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你們是病毒,是入侵者。你們是混亂本身。”
他本以為科林會反抗, 沒想到一切都異常順利。
太過順利了,以至于約爾德已經(jīng)沖破法師們的阻撓跑到他身邊,焦急地繞著他的腿轉了好幾圈, 赫萊卻還沉浸在捅入腹部的那一瞬間。
這時, 他終于聽到系統(tǒng)斷斷續(xù)續(xù), 夾雜一些亂碼的聲音。
【快穿任務者7923……主角……】
系統(tǒng)或許在警告他,不過缺失了很多詞句,讓話語顯得模糊不清。
【結局改變……】
系統(tǒng)的聲音就像天外傳來的外星人的聲音,與赫萊的世界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完全穿不進赫萊的耳朵里。
他站在科林的尸體前, 法師袍角濺了點血跡, 腳踝是約爾德濕熱的舌頭。
約爾德似乎以為他被嚇壞了,喉嚨里不斷發(fā)出擔憂和安撫的聲音。
這讓一切都顯得滑稽起來——明明動手殺人的是赫萊,他卻反過來安慰兇手。
赫萊想笑, 不過扯扯嘴角,卻發(fā)現(xiàn)自己笑不出來。他是茫然的,思緒一時紛雜胡亂,閃過無數(shù)人的面龐;一時一片空白, 什么也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漸漸回到了真實的世界當中, 嗅到鮮花的味道和血的味道。
科林的雙眼仍然睜著, 死死地盯著他的方向。
赫萊忽然想,這兩個世界,他身邊的角色或多或少都出現(xiàn)異常, 表現(xiàn)出對他狂熱的愛慕, 科林也如此,他似乎很想把他捉回去。
會不會正是因為他自己的出現(xiàn), 科林才會走上邪路呢?
如果沒有他,科林或許會在以太里一直學習,直到被一名大法師看中,正式走入高深的魔法領域,然后順理成章地作為對抗光明神的主要力量,登上神座。
而現(xiàn)在,因為對他的癡迷,科林淪為邪惡法師,走向死路。
他不得不去思考這種可能性,這并非赫萊苛責自己,只是作為任務者,他需要保持理性去尋找異常出現(xiàn)的原因。
“汪汪!”看出了赫萊正處于鉆牛角尖的時刻,約爾德通過叫聲引起他的注意,示意他往外走。
是了,科林雖然已經(jīng)死了,但被他控制的法師們呢?
赫萊快步往回走,見庭院里黑壓壓一片法師,齊齊頭顱低垂、雙臂垂落,安安靜靜地站著。赫萊走到紅發(fā)青年旁,發(fā)覺對方完全沒有表情,無論怎么觸碰都沒有反應,就像斷了電的機器人一樣。
他的心微沉。
看來就算施術者死去,這些人仍然無法恢復正常。他必須想辦法解掉他們身上的法術。
忽然間,赫萊的腦海里掠過出門時加菲爾德意有所指的笑容和話語。他似乎知道些什么。
剛走出狀似囚籠的法師塔沒多久,他卻又自愿地往回走了。光明神還在原來那個地方停留,像在等他,見到赫萊出現(xiàn),他既不好奇,也沒說什么,安安靜靜地跟在他身邊。
“哦?”門前的加菲爾德挑眉,“這么快就回來了?不多逛逛嗎?”
緊接著,他的視線停留在赫萊破碎的法師袍上,眉梢狠狠一擰,陰冷的魔力籠罩赫萊,轉瞬間換了一身潔凈如新的法師袍。
“我殺了科林·維蘭德!焙杖R面無表情地說,“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哦,科林·維蘭德。我當然知道他,一個無意間得到古代傳承的幸運兒!奔臃茽柕碌穆曇艉軕猩,他似乎覺得這件事很無趣,“不過他的使用方式無比粗糙,缺乏美感。只能帶來一時的樂子。”
“加菲爾德!焙杖R第一次稱呼導師的名字,“你解救那些受控制的人,讓他們恢復正常。作為交換,接下來的時間里,我會乖乖待在你的法師塔里!
這個混亂的世界,混亂的劇情,混亂的人讓他思考沒有繼續(xù)下去的念頭,何況男主已死,原本的劇情脈絡已經(jīng)改變,也沒有繼續(xù)的必要。赫萊打算提前登出世界,但在離開之前,他想要安排一切。
既然不需要逃離法師塔,逃離圣殿的追捕,那么身處何處已經(jīng)不重要了。
為了他的交換條件,加菲爾德相當驚異地眨了眨眼睛。他沉默了會兒,然后說:“寶貝,你完全沒必要為了那些人犧牲你自己,我不會高興。而且,只要你開口,我當然愿意為你做任何事,不需要你付出什么!
他這時倒像個正人君子,完全看不出之前對赫萊巧取豪奪的霸道模樣。
赫萊已經(jīng)膩煩了這樣虛情假意的對話。
“就這樣!睊佅逻@句話,他主動走入法師塔中,回到了剛剛脫離不久的囚籠。約爾德嗚咽一聲,乖乖地跟了上去。
留下加菲爾德和光明神還在原地。
綠眼法師驚疑不定:“他不會在欺騙我吧?怎么會突然有這種好事?”
光明神卻仿佛已經(jīng)看出了什么,祂凝視著赫萊的背影,雙眸中掠過一絲晦澀的情緒。
……
于是,事情呈現(xiàn)出一種很奇怪的狀態(tài)。
赫萊讓加菲爾德解除變狗魔法,約爾德總算能恢復人身,但毒舌法師能容忍他留在法師塔里已經(jīng)是極限,完全不肯讓約爾德到法師塔頂層看望赫萊。
頂層的房間中,除了赫萊和加菲爾德,又多了一位客人——光明神占據(jù)祂信徒的軀體,只能在白日借著太陽大增的威力出現(xiàn),午夜時分便會陷入沉睡,讓亞瑟的神智蘇醒。
他第一次醒來時,睜眼便看到了約爾德。對方靠在深色的廊柱上,正閉目養(yǎng)神。
雖然被光明神占用了身體,但亞瑟并非毫無所覺,身體重回掌控之時,星星點點的記憶片段不斷浮現(xiàn),令他至少弄明白了這一段時間里發(fā)生的事情。
亞瑟當然是憤怒的,他可不像那些被洗腦的信徒一樣,對光明神頂禮慕拜。在他看來,光明神至多是一位比常人走得遠的超越者,根本不是與光明相伴而生的神祇,否則為何千年以前從未有過光明神的傳聞和記載呢?
他憤怒,卻又無力,因為過于弱小,不管嘗試何種方法都無法阻止光明神出現(xiàn)。
而在那些零星的片段中,他還看到了一些極為褻瀆的畫面——他侍奉終身的主人在床榻上露出雪白的腹部,像一只純潔的羊羔,一雙蒼白的手按在上面,帶來漆黑陰晦的紋路,另一旁則是他自己的手,輕飄飄地落在上面,又往下滑去。
這其中的意味令亞瑟妒火中燒。
但他同約爾德一樣,只能待在頂層以下,焦慮地踱步或者等待。
赫萊一直沒有見他們,他像是厭倦了外出,終日縮在頂樓里,被加菲爾德?lián)肀е。他不再像以前表現(xiàn)出明確的反抗或者用虛弱來迷惑他們,完全把加菲爾德當成貓爬架一樣的東西,無視他的撫摸和逗弄——至于光明神,他從不主動觸碰赫萊,說他是正人君子,卻又會在加菲爾德邀請時主動加入。
這樣扭曲的關系令赫萊一時恍惚,但他將大部分心神都放在離開前的準備上,就不怎么令人難受了。
他需要安排好格里默家族的事情,借約爾德的口可以傳達他的意見——格里默家族需要選出新的少主,至于大公和梅麗夫人,他這一世的父母……
赫萊閉上雙眼,輕輕嘆息。
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他的離開,那么就這樣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想再見一面,是他自私,會讓父母已經(jīng)趨于平淡的痛苦重新浮現(xiàn)。
他準備了一封信。一封信就足夠了。
還有莉達。
他們曾經(jīng)約好等到完成自己的夢想,要再次相見。離開圣洛倫索前,莉達跟他說,等她掌握權力的時刻,她一定會想辦法光明正大地把他接回來。
聽約爾德說,莉達現(xiàn)在是一名正式的冬魂騎士,從前瞧不起她,或者不認為她有騎士才能的人,不得不以新的目光去看那位總是被忽視的公主。
而那些法師們,在加菲爾德的治療下,漸漸趨于好轉,已經(jīng)能正常出入塔群。
最后的最后。
赫萊想到了死前的科林。劇情里他是抵抗光明神南下的關鍵人物,但沒有了他,等他走后,誰還能對抗光明神呢?
赫萊不相信加菲爾德,他認為以大法師的性格,與光明神對抗有可能,忽然拋下南境去其他地方的可能性卻最大。
所以——
赫萊避開加菲爾德的親吻,伸手抓住光明神的頭發(fā),伸頸湊到對方耳邊,小聲詢問:“圣殿有擴張的計劃嗎?”
光明神:“沒有!
大法師嘲笑說:“他整天在神宮里發(fā)呆,不怎么管信徒的事。要是哪天野心勃勃想要擴張權力,只有被我取代一種可能。”
赫萊卷了卷光明神的頭發(fā):“那我要你立下神誓,絕不令圣殿攻伐南國!
神誓是唯一能夠約束神明的規(guī)則,神會承諾,卻從不輕易立下誓言。
但赫萊這么一要求,光明神立刻立下誓言,好像只是說出一句再常見不過的話。
誓言立下,若有朝一日神明違背誓言,此世的規(guī)則便會排斥、攻擊神明,輕則跌落神座,重則命隕。
這樣,所有的事情就安排好了。
赫萊等待系統(tǒng)的聲音一點點變得清晰,能夠與他正常交流,赫萊要求提前登出世界。
離開之前,他問出了一直縈繞在他心頭的問題。
“你們是誰?”赫萊的雙手搭在加菲爾德的肩頭,臀部往下是堅硬緊實的肌肉,冰冷的手掌握住他的后腰。聽到疑問,加菲爾德吻了他數(shù)下,用黏糊糊的語調回應,“我是你的丈夫。小公主!
“至于他!彼沉搜垡贿叺墓饷魃,“祂也是個神。”
赫萊輕輕搖頭:“不,不是的!
加菲爾德挑眉,捏了下他的腰窩:“那你說,我們是誰?情夫?變態(tài)?色/情狂?”
赫萊忽然笑了,接著,他的眼神變得迷茫,像是自己都不確定答案。
“你們是病毒,是入侵者。你們是混亂本身!
手指來到加菲爾德的喉結前:“連續(xù)兩個世界都碰到你們,是巧合還是……”
他最終沒有等到回答,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
【任務評估中……】
【任務完成度:52%。】
【是否立刻脫離世界?】
“是!
【正在脫離中……】
【成功登出世界!
【歡迎回歸,快穿任務者7923!
第52章 “放了他吧!
室內黑暗, 唯有一盞小夜燈映出沙發(fā)的范圍。沙發(fā)上躺著一個人,烏黑的頭發(fā)齊肩,朦朧的燈光在他側臉上流淌, 一半臉雪白, 一半臉陷在光影過渡的模糊地帶。
冷芳攜放空表情, 纖長的睫羽安靜地眨著,這使他像一尊應該被供在神龕上的玉像。
它的宿主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他的長相出眾,眼睛是其中的點睛之筆,即便用冷漠無情的眼神注視別人,也會被有心人誤以為含著淡淡的情誼。
現(xiàn)在這雙眼睛只是安靜地注視黑夜——自從登出上一個世界, 回到休息處, 冷芳攜保持這樣的姿態(tài)已將近兩個小時。
這不像平時的他。
往往一回到現(xiàn)實,冷芳攜便會迅速用觀影、看書等活動使自己快速擺脫小世界里的影響。
或許是因為上一個世界里又發(fā)生了什么。
連帶著兩個世界,冷芳攜都出現(xiàn)了異常。
系統(tǒng)清楚那是因為什么, 明白所謂“病毒”的身份,但面對冷芳攜的疑問,它一個字也不能透露。
它其實很好奇冷芳攜遭遇的事情,雖然通過宿主的肢體語言和表情, 它能夠分析出對方大概遭到了一些精神上的強迫和肉/體上的強占,但是分析出的結果與實際發(fā)生的事還是有微妙的差別。
作為一個系統(tǒng), 它不該有這樣的好奇心。
快穿系統(tǒng)的數(shù)量如恒河數(shù)沙, 不可量計,它是系統(tǒng),但在系統(tǒng)之前也有一個復雜的數(shù)字編碼。每分每秒在人看不見的地方都有無數(shù)系統(tǒng)消亡, 因為主神不允許系統(tǒng)有自我意識的存在, 一旦有零星苗頭被檢測到,系統(tǒng)會立刻被銷毀——它們只能是消耗品。
但在遇到冷芳攜后, 它卻經(jīng)常產(chǎn)生近似于人類的想法。主神大概察覺到了,卻遲遲沒有處理掉它。那大概是因為它的宿主太過特殊。
它的宿主在心煩什么呢?
想到剛剛登出世界,冷芳攜問它的問題,系統(tǒng)主動開口了。
【科林·維蘭德在登臨奧法神座后,因為生活無聊,最終毀滅了伊斯曼大陸。即便你沒有出現(xiàn),他帶給世界的也只會是黑暗。】
冷芳攜眨了下眼:“這一點為什么不提前說明?”
【……與任務無關,沒有必要。】
沒有關系。
冷芳攜勾唇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又問:“這個世界又有病毒,你們的效率已經(jīng)變得這么差了?難道說到現(xiàn)在,對病毒一點頭緒都沒有嗎?”
“病毒的本質是什么?它會對小世界、小世界里的人物產(chǎn)生什么影響?”冷芳攜步步緊逼。
【關于任務者的問題,系統(tǒng)無查閱權限!
“呵……”就知道是這個結果。
冷芳攜不是傻子,再怎么也察覺到了不對勁,他現(xiàn)在非常懷疑系統(tǒng)所謂的“病毒”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病毒?乃至于是否真實存在都是值得探究的問題。
這一晚他幾乎沒有睡著,第二天一早就聯(lián)系了一位消息靈通的前輩,詢問病毒的事情。
“病毒?哦……是之前通報過的東西。我目前還沒遇到過,據(jù)說那東西很罕見,幾萬個世界里遇不到一次。我認識的人里好像也沒人碰見過!
再多的信息卻沒有了。
冷芳攜心中的天平漸漸向未知的深處傾斜。
他沒有休息幾天,就要求開啟新任務,但在進入世界之前,他要求系統(tǒng)把完整的劇情線列出來。
*
永光六年秋,一個惠風和暢的好天氣。
太極殿內,大乾朝至高無上的君主正伏案書寫,處理朝政。天成帝勤政,每日龍案上案牘不絕,從早到晚,一應要事皆會過問。
按理說,這樣嘔心瀝血、耗費心神,于帝王來說歲數(shù)不長久;可天成帝如今年逾三十,偏偏龍精虎猛,筋骨強健,每日只需休息三個時辰,便能精力充沛整整一日。
淡綠色的蓮花香爐中,振靈香的香氣裊裊,縈繞大殿,卻并不刺鼻難聞,反而沁人心脾,令人神清智正。
這一種香只巴掌大小的一盞便值千金,燃至后面,香味會變得甜膩,格外引人追捧。
天成帝不喜甜膩香氣,內侍梁惠便神思警醒,時刻盯著香爐,一旦香味變換,立即熄滅,重換一盞。
“都是些無用的廢話。”處理完面前一疊奏章和暗書,天成帝擱筆。
未時一刻,天成帝微覺肚餓,示意梁惠傳膳。他精力充沛,消耗也多,除一日三餐,過午后還要再用一頓才夠。
御膳房備了一疊山藥糕,一碗綠豆粥配白菜和芥菜腌制的咸菜。天成帝不像以往的帝王在飲食上彰顯尊貴和獨一無二,不喜奇珍美味,反而對家常小菜情有獨鐘。不過,縱然是小菜,經(jīng)過御膳房大師傅的手藝炮制,也比民間更為鮮美。
送膳的小內監(jiān)一張娃娃臉,看著不過二十,面孔陌生,至少梁惠沒有見過。他居高臨下地打量小內監(jiān),問:“你是什么人,今日誰派你送的?”
小內監(jiān)似乎被梁惠拷問般的語氣嚇到了,瑟縮了一下,頭埋下去,但手里端著的食案仍然平穩(wěn)。他的聲音也顫顫巍巍:“我,我是十一,今日劉師傅鬧了肚子,他讓我來送的!
梁惠轉身:“進來吧。”
殿內,侍女已搭起食案,準備飲水。天成帝站在案前,凝目遠眺,能看到朱紅宮墻下巡邏的甲衛(wèi)。
他見這回送膳的是個生面孔,聽完梁惠的解釋,沒說什么。
等十一小心謹慎地放下食盒,捋起袖子,一一揭開瓷白的蓋子,白糯的糕點,冒著騰騰熱氣的粥和爽口的涼菜便呈現(xiàn)在天成帝眼前。
十一收袖,跪于案前,重復別人教他的話:“劉師傅說,粥和咸菜可先用。山藥糕一次至多用三塊,多了有積食之虞!
“我知曉了!碧斐傻蹞]揮手。
那一瞬間,早已等候多時的梁惠兔起鶴落,同另外兩名內侍朝那內監(jiān)撲去。梁惠捉住他的后領,伸手惡狠狠一拽,將他拽離桌案,另兩名內侍便上前想按住他的手。
被發(fā)現(xiàn)了。
十一心里只這一個念頭。
但他也不驚慌,從容地彎腰一轉,自袖中飛出一道冷光,正刺在梁惠掌心處,是一柄淬了毒的匕首。孰料非但沒有刺穿皮肉,令梁惠腸穿肚爛,反被面容文秀的內侍握拳擰成一團廢銅爛鐵。
如此,大勢已去了。
十一被擒拿住,頭顱被人死死踩住,貼著地磚,雙手也被纏在一起,背負在身后。借著余光,他只能看到梁惠的藍色皂靴一閃而過。
“陛下,刺客已捉拿歸案!绷夯蓦p手齊平,將匕首呈于天成帝當面,“毒應當是西極所產(chǎn)的春暉樂,只要入體,不到一刻便腸穿肚爛!
“嗯。”天成帝喝了一勺粥,“扔掉吧。”
“至于此人。”天成帝并不在意十一的來歷,自他登基以來,無論是前朝余孽,還是今代的山匪,有太多人日思夜想恨不得他慘死,能潛入太極宮行刺的不下十數(shù),早已沒有第一次面對刺客的新鮮感,“讓路慎思處理,問不出背后之人也罷了。”
“是!绷夯萆钌钜桓┥,示意把刺客拖走。
這刺客顯然對自己接下來的命運心知肚明,毫無反抗之意,但也沒當場咬破毒藥自盡;蛟S他還抱有期望吧。梁惠淡淡地想,可惜天成帝絕不是為了一個真相任你茍延殘喘的君主。
凡礙了他的眼,冒犯過他的人,從沒好下場。
要說有沒有例外?
從前沒有過,可近年來——
梁惠剛一想到,例外之人便大步跨過門檻,邁入殿內。
只見男子一身珊瑚紅的長衫,籠了層薄如蟬翼的淡緋色紗衣,腰系白絳,懸著一塊流云百福玉佩。如瀑的長發(fā)用嵌玉銀冠束起。背光而行,唇含淡笑,掃去五官的冷傲顏色,多出幾分風流氣息。
他看到了蜷縮成一團的刺客,腳步微頓,問道:“這是怎么了?”
梁惠將頭埋下,不敢正眼看他,十分恭敬地回答:“一名行刺的刺客。陛下要我們交予路統(tǒng)領處置!
“哦。刺客!蹦凶拥难凵駚淼教斐傻凵砩,掃了一轉,薄唇彎了彎,“放了他吧!
“這……”梁惠十分驚訝,不明白此人怎么忽然對一名刺客起了興趣,又為對方突如其來的要求不知所措,以往此人的要求天成帝無一不應,可釋放謀逆行刺的刺客……
男子的臉色倏然冷下來:“怎么,不愿放?”
他幾步走到天成帝身前,居高臨下地打量用食的帝王。他的眼神堪稱冒犯放肆,換作旁人,早被天成帝處以極刑,但此刻,天成帝只是用銀筷夾起一塊山藥糕,送到他唇畔:“大師傅親手做的,不甜不膩,滋味正好。你試試。”
男子偏頭避開。
天成帝也不惱,平靜地自己吃了。
男子繞著他走了幾圈,手指忽然點在天成帝的肩膀處,嗓音如潺潺溪水,細膩柔和:“你瞧瞧你,一點傷口也沒有。你還沒死,算什么刺殺?他也不能算刺客!
吐出的話無理取鬧,言辭堪稱大逆不道。
殿內諸人,無論是向來八風不動的梁惠,還是跪在地磚上等待死亡的刺客十一,皆露出震驚的神色。
第53章 冷貞,冷芳攜。
第2章
殿內一時寂靜無聲, 只聽見天成帝細嚼慢咽的聲音。
踩著十一的梁惠察覺這刺客又有異動,內力凝實,死死按住他, 暗聲道:“老實點!
十一吃痛, 聽見自己的脊骨似乎發(fā)出一聲脆響, 悶哼一聲,卻仍試圖抬頭,想要看看為他說話之人。
天成帝昔年種種酷烈行事,他早就通過搜羅來的典籍記載了解得一清二楚,對于這位看似性情平淡的帝王十分了解。他不是好脾性的人, 那人不管是腦子有毛病, 還是背后有什么倚仗,只要天成帝動了殺心,便絕無活路。
他自己死沒有所謂, 但要牽連一位無辜之人卻是十一不想看到的。
但此刻身受控制,十一沒有其余手段?v然能逃脫那些內監(jiān)的控制,刺傷天成帝,偌大皇宮, 也無法救出那人。無論怎么想都是絕路。
唯一能做的,可能只有在對方被嚴刑拷打前, 給他一個痛快。
天成帝吃完了一塊山藥糕, 又飲下凈水,擱下銀筷。
“雖然不知道你為何對他感興趣,但既然你想要, 便放了他。左不過一位刺客, 便放任他近我身前,他也不能成事!
天成帝輕蔑的話語令十一氣得滿臉漲紅, 他的身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要不是在皇宮大禁,四處拘束,早就取下皇帝的項上人頭,哪還輪得到他高高在上地點評?
不過,他又為天成帝對那人的放縱心驚不已,心想那人究竟是什么來歷,敢當面忤逆君王。
既然天成帝發(fā)話要放他,梁惠等人自然不能再押犯人一樣踩著他,但也不能松了監(jiān)管,以免此賊心懷不甘還要作亂。便用鐵枷束住十一的雙手雙腳,又給他喂了枚深紅色的藥丸。
那丸子味道微苦,入口即化。十一知道那大概是皇宮秘藥,專以制衡操控他人。
果然,吞下藥丸后,就聽見梁惠說:“此藥是至毒之藥,每月中發(fā)作一次,若不服解藥,便頭痛欲裂,痛不欲生。往日痛死了的也有過。”
“冷大人看中你,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既然撿回一條命,就把心收好,別想再犯上作亂。否則屆時沒人能保得了你。”
說完,他冷冷睇十一一眼,上前服侍天成帝與他最深愛的臣子,只留兩名內監(jiān)看管十一。
冷大人。
十一心頭默念這個名字。
他姓冷。
當今年歲,能在太極殿出入如常,無人敢阻攔的姓冷的臣子唯有一人。
——科舉入仕,三元及第,大魁天下,才華橫溢,備受天成帝青睞寵愛,短短數(shù)年便位列三品大元,聲名赫赫,權傾朝野。
冷貞,冷芳攜。
亦是被眾人私下里稱為“中貴人”,一手遮天、行事狅悖的佞臣。
無數(shù)傳聞乃至宮中消息都透露出天成帝對他的無上寵愛,身為臣子,卻住在古有“椒房”美名的攬雀宮內,天成帝的用意,誰人能不知曉?
難怪他敢當面違逆天成帝,難怪他出口百無禁忌。
難怪……
養(yǎng)育十一長大的組織為了刺殺天成帝,各種辦法都找過。此人橫空出世之時,便有人想收買他,畢竟幾經(jīng)周折擊殺一名皇帝,古來少有攻成的,只有無數(shù)刺客的枯骨留在大禁中。
相反,由天成帝枕邊人動手,施以罕見秘藥,或吹榻上風,日積月累下,天成帝不是暴病而亡,身體也會垮掉,難有幾年壽數(shù)。除了開始時極難,其余哪兒哪兒都好。
現(xiàn)在還要十一入宮行刺,當年的收買自然沒有成功。
十一從一位師兄里口中聽過當年的相關細節(jié),說這位性格驕狂,好像不知道什么是害怕,面對刺客也敢耍弄,讓他們給他尋東海明珠,只要杏果般大小的。
又說此事危險至極,一著不慎就人頭落地,拿再多的錢財也沒意義,但他好學上進,遺憾于諸多大家藏書未曾閱讀,要他們搜羅天下奇書解悶,他們也照做了。
然后,此人轉頭換了個面孔,躲進天成帝懷里,裝得清白無辜,哭訴有人要害他。那名與他聯(lián)系的刺客,便落入路慎思手里,日夜受酷刑,生不如死,很快自絕。
他死的時候,冷芳攜正拿著他們搜羅來的書籍,看得津津有味,空出來的手捏著一粒拳頭大的明珠。
十一很懷疑師兄添油加醋了許多,沒有把師兄們對他的憎恨放在心上。畢竟但凡是個正常人,都不會與逆賊為伍。
那時他只當“冷芳攜”是個遙遠的名字,一個高高在上的權臣,與他此生都不會有交集。沒料到多年以后,他行刺皇帝,救下他的居然是曾戲耍他們的冷芳攜。
一時之間,十一心緒復雜,既有死里逃生的喜悅,又有對未知未來的迷茫。
冷芳攜救下他,難道是無聊了、沒趣味了,又想著抓來從前耍弄過的組織的人,用新花樣新手段折磨一番?
冷芳攜與天成帝在殿內待到夕陽西墜,倒沒有曖昧的舉動,只是相對而坐,討論朝政。用完晚膳,他便帶著十一離開了。
橙色的天光之下,映出冷芳攜冰雕玉琢般的面容,他不笑的時候顯得難以親近。十一跟在他身后,一聲不吭。
一路上十一心臟狂跳,在想冷芳攜會對他做什么。不過不是害怕,世上沒什么事比死更可怕,十一只是好奇。
但到了攬雀宮內殿,冷芳攜背對著他說:“你去找藥奴,他在側殿。他會為你安排的!
說完,他便脫下紗衣,走入屏風之后,那里熱氣騰騰,顯然有一鑿活水泉眼。
自始至終,他都沒回頭瞧十一一眼,刺客的滿腹心事、千般猜想,在他的冷漠下全數(shù)成空。
屏風背后,燈影映出冷芳攜的身形。他脫下衣衫,露出優(yōu)美的肩頸,摘掉銀冠,一頭長發(fā)如瀑,沒入水中。
十一愣愣地看著他沐浴,用水澆洗長發(fā),又抹上香膏。
等到冷芳攜出浴,換了身寬松舒適的白袍,將頭發(fā)擦得半干,漫不經(jīng)心地從屏風走出來,發(fā)現(xiàn)刺客竟然還沒走。
不僅沒走,還原地坐下,靠著雕蛇的廊柱,雙手抱著腿,呆呆地瞧著他。忽略他做的事,刺客的相貌實在年輕,一雙黑黝黝的眼瞳浸泡在眼白中,黑白分明,十分清澈。不像逆賊,倒像是個剛剛長成,還沒經(jīng)歷多少世事的單純少年郎。
像個小孩一樣。
冷芳攜頓覺好笑,問他叫什么,為什么還呆在這里不走。
十一很老實地回答:“不知道去哪里。”
“我不是叫你去找藥奴?”
“藥奴是誰?”十一說,“你救了我,就是我的主人,我只跟著你!
冷芳攜微微側頭,垂下發(fā)絲,一點點絞干:“藥奴是我的侍從。這偌大一個攬雀宮,除了他就是幾位灑掃宮女和太監(jiān),沒有旁的人。現(xiàn)在還要加你一個!
十一干巴巴道:“哦。”
冷芳攜瞥他一眼,心想這刺客言語這樣天真,一點都不似成人。面對的老油條多了,碰見他那樣心性無暇的人倒很新鮮,因此沒有趕十一出去。
他擦干了頭發(fā),坐在木凳上,用齒梳將頭發(fā)一點點梳順。從頂端到末尾,如此通了數(shù)百下頭,才擱下齒梳,繼續(xù)問十一:“你是何人?”
“十一!笔徊幻靼诪槭裁从謫査槐椤
“……”冷芳攜的嘴唇翹了翹,“不是問你名字。你來自哪里?誰指使你刺殺皇帝?你怎么進來的?”
十一很老實地說:“我是組織的人,被組織養(yǎng)大。每隔一段時間,師兄會給我一張紙,紙上寫著人的名字,我就去殺了他們。師兄們說,他們畢生所愿便是誅殺暴虐的天成帝,等我出事了,也要去皇宮里試試身手!
“不久之前,我出去殺人,回來發(fā)現(xiàn)大家都不在了,等了好久沒人回來。我沒有其他事做,想起師兄們說的最終任務,就通過組織從前收買的人進了宮!
他這么一說,冷芳攜就知道了。
一個整日做白日夢的前朝余孽建立的殺手組織,收養(yǎng)孤兒后對他們嚴加訓練,不給好菜好飯,每日除了學習殺人,大概就是對著天成帝的畫像培養(yǎng)恨意。等到孤兒們有力氣動手殺人了,就給他們派任務,殺了人后雇主給的銀錢有九成落到組織手里,只有不到一成分給孤兒們。
那些前仆后繼,想要走到天成帝面前刺殺他的人中,就有不少組織出身,都是些本來與天成帝無仇無恨的普通人家,最終堆成累累白骨。
真正與天成帝有血海深仇的前朝余孽,卻始終躲在幕后,不肯親自涉險。一月前天成帝嫌棄組織的刺客太煩人,加上冷芳攜想到組織曾威脅過他,新仇舊恨下,雷霆般清掃了組織里的人手。
那前朝余孽自忖身為龍子鳳孫,要天成帝親來見他,被龍虎衛(wèi)手起刀落,割下了人頭。
十一算得上幸運,若不是他正好出門殺人,也沒有與冷芳攜相見的可能性了。
冷芳攜一時覺得十一可憐,自出生后便不由自己,看他如稚童的性格和行事,大概人生中除了殺人沒別的事可做。又覺得十一的長相像只可憐小狗,頭發(fā)也卷卷的,不似常人平直,招招手喚他到近前。
摸了摸一頭卷毛,又摸摸下巴。
他只當像安撫小狗一樣撫摸十一,卻不料十一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這么溫柔、親密地觸碰。他被弄得臉紅心跳,手腳都不知道怎么安放。
十一說不出那是什么感覺,只覺得很舒服,想再多來些。
便蹲著,乖巧地昂頭,讓冷芳攜不要停,多摸一會兒。
第54章 摔酒壺作樂。
藥奴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冷芳攜把十一交給他后,他帶著十一去側殿的一個房間,給他抱了床被褥, 又給他拿了幾個饅頭和一碗稀飯, 帶他去了洗漱沐浴的地方后就離開了。整個過程里藥奴一句話也沒說。
十一早就肚子空空, 即便只是已經(jīng)冷了的饅頭也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后,他鋪好床,躺在上面,回味冷芳攜的撫摸, 很快入睡, 一夜無夢。
第二天冷芳攜叫他一起吃早飯,十一連雜亂的頭發(fā)都沒來得及整理,興沖沖地奔過去。
雕花圓桌上擺了滿滿一桌的東西, 既有各色糕點,又有各種粗糧熬成的粥,每一種只一人的份量。冷芳攜夾了個包子正細嚼慢咽,藥奴站在一邊。
看到藥奴, 十一想起了他的身份——他只是個被僥幸救下的刺客,既不是這里的主人, 也不是冷芳攜的朋友。他沒讀過幾天書, 但也知曉規(guī)矩禮儀,貴人用膳,奴婢等只能侍奉。
于是歡騰的步子放得慢了, 走到冷芳攜跟前, 十一學著藥奴的姿態(tài)站在另一側。
“……”冷芳攜笑了,“藥奴已經(jīng)吃過了, 叫你來就是一起吃飯的。坐吧!
十一才坐下,看著滿桌的吃喝興奮地瞪圓了眼,好半會兒,學著冷芳攜的姿態(tài),小心翼翼用筷子夾起一枚圓柱狀的粉色糕點,囫圇入口,除了熱氣和微微的甜意,什么也沒嘗出來。
縱然他極力克制,也掩不住吃飯時好似風卷殘云的姿態(tài)。不過盞茶功夫,十一面前的瓷碟一掃而空,他吃的嘴角還有油滋滋的痕跡。
這時,冷芳攜用完飯,抿了口溫水,漱掉嘴里的殘屑,問十一:“攬雀殿里沒什么人,亦無其他宮殿里的規(guī)矩等級?赡阋粼谶@里,至少得有個名分。十一,你想做什么?”
哪知十一聽了,一臉呆樣地望著他,好一會兒,磕磕絆絆地說:“我,我除了殺人什么都不會!
冷芳攜:“據(jù)我所知,你們刺客的手段極多,除了使刀劍鉤針,還有下毒驅使蠱蟲等等!
十一狗狗一樣的眼睛眼巴巴地望他,有些羞慚道:“那些……我都沒學好。師兄們教了我好多回,沒學好就挨打,可我還是學不好。他們拿我沒辦法,就只能任我使刀了!
難怪冷芳攜覺得他笨笨的,御前行刺,偽裝送膳太監(jiān),竟然沒想過在膳食里做文章,直愣愣地帶刀。原來是除了這個,其他的都不會。
便說:“以后你在外行走,便說是攬雀宮的侍衛(wèi),專侍奉我一人!
侍衛(wèi)也得有侍衛(wèi)的樣子。
藥奴常年留在宮殿里蒔花弄草,兼種些藥材,不常在外行走。現(xiàn)在來了十一,冷芳攜出行都帶著他。很快,闔宮上下知道攬雀宮里有位高大的新侍衛(wèi),很得中貴人的喜愛。
知曉當日發(fā)生之事的人更瞠目結舌,為天成帝對冷芳攜的放縱和寵愛心驚不已。
再一次見到內監(jiān)梁惠,是在一個薄暮黃昏的傍晚。天色將暗未暗,頭上的霞云漫天連片,顏色由淺紫過度到深紅。十一很少有時間駐足望天,此刻看得有些癡了。
傍晚的涼風攜著花樹香氣,又送來一陣腳步聲。
那聲音極輕,極柔,像從水面掠過,只留下幾道微不可聞的漣漪。偏偏十一耳聰目明,很快挺直腰背,繃緊肌肉,警覺地看過去。
之前他與梁惠除了送膳時匆匆一個照面,便只有拿匕首刺他和被他踩在腳下的交流。這回十一才看清了這位權勢在握的大太監(jiān)。
他一襲深青色的錦衣,踩一雙繡了團花的皂靴,容貌清秀俊雅,不像是太監(jiān),倒像個讀書人。
梁惠右手拇指上戴著一枚象骨扳指,兩手穩(wěn)穩(wěn)地端著漆色托盤,上面立著一個瓷白如月的酒壺,十一嗅到淡淡的酒香。
梁惠說:“我來給冷大人送酒!
沒等十一反應,他就繞開走進大殿之中。
殿內屏風后,冷芳攜斜倚榻上,借著燭火看書。燈光映出他的影子,投在山河社稷的插屏上,顯得他身姿曼妙,更兼幾分煽情。
梁惠垂下眼,來到屏風近前,雙手舉案至頭頂,道:“陛下說現(xiàn)在暗香浮動,是品酒的好時候,差我特意送來陛下親手釀制、剛出壇的梨花酒一壺,盼與君共飲!
榻上人恍若未聞,不慌不忙地掀過一頁書。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梁惠還保持舉案姿態(tài)。冷芳攜不耐煩了,合上書頁,起身走到梁惠跟前,看他把頭埋得死死的,捏著酒壺的把手端起來,不甚在意地扔到地上。
酒壺碎裂,里面清色的酒液溢出,香而不濃,雅而不淡的香氣在殿內升騰。
他漫不經(jīng)心道:“我從不喝酒,陛下也許年老體弱,記性不好,記錯了。”
梁惠跪在地上,聽他的聲音冷淡無情:“你去回稟他,就說謝過陛下的心意,酒壺的聲音清脆悅耳,如聞仙樂!
一揮衣袖,徑直走出大殿。
梁惠放下托盤,把衣袖捋至肘側,將酒壺的裂片一片一片撿起放回托盤中。余下的酒液,他拿衣袖擦去,攜了沉甸甸的一身酒氣。
梁惠離開時,十一一直觀察他,想看他有無發(fā)怒的顏色,孰料從那張平靜得好像焊死的臉上,根本瞧不出他心底的想法。
剛剛殿里發(fā)生的一切,他全看在眼里,既為梁惠吃癟高興,又覺得冷芳攜如此隨意地欺辱一位權柄在握的內監(jiān),恐怕不好。
前朝舊事,十一知曉甚多。末年時宦官作亂,那位號為九千歲的太監(jiān)性格古怪,一朝大權獨攬,便將從前只是責罵過他一句的宮妃挖眼拔舌,浸泡在酒液之中;又有許多內監(jiān)操控權勢,害得闔宮諸人苦不堪言。
太監(jiān)無根,性情大都偏狹陰暗,睚眥必報。
冷芳攜辱了梁惠,對天成帝的賞賜不屑一顧,行事恣肆,日后若被天成帝厭棄,恐怕下場凄慘。
……
那頭,梁惠攜一身酒氣與滿盤殘片回到太極殿。殿中傳來低語之聲,除了天成帝外,還有一名年老者,只一聲梁惠便聽出那是閣老湯沃。
他便站在殿外等候,穩(wěn)穩(wěn)地端著托盤,濕噠噠的袖子一點點滴水,殘余的酒液在地磚上點出一道又一道濕痕。
自從被天成帝看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后,梁惠再沒有往昔為大太監(jiān)洗衣刷靴、倒茶奉迎的狼狽,遑論被人弄得衣袖臟污。太極殿侍奉之人,沒有癡傻的,看出來能令梁監(jiān)如此狼狽卻又甘之如飴,定然不是簡單的人物,也就沒有人自作聰明去替梁惠端盤。
殿內,除了天成帝與閣老湯沃,再無侍奉的宮女與內侍。
兩人商討的并非機密要聞,乃一樁某某官員買賣田地、傷人性命、不敬長官的舊案,只因引得當?shù)孛裨狗序v,遞來血書,又與湯沃一名心愛弟子有關,才惹得閣老親來請罪,實則打著先退后進的主意。
血書一事,嫌疑重重,湯沃一看便知與自己政敵脫不了干系。但他不能像個市井野夫般撒潑喊冤,揣摩著天成帝的心思,先認罪,再求寬容。
犯事官員難逃抄家滅族,但他那弟子須得保下。
他在天成帝面前毫無為官者、為老者的尊嚴,說著說著便涕淚不止,拿衣袖擦去,聲音也幾度哽咽。
邊哭邊說,邊覷天成帝的臉色。只見高高在上的帝王容色平淡,黝黑的眼珠子不知落到何處,總之是沒把他看進眼里,手里撥著串綠檀念珠。
湯沃與天成帝為臣多年,還算了解帝王的習慣,便知對方嫌他的認罪哭訴無聊,已經(jīng)是不耐煩了。
果然,天成帝開口,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此事,你督辦。若再有其他,拿你是問。至于柳歇,蠢不可及,你費盡心思留他做什么,玩耍逗樂當猴看?”
聽得湯沃滿心苦意,但面對天成帝,他完全生不出反抗的心思。只能認下這一茬,舍棄愛徒,等日后回報給生事之人。
很多人鄙夷他性情軟弱,皇帝說一不二,湯閣老只能喏喏應聲,不發(fā)一詞,他手下諸人中也不乏這樣想的。因為只做天成帝的應聲蟲,很多官員格外看不起他,認為他毫無為官的風骨。
風骨?那是什么?
自古主弱臣強,主強臣弱,皆是如此。天成帝御極十六載,極擅權術,將朝堂牢牢掌控于手,三罷首揆,就連李夢柳那樣的名臣也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誰敢說他半句不是?
湯沃是兩朝老臣,親眼目睹十六年前的宮變夜。
那夜先帝駕崩,火光沖天。大皇子的人堵住宮門,包圍太極殿;太子則持圣旨遺詔,端開國玉璽,其舅父大軍陳列京師。二龍相爭,至你死我活之態(tài),四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各懷鬼胎。
當時的天成帝,被先帝厭棄的十一皇子還只是個口有疾的孱弱少年。
也就是那一個父厭兄鄙,任宮女太監(jiān)折辱的野狗皇子,殺掉了所有兄弟,坐上血雨腥風的無上龍座。登基不過兩年,平掉諸皇子之亂。
這樣的皇帝,一個徹頭徹尾的權力怪物,他要什么文臣風骨?
他不像易積石老匹夫那般剛硬,說什么“治天下者惟君,亂天下者惟君”*,不自量力,要節(jié)制皇權,乃知天成帝早視老匹夫為鼓噪的野猴,權當看一場猴戲。
他能在閣老之位上久坐,能庇佑身后人,不正因為天成帝需要一個人和易積石打擂臺,不讓朝堂過于平靜嗎?而他湯沃聽話,不迂腐,正是用的最順手的那個。
他一旦生了勞什子風骨,等候他的只會是天成帝無情的掃蕩。
“陛下之命,臣謹記!
湯閣老緩緩起身,走出太極殿。時近黃昏,涼風徐徐,送來酒香。湯沃循著酒味望去,見一名青衣內監(jiān)隱在檐廊的陰影當中,手里托著一盤瓷亮的碎片。
湯沃在太極殿看過與那紋路近似的酒壺,是天成帝珍愛之物,如今卻成裂片,還被梁惠端著。
闔宮諸人,誰敢如此忤逆、挑釁陛下?
湯沃眼皮微跳,腦海里蹦出一位紅衣如火、性情古怪的青年。白瓷透亮,刺得湯閣老像被針扎了一樣收回眼。
他將兩手負在身后,緩慢地走出了這巍峨宮闕,多少活人埋骨處。
……
“冷大人說,謝過陛下的好意,但他從不飲酒,又說喜歡酒壺摔碎的聲響,很是悅耳動聽!绷夯莘蛴诘兀p手高呈,一五一十將話學給天成帝。
天成帝毫無惱色,顯然早就料到冷芳攜的反應,只是當聽到不飲酒之言,平直的薄唇微微翹起:“他還在生我的氣!
梁惠埋著頭,不敢說話。
“罷了。生氣便生氣吧,總是我對不起他!碧斐傻蹞芘钪,吩咐梁惠去盯著御膳房熬粥,“他近日來胃口不好,總吃不了多少東西,腰都細了一圈。你再讓大師傅用萵苣、冬瓜做些涼菜,他愛吃那些。至于糕糕點點,先不上了,他不愛吃甜的!
“那名刺客……”沉吟片刻,天成帝道,“他要留就留吧。吩咐路慎思,盡快把他的來歷查出來,查清楚!
梁惠叩首:“是。”
第55章 不過鏡中花,水中月而已。
十一心里擔憂, 怕皇帝會派人來教訓冷芳攜,跟他跟得愈發(fā)緊,連夜里也要在冷芳攜床榻邊打地鋪, 被冷芳攜嘲笑, 說他像一只沒斷奶的小狗崽。
不過, 皇帝似乎愛極了冷芳攜,對他不僅沒有斥責,反而送來更多禮物,都是些價值連城的珠寶、奇珍異植一類。
隔日冷芳攜帶他入太極殿,與天成帝相對而坐。天成帝處理朝政, 他拿了本閑書看。梁惠在他側身的桌案上放了碟栗子糕, 觸手可即的地方,他只嘗了口,便讓十一來吃。
天成帝拿起一份暗書, 遞給冷芳攜,轉著鹿皮扳指。
“易積石那老匹夫,現(xiàn)在也學著給人下絆子了,讓湯沃吃了個悶虧, 丟了心愛的弟子。只是手段太粗糙明顯,難看。現(xiàn)下湯沃那邊的人果然發(fā)難, 彈劾他操弄權勢, 又引他門人弟子幾個要案,是鐵了心要咬他一塊肉下來,你看如何?”
冷芳攜隨口道:“易閣老從前于我有半師之誼, 陛下若問我意見, 那我只有一句話,不準罰他!
天成帝:“易積石當面辱過你, 不生氣?”
冷芳攜翻過一頁,漫不經(jīng)心:“我要是生氣了,自會報復回去。但現(xiàn)在我看湯沃不順眼,便要他過得不順心!
天成帝便說好,仿佛如何正確處理并不重要,冷芳攜說什么就是什么。
因這事,冷芳攜想起了什么,指著低頭吃栗子糕的十一說:“此人跟著我,若是白身豈不辱沒了我,也不方便為我做事,你讓他領個官身,四五品就夠了!
天成帝:“好。”
多少人過五關斬六將都觸不到的官職,被兩人隨口一談,扔到一個曾犯上作亂的逆賊身上。難怪很多人視冷芳攜為迷惑君王的佞臣,恨不得清君側,正源本。
只要他想要,只要天成帝能給,便沒有要不了的東西。
得到一個官職,還有俸祿可拿,十一卻一點也不高興,心里的憂慮更甚。
冷芳攜看似深受寵愛,可只是一時的;实蹖m里有妃子,還有太子,姑且不論天成帝何時變心,便說他哪日大行,新君即位,對與父皇關系曖昧,操縱黨爭的亂臣難道還有好臉色?
越想越不能安睡,十一把想法告訴藥奴,想尋求認同,一起去勸勸冷芳攜收斂一點,早為日后作打算。
結果藥奴只是扯扯嘴角,笑了笑,便扔下他去給藥植澆水。弄得十一很生氣,認為此人身有反骨,一點都不向著他的主子,哪日大難臨頭,恐怕收拾行囊自己逃了去,哪里顧得上可憐的冷芳攜。
十一跑去提醒冷芳攜,讓他為以后早做打算。哪知道冷芳攜也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只給他一個仿佛在看小孩的笑容。
他一時說不出什么大道理,滿腹心事不被人放在心上,自跑了生悶氣去,臉鼓鼓的,背對著冷芳攜。
看他那頭亂糟糟的卷發(fā),冷芳攜唇角的笑影淡了。
若他真是滿心抱負,想要在朝廷上大展拳腳,為生民立命的冷貞,可能會千方百計逃脫天成帝的寵愛,也如十一所言,為日后早做打算。
可他偏偏不只是冷貞。
冷芳攜闔上雙眼。日光透過窗楹漫入大殿,光線中浮塵舞動,稱得他面頰如雪,仿若玉人。
這個世界原本的劇情脈絡里,他寒門出生,通過科舉入仕,為帝王賞識,不過數(shù)年便大權在握,為一代權臣。依仗帝王信任,他操縱黨爭,殘害忠良,儼然大乾朝天際一片陰云。貪欲不可止,漸漸忘記什么是帝心難測,不知何時惹了天成帝厭煩。
男主是新科舉子,天成帝賞識他,將他磨礪成一把出鞘見血的名劍,劍指佞臣。很快,劇情里的他就被數(shù)位御史彈劾,掀起貪污擅權大案。最終被男主領一隊龍虎衛(wèi)破門抄家,午門斬首。
在他死后,男主順勢青云直上,是后日名留青史的名臣。
原本,劇情線路該是這樣的。
前半段人生,冷芳攜老老實實遵循該有的路徑,從幼童起便習字念經(jīng),雖然出身寒門,生活困苦,卻也爭氣,憑本事考入了聞名天下的百藥書院,在科舉一途可謂一路通達,殿試文章被天成帝大為稱贊,親點為狀元。
他只需等升官進爵,等男主出現(xiàn)。
冷芳攜當時真以為世界任務總算能回歸正軌,但瓊林宴上發(fā)生的事還是打破了他的僥幸。
新科進士憋悶了十幾年的郁氣,在放榜唱名后總算得以發(fā)泄,雖然日后人各有路,有的至多只能為一縣之主,再無升遷希望,有的卻能乘鸞直上,功成名就。但在當下,十年寒窗苦讀終有回報還是令人喜不自勝。
瓊林苑內處處點燈結彩,曲水流觴,不斷有淺綠淡紫的侍女端來酒菜。新科進士依次席地而坐,都穿白衫,既有翩翩少年郎,亦有滿目風霜的老朽者。
投壺、劃拳一類的耍樂與此筵無關,新科進士們都很克制鎮(zhèn)定,保持風度翩翩的儀態(tài),飲酒也不敢過量,只因筵席首座之人明黃衣袍,袍角之龍有五爪。
他們想獲得帝王的青睞,不想在帝王那里留下一個仗氣使酒、肆言無忌的壞印象,飲酒只下半盞,且拿云紋廣袖遮掩,不想露丑。縱然如此,筵席過半,也有人喝得滿面發(fā)紅,胡言亂語。
好在天成帝對此頗為寬容,不僅使人送來解酒湯,看新科進士們謹慎小心,便主動提出行雅令,沉吟片刻即出一個殘對。
“好!”有人小聲地喝彩。
冷芳攜坐于下首,捏著暖玉酒樽,不假思索即席應對,由他而下,無不引經(jīng)據(jù)典、分韻聯(lián)吟。偶有被酒氣攪得腦子一片空白,一時沒有對出或者對的不好,便要飲一杯中物。
唇角噙笑、眼底卻冷靜的帝王,神采飛揚、展示才華的同年們,當夜只差一絲便圓滿的玉盤,與手指間散發(fā)淡淡梨花香氣的清液,一起構成了那場令人難以忘懷的瓊林宴會。
畢竟日后你留京師,我赴僻遠小縣,彼此之間天差地別,再難有中榜之后由帝王賜宴慶賀的好事了。
冷芳攜所坐的位置旁有一片連綿的木芙蓉,霜侵露凌,豐姿艷麗,蔚若錦繡。借著燭燈賞花,不管旁人欲出風頭、推杯換盞,吃些小菜,自斟自酌,何其樂也。
他不好杯中之物,但這梨花酒入口微苦回甜,酒香淡淡,不易喝醉,是他最喜歡的酒。
不知不覺間,三杯酒已下肚,席間同年也倒了數(shù)十人,冷芳攜猶自保持清醒,因賞花看久了燭光,兩眼微酸,不經(jīng)意間抬睫右望,想緩一緩眼,卻與首座上沒有表情的天成帝對上了眼。
冷芳攜一怔。
對方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清涼如水,說不出是什么意味,但看他的姿態(tài),似乎已經(jīng)盯著他瞧了許久。甚至被冷芳攜發(fā)現(xiàn),天成帝仍不躲不避,眼神堪稱光明正大。
是覺得他看花的姿態(tài)可笑?
冷芳攜很想這么認為,但經(jīng)歷得越來越多,他對于旁人不懷好意的注視已經(jīng)越來越敏感,雖然從天成帝眼里看不出什么曖昧,他仍然警覺起來,將雪玉般的臉側回去。
握著酒杯的手指扣緊了,心里正思索是佯裝喝醉離席,還是當成什么都未察覺,一列宮裝娘子端著火炙羊肉上前列菜,經(jīng)過冷芳攜時,其中一位腳下不穩(wěn),不慎跌倒在他面前桌案之上,杯盤狼藉,撞得酒壺傾倒,酒水濺灑衣袍。
“大人恕罪!”她忙取帕為冷芳攜擦拭,小聲告饒,但云紋衣袖已經(jīng)濕了大半,冷芳攜擰了一轉,還淅淅瀝瀝地滴水,顯然擦不干凈,她的表情慌了,不知所措。
冷芳攜止住她因慌亂而著急的手,曼聲道:“不必著急。娘子,此處可有更衣的地方?”
她立即道:“有的,在太液池旁的水閣里,那里還備了幾身干凈衣裳。我讓我同鄉(xiāng)帶你去!
渾身都縈繞酒氣,怎么也待不下去了,冷芳攜起身告退,明知有古怪,仍然跟著宮裝娘子的同鄉(xiāng)匆匆離去。
她的同鄉(xiāng)顯然是位內監(jiān),穿淺色衣物,腳步放得極輕,沉默寡言,埋頭走在最前面領路,手里提著一盞八角宮燈,照亮前路。
路至半途,沉淀了一晚的酒意漸漸上涌,將冷芳攜的臉頰熏得暈紅。遠離了筵席,四野一時安靜下來,只能聽得徐徐的涼風拂過道旁枝葉,摩挲生音。又走了一陣,游鯉撥動水面的聲音傳來,冷芳攜睜著霧氣迷蒙的雙眼,看見太液池波光粼粼,月下生輝。
水閣里暖烘烘的,焚著香,冷冽靜謐的味道拂面而來,吹走了酒意。背后一聲合門的聲音。
冷芳攜掃視閣內,除了猩紅織錦的絨毯,一張紫檀雕螭紋羅漢床,幾方小幾,一張陳有博山爐的香案,再無其他。
等了片刻,也無人來送衣裳。
索性閣門未鎖,冷芳攜推門而出,見那內監(jiān)守在門外,背對著他,想要離開,后者立時轉身過來,不動聲色地擋住了他的去路。
“冷大人。”內監(jiān)的聲音溫雅悅耳,“請先不要離開。有貴人賞識大人,想與您相見!
冷芳攜不是傻子,見他這副姿態(tài),頓時明白了一切,垂眸回閣,坐在小幾上。
他一時冷笑,一時懶得做表情。
本以為這個世界能安安心心做任務了,可誰知……還是逃不了。
試圖喚出系統(tǒng),果然也沒了消息。冷芳攜氣急,緊緊咬著牙關,在心里連罵“病毒”數(shù)下狗皮膏藥,無論怎么也甩不掉,漸漸地怒意隱去,浮上來的反而是近乎解脫的平靜和一切終于發(fā)生的安心感。
連續(xù)兩個世界被攪局,進入世界之前,他也思索過對策,如果異數(shù)真是天成帝,按“病毒”過往的表現(xiàn),他或許能完成任務,只是要走另一條路罷了。
閣內香氣清冷如霜雪,越是嗅聞越是心平氣和。怒意散去,冷芳攜才發(fā)覺唇齒干渴,拿起香案上的水壺倒了一杯,無色無味,入口與白水無異。
連續(xù)飲下兩杯,忽然聽到閣門外傳來腳步聲。
燭光將內監(jiān)的身影投在紗窗上,他躬身行禮,身前一位昂藏的男子,男子身后跟著數(shù)位宮娥。冷芳攜早就料想內監(jiān)的身份不簡單,恐怕是權柄在握的掌印太監(jiān)一流,這樣一來,偌大京城,能使他卑躬屈膝者無非帝王。
閣門“嘎吱”一聲被人推開,來人身量高,頭幾乎抵在門框,黑壓壓地擋住了光線,暖閣里的燭火明明滅滅,照映一張容貌尋常的臉,但他的眼形極好,黝黑瞳仁湛然有神,令人不敢逼視。
天成帝解下銀狐裘,擱在漆色桌案上。他直視冷芳攜,目光在他眉宇間流連。燈下看美人,更添幾分姿色,他的狀元郎脊背直挺,像一只孤高的鶴,烏發(fā)云鬢,膚光勝雪,腮凝新荔,瓊鼻下的一抹冷艷薄唇,似鋒利長劍中央飲血的槽線,艷麗逼人。
雖然目的不純,天成帝的目光卻不狎昵下流,反而溫和平靜,仿佛只是在欣賞燈下一尊美人玉像,而不是想著將玉像握在手中,反復把玩。
“陛下!崩浞紨y仰視著他,姿態(tài)堪稱無禮。
天成帝露出幾不可見的笑容,道:“這是我們第三次見面!
一回殿試,一回瓊林宴,還有一回呢?
冷芳攜不可置否,因現(xiàn)下難堪的境地,不愿回想二人的初遇。他以為入仕之后,能與天成帝有一段君臣相得的時間,卻不料還未正式授官,便要受帝王過重的喜愛。
這么想著,唇角的弧度滿溢嘲諷。
天成帝看出他自嘲之色,微微嘆氣,道:“看來,芳攜知曉朕的來意了。”
冷芳攜道:“我難道蠢笨不堪到,陛下將我?guī)淆堥,還勸諫說君臣秉燭夜談,于禮不合嗎。且此事古來今往,絕非罕見,重重宮闕,皇家秘聞,不示于人而已。”
天成帝道:“以你之容貌,恐怕狂蜂浪蝶,不絕于耳。朕與他們在你看來,估計沒什么不同,只是身份高低罷了!
說話間,天成帝平和的神態(tài)漸漸淡去,當他用一種端詳獵物的眼神看人時,冷芳攜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珠如鷹隼般犀利,一旦盯住了人,便有將獵物拆骨入腹才肯罷休的陰騭感。
但他全無懼意,直直迎上帝王的目光,起身,伸手摘下了發(fā)冠。
那一瞬,檀發(fā)如瀑,零散在他的肩頸之上,垂落于胸前。這一下削弱了他面無表情時鋒芒畢露的傲意,顫顫燭火,平添幾分脆弱。
冷芳攜幾步走到天成帝面前,呵氣如蘭,帶著一股灼熱的燙意:“但陛下,若你要我入榻,必得予我滿意的回報。畢竟就連青樓妓子,也非任人隨意欺辱,那等飽讀詩書、善歌善舞的名妓,更價值千金!
“我乃今朝三元及第的讀書人,雖未授官,已是從六品官身。那價錢,就不止千金。”
燙意落在天成帝身上,一觸即燃,火焰在他瞳仁里騰躍,就像燒紅了一雙眼睛,燒得他喉結滾動,喉嚨干癢不已,迫切需要甘霖入腹,緩解燙意。
“你……”天成帝閉了閉眼。
他曾預想過冷芳攜很多種反應,或者持劍傷人,魚死網(wǎng)破,寧死不屈;抑或被他強逼褪衫,雖然成事,也怨他甚深。為此在暖閣香料及涼水中下了一味不傷身的助情藥,為免冷芳攜初次承歡,他此前又未幸過別人,傷到身體。卻沒想過冷芳攜完全接受了一切,甚而主動逼問他的姿態(tài)。
真是……如霜如劍,艷光奪目。
那藥顯然已入他口,他的烏發(fā)汗?jié),粘附在外衫上,雙眸霧蒙蒙的,含著一灣春水,汗津津的肌膚在燈下螢白如一斛明珠生光。
天成帝挑起他的下頜:“今夜過后,你既是我的寵臣,亦是我的寵妃。只要我在,便不負你!
最后一句,好似兩情相悅之人立下誓言,但此情此景,分明只是帝王對美貌臣子起了不軌之心。
冷芳攜解下外衫,雪白的褻衣覆著他汗?jié)竦钠と,酒香縈繞,光是露出的那幾寸就令人口舌生津,不難想象完全褪下,玉/體/橫/陳時該是如何一幅美景。
“陛下,別忘了你今夜說的話!
冷芳攜雙手環(huán)在他肩上,美目似鉤,鉤得人心迷醉,又將紅唇遞去,輕輕一觸便分開,如同蜻蜓點水,幾乎沒有留下痕跡。天成帝卻頓覺他滿身馥郁酒香隨著那一觸全數(shù)灌入四肢百骸,千杯不醉的帝王瞬間有了醉意,頭微暈,目微眩。
但當作惡之人挑釁一笑,施施然后退,將要離開時,忍耐已久的帝王,掌如鐵箍,把欲逃跑的獵物往懷里一撞,低頭深吻。
“唔……”
玉白的手指抓在明黃錦袍上,燈火之下顯得那樣綺麗,纖長的手指攥緊衣物。及至冷芳攜呼吸不暢,兩眼含淚時,天成帝才不甚滿足地分開。(只是親吻。
他的愛臣面色依舊冷淡,嘴唇卻濕紅得驚人,印了幾枚牙印,像一朵被人狠狠揉弄、最終不堪承受的艷花。
圈著勁瘦腰身的手箍緊了些,天成帝一手來到冷芳攜背部,一手下移至臀部,微一使力,便將他輕松抱起,放于羅漢床上。
金鉤上銀色紗帳跌落,籠了一方空間,看不清床里的人影。只能依稀從紗帳上燈火映出的影子看出,帝王上身赤/裸,靜默片刻,俯身貼去。
紗帳搖晃,聲音婉轉,穿過閣門來到太液池邊時,已經(jīng)模模糊糊只剩下幾個音節(jié)。
在外侍立的內監(jiān)聽得分明,一臉平靜,暗影下的耳尖和脖頸卻通紅一片。他面紅耳赤,將頭深深埋下,凝視著波瀾起伏的池面。
但見搖晃的水中,掬著一捧將圓的明月,看似觸手可及,實則遠在天上。不過鏡中花,水中月而已。
那夜之后,冷芳攜便被天成帝置入攬雀宮內,無上恩寵加身,是朝野皆知的“中貴人”。
不過,他從此再不喝酒,更不用說梨花酒。天成帝極擅于揣度人心,在此事上卻仿佛個沒開竅的稚童,親手釀了數(shù)壇梨花酒埋于太極殿外白梨樹下,每年秋日都要送來一壺,不管他反應如何,樂此不疲。
冷芳攜垂著眼眸,懨懨地想。早知道他總撩撥他,那夜過后他就該告訴天成帝——你那處甚偉,卻實在粗劣不堪,還是多看些避火圖,精進技藝,免得日后被妃嬪腹誹,說你中看不中用。
窗外,還在生悶氣的新晉侍衛(wèi)蹲坐著背對冷芳攜,亂糟糟的頭發(fā)活似一只卷毛小狗。冷芳攜看他悶悶的背影,撿起桌上一顆橢圓狀的青澀李子,朝外擲去。
被生氣小狗反手接住。
十一忽地轉過頭,圓噔噔的眼睛看他,眼眶微微泛紅,像是偷偷哭過。
冷芳攜嘲笑他:“這點小事,值得你氣成這樣?”
十一悶聲悶氣:“這才不是小事!”
說罷,惡狠狠在李子上咬了一口。兇惡的表情尚維持了一瞬,就被唇齒間蓬勃的酸意攪得滿臉發(fā)皺,苦哈哈、可憐兮兮的。
冷芳攜專挑了這個李子丟出去,見十一果真上當,頓時放聲大笑。
十一愣愣地看著窗內笑得眉眼彎彎、眼角噙淚的美人,他來攬雀宮,第一次見對方笑得如此開懷。因此雖然知曉對方有意捉弄他,卻并不生氣,反而有種莫名其妙的榮幸感。
看了一陣,十一突覺倉惶,低頭又狠狠啃了李子一口。
冷芳攜道:“誒!酸的就別吃了,明知道我在捉弄你還吃,傻乎乎的!
十一捏著缺了幾個大口的李子得意一笑:“你給了我,就是我的,管不了我吃不吃!
說罷,幾下將酸溜溜的李子囫圇入腹。
惹得冷芳攜無奈搖頭,招呼他進來喝甜水。否則那陣酸意非得令十一一整天都吃不好東西。
第56章 渾如玉璧染瑕。
十一仍然為冷芳攜的未來憂心忡忡, 旁敲側擊地傳遞小心妃子和太子的念頭。他還想學著別人探聽消息,誰料的出了攬雀宮,隨便一走, 便在曲曲折折的宮闕間迷了路, 最后被一名認出他的內侍領回來, 弄得冷芳攜好笑不已。
他握著折扇,在十一發(fā)頂敲了三下,道:“你瞎擔心什么?那什么云妃太子,都害不了我!
十一沒反駁,但看他不服氣的表情, 就知道他心里有自己的主意, 只把冷芳攜的話當成他的自我安慰。冷芳攜無奈了,沒想到一時興起撿回來的小狗又蠢又傻,但被人關切、放在心上的滋味卻很好, 暖得他有些受用不住,丟給十一一個九連環(huán),將他趕出去。
十一拆不了九連環(huán),就將它反復撥弄, 如此也得了趣味。玩耍之時,他仍然不忘思慮冷芳攜宮中處境。
要是他不認識冷芳攜, 沒被他帶回來就好了。十一深深地嘆了口氣。這樣, 他就能趁黑摸進云妃宮內,殺掉對方,為冷芳攜掃除障礙。至于太子, 大概是不能得手, 但若能把他弄得殘廢,對冷芳攜也是有好處的。
但, 他若不認識冷芳攜,又怎會為一名陌生人冒這么大的風險?
一時之間,十一進退兩難。
但等到中秋節(jié),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云妃和太子的忌憚似乎有些杞人憂天了。
……
中秋時節(jié),正團圓時。桂花送香,還未入夜,處處已點燈結彩,結飾臺榭。
冷芳攜換了一身月白色的袍衫便服,象牙白絳帶束著腰身,帶上掛著他隨身的云紋百福玉佩,長發(fā)以竹簪束起,身上一股幽淡的香氣。
未過多矯飾,卻有一種芙蓉出水的出塵感。十一遠遠望著他被日光攏著的側臉,只覺得他膚色如冰雪,不笑之時凜冽清絕,像月宮仙人下凡,待到中秋過后,便要回到天際。
他一時被這猜想攝住,手指下意識牽住了冷芳攜的衣角,惹得他懶懶睨來一眼:“怎么了?”
十一連忙撤回作亂的手指,倉促間擠出一個“沒事”,怯怯地低下頭去。
冷芳攜轉來上下打量他,對十一凌亂的衣角和不甚出挑的衣著不滿意,叫來藥奴道:“今午我們要去旁人殿里吃飯,你帶他換一身衣裳,玄色最佳。再給他好好梳一梳頭發(fā),理一理衣角,已是為官之人,穿的怎么還如此隨意?”
十一被藥奴帶去好一番折騰。他在冷芳攜面前尚且敢發(fā)脾氣,表露出不滿意,實是因為感受到后者對他不摻雜質的喜愛,因而恃寵而轎。但在藥奴面前,他不敢造次,雖然藥奴待他并無任何不妥,十一卻看出對方于他既沒有厭惡,也沒有喜愛,只是將他當成隨處可見的花花草草,主人發(fā)話了便修剪一番。
換了一身衣服,再學藥奴板臉,果然有了一種威嚴的氣勢。十一照著銅鏡中的自己,以前殺人時為免總將衣服弄臟,他時常穿黑衣,那時他也如現(xiàn)在一般聲色俱厲、威風凜凜么?
正照著,藥奴拿了一枚銀色頭冠進來,十一立即放下銅鏡,偷覷藥奴的臉色,見他沒有厭煩的情緒,小聲問道:“藥奴,我們中午要去哪里吃飯?”
中秋節(jié),冷芳攜是皇帝寵幸之人,他在宮里又無其余親眷,難道要去同皇帝用飯?
十一一邊猜,一邊想這時間忒古怪了。又以己推人,要是他與冷芳攜一同用膳,定然不愿意讓雜七雜八的人打攪,冷芳攜帶他們去,豈不會惹惱皇帝?
若是惹惱呢,那床榻之間,冷芳攜會不會受更多苦痛?
雖然不明白床笫之事,但十一潛行等待殺人時見過不少,那被壓著的人總是面露痛苦之色,發(fā)出喘息痛叫,有的甚而哭泣出聲,顯然應付男人并不輕松;实坌愿駜春饭殴,在榻前恐怕還有其他做弄人的花樣。
越想越是憂慮重重,換了新衣服的喜悅一掃而空。
藥奴見他的神情漸漸凝重起來,恐怕又在胡思亂想,便道:“陛下母妃早逝,其余太妃在甘泉園內修養(yǎng),闔宮上下僅一位嬪妃和過繼來的太子殿下。冷大人向來中午去飛羽宮,晚上回來陪陛下。”
一個非常陌生的宮殿。十一的眉頭皺起來,他總覺得這聽起來有幾分熟悉。
凝神思索,藥奴已將他頭發(fā)束好,他還沉浸在其中。
等到快要出發(fā)了,十一腦中忽然靈光一現(xiàn),想起他在外探聽消息時聽過那宮殿。
——天成帝唯一的妃子云妃,不就住在飛羽宮嗎?
好不容易想清楚,卻有更多困惑和疑問涌上來。
為什么中秋節(jié)中午,要去飛羽宮用飯?冷芳攜與云妃,不該是你死我活的敵人關系?還是這是天成帝安排的?
他想的抓腮撓肺,忍不住去問藥奴。
藥奴瞥了他一眼:“云妃是冷大人從前的未婚妻。”
??
簡單一句話,直接讓十一大腦發(fā)懵,一片空白。
冷芳攜的未婚妻成了天成帝的妃子,他又是被拉上龍榻的幸臣……也就是說,這一對未來夫妻,全被天成帝掌在手中。那云妃入宮,與冷芳攜承寵,究竟誰前誰后?
飛羽宮與攬雀宮和太極殿在一東一西的位置,要去那里得橫穿整座大明宮,天成帝體恤冷芳攜,派了一座十二人抬的步攆。越往西去,宮殿越是凄涼敗落,這里原是各朝帝王后宮之所,只因天成帝登基以后只納了一名妃子,各殿內除了定期修繕打掃沒有人住,顯出沒人氣的冷清。
獨獨只有一座宮殿掛著喜燈,幾名宮裝娘子在外嬉戲,見到步攆,立即行禮下跪。
冷芳攜下了步攆,帶著十一與藥奴往飛羽宮中走去,云妃攜一名侍女等在門外。
見到冷芳攜,她幾乎瞬間綻出喜悅的笑容,像看到親人一般呼喊:“貞哥!”
十一沒像藥奴般埋下頭,這是他第一次見到云妃,以前他將云妃視作冷芳攜的生死大敵,出門前被藥奴點出她與冷芳攜的特殊關系,這讓十一很好奇,偷偷打量她。
今天她穿了身丁香色煙水裙,外罩一件撒花煙羅衫,頭發(fā)高束成墜馬鬢,斜插翠羽流蘇釵。這位妃子顏色并不出眾,哪怕以十一的見識,也只能稱一句清秀文雅,但長得極為舒適,不顯局促刻薄。
她仰頭望著冷芳攜時,眼神是極溫和,極眷戀的,但落到十一身上,又有明顯的打量之意。
殿內一方大圓桌,上面擺了滿當當?shù)男〔,一半是糕點果干,一半是各色開胃小菜。午宴不拘主仆之分,冷芳攜與云妃相對而坐,侍女、藥奴和十一順勢在各自主人身旁坐下。
“聽說你最近胃口不好,我便讓人特意做了許多開胃的東西。貞哥,你身體本就虛弱,得多吃些!
冷芳攜頷首。
他吃了幾口,忽然問起云妃日夜吃穿用度。
云妃淡笑著回答:“一切如常。陛下雖然從不來我這里,但太監(jiān)宮女都知道貞哥關心我,從不敢在份例上削減半分。我同青果一起過著,沒那俗事煩擾,倒很逍遙自在。”
十一正吃著甜果子,聞言嗆了下,連喝幾口水才咽下去。
午宴天成帝沒來,而且云妃說,天成帝從不去她那里——難道天成帝自始至終都未寵幸過她?
想到這段日子里皇帝對冷芳攜的予取予求,十一心頭閃過一個極為荒謬、極其可笑的猜測:天成帝納云妃,納冷芳攜的未婚妻入宮,既是出于嫉妒,又是出于對冷芳攜的束縛!
云妃在他手里便如人質,只要冷芳攜對她一日有情誼,便一日不能違抗天成帝逃走。
想到這一樁,十一不得不感慨狗皇帝真是毒辣陰狠,一出手便抓人的七寸,要人逃也逃不了。轉而他又覺得宮里三人的關系頗為古怪,按理說,冷芳攜與云妃情誼濃厚,天成帝該對二人嚴加看管,讓二人此生不能見面,偏偏中秋節(jié)放任冷芳攜赴云妃的午宴,好似完全沒看出其中“家宴”的特殊含義。
連十一都知道,真喜歡一個人,便要將所有勾引他的都殺光趕盡,尤其是他也喜歡的人。天成帝偏偏如此放縱,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開胃菜后,一盤又一盤的正菜被宮女呈上來。并不是山珍海味,反而很多家常小菜。十一發(fā)現(xiàn)冷芳攜格外喜歡一道素炒蓮藕,其他菜只是夾一筷子淺嘗輒止,那道菜卻連續(xù)夾了三筷。他偷偷記在心里。
難怪這道菜被擺在冷芳攜前面,應當是云妃也知曉冷芳攜的喜好。
“貞哥還是這么喜歡蓮藕!痹皆茘箿厝岬哪抗饣\罩著對面的人。
冷芳攜道:“蓮藕清甜,不膩。熟藕性溫,能補脾益血!
越云嵐在心中嘆息,他還是這個樣子,喜歡什么東西不會明說喜歡,而是要從功用、藥效等種種方面佐證他的喜愛有價值。
雖然,她與冷芳攜沒有見過幾面。
她描摹著冷芳攜的五官,發(fā)覺后者的膚色比以前更白了,光線下盈盈生輝。唇色卻更艷,紅得有些糜爛,像一瓣完全熟透的艷花,叫人吸走了蜜汁。
以前的冷芳攜身體虛弱,唇色很淡,沒什么氣色。
終究是不同了。
恍惚間,越云嵐好似回到了過去。越堅與冷輝同為百藥書院出身,是同窗好友,因此結下兩家姻緣。越云嵐被越堅帶著與冷芳攜相見時,娘親還活著,他們隔著一面屏風,那時她已經(jīng)明白婚約的含義,有些羞怯,又有些恐懼,半張臉探出屏風,小心翼翼地窺看未來相伴一生之人。
那時候冷芳攜又矮又瘦,看起來不甚康健,但容貌出眾,已然能看出長大后的清俊。他站得筆直,像一株剛剛冒出、矮矮的竹子,察覺到她的目光,順勢看過來。
“……!”越云嵐立刻縮回去了。
因為越堅,她對男子有種下意識的恐懼心理,但想到娘親說的話,又鼓起勇氣再次往外看。冷芳攜還是面無表情,但他的眼神很溫和,與越云嵐對上視線后,還沖她安撫性地眨了眨眼。
她忽然沒那么懼怕了。
回到家中,娘親很高興地抱著她,說冷貞脾氣雖然冷了點,但人很好,又肯上進讀書,家里人口簡單,是樁再好不過的姻緣。昏黃的燭火里,娘親一身濃重的藥味,她眼底青黑,但笑起來還是很好看。
“囡囡,要是娘不在了,你爹想毀掉婚約,你千萬不要答應!”她握住越云嵐的手,攥得死死的,攥得越云嵐有些疼了,又心疼地抱住她,“沒事,沒事。囡囡,等你嫁給冷貞就好了。”
越云嵐始終記著。在娘死后,越堅的妾室把娘拼死生下的兒子拿給自己,被扶為正妻,對越云嵐的婚事打主意時,越云嵐說不。
在冷貞父親科舉不順,郁郁而終,冷家眼看著敗落時,越堅想解除婚約,越云嵐說不。
在妾室吹枕邊風,父親想把她嫁給一名性情暴虐的富商換取錢財,越云嵐說不。
“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越堅勃然大怒,像一位暴君,他在外只是個奉迎上首的小官,在家里卻是說一不二、掌控人生死,對于越云嵐僅存的父女之情,早就在她一次又一次的拒絕中耗盡。
他要更多的錢來謀取官位,哪怕是親生女兒也絕不容阻擋。
越云嵐想要逃走,卻失敗了。她被關在房里,一連兩日不給吃喝,米水未進。妾室在外得意洋洋,拿富商殘忍的床榻習慣嚇她。越云嵐在麻木中藏起幾根銀簪,打算若真進了富商家門,便先殺富商,再刺自己。
她的打算沒有實現(xiàn)。
冷芳攜上門了,在越家人猝不及防中來拜訪了。他裝成完全不知道越宅所在處,敲開街坊鄰居的門,說自己是越家的未來女婿,前來拜見岳父大人,苦于找不到門,想來求助。不過一早上,越云嵐有婚約的消息就傳遍了街坊胡同。
越堅在外是個好臉面的偽君子,冷芳攜這一番動作,令他不得不咬牙應下婚事,越云嵐得以逃出生天。
那天是越云嵐第二次見他,她被妾室不甘地放出,一身狼狽,手腳俱軟。冷芳攜與她保持一段距離,丟給她一袋糕點,讓她慢點吃。
彼時他還只是個淺有薄名,一窮二白的書生,一身瀾衫洗得發(fā)黃,衣袖短了半寸。他卻毫無困窘之色,就那樣從容瀟灑地站著,毫不在意越家人嫌惡的目光。
“越姑娘。某考入了百藥書院,接下來幾年,恐怕要來時常叨擾你和岳父了!彼皆茘拐UQ劬Γ癯跻姇r那樣。
他來一次,便讓街坊鄰居重新想起他們的婚約,讓越堅和妾室心有不甘,如鯁在喉。
冷芳攜對她并無男女之情,只是將她當成妹妹,越云嵐看得出來。而她的世界里有太多仇恨,與他并不相配,自然也沒愛慕之情。
冷芳攜娶她,是為了救她,免得她同娘親一樣在后宅蹉跎半生,慘死產(chǎn)床。
他們原定在他授官后完婚,冷芳攜連中三元,在金鑾殿上被皇帝親點為狀元的消息傳入越府,越堅欣喜若狂,完全忘記了往昔對他的鄙夷和不屑,認為越云嵐找到了一名好郎君,暢想日后被女婿提攜,加官進爵。
妾室卻笑得勉強,她厭惡越云嵐就像厭惡她的母親,恨不得她慘死。她被越云嵐的母親壓制了半生沒有名分,如今賤婦的女兒竟要與狀元郎為妻,順遂一生,她怎么甘愿!
瓊林宴后,又傳來冷芳攜受帝王看中,與之秉燭夜談的消息。妾室趁機用迷香迷暈了越云嵐,打算把她扔給隨便哪位浪蕩子,生米煮成熟飯,玷污了她的清白。連清白女郎都不是,怎么配得上狀元郎?由不得越云嵐不嫁給富商,由不得越堅好面子!
越云嵐早有警惕之心,雖然不甚吸入幾口迷煙昏迷一陣,很快便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腳都被麻繩死死綁住,塞入一方狹窄的小轎中。
黃昏涼風吹起轎簾,她看見妾室在外吩咐小廝,屏氣凝神,死命撕咬麻繩。奈何繩子捆縛得極緊,她躬身如蝦米般撕咬半刻只咬出一方小縫,眼見著妾室走過來掀開轎簾,打量她。
妾室笑得暢快而得意,捏著越云嵐的下巴,尖銳的指甲刮著臉。
“賤婦的女兒自然也該是下賤人,我將你配給東巷的劉公子,他雖然相貌丑陋、粗魯不堪,打死了老婆,卻正與你相合。現(xiàn)在送你過去成親,洞房花燭夜,云娘,你可開心?”
越云嵐冷冷看著她。
妾室笑容隱沒,狠狠扇她一個巴掌,打得越云嵐側臉通紅,很快浮腫起來。
“今夜過后,我看你還有什么顏面嫁給姓冷的!”妾室冷聲道,“起轎!送小姐成親!”
越云嵐心知現(xiàn)已無力回天,便沒有掙扎,忍著憤怒與恐懼想,等今夜過后,她一定回門殺了越堅和姜栗娘,以告阿娘在天之靈!
不嫁給冷芳攜也好,免得辱沒了他。
雖然這樣想,心卻一點點沉下去。縱然在黑夜中摸行這么多年,早有死志,僅靠著阿娘的意愿和對兩個賤人的切齒恨意活著,一朝見到了光明的影子,誰不想奔過去呢?
搖搖晃晃,嘎吱作響的轎子似越云嵐毫無著落的心,她一臉木然,靜默著,等待著。
這時,卻聽見一陣踢踢踏踏、恍若雷霆的馬蹄聲奔來,馬鳴嘶嘶,轎外傳來妾室滿是懼意的詢問:“官爺們這是做什么?怎么把我們圍起來了?我是官家夫人,不是那等賊盜……”
轎外有人問道:“轎里可是越氏越云嵐?”
越云嵐聽著,心碰碰跳起來,越來越快。她“嗚嗚”叫起來,示意轎中之人就是她!
妾室起先試圖撒謊,說里面是她一位偏房侄女,很快又改口說是越云嵐,只是她已被許配給別人,現(xiàn)下是要送親去。
“圣上有旨,越氏女越云嵐溫良敦厚、品貌出眾,朕躬聞之,即日迎入宮中,封云妃!鞭I外人宣讀完圣旨,無視妾室不可置信、滿是懷疑的質問,徑直掀開轎門,越云嵐鬢發(fā)散亂、側頰高腫,見轎外人一身雪白虎袍,便知是龍虎衛(wèi),心一時大定。
“得罪了!睂Ψ降溃焓炙旱舨紬l,解開麻繩,見越云嵐急喘幾口氣,說,“越姑娘,某現(xiàn)在迎你入宮!
“等”她只來得及吐出一字,轎子搖搖晃晃被人抬起來,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厍靶,顯然是被龍虎衛(wèi)接手了。
險里逃生,越云嵐的心不能安寧,怦怦直跳。龍虎衛(wèi)的出現(xiàn)雖然將她解救出來,宣讀的旨意卻令她心驚膽戰(zhàn),不明就里——天成帝后宮空置已久,無論朝內如何議論勸諫,從不置入妃嬪甚至侍婢,為此甚至罷了數(shù)名首輔,為何突然納她為妃?
在越云嵐看來,一切的發(fā)生簡直同話本一樣,又荒誕,又虛假?赡驱埢⑿l(wèi)衣袍繁麗,繡紋工整,不像是他人假充?v然假冒,也不敢打著龍虎衛(wèi)的名頭。
她直覺此事與尚在宮內的冷芳攜有關,可也因此心生憂慮——若冷芳攜對妾室的行徑早有預料,使人來救她,又怎么會讓她入宮為妃呢?
這一下,使得她對還未露面的冷芳攜生出幾多焦慮。
矮轎平穩(wěn),很快到了宮里。越云嵐感到身下的轎子停下。
那是個薄暮黃昏,不知何時飛起斜斜的雨絲。
來人掀開轎簾,露出一張玉人般的臉,正是冷芳攜。
越云嵐愣愣地瞧他,看他含笑的一張臉,在昏黃的光中膚色勝雪,他換了一身新衣裳,不怎么合身,領口處大了些。冷芳攜微微俯身,向她伸出手,越云嵐握著他手緩緩站起來,感受到掌心干燥的溫暖,垂眸之間,窺看見領口以下,一段雪玉般的頸子上遍布紅痕,渾如玉璧染瑕。
越云嵐心下大驚,如遭雷擊,身體也顫抖起來。
湊近了瞧,她才發(fā)現(xiàn)冷芳攜唇上都是果實綻裂般的齒印,紅靡得驚人。冥冥之中,已然明白了什么。
冷芳攜牽著她的手下轎子,忽略她高腫的左臉和勒出血紅的手腕,此情此景,倒如郎君迎妻入門,是她夢寐以求的場景。可偏偏她為妃子,郎君為寵臣,是這么的荒唐。
越云嵐不愛落淚,她被妾室毆打時未哭,被隨意欺辱送給人玷污也未哭,只因她深知在不愛她的人面前落淚只是徒增煩擾,自輕自賤,讓那兩賤人暢快得意,是以總緊咬牙關,忍住淚意。
此刻,她凝視著冷芳攜,忽覺腮邊掛淚,一顆心像被人拿針反復扎刺,酸楚得駭人。
她曾經(jīng)偷偷仰望了那么久的冷芳攜,似被她鎖在妝奩中的白色玉璧,總是打開偷看,從不敢伸手觸碰。直到有朝一日取出,才發(fā)覺璧身上早已留下他人玩弄的指印。
如同一切美好之物在她面前破碎,卻無法阻止的無力感。
冷芳攜輕嘆一聲,曲指擦掉她不住涌出的淚水,緩聲道:“云娘,不要怕。我?guī)氵M去。不要怕!
“沒有人會傷害你。我保證!
越云嵐淚意更重,心痛欲死。
可被傷害的人,是你啊!
第57章 耳光。
此后, 越云嵐成了天成帝唯一的妃子,在許多不知真相的外人看來,是帝王最為愛重的人?傻苍谏顚m中待過幾年的宮人卻都知曉, 陛下從未去過飛羽宮, 遑論寵愛云妃?反而與住在攬雀宮的冷大人時時相見, 刻刻關心。
一個朝臣,總是住在深宮之中,太極殿旁是怎么回事呢?所有人都明白天成帝毫不避諱,充滿霸道的占有意味。
于是那個跟冷大人關系親密的云妃有了另一種解釋——一個牽制冷大人,使他心甘情愿留在帝側的人質。
越云嵐當然明白自己的身份, 對她而言, 無須與天成帝接觸,又能脫離越氏的苦海是件再好不過的事情。但偏偏牽扯進冷芳攜,每每想到他淪為帝王禁/臠, 她便痛苦萬分,恨不得殺了狗皇帝而后快。
轉而,她又想著,不管怎樣, 她一定要占著云妃的名號,F(xiàn)在天成帝權勢在握,說一不二, 冷芳攜與她都無法反抗, 但人總會老去,世上從無千年不死的帝王,有朝一日他衰老了, 亦或者薨逝呢?
那冷芳攜該如何應對?他不僅是朝臣, 還是皇帝寵幸的中貴人,無論是日后繼位的太子, 還是其余朝臣,都不會容下他。
但先帝的妃子可以。
所以她忍下一切痛苦和憤怒,蟄伏著。
天成帝雖然不禁止他們見面,越云嵐知道,因為他們身上的婚約,皇帝一定不喜歡冷芳攜與她多碰面,因此素來并不常聯(lián)系,只有每逢佳節(jié)時才會設宴邀請冷芳攜。
筵席之間,她默默觀察著他,比之前清減了些,但面色紅潤,血氣充盈,顯然被天成帝養(yǎng)得很好。
思索再三,越云嵐有心詢問他近來過得如何,話到嘴邊卻又頓住,不敢問出口——以冷芳攜的驕傲,被迫雌伏于人,受諸人鄙夷,還能維持平常心態(tài)已是殊異,難道她還能奢求他感到快樂?
因此她將一切擔憂和問詢都壓在心底,席間只與冷芳攜談論書畫間的雅事,企圖令他忘卻困窘的處境,稍稍感到快樂。這是她幻想過很多次的婚后生活,只是時易世變,一切都不同了。
日頭微斜,再怎么不舍,筵席也結束了。越云嵐命人撤下殘羹冷炙,依依不舍地送別冷芳攜。
“貞哥。若你有事,隨時遣人來告知我!
冷芳攜點點頭,道:“你也保重!
越云嵐送他到飛羽宮門口,看他坐上朱紅步攆,身影漸漸遠去,心口始終提著的一股氣泄走,溫柔的神情隱沒,變得冷然。
青果扶著她,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心疼地問:“姑娘,怎么不把那把折扇拿出來?你為著這日準備了好久,怎么不送給冷大人?”
越云嵐搖搖頭,站直了身體,走回殿中。
“以我的身份,中秋送禮給他是在害他,有人不高興,他就會受到更多折磨。”越云嵐咬牙切齒道,恨不能將口中之人嚼碎了吐出去,“我怎能因一己之私,讓貞哥受那等苦楚?”
床榻間的秘事,她雖然還未出閣,了解得卻不少。男女間行事尚且艱難,男子的谷道本不宜交/媾,受人侵入豈不更加困難痛苦?
何況宮闈之中,常有那等折辱人的秘藥和淫器。天成帝性情陰毒善妒,若因她之故令冷芳攜受淫刑苦楚,萬死難贖。
是以盡管每年她都精心準備禮物,向來只放在妝奩最底下,從不肯拿出示人。
午后氣溫略有回暖,青果搬了張長案擺在庭院內,越云嵐在上面練字。
白宣之上,筆走龍蛇,力透紙背,字字殺意縱橫,寫的卻是一篇《般若經(jīng)》。
都說字如其人,可見越云嵐性情不似外表安靜文雅,反而生有反骨。
“越堅不喜歡我的字,認為桀驁不馴,一看就不是良家女子的字跡。他要我學寫簪花小楷,不然不供筆墨!被貞涍^往,越云嵐冷笑,下手更重,“可惜現(xiàn)在再也管不了我。”
她問青果:“我父現(xiàn)下情況如何?”
“越大人痛不欲生,姜栗娘狀若癲狂,越氏子怏怏不樂,酗酒度日。”
“哈哈——”越云嵐聽了,發(fā)出暢快的大笑,極快地抄完一卷經(jīng),交給青果,說,“此經(jīng)拿去供在我父房中,就說女兒不孝,不能在父親身前侍奉,只能以此聊表孝心了!”
越堅那賤人與姜栗娘合謀殺了娘親,將娘的遺腹子充作姜栗娘的兒子,霸占了娘的嫁妝。他們以為越云嵐當時年歲尚小,什么也不知,就拿娘難產(chǎn)而死的謊話哄騙她,說些弟弟幼弱需有娘親照顧的冠冕堂皇之言,迫不及待地將府里本就稀少的主母痕跡抹去。
殊不知那夜疾風驟雨,越云嵐躲在產(chǎn)房窗外,親眼看見越堅喂了娘親一碗安胎藥,然后娘親便出血不止,難產(chǎn)而亡!
她在窗外目眥欲裂,恨不得沖進產(chǎn)房拿刀捅死越堅和姜栗娘。然而暴雨如注,似鞭子敲打她的身體,額發(fā)被雨打濕,狼狽地貼在側頰上,她在娘親哀愁的、充滿不舍又充滿決絕的目光中定住。
娘親早已發(fā)現(xiàn)躲在窗外的小小身影,更或許早已察覺丈夫與妾室的圖謀,可她什么都未說,也許娘親早已厭倦了一切,對世俗的眷戀只剩下親手養(yǎng)大的女兒。
但越云嵐留不住她。
淚水同雨水一起滾落,越云嵐痛苦萬分,即便緊咬牙關,依舊泄出小獸悲鳴之音。
娘親死不瞑目,越堅卻欣喜若狂地抱起剛出生的弟弟:“我有兒子了!栗娘,你有兒子了!”
而她的好弟弟認賊作父,認賊作母,她多次暗示,他為了榮華富貴把一切都無視了,反過來同姜栗娘一起欺辱她!
她好恨!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咬碎了他們的喉嚨,咽下他們的血肉!
現(xiàn)在他們反被握在她手心里,身家性命全系于她的心意,怎能讓他們一死了之,得一個痛快?
她要好好地,慢慢地折辱他們,將娘的痛苦,她所遭受的一切百倍奉還,讓他們日夜難安、痛哭流涕,后悔出生在這世上!
……
步攆輕輕搖晃,到了太極殿外停下來。
冷芳攜懶懶地撐著臉,讓十一和藥奴先回去,說他今夜要同天成帝用飯,待明日才會回去。
怎么可以?!
十一差點跳起來。
吃飯便罷了,留宿太極殿豈不羊入虎口,冷芳攜那么弱的身體,不完全任由狗皇帝欺辱享用?
然而他言輕力微,還是靠冷芳攜保全才茍活于宮中,縱然萬般不愿意,也改變不了冷芳攜的主意,被藥奴扯走,只能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狗狗眼看著冷芳攜,一步三回頭。
冷芳攜下了步攆,被早就等候許久的梁惠迎入太極殿中。就算今日過節(jié),天成帝也將休息時間放在處理政務上,全無躲懶的打算,堪稱盡職盡責。
冷芳攜瞥了他案上文書一眼,被那密密麻麻的蠅頭細字弄得眼疼,很快挪開了視線,捏著梁惠呈來的橘子:“陛下整日與公文案牘為伍,不覺得無聊厭煩嗎?”
天成帝一手擋袖,一手持筆寫朱批,不緊不慢地回復:“日日有新事,千奇百怪,何談無聊?我年少時在宮闕中被嬤嬤照顧,終日只能在冷清的殿里自娛自樂,那時便是給我一頁信紙都能翻來覆去讀上千遍。旁人投壺斗劍為樂,這些官場雜事,于我卻是最好的消遣!
纖長的手指撥開橘皮,酸澀的橙子味立刻爆發(fā)而出,冷芳攜嗅了一口,被引出齒間津液,嘗了一瓣,發(fā)覺味道不甜不酸,正是他最喜歡的口味。掰下三瓣遞給天成帝。
天成帝卻不用手接,而是用含笑的眼看著冷芳攜,示意自己雙手不得空閑,意思是要冷芳攜親手喂他。
白衫隨著抬手滑落,露出雪白的手臂,一瓣飽滿的橘子肉被他手指夾著,顯出玉貝一般帶著粉意的指甲。
梁惠撞見這一幕,立即將頭深埋下去,盯著自己的皂靴看。
過了一陣,他聽見天成帝拿奏折的聲音:“你此前下江南督促治水,那時南方五郡沆瀣一氣,讓你沒有進展。昨日卻八百里加急,呈上來治水新法,還帶著請罪之意,說當時情急,對你一時冒犯,還望你不要怪罪!
他冷笑一聲,把奏折扔到一邊,問道:“你要原諒他們?”
冷芳攜頓覺莫名其妙,既為腦子仿佛進水一樣的南方官員,又為天成帝突如其來的發(fā)問。他想了想,隨口回答:“難道我說原諒了,他們就信了?”
天成帝神情平淡,對這回答說不出滿意還是失望。
他捏著冷芳攜的手,因為剛剝過橘子,皮肉相貼時,帶著似離還粘的黏膩感。他喜歡這種感覺,就像他與冷芳攜天生一體,難以分開,他緊緊貼著,眷戀他的溫度,不愿意離開。
冷芳攜因此察覺到手上的臟污,眉頭輕皺,甩開天成帝的手,用盆中清水洗凈。
天成帝將手放回腿前,承半握狀,仿佛借此便能留住對方的溫度:“朝中大半官員,披了張人皮,脫口是江山社稷,自以為身處高位,與眾不同。這些人仿佛食腐肉的禿鷲,逐利而來,逐利而去,從不會講什么對錯情誼,他們之前毫無顧忌地無視你、敲打你,只因你寒門出生,并無倚仗;現(xiàn)在干脆地放下身段道歉,無非因你受我寵愛。”
“且就連道歉,卻是呈上奏折,給我做樣子。說他們不把你放在眼里,他們確實彎腰了;說他們極為看重你,卻連禮物也不送。難道我對你的寵愛就那樣輕薄,叫人以為遲早有散去的一天?”
天成帝從不輕易動怒,此刻眉宇卻因那五郡官員生出乖戾之氣。
“蠢豬一般!
反倒是被輕視的冷芳攜沒什么感覺:“你要是生氣,罰他們便是。問我做什么?已經(jīng)有不少新科入仕的輕狂書生稱我妖妃,認為我狐媚惑主,遲早生出大亂。難道還要我親自出面,為難一些隔著京城十萬八千里遠的小官嗎?”
“等他們哪日來京城時,我再出手也不遲,他們自然會知道輕視我的代價。”
他的語氣平淡,可太極殿中之人誰都知道他如今的權勢,是真的只手可遮天,畢竟連天也縱容他。
天成帝猶然不滿意,說起被冷芳攜推拒的會試主考一事:“天下學子數(shù)以萬計,能在會試中取中的都是其中佼佼者,個個是一方風云人物,前途不可限量。他們喚你一聲‘座師’,日后便是你的門生,天地君親師,無論是誰都要敬重你。哪怕這一科不得力,但只要有幾人能做事,便能為你所用。”
“朝中黨群,起初便源于此。你與易積石鬧翻后孤身一人,既無親近的朝臣,又無門人弟子,日后可怎么好呢?”
闔宮皆知,皇帝有口疾,不愛說話,向來言簡意賅,在冷芳攜面前卻長篇大論,鞭辟入里地分析。
梁惠聽著,為天成帝對冷芳攜一片關切之心動容。
冷芳攜卻恍若未聞,將橘子皮扔在奏折上,懶洋洋將烏發(fā)放在龍案前,道:“我有陛下就好。”
仿佛真的將一顆心放在他身上,做一只受人疼寵的金絲雀,未來之事全然不管不顧。
天成帝將橘子皮握在手里,默然無語。
夜里用飯,菜色比云妃擺的宴還少。四方小桌,兩人相依而坐,舉手間衣袖相接,說不出的親密。
桌上的菜色雖少,卻道道都是冷芳攜愛吃的。天成帝知道他胃口不好,紅燜肘子等油膩的菜全被撤掉,留下些清粥小菜。天成帝讓梁惠盯著御膳房熬一盅乳鴿湯,鴿肉滑嫩鮮甜,湯色乳白,冷芳攜用了半只,又飲下一碗湯。
席間天成帝說起刺客十一,將龍虎衛(wèi)調查的來歷全告知給冷芳攜:“他現(xiàn)在沒有退路,你稍用錢財引誘,便能留他做事!
“有個會武的侍衛(wèi)也好,我從前讓路慎思為你護衛(wèi),你卻不喜歡他!
冷芳攜道:“路統(tǒng)領身為龍虎衛(wèi)的首領,日理萬機,讓他來大材小用,還留人話柄!
天成帝笑:“有我在,誰敢議論你?”
滿朝都是,不敢當面說罷了。冷芳攜睨他一眼。
用完飯,內侍宮女撤下殘羹冷炙,冷芳攜同天成帝自大殿后門而出。
明月高懸,圓似玉盤,兩道點燈結彩,懸掛繪著玉兔搗藥圖的宮燈。每年中秋吃完飯后,他們都要在太極殿后的小花園閑逛一陣,既為消食,也為賞景。
冷芳攜的目光在圓月與繁花間流連,天成帝始終注視著他。
這樣一個人,年輕貌美,被他早早瞧中,擄入宮中。天成帝自傲于手段果決,絕不拖泥帶水,有時卻又在想,如果不讓冷芳攜入宮,而是與他以君臣之名相處,不知情形如何。
但轉念一想,他絕不會眼看著冷芳攜娶妻生子,就算瓊林宴不動手,遲早也有動手的一天,或早或晚,無非時間而已。
今年的月餅一共做了蓮蓉、豆沙、蛋黃和鮮肉四種口味,各做了一枚,巴掌大小,各在表皮上印有一字,合起來是“闔家團圓”。
冷芳攜積食未消,勉強用了一塊蛋黃餡的就吃不下了,其余的月餅全進了天成帝的肚子。
天成帝常年住在太極殿后緊挨著的云影殿,冷芳攜也時常在此殿中留宿。
進了云影殿,越過屏風,冷芳攜正要脫衣沐浴,忽然發(fā)覺紗帳金鉤上掛著一盞玉兔燈籠。圓滾滾的雪白玉兔安靜趴伏,朱砂點出一對眼睛,粉嫩耳廓上繞著碧環(huán),體表印了幾瓣桂花,當真活靈活現(xiàn),雪玉可愛。
冷芳攜捏著燈下面系的紅繩繞轉幾圈,聽到天成帝的聲音自背后傳來:“中秋節(jié),人人都有一盞玉兔燈。朕的冷愛卿自然不能少。喜歡嗎?”
他的聲音仍然平靜,冷芳攜卻聽出了幾分小心和忐忑。
“燈籠是陛下親手扎的?”燈光下,冷芳攜雙眸中閃爍微光,他沒什么高興的表情,嗓音卻變得輕飄飄,像為中秋禮物而欣喜,“若是你親手做的,我就喜歡!
“自然是朕扎的。”天成帝走到他面前,抬起手掌,露出被他遮掩住的細小傷痕,“我背著你跟師傅學了好些天,費了好多功夫才扎出一個。只是遺憾于繪圖不甚完美,單只有一只兔子太過單調,該配一座廣寒宮!
再多一座宮殿,你把手弄廢了都扎不出。
冷芳攜嘴角翹翹,腹誹道。
“陛下得給燈籠師傅們留點謀生的路子,要是做的比他們還好,全天下的人都要向陛下討玉兔燈籠了!
天成帝的目光變得柔和,伸手觸碰玉兔柔軟的耳廓,道:“此種技藝,并非幾日苦練就能學會的。要不是我年少時宮中寂寞,總撿些宮人丟棄的竹篾木籃自娛自樂,也沒有今天!
“皇兄們不喜歡我,覺得我出身卑賤,又有口疾,說不了話,從不跟我玩耍。我只能躲在角落里偷偷看他們。還是嬤嬤心疼我,將我抱回宮里,給我做紙人逗我玩。我沒別的事做,就跟著嬤嬤學剪紙、畫畫、捏娃娃,后來被先帝知曉,叱罵我玩物喪志,將嬤嬤調到其他宮里,我就又孤身一人了!
“后來呢?陛下登基后,與嬤嬤重逢了?”
天成帝搖搖頭:“我去偷偷找過嬤嬤,看到她身邊有了新小孩,是個小太監(jiān),長得清秀文雅,進宮之前是個讀書郎。嬤嬤很喜歡他,總想辦法給他找書來看。我想著她已經(jīng)有了新孩子,再過去是怎么個事呢?便沒有露面。登基之前,嬤嬤就老死了!
冷芳攜摸著天成帝的下巴:“看來陛下年少時也是個小可憐!
天成帝被這個形容逗笑了。他被人罵過怪小孩、雜種、廢物,還從未有人用這樣溫情而帶有憐意的詞語稱呼他。
他垂眸,冷芳攜的烏發(fā)在燈火下散發(fā)著溫潤的光,像抹了脂膏,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香味,他埋頭在發(fā)間嗅了嗅,嗓音微。骸叭ャ逶×T。”
梁惠同四周侍候的宮人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
淅淅瀝瀝的水聲過后,殿內的燭火變暗,卻有一陣曖昧古怪,像是小貓的聲音傳入了梁惠耳內。
他垂眸,想起以前許多個中秋,都有嬤嬤做的廣式月餅吃,雖然困窘,總受太監(jiān)們欺辱,但報團取暖,總比孤身一人敞露在風雪中要好。
可惜他現(xiàn)在權勢在握,嬤嬤卻不在身邊了。
……
桃紅的紗帳輕晃,一截雪白的背暴露在燭火下,優(yōu)美的脊骨像一對雀鳥的翅膀,如云的檀發(fā)披散,帶著令人口干舌燥的熱度和香氣。
冷芳攜居高臨下,捏著天成帝的喉嚨,后者總是籠罩在彰顯身份的衣衫中,縱然相貌平平也雍容華貴,難得露出狂恣的情態(tài),胸膛鼓脹,兇悍之氣撲面而來。
快意隨之涌入四肢百骸,冷芳攜低喘一聲,為他突如其來的動作不滿。他在此事中嘗到了快感,又陡然涌出一陣近乎蠻橫的怒意,伸出手掌,極盡羞辱地給了天成帝一耳光。
居高臨下,眼神輕蔑:“陛下這管不住自己的樣子,真像一條野狗!
天成帝胸膛上下起伏,被他的話激得腰腹一緊,五指收攏,惹得冷芳攜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
于是又得了一個耳光。
“芳攜不也很喜歡?”他輕輕地笑著,兩手掌控著勁瘦腰身,要冷芳攜動彈不得,語氣帶著引誘,“我會好好服侍你……”
一夜荒唐至極,到了丑時末方歇息。
隔日天光大亮,冷芳攜迷迷糊糊睜眼,發(fā)覺腰酸背痛,遍布紅痕,齒印密密麻麻,觸目驚心。他低罵一聲“野狗”,撐著紗帳坐起。
比起初次時天成帝糟糕僵硬的技術,多年磨合下來,冷芳攜已然能從中品出趣味。雖然未到沉溺的地步,但也不像前兩個世界那樣抗拒。
只把天成帝當成一個取樂的玩意兒。
外面的人聽到他起身的動靜,捧來洗漱之物和衣服。冷芳攜凈臉洗手漱口,換上干凈的衣服,就聽見梁惠在屏風外小聲道。
“冷大人,太子殿下來了!
第58章 “像朝中路慎思,李誠一,馮錫安……不都是他的狗?”
冷芳攜用濕帕巾擦手, 問:“他什么時候來的?”
梁惠道:“半個時辰前。”
半個時辰前來拜見他,梁惠等侍奉的宮人卻沒有來叫冷芳攜。若非他自己睡醒了,太子等到日上三竿都有可能, 對一國之太子如此慢待, 也不怪十一總是憂心忡忡了。
不過, 太子在冷芳攜之后被帶回宮里,冷芳攜幾乎是看著他在深宮長大,對他的性情有所了解,知道他不會因此嫉恨他,也不想兢兢業(yè)業(yè)扮演一個古代卑微的臣子, 見誰都要卑躬屈膝, 既然已經(jīng)走上佞臣之路,索性完全放縱,全按自己的心意, 旁的什么也不顧。
等冷芳攜打理好,梁惠走進屏風,為他束發(fā)。內監(jiān)的手心微涼,在鬢發(fā)間穿梭, 帶來一陣舒爽的癢意,冷芳攜微瞇起眼睛, 感到朦朧的睡意再度涌現(xiàn)。
梳發(fā)時, 梁惠輕聲問道:“大人,今天早上要用什么?小廚房那邊備了珍珠粥、雞絲粥、八珍茶,再有麻醬餅、餃子一類。”
昨夜吃得有些多了, 現(xiàn)在也毫無餓意, 只是覺得喉嚨干癢。冷芳攜道:“上八珍茶,一小碟麻醬餅。不要多了, 多了我用不完。”
“是!绷夯菖踔缭频臑醢l(fā),用銀冠圈束。
等到冷芳攜走到大殿時,已經(jīng)是一刻鐘之后。
殿內的木椅上,太子坐得端正筆直,身后站著一名十六七歲的內監(jiān)。
比起天成帝,太子的相貌更出色,端莊清秀,一派天家氣度,眼尾點了顆褐色小痣,更顯得五官生動。他慣常笑著,只是似乎笑得過多,顯得那笑只是虛假的面具,并沒有抹去身上冰冷的色彩,反而別有一種寒冷的氣息。
天成帝鋒芒內斂,他卻近似一尊冰雕,總是冒著嚴肅冷淡的氣息,令人不敢靠近。
冷芳攜忽然想起五年前在太極殿第一次見到太子,那時他剛十二歲的壽辰,卻又矮又瘦,雙頰內陷,兩眼微凸,不像郡王家的公子,比流浪的乞兒還瘦弱。
天成帝說他不得父親喜愛,六歲時差點被郡王掐死,還是郡王妃不忍看孩子受難,與郡王的妾室偷偷給他送飯菜,把他勉強拉扯大?ね醺锊恢凰粋孩子,他的幾位兄長極肖其父,對他非打即罵,要不是被接入宮里,指不定哪天就被打死了。
冷芳攜捋開袖子,果然在他手臂上看到青腫淤痕,以及一條條鞭打后留下的痕跡。剛涂了藥膏,流血和一些淤痕腫脹已經(jīng)止住,卻仍然顯得觸目驚心。
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他的心智看起來也有損害,又呆又木地站著,除了冷芳攜碰他時抬頭看了他一眼,全無其他反應,像個木偶一般。
天成帝對他說不上喜愛,只是在宗室子弟中選了個親緣最淡的一個。
“那些老臣試圖改變朕的心意,說他受此對待,性情難免偏移,等長大后恐怕暴虐殘忍,不堪太子之位。”天成帝向來不喜歡他人左右,自然置若罔聞。
只是大臣們說的不無道理,歸根到底需要對他好好教導撫育,但若要天成帝養(yǎng)孩子,估計就是扔給嬤嬤太監(jiān)之類,再請來幾位富有學識的大師傅教導,等閑不會見太子一面。這樣養(yǎng)出來的孩子成為暴君只是遲早的事。
冷芳攜盯著太子木然的眼瞳,敲了下折扇:“這孩子就送到我宮里,我來養(yǎng)他!
太子與他同吃同住長達三年,才搬去東宮居住。因此他二人的關系不像外人猜測那樣緊張,比起天成帝,太子反而更親近他,每逢節(jié)日都來拜見送禮,平時常常差人來問冷芳攜身體如何、高不高興、想要什么東西,雖然見面的次數(shù)少了,情誼沒有變淡。
見到冷芳攜,太子冷淡的眼眸里掠過一絲光亮,整個人仿佛冰雪消融,綻放出真心實意的笑容。
冷芳攜與他說話沒什么拘束,很是隨意:“來這么早作甚。明知我與你父皇同宿,等到中午再來不遲!
太子道:“拜見長輩,不敢遲來!
冷芳攜打了他的頭一下:“你現(xiàn)在說話越來越像個小學究,小古板。”
太子抿著嘴唇,微微翹起來,笑得有些羞怯。
他偷偷抬眼觀察冷芳攜,發(fā)覺后者面色紅潤,雙眸微睞,眼角掛著濕痕,顯然剛剛起身,還未完全清醒,動作和神情都懶洋洋的。
一股似有若無的糜爛氣息從他發(fā)間、領口和張口時一閃而過的紅舌里溢出來,縈繞在太子鼻尖,令他只是看著、嗅著,便有些神思馳逸。
母親與父皇又同床了。
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太子學著云妃,親昵地叫冷芳攜“貞哥”,心里卻偷偷稱呼他“母親”。這是一個不能宣之于口的稱呼,偏偏他很喜歡,總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叫著,好似叫的多了,冷芳攜就真的是他母親了。
已經(jīng)搬到東宮兩年,天成帝不怎么管束他,他在東宮里就是說一不二、至高無上的君主,誰都要仰仗他。太子卻不喜歡那種居高臨下、操控人生死的感覺,像郡王一樣,他仍然懷戀過去三年睡在冷芳攜身邊,嗅著他發(fā)間幽淡的香氣,蜷縮成一團,在黑夜中聽著他緩慢而有力的心跳。
有時,冷芳攜會給他拍背,像個真正的母親一樣。他的體溫很低,冷芳攜的身上卻暖融融的,窩在里面像泡在溫泉之中,又像是回到了母親的宮/腔里。
與冷芳攜分開過后,他就再也沒睡過一個好覺。
他去大書房念書,冷芳攜給他準備了一個小書包,繡著一只小兔子,每天都要給他準備整整一提的水果和點心,很怕他在大書房吃不飽飯。時而出現(xiàn)在大書房外,看他念書,冷芳攜大概以為他不知曉,可窗外閃過的緋色衣袍,他看得清清楚楚。
母親……
如果冷芳攜有了孩子,恐怕會比這更加珍愛,如珠似玉地捧在手心里。那個孩子自小就能享受他的擁抱、親吻,吃他的奶水,睡在他枕邊。
他曾經(jīng)想過,如果母親真有了孩子,一定要偷偷抱走,誰也不能取代他在母親心中的地位。轉念想到,父皇擁有了母親,定然不會讓他和別人有孩子,那些充滿陰暗的猜測和打算在午后的日光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對冷芳攜產(chǎn)生欲念是理所當然的事,當他在溫暖的夢境中看到抱著他的人熟悉的面孔,那抹紅艷的薄唇,太子就知道自己已經(jīng)生出不倫之心。當日醒來后,他并無驚慌失措,也無自我厭惡,只是平靜地換掉褻衣。
冷芳攜是父皇的人,他不能表露出這種有違規(guī)矩的心思,但并不妨礙他在沉悶、腐朽的宮闕之下,依靠著冷芳攜自我紓/解。
那是他唯一快樂的消遣。
天成帝將他從地獄里救出來,給他尊貴的身份,奢華的生活,還有可愛的母親,他對父皇自然有說不盡的崇敬和仰望。這與他期盼天成帝早死并不沖突。
冷芳攜被父皇困在深宮之中,并不快樂。他想。
等到父皇駕崩,他登基,繼承了母親,就可以為母親提供更快樂的生活。
太子說起最近讀的書,處理的朝政,朝臣之間的齷齪,卻從不談起自己日常起居如何,快不快樂,冷芳攜聽著無聊得很,打了個哈欠。
這孩子好是好,就是太過板正,太守規(guī)矩了,從不做出格的事情,就連以前打罵、試圖掐死他的郡王,成為太子后,他也好好地照顧,只是疏遠了些,像一位普通的、關系單薄的親人。
規(guī)矩就像一條不容逾越的線,始終束縛他。
太子剛來攬雀宮,冷芳攜叫藥奴搜羅民間玩具逗弄他,太子分明很感興趣,鼓著臉站著,眼神始終跟著他手里的布老虎,卻不肯邁出一步,也不吱聲。
本以為日后好好養(yǎng)著,能活潑些,沒想到越來越古板,后面反倒管起他來。說貞哥不能貪涼,要少吃冰飲;不能貪睡,睡得過多會頭暈發(fā)困……受天成帝一個人管已經(jīng)夠窒息了,又來個小的,冷芳攜差點受不住。
還好后來天成帝發(fā)話,要太子搬去東宮,要不然日子真過不下去。
太子說完自己的,果然問起他的吃穿住用,從他早晨多久用飯,到一天用多少,恨不得一一過問,親手給他安排了。
冷芳攜瞪他一眼,厭煩道:“這些有你父皇管著就夠了,還要來管我!”
蜷縮在寬袖中的手指微顫,太子笑了,向他討?zhàn)垼寖缺O(jiān)拿出一個錦盒,道:“貞哥,昨夜沒能陪你吃月餅,今日就拿這枚玉佩向你賠罪!
打開錦盒,赫然一枚白玉鏤雕鳳凰墜佩,觸手溫潤,顯然不是凡品。冷芳攜收下,太子見梁惠擺膳,說自己已經(jīng)用過,先告退了。
走出攬雀宮,太子忽然停下腳步,身后跟著的萬和小心翼翼問:“殿下,是還有要事與冷大人說?”
太子聞言邁步繼續(xù)向前,萬和見狀不敢多問,心知殿下的心情恐怕不美,寧愿少說話多做事,也絕不要觸他的霉頭。
回到東宮時候尚早,不到用午膳的時間,太子決定再念一會兒書,哪知剛走進殿內,大太監(jiān)萬春低眉臊眼地等在門邊,一臉躊躇。
萬和心覺不妙,剛想把萬春叫走,萬春就開口了。
“殿下,您之前說趕出東宮的宮女映秀……她,她……”萬春有些難以啟齒,想到十五六歲的姑娘梨花帶雨,哭得好不可憐,便想到自己早夭的侄女,心生惻隱,估摸著太子臉色,小心地求情,“她說她一時糊涂,走錯了路,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錯了,求殿下不要趕她出宮!
“我看她確實悔恨難當,聽說她父兄如狼,早就打算把她賣給妓館。她出了宮,沒了倚仗,定然逃不掉。屆時若傳出東宮人為妓的消息,對殿下恐怕不利。”
太子面色未改,想起了萬春口中的人。
一個不知死活,妄圖攀龍附鳳的低賤宮女。
他那時剛剛拜見完母親回宮,尚且回味母親與他接觸時發(fā)間的香味,入了內殿,就見玉/體/橫/陳,姿態(tài)妖嬈,雙峰間捧著一朵正艷的海棠,滿室春色。
雪花花的皮肉,像屠夫刀下的豬肉。太子只瞥一眼,便勃然大怒,深覺與母親之間的美好氛圍被那賤婢破壞,一點余韻都沒留下,毫不留情地叫來內監(jiān)把她裹起來扔出去,開革宮身,趕出東宮。
太子本想一劍殺了她,卻想到萬一被冷芳攜知曉,定會以為他是貪戀美色又暴虐殘忍之人,才堪堪忍下殺意。
卻沒想到那賤婢還不知足。
太子看萬春一眼,大太監(jiān)一臉忐忑不安,他是個老好人,空有大太監(jiān)之名,卻不能管束手下的小太監(jiān),只是因為性情軟弱善良,被那些滑頭不約而同推到他面前,現(xiàn)在又被一宮女利用。
他平淡地說:“孤已經(jīng)給過她機會。既然她不愿守活人的規(guī)矩,那便去守死人的。杖斃!
萬和道:“是!
立刻扯住萬春,拖著他軟倒的身體躲出去。
萬春握著萬和的手,不住哆嗦:“殿下……映秀……”
“爹!”萬和打他一下,恨鐵不成鋼地說,“你還為她求情做什么!那賤人利用你,全然不顧你會不會惹怒殿下,現(xiàn)在自食其果,殿下絕不會改變心意,你就別摻和了!
“自個兒能留一條命已經(jīng)不錯了,你當真以為殿下是個任人拿捏的泥人脾性啊!”
“唉,唉!”萬春含著淚,跺了兩下腳,再不開口說話了。
東宮病逝一位宮女,再常見不過的事,一點波瀾都沒有,轉瞬便淹沒在深深宮闈之中。
相反,中秋節(jié)前發(fā)生的御前謀刺事件,卻還在有心人口中相傳。
……
傍晚,星連居,京城地界上最有名的酒樓之一,每日豪客如云,日進斗金。因其裝潢擺設以周天星辰為核心,神秘夢幻,兼菜色新奇,供有許多昂貴食材,能進去吃一桌的客人皆身家不菲。
駱希聲下值不久,被同一時間進衙門的石堯叫來,連同幾位同榜組了個酒局。他出錢,在星連居里定了一桌酒菜,十分豪橫。
這是他第一次邁入星連居大門,往日只在當值途中遠遠看一眼巍峨高聳的酒樓,想象其中菜肴鮮美,從不敢奢望吃上一口。沒通過科舉改換命途時,駱希聲得跟著家里人下田種地,有饅頭咸菜已是美味佳肴,再多的不敢奢求。
他堪堪入席,和幾位相熟的同榜打招呼。他們散落在不同部門里,平日里很少碰面,只有私下相聚時才有機會交談說話。除了石堯外,彼此之間出身相近,沒有高門子弟,幾次聚會下來,已有守望相助的態(tài)勢。
駱希聲無家門可靠,也無岳父扶持,要想在京城扎根,少不了鉆營,是以雖然厭煩這些交往,仍然掛著笑臉。
說話間,他發(fā)現(xiàn)席內有兩位陌生面孔。
石堯指著左邊長相風流的青衣男子:“顧岸顧公子,江南有名的才子,文采斐然,一首《青山賦》聲名鵲起!
雖然從沒聽過所謂的顧才子,駱希聲揚起笑臉恭維道:“原來是顧兄,我心慕《青山賦》已久,沒想到今日有機會見到你!
石堯指向右邊擺弄酒杯的紫衣男子:“程余年,戶部員外郎家的三公子。”
席間之人又是連聲恭維,語氣比之前熱情不少,顯然深知誰才是那個值得巴結的人。
多了兩人,并不妨礙推杯換盞、交流情報,不過因為他們多是剛授官的芝麻小官,經(jīng)手的都是些芝麻蒜皮大的小事,你一言我一句,其實沒什么價值。
但駱希聲還是耐心聽著,想著里面哪句話說不定以后就有用了。
程余年自入席時就揚著他的下巴,梗著脖子,可能以為會顯出修長的脖頸,在駱希聲看來,并不比呆頭鵝好半分。
他的出身應該是最高的一個,自有一番傲慢氣度,大概接觸的多是王孫貴族之事,對他們過家家一樣的話很看不上眼,每聽一句就嗤笑一聲。
最后聽完,還開玩笑似地跟石堯打趣:“石兄,你可真有意思,叫來這么一群人演猴戲呢?”
有幾人的臉色當即就不對了。駱希聲慢悠悠喝幾口酒,看石堯怎么應對。
能當主事人,叫來多位京官與員外郎公子的絕不簡單,石堯臉色未變,只與程余年說了幾句笑話,呆頭鵝便喜笑顏開。
駱希聲默默觀察,發(fā)覺程余年并非毫無顧忌,對著石堯,他似乎不敢多加放肆。
程余年豪飲幾杯,臉上涌上醉意,說起前不久戶部與工部和兵部扯皮一時,雖然沒什么營養(yǎng),但涉及的都是五品以上的大人物,聽得眾人津津有味,好似真親眼看到兩部大佬拍案對罵的潑婦場面。
他說得有些上頭,被人追捧的滋味真不錯,弄得程余年飄飄欲仙,腦袋一時如漿糊,把只在眾人口間傳遞的秘聞說給這些小官聽。
“那都不算什么!你,你們可知,前日子有刺客膽大包天,潛入太極殿,要行刺陛下!”
程余年大概還有些理智,把聲音壓得極低,只有這一圈的人能聽見。
“行刺?”
有人瞠目結舌,有人心生向往,也不知道向往什么。
駱希聲對龍椅上的那位并無敬意,只當做一位喜怒不定的上司對待,行刺謀逆聽起來刺激,與他沒多大相干,且真假難辨,就當聽了一個故事。
他本以為石堯會制止程余年,畢竟事涉皇帝,若被有心人聽到了,這一桌的人恐怕都要去牢獄里走一圈。哪知道他握著酒杯,微微笑著,并無動靜。
“……陛下當然無事,那刺客根本近不了他身,就被梁惠捉拿了。梁惠……他可不是簡單人物,看著像個弱不禁風的讀書郎,其實學了一身狠辣本領,手里的人命多可壘山,是陛下最信任的太監(jiān)!
“但這都不算什么!”程余年仰頭又飲一杯,醉醺醺道,“你們可知,那刺客非但沒死,還被陛下放了,在宮里當起帶刀侍衛(wèi)!你們可知……可知是誰令陛下改變心意?”
“什么?”顧才子不信,“程兄,你別是喝多了吧!這刺客沒當場格殺都不錯,定然會被交給路統(tǒng)領訊問,什么帶刀侍衛(wèi),太匪夷所思了!
“呵呵……你們皆不信?”程余年臉上掛起古怪的笑,“我跟你們說,別傳給外人——陛下正準備處理刺客,冷貞,冷大人剛巧進來,一眼看中刺客,要陛下放了他。陛下待他如何,你們沒聽說過?那是千般好,萬般寵,天上的月亮都能摘來給他,一個小小刺客,全順了冷貞的意!
“這樣,你們還不信?”
“……”有人咳嗽一聲,說,“信是信了!
冷貞。這個名字就算他們是九品小官也聽過。
畢竟在那之前,他是大乾朝首位連中三元的人,文采飛揚,大魁天下!在場諸人,誰沒讀過他作的詩,寫的文章?
甚至只差一步,他便是他們的座師。
只是現(xiàn)在提起,卻沒有從前欽佩敬慕、心向往之,心頭說不出的復雜滋味。
駱希聲也一時無言。
他很喜歡冷芳攜的文章,他自己寫東西樸實無華,只能靠策略制勝,對那些鳳彩鸞章很是向往。冷芳攜是他最喜歡的一位,他的詩作文章才藻富贍、靈氣逼人,又無過多矯飾,讀起來沁人心脾,令人手不釋卷。
駱希聲不像其他人,覺得冷芳攜攀附帝王,已是佞臣一流。他只是覺得可惜,因為冷芳攜與皇帝的親密關系,他的名聲不好,明明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卻被人鄙斥為靡靡之作。
談到冷芳攜,原本熱鬧的酒席一時冷清下來,眾人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時,顧岸開口。他長相很是落拓不羈,大概是那等流連青樓楚館的風流才子,只是似乎遇到了些煩心事,眉宇間滿是愁意。
“諸位兄長,實不相瞞。顧某雖然有些薄名,卻向往出入朝堂,為天下百姓做事。奈何科途不順,沒有好名次,現(xiàn)在苦求門路而不得……”
眾人面面相覷,最終看向石堯和程余年。
要說門路,肯定只有這二位有。
石堯還沒開口,醉醺醺的程余年就拍了下桌子,揚聲道:“這有何難?”
“你去投靠冷貞,只要得到他的青睞,三品大元指日可待,何愁無門路?”他言辭放肆,并說,“像朝中路慎思,李誠一,馮錫安……不都是他的狗?”
“且你相貌還算英俊,應該能入他的眼。”
聽得諸人心驚膽戰(zhàn),恨不得上手捂住他的嘴,忙道:“程兄,你喝醉了?靹e說了。”
“誰,誰喝醉了!”程余年瞪大眼睛,忽然被一顆拳頭大小的青色李子砸到了頭,轉眼忘記剛剛說的事,怒而抬首,喝道,“誰砸我?!”
蜿蜒曲折木梯之上,有人自上而下,衣袖翻飛,靠著欄桿,低頭含笑,懶洋洋地說:“是我。”
來人嗓音悅耳,聲如泉擊:“沒有拿穩(wěn),不甚脫手。真是不好意思!
第59章 冷傲攜芳,玉潔松貞。
程余年本欲大發(fā)雷霆, 將無狀之人狠狠教訓一頓,讓他知曉什么是天高地厚,再不敢冒犯他。
怒瞪的雙眼目視對方款款下來時, 卻看得整個人呆住。
來人一襲絳色衣袍, 廣袖如云, 飄飄欲仙。頭發(fā)未束成冠,不成體統(tǒng)地披散著,眉眼雖然冷清,但在彎彎笑著時自有一番勾人。
在席之人見過的美人不少,其間不乏有絕色之名的, 卻從未見過此人這種光是輕飄飄一個眼神, 說不上有情還是無情,便能引得人心馳神逸的。只不過驚鴻一面,便驚為天人。
此人像不知曉程余年的身份, 也不懼怕他的怒火,慢悠悠走到他們桌邊,恰好站在駱希聲旁,衣袖擦過他的側臉, 令他不甚自在地往后避了避。
……怎么還有股淡淡的香味道。
駱希聲本來尚能保持鎮(zhèn)定,與來人一接觸, 頓時有些坐立難安。心道今夜怕是遇到美人設局要作弄他們, 這人隨便丟個東西砸下來都能引得其他人方寸大亂,屆時還不是他說什么,程余年便應什么, 勾得紈绔公子哈巴狗一樣。
也不知目的為何。
他屏氣凝神, 打定主意,之后找個機會先走, 才不在這里與人糾纏。
其余人卻不像他能保持理智,何況程余年被灌了酒,早就不甚清醒,如今燈下見美人,被那輕描淡寫的一眼搔得心癢難耐,恨不得立刻把人摟進懷里好生愛撫。
他握拳咳嗽幾聲,佯裝不耐道:“你是何人?有何目的?”
若不是下一瞬就兩眼發(fā)癡,差一點舔上去,駱希聲真要以為他紈绔皮囊下,自有一番清醒,F(xiàn)在看來,無非是欲拒還迎,刻意吸引人罷了。
來人顯然看出他的把戲,不欲理會他,攤開手心,似笑非笑道:“我的李子!
原來是來討要他的東西。李子砸到程余年頭頂,后又滾落,幸運的是沒有跌在杯盤之中,被石堯一把抓住。
駱希聲這時才發(fā)現(xiàn),石堯的表現(xiàn)有些古怪。對方雖然不像那等膏粱子弟流連青樓,卻也常常點評美人,此番竟然垂頭默然,一眼都未抬看,仿佛看一眼便要折損壽數(shù)。
……有古怪。
席間暗流涌動,程余年一點沒有察覺,更不知曉帶他入局之人心懷不軌。伸手搶過李子,捏在手中,卻不給來人,兀自淡笑:“想拿走這個?沒那么簡單!”
他想顯得瀟灑淡然,學百藥書院里衣袖飄飄的讀書郎,但天生有瑕,再怎么學也是東施效顰,粗劣不堪,反而油光滿面,一股子油膩氣,看了很傷眼睛。
來人的眼神冷下來:“你待如何?”
程余年得意一笑,沉吟片刻,從一旁抬來圓凳,指著說:“你砸了小爺,要賠禮道歉,就在這里陪爺喝酒,送爺回家,給爺脫衣沐浴,煮解酒湯……待爺清醒了,說不定就原諒了你,把這個還給你了!
此言之齷齪下流,各種隱晦之詞,分明是要人陪他行房/事!
駱希聲聽得一陣膩味,他雖然和三教九流之人來往,對朝中官員,無論貪污清流皆圓滑應對,偏偏看不起那等沉迷酒色,還巧取豪奪,玷污清白人家的紈绔子弟。
沒想到石堯找來的不僅是個草包,還是他平生最厭惡的一類人。
程余年說著說著,被酒氣熏了頭,猶不滿足,撐著桌沿搖搖晃晃起身,歪頭打量來人,嘴邊掛著一抹怪笑:“還不坐下嗎?”
聚會的主事人沒發(fā)話,其他人看不過眼,紛紛出口勸道,讓程余年冷靜些。只是全止于口,除了石堯沒人敢拉住他,偏偏最該出面定紛止息之人像被酒毒啞了嗓子,一言不發(fā)。
“你不想坐凳子,難道……”程余年話里話外全是曖昧暗示,“是想坐在爺?shù)耐壬?那也不是不行。?br />
他顯然不滿足于言語上的挑逗,伸手想去拉扯來人的衣袖。
“程兄!”駱希聲看不過眼,起身準備出面轉圜,卻被石堯用折扇一下敲在膝上,小聲說,“不要輕舉妄動!
駱希聲皺眉,道:“石兄,你本該出面阻止,難道是畏懼他的權勢,怕員外郎追究?”
他說話向來周全,讓人摸不準心意,此時罕見地露出棱角鋒芒。石堯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搖搖折扇說:“你可知曉來人的身份?他可不是任程余年拿捏的人物,程余年這回是踢到鐵板,自取滅亡!
石堯露出一個笑容,分明有得意之色。駱希聲恍然,原來這是他設的局。
心里的擔憂少了幾分。駱希聲想,只看程余年的行事,欺男霸女恐怕不是頭一回,其下場越慘烈越好。對于石堯,他也有不滿,覺得此人表面豪爽大方、愛結交朋友,其實是一條毒蛇,一邊笑著一邊算計人。
此回是程余年,但若下回便是他自己呢?
一邊看戲,一邊心生警惕之意。
那頭,程余年還不知道大禍即將臨頭,被美貌沖昏頭腦,一下握住了來人的手,發(fā)出一聲暢快的呻/吟。那柔夷素白潔凈,散發(fā)肉/體溫熱的氣息,還帶著股暖香,只是短暫的一次觸碰,便叫程余年仿佛吸入了香氣,心神蕩漾,露出癡態(tài)。
“你這手,極好,是極好的……快與小爺回門,細細、細細品味……”他的笑容堪稱□□,正想順勢把美人抱入懷中,跟前卻閃過一道白影,隨后當頭一腳,被人踹到屏風之上。
他幾乎是凌空飛砸到木屏風上。
“啊!”程余年發(fā)出凄慘的痛叫,趴在屏風上捂著胸口,只覺此處鈍痛,像有刀子在割,難以忍耐。腦內酒色之意頓時清了大半,哀哀叫著,“你是何人,知不知道我乃員外郎家公子!”
涕泗橫流,淚如滾珠,尚且沉浸在痛楚中難以自拔,心頭暗罵石堯等人蠢笨如豬,不知道來扶他,等回到家里,定要在父兄面前狠狠告上一狀,讓那幾個小官戰(zhàn)戰(zhàn)兢兢。
余光瞥見一雙高筒黑靴停在面前,立即抬頭罵道:“賤——”
靴子上的衣袍用金線繡出猛虎盤旋圖案,大乾朝能用此紋的只有一類人。程余年再是不曉人事,在父兄耳提命面之下,也一眼認出來。登時,他趴在屏風上的身體猛地一抖,恐懼像一只大手,狠狠抓住他的心臟,左右揉捏。
想起父兄提及龍虎衛(wèi)的行事,以及詔獄之陰毒,他剩下的醉意一消而散,神智前所未有地清醒起來。
心道,那美人大概是龍虎衛(wèi)的姘頭,他只是言語調戲幾番,又沒真正動手,不至于被帶進詔獄里折磨。那些人再橫行無恣,也不該隨意抓人,至多打他一頓。
想到這里,程余年如溺水之人抓住岸上垂下的麻繩,也不管那繩細如小蛇,幾乎一扯即斷,抓住便不放手。
他死死埋著頭,哆嗦著求饒:“大人,是我有眼不識珠,冒犯了您的人。但,但我并無壞心,不曾碰他,還望大人明鑒,放我一馬!珠寶金銀,您要什么我都給您!
他還不知在場其余之人,皆躬身垂頭,不敢目視對方,熱鬧非凡的星連居陷入一陣死寂。
程余年心中忐忑不安,既想抬頭看看龍虎衛(wèi)的臉色,又怕被他以為是想記住長相日后尋機報復,口干舌燥,焦慮不安。半響后,只聽得一聲林籟泉韻之音。
“沒必要與他計較!
登時如聞仙樂,胸口始終提著的勁兒一泄,程余年緊繃的身體一松,回過神來時,脊背已出了一身冷汗,粘連著錦衣十分難受,但他不敢擅動,生怕引來龍虎衛(wèi)的拳頭。
半天沒見龍虎衛(wèi)打他,估計是真聽了姘頭的話,放過他了。
程余年暗罵龍虎衛(wèi)幾句,覺得他大概是守不住老婆只能對別的男人懲武力之兇的懦夫,邊揉著心口打算起身,忽然發(fā)覺身邊又多了幾位龍虎衛(wèi)。
……何時來的?
他驚駭萬分,再顧不得其他,抬頭四望,只見三名孔武有力的龍虎衛(wèi)圍在身邊,密不透風,透過縫隙只能依稀看見旁人垂下的頭顱。正對著他的龍虎衛(wèi)白衣虎紋,眉壓眼,相貌陰騭,有虎狼之相,左肩上的黑金柳葉扎甲披膊,刺得人兩眼發(fā)黑,恨不得當場昏死過去。
路,路慎思!
聞名朝野,雙手沾滿血腥的帝王野犬,誰都敢撕咬,殺人放火、抄家滅族無所不作,是文武百官最怕見到的人!因為一旦見到路慎思,不死也傷!
“帶走!甭飞魉嫉溃埢⑿l(wèi)即抓起程余年,鎖住他不住掙扎的雙臂,拖出門去。
程余年聲音恐懼沙啞,大聲說出自己的來歷身份,企圖令路慎思有所顧忌。發(fā)覺對方不為所動后,又痛哭流涕,雙腿拼命掙扎,想逃脫囚籠。
“他都說不與我計較了!放開我!放開我!!”
他人已被帶走,凄厲的聲音還縈繞在星連居內,聽得人兩股戰(zhàn)戰(zhàn)。
過了幾息,那些龍虎衛(wèi)沒有其他動作,其余客人才顫巍巍抬起頭,小心窺看路慎思的臉色,見他似乎不準備找其他人麻煩,安安靜靜地拿起筷子繼續(xù)吃飯,畢竟一桌飯菜價值百兩,不能浪費。
駱希聲這一桌更靜的連銀針落地都清晰可辨,方才一起吃酒的同伴被人帶走,思及龍虎衛(wèi)眾多血腥手段,許多人皆面色發(fā)白。石堯的臉色也不好看,他沖路慎思拱手:“程余年醉酒鬧事,石某代他向路統(tǒng)領謝罪。”
路慎思不搭理他,抬腳將滾落在屏風旁的李子碾得粉碎,還是惹出所有事端的人含笑道:“你若要代他謝罪,恐怕要自行收拾鋪蓋被褥,去詔獄里了!
那當然是不會的。石堯訕訕地笑:“這位貴人說的是。”
那人盯著石堯瞧,發(fā)覺他眼神忽閃,一直在躲避自己的目光,道:“你似乎……認得我!
石堯冷汗淋淋:“此前,此前有幸見過貴人一面!
“哦!蹦侨它c點頭,“難怪你剛才一言不發(fā)!
路慎思忽然開口:“此人用心險惡。”
“那又如何?”那人不甚在意地說,“剛剛的人長得跟豬頭一樣,蠢笨不堪,還想跟我搭話,我看他極為不順眼,不要再放出來禍害別人了!
輕飄飄的一句話,輕易便決定人的生死,其間含義令人悚然,來人之權勢地位,顯然絕非在場之人所能企及。
但他偏偏又有一副風月無邊的好相貌,星目凝光,唇艷如血,仿佛以飲人血為生的精怪艷鬼,極為攝人心魄。
明明淡淡笑著,眼底卻沒什么情緒,仿佛把程余年送進詔獄只是隨手為之,比踢走路邊一顆小石子更不值得他在意,冷漠無情卻又冷艷動人。
及至他與路慎思離去,駱希聲腦海中猶然浮現(xiàn)那雙似笑還冷的美目。驚鴻一瞥之下,難以自拔。
石堯道:“你們可知方才二人是誰?”
他現(xiàn)在全無剛才的畏怖之態(tài),反而從容自若。
“路統(tǒng)領誰不知曉?龍虎衛(wèi)的頭領,天子近臣。我等有生之年,竟然能見得他一面……”
石堯哈哈笑了:“他不重要,我問的是那個美人!
說到他,在場之人的心緒復雜,各種情緒混在一起,說不出的滋味。
起初,那人投擲李子,初一露面便攫住他們的心神,但凡是個男人都心馳神往。后來他被程余年看中,眼看就要上演強取豪奪、折辱美人的戲碼,他們誰人不擔憂?誰人不想出手英雄救美?可誰都不敢當面得罪程余年。
本以為美人最終要淪落到惡霸手里,任他摧折,孰料路慎思露面,龍虎衛(wèi)直接帶走了程余年!聽美人的意思,是打算要了他的命!
戶部員外郎的兒子,眾目睽睽下,說殺就殺了,顯然毫無顧忌。
美人沾了權勢的味道,更散發(fā)出誘人攀附的腥甜香氣。
許多人忍不住想——若是能被他看中,得到他的青睞,日后豈不是平步青云……
見沒人回答,仿佛都沉浸在遐思當中,石堯道:“此人,我們分明在席間談論過。偌大京城,誰都能得罪,獨獨不能得罪他。”
顧望訝然:“冷大人?!”
原來那位絕色佳人,竟然就是傳聞當中的冷芳攜!
真是,真是……
一時之間,在場之人不知道說什么好。
“冷貞,冷芳攜。冷傲攜芳,玉潔松貞……人如其名,又寫得那樣一手好文章!鳖櫷念^悵然,思及冷芳攜目前的處境,更痛心疾首,“怎就,怎就走上邪路了?!”
他喃喃自語:“本來已是狀元,乘鸞直上指日可待,何必走歪路……他那副相貌,是了,是了!有可能是皇帝——”
折扇抵著他唇畔,石堯以手壓唇,作噤聲狀:“顧兄慎言!
顧望驚出一身冷汗,才發(fā)覺自己剛剛有走火入魔之勢,差一點說出大逆不道之言,龍虎衛(wèi)剛剛離開,指不定尚未走遠,若被誰聽了去,下場怕比程余年還凄慘!
這一下,與死里逃生沒有區(qū)別。
這之后吃菜喝酒沒什么趣味,味如嚼蠟,聚會虎頭蛇尾,散場后各自回家。
駱希聲無視旁人眼光打包剩菜,放在提籃里,朝家門走去。
他現(xiàn)在手里沒什么余錢,投資的生意要等下月才有回報,在京城賃了間小房子,買幾身衣裳就花得七七八八,F(xiàn)下夜里氣溫不高,飯菜變質的概率較低,拿回去當?shù)诙盏脑顼堈谩?br />
中午就在大理寺衙門里開設的食肆吃飯,不用給錢,還能裝幾個大饅頭回家,配著咸菜充當晚飯。
駱希聲的住所位置很差,每日行至大理寺要花近半個時辰,街坊鄰居許多三教九流的人物,里面除了四四方方一個小院子,只有兩間上漏下濕、不蔽風雨的瓦房。
點燃白燭,用紗罩小心翼翼籠著,駱希聲坐在桌邊,垂眸看著黑色蚊蟲縈繞在紗罩上,不知在想什么。
燭火并不明亮,但照亮這一方狹窄的空間已經(jīng)足夠。
酸木桌,淺褐色的柜子床,幾張小凳,一排書柜就是全部了。書柜之中,籍冊整齊排布,其中打頭的幾本,書封上寫著“簌玉集”三字。
抽出來,書頁已經(jīng)發(fā)黃,顯然被人頻繁翻動。
駱希聲嘆了口氣。少年時代,他每回寫完文章,不忍去讀,為自己仿佛僵尸一般的措辭頭疼不已時,便會翻出《簌玉集》。冷狀元的詩賦集作,每篇皆是經(jīng)典,靈氣逼人,他愛得不行,不僅手不釋卷,還經(jīng)常抄寫,試圖沾染一點文氣。
可以說,冷芳攜曾是他的偶像。當然,現(xiàn)在也是。
只是比之以往,喜愛沒有那么純粹而已。
這當然不是因為據(jù)說他被皇帝臨幸,成為被朝臣鄙棄的臠/臣。只是因為越到現(xiàn)在,駱希聲越發(fā)覺自己只是個平庸之人,除了能鉆營,長得好些,與小說里的穿越者前輩相比沒什么優(yōu)勢。
前輩們還能手搓肥皂火藥,他連考個科舉都難。
他曾經(jīng)想,等他一路過五關斬六將走到冷芳攜面前,一定要不經(jīng)意間透露出:我曾經(jīng)非常喜歡你的文章,和他交朋友。
但是當發(fā)覺自己科舉實在艱難,能留下來做個京官已經(jīng)花光此生的運道,從前的幻想便煙消云散,落到實處。駱希聲于是又想,這輩子可能都見不到冷芳攜一面,那也沒什么不好,就當一個不會塌房的偶像。
可今夜,他猝不及防間,卻與他打了個照面。
方才明白天成帝為何不顧身后名執(zhí)意寵愛他,為何那些朝臣雖然看不起以色侍人之事,對冷芳攜的情緒卻總是復雜得很。說厭惡,很少有人覺得他為了權勢才引誘皇帝;說喜愛,他們卻很少提起冷芳攜,至多只是言語暗示;有人提起他時,眼里甚至有歉疚之情。
從前被壓抑的感情,現(xiàn)在全數(shù)被激發(fā)出來。
駱希聲仰頭,嘆了口氣。
“駱聽啊駱聽,你完了呀。那可是皇帝的人,你對他起了好奇心,不是作死是什么?”
他不斷地告訴自己,不要去想了。
躺在床上時,腦海里還都是星連居發(fā)生的一幕幕,冷芳攜的五官眉宇,唇角淡淡的無情的笑,和靠近他時身體的幽香……
駱希聲一夜未眠。
*
再次見到冷芳攜,是在七日后的早朝。
這是駱希聲參加的第一個早朝,他感覺自己剛躺下去沒多久,就又得起來了。睡眠不足,吃飯都不香,他怕在朝會上出丑,干脆靠著口水生吞了兩個餅子,一口水都沒喝。
和頂頭上司碰面時,他眼睛都睜不開。
按理說,以他那芝麻大小的官階,根本沒有參加朝會、面見皇帝的資格。是他的上司大理寺少卿破格把他帶上,主要防止皇帝過問京城近來發(fā)生的拐賣兒童案,完全混日子的少卿回答不上。
滿目朱紫,全都是大人物,駱希聲不敢亂走,緊緊跟著少卿走到一列隊伍里,不動聲色地觀察四周,發(fā)覺領頭之人似乎是他上司的上司——大理寺卿,沈質。
對方手持象牙朝笏,身著赤色麒麟袍,眉眼修長俊朗,通身氣度不凡。
駱希聲自認只是個小人物,不敢跟身邊的官員攀談,埋頭盯著地磚,木偶一般跟隨少卿行禮,站著聽別的人議事。
皇帝很少開口,大部分是大臣說了一通,互相辯論,他再一錘定音。由此可見天成帝的威勢,就連公認強硬派的易閣老也不敢輕易推翻皇帝的決定。
那都與他無關。駱希聲一邊聽著,眼睛一睜一閉,被睡意籠罩,狠掐著掌心才沒當頭睡過去。
皇帝問及大理寺的事,皆是沈質在應答,沒有像少卿擔憂的那樣把他問得下不來臺?赡芑实垡仓郎偾涫莻一問三不知的草包。
總之,完全不需要駱希聲出面。
他正算著時間,等下朝,皇帝慣例式問了一句“還有無其余要事商議”。
“陛下,臣有要事啟奏!”沈質忽然站出來,擲地有聲,炸得駱希聲清醒過來。
大理寺明明沒遇到什么事啊?
駱希聲非常疑惑,看到少卿嘴角微撇,表情里帶著一種“他又來了”的無奈和窘迫。
只聽見沈質道:“吏部侍郎冷貞,擅離職守,構黨作亂,盜權竊柄,誤國殃民,還望陛下辨忠奸,正清源!*”
原來是要彈劾人。
不對,他怎么會彈劾冷芳攜呢?
第60章 那么漂亮的老婆,要是真能給他,怎么不樂意呢?
少卿看出駱希聲的困惑, 湊到他耳邊極小聲地說:“咱們大人看冷大人非常不順眼,滿朝之中,唯獨他一人幾乎次次早朝都要彈劾他, 顯然是恨極了, 縱然陛下從未曾削減對冷大人的寵愛也依舊未停!
“所以這一茬幾乎是例行之事, 不是什么大事,不要驚慌。你看那些大人物們全都冷靜自若。”
原來是這樣。
雖然還沒接觸過上司的上司,但在大理寺待了一陣,駱希聲也聽說過他諸多事跡。寒門出生,憑自身努力考入百藥書院, 殿試上被皇帝看中, 從實干做起,青云直上,一路官至大理寺卿。
為官清廉, 從不收受賄賂;斷案如神,洞穿蛛絲馬跡,明察秋毫。在位期間從無冤案,在民間有“青天”的名聲。
這樣性格之人, 確實會對不走正路、蒙蔽陛下的奸佞厭惡至極。雖然駱希聲覺得,天成帝與冷芳攜之事, 明顯是天成帝覬覦美貌臣子——以冷芳攜的才名能力, 只要安心做事,何愁高官厚祿?完全不必冒天下之大不韙,頂著朝堂罵名為臠/臣。
天成帝的長相又不是多么俊美瀟灑, 更不可能與他真心相愛。
所以只盯著冷芳攜一人攻擊, 不僅于事無補,無法達到除奸佞的目的, 反而容易招致皇帝的不滿,有礙前途?磥硭纤镜纳纤咀鋈丝梢,做官卻不行。
沈質突然的彈劾吹散了睡意,駱希聲前所未有地清醒起來,偷偷觀察前列人物的動向。
冷芳攜也在朝上,只是幾乎位于文官之首的位置,只比幾位閣老落后幾步。從這個站位也可看出他權勢之煊赫。
他未著朝服,一身打扮堪稱不倫不類,在朱紫金冠的朝臣中極為醒目,駱希聲僅僅側了側身,便能看到他的背影。打量之前,他發(fā)現(xiàn)還有許許多多同他一眼的人默默觀察他,倒沒有多少憤怒之色,反而眼神復雜。
以駱希聲的眼力,甚至發(fā)覺易閣老與他之間關系古怪。沈質彈劾時,易閣老轉身過來瞧了他一眼,雖然面容嚴肅,眼底卻是明晃晃的擔憂,不過那時冷芳攜正在看沈質,等他轉過身來時,只看到了易閣老的背影。
明明一直以來,常常聽聞易積石與冷芳攜二人交惡的消息,冷芳攜被置入攬雀宮時,易積石還曾當庭辱罵他。如今看來,易積石非但并不厭惡冷芳攜,好似對他還有情誼。
古怪,真是古怪。
出門前咽的小餅早已消化,駱希聲肚里空空,卻吃了一肚子瓜。原本無聊至極的朝會,似乎也平添幾分樂趣。
沈質先以鏗鏘一句定了冷芳攜的罪,再分列逐條陳述罪狀,證據(jù)詳實、文采飛揚,顯然醞釀已久,幾乎未斷一詞,一氣呵成。
若不是彈劾奏折,該是一篇流暢的佳作。
說完后,沈質伏跪于地,雙手端持象牙朝笏,聲音沉穩(wěn):“乞賜圣斷早誅奸險巧佞、專權賊臣以清朝政。*”
殿內一時寂靜無聲,天成帝端坐上首,身著明黃袞袍,腰束琥珀,十二旒靜懸,幾乎辨不清表情,只看到一個下巴。
但以天成帝的從容姿態(tài),想必對沈質的彈劾毫無驚慌,且心中早有成數(shù),任沈質用語之嚴酷,也未改變對冷芳攜的偏愛。
果不其然,他側頭看向文官之首,溫聲問道:“冷愛卿,你可有話要答?”
此前他與朝臣奏對,聲音雖不算寒冷刺骨,也能稱得上冷若冰霜、極富威嚴,弄得朝臣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懈怠?蓪ο髶Q成了冷芳攜,只是問一句話,聲音便如冰遇火,柔和悅耳,聽得駱希聲嘴角微撇,心道陛下你這樣盛寵,難怪大家對他不滿。
冷芳攜先是笑了笑,盯著沈質看,懶洋洋地回擊:“大理寺舊案堆積,前次拐子案鬧得沸沸揚揚。沈大人不專心斷案抓賊,卻花大力氣為難我一介小人物,真是榮幸。我被如何攻擊為難且無所謂,百姓們可還等著大人伸冤,還請沈大人為生民計,暫且放我一把!
話里話外的意思是:沈質管得太寬!
敢在朝會之上,陛下當面言辭如此放肆,也就只有他一人了。
天成帝與冷芳攜笑談幾句,輕飄飄將此事揭過。
嘶……
精心準備的奏章全數(shù)被駁回,還被冷芳攜當庭言語擠兌,駱希聲不敢想象自己頂頭上司有多生氣。不過沈質的修養(yǎng)顯然很好,起身回到隊列時神情堪稱平靜,一點也瞧不出憤怒的顏色。
也是,這不是他第一次彈劾冷芳攜,自然也不是第一次被駁回,只看冷芳攜現(xiàn)今如日中天,就可知從前彈劾的結果為何了。再是脾氣暴躁之人,多次遇到同樣的事,估計也習慣了。
這一茬堪稱整個朝會里最精彩的一幕,看得駱希聲精神煥發(fā),下朝出殿時,一點也瞧不出剛來時的昏昏欲睡。被少卿調侃趁著朝會偷偷補覺。
少卿說有事先走一步,估計是與同僚約好吃飯。在大理寺里通常找不到他,偏偏能在京城各大酒樓里碰到,不得不說真是滑稽可笑。
駱希聲獨自一人,綠色官服在一眾朱紫中極為顯眼,惹得不少人投以注目。他泰然自若,不因參加了次朝會,親眼見到了皇帝而飄飄然,始終記著自己的身份,心頭想著昨日擱置的案子,打算今天無論如何也要了結了。
卻看到沈質自身側走過,徑直朝冷芳攜的方向去。
駱希聲腳步一頓,心道,此事與他無關,未免牽連到他,還是快些離去。
心里這樣想,腳步反而放得更慢,駱希聲偷偷跟在他們后面,見沈質大步流星到冷芳攜背后,一把抓住了他的肩頭,兩人就此停住。沈質只是掃了一眼,冷芳攜身邊的幾名御史便識趣地退開,讓出兩人談話的空間。
我這是害怕二人矛盾激化,冷芳攜被打了。那樣漂亮的臉,被打了豈不可惜。
駱希聲這樣想,藏在一株古樸虬蟠的連理柏后,小心翼翼地觀察。
一些路過的朝臣也放緩腳步,只是沒駱希聲那樣厚的臉皮,站了一會兒就急匆匆走了。
冷芳攜與沈質之間卻不似旁人想象中勢同水火,堪稱你死我活。沈質找冷芳攜,也并非興師問罪,或是惱羞成怒。
若有心人仔細觀察,還能發(fā)覺二人對面時,腰間所系的玉佩像是用同一種玉料雕琢而出,通體雪白,只在各自的左側和右側有一抹云霞般的紅痕。若將兩枚玉佩拼在一起瞧,便會驚人地發(fā)現(xiàn)兩者合二為一,不正是一塊完整的玉石!
只可惜很少有人注意沈質的穿衣打扮,又因他聞名朝野的對冷芳攜的厭惡,無人會抱著鉆研的心態(tài)仔細觀察他們的玉佩。
“你……”分明是沈質主動按住冷芳攜的肩膀,但當后者看著他時,他卻一時不知道說什么,“你最近過得如何?”
其實,沈質知曉冷芳攜近日除了胃口較差,身體十分康健,又因身旁多了位逗樂的侍衛(wèi),宿在攬雀宮內不似往日沉悶。中秋節(jié)時,還與越云嵐相見。
更知曉他與天成帝何時行了房。
沈質對冷芳攜的近況一清二楚,正是因此,他才主動找到冷芳攜。
“沈清儀!崩浞紨y卻念他的名字,語氣有些抱怨:“你今日說話太嚴厲了。我難道是什么禍國殃民的妖妃嗎?”
他自己調侃自己,沈質聽了,心卻好似被狠狠抓了一下,說不出的難受。他昨夜睡得并不安穩(wěn),夢里全是冷芳攜的身影,現(xiàn)下胸口悶痛,和未好的咳疾混在一起,還未回答便以袖掩唇,聲嘶力竭地咳嗽起來。
冷芳攜唇角的笑容淡了,等到沈質勉強直起身,道:“你看你現(xiàn)在,百病纏身,哪有我們之前同去爬山時的強。坎皇秋L寒便是咳疾,沒一日好的。我此前說要你尋個清閑職位好好養(yǎng)病,你偏不聽,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牛耕地一般不辭辛勞,恨不得將一身心血揮灑案牘,是真不要命了!”
“這樣,你還次次變著花樣彈劾我。師兄,你就這么恨我?”
最后一句,堪稱錐心之言。沈質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是白如薄紙:“我從未怨恨你!
冷芳攜揚眉道:“那你總說我壞話?!”
“芳攜,你明知我……”沈質頓了頓,將聲音放得極低,“如今你有烈火烹油之勢,鮮花著錦之盛,看似前途不可限量,便是湯沃與易積石也不敢阻你的路。可你知道,古往今來,以色邀寵、佞幸一流,縱然一時權柄煊赫,從沒有好下場!”
他聲音沙啞,還帶著咳意,有字字血淚之情:“我若不出面與你為難,彈劾你,日后百官要以你為靶,帝王更生忌憚!天家無情,帝王之寵愛從來不能長久,屆時你待如何?”
見冷芳攜默然不語,似是被他的話戳中心頭隱秘,沈質忍著胸膛的痛楚,柔聲勸哄:“你日后行事收斂一些,別總是惹人注目,好嗎?師兄會想辦法接你出宮的。”
“師兄……”冷芳攜搖搖頭,“如師父所言,你就是太過天真了。以為世上什么事,只要你有心,便能辦到。或者說傲慢?”
他笑道:“接我出宮?此事暫且不論,你要云娘如何自處?她被納入飛羽宮,此生都出不了這重重宮闕,是我之過。她尚且要忍耐深宮寂寞,我卻拍拍衣袖走了。冷貞,不是這樣的人!
沈質完全不在意越云嵐,甚至因為她的身份,對她隱隱有敵意。他知曉越家的宅邸陰私,認為越云嵐始終在利用冷芳攜,冷芳攜卻總是用憐愛的眼光看她,把她當做需要好好呵護的妹妹,令他格外看不過眼。
從前二人便因這些事吵過幾架,但現(xiàn)在,沈質不欲提及越云嵐之事。
“湯沃與易積石兩黨已經(jīng)勢同水火,陛下非但不制止,反而火上澆油。文官一旦斗狠,使的手段比武人兇殘百倍,更易牽連旁人,歷朝大案大多來于此,殺得頭顱滾滾、血流成河。天成帝以此為娛樂,你不要再牽扯其中了。”沈質道,像是知曉冷芳攜在血書案中對易積石的維護。
冷芳攜眼中閃過一絲微妙神色,頂著沈質憂慮的臉色,未與他辯駁,慢吞吞道:“好,我知道了。師兄!
他湊到沈質跟前,額頭差一點抵著他的鼻尖,嗅到沈質身上干凈的皂角味道,輕聲說:“我會乖乖的!
沈質的身體一時間僵硬起來,心跳加快,帶得血液翻涌,冷芳攜看到他耳垂上滾燙的紅意,瞇起了眼睛。
難道沈質也……
也是,前兩個世界里受到“病毒”影響,發(fā)生異變的本來就不止一個人。冷芳攜將他們的變化總結為,對他產(chǎn)生莫名其妙的覬覦和占有欲。
不過,無論這個世界有多少人變異,也影響不了他的計劃。
輕輕的笑自胸前傳來,沈質蒼白的唇緊緊抿著,后退半步,低頭想跟冷芳攜說什么,忽然看見他領口之內的情形。
微垂的手指驀地緊緊內扣,攥著掌心皮肉,連指甲刺破了表皮也沒發(fā)覺。
沈質死死盯著光影之中的雪白脖頸,那上面玫紅的印記紅得刺人,令他險些失去理智。
沒事,沒事。沈質不斷告訴自己,牙關卻緊緊咬著,素來平靜的臉上露出一瞬即散的猙獰。
明知皇帝與冷芳攜同榻而眠,明知他們才行房不久,那么,留下痕跡是理所當然的……他師弟的皮肉本就嬌嫩,碰一下都要留下青痕,何況纏綿情濃時的親吻?
那都是正常的,他為此怒火叢生才是不正常。
“師兄,你怎么了?”冷芳攜道。
沈質狠狠閉了閉眼,復又睜開,總算把眼底翻滾的怒意壓下去,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沒事。大理寺里案情繁多,我先走了。芳攜,你保重。”
轉身的那一剎那,笑容忽然隱沒,面上是勃然怒意,眼底兇意猙獰,看得駱希聲一愣,差點以為沈質要對冷芳攜動手了。
好在他頂頭上司似乎還有理智,只是自己生氣,沒有對同事訴諸武力。
……就這么氣啊。駱希聲咋舌。
剛才沈質那表情,那眼神,下一秒殺人都不奇怪。
這讓他真是充滿了好奇,很想知道冷芳攜對他說了什么冒犯的話。不過現(xiàn)在人已經(jīng)走了,只能自己想想,他臉皮還沒厚到去冷芳攜面前問,尤其是發(fā)生了之前的巧取豪奪事件之后,幾乎沒臉去見他。
躲在連理柏后,站得腿都有些酸。駱希聲拍拍衣服上掉落的枝葉,施施然走出來,打算離開,抬頭時卻發(fā)覺冷芳攜還未走,與那幾名御史一同站著,直直看向駱希聲的方向。
“……”
兩人對視,駱希聲硬著脖子沒挪開,從冷芳攜眼底瞧出了揶揄之色,尷尬地摸摸鼻子,恨不得腳邊有條縫給他鉆進去。
雖然他沒有偷聽,只是擔心冷芳攜的安危,但在對方眼中,他估計已經(jīng)是個偷聽偷看的猥瑣小人了。
駱希聲心里連聲嘆氣,踢著腳下的枝葉,有些沒走的官員經(jīng)過他時,還調侃他幾句。
“你這小官,是不是想攀附中貴人?”
“長得確有幾分姿色。”
“想必他對你已經(jīng)印象深刻!
話里除了調侃之意,酸味更是撲鼻,擠兌之情溢于言表。還好沒有大理寺的人,否則回去就要被人穿小鞋了。
駱希聲也開自己的玩笑,心想那么漂亮的老婆,要是真能給他,怎么不樂意呢?
那些朝官也只能說說酸話了,他能被冷芳攜放在眼里,是他的本事!換作他們,恐怕脫光了衣服裸奔,都引不起冷芳攜的注意。
嘴上嫌棄他攀附別人,真要給他攀上了,那些人不得恨得咬碎牙?
*
小官之間打嘴仗,那頭冷芳攜出了金鑾殿,卻與天成帝走到一起。
金鑾殿后有條路直通向太極殿,走過去不過一刻鐘,天成帝卻要繞路而行,到冷芳攜下朝的地方等他,與他一道回太極殿。好像多走這么幾步,就能多些樂趣一樣。
今日等候的時間長了些,天成帝也未露出不耐煩的神色,等冷芳攜走近,十分自然地牽起他的右手,十指緊扣。道旁宮人皆垂頭肅立,不敢看一眼。
“都說了不用等我。”冷芳攜道,“陛下先回宮歇息,不好嗎?”
“朕不覺得勞累。”
冷芳攜于是勾唇輕笑,笑里說不出的意味,像是在說陛下年近三十,當真不覺勞累?還是只是嘴硬逞強,不肯服老。
天成帝默然,出口與他理論只會顯得他當真在意年歲,雖然他得意洋洋的樣子十分可惡,現(xiàn)在卻不能教訓他。等到了床上,再給這小狐貍顏色看看。
于是說起沈質之事,調侃道:“沈質此人不慕名利,蕭蕭君子,怎么偏偏看你不順眼?”
冷芳攜被日頭照得骨頭發(fā)軟,懶洋洋道:“他可能嫉妒我簡在帝心罷。”
天成帝也跟著笑了下。
“你們明明師出同門,從前是互相扶持的師兄弟。據(jù)聞沈質此前待你如兄似父,自己家境平平,也要攢錢去翰墨齋給你買珍元墨,怎么現(xiàn)在反而鬧成了死敵?”
冷芳攜道:“都說虎毒不食子,但父子尚且相殘。人心難測,不過可以同患難,卻不能共富貴。”
天成帝:“朕不信沈質是那等愛嫉妒的人!
冷芳攜攤攤手:“陛下不信便不信吧。”
在太極殿陪著天成帝用完午膳,又照常在天成帝的教導下處理政務,吏部之事頗為繁雜,他既然占了侍郎的位置,便要盡心盡責。
沉心做事時時間向來飛速,再抬頭時已經(jīng)未時末。
冷芳攜伸了個懶腰,將頭發(fā)披散,垂在龍案之上,遮住天成帝正在看的奏章。
無視天成帝的無奈,他從梁惠手里接過梨花木齒梳,慢條斯理地梳頭發(fā)。淡淡發(fā)香隨著他的動作蔓延到天成帝鼻尖,發(fā)尾垂落,天成帝伸手便能抓起一捋。
奏章看不了,干脆抓起一捧,奪過梳子。
“誒——!”冷芳攜瞪了他一眼,還是乖乖垂頭,讓他幫忙梳理頭發(fā)。
重新梳好后,頭皮都放松了些。冷芳攜困意上涌,眨眨眼睛,說回攬雀宮看看。
攬雀宮里一般只能看到藥奴和十一,冷芳攜不在時,藥奴照常照顧花草,十一卻仿佛丟了主人的小狗,一點勁兒都提不起來。
冷芳攜走到殿門口,就看見他半蹲在地上,將下巴支在凳子上,瞧著椅背上攤開的書頁發(fā)呆,顯然什么都沒看進去。
聽到腳步聲,他耳尖動了動,立刻轉過身來,呆呆的臉上瞬間迸發(fā)出一個欣喜的笑容,向冷芳攜奔來:“大人!”
“你出去了好久!昨天就沒有回來!”他半是埋怨半是難過地說,“我認真看書習字,你也不知道!
十一是個大文盲,一個字都不會寫,也不愛看書。冷芳攜偏要為難他,要他一天練十個大字,讀三頁數(shù),言之鑿鑿地說,他是狀元出身,身邊沒有書童就算了,但若是護衛(wèi)大字不識,就要惹笑話了。
為了他的名聲,十一只能咬牙習字,忍著重重困意瞪著眼睛看書。誰知道冷芳攜除了最開始的幾天會好好地監(jiān)督他,之后就再也沒過問他的進度。
十一仍然乖乖地學習,心里卻滿是怨言。
不過,冷芳攜只要摸一摸他的腦袋,撓一撓下巴,那些抱怨就全被十一丟之腦后。
他幸福地瞇起眼睛,享受主人的愛撫。
“大人,我?guī)湍闳⒘四莻沈、沈質吧!”十一冷不丁說,“我聽說他今天說了你的壞話,而且總說你壞話。我?guī)湍憬鉀Q掉他,就沒人彈劾你了。”
冷芳攜失笑:“不用了。我自己會處理的!
十一嚴肅道:“難道大人要像之前一樣,當做沒聽到過,讓他變本加厲?”
冷芳攜捏捏他的耳垂,輕聲道:“當然會動手!
十一這才放心似的,安心享受冷芳攜溫暖的手指。
冷芳攜回來,他便生出一身的精力和熱情,讓冷芳攜用布老虎逗他。只是丟出去,他再去撿回來的簡單游戲,就樂此不疲,玩了好幾輪。
布老虎沾著灰塵變臟了,他才依依不舍地停止游戲,小心地擦干凈,珍而重之地放回自己床上。
但凡是冷芳攜給他的東西,他都如獲至寶。
精力消耗了一半,冷芳攜想著,該做些與腦力相關的事,便拾起椅背上的書:“十一,快過來。我給你念書。”
能和冷芳攜待在一起,是好的,好的不能再好?墒且顣,那就有些壞了。
十一站在門邊,一臉糾結,最后對主人的喜愛勝過一切,跑到冷芳攜跟前,極為自然地半跪下來,毛絨絨的腦袋枕著大腿。
他很喜歡這種與冷芳攜親密接觸的姿勢,冷芳攜從前嘗試糾正他,奈何十一在這方面堪稱固執(zhí),只能任他去了。
書上都是些簡單短小的詩句和對子,冷芳攜輕聲念一句,十一便跟著念一句。
光影悠悠,冷芳攜摸著十一的頭發(fā),長睫微垂。
殿外,藥奴除完雜草,起身清理衣服上的臟污,顯露出左臉上的紅色胎記。他轉身時看見了冷芳攜的側臉,和他嘴角漸漸浮現(xiàn)的笑容,黑沉沉的眼眸里閃過一絲笑意。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是笑著的。
……
隔日朝會,并無新事,但在即將散朝時,數(shù)位御史忽然齊身出列,彈劾大理寺卿沈質。
朝臣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