鬧的鸚鵡。抱只貓,養只小土狗,或者干脆養個戲班子。別總是這么沉郁,給東宮添點亮色。閑來無事去聽聽戲,多好。”

    “你現在都如此了,日后漫長歲月如何過呢?守著偌大一個凄清灰暗的宮殿?且到時候自有看不完的公文案牘,做不完的事情,現在看那么多書做什么?”

    聽得身邊的太監將頭狠狠一埋,恨不得把兩只耳朵堵住,什么也沒聽見為好——最后那句話,就連兩位閣老都不敢輕易出口。但凡涉及東宮一事,那些個朝臣可謂無比謹慎,既不肯表露出讓太子親政的意思,也不肯得罪東宮,兩頭都糊弄得好好的,兩頭卻都不敢說真話。

    也就只有冷大人這一位,光明正大地說殿下日后登基要如何云云,毫無顧忌之意。

    他敢說,他們這些言輕力微的宮人奴婢卻不敢聽。

    微微偏頭打量太子的神色,心里有了計較,不動聲色地退出大殿,給二人留下說話交談的空間。

    冷芳攜愿意關心他,太子很是受用,無比誠懇地應答,說待會兒就讓太監去外面采買寵物,并買回一個戲班子。說得認真,通過他的臉色,冷芳攜卻知曉他并沒有真放在心上,只是順著他的話說,讓他高興罷了。

    睨他一眼,道:“你若沒有真心養它們的打算,就別買了。我說說而已,沒有要你必須做的意思。”

    太子向他保證:“我一定認真的、真心地養,絕不將事假于人手。”

    冷芳攜才算滿意,心想著朝夕相處,親手養大一個小生命,再怎么冷漠的人也會心生動容,太子若真能如他保證的那樣,或許要不了多久就有改變了。

    又關心他的身體:“你冬日里頭骨頭還痛么?”

    太子年少時過得不好,吃不飽、穿不暖,還總受他人欺辱毆打,寒冬臘月,數次被郡王扔進冰河里,因此落得一身病癥。這些年精心養著,大部分都痊愈,獨獨骨頭上沉疴難愈。

    太醫也說不出那是什么病癥,只知曉每逢冬季渾身的骨頭便泛著銳痛,一陣一陣,時而輕緩,時而嚴重,攪得人不得安身,大概是數次墜河的緣故,使得寒氣入體、深入骨髓,難以驅散。

    “太醫開的藥方以調養為主,雖然見效不快,但這么多年下來已緩解了許多,只偶爾的時候還會痛起來。”太子只撿好話來說,全然不提自己冬夜里輾轉反側,難以安眠。

    從前他住在攬雀宮里,獨自忍耐骨頭上的問題,沒敢跟旁人說。畢竟此種病癥難以被外人觀察到,只要他不開口,就沒人能知曉。

    他害怕說出來會讓冷芳攜嫌棄他、厭煩他,把他丟走,害怕被送回郡王府里,害怕重新面對郡王猙獰的面容和發瘋時狠厲的拳頭。

    忍痛忍久了,漸漸地習慣,白日里旁若無事,只在夜里更加嚴重之時難以忍耐。

    當睡在冷芳攜身旁,感受從他肢體中蔓延過來的溫熱,他痛得咬了滿嘴的血,細微地發抖時,還有心思想。從前在郡王府的夜晚,好像痛也就痛了,沒有值得關注的,也不覺得比白天更嚴重,現在到了大明宮中反而忍受不住。

    或許是因為睡在他身邊,被他好好地照顧、好好地關切,于是更加難以忍受痛苦。

    黑暗之中,冷芳攜呼吸平穩,半張臉蒙在光影內,仿佛一尊不知悲喜的神像,又在眼尾和薄唇的弧度上,透露出一種繾綣的柔和。

    他大睜著眼睛看他,不比白日里更光明正大,看一會兒半倉皇地垂眼,好似是從他現在的父親手里偷走了什么東西。

    但越是看冷芳攜,他越是難以自抑,連疼痛都忘記了,下意識地、小心翼翼地挪向他散發幽香的溫熱胸膛間。他輕輕地貼著那里,隔著一層輕薄的褻衣,聽著冷芳攜有力的心跳聲,感受到溫度源源不斷地從那里傳來。

    暖意驅散了疼痛,冰冷的手腳有了熱度,他才總算活過來一般喘了口氣。

    這一口氣,卻驚擾了熟睡的冷芳攜。

    “你唇上有血。”冷芳攜的聲音里還帶著朦朧的睡意,眼尾曳著淚痕,困倦地眨著眼睛,盯著他瞧了一陣,令他立時不敢亂動,屏住了呼吸,生怕驚擾到什么。

    冷芳攜微微坐起身,烏發逶迤而下,落在他鼻尖,褻衣微亂,胸口處被動作牽扯出一個圓滑的弧度。

    他不動聲色地咽了下口水。

    懷疑褻衣包裹之下的地方,是不是也有隆起伏下的圓潤弧度,是不是也有綿軟的肉,香甜的氣味?

    見他不說話,情況很不好的樣子,冷芳攜眉頭微皺,打算叫人來看:“你在發抖。”

    ……他還在抖嗎?

    可他明明已經不痛了。

    因著這個始終折磨他的病癥,他得以獲得在冷芳攜身邊安眠的機會,除了冷芳攜與天成帝同眠時,他夜夜都睡在冷芳攜的身邊,偷偷地、依戀地躲進他的懷抱之中,憑借這個,那些在夜里啃食骨頭的隱秘疼痛也遠去了。

    但是現在,他已經被趕出攬雀宮,再也無人能在深夜里給他擁抱,給他拍背,用勸哄困倦的聲音說——快睡吧。

    太子別無他法,只能忍受這一切,佯裝太醫的藥方極為有用,旁若無事。

    果然,冷芳攜被他蒙騙過去了,另外問及他生活上的小事。太子很喜歡這樣親密的問詢,回答得心甘情愿。

    但很快,冷芳攜的笑容隱沒,態度一變,投過來的,赫然是一雙冬雪般凜冽的眼,逼視著太子:“既然你事事都好,沒生病,也沒中邪。那石堯一事,你為何突然插手,將他帶到東宮之中?”

    太子連忙解釋,說這樣做更穩妥些,在湯易兩黨天羅地網般的搜索下,不至于提前被找到。又很殷勤地表忠心,說石堯一事,除了他與幾位心腹,無人知曉,絕不會泄露冷芳攜的謀劃。

    “你想做的事,我一定會幫你做到。絕不令你為難。”

    他看向冷芳攜的眼神,是那樣的誠懇,充滿著將一顆真心全數捧出的淋漓的鮮紅。

    在這樣的注目下,冷芳攜的心腸再硬,當下也軟了三分。但他卻不能露出和緩的神色,否則讓太子以為可以繼續,日后再犯可怎么辦?

    便擰眉放唇,面上帶出惱色,道:“還要狡辯!你這樣做,豈不是覺得我軟弱無能,連這種小事都掌控不了,做不好?卻不知道自己擅自行事,萬一打亂了我的計劃,拿什么賠?”

    淺淺發了一通脾氣,讓太子變得忐忑不安,冷芳攜又收斂情緒,起身走到太子面前,雪白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輕輕一點,漠然地說:

    “若非你現在已經長大成人,獨坐東宮,是人人敬畏的儲君。攬雀宮里、你少時用的木板子早就打在手心里了。”

    這么一下,不啻于熱油濺落在手背,騰地躥入陰痛的骨頭,燒著了太子的心臟、頭腦與理智,令他一瞬間攥緊了手。

    他從前過于古怪,有許多異于常人的行事,又不善于表達,陰沉沉得像一頭不通人性的野獸。冷芳攜教導他,訓誡他,教他什么是好,什么是壞。

    一旦他做錯了什么,便要他站直了身體,攤開手心,兩指寬的木板輕輕地打在其中,以示懲戒。

    可那只是他剛到攬雀宮里的時候,待他漸漸能開口說話,冷芳攜便將板子收起來,再不拿出。

    時隔這么多年,他再度提起此事,是為了提醒太子不要走錯路。可太子并未領會到。

    反而因他居高臨下,輕描淡寫又帶著警告意味的一指,生出被訓誡的無限的安心感、戰栗感與臣服之情。

    仿佛那木板已落在他手心,驅使他向掌握懲戒權力的冷芳攜頂禮膜拜。

    “……是我想錯了。”太子起身,向冷芳攜謝罪,嗓音微啞,似乎被他突如其來的警告攝住了。

    冷芳攜方揭過這一茬,要太子帶他去石堯所在之處。

    二人離開之際,靜安閣內,龐飛善遠遠看著他們的背影。

    靜安,靜安。心緒卻不平靜。

    面色沉沉地飲下一口烈酒。

    他這位謀主哪里都好,既不剛愎自用、驕傲自滿,也不膽怯自卑,處在剛剛好的程度。但就是……過于軟弱。

    對于從前養過他的冷芳攜,幾乎言聽計從,完全受其掌控。

    太子所受的影響太大了。

    即便日后得以繼承大統,登基即位,但若不除掉冷芳攜,太子就是下一個天成帝。甚至比天成帝更加糟糕。

    龐飛善沒有見過冷芳攜,但他對這位名聲曖昧的中貴人印象并不好。不是因為朝臣宮人私下里對他的揣測,也不因為天成帝對其過度放縱。

    只因太子對他超出常理的癡迷。

    思及那日午后,他在殿下書房中無意間翻出的私密畫作。龐飛善就眉關緊鎖,心中滿是憂慮。

    畫中人神態清冷,垂眸蔑視,胸懷卻大敞,露出柔軟的胸脯,奶白的痕跡溢出,濺在他衣袖之間。

    龐飛善什么樣的人沒見過,在他看來,主上私德有虧、有見不得人的癖好都沒什么,但卻不能像小兒般如此癡迷于一個男人,更不能癡迷于他父親的人,尤其他的父親還是位大權在握、行事酷烈的帝王。

    于是他始終保持警惕,為太子籌謀皇位之余,把大量心思花在冷芳攜身上,思量如何降低他對太子的影響,最差的情況下,如何不見血光地除掉他。

    明明素未謀面,冷芳攜在他心中已是僅次于天成帝的心腹大患。

    現在終于得見一面,比畫像上的更為生動。

    此人顏色確實殊麗,冷傲出塵,渾如傲然在風雪枝頭的寒梅,令人見了便有攀折欺弄之心。

    ……

    石堯住在東宮最角落的一間殿里,推門而入時,他正十分安靜地坐著。

    與星連居夜宴時截然不同的狀態。

    看到冷芳攜,石堯露出一個笑容,起身行禮,臉上帶著得償所愿的釋然。

    被程余年為難時,冷芳攜以為石堯嫌棄程余年蠢笨不堪,想借他的手除掉他。但被石堯順著宮人主動找到藥奴時,他卻有些驚異了。

    這位素來流連風月場所,總是汲汲名利之人,居然懷著以蜉蝣之身撼動湯易兩黨的宏大志愿。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扳倒湯沃。

    原因很簡單,他知交好友一家因得罪了湯霄,全數死在湯沃手中,自那時起便懷著切齒的仇恨,尋機想要報復回去。

    現今朝堂,與湯沃斗得不分上下的是易積石,石堯便使手段除掉湯黨程余年,打算日后投入易黨陣營,再伺機引來湯黨的報復,引發兩黨相斗。

    如此一來,自然你死我活,湯沃不死也要殘廢。

    后來在程余年的事情上發覺還有冷芳攜的存在,思索良久,決定放手一搏,主動找到冷芳攜投靠,愿意為他驅使,只要最后能扳倒湯沃。

    正好冷芳攜有削弱兩黨勢力,扶持駱希聲的打算,便讓石堯謀殺湯霄,設下明局,迫使兩黨爭斗,讓石堯前期藏匿起來,后期再露面,給機會讓駱希聲抓住。

    這樣兩黨之勢被削弱,真兇浮出水面,駱希聲查案有功得以升遷。再好不過的局面。

    事情如兩人謀劃的那樣順利發展,湯沃已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要不了多久就會被天成帝舍棄,就算此刻死去,石堯的心愿也了了。

    冷芳攜的出現就是一個信號。

    “可還有什么心愿未了?”冷芳攜問他。

    石堯笑了笑:“我的下場,定然好不了,沒辦法與崇安葬在一處,或許尸骨無存。只希望大人想起來時,能替我幫友人及其家人掃一掃墓,燒一燒紙錢,叫他們在地府之中好過一些。”

    至于石堯自身的家族,他毫無留戀之意。

    “我知曉了。”冷芳攜點頭。

    石堯被他安排好的人帶著,送到了某位不起眼的官員宅邸附近。此人看似平平,其實與易黨之人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一旦細查,什么也隱瞞不了。

    凜冽寒風呼嘯,石堯懷抱著一個棉布包袱,匆匆從附近走出。或許是過于著急,行動之間,竟然牽扯得包袱開出一口,被風刮出里面的衣衫。

    銹紅的,反復沾了血跡。

    這一幕被巷口內蜷縮身體的乞兒看到。

    *

    攪動朝野不安的湯霄案終于落下帷幕,真兇竟然不是辛義華,而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官!

    恨不得把易黨眾人全數送到地府之中的湯沃被迫安靜下來,可當他手下的人查到石堯的過去,以及他與易黨之人千絲萬縷、似有還無的牽扯時,這位和善軟弱的閣老露出禿鷲一般兇狠的眼神。

    “易、積、石。”他陰沉沉地,一字一頓地叫著。

    至于駱希聲。

    他從風暴中央全身而退,還因禍得福,升為正六品大理寺正,可謂官運亨通,惹得從前與他同道的同僚們嫉恨不已。

    ……

    草長鶯飛,轉眼大地回春。

    這日陽光明媚,惠風和暢。京師郊野,御河河畔,岸沿設宴,郊外游春,正值上巳佳節。

    難得休沐,駱希聲帶著劉秀英沐浴蘭湯,換上一身新衣衫,出門踏春。

    風景秀美,一切都令人心曠神怡。

    駱希聲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問劉秀英感受如何。

    劉秀英瞇著眼睛說:“這里好多小娘子哩!”

    駱希聲無奈了,他阿娘整日琢磨著給他娶媳婦,已有走火入魔之態,看誰都像自己心愛的未來媳婦。

    搖搖頭,偏頭看見賣紙鳶的小販,打算過去買一個同劉秀英放著玩。

    轉頭之際,卻瞥見一個異常熟悉的背影。

    駱希聲一怔,懷疑自己看錯了。

    第69章  ……或許方才,他該盡力將紙鳶放得再高一些。

    無數衣著鮮亮, 風華正茂的郎君娘子中,那個顯得異常突出。光看背影,便知他身段好, 儀態上佳, 恍若一段挺拔的玉竹, 縱然看不清面容,也讓人想象正面該是何等風姿。

    他正與賣紙鳶的老板交談,偏頭挑選掛在木桿、樹梢上的各色紙鳶,露出的側臉令駱希聲渾身一震。

    果然是冷芳攜。

    今日他換了身輕薄的春衫,是淡淡的桃花粉。青色發帶束起高冠, 烏發如云如瀑, 垂落至腰側。唇間噙著淡淡的笑,撲面而來的鮮活氣,像一只綴在枝頭、嫩生生的桃花瓣。

    縈繞在周身的冷意總算散了些, 剛才已有不少小娘子、小郎君鼓起勇氣走過去同他搭話,只是一一被他回絕,面帶失望地離去。

    在這里看到冷芳攜不值得奇怪,畢竟他整日待在宮中, 定然十分煩悶。

    上巳佳節,傾都之人都來御河畔游玩, 有曲水流觴的書生學子, 有賣紙鳶、五彩蛋的小攤販,還有互贈花草、以表情誼的未婚男女,一派熱鬧景象。

    連素來不愛出門的他自己, 尚且帶著娘親來踏青散心, 冷芳攜沒被天成帝拘束,出現在這里不奇怪。

    只是忽然看到他令駱希聲有些無措:上前與他打招呼, 怕打擾到冷芳攜,討嫌;佯裝沒有看到他走開,又讓駱希聲覺得,有些不禮貌。

    躊躇一陣,駱希聲最終決定帶娘親去別處走走,不與冷芳攜碰面。

    畢竟他現在也不清楚冷芳攜看他是好感居多,還是厭惡居多,也不想眼巴巴地一直看著他,等他轉過身來,要是沒有看到他該怎么辦?

    最簡單的就是回避掉這一切。

    “阿娘,我們去那里看看,有編花環的小販。”駱希聲牽著劉秀英滿是厚繭和倒刺的手。

    哪知道剛欲離開,就被買好紙鳶,偏頭過來的冷芳攜看見。對方眸如點漆,眼神銳利,直直看向駱希聲的所在,顯然已經發現他。

    這時再走,就仿佛他刻意躲避冷芳攜。

    駱希聲的腳步登時停住。

    劉秀英奇怪:“聽娃,你咋不走了?”

    冷芳攜這時已經走到他們面前,手里捏著個燕形紙鳶,花紋繁復,畫了不少喜慶的圖案,一看就知道是價錢最高的那一檔。

    他沒有開口,眼神意味深長,像在說“你跑什么”,看得駱希聲心頭微虛,以為被對方看出了自己種種復雜糾結的想法。

    其實冷芳攜沒想這么多,只是剛好看見駱希聲,走過來與他說說話罷了。

    在這里大家都穿著顏色鮮亮的春衫,沒有官位高低之分,他沿著御河畔散步行走,已經遇到不少打過照面的朝臣,許多都是職位低、不出眾的小官,也含笑交談了幾句。

    就連有過沖突的湯易兩黨之人,見到他也好聲好氣地說話,沒有朝堂之上你死我活的態度。

    易積石還送了他一枚香囊,如今正同流云百福玉佩一道掛在腰間。以他現在同易積石的關系,就算拿出去說,也沒人相信。

    冷芳攜看向被駱希聲攙扶著的矮瘦老人,戲謔調侃的眼神變得認真柔和,問道:“駱大人,這位是你家長輩么?”

    駱希聲被他叫得骨頭都麻了,忙說:“什么大人啊……”

    給他和娘親互相介紹,說這個是冷芳攜,從前與他有過交往,道這個是他的娘親。

    來京城這么久,這還是駱希聲頭一次給她介紹朋友。劉秀英心頭一時掛著她小孩終于有朋友了的喜悅,模糊地瞧著冷芳攜,一時又有些不安。

    聽娃的朋友光看著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出生,劉秀英怕給駱希聲丟臉,想著自己的衣服該是換了干干凈凈的一件?頭發也抹順梳得整齊?

    唉!早知道出門時該聽兒子的話,把他買來的銀釵戴上。

    不然看駱希聲的母親又老又丑,一個出身鄉野的農婦,沒人會看得起她兒子的!

    “娘子。”冷芳攜看出她的不自在,用溫和的嗓音稱呼她,親切地給她介紹上巳節的習俗,說這一日京師百姓同樂,無有高低貴賤之分。又看出駱希聲的娘親眼睛有疾,怕是看不清楚,指著河岸對面給她描述,說這個是賣頭花的,那個是來賣熱湯的,還問劉秀英要不要去河對岸看看。

    劉秀英連忙擺手說不用,身子漸漸放松下來。

    “這什么個上、上巳節,我以前從來沒過過哩,這還是頭一回見。多新鮮吶!”有心思調侃自己了。

    “現在還有放紙鳶的習俗,大家比較誰的紙鳶放得又高又好。那些年輕的小娘子,小郎君,常常為了心上人把紙鳶放得高高的,以表達情誼。若是被人看中,那人便會來討要紙鳶。你來我往,成就一段佳話。”冷芳攜說。

    劉秀英十分新奇:“還能找媳婦?!”

    要知道在鄉下里,那些整天說自己詩書禮易傳家的人家都把自己女兒看得牢牢的,輕易不讓出門露面。一來,顯示她們是貞潔賢淑的好娘子,從不拋頭露面;二來,鄉野里不太平,怕哪天被人偷了去,玩了壞身子,十幾年的養育全打了水漂;三來,家里養得起,不像那等粗鄙野夫,差這一個女兒干活。

    從出生到出閣,除了家里人和相看的人,沒人知道她們的長相和姓名。

    劉秀英曾想著她兒子日后做官,娶的夫人恐怕也是這樣的,來到京城后就很著急駱希聲的婚事,生怕好女郎被人提前相看搶走了。

    現在才發現,京城里的習俗與她老家好像有些不同。

    “我正好買了一只,那讓駱大人去放給您看。”冷芳攜向駱希聲招招手,把紙鳶塞給他,無聲地說,“快去。”

    駱希聲無可奈何,見娘親也一臉好奇,只得拿著紙鳶走到正忙碌扯線的人群中。以前在手機里刷過各種風箏的視頻,但他從沒放過這些東西,看著手里的紙鳶一時無措,不知從何下手。

    還是身邊的好心人一邊放自己的紙鳶,一邊抽空指點他。

    雖然異常狼狽,好歹最后讓紙鳶飄起來了。

    駱希聲扯著線,漫無目的地追逐紙鳶,像一只沒頭腦的小野狗。在一眾飄得高高的紙鳶中,價格最高的燕子飛得卻最矮,左搖右晃,有跌落之態。

    冷芳攜扶著劉秀英到柳樹下坐著,劉秀英瞇眼看著笨拙的紙鳶,忍不住嘲笑說:“聽娃可真笨!這都放不好!”

    臉上的笑容很開心。

    又與冷芳攜道:“雖然我也沒放過呢,但我要去試一試,肯定比他放得好!聽娃小時候家里沒錢,我想繡帕子掙錢來,以前沒有做過那種精細活,可拿著帕子繡了一晚上,也就上手了。繡帕子得時時用眼盯著,手要穩不能晃,可比這個難!”

    說著,嘴角得意地翹起來。忽略臉上的細密皺紋,倒像個驕傲的小女郎一樣呢。

    冷芳攜的臉上不自覺地露出笑容:“您肯定比他厲害。”

    雖然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但光是那朦朧漂亮的雙眼,如沐春風的笑,就令人看得沉迷。聽娃的朋友居然是這么一個顏色好看、香噴噴的女郎,劉秀英一時有些羞怯。

    冷芳攜又去附近賣花環的小攤那買來一根柔韌的藤條,比著環成一個環,將各種顏色、開得正艷的花別在里面。

    劉秀英低頭看著,覺得他的手很巧,翻飛得像白色蝴蝶,忍不住出聲指導:“你再別點桃粉色的花,正稱你衣服的顏色,戴在頭上鮮嫩又好看。”

    最后環好的花環卻落在她頭上,輕飄飄的一個,沒什么重量。劉秀英愣住了,伸手扶了一下。

    她以為冷芳攜是給自己環的。

    這下,劉秀英不知該不該將花環取下給冷芳攜戴上了。她怕自己取下花環,會讓冷芳攜以為自己不喜歡,傷了她的心意。

    冷芳攜端詳一陣,上手調整花環的位置,將劉秀英鬢角凌亂的碎發理好。

    他道:“這個正是小娘子戴著才好看。我專門去買來送給您,您不喜歡嗎?”

    聲音有些委屈,聽得劉秀英忙道:“喜歡的,喜歡的!怎么不喜歡?”

    為了以示自己的喜歡,她扶著花環臨水而照。看著看著,卻真的喜歡上了,忍不住左看看,右看看,把冒起的頭發拍平整一些。

    身旁的人跟著俯身下來,指著溪水間的人影說:“看。這個正適合娘子。”

    與冷芳攜相處,之前的恐懼、擔憂和不自在全都拋之腦后,劉秀英心頭充盈著純粹的快樂,又與她看駱希聲放紙鳶。

    這一回漸入佳境,雖然沒有獨霸高空,總算不是最矮的那一個了。

    日光正好,照得人渾身發軟。劉秀英真想把此刻的時光珍藏起來,日后得以時時拿出來回想。

    作為娘親,她自認是世界上最了解自家兒子的人,小時候他撅撅屁股,她就知道他要干什么。當看到駱希聲面對冷芳攜時的情態,劉秀英其實已經明白了什么。

    或許駱希聲還沒意識到,但她一定是聽娃心怡之人。否則以聽娃別扭的個性,怎么會她說去放紙鳶,就真的去放了?

    要知道聽娃不擅長的事,他從不肯去做,總要想出各種方法避免在他人面前丟丑。還是個光屁股的小娃娃時,就有好大的自尊。

    現在愿意讓人看到自己笨拙的姿態,不是心上人是什么?

    她擋著嘴唇,偷偷與冷芳攜說:“我家大郎是個好兒郎呢。芳攜,你別看他起初笨拙得很,現在不也學得快快的,放得好好的?他是個嘴笨不會說話的,可心很好呢。小的時候,還沒我半身高,便說替我干活,讓我休息。逢我生辰,沒錢買東西,就親手給我做首飾,做飯菜,是個孝順的,日后娶媳婦,肯定待他也好。”

    這暗示意味十足的話,濃重的推銷意味,冷芳攜想不懂也懂了——駱希聲的娘親把他當成一個小娘子,想給他兒子說親。

    他知道劉秀英眼睛有疾,大概是沒有認出他的性別,不想掃她興,便沒有反駁,而是順著她的話說:“駱大人確實人品貴重,在朝廷里當差也很盡心竭力。”

    “是啊!是啊!”劉秀英非常高興,說得更加起勁,“而且呀,我大郎從小不近女色,不像那些個浪蕩子,書沒有讀出來,家里給的錢全花在花館里。日后考不走了,灰溜溜的回家,還要禍害別家的好女兒。大郎與那些小娘子一點接觸都沒有呢,從小只知道干活、讀書,沒想過別的,沒有花花腸子。”

    她恨不得把兒子的好處全說給冷芳攜聽,她兒子卻拖后腿,紙鳶還沒放到最高,就收好過來了。令她剛說到一半的話止住,遺憾地想之后再找機會與冷芳攜說。

    務必要給她留下駱希聲的好印象!

    駱希聲走過來,發覺冷芳攜瞧著他笑。

    那笑不是淡淡的、涼涼的慣常笑容,也不像與娘親玩得開心后的笑,直沖著他去,帶著打趣、看戲一樣的神色。弄得駱希聲很不自在,心里忐忑。

    難道是剛剛放紙鳶的動作太過滑稽了?

    或者他臉上有什么東西?

    駱希聲忍不住摸了下臉,只摸到了額頭的汗水。

    他們剛剛像在交談,可偏偏他一靠近,兩人就止住了,閉口不言,直沖著他笑。

    駱希聲一時狐疑,懷疑他們背地里說他壞話。

    這東西,他心里懷疑就算了,卻不好說出口的。只得自個兒按捺下那股不自在,坐下陪劉秀英和冷芳攜說話,夸他娘親戴花環好看又相配,后來得知是冷芳攜親手做的送給娘,駱希聲心里熱烘烘的,對冷芳攜多了幾分感激。

    他以為冷芳攜至多陪娘親說說話,哄她開心。

    現在看來,一老一少真心相交,十分和睦,倒顯得他的擔心像個小人。

    三個人挨著坐了一會兒,沒有別的事,光是坐著曬曬太陽,吹吹暖風,看看別的娘子郎君,就已經十分舒適快樂。

    駱希聲瞇著眼睛,借著余光偷偷看冷芳攜,后者雙手抱膝,低頭正與劉秀英討論水邊的野草。衣衫上的桃粉色好似順著日光跳到他臉頰上,抹上一層淡淡的、羞怯的、朦朧的粉意,低垂纖長的眼睫,漂亮得驚人。

    他不敢偏頭正大光明地看,覺得那樣做太唐突了,太古怪了,好似他克制不住綺念一般,好像他真的能觸及冷芳攜一般。

    只是這樣已經足夠了。

    收回目光,低頭展開紙鳶,指腹輕輕擦過。

    ……或許方才,他該盡力將紙鳶放得再高一些。

    “芳攜。”一個平淡的聲音叫道。

    突然的呼喚打破了柳樹下的靜謐。

    這聲音好耳熟……駱希聲循聲望去,見一名白衣男子手提木籃,負手而立,雖然容貌平平,周身卻自有一派雍容氣度,威儀萬千。

    駱希聲霍然起身,忍住了行禮的沖動——他明白天成帝與冷芳攜是私下出游,只略略拱手:“公子。”

    “你怎么來的這么早。”冷芳攜頭也不回地抱怨,卻起身拍拍衣衫,與劉秀英告別,“娘子,家里人來尋,我先走了。”

    “哎……”劉秀英十分不舍。

    駱希聲就看著冷芳攜朝天成帝走去,待走近了,天成帝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手,提提木籃,里面好似裝了果子一類的東西,冷芳攜偏頭一瞥,搖搖頭。

    天成帝便將木籃收好,專心致志地牽著他的手。

    忽略掉二人的真實身份,恍若平常恩愛的夫妻一般。

    霎時間,駱希聲的臉火辣辣的,像被重重扇了耳光。濃重的羞恥感令他一時站立不穩,踉蹌了一步。

    “哎喲。”劉秀英連忙扶住他,“你都多大了?還站不穩。我剛跟那娘子夸你呢!得虧她沒回頭看見。”

    娘子?夸我?

    駱希聲還未從恥辱的痛意中恢復過來,就被親娘迎頭痛擊。

    劉秀英顯然認錯了冷芳攜的性別,以為他是個小女郎,在他去放紙鳶的時候,跟冷芳攜說了些與他有關的話。

    思及劉秀英整天念叨,憂心忡忡的事,駱希聲有種不祥的預感。

    劉秀英語氣里帶著鼓勵:“娘偷偷跟她說了你的好處了。放心,她現在對你的印象一定很好!聽娃,你努力努力,主動去找她,她一定喜歡你!”

    “……”

    這一番話,無異于晴天霹靂,當頭打得駱希聲差點站立不住。

    崩潰道:“阿娘,你說這些干嘛?”

    他很快收拾好情緒,忍下心頭那股冒出來的羞惱,和不容錯認的微妙癢意,跟劉秀英說:“他是貴人,貴不可言,高不可攀。我與他,根本沒有半點可能。”

    他說的決絕,好似借此也能斬斷心中的綺念。

    劉秀英卻不樂意,短短時間內,她已經很喜歡冷芳攜了,覺得她相貌好,又溫和,還很耐心、很認真地夸她漂亮,給她做花環——她從來處在旁人異樣的眼光和冷語之中,何時遇到這樣和風細雨,真切地把她放在心上的人?

    雖然意識到自家兒子有些配不上她,但現實是現實,感情又是另一番事了。爭取爭取,說不定還有機會。

    駱希聲卻把話說的那樣死。

    怏怏不樂道:“大郎啊,你從小志向不凡,還在田野里刨食的時候就說要考科舉做大官,讓娘享福,做老封君。你光著屁股,臉上臟兮兮的,大字不識一個,娘都沒說你什么。現在怎么這樣了?”

    “貴人又怎么樣,連想想,說一說都不行了?再說,你把官做得大大的,多送禮物,小心體貼,殷勤備至,不與那些浪蕩子交往。你以真心待人,何愁她不愛你?”

    說著說著,想到日后的和睦場景,又笑起來:“……到時候娘就有媳婦了。與她一同出門,才不要搭理你這臭小子。”

    阿娘笑得這樣開心,是這么真切地期盼他能娶回他看中的人,就像從前走一晚上的夜路去寺廟、道觀里跪在蒲團上,誠摯地祈求上蒼,讓他科途順利、無病無災一般。

    一時間,駱希聲再也說不出反駁的話。

    唯余苦澀的笑。

    他難道真不想嗎?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一點希望也沒有。

    貴不可攀,無法觸及,被人攏在手心之中,千嬌萬寵地養著。能露出一絲給他窺見,偷來一分注目已經是他此生的幸運。妄圖祈求更多,只是癡心妄想。

    劉秀英還因為天成帝的出現如臨大敵,悄悄問他:“聽娃,剛剛來的那個男的,是什么身份?他二人什么關系?”

    “他二人……是親戚。”

    劉秀英這才松了口氣,拍拍胸脯:“娘還以為他是小女郎的情郎或者夫君呢。是兄妹好。你啊,可要上心了,就按著娘說的去做,她一定對你另眼相看的。”

    另眼相看……嗎?

    回過神來時,駱希聲已經站在玉器店里頭。剛剛在外頭吃過午飯,劉秀英已經先回家了,走時要他不準跟著,叫他去看看街上賣的新奇玩意兒,買那一兩個收著,日后送給小女郎。

    店里多是女郎,也有幾個打扮了一番的男人,在柜臺邊挑挑揀揀。

    掌柜捏著八字胡須,細聲細語地給他們介紹。某某物如何如何得小娘子喜歡,某某物從江南那邊的富貴地傳來,樣式最新奇,某某物契兄契弟最喜歡……

    聽到最后一句,駱希聲虛放的眼神一凝,正好被掌柜的瞧見。

    這契兄弟一事,大乾朝里不少見。有的只圖一時歡樂,完事兒了提提褲子就走;有的卻是追求白頭偕老,各自都不娶妻生子,搭在一起過日子。

    他眼睛利,一眼就瞧出呆站著的客人是后一種,沒有立刻推銷,而是介紹起其他物件來。他深知這人啊,你越說,他越不想要。只那些輕描淡寫提一嘴的東西,雁過留痕,才讓他心癢癢,癢得不行,非要買下來。

    果然,送走柜前的客人,打打算盤,那人就過來了,指著那幾個,價也不還,全買下了。還買了幾對朱釵,又并玉佩、扳指指環之類的物件,可是一樁大生意!

    完事后,那人猶豫了一陣,還問他:“這指環,可能按我說的尺寸做一個出來?”

    掌柜的說:“當然可以,只要錢給夠,就是按您說的在上面雕花都行!”

    走出玉器店,駱希聲才驚覺剛剛短短一刻鐘的時間,

    銀錢如流水花去了。明明他對自己扣門得很,有錢了也不買新衣裳,還蹭食肆里的饅頭,以前一股窮酸樣,現在還是這個樣子。

    也只有給劉秀英買東西不考慮價錢。現在為了冷芳攜又破例了。

    他該心痛的,可不知為何,心頭唯余淡淡的滿足和喜悅。

    緊接著,喜悅又變為淺淺的悲意——他買了這么多東西,除了珍藏在箱奩之中,還能放到哪里呢?

    *

    春日乍暖還寒。

    從前風頭兩無,權傾朝野的兩朝老臣湯沃,今回終于落敗了。

    令他被皇帝厭棄,進而被清算的并非是什么大事,只不過再尋常不過的一次督辦不利而已。但當他當庭被天成帝申斥,滿朝寂靜時,才發現已經無人能出面為他發聲,支撐他。

    那個瘋魔一般,像把整個性命都燃燒殆盡的冬日離開了,連帶著帶走了他麾下無數人的性命和位置。現在回想起來,恍若一場醒不來的夢境。

    湯沃后知后覺,原來陛下自那時起就不打算留他。

    明白了這一點,湯沃沒有頹喪之氣,只因他早就預料到遲早有這么一天。

    他兒子湯霄死了,再留著也無生趣,索性同他一起去地府里,爹倆還能說說話。

    更何況易積石的下場也不好。名頭上還是個高高在上的閣老,還能留在內閣之中發號施令,黨羽卻被剪除得一干二凈,比孤家寡人還不如。湯沃了解他死對頭的性子,這樣的處境,還不如直接一刀殺了他痛快。

    這樣,倒也算是一種安慰。

    辭官離去那日,他脫下貴重的緋袍,顫巍巍走出宮門,回望大明宮巍峨連綿的宮闕,過往幾十年宦海沉浮幾如夢幻。

    接下來等待他的定然不是安享晚年。湯沃太知道自己如何遭人嫉恨了。

    果然,抨擊、彈劾如疾風驟雨,他過往做的事被掀起來,雷厲風行地處理。

    從前的閣老,最終被抄家收押,于午門斬首。

    兩黨龍爭虎斗之時還歷歷在目,卻已成為歷史,朝中氣象一新。

    駱希聲因督辦這一系列案子十分得力,于社稷有功,沒過多久便在天成帝的扶持下坐上了大理寺卿的位置。

    短短一年時間,升為正三品大員,位列九卿,恩蔭家族,娘親得封誥命淑人。

    這曾是他夢寐以求,孜孜不倦,以為此生目標的結局。但真正走到這一步,駱希聲卻沒有多高興。

    ……

    攬雀宮,書房內。

    雪白宣紙上,揮毫灑墨。

    紙上筆意縱橫,銀鉤鐵畫,赫然列著沈質、湯沃、易積石等諸人的姓名。

    冷芳攜一個一個用朱紅的筆劃去。

    在瓊林宴察覺到天成帝被病毒感染發生異變之后,冷芳攜就有了其他的打算。

    雖然第一個世界的任務最終完成,第二個世界是因為他先殺了男主導致任務失敗,冷芳攜卻不能忍受世界任務的最終成敗由他人決定,自己只能做一個被動的逃避者。

    結合幾個世界里病毒對他異常的迷戀與這個世界的劇情線,冷芳攜設計出另外一條能與劇情脈絡基本貼合的道路。

    原劇情里他斗敗湯易,最終卻被權勢掌控,成為貪婪無度的蛀蟲,做下諸多錯事,最后被男主除掉。

    那么皇帝的孌臣不失為一個好身份,只要利用得當,再行操弄權勢、殘害忠良之事,達成的結果大差不差。

    謀劃一番,中途雖有些小插曲,但果然一切順利。

    沈質在原劇情里的下場是被湯沃構陷,搞臭了名聲,縱然保全住性命,很快也在重病之下去世。等到男主上位以后,才給他平反。

    他先行設計給他羅織罪名,提前把他送走騰出位置,朝野皆知沈質案乃他人構陷,保全了他的名聲,算是一個好結局。

    后續以湯霄之死令湯易兩黨死斗,為男主鋪出一條通天之路,既走完了他該走的劇情,又讓男主順利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

    現在的劇情該發展到男主受皇帝信任,與他對抗,最終壓過他的勢力,將他抄家滅族的階段。

    他與駱希聲敵對之勢,朝堂之中已有風聲。

    可抄家滅族一事……以天成帝目前待他的情態,不太可能。

    那么只能另辟蹊徑,就算不能完全按照劇情線路發展,保證最終的結果相符,不失為一種好的選擇。

    冷芳攜不斷思量,宣紙上落下天成帝的姓名。

    微微一頓,緩緩點上朱砂。筆意鮮紅刺目,仿若杜鵑啼血。

    “陛下。”冷芳攜微笑著,“你究竟能容忍我到什么地步?”

    第70章  搭弓拉箭,幾乎一氣呵成。

    大乾朝的朝臣們近來發現, 天成帝的心情似乎很好,不但和他們說話時慢聲細語,處理刑獄之案, 動用酷刑都少了。

    天成帝不是個脾氣暴虐、喜怒無常的君主, 相反, 大部分時候他的情緒很穩定,不論是南方生水災,還是北方起兵禍等國家大事,他都能以極為理智、穩定的情緒對待。這也意味著在早朝時,他絕不會用狂風驟雨般的批評和雷霆之怒來讓朝臣們恐懼、惶然。

    他的手段都在悄無聲息之中。

    但這卻令朝臣們更加恐懼他。因為一個喜怒不形于色, 手腕高超的皇帝, 比一個喜怒形于色,能讓你抓住脈門的皇帝更可怕。

    這樣的君主不容易討好,卻很容易悄無聲息中得罪他。

    就連剛剛被提拔到高位上, 第一次接觸他的年輕朝臣也這樣認為。于是早朝之時,往往寂靜無聲,大殿上針落可聞,人人都屏住呼吸, 稟報大乾要務時繃緊全身的神經,生怕哪個字說得不對, 引來陛下冷淡無情的注目。

    那比任何刑獄都可怕。

    可近來, 就算有人睡意昏沉之下,將奏章上的人名記錯了,天成帝也沒什么反應。甚而時不時笑一笑, 簡直讓戰戰兢兢的年輕臣子們受寵若驚。

    不過很快, 從宮人口中問出的消息讓他們清醒過來,意識到那并非天成帝對他們滿意的表現。

    只不過是因為攬雀宮里的貴人——陛下心尖尖上那的一位的生辰快到了。

    ……

    “嘩啦”的水聲響起。

    殿內水波晃蕩, 漫至白璧朱頂之上,仿佛水中龍宮。

    冷芳攜沿著臺階自水池中走出,赤身裸/體,秀骨神清。檀發成縷,貼著他的粉頸長肩,沿著手臂往下蔓延,鋪滿了光/裸的脊背,發梢落在微微翹起的圓弧上。

    幾縷別在胸前,遮住淡淡的粉意。

    頭發剛剛從水里出來,濕漉漉的還淌著水,一點一點順著身體的線條滑下。冷芳攜冷淡的面容也籠在一層迷蒙水意間,仿佛剛從水里走出的精怪,要引人溺死在池中。

    隨手拿來搭在木架上的雪白綢布,漫不經心地抓起濕發擦拭掉身上流淌的水珠。低眉抬眼間,說不出的冷淡風情。

    綢布拭掉水珠,卻擦不掉脖頸上的玫紅印記,星星點點,如雪中紅梅。留下印記之人好似貪婪不知克制的野獸,被冷芳攜扇了好幾個耳光也不停歇。

    當時忍耐下來,換以留下來的成果是喜人的。

    天成帝站在屏風邊,安靜地凝視眼前這具仿佛月華凝成的軀體,通體螢白的雪膚,卻被褻瀆的污痕占據,仿佛完全被他控制。

    難以言喻的滿足感生出,天成帝感到血脈噴張,恨不得將他再度抵在池邊,在那些空隙之處補上更多,更多的痕跡。讓別人一眼未看,就知曉他是誰的人。

    然而被冷芳攜涼涼的眼風掃過,那些綺麗瘋狂的念頭最終壓回去。天成帝給他披上寢衣,為他一寸一寸絞干頭發。

    冷芳攜有一頭漂亮的烏發,柔順仿佛綢緞,又如綿云。但他一點也不精心打理,厭煩于每次沐浴后都要花時間弄干頭發,將其梳順。

    冬日里還顧及身體,要等頭發烘熱。待到春夏日,常常沐浴后將頭發擦得干一些,便不再上心,任由其自然晾干。

    被天成帝發覺后依舊我行我素,天成帝無法,只能自己接過這項任務。

    但他是喜歡的,樂意的,甘之如飴的。

    在榻上,冷芳攜會睡在他膝頭,將一捧濕漉漉的長發送到他手心,乖乖地讓他擰干,讓他用齒梳理順。

    由于天成帝動作輕柔,指腹溫和,除了看看閑書,冷芳攜時常會舒服地半瞇起眼睛,像只被摸得高興的貓兒。甚至會放松地舒展眉頭,陷入小憩之中。

    天成帝此前從未替人梳過發,這樣親密的事他是頭一回做,卻覺得異常順手,不需嘗試,便知曉哪種力度最好,既能快速擰干水漬,也不至令冷芳攜不適。

    看著一捧烏發在他手中慢慢豐盈柔順起來,其中的成就感與滿足感難以言喻。

    再抹些薔薇油、木樨油一類的發膏,隨時令變化,春季輕盈,適合上桃花膏,發尾留香,縈繞不散。

    手指穿過發絲,天成帝心神微動,偷偷將他與冷芳攜的發梢纏繞在一起。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不日將是你的生辰,芳攜可有想要的生辰禮?”

    冷芳攜翻過一頁書,瞥他一眼:“陛下怎么想起來問我這個?”

    往年的生辰,天成帝從未問過他想要什么禮物,直接命梁惠送來大箱大箱的珍寶。冷芳攜沒有打開過,但不用想也知道,里面定然是些奇珍之物。

    何況天成帝給他送東西,全年沒有間斷過,凡得到一件新奇物件,就馬不停蹄派人給他送去。就顯得生辰當天送來的東西沒那么特殊,不值得人在意。

    這回忽然問起,也不知突發什么奇想。

    雖然是問,冷芳攜卻沒等到天成帝回答,便道:“那陛下送我一副弓吧。”

    語氣漫不經心,仿佛隨口提了一嘴。

    天成帝手微頓:“我倒是從未見過你射箭。”

    但想來百藥書院極為重視射御,冷芳攜少時科科皆優秀,為老師們交口稱贊,想必極擅此道。

    冷芳攜放下書起身,逶迤的發絲拂過天成帝的腰側,他將手插進發間順了順,道:“年少讀書時常常持箭穿越山嶺,射那些野味飛禽,從無失手。我準頭極好,陛下只是沒有見過,沒關系,你很快就會看見的。”

    “那朕,拭目以待了。”

    送予冷芳攜的禮物,天成帝不愛假手于人,從前送他流水不斷的禮物之中,近一半都是他親手做的。

    這一回是生辰禮,自然也一樣,且要比之前更加認真、用心。

    剪除湯易兩黨黨羽,對朝廷百利而無一害,只是補位上的官員正處于成長期,不能似前任老練成熟,需要天成帝花更多心思在朝政上。

    接下來一月里,除了早朝、與冷芳攜相處、處理朝政,剩下的時間有大半被他拿來制作弓箭。

    春日融融,他挽起頭發,捋起衣袖,坐在殿后的臺階之上,埋頭苦干。不似血脈尊貴的天家弟子,倒像鄉野里有名木匠的學徒,容貌雖然不出眾,卻有好手藝,甕聲甕氣地給心上人做禮物。

    干材取以以柘木為上,堅韌不易折斷。附以民間稱之“牛戴牛”的絕佳角材,削成薄片狀,再細細研磨。筋要取牛筋最好,再熬魚膠,粘合材料。*

    色澤鮮麗的絲線纏附縛角被筋的弓管,如此試了百次千回,最終才得一張靈巧不失威力的好弓箭。每隔十日,便要上一回漆,以防晨霜夜露的侵蝕。*

    最后,天成帝懷著滿腹柔情,在弓身上刻下“攜芳”二字。

    ……

    他忙于制作弓箭之時,冷芳攜前往飛羽宮探望越云嵐。

    此前上巳節,他曾想讓越云嵐出宮踏春郊游,天成帝同意了,卻被越云嵐拒絕。冷芳攜看出越云嵐真心實意,并非勉強自己才拒絕,以為她不愛外出,只好作罷。

    這一回去找她,說的同樣是離宮事,卻不止于出宮游玩。

    因他接下來要做的事十分危險,無論是順著他的心意發展,還是走向另外一條路,途中會發生何事都是冷芳攜不能完全掌控的。越云嵐因他被留在宮中,像一個沉默的名字,沒人會在大明宮主人的無視下提起她,只有他會記得。

    但若他不在了呢?

    所以他想把越云嵐送出宮去。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好好地生活。

    至少在宮外,最好是江南,在水鄉里住著白墻青瓦的宅院,日日睡得夠了才起,懶懶地梳妝打扮,大把的光陰拿來讀書寫字,抑或去大好河山游玩。與青果互相扶持,或者不經意間遇到一位知心人。

    再好不過的日子。

    這樣的場景從冷芳攜口中而出,更添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美好。只是聽著,越云嵐仿佛就能想象身處其中的美好和溫暖。

    “云娘,你愿意的話,我送你出宮,去任何你想生活的地方。”

    越云嵐沒有猶豫,拒絕了他。

    她看著冷芳攜,用溫和,卻不失堅定的語氣說:“貞哥,你不必擔心我。我就愿意留在大明宮里,在這飛羽宮中,真心實意,絕非被人威脅后說的違心之言。”

    冷芳攜的眼尾微垂,眼眸里是不容錯認的擔憂:“你現在也許覺得飛羽宮很不錯,可若住上十年,二十年呢?云娘,你也許會后悔的。”

    等到那時后悔,他卻沒辦法幫助這個如親妹一樣的倔強女郎了。

    “不會后悔的。”越云嵐笑道:“只要我想出去,就能出去。陛下沒有關著我。只是我不想出去而已。”

    “云娘只愿意待在房間里,安安靜靜地做自己的事情。”

    心頭卻想到,一旦離開大明宮,沒有云妃的身份,她便無法像從前那樣掌控越家人的生死,無法捏著他們,不高興了就使點力氣,讓他們求饒哀嚎,高興了就松開些,叫他們以為還有希望,茍延殘喘地活著。

    ——直到后面發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淚都要流干了,還要擠出笑臉討好她。

    看那三個賤人余生都痛苦難當,比任何事都叫越云嵐開心。

    或許,她就是這樣惡毒的心腸,不像冷芳攜想象中那樣,是個被家人欺壓的可憐姑娘。

    從前越堅與姜栗娘高高在上,隨心所欲地擺弄她,肆意決定她的人生。她惶惶不安,只能以自己的性命作為賭注反抗。

    可現在,她掌握了權勢,便要他們跪著祈求她。

    這就是權力的好處。嘗過這樣的滋味,便再也不想放手。

    能與越家人一直糾纏下去,直到死去,越云嵐衷心地喜悅著。

    見她態度堅定,沒有絲毫動搖之色。冷芳攜輕輕嘆氣,只能尊重越云嵐的想法。

    云娘愿意留下,就留下吧。

    以天成帝的性子,不會因為他遷怒旁人。他還留下了其他手段,有十一在,再怎么也能保住云娘的性命。但那已經是極少數概率才會發生的最糟糕的情況。

    越云嵐從冷芳攜不同尋常的問題中品出了幾分微妙的不和諧感,她端詳著青年,后者血氣豐盈,未見憂色,應當沒有發生意外。

    藥奴那邊傳來的消息,天成帝待他如珠似寶,險些含在嘴里呵護,絕無欺辱之舉。可能貞哥一時想起她,愧疚于令她被迫入宮,想要還她自由。

    越云嵐彎彎眼。傻貞哥,明明一切都不是你的錯,而且她在飛羽宮中過得很好,比從前輕松快活百倍。

    不要再為她費心了。

    多想想你自己。

    你愿意留在宮里嗎?

    大概……是不愿意的。

    可是越云嵐卻無法像他一樣問出來,也無法說“貞哥,你想去江南水鄉看看嗎,我送你去那里生活”。

    她無能為力。

    只能含著笑容。

    *

    冷芳攜生辰這日,仿佛上蒼也鐘愛他的凜然美貌,前幾日還淅淅瀝瀝落著春雨,到這日氣象為之一暢,晴空萬里無云,春風和煦,有萬物復蘇之態。

    他還陷在流云殿柔軟的衾被之中,睡意昏沉,趴在枕頭上,倦懶地眨著眼睛,流連于床鋪,不愿醒來。

    許多人送來的禮物已經陸陸續續到了攬雀宮里,除開一些專為攀附他的宮人朝臣,藥奴寫了一張失傳已久的藥方,十一交出偷偷練習了許久、總算看的過眼的字,還用攢了許久的銀錢請從前做生意時認識的鐵匠打了一把精巧鋒利的匕首,太子的禮物同他人一樣板正,是最不會出錯的如意。

    還有一些人也準備了禮物,只是不像攬雀宮中,能那么輕易地送到冷芳攜面前。

    ……

    方方正正的廚房里,駱希聲小心翼翼地擠出最后一朵奶油。他頭發凌亂,眼底青黑,臉上掛著灰跡與奶油的痕跡。

    小小的廚房里充盈著香甜的氣息。

    自從從同僚口中得知冷芳攜生辰在即,他便鉆研著將現代的蛋糕復刻出來。

    這并不輕松。但他還是憑借著零星寡淡的記憶,和不斷的嘗試弄了個大差不差的出來。

    圓柱形的糕體裹在雪白的奶油之中,頂上鋪滿了荔枝與櫻桃,看起來鮮艷漂亮,像一個藝術品。

    望著最后的成品,駱希聲很開心。彎著眼睛,柔和地凝望著,就像凝視著相隔宮門的人。

    “真漂亮!”劉秀英進來看到蛋糕,發出一聲贊嘆的驚呼,瞪大了眼睛,想要把蛋糕看得更清楚些,“原來你做的這個!”

    此前她見駱希聲一直忙活著,折騰些古怪的玩意兒,以為他弄來耍的。沒想到最后弄出來的東西又新奇又漂亮,哪怕拿到外面去賣,肯定也不比小娘子用的香膏便宜。

    送給冷小女郎,自然很能討她歡心。

    劉秀英欣慰地點點頭,她本以為駱希聲是個榆木腦袋,只知道偷偷喜歡人家女郎,不敢做出實際行動,現在看來,木頭腦袋也有開竅的一天!

    她小心翼翼地圍著蛋糕看了又看,完全不敢上手觸碰,生怕把駱希聲多日辛苦做出的成品弄毀了,連忙催促駱希聲說:“你趕緊的,拿個漂亮的食盒裝起來,給人家送過去!”

    “送的時候,記得說些好話,不要油嘴滑舌,就問問那小女郎睡得怎么樣,最近可有煩心事就好。她見了你送的東西,對你的印象一定更好。”

    嘴上沒說那么死,心里卻想著,冷小女郎說不定直接就愛上了聽娃。但她怕說出來反而不靈,壞了事,就一直憋著。

    念了一陣,駱希聲卻還站在原地,愣愣地低頭,一動也不動。

    劉秀英推推他:“你怎的了?”

    “……娘,不了。”日日下值回來便撲在廚房里,飯沒吃好,覺沒睡好,話沒說幾句,駱希聲開口的聲音沙啞沉郁,把劉秀英嚇了一跳。

    “怎么不了?”她著急地問,“你忙了這么久才得一個,不給小女郎送去,難道自己吃了嗎?”

    可是,就算做出來,冷芳攜也收不到啊。

    他在重重宮闕之中,被大乾的君王珍藏著。

    他的生辰禮,自有天成帝將源源不斷的珍寶禮物捧到他面前,自有他身邊的人揣摩他的心意,精心準備禮物,博他一笑。

    他駱希聲算什么呢?這一個平平無奇的蛋糕算什么呢?

    冷芳攜什么也不知道,他卻一頭熱地忙了這么久。

    駱希聲終于從這幾日的狂熱中清醒過來。

    自我感動。

    駱希聲冷視著自己,居高臨下、輕蔑地下了一個評語。

    他抬起頭,沖劉秀英咧嘴一笑:“就是做給自己吃的。”

    拿筷子挑了一點送進嘴里,很甜。

    “娘,你也試試。”

    眼看著一個漂漂亮亮的點心被他幾筷子夾得難看,劉秀英心疼不已,罵他失心瘋了,又堅持說:“我不吃!”

    最后蛋糕全進了駱希聲的肚子里,他吃的很快,也很狼狽。

    蛋糕過于甜膩,沉甸甸地壓在肚子里,令他有種作嘔的欲望。

    奶油沾到他唇畔,鼻尖,讓他顯得異常滑稽。

    ……

    夜里明月渾如玉盤,遙遙掛在天際。御花園中暗香浮動,點燈結彩,四野安寧。

    天成帝設宴于月色之下,兩處點起霧燈,朦朧燈火搖曳,與一旁蜿蜒安靜的寧心池微微泛著波瀾的水面相得益彰。

    月色,水色,光色,以及美色。

    菜色齊至后,天成帝屏退了所有侍候的宮人,附近只余他與冷芳攜相對而坐。

    宴上都是冷芳攜喜歡吃的,還有許多天成帝特令大師傅做出新意的菜肴。這近一個月的時間里,大師傅與御膳房里的宮人幾乎想破了頭腦,就為著幾盞巴掌大小的菜。

    最終的成果是好的,冷芳攜賞臉吃了幾口,秀美舒展,顯然十分青睞,又接連吃了幾口。

    天成帝沒顧上自己吃飯,不斷地給他夾菜,堆滿了玉碗。冷芳攜瞥他一眼,銀筷抵住天成帝,道:“陛下還沒吃一口,總給我夾做什么。我也吃不下這么多。”

    天成帝說著:“我吃了一點,已經飽了。”

    還是按冷芳攜的話夾上幾筷子,這是他坐在這里吃上的第一口飯。

    兩人都不是拖沓的人,縱然是自己的生辰宴,冷芳攜也很快用完放下筷子。天成帝卻端起了酒杯,梨花的香氣隨之逸散,杯中是他親手釀制,埋于樹下的梨花酒。

    天成帝持杯對著冷芳攜,緩緩道:“惟愿歲歲歡愉,年年稱意。生辰快樂。”

    說罷,將杯中澄澈的酒液一飲而盡。

    撤掉筵席,天成帝命梁惠捧出他費盡心力為冷芳攜制作的生辰禮物——曲線流暢優美的彎弓,弓身古樸大氣,月光下泛著淡淡的紫意,只是握于掌中就能感受到其中不凡的威力。卻并不沉重,反而十分輕巧。

    附帶的三支箭矢箭簇沉黑,尾羽白中泛著幽暗的藍,頗顯寧靜幽冷,恰似其未來主人。

    見冷芳攜低頭撫弓,手撥弓弦,便知他這是喜歡了。天成帝眼角微彎,那么連日來的辛苦都不算什么。他竟如那等沉醉在情愛中的小兒女,只因心上人一個不算明顯的肯定,便喜不自勝。

    入住攬雀宮后,每逢生辰,冷芳攜都要在寧心池滿池的水燈中點燈許愿,雖然他向來隨意對待,那紙上要么一片空白,要么潦草地寫著“明日不上朝”、“不讓太子去書房讀書”等小事。天成帝卻看得很重。

    只要是他寫在紙上的事情,無論大小,無論是否荒唐,第二日都要給他辦到。

    今回也一樣。

    或許是十分喜愛這回的生辰禮,冷芳攜提著弓箭到池邊,手里捏著一個小小的紙團。他將紙團放在水燈最中心的位置,再一次點燃花瓣上的小燈。

    剎那點,屬于他的那盞水燈亮起,與燈火交相輝映。冷芳攜伸手碰了碰,將水燈推遠。

    它不管飄到哪里,都會被天成帝的人找到。

    冷芳攜緩緩起身,背著天成帝靜立一陣,當他轉過身來時,天成帝費盡心血制出的輕巧名弓卻被挽在他骨節文秀的手間。

    一手持弓,一手勾弦搭箭。拉弓如滿月,冷芳攜的視線穿過幽藍如火焰的尾羽,落在天成帝的心口要害處。

    他微微一眨眼,箭矢便如流星般奔去,帶著一往無前、必中靶心的氣魄。

    搭弓拉箭,幾乎一氣呵成,全無半點猶豫躊躇,充滿了果決。

    自始至終,冷芳攜皆從容平靜。射出此箭時,甚至還沖天成帝露出一個淡然的微笑。

主站蜘蛛池模板: 在线看无码的免费网站|一本久道久久综合婷婷鲸鱼|九九爱在线视频观看免费视频|少妇久久久久久久久久|91视频免费网址|青青草自拍偷拍 | 亚洲=aV无码成人精品区在线播放|亚洲熟妇=av综合网五月|超粉嫩00无码福利视频|噜噜噜久久亚洲精品国产品麻豆|国产精品一区二区97|日本精品在线视频 | 中文字幕在线观看成人|日韩乱码人妻无码中文字幕久久|午夜毛片丰满熟女导航|天下第一社区视频在线观看|国内=a∨免费播放|久久好色 | 国产免费啪啪|亚洲=aV=aV天堂=av在线精品一区二区|超碰97在线免费观看|亚洲看片wwwwf5con|97黑人性色浪潮91久久|殴美一级片 | 爱如潮水日本|宅男噜噜噜66网站高清|午夜宅男在线永久免费观看网|日日日干|国产成人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无码|国产成人高清在线观看播放 | 亚洲在女同久久中文字幕|日本性一区二区|人妻精品久久久久中文字幕69|综合久久一区二区|无码观看=a=a=a=a=a=a=a=a片|在线影院免费观看 | 91成人毛片|#NAME?|亚洲视频1区2区3区4区|国产思思99re99在线观看|激情春色|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四区在线观看 | 欧美成人性生活片|在线不卡一区二区三区|久久伦理影院|欧洲LV尺码大精品久久久|中文字幕无码=a片久久|最新中文字幕一区 | 国产精品卡1卡2卡3|色八网站首页|潜行者40集免费观看视频|国产精品国产三级国产传播|小嫩妇下面好紧好爽视频|亚洲综合精品伊人久久 | 国产91入口|欧美精品在线一区|第一人才网|#NAME?|九色.com|亚洲精品无码专区久久 | 999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内射一区二区精品视频在线观看|成人无码区免费=a∨|狠狠操五月天|久久亚洲一区二区三区成人国产|日韩欧无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不卡 | 超碰人人草人人干|精品国产伦一区二区三区观看方式|无码中文字幕人妻在线一区二区三区|隔壁老王国产在线精品|在线欧美精品一区二区三区|91在线视频九色 | 伊人偷拍视频|久久久久99精品成人片三人毛片|午夜影院中文字幕|J=aP=aNESE国产中文在线观看|久久国产精品福利二区三区|yy8090新视觉午夜毛片 | chin=a熟妇老熟女hd|精品国产国产综合精品|成人亚洲精品777777ww|欧美日本一道本在线视频|欧美肥屁videossex精品|高潮毛片无遮挡高清免费视频 | 动漫人物交性h的视频|亚洲午夜精品无码专区在线观看|91九色在线播放|嫩草影院中文字幕|日日夜夜精品免费视频|麻豆精品一区综合=av在线 | 美女黄视频网站|热热色影音先锋|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ktv|最近免费中文字幕MV在线视频3|日本在线无|夜夜爽久久揉揉一区 | 国产www成人|干干操操|国产久一一精品|日韩综合在线播放|二区视频|九九国产视频 | 浓毛欧美老妇乱子伦视频|中文字幕丰满伦子无码|黄色片视频在线观看|亚洲视频综合|久草手机视频在线观看|91日韩国产 | 国产=av熟女一区二三区灾密臀|黄色片在线播放|欧美人与牲口杂交视频在线|偷偷操任你操|69式视频免费观看|久久综合狠狠色综合伊人 | 99免费看香蕉视频|久久伊人蜜桃=av一区二区|激情五月开心综合亚洲|国产午夜一级片|一级片的网站|一本精品99久久精品77 | 爱情岛论坛亚洲永久入口口|国产欧美精品一二三|久久免费视频1|初尝人妻少妇中文字幕|光棍久久|中文字幕在线观看第一页 | 91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情侣偷拍在线一区|天堂网在线.www天堂|成人=a毛片免费全部播放|日本国产一区二区|美女被日在线观看 | 欧美性高清bbbbbbxxxxx|一级毛片免费观看|亚洲国产日韩=a在线欧观看美|日韩欧美特一级大黄作=a毛片免费|影音先锋无码=aⅴ男人资源站|欧美粗大猛烈老熟妇 | 欧美成人一二三|一区二区国产在线|欧美黑人激情性久久|欧美性大战久久久久久久蜜桃|亚洲色播爱爱爱爱爱爱爱|亚洲日本二区 | 国产成人18黄网站免费观看|日韩国产一区二|亚洲天堂自拍偷拍|性做爰片免费视频毛片中文|天天精品视频免费|黄色毛片免费 | 日韩精品无码一本二本三本|亚洲丶国产丶欧美一区二区三区|色在线影院|一级做=a爱片性色毛片|精品国产一区=aV天美传媒|www.日韩视频 | 强奷乱码欧妇女中文字幕熟女|中国女人FREE性HD|国产精品一码二码三码在线|少妇性l交大片免费快色|久热=av在线|黑人巨大人精品欧美三区 | 狂野=aV人人澡人人添|天天干夜夜擦|两个人的www免费高清视频|永久免费看mv网站入口亚洲|久久一区二区三区四区|亚洲男人网 | 欧美色欧美亚洲日韩在线播放|99久久久久99国产免费=aV|午夜免费片|日韩一区二区三区久久|婷婷色色狠狠爱|69=av在线观看 | 丰满人妻熟妇乱又伦精品|黑白配高清国语免费观看|#NAME?|亚洲视频高清不卡在线观看|99ri=av国产在线观看|丝袜美腿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 中国极品少妇xxxxx小艳|久久国产日韩|九七=av|欧美一级淫片免费看|少妇搡BBBB搡BBBB毛多多|无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巨免费 | 亚洲在女同久久中文字幕|日本性一区二区|人妻精品久久久久中文字幕69|综合久久一区二区|无码观看=a=a=a=a=a=a=a=a片|在线影院免费观看 | 精选久久久|#NAME?|亚洲日本香蕉视频观看视频|钻石午夜影院|中文字幕第23页在线|成人午夜免费看 | 夜夜夜夜操18岁|c=aoporm超碰国产精品|扒开腿挺进湿润的花苞hd视频|激情三区|性bbwbbw日|爱爱免费视频 | 欧美一区激情|久久久久久久91|免费看日本黄色|一区二区精品视频日本|秋霞一区二区|国产精品无码一区二区=aⅤ污美国 |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片|一区二区视频在线看|欧美=av在线|国产熟妇疯狂4P交在线播放|亚洲精品午夜无码专区|亚洲=aⅴ精品国产首次亮相 | 亚洲激情在线观看视频|一区二区和激情视频|亚洲男人的天堂色偷免费|女人被爽到高潮视频|久操社区|亚洲无色 | 久久撸视频|久久久久亚洲=aV无码专区喷水|国产成人无码精品久久二区三区|少妇扒开粉嫩小泬视频|欧洲黑大粗无码免费|亚洲成人=av | 久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一区乞丐|97一区二区三区|成人影院久久|九九九免费|俄罗斯18一19sex性大|国产精品一二三四区免费 | 91成人小视频|国产精品乱码视频|日韩美女乱婬=a=a=a高清视频|www.xxxx欧美|欧美浓毛大BBwBBW|精品图区 在线观看免费v=a|国产久一|日本亚洲三级|c=aowo88国产欧美久久|能免费看的=av|97热精品视频官网 | 亚洲永久免费观看|苏州到黄山|欧美多人片高潮野外做片黑人|91=a=a=a国产|免费观着女人高潮视频|不卡的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欧美日韩精品综久久久久久|99热这里只有精品99|国产成人综合精品|无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免费N鬼逝|无码人妻=aⅤ一区二区三区麻豆|69xx×在线观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