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已經迫不及待看到科林·維蘭德引發的騷亂。
回應他的是一個干脆利落的背影, 科林不無遺憾地嘆息,躺在地上還在回味剛剛發生的事。
赫萊直接沖向離他最近的盥洗室里,他把門鎖上, 隨后狼狽地撐著洗手池, 埋頭喘息。如果剛才科林能夠從激情過后留意一些, 就會發現他裸/露出的皮膚已經不再是瑩潤的白,反而像青澀的桃子一樣蒙了一層淡淡的粉色,汗珠順著肉/體的輪廓流淌,他渾身濕熱,雙眸仿佛浸在水里, 亮得驚心。
……怎么回事。
赫萊嘴唇微微顫抖, 不明白這突如其來的燥熱因為什么。他之前以為是魔爐溫度過高,可當熱度影響到他的身體,像有一把火柴在他血液里沸騰時, 他才發現不是魔爐的緣故,連科林也拋下不管,狼狽離開。
若不是靠著毅力支撐,早就倒在走廊上。
太熱, 太濕,也太敏感了。
光是手掌接觸微涼的洗手臺, 一陣酥麻的快感就襲擊了赫萊, 令他眼眸里的水滑落。
赫萊立刻擰開水龍頭,將雙手放在冷水中沖洗,企圖緩解不適的感覺, 然而只是杯水車薪——耳垂、脖子、露出的手腕, 一切與空氣接觸的部位都在戰栗當中,而掩蓋在法師袍之下的肌膚, 更在粗糙的布料里發出呻/吟。
他到底怎么了?
赫萊用盡全身力氣呼氣吸氣,卻因為呼吸節奏失衡陷入眩暈當中。
他到底怎么了?
明明沒有被法術擊中——
留有水痕還未被擦拭干凈的鏡面里,一個烏發雪膚的青年斜倚著墻壁,四肢軟弱,站立不穩,微垂的眼睫、猶帶淚痕的眼眶之下,薄唇艷麗得觸目驚心,像抹了鯨人的血一般攝人心魄。
赫萊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忽然發現脖子上的神紋浮現,熾熱滾燙,又給在余韻中顫抖的軀體帶來新的刺激點。顧不得其他,赫萊解開法師袍,瘋狂地用冷水澆洗肌膚。
這樣下來,不知是因為冷熱差異太大,還是別的什么,他的皮膚更紅,像一顆熟透的水蜜桃。
他這幅模樣要是被別人看見,恐怕會引起一番騷亂。但好在,好在盥洗室門禁鎖,沒人能觀賞美景。
靠著這種辦法,赫萊確實感到體內一陣又一陣洶涌澎湃的熱意消退了些,雖然不至于完全恢復冷靜,但至少讓他找回了思考的理智,也恢復了點力氣。
青年充滿肉/欲的軀體敞立著,潔白的皮膚被一層水意籠罩,濕漉漉的。赫萊打量冒出來的神紋,眉頭輕輕皺起——他發現那些金色的紋路里多出幾根黑色細絲,要不是此刻借著燈光自己觀察,可能發覺不到。
身體的異常是因為這個嗎?
光明神留下的神紋里怎么會突然冒出雜質?這是否意味著祂出了問題?
有太多種猜測與可能的解答在腦海內懸浮,至少現在,赫萊得不到一個準確的答案。他只是按下心中的憂慮,用柔軟的毛巾擦干自己,礙于之前過于敏感的體感,下意識放輕手上的動作。擦完后,穿上法師袍,重新將自己藏進去。
他站在鏡前,雙手擊打面頰,讓最后一絲殘留在眉宇中的柔軟意味消退,重新回到面無表情的冷靜狀態。
*
科林對赫萊動手的事在塔群中引起軒然大波,這回不再是只在學生口中傳遞的“軼事”,而是確鑿發生,有被假消息引走的導師、提前躲開的學生以及動手的人證明的惡性事件。
如果赫萊還只是一位普通三等生,塔群可能就私下低調處理了,但他的身份已經今非昔比——他是塔群創始人之一,最強大法師唯一的學生!
不論加菲爾德對他的感官如何,這個身份都不容挑釁。
管事層雷厲風行地將涉事學生關押,拷問事情的真相,得出的結果比他們預料得要好,科林·維蘭德只是安排那些學生用控制類的咒語控制赫萊,并沒有實際上危險的舉動,反而差點被赫萊掐到窒息。
那比赫萊受傷的結果好上百倍,至少不用直面加菲爾德的怒火。
正當管理層打算把科林推出來,由赫萊處置時,他卻被另一位大法師帶走了。
這一下才讓事態升級,畢竟此前只是學生之間的沖突,只要交出科林就能終結事端。可這一回,另一位大法師參與其中,明確要保住科林,這難道不是跟加菲爾德當面叫板?
大法師間縱然關系冷淡,從不輕易發生沖突,因為一旦產生爭執乃至于動手,哪怕是余波都會摧毀很多東西。
但管理層也不敢跟那位大法師硬氣,也不敢直接將事情告知加菲爾德,一旦處理不慎,以太塔群恐怕毀于一旦。他們幾乎立刻找到第三位大法師,企圖令對方出面調停,哪知道加菲爾德動作迅速,已經到那位大法師的法師塔中興師問罪。
與管理層想象中不同,二人之間的火藥味并不濃厚。
“你想收他作學生?”看到沙發上躺著的傷痕累累的青年,加菲爾德微微挑眉,說,“他的手段太低劣,像個隨意發瘋的癮君子。安,這可不像你會收的人。”
安的容貌隱匿在一片迷蒙的晨霧當中,只露出一小部分下頜,它的聲音非男非女,完全失去了性別象征。
“維蘭德的研究能力很強。我的課題陷入了停滯期,他也許能幫助我找到新的方向。”
“是嗎。”看加菲爾德的神情,他并不相信。
安說:“加菲爾德,維蘭德沒有對你的學生造成真實的損害,他已經受到足夠的懲罰——無論是你學生的反擊,還是我在他身體上留下的傷痕,以及對他魔力的抑制。對于一位法師來說,比死更可怕的事是失去魔力。他現在已經完全陷入崩潰狀態,我會讓他一直待在我的塔里,禁止他外出。”
“哈。”加菲爾德發出一聲短促的笑,“這小子可是直接挑釁了我,冒犯大法師的人沒人能活下來。安,難道你要破壞這個規則?”
“……”安沉默了會兒,最終說,“我欠你一個人情。”
這才是加菲爾德滿意的回答,他點點頭,視線輕飄飄落在科林身上,那個垂死的青年眼神空虛,對外界的動靜一點都不關注,像具尸體。安似乎真的只把他當作一個暫時有用的耗材,對他身上致命的傷口不聞不問。
似乎……
但——
加菲爾德已經察覺到什么,意味深長的眼神來到安的身上,但他沒有明說,只是在離開前留下一句模棱兩可的話。
“交易達成。不過安,你的魔力中似乎多了點東西。”
真有意思,一個普通的三等生,連魔力循環都沒能構筑,竟然用某種奇異的手段操控了一位大法師。
太有意思了!
他已經迫不及待看到科林·維蘭德引發的騷亂。
在自己學生面前,加菲爾德用謊言掩蓋了真相。他說科林不知什么時候被一位大法師看中,以此為底氣挑釁他,為了塔群的和諧,他與那位大法師私底下達成協議,對科林嚴厲懲罰,禁止他外出。
赫萊沒有意見,他從沒想過要科林的命。只是這件事發生后,對他明里暗里的關注多了很多,赫萊再能無視旁人的眼神,此刻也感到厭煩和苦惱。
加菲爾德似乎看出他的煩惱,說:“但你現在在外面行走,那些猴子們一定會關注你。你的學習進度本來就不快,再被打擾,豈不是比烏龜還慢?”
他讓赫萊搬進他的法師塔里,這段時間暫時住在里面,避開庸人們的關注。
赫萊其實不想和加菲爾德待在一個空間里,但比起被人當成新奇事物打量,和一個毒舌獨處還能忍受。而且一座法師塔高可聳立入云,他與加菲爾德相見的次數應該不多。
他回到旅館收拾東西,本來想跟魯弗斯告別,卻沒找到對方的身影,詢問老板也沒有結果,收拾出行李后就離開了。
等他走后,紅發青年的身影才出現在旅館門口。看到魯弗斯,老板立刻跟他說了赫萊的事。
調侃的語氣:“那個貴族少爺對你很關注哦,你們的關系比以前好了。但你還沒讓他吃苦頭,魯弗斯,難不成你看上那位少爺了?”
與魯弗斯認識這么多年,老板已經把他當成自己的子侄看待,因此也很關心對方的生活。在他看來,魯弗斯一個人其實非常寂寞,能夠找到一位共度一生的伴侶也很不錯。
“我覺得他很不錯,性格不像外表那么冷淡,反而很溫和。又在法師塔里,聽你之前說,他成為法師老爺的學生了?那不是更前途無量。依我看,你別再打從他身上榨錢的主意了,老老實實和他交往不好嗎?”
“說不定我有生之年,還能參加你們的婚禮。”
絮絮叨叨說了一堆,魯弗斯的回應只是一聲平淡的“哦”,沒有別的特殊反應。聽完就上樓了。
看著他的背影,老板奇怪地嘀咕:“這都沒反應,難道我看走眼了?可那小子對赫勒那么殷勤……”
關上房門,紅發青年一步一步走到房間中央,步伐間距固定,動作呆板僵硬,看起來像一個上了發條的玩偶。
棕紅色的眼瞳里沒有神光,麻木地注視著房間里的擺件。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魯弗斯的頭忽然晃了下,僵硬垂落的手臂彎起,搭著額頭。
他呻/吟:“……剛剛有誰說了什么?”
第42章 “這枚耳釘……”
莫名奇妙的頭暈和疼痛襲擊了魯弗斯, 今天他在塔群里一直渾渾噩噩,上的課程、遇到的學生和聽到的消息仿佛像夢境一般,充斥著不真實感。
就連回到旅館, 和老板聊天也記得不甚清晰。
老板跟他說了什么?
魯弗斯擰眉努力回想, 卻發現記憶干干凈凈, 一片空白,什么都沒留下。
他怎么了?
捂著額頭發出痛苦的呻/吟,下一秒魯弗斯的手臂卻忽然垂落,擰著的眉頭松開,面無表情。
混沌的思緒努力思考。
今天, 他八歲了。
媽媽的客人對他露出古怪的笑容, 伸手在他臉上扇了一巴掌,媽媽想要阻止,反而被客人選為主要施暴的目標。
小夜燈。
家里沒有廚房, 他跑到樓道里,那里擺放著家里的廚具,唯一一把刀掛在最角落的位置里。他捅了客人一刀,不然媽媽會被打死。
昨天, 他從一個貴族少爺那里騙來一大袋錢,那個蠢貨以為他真能弄來違禁品, 大把撒錢, 讓他盡快把貨給他。估計要不了多久,那位癮君子就會死于違禁品了。
可笑,他今天就走了。那少爺還傻傻的等著。
不過這樣一來, 在塔群第一年的學費有了。但還不夠, 還缺很多很多,他想專心學習魔法, 盡快學會愈痕術,所以三等生不是他最好的選擇,而二等生的資格如同吞金獸一樣源源不斷消耗金錢。
他需要找到一個新的目標。
賺到了一筆大錢,雖然是幫人看場子,受了很多傷,但那是值得的。
以前想過賣器官賺錢,但那只是一次□□易,以他低微的出生,器官根本賣不出高價。
“……”
“……我剛剛怎么了。”魯弗斯忽然怔愣,“今天是幾號?”
他似乎忘了時間,思維斷斷續續,記憶像是曝光的膠片,只能記錄一些非常不真實的畫面。
他今天,去了塔群嗎?
在逐漸、逐漸陷入昏沉的思緒中,魯弗斯忽然抓住了某些東西,他立刻脫掉法師袍露出陳舊的里襯,拽開手腕的口子,將衣袖捋到上臂處。
手臂緊實的肌肉暴露在空氣中,魯弗斯微微翻轉手腕,視線停留在青色血管旁的一根墨綠色的線上。
這是什么時候出現的?
這是……什么?
墨綠色像是一根線索,激活了所有即將墜入深淵的回憶,他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一個名字。
——科林·維蘭德。
是他!
那頭怪物用不知名的疾病和魔藥為基礎材料,構筑出一個極為恐怖的邪惡法術。魯弗斯能作為二等生學習這么久,在法術上的造詣絕對不低,卻完全摸不清那個法術的核心邏輯和規則,只能從法術生效后的效果判斷出那絕對是放在現在也會被絕對禁止的禁術。
拿到幾百年前,科林絕對會被劃分到黑暗巫師的陣營。
他用這個法術控制了魯弗斯,讓他無知無覺、渾渾噩噩,遵從施術者的心意生活。
想清楚這一切,魯弗斯立刻沖到門口,他必須告訴赫萊——科林對他動手的目的絕不單純,很有可能打算用他作為誘餌對赫萊動手。
但手剛剛放到門把上,還沒擰下去,魯弗斯的動作驀地一頓,動作僵硬地后退,坐到靠窗的藤椅上,兩眼無神,安靜地等待第二天到來。
在平靜的軀殼里,數秒前發生的事狂風驟雨般被陌生的法術碾碎。一切都沉淀下去,最后只有欲望升騰而出。
他又想到了赫萊,幾乎每隔一段時間便要想起對方。
他想到了那天在醫務室里,他在赫萊面前忍著怯意褪下衣物,裸/露出胸膛,對方那雙比寶石還要瑰麗的眼睛落到他身上時,皮膚因此浮現出的奇異快感。
以及他的手,溫熱的手心落到他的肩膀上,以極輕的力道推他去法陣中時。
那輕飄飄的觸感讓魯弗斯想到無意間看到的貴族小姐帶著的長毛寵物,小姐與它嬉戲的時候,對方也是抬起小小的爪子,將爪墊印到貴族小姐的臉上。
貴族小姐一點惱意都沒有,反而露出像被選中一般的榮幸驚喜的表情。
他總是反復回味那個時刻,他與赫萊最親密的一次接觸。對方那時微微挑起的眉,燈光下光華流轉的眼睛,以及時而平直時而翹起的唇角,連帶著額發微微散落,裸露的脆弱的喉嚨,都異常清晰,仿佛昨日重現。
魯弗斯對赫萊是有妄念的。
念頭第一次升起時,魯弗斯感到不可思議,為自己突如其來的發春惱怒不已,但當第二次、第三次以及無數次浮現后,魯弗斯反而接受了,他開始習慣于被赫萊包裹的生活。
但他至少明白一切沒有可能。
沒有可能……嗎?
混沌一片的眼瞳里閃過一道神光,這具僵硬的軀體里仿佛有第二個人在操控,魯弗斯發出一聲奇怪的笑。
*
第二天去藏書室的時候,里面的人比往常多了不少。
找到目標書籍,魯弗斯選了個位置坐下,剛一坐下還沒翻開書,就聽到對面的學生正在小聲交談。
魯弗斯沒有像往常一樣打斷他們的對話,而是沉默地傾聽。
那個名為克羅斯的高年級學長說:“雖然塔群很快處理了那件事,但科林·維蘭德背靠大法師安,沒有受到過多懲罰。”
“真遺憾當時我不在教室里。據說赫勒把科林打了一頓,差點把他掐死了……一定很美麗。”理性的討論過后,逐漸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學長,你看到科林當時的表情了嗎?”
克羅斯頗為古怪地說:“他似乎從赫勒的擊打中品嘗出了快感,一臉興奮。”
“啊,要是我也能體驗就好了。”那位學生捧著緋紅的面頰,像想念心上人的小女生一樣,“能夠與赫勒的手親密接觸,真不敢想象那種滋味有多美妙。”
越來越多的人來到附近加入對話,有人抱怨赫萊被加菲爾德帶回法師塔里,看不到赫萊的身影,有人不斷幻想如果能對科林取而代之該多么快樂,所有人都忽略了襲擊事件背后的嚴肅意味,反而將其說成一件緋聞軼事。
說著說著,他們面對著魯弗斯,忽然露出如出一轍的狂熱笑容。
魯弗斯麻木地看著他們,過了幾秒鐘,嘴唇不受控制地勾起來。
——科林正在一點點蠶食塔群,操控他們。
那一點點零星的、殘存的理智這樣想著,然而轉瞬間就被黑暗吞沒。
這一切都被法師塔內的加菲爾德納入眼底,像是看了一場足夠精彩的好戲,他露出愉悅的笑容。
……
又發癲了嗎。
他面前的赫萊如是想。
他正按照慣例向導師匯報讀書進度,兩人相對而坐,神情都很冷淡安靜。加菲爾德一手撐著額頭,垂目盯著漆黑的桌案,忽然發出一陣笑聲,打破了房間的安靜。
赫萊經常見到加菲爾德笑,不過唇角的弧度永遠充斥嘲諷譏笑的意味,其余五官根本不動,組合在一起十足刻薄。可這一回,加菲爾德笑得眼睛都彎起來,還沁出淚珠。
難道他講的內容很好笑嗎?
赫萊繼續匯報,打算快點完成,回到自己的房間里。他討厭與人共處一室。
尤其那個人還是加菲爾德。
就算一句話不說,一個表情都沒有,光是在那里坐著,就仿佛一團污泥源源不斷散發陰冷氣息。亞格的氣溫明明正升高,身處房間中,裹著法師袍,赫萊卻還是察覺到冷意。
甚至就算在法師塔其他房間里,沒有加菲爾德的地方,也充斥同樣的陰冷氣息。赫萊很不喜歡那種如影隨形,無法擺脫的感覺。
但是匯報完畢后,加菲爾德沒有像往常那樣火力全開,將他批得一文不值,反而罕見地沉默。這讓赫萊不得不懷疑他之前根本沒有認真聽,在發呆。
“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先走了。”忍住無語的心情,赫萊說。
加菲爾德卻抬頭:“等等。”
赫萊正想著他有什么事,加菲爾德忽然起身,走過桌案來到他前面。他身形高大,比赫萊足足高一個個頭,站起來時能將背后的光線全部遮完,向赫萊投下一片巨大的陰影,壓迫感十足。
加菲爾德彎腰,赫萊感到耳垂一涼——他的手指落到右耳垂上,冰冷的指腹抵著耳釘和周圍的肌膚。
赫萊猛地后撤幾步,忍住剛才心驚肉跳的不安感,盡量維持平靜的表情。
“這枚耳釘……”加菲爾德的話沒有說完,他揉著指腹,未盡的話語顯得意味深長。
他是不是發現了這是個魔法道具?
一開始赫萊并不想接觸加菲爾德,因為以大法師的實力,不可能看不破他的偽裝。后來他莫名其妙被加菲爾德看中,收為弟子,他不可能放棄一切再逃走,只能硬著頭皮去見這位傳奇大法師,孰料對方像沒發現一樣,絲毫未談及他的身份和偽裝。
赫萊以為他不在意,或者莉達的魔法道具有特殊之處,就連大法師也不能識破。
可是這一回……
赫萊的心臟砰砰直跳,聽到加菲爾德用平淡的語氣說:“你已經住進我的法師塔了,還整天戴這個,不覺得悶得慌?這耳釘這么丑,摘了。”
“我對你是什么身份毫無興趣,就算你有再多隱秘,在魔法世界里仍然只是個連讀書都讀不好的菜鳥學徒。”他不屑一笑,用刻薄的語氣說。
很好。加菲爾德還是那個加菲爾德。
赫萊不想摘掉耳釘,可還沒等他回答,加菲爾德就自顧自行動,伸手抹去耳釘,捻成一片灰燼。
赫萊的容貌徹底暴露在他面前。
加菲爾德定定地看了幾眼,伸手搭住赫萊的下巴,仔細地觀察了一陣。不知是不是錯覺,赫萊總覺得他冰涼的手指有些發抖,而且溫度漸漸升高。
赫萊不喜歡這種受制于人的感覺,立刻后退半步。
加菲爾德對此倒沒有生氣,只是繼續用那種仿佛在評估某種東西的眼神打量他,最后只笑了笑,沒有顯露異色:“還不錯,挺漂亮的。”
“用這張臉行走,別人至少還能一定程度上無視你的蠢笨,對你寬容一些。人都喜歡美好的事物,不是嗎?何必總是遮遮掩掩,用這種拙劣的手段。”
他似乎真的只是突發奇想,看不慣那枚顯眼的魔法道具。做完這一件事,絲毫沒有提及赫萊的身份,就把他趕出門外。
房門關上,停留在原地的高傲法師立刻走向盥洗室,習以為常地沖起涼水澡。
第43章 神紋其實是神為心怡情人留下的印痕,以示情人的身份。
赫萊近乎摔門而出。
加菲爾德碾碎耳釘的舉動對他無異于一種挑釁, 被迫在別人面前暴露真容,面臨身份暴露風險也令他心情煩躁,夾雜著無措。而他非但不能對加菲爾德做什么, 還要沉默地接受, 讓一切顯得沒那么不情愿, 以此降低加菲爾德對他真實身份的感興趣程度。
事實上,他也的確做不了什么。圣殿的囚禁令他無一所長,只能在僅有的時間里增強實力,但在一名大魔法師面前,那點實力還不夠看。
這種超出控制、任人宰割的弱小感令赫萊的情緒繃直拉緊, 如一根緊繃的弦, 一扯就斷。
他已經越來越厭惡他的導師了。
赫萊不喜歡那種陰邪氣質的人,只要站在那里,就能把周圍的氛圍變得古怪陰森。加菲爾德像一條毒蛇, 總是在他身側嘶嘶吐著蛇信,像一頭魔鬼在嘲諷,讓他想到上一個世界的人和事。
所以除了慣例式的匯報,赫萊一直避免與加菲爾德碰面, 入住法師塔后,他們見面的次數的確很低, 但只要身處法師塔, 被加菲爾德魔力循環包裹的空間里,不見面也是一種碰面。
自己的情緒起伏太大,過于異常。赫萊也發現了這一點。
放在以往, 即便面臨被人玩弄的情況, 他也能在瀕臨崩潰中保持冷靜。可這一回,其實沒有發生大事, 他卻總是暴躁不安,看什么都不順眼。
或許是因為身體異常的緣故。
——自從上一次對科林動手后,赫萊發現每當自己體力急劇消耗亦或者魔力即將耗盡的時候,身體都會陷入高熱和高度敏感的狀態。這種異變影響了他的情緒,拉扯平靜的心緒生出煩躁。
再有一個原因,可能與他身體上的神紋相關。
每隔幾日,赫萊便會陷入一場難以醒來且難以啟齒的夢境,醒來之后就會發現體表浮現的神紋里多了很多黑色的陰影。
而那夢境……
赫萊不想承認那是個春夢。
無論在哪個世界里,他的性/欲都很低,近乎于冷感,或許是因為赫萊將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任務上,讓他忽視了身體的欲望。有種說法是壓抑的欲望一旦找到出口,便會洶涌澎湃,一發不可收拾。
但那不代表赫萊能接受每隔幾日便做一場春夢!
盡管已經記不清夢中的細節,這種仿佛野獸發情的狀態還是讓他無比羞恥。
那絕對不是自身的緣故。赫萊想。
結合神紋異常,必定是光明神搞得鬼。
兩種異常結合在一起,赫萊迫切地希望快點解決問題。
他已經受夠了現在的狀態,哪怕是以前在圣殿里失去自由,都沒這樣恐怖。
回到房間,赫萊立刻翻開新取回來的書籍。白橡木制成的書殼異常柔軟,卻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書殼染成鮮艷的紅色,包裹的紙張雪白。
這本古籍珍貴罕見,即便是塔群里的藏書室都沒有,是加菲爾德從自己的收藏里扔出來的一本,讓赫萊好好地、仔細地閱讀。
雖然不能知曉作者是誰,但其凝練的措辭,恰到好處的舉例,和富有邏輯的行文都讓赫萊讀得很舒服,盡管許多部分他讀不明白,也不妨礙他繼續閱讀。
“嗷。”餅干迫不及待地跑出來,跳到圓桌上,乖巧地保持蹲姿,水汪汪的藍眼睛眼巴巴望著赫萊。
“餅干你個貪吃鬼。遲早要把牙齒吃壞!”赫萊恐嚇餅干,但聰明小狼不為所動,明白一切都是主人虛張聲勢,爪墊拍拍桌子,尾巴一甩一甩。赫萊只能把魔偶制作的餅干端出來。
剛一上桌,餅干就迫不及待地埋頭苦吃。
有時候赫萊不得不懷疑自己養的到底是狼,還是一頭小豬。
不過餅干的出現好歹緩解了些壓抑的情緒,讓赫萊更能清空腦海中繁雜的思緒,全身心投入到閱讀中。
一疊餅干很快被餅干吃完,小狼叼著最后一塊餅干,跳進赫萊的懷里,小聲地嚼著,在主人溫暖的身體里舒舒服服躺著。
感覺赫萊的心情有變煩躁的傾向,她就站起來安慰性地舔舔他的臉頰,主動把毛絨絨的尾巴和柔軟的腹部送給赫萊。
雪狼的智力很高,光是窩著,餅干也覺得無聊,便抬爪抓著桌沿,探出毛絨絨的腦袋,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書本上的內容,看得津津有味。
“你看得懂嗎?”赫萊笑著揪了下她的耳朵,惹得餅干甩甩狼頭。
但看餅干那副認真的樣子,似乎真的很喜歡這本書的內容,赫萊就沒有打擾小狼學者。他也沒有心思再與餅干玩鬧,隨著書本的內容漸深,赫萊有了新的發現。
“神紋、神印或者神痕,乃至于一些三流術士調侃的‘圈地所用的神尿’,其實都指向一種規則產物,也就是神權能的一種表現。”
“通俗的說法,神紋是神眷濃厚者才能擁有的神的青睞。那種說法并不準確,歷史上神眷者數不勝數,濃厚者如圣多格擔任千年教主的也不在少數,但他們體表都沒有神紋。”
“神紋其實是神為心怡情人留下的印痕,以示情人的身份——神當然不是祂的子民或者信徒想象中的純潔無瑕,反而很多欲望澎湃,由于掌握了強大的力量,內心的禁錮反而變少了,恣意揮霍,這種欲望更多體現為情欲。”
看到這里,赫萊已經想要把書關上丟出去了——寫得完全像個八卦小報上的艷情故事。但這種解讀他頭一回見到,心想說不定之后會有更多角度,便忍耐著看下去。
“神與情人的交相合很少通過□□,更多是靈的融合。每一次融合,情人體表的神紋便會增多,以此反映出神對他的喜愛程度。融合大部分發生在情人理智下沉、靈思上升的時刻,也就是通俗意義上的入夢時分,那時神與人的距離會無限縮短。于是很多情人并不知曉自己受到了神眷,只以為自己做了一場令人面紅耳赤的夢。”
“(凜冬國臟話)!”
看著這完全不成體統的猜測,赫萊氣得臉和脖子發紅,泄憤一般將書殼重重合上。在那之前,他好歹沒有失去理智,想起餅干還在看,動作迅速地遮住了小狼學者的眼睛。
餅干很疑惑:“唔?”
赫萊把書推到一邊,忍著憤怒摸摸餅干的額頭,柔聲說:“那書里都是壞東西,我們不看了。”
被刺痛的憤怒顯著而持久,赫萊把那本書打入冷宮,一點都不碰,好像里面有危險的魔鬼,一開書殼就會跳出來咬他一口。但在內心深處,他卻不得不去思考書里對神紋的解讀。
*
就在赫萊過著兵荒馬亂生活的時候,亞格以北,凜冬國腹地,一座巍峨神圣的大殿之中。
管風琴奏鳴,圣童空靈的歌聲中,殿內的燈火卻很暗淡。披著白布或者灰布的信徒們在陰影中井然有序地站立,簇擁著圣臺上的主教與騎士。
主教加曼一身樸素,手里捧著金杯,杯中無水,卻匯集了濃厚稠密的光元素。那是神眷之所在,也是神諭之所在。
騎士則披著銀亮的甲胄,單膝跪在臺階上,恭順地低頭,一手搭著神圣長劍。
加曼走到騎士面前,雙手捧著金杯傾瀉,濃稠的光元素淌下,像一條長河般落在亞瑟金燦燦的發頂。熾熱滾燙,灼燒體表,又牽動體內蘊藏的元素活躍起來。
“我們的騎士長,赫萊殿下忠誠的仆人。我主降下旨意,要你前往南國尋找祂的妻子,神妻就在南國腹地亞格之中。”
加曼的聲音拉長,像吟唱歌劇。
“羔羊逃竄,妻子隱匿,他是調皮的,可愛的。作為丈夫,我們能夠放任他玩耍,卻不能放縱他在危險當中。”
信徒們渴望的眼神落在亞瑟身上。
作為神的仆從,他們需要在圣殿中侍奉,不被允許離開北國,因此縱然知曉妻子的去向,也不能尋找,只能忍耐著,靠著過往的思念度日。
騎士長真是個幸運兒,居然得到了神的允許,可以前往亞格。
亞瑟當然是激動的,但想到主教的話,他詢問:“大人,等我找到殿下,是否立刻將他帶回?”
當然要帶回來!
信徒們想。
那可是他們的妻子,是神的妻子,怎么能在外人骯臟的視線里生存?那可憐可愛的小羊羔,一定適應不了外界的生活,圣殿是他最好的歸宿。
可加曼卻遲疑了,因為神沒有給那樣的指示。光明神從不會讓信徒無端猜測,祂的旨意中既然沒有帶回的赫萊的命令,那么就只是找到他,看著他,卻不帶回他。
但這樣的話,無疑會讓期望濃厚的信徒們陷入低落,極端者可能生出對神的質疑,于是加曼沒有正面回答亞瑟的問題,而是重復地讓他令赫萊擺脫危險。
“我知曉了。”
亞瑟起身。
心里腹誹,這光明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老婆跑了不想著捉回來,祂不要老婆他還想要。
亞瑟對光明神的信仰并不虔誠,因為他信仰的是光明本身,對于神的旨意,他不打算完全遵從——亞瑟已經想好了,等找到了赫萊,他就把拋下他逃走的主人搶回去關起來,他一個人養,誰也不能覬覦。
……
與此同時,星月原野上。
灰發少年背負長劍,獨自一人行走。
一頭半人高的巨狼跟在身后,行走之間骨骼堅硬兇悍,矯健無比。
雪狼不甘寂寞地嚎叫,試圖引出幼年時的玩伴——每每約爾德與赫萊見面,他便會跟在餅干身后不停歇地跑動,玩耍打鬧,是親密的伙伴。
可現在他已不再是過去那頭矮小的小狼,長成雪原中的霸主,往昔的伙伴卻不見了蹤影。
沒關系的。約爾德想。
我們現在就去找到他們。
其實早在得知赫萊逃跑的時候,他就想追隨而去——他是赫萊的追隨騎士,當然是主人到了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可是因為圣殿橫加阻撓,他的主人有了新的騎士;也因為圣殿的存在,他不能跟隨心意追趕赫萊的腳步。
圣殿那群野狗會追蹤他的腳步試圖找到赫萊,而格里默家族還需要他。
所以約爾德不能離開。
他必須將瘋狂的思念按捺在心底,忍耐住哭嚎落淚的沖動,將自己偽裝得鎮定從容,與圣殿展開漫長的角力。
終于,終于。他可以拋下一切,去追隨此生唯一的主人。
約爾德的眼神只會跟著赫萊。
他的主人去哪里,他就在哪里。
第44章 這一場噩夢無休無止。
他被人包裹住了。赫萊想。
盡管, 他不知道為什么叫自己赫萊,潛意識告訴他,他真正的名字不是這一個。
不過那些都不重要。
他在混沌一片的黑暗中勉強能夠看清手臂距離的范圍, 于是他發現自己沒有穿衣服, 在虛空中赤/裸著, 但并非毫無裝飾——雪白的皮膚旁,是一根根仿若鴉羽的黑色羽毛,紋理透著堅硬感,卻輕飄飄地拂過他的手腕。
整齊排列的羽毛組合在一起,六對遮天蔽日的巨大羽翼像蠶繭一樣將他包裹住。
赫萊無法活動, 他的手臂和雙腿都被某種特殊的、無形的力量束縛住了。
那或許是一個法術。懵懵的腦袋里忽然跳出這樣一個名詞。
他的雙腿是分/開的狀態, 并且盡管因為缺失安全感想要并攏,收縮肌肉的舉動只是徒勞無功。那并非因為他已經虛弱地使不上力氣,而是因為空隙已經被占據。
黑暗有形卻又無形, 一時安寧平靜,一時極富威脅性,令赫萊有種跳起來逃走的沖動。
模糊的記憶告訴赫萊,它最開始只是磨蹭他, 對將粘液涂滿每一寸肌理的游戲樂此不彼。但很快,或許沒有赫萊記憶中快, 它就不再滿足于此, 繼續前進。
他被迫接受這一切,想到了自己的耳釘。當時他將它摁在耳垂上,毫不留情地穿透那層薄薄的皮肉的時候, 也是這樣堅定, 有力,不容拒絕。
當然, 那個時候他的指腹帶出星星點點的血珠,此刻他沒有因此受傷,更沒有流血。
羽翼內,堅定有力的大手擁抱住他,像占據一朵羞澀漸開的花蕾。那是一個人形生物,他就在赫萊的背后,下巴搭在赫萊的肩膀上,陰森的吐息吹拂他的耳朵和側臉,蜷曲的發絲在肩頭掃弄。
赫萊覺得自己就像一只玩偶一樣,任由他操控。他只要想,就能把自己擺弄成各種姿勢。之前,赫萊正面對著他——當然看不見對方的長相,那里一團黑暗。對方捏著赫萊纖長白皙的雙腿,手掌壓在赫萊微微鼓起的肚子上,惡意性地按壓又放開。
直到按出赫萊的喘息,才稍稍滿意地松手。
現在,他又從背后摟住赫萊。隨著他的動作,赫萊的感官也像被人為調節,一時遲鈍異常,連撞擊也沒察覺到,愣愣地睜大眼睛,試圖看清黑暗之外的地方;一時被放大到極度敏銳的地步,哪怕羽毛輕輕掃過,也能激起身體的戰栗。
在高敏狀態下,僅存的那一點神智漸漸被吞噬,欲生欲死之際,一抹淡淡的光芒忽然自黑暗中升起,瞬息間將濃重晦暗的陰影擠開。
另外六對巨型羽翼大張,但那上面排列的并非是鴉羽——羽毛的色澤潔凈純潔,纖塵不染,令人想到神話中的白色獨角獸。
形狀相似的羽翼相對而立,黑白的色差割裂到極致。
赫萊忽然抖了下。他看到了漸漸靠近的人型生物的面容,對方籠罩在光輝之中,五官輪廓鋒銳逼人,但祂的神情平和,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因此顯得可親。
赫萊卻沒有覺得親近,潛意識中畏懼的情緒發出警鈴,告誡他不要靠近。但相較于身后惡劣之人,他還是選擇投入對方的環抱。
對方似乎也像把他帶走。
但是。
一個冷笑。
身后之人任由他艱難地逃離,卻又在他即將離開的時候雙手箍住敏感的腰部,毫不留情地將他禁錮住,一寸一寸地拽回來,再一次安放在懷抱之中。
面前之人靠近了赫萊,黑白羽翼相接的時刻,祂卻停下來,沒有再往前哪怕一步。
擱在肩膀上的下顎顫動,抵住的胸膛發出悶響——身后之人像是在笑,他應該說了什么,似乎在與面前的人對話。赫萊因為迷離的神思沒能聽清楚,或者即使聽清也忘記了。
他再一次陷入沉淪的欲望中。
……
房間一片黑暗,只有未被厚重綠簾遮擋的窗楹落入月光。在那淡淡光線無法照亮的地方,赫萊的身體陷在柔軟的床具里,睡得并不安寧。
他的床前站著另一個人。
一個未經主人允許,便擅自進入房間的入侵者。
對方并沒有正在入侵他人空間的自覺,反而像個主人翁一樣打量赫萊的房間布置。盡管沒有發出聲音,從他略帶嫌棄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并不認可赫萊粗糙的生活。
視線最終停留在凌亂的書桌上,最里面的角落里,一本鮮紅書殼的書安靜地躺著,從位置來看,是被人推到了那個地方。
“已經看到了嗎。”黑暗里的人終于開口,含著淺淺的笑意,他似乎很清楚書里面有什么,明白赫萊激烈的反應是為了什么,只是遺憾于沒能親眼看到他閱讀時的表情。
一定很可愛。
盡管能夠夜視,對方還是擰開床頭的小夜燈,昏暗朦朧的光線里,一對瑩瑩爍爍的綠色眼眸像追蹤獵物的狼群,最終落在赫萊緊緊皺起的眉頭上。
伸手,撥開被汗水打濕的額發,露出赫萊光潔的、汗津津的額頭,看著他緊緊抿起的薄唇,身體下意識的顫抖,和始終不安的表情。
一股異常的興奮涌入四肢百骸,令加菲爾德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喘息。接著,充沛的憐愛又占據了心神,讓他為赫萊擦拭汗珠,企圖讓噩夢中的人好受一點。
盡管噩夢的始作俑者就是他。
粗糙陰冷的指腹從額頭順著挺拔的鼻梁下滑,在柔軟的唇部流連片刻,滑落到雪白脖子上的凸起處。加菲爾德惡劣地在上面按了按,感到手指下的□□隨之顫動,才心滿意足地離開,讓睡夢中的人有一刻休息的余地。
懸掛在床邊的銀色小劍中傳出一聲又一聲兇厲的咆哮,加菲爾德不為所動,毫無懼意——他剛進來的時候,里面跑出來一頭兇狠的狼,毫不留情地襲擊他,被大法師輕描淡寫地扔回銀劍中,只能通過吼叫嚇退敵人。
發現入侵者不懷好意地觸碰主人的身體,餅干雖然在這方面懵懂無知,卻也知道那是某種危險的信號,叫聲更加凌厲,試圖以此喚醒主人。當然,那都是無用功,并且加菲爾德嫌棄她太吵,把她的聲音取走。
他的學生在魔法的學習上雖然蠢得可笑,卻擁有一具充滿吸引力的身體,加菲爾德探索赫萊的每一個部位、每一寸肌膚,無論是勁瘦有力的腰部,耷拉可憐的器官,還是帶著青色經絡的腳踝,都讓他無比滿意。
一個杰作!
要不是知曉神的本質,加菲爾德都要以為赫萊是神的造物了。
忽然,他探索的手指停頓了一下——他構筑的夢境里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可加菲爾德沒有惱怒之色,反而勾唇露出興奮的表情。
明明只是觸碰肉/體,他卻仿佛看到了夢境里發生的一切。
“很漂亮,對吧。”加菲爾德低喃,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和某種不知名的存在對話,“之前那么多年,你居然沒有動手,像維護一件藝術品一樣圈禁他。太浪費了,蠢貨。”
“真不想承認我與你為半身。”
加菲爾德的語氣里帶著嘲諷的意味:“又或者你真的變成規則的機器,以為自己純潔無瑕,沒有欲望。但你現在不是忍耐不住鉆到了他的夢里,沒有選擇庇佑你的妻子、信徒,反而眼睜睜看著對方被惡徒凌辱。這就是神,是嗎?”
明知光明神被禁神法陣阻擋,不能靠近,能夠透過法陣窺看已經是極限,他仍要以此嘲諷對方。
“看看你的表情,多下流,多可怖,如果被你的信徒撞見,恐怕以為他們的神被邪物取代了。”加菲爾德無視光明神悲憫的神情,睜眼說瞎話,又壓低聲音,像一條嘶嘶作響的毒蛇,“你想要嗎?想要親自動手,讓他露出比這更加可憐的表情,發出更多可愛的聲音嗎?比如按住他的肚子,這里鼓鼓的,充滿了你的東西……那絕對很快樂。”
說著,加菲爾德用話里提到的辦法折騰赫萊,企圖引誘光明神。
但徒勞無果,對方只是專注地盯著赫萊,看著他在欲望里崩潰,對加菲爾德的挑釁沒有任何反應。
“……我現在真的懷疑你沒有器官了。”
……
這一場噩夢無休無止,仿佛貫穿了赫萊的人生,他好像一出生就在那個陰森的懷抱里。但是醒來的時候,夢里發生的事如從水里提起竹籃,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唯一能捕捉到的只有黑暗與光亮兩種元素。
渾身都被汗水打濕,赫萊掀開被褥,皮膚接觸到流動的空氣,還帶著殘留的余韻。腰部酸軟無力,兩腿微微分開,像是習慣了中間有異物存在,隱隱約約的痛楚反而將淡淡的歡愉激發得更為徹底。
沒有第一時間起身,赫萊躺在床上,神情陰郁。
他再想無視,也忽略不掉渾身上下的異樣感覺。
那簡直就像是……在夢境里被人肆意占有過一樣。
但,那分明只是一個夢!
緩了片刻,赫萊撐著手勉強站起來。站直的一瞬間,他下意識并攏雙腿,過后才意識到那里并不會淌出穢物。
這種仿佛已經習慣的反應令赫萊臉色陰沉。他踉踉蹌蹌地來到盥洗室的鏡子前,透亮的鏡面一照,映出他身上的痕跡。
黑色部分擴大了。
……神紋也變多了。
手指停留在喉結上新冒出的紋路,赫萊再不情愿,也想到了昨天在書上看到的內容。
那竟然是真的!
第45章 “我親自留下的東西,比那討厭鬼的印記更富有美感。”
一想到近乎等同于事實的可能性, 赫萊就想要發瘋。
如果那本書里的猜測是真的,正對上了他的情況,那他頻繁被困在那個夢境里, 豈不等同于與光明神交/合了無數次?!!
“該死!”
憤怒的情緒在四肢百骸翻涌, 緊握的拳頭砸下, 蒙了一層水汽的鏡面上裂開一道紋路,他的指節上刮出細小的傷口,皮膚下的血管破裂,將雪白染成緋紅。
用冷水澆頭數次,赫萊才慢慢從憤怒中找回理智。他緊抿著嘴唇, 打開花灑, 任由強烈的水柱沖刷肉/體,這當然會帶給他疼痛,但疼痛更能促使赫萊拋開無用的情緒清醒地思考。
他進入魔法界的時間太晚, 即便有大法師的指導,短時間內也無法僅僅憑借自己的力量就破解神紋之謎。光明神步步緊逼,現在只是在夢境中玩弄他,但等再過一段時間, 是不是就能入侵現實了?
無論怎么猜想,最后的結果都不是赫萊期待的答案。
事情已經發展到僅憑他一個人無法解決的地步。
那么……
赫萊用干毛巾擦拭掉身體上的水痕, 有些猶豫。但等他走出淋浴室, 看到洗手臺上破裂的梳洗鏡時,赫萊堅定了心中的選擇。
既然已經在加菲爾德面前暴露真容,以大法師的見識和能力, 想必大概率猜到了他的身份。他的導師性格狅悖惡劣, 向來視世人如蠢豬,即便知道他來自格里默家族, 恐怕也不會放在心上。
可能會面臨加菲爾德毫不留情的嘲諷,但那無關痛癢,不妨向他求助。
反正不管加菲爾德提出什么要求,沒有比這更糟的結果了。
為了與加菲爾德談判,赫萊忍耐住立刻離開房間的沖動,乖乖吃早飯、喝水,換上最舒適的一件衣服,將頭發打理得整齊干凈、一絲不茍。
這樣,面對加菲爾德時他還能保持一絲從容。
……
“格里默家族。哈,你的小狼崽身份不是顯而易見嗎?真好奇那些法師的眼睛為什么跟瞎了一樣,把你當成普通的落魄貴族。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你現在提及——”加菲爾德果然知曉,他似乎認為赫萊想憑借這個特殊的身份向他索要什么,張嘴便嘲諷,“一個平庸的劍士家族,或許在王國的體系里有幾分高貴,但在魔法的世界里不值一提——你們甚至沒有宿慧法師。難道以為憑借雪狼出身,我會對你另眼相待?”
大法師傲慢地搖頭:“不不不,男孩。你太天真了。這個世界上能讓我另眼相看的人還沒有出生,我不像其余貪婪的大法師,想憑借學生的家族彰顯權力,那只是膚淺的滿足自我欲望的游戲而已。”
“現在,你告訴我閱讀進度有提升了,都比說出家族要好。”
這已經是加菲爾德心情好的表現了,不然他絕對會冷冷地叱罵赫萊一頓,問他是不是以為出身貴族就覺得自己高貴不凡了,罵一句比平民法師還蠢。
赫萊當然沒有加菲爾德預想的打算,他很平靜地接受了大法師犀利的批評,等到那張噴毒液的嘴閉上后,他才問:“那導師,你是否看到了我身上的異物?”
加菲爾德:“你所指的異物是什么。”
語氣平淡,絲毫沒有驚訝的神色,這更讓赫萊確定自己的猜測。
他深吸一口氣:“神紋。光明神留下的印痕。”
“啊。”加菲爾德發出一個意味不明的語氣詞,放松地向后靠著椅背,雙手交疊置于腹部,“亮晶晶的。恨不得告訴所有人:快看啊,這是我的信徒。你怎么會有——我沒有發現的疑惑?”
“不然,我難道會放任一個剛入魔法界的學生去研究一個人跡罕至、沒人能研究下去的命題?那些平庸的法師只能靠猜測寫書,是因為在他們短暫的、毫無作為的生涯中,根本沒可能見到一位擁有神紋的眷者,更不用說直接與神對話。而你不同,你是眷者出身,擁有大片神紋,自己就是最好的研究材料,只要堅持下去,總能出成果。”加菲爾德懶洋洋地說,他總算說了一段人話。
“但,神紋變多了,越來越多。我以為亞格的法陣能夠阻擋神的腳步,現在看來是我想錯了。”赫萊斟酌著措辭,“所以現在只靠我一個人,不僅時間不夠,而且沒有直指核心的能力……”
加菲爾德挑眉:“哦?”
赫萊抬眼,與加菲爾德灰綠色的眼眸對視,放緩了語調:“我得向您求助。作為舉世無雙的大法師,現在只有您才能幫我去除神紋,這也是個研究光明神的好時機,不是嗎?”
加菲爾德醉心法術,作為頂尖的大魔法師,現在最期望的事應該是更進一步,邁入規則主宰的境界。同一境界的光明神是最好的研究材料,赫萊不相信他不動心。
果然,綠眼毒蛇露出感興趣的表情:“嗯,雖然不是發自本心,但也不錯的稱贊。你想把你以前的神作為交換……”
赫萊冷著臉:“祂不是我的神,我從未信仰過他。”
“哈哈——”他的話似乎戳中了加菲爾德的笑點,大法師笑得異常愉悅暢快,眼角沁出淚珠,“看來你迫不及待地想要擺脫他了。”
“是啊,誰能忍受他呢?你的求助我答應了。我還能保證在這段時間里,那個討厭鬼不能帶走你,我的男孩。”
加菲爾德打了個響指:“脫掉衣服,我需要看看你目前的情況。”
他就像個治病救人的醫師一樣。
得到保證,赫萊始終提著的心落回原地,他吐出一口氣,解開法師袍的扣子,非常利索地裸露出上半身。
潔白無瑕,帶著淡淡粉意的皮膚。每一寸肌肉的分布和走向都是造物主精心雕琢的結果。
那上面一片干凈,似乎什么東西也沒有。加菲爾德起身,繞著赫萊走動,若有所思地觀察他的身體,陰冷的目光一寸寸掃過,每一個細節都沒放過,赫萊雖然坦然,卻也感到些許的不適。
冰冷的指腹點在右肩膀上,剎那間,或明或暗的紋路占據了赫萊的上半身,張牙舞爪地蔓延,像是這具身體的主人在宣誓所有權。
這些紋路精致細膩仿佛油畫,更襯得肉/體活色生香。
加菲爾德湊近了些,他的呼吸也跟這個人一樣沒有熱度,冰冷得仿佛一具尸體。但尸體不會呼吸。
這種感覺……有些熟悉。
加菲爾德忽然開口:“我本不用答應你的請求。我根本不需要通過你研究那個討厭鬼。”
赫萊的心一緊。
他繼續說:“在藏書室,我一見你就知道你的身份,看到了他留下的痕跡。你猜猜因為什么?因為我的能力。不不不——”
導師的聲音低沉輕緩,像抹了見血封喉的毒藥,在赫萊的耳畔響徹。
“多年以前,我與他同為一體,密不可分,我即是他,他即是我。現在,即使分開了,那種密切的聯系也如往昔。”毒蛇纏繞肩膀,嘶嘶作響,“所以我想要研究他,根本不需要通過你。你說對嗎?光明神的……妻子。”
最后一句話如驚雷落地,炸得赫萊僵硬的身體瑟縮一瞬,他想要躲開加菲爾德的手指,卻不知為何仍然停留在原地。
據說弱小的人類在面對強大兇悍的野獸時,基因里攜帶的恐懼因子會讓他們無法逃跑。
加菲爾德的手指來到他的喉結處,在漆黑的紋路前停留,導師的眼神充滿欣賞。他在欣賞一副杰作。
“漂亮嗎?”明明是個疑問句,他卻根本沒有給赫萊回答的空間,只是喃喃,“我親自留下的東西,比那討厭鬼的印記更富有美感。”
加菲爾德微笑著說:“那家伙像條圈地的野狗,恨不得把全身都澆一遍。我可不同,我是精心雕琢的藝術家。男孩,你有一具奇特的肉/體。”
說到這里,他苦惱地皺起眉頭:“第一次見面,我就起來了。那被人認為已經壞死的東西迫不及待展示自己,驕傲地翹起來,恨不得沖到你面前耀武揚威,那可真令人不知所措。能夠忍住,忍到現在,已經是很了不得的成就。”
明明面對赫萊時,他從來都一臉嫌棄,好像這個學生不是他主動收下,而是被塞到手里。
可是聽加菲爾德現在的話,一切分明都是他有意而為。
——赫萊以為導師雖然毒舌但還算靠譜,是唯一能求助的對象。殊不知單純的羔羊完全分不清方向,傻乎乎地撞進了魔鬼的懷抱里。
赫萊的心漸漸沉下去。
加菲爾德慢條斯理拍了兩下手掌,他就像聽從命令的玩偶,乖巧地走到他前面,任由大法師的手掌穿過腿彎和脊背,輕輕松松地把他抱起來。
“好輕……”加菲爾德輕飄飄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赫萊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抱著自己,走向法師塔的最頂層,那里只有一個房間。
房間門不推自開,敞露出的裝潢擺設高貴典雅,像王宮公主的寢殿。目之所及處,紅寶石、祖母綠寶石、黃晶石、橄欖石、綠簾石……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珠寶堆擠在一起,在昏暗的光線里熠熠生輝。
正中間的圓形大床鋪的是冷泉港進口的鵝絨棉被,一對光滑的絲織枕頭簇擁一枚碩大的菱形藍寶石,花柱狀的吊燈安靜地垂懸。這間極具私密性的房間里,只有一扇方形的窗戶,現在也緊緊地閉著。
這讓赫萊以為回到了圣殿,如出一轍的想要把所有好的東西堆在一起的裝修風格。
“這是你未來的住所,住在塔最高的地方。赫萊,你像個高塔上的公主一樣。”加菲爾德以調侃的語氣說,“但是這回,沒有騎士能夠在塔底把你救走了。”
赫萊懨懨地垂眸,他已經有些累了。
然而加菲爾德還興致勃勃:“至于那頭小雪狼,一只完全沒有攻擊力的蠢家伙。我不會封印她,她是你的伙伴,不是嗎?她應該陪伴著你。”
可你卻把他的主人關起來。
赫萊諷刺地想。
加菲爾德松開雙手,小心翼翼地把他放進床里,幾乎一接觸到枕頭,赫萊清醒的腦袋里涌起一陣洶涌澎湃的睡意。想到夢境里將要發生的事,他既恐懼,又滿是憤怒,即便無法控制軀體,也想要穩住心神,不愿意就此睡去。
一個吻烙印在眉心,加菲爾德撫摸他的眉眼,罕見地用溫柔的聲音說。
“晚安,我的公主。”
含義卻是不容置疑的。
第46章 畢竟他才是最不被愛的那一個。
亞格大街上最靠近城門的一家酒館每到午夜時分便燈火通明, 老板并不經營住店業務,而是專心致志地釀酒。白日里酒館總是大門緊閉,生意蕭條得像過不了多久就會倒閉, 但是當彎彎的月牙掛在法師塔頂, 酒館里便人聲鼎沸。
來這里的人都是些情報販子、傭兵或者從事下九流生意的法師, 老板靠著一手醇厚的釀麥酒手藝留住了他們。這里來來往往,停留下來的大多是熟人面孔。
麥酒的香氣充盈酒館的每一寸空間,品嘗美酒的酒鬼們有的大笑,有的竊竊私語,有的搖著骰子做游戲。在他們當中, 一位披著黑色斗篷的人安靜地坐在中間的桌子上, 無論身邊的人如何興奮,他都十分冷靜,捏著酒杯慢慢品茗。
從斗篷下露出的金色發絲和陌生俊美的臉來看, 在座眾人知曉他是個生面孔,或許是剛剛來到亞格,企圖在這座夢想之城討生活的傭兵。
除了嘀咕此人長相過于光明正直,令人不適之外, 他們并未投以更多關注。
亞瑟聽著他們或笑或鬧,從那些像在開玩笑又像在說秘密的語氣中獲取線索。
他已經喝了三大杯麥酒, 卻絲毫沒有醉意, 反而十分清醒。
十天之前,亞瑟風塵仆仆地抵達了亞格。
他和加曼一致認為赫萊來到亞格之后,一定會想辦法走上法師道路。但他身上的光元素濃厚, 一看就是出生圣殿的神仆, 亞格里的法師雖然沒有直接驅趕他,卻對他很不待見。
為免打草驚蛇, 這段時間亞瑟沒有靠近法師們的領域,而是混跡在各大酒館里搜尋消息,旁敲側擊地打聽赫萊的行蹤。
不過,每月有大量的外鄉人涌入亞格,又有數不勝數的人從這座城市離開,他沒什么收獲。
麥酒的味道對亞瑟來說太淡了,他喝著像在喝水,聽見隔壁桌的客人小聲說:“你們發現沒有,以太……有古怪!”
亞瑟當然知道他們口中的“以太”指向亞格中著名的塔群之一,因為跟法師相關,亞瑟凝神靜聽。
“你喝醉了吧,法師老爺的事跟我們有什么關系?亂說的話,你不怕哪個脾氣暴躁點的直接給你來個火球術?”
“不是,不過,火球術……我說也沒關系吧,這消息大家都在說。”客人的語氣有些慫,但是在醉酒的狀態下仍然鼓起勇氣說,“住在那附近的人都知道了——最近以太出來的人,有點呆愣。”
“哈?”
“唉,怎么形容呢,這我親眼看到的!他們個個的表情都很呆滯,走路的動作很僵硬,這難道不古怪嗎?我還碰見了以前打過我的貴族少爺,他看到我竟然沒有任何反應,直接走了——要知道我為了報復他,可是曾經把他扔進糞坑里啊!”
周圍聽到的客人們發出爆笑,紛紛打趣那客人膽子大,竟然敢得罪一個貴族,還是用那么羞辱人的方式。有的人質疑他吹牛,那客人毫不含糊地迎上去,把其中細節說得一清二楚。
于是以太的話題不了了之,沒人關心法師老爺們又有什么動靜,烈酒的刺激下,還是聽聽貴族的糗事更合他們的心意。
這個消息卻引起了亞瑟的注意。以太連同幾個塔群是亞瑟重點關注的對象,它們共同的特征是會招收大量三等生,并且不會將三等生當做耗材使用。
赫萊要學習魔法,一定會選擇一個塔群加入,以他的性格和情況,不會報名成為二等生,于是大塔群的三等生就成了他最好的去處。
但那該死的矮子話只說一半!
亞瑟擰著眉頭,灌了好幾杯麥酒入肚,周圍的客人已經爛醉如泥,他卻還保持清醒。
再留下去也只是聽醉鬼講胡話,亞瑟扔了幾枚晶幣到桌上,抬腳就走。
走到門口時,他卻發現有兩個人堵在那里。一個人背對著他,一頭灰發,身形有些眼熟,他對面的老人矮小瘦弱,黝黑的臉皺巴巴的,手里極為兇狠地握著一個匕首。
要是以前,他肯定就靠在門框上看戲了,但現在亞瑟因尋找赫萊的蹤跡煩躁不已,他“嘖”了聲,剛想開口讓兩個人滾開,就聽見背對著他的人說:“還給我。”
語調平緩,卻帶著不容質疑的氣魄。對面的老人聽了,下意識后退半步。
猶自狡辯:“什么,什么東西?還給你什么?我沒拿你的東西!”
亞瑟卻咧開了嘴角。
……還真是,異常熟悉的聲音啊。
看來就算離開圣洛倫索,也無法擺脫赫萊身邊那條臭烘烘的野狗。
約爾德不打算再與老人糾纏,邁步上前,利索地奪走匕首,扼住老人的喉嚨,從他背后搜出一個小小的布袋,聽晃動時發出的碰撞聲,里面裝的是大量晶幣。
這一系列動作快速而干凈,老人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看到匕首被對方拿走,他心知這回踢到了鐵板,一點猶豫也沒有就跑進了黑暗里。
約爾德本來想拿回東西后把匕首還給老人,見狀只能將它擱在酒館的窗臺上。
“你還不如直接拿走。”亞瑟開口,“就算放在這兒,那老人也拿不回去了。”
灰發青年微頓,放好匕首后,抬眼看向酒館大門,只見一名個子極高的金發騎士抵著門框,黑壓壓地遮住了酒館里的大半光線。月光之下,對方露出一張熟悉又令人厭惡的臉,約爾德下意識皺起眉頭。
他與亞瑟相看兩相厭,偏偏在抵達亞格之后碰面了。
這個場面或許可以被描述為——兩狗相見。
金發犬起手就是一句挑釁:“怎么,得知圣殿的動作坐不住了?眼巴巴地追過來,難道不清楚殿下根本不想見你嗎?”
“……”灰發犬以沉默的注視回應,那意思是說你也在找人,怎么有臉說話?
涉及赫萊的事,亞瑟無論怎么嘲諷約爾德,都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
畢竟他才是最不被愛的那一個。
但這個事實,亞瑟從來不肯承認。他覺得赫萊總有一天會明白他比約爾德好,不明白也沒關系,等被他養著,他就能明白了。
兩犬你來我回地互嗆了幾嘴,因為都有隱藏行蹤的需要,沒有直接動手,但火藥味也在你一言我一句中逐漸濃厚起來。
雙方都不掩蓋自己的殺心,沒有赫萊的管束,野狗渴望鮮血,渴望敵人躺倒在地上哀求。
亞瑟曾經有在他妻子面前割開約爾德的喉嚨放血的打算,這種充分彰顯雄性力量的場景令他迷醉,但一想到赫萊會因此傷心,亞瑟就不能下手了。
所以在赫萊身邊時,盡管無數次想要用他的劍刺穿約爾德,都只是想想。
但現在……
亞瑟忍得額頭迸出青筋——現在還不能動手。
只有找到了赫萊,他才能沒有后顧之憂地解決掉對方。
分別之后,亞瑟本想追蹤約爾德,對方出生雪狼家族,很有可能有同赫萊聯絡的手段。但那野狗太過警覺,跟到一半就跟丟了。
第二天亞瑟動身前往以太塔群。
亞格里的塔群雖然劃分出各自的范圍,實際上并不禁止外人進入,只是里面的傲慢法師會把非法師的人驅趕出去。想到酒館里聽到的消息,亞瑟打算試著走進去一次,如果不成,另想辦法。
結果他在塔群范圍內光明正大地行走,路過無數黑袍法師,卻沒有人停下來驅趕他,也沒有人遞給他一個眼神,就好像沒有看見亞瑟一樣。
他們確實眼神無光,行走的姿態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非常不對勁。
這里恐怕發生了什么事。
沒有貿然走進法師塔里,亞瑟在塔底的范圍里轉了一圈,結果在一座黑色法師塔門口又見到了約爾德。
——真是陰魂不散。
雙方都只有這一個想法。
但發現約爾德的蹤影又讓亞瑟對以太的關注度提高,他以為對方是在跟赫萊聯絡后找到這里,不過約爾德確實不是——他只是跟隨著赫萊的氣味來到這座陌生塔群中。
約爾德也說不出為什么能嗅到主人的味道。
他自認是追隨赫萊一生的忠犬,卻也知道自己是人不是狗,只能將其歸結為與赫萊的心意相通。
早在十二歲的時候,約爾德就發現了鼻子上的特殊。他常年累月地嗅著主人的氣息,每個夜晚都安心入睡。那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身處圣洛倫索,呼嘯的風雪中都是赫萊的味道。赫萊走后,他靠著那股殘存的氣味和零星的回憶度日;來到亞格后,即便有大量陌生的、刺鼻的氣味,約爾德還是能夠在那些混雜的味道中捕捉到赫萊的蹤影。
這就是他出現在這座法師塔底的原因,那上面——最高的位置上,赫萊的氣味濃郁。
約爾德當然發覺以太的古怪之處,他想在夜晚時潛入法師塔,卻發現亞瑟也找到這里。打照面的那一瞬間,殺心漸起,他不能讓亞瑟找到赫萊。
可這時,二人忽然聽到安靜的法師們小聲的交流。
他們的聲音呆滯,僵硬,毫無情緒的起伏,像在陳述一個事實。
“那個人被關起來了。”
“被加菲爾德。”
“我們要去塔里把他救出來。”
第47章 我鐵石心腸的愛人,我們終將見面。
一瞬間, 約爾德的右手食指神經性顫動了下,那股殺意被他重新壓制回去。他深吸一口氣,與亞瑟對視一眼。
對方不再掛著滿不在乎的笑意, 神情冷肅下來。
兩人不約而同暫時按耐住解決對方的沖動, 放輕腳步跟著前面幾個法師。等其中一名亞麻色頭發的法師與同伴分別, 獨自一人留下,看樣子像要走進法師塔里,二人立刻動手,亞瑟粗暴地扼住他的喉嚨,蒙住他的嘴巴, 將法師拖進陰影之中。
遭到突然襲擊, 法師卻沒什么特別反應,仍然維持那張好像全家都死了的麻木臉,無神的眼珠盯著抱臂站在一旁的約爾德。
……他像是在觀察自己。
約爾德皺眉, 覺得對方的眼神有些令人不適,像在評估一個物件。
亞瑟沒那么敏感,手指威脅性地抵住法師的喉嚨,笑瞇瞇問道:“法師先生, 我對你們剛剛提到的事很感興趣,建議為我們詳細敘述一下嗎?”
他本以為法師會掙扎反抗, 用一些不痛不癢的法術襲擊自己, 然后伺機逃走,或者編造一些謊言來敷衍亞瑟。無論哪種情況,亞瑟都自信于能夠控制場面, 即便是謊言, 他也可以通過光明術識破。
不曾料到法師不僅毫無反抗之意,他一問, 就順從地開口,嘰里咕嚕全都交代了。
法師們談論的人名為赫勒,是北國而來的外鄉人,之前只是塔群里最平平無奇的三等生,卻不知道為何被以太塔群的首席大法師加菲爾德看中,收為唯一的門人弟子。這樣突如其來的機遇令全塔群矚目,嫉妒不已,或許正因為此,一直名聲很好的科林·維蘭德設局對赫勒動手,結果被赫勒反殺。
從那件事情后,赫勒就住進了加菲爾德的法師塔里。前一段時間偶爾還能看見他外出,可是最近完全沒人看見過他,法師們這才懷疑他是不是被加菲爾德關起來了。
或者成為邪惡大法師的實驗材料。
在最開始的幾句話里,亞瑟已經猜到那就是赫萊。約爾德不傻,肯定也看出來了。
他擰著眉頭,忍著焦急的神色,問法師:“剛剛那座是不是就是加菲爾德的法師塔?”
法師點點頭。
亞瑟的心情也不平靜。
聽到赫萊被囚禁的消息,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憤怒,就像是好好賺錢養家的丈夫回到家后發現乖巧的妻子被人擄走,那種恨不得把動手的人當場格殺的兇悍。赫萊是被他好好養大,珍藏了那么多年的珠寶,不容褻瀆,更不容旁人覬覦。
但很快,他又有種囚禁是必然發生的釋然。
以赫萊的長相和性格,離開圣殿和雪狼家族的保護范圍,就算今天不被大法師囚禁,要不了多久也會招惹到其他人。
約爾德又問了些加菲爾德的情報,結果不容樂觀——那不是平常的大魔法師,可以說距離規則主宰,也即是神的領域僅差一步,以現在的約爾德和亞瑟還沒有資格與他正面對抗。
那么只能另辟蹊徑,想辦法把赫萊偷出來。
放走法師,為了救出赫萊,相看兩相厭的兩犬只能暫時握手言和,不過心里想的都是:等救出人后,就把那個礙眼的人處理掉。
至于那個直白到像來送消息的法師,雖然知道他身上有古怪,但現在還是赫萊為重,只要不妨礙他們,就不管。
兩人離開,本該早就離開的法師忽然從一側的陰影中走出來。注視著他們的背影,法師平直的嘴唇翹起一個弧度,露出一個微妙的、充滿惡意的笑容。
科林微笑著注視臺上的導師,對方呆愣直立,一臉木然,像播報天氣的機器一樣吐出授課知識。
臺下,所有學生雙手放于兩腿上,他們的表情相似到可怖的程度,也不怪碰到他們的普通人會露出驚恐的神情。不過那些人愚昧無知,根本不知道高高在上的法師老爺們身上發生了什么事,只會把它當做一個喝酒時的談資。
二十三對顏色各異的瞳孔轉過來,看向教室最中央的科林,他是他們之中唯一一個神情靈動的存在。
科林笑著鼓掌,說:“朋友們,一個好消息。我們的機會到了。”
沒有人回答他,但法師們無聲的眼睛里忽然多了幾分光彩,那是一種癡迷。
這一段時間,科林用一種黑暗時代失傳已久的法術感染了整個以太塔群,除了加菲爾德和赫萊,一步一步將塔群中的其他人控制起來,因為之前看人崩潰的游戲已經變得無聊,科林唯一想要的只有赫萊。
他本來想把赫萊抓走,囚禁起來,沒想到被加菲爾德搶先一步。
以太除了威名赫赫的加菲爾德,還有三位大法師,但他們都名聲平平,科林用計感染了其中一位后,另外兩位大法師的陷落只是時間問題。
以他個人,當然無法與加菲爾德對抗。科林曾試圖操控大法師們走進黑色法師塔,一產生類似的念頭,那些理智被黑暗吞噬、麻木癡愚的大法師們就像察覺到野獸威脅的小動物一樣,為了生存反抗他,身體直直停在原地,不肯前進一步。
最多止步于法師塔前。
科林嘗試過好幾次,最后只能放棄之前的念頭。
但借著大法師們的眼睛,科林至少看到了赫萊的蹤影。
黑發青年半張臉探出窗楹,垂眸注視著塔外的世界,一雙藍眸清澈剔透,虹膜上的細膩紋路像微風拂動的湖水漣漪,在柔和的日光中波光粼粼。
他看起來不怎么高興,神情憂郁。
令科林驚訝的是,青年的五官不再普通平淡,他之前應該改換了容貌,現在的容貌冷傲出塵,高不可攀。
科林通過別人的軀體,久久地、久久地凝望著高塔上的美人。
我鐵石心腸的愛人,我們終將見面。
為了盡快從加菲爾德手中奪走赫萊,科林開始嘗試用邪惡法陣煉制大法師,成功之后大法師的魔力會以數倍的速度增長,代價就是壽命減半,那對科林來說無關痛癢。
煉制剛剛開始,兩名外鄉人就闖進了塔群當中,暴露在他的視線里。
他們似乎與赫勒有關系,就像追尋主人的野狗一樣。
這樣也好。放任他們與加菲爾德斗爭,正適合他渾水摸魚,做事后的黃雀。
不過,科林很不喜歡他們談到赫勒時的眼神,就好像他們曾與赫勒親密無間。法師的無上權力對科林已經沒有吸引力,他獨獨對赫萊的拒絕耿耿于懷。發現別人與赫萊關系密切,比見不到赫萊還要讓他難受萬分。
所以,等到他將赫萊抱進懷里,他會將那兩人連同加菲爾德一起變為大法師的養料。
……
那頭,自以太塔群門口分別,亞瑟回到旅店里的房間,解下佩劍放在一邊。他先是沖了個涼水澡,又吃晚飯——南國這里的飯菜味道香料太重,不合亞瑟清淡的口味,不過他還是吃得一干二凈。
吃完后,亞瑟靠坐在椅子上,回想白天發生的一切。
尋找赫萊行蹤出乎意料的順利,但知曉他的去向,不代表他能如想象中那樣把赫萊帶走,一個人養著。
加菲爾德。
亞瑟默念著這個名字。
雖然還沒見過面,他已經單方面對這位傳奇大魔法師產生厭惡。
不過縱然知道對手是一位大法師,亞瑟沒有無力感,只要他將消息傳遞給圣殿,自然會有大量潛修的光明士出面,或通過政治途徑,或通過武力,不管怎樣,加菲爾德都無法再占有赫萊。
只要傳遞出消息。
……問題是,亞瑟并不想尋求圣殿的幫助。
如果可以,找到赫萊之后,他也不會回到圣殿。
在圣殿里,有太多太多的人與他分享妻子,加曼壓制著他,令他只能將一些骯臟的欲望通過午夜時分的自我紓解發泄出去。而且還有光明神,那個占據光明領域的外來者,祂好似大方地將赫萊視作圣殿的妻子,其實吝嗇至極。
祂不允許任何人覬覦赫萊。
但以現在的情況,圣殿不介入不太可能。
更何況他還需要防備約爾德,并伺機解決掉那頭可惡的野狗。有他在,格里默家族一定會牽涉其中,雪狼對圣殿的不滿日久,隨著王室力量增強,一直蠢蠢欲動,試圖奪回他們的小主人。
亞瑟不屑地撇撇嘴,一群臭烘烘的野狗罷了,怎么配養育他心愛的妻子。
所以他既不能讓約爾德搶先見到赫萊,又要防止圣殿的其余人介入。這可真是個棘手的問題,想必約爾德也正為此困擾。
長而有力的手指在木桌上緩慢沉重地敲擊,亞瑟凝神沉思,思索著對策。
這時,亞瑟的手指在半空中僵硬一瞬,長睫掩著的琥珀色眼瞳,耀眼的金色的光芒像火山巖漿般噴涌而出。原本就燦爛如黃金的頭發蒙上一層淡淡的光暈。
幾秒種后,‘亞瑟’抬起木桌上的手,手掌翻轉,掌心正對著自己。他的長相本來英俊邪氣,這時在圣潔光芒的籠罩中反而變為一種純潔的俊美。
他的目光平靜,沒有喜,沒有哀,沒有怒色,也沒有嫉妒,只有最原初的安靜。
‘亞瑟’緩緩站起,走到床邊。
正對著旅館的方向,是一片巍峨的法師塔,其中一座顏色沉黑,與黑夜近乎融為一體。
他,或者說祂。
金色眼瞳望向以太的方向。
第48章 “感受到了嗎?祂來了。”
九點十八分。
約爾德按開機械表, 看著分針一點一點走過,眼底泄出嫌惡的顏色。
——不守時間,懶散放縱的圣殿野犬。
昨日分別之時, 他與亞瑟忍著惡心感約定好第二天來以太繼續探查周圍的環境。約定的時間是九點整, 約爾德提前半個小時就抵達以太, 在法師塔下等候。
結果已經超出約定時間近二十分鐘,那頭劣質的金毛狗還沒出現。
倒沒有到生氣的地步,約爾德對亞瑟毫無期待,自然不會因對方的行動掀起情緒上的波瀾。他只是習慣性地,刻薄地, 輕蔑地評價亞瑟, 就好像隨著他的貶低,亞瑟能自動滾開,遠離赫萊的周圍。
分鐘終于走到數字四的位置, 約爾德關上機械表,收進外衣的口袋中。他決定不再等待,獨自行動。
邁步正要離開,視線的遠處冒出一個金燦燦的身影。亞瑟不徐不疾地走動, 腿開腿合之際保持在一股奇特的韻律當中。
約爾德停下腳步,眉頭擰起, 注視著他走進。
模糊的面孔逐漸變得清晰, 五官仍舊那么令人生厭。
不過……
約爾德不動聲色地搭住腰間的佩劍。
對方琥珀色的眼瞳什么時候變得如此純粹,像一塊原初誕生的金色玉石,緩緩浮動金色的光?
而面對他時, 亞瑟的神情居然平靜淡然, 就像約爾德對他只是個普通的過路人。亞瑟投注在他身上的眼神與分給法師塔周圍植被的眼神沒有區別。
但約爾德清楚地記得,這頭低劣的金毛犬用那種晦澀的、涌動惡意的眼神注視著他時的場景。
“你是何人?”約爾德拔出長劍, 劍尖直指對方胸膛,厲聲質問。
‘亞瑟’或者說他體內的光明神垂眸,身為神明,被凡人以堪稱冒犯的姿態質問,祂的表情依舊平靜無波。祂沒有生氣的情緒。
祂開口,聲音優雅得像云中天使撥動琴弦:“你,是格里默家族的人。我妻子的追隨者。”
沒有正面回答約爾德的問題,反而道出對方身份。這反而是另一種含義上的回答。
赫萊的追隨騎士,與他相伴長大的伙伴,這些祂通通沒有提到。在祂口中,約爾德像個無關緊要的人一樣,除了家族身份,再沒有其他需要關注的。
這種帶著高高在上、蔑視般的無視比嘲諷和挑釁更令約爾德憤怒。
握著劍柄的手指緊了緊。但隨后,約爾德默不作聲地收回長劍。
通過‘亞瑟’現在的姿態和說話的語氣,一種罕見的猜測擊中了約爾德的大腦。排除種種可能性,他不得不承認,剛才一閃而過的想法或許是對的。
他壓低聲音:“光明神……”
‘亞瑟’沒有反駁。
哈——
這是怎么回事?
光明神怎么能夠光明正大地出現在法師國的領土上?
當年十位大法師布下的禁神法陣阻擋了祂南下的腳步,可百年之后,祂是那么輕易地又出現在這塊土地上。
雖然只是通過神降,占據了一位神仆的軀體。
亞瑟在圣殿中地位特殊……難道這就是圣殿獨獨派出亞瑟南下亞格的原因?
約爾德思索之際,光明神已經邁步走向那座生人勿進的漆黑法師塔。看到祂的動作,約爾德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他們進去后,法師塔外走動的法師們紛紛停下腳步,統一轉動身體,看向法師塔。
……
法師塔的最頂層,珍藏珠寶的房間中。
黑袍法師坐在床邊,伸開的掌心間懸浮著一片薄薄的冰晶,向四周源源不斷地散發寒冷氣息。灰綠色的眼珠盯著床上的黑發美人,魔力灌注,冰晶變為一塊棱柱狀的冰藍寶石,轉而又被雕琢出雪花的形狀。
“只要魔力足夠,物質的轉變就是這么輕易。什么冰晶術,塑雪法術……亂七糟八,其實只需要一種魔力循環構造就能做到一切。”加菲爾德說,“如果魔力更加醇厚,還能直接改變物質的形態,由液態凝固為固體,或者升騰為氣態。”
保持著曖昧的,咫尺之間的距離,他反而像個用心的導師一樣耐心講授課程。
……或者說,企圖用這些花里胡哨的法術逗弄被他凝視的美人。
在那之前,赫萊已經看到他用一團火焰表演出一場歌劇了。
確實是很精妙的法術表演,換作以往,表演結束后他或許會丟下幾枚晶幣,作為對表演者的褒獎。可此刻,被人囚禁關押,任誰也無法在這種境地中欣賞一些雜亂的法術。
他沒有悶頭睡覺,已經足夠尊重加菲爾德了。
實際上,赫萊現在困意深深。他昨晚沒有睡好。
可加菲爾德并不滿意。
他用陰沉的、威脅的語調說:“難道這些入不了你的眼嗎?我親愛的公主。如果你不喜歡這些,我會讓你看更有趣的東西。”
那種意有所指的語氣,瞬間讓赫萊想起午夜時分的熾熱物體,加菲爾德分明還穿得嚴嚴實實,他卻像被這話燙到了一樣,顫抖了一下。
赫萊別無他法,只能勉強自己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加菲爾德花里胡哨的法術。
就算目光里有不情愿的意味,但他那雙比晴空還明媚的蔚藍色的眼睛駐足在加菲爾德身前時,灰袍法師立刻勾唇微笑,將魔力和精力投注在他以前不屑一顧的法術之中。
法師們的世界里沒有感性的色彩,那些貴族小姐和騎士一見鐘情,互贈玫瑰的浪漫故事在他們看來愚蠢而無趣。但他們并非沒有感情,魔力的循環是他們獨有的戒圈,復雜的規則和咒語演變出的法術則是他們捧出的鮮花,雖然沒有形體,但魔力凝聚到極致又潰散之時,便是一捧最艷麗的紅玫瑰。
加菲爾德從前嘲諷抱有這樣想法的法師是沒有求愛能力的瘸腿鬼,只能陷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娛自樂,以為在外界看來自己神秘而癡情,實則普通人只覺得你有病。
但他沒有料到后來會遇到赫萊,會沉默地抒寫法師的情話,盡管這在對方看來,只是勝利者對失敗者的耀武揚威。
六棱雪花潰散,一束冰藍色的火焰自它尸體中升騰而出,影影綽綽照亮四周。這束火焰沒有溫度,既不熾熱,也不冰冷。加菲爾德遞到赫萊面前,示意他觸碰。
“……”赫萊伸出右手食指,輕輕觸碰淡藍色的外焰。
一點感覺也沒有,就像在觸摸一片空氣。
灰袍法師收回手,火焰停留在赫萊手指間,在他安靜注視的時候化作一個大小合適的圓環,圈住了他的手指。
微僵的手指瑟縮了下,藍焰戒圈便消失不見。
加菲爾德再次樂此不疲地重復游戲,他玩得很開心。從前傲慢的法師認為與弱于自己的人交談是浪費生命,現在卻沉浸在這些“愚蠢”的游戲中,一點也沒察覺到時間的流逝。
只是赫萊有些倦了,正當他想要趕走加菲爾德,看到法師嘴角的笑容忽然隱沒。他不笑時冰冷壓抑,極具壓迫感。
冷臉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不到一秒鐘,加菲爾德又勾唇微笑,看向赫萊。
“我們有新客人了。一個陽/痿自大狂,還有一只可憐兮兮的臟小狗,他們未經主人允許就闖進我的地盤。我應該狠狠懲罰他們,讓他們再也不敢擅自闖入。”
直覺令赫萊詢問:“是誰?”
“啊——”加菲爾德瞇著眼,傾身摸上赫萊的眼角,“兩個人。一個你也許希望看到他,和另一個,你絕對、絕對、絕對不想看到。”
他用了三個表示肯定的修飾詞,赫萊聽著,有種不詳的預感。
冰冷的指腹往下滑,順勢來到脆弱的要害處。
加菲爾德抵住那可愛的喉結,撫摸著緩緩浮現出的紋路,低語:
“感受到了嗎?祂來了。”
“……”赫萊低垂的睫羽微顫,他被圓床滑順的絲綢和柔軟的錦被包裹住,鴉羽般的長發四散,一張小小的臉,蒼白異常,仿佛被丈夫描述的外界惡魔嚇住了,沒有聲響。
“寶寶,你乖乖待在這里。”看到他乖順的姿態,加菲爾德滿意地挑起一根頭發捻了捻,叮囑他說,“我去迎接客人。你困了吧?那就好好睡一個覺。睡醒后,你會看到我在床邊等你。”
大門關上,鎖住。這片空間又與外界隔絕。
赫萊縮在被子里,面無表情地看著頭頂的吊燈和大片漆黑的花紋。那些紋路整齊地排列在一起,最終聚合成一對翅膀的形狀,輪廓流暢,呈現半垂的姿態。赫萊正對著它,那簡直就像……
他被黑色羽翼緊緊包裹起來。
就和夢境里發生的事一樣。
加菲爾德離開前那句話帶來的陰影揮之不散,赫萊放緩呼吸,試圖令自己保持冷靜。可他失敗了,呼吸反而在隱藏于心底的恐懼中變得急促起來。
祂。
光明神。
他感到渾身漸漸發燙,不用看也知道皮膚被神紋占據。赫萊甚至不想伸手去觸碰。
而且,明明在一個嚴密封閉的房間里,他卻覺得很不安全。
有誰——在看著他?
第49章 “去吧,看看你以前的朋友們。他們現在過得很好。”
加菲爾德在法師塔三層的大廳見到了不速之客。
他懶洋洋地說:“討厭鬼來了——”
時隔多年與自己的半身在亞格相見, 卻沒什么興奮的神色,只有被迫處理事情的無聊倦懶。不過,當他的視線來到光明神身后的灰發青年身上時, 加菲爾德的瞳孔在興奮下縮成一道銳痕。
“約爾德·加里亞。”他念著從光明神那里得到的名字, 據說名字的主人與他的公主相伴長大, 是公主的追隨騎士,以格里默家族的傳統,他們會一起長大、一起變強、一起生、一起死,生死相隨。
聽起來不怎么令人高興。
約爾德的長相還湊活,一對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罷了, 和普通人沒什么不同, 但他的身份卻讓加菲爾德想起經常聽到的貴族與騎士的風流軼事。南國的土壤充盈浪漫的氣息,貴族小姐對領地里騎士的青睞往往會傳為美談,其中不乏一國公主傾心騎士的傳說。
對它們, 加菲爾德向來嗤之以鼻。但現在面對約爾德,他卻不得不感到危機感。
要不是他的半身將公主從狼群中擄走,他也不曾遇見赫萊,那現在赫萊與那臭小子間是不是已經產生了曖昧的情愫?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 加菲爾德就嫉妒得發瘋。
他盯著約爾德的目光越來越冷,對方對他也沒有好顏色, 時刻保持警惕的姿態, 加菲爾德越看越覺得礙眼,負面情緒最后堆積出一個冷笑。
“公主身邊的一條獵犬。”他說著,話音落下, 約爾德變成了一條灰色的野犬。兩耳直直聳立, 肌肉強壯的前腿,寬厚的背, 和強健有力的后腿,每一寸繃緊的肌肉都說明約爾德犬的矯健、結實。
發現異常,約爾德并不驚慌失措,近乎平靜地接受了自己被變成一條狗的事實。
加菲爾德還覺得不滿,不過他得應付光明神,只能作罷。
“隔了這么多年重返亞格,看到熟悉的塔群和建筑,你不覺得很感動嗎?”加菲爾德伸開雙臂,虛情假意地說,“我的兄弟。”
兄弟?
約爾德犬的眼珠動了動。加菲爾德與光明神的關系不一般。
見光明神不說話,加菲爾德放下手,瞇起眼睛:“還是說,你在怨恨?怨恨亞格曾經放逐你。當然,你是有資格憤怒的。重回這里,或許你在思考用什么方式摧毀亞格。”
他的聲音輕緩,低沉,像一只藏匿在陰影中引誘犯罪的魔鬼,潛藏著無數惡意。
面對明里暗里的挑釁,光明神以平靜回應,看到祂這幅圣潔得像個天使一樣的狀態,加菲爾德撇了撇嘴:“你真讓我作嘔。”
這時,光明神開口,說了走進法師塔后的第一句話:“放了他。”
“嗯——”加菲爾德無辜地眨眼,“誰?”
光明神:“你明知道他是我的妻子。”
“妻子?我怎么不知道。”加菲爾德說,“他是我的學生,和我一同在法師塔里學習,他可以自由地離開,而你讓我放了他?”
光明神平靜地看著他狡辯。
加菲爾德理直氣壯地說:“好吧,好吧。可是好不容易他主動撞過來,任誰看了那么一只可愛的小羊羔都會忍不住動心,你不也把他關了那么久?現在又假正經,真會裝啊……”
“不過——”加菲爾德擺擺手,“這么久沒見,不想好好看看他嗎?”
說完,他做出往上走的動作,光明神直接跟過去,約爾德犬見狀也跟過去。
到了塔頂最高處,唯一一間房間的門口。
加菲爾德站在門邊,像個服務生一樣,微笑著打開房門。光明神徑直走進去,但當約爾德犬跟著進去的時刻,加菲爾德把他踢走,狠狠關上了門。
……
門開的聲音。
安靜地躺在床上的美人心口緊了緊,發現走進來的人一頭金發,個子很高,有一張熟悉的英俊面容——是亞瑟!
他怎么會到亞格來,還進了以太塔群,被加菲爾德放進房間?
赫萊驚疑不定,但轉瞬間,他看出了真相。
不,那不是亞瑟。盡管祂披著亞瑟的皮。
一種嘔吐感從胃袋順著食管,橫沖直撞地闖入口腔。赫萊不得不咬住嘴唇,才能將突如其來的作嘔感重新壓回去。
體表的神紋一點點蔓延,伴隨著疼痛、快感,冰冷和熱意,神紋以前所未有的存在感彰顯著自己。他的心臟瘋狂跳動,在空蕩蕩的胸腔出發出哀鳴。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個事實。
祂,來了。
被絲綢遮蔽的左手攥緊了。
赫萊想,自己一定出了一身冷汗。
但表面上,他仍然保持平靜,就好像未曾認出對方是誰,只是懨懨地垂著頭,用蒼白的臉色和嘴唇,虛弱無力的喘息將自己裝點成一幅病態的畫作,或者任人宰割的弱小動物。
這種任憑人控制的模樣一定會令他們高興,他們會覺得已經完全掌控了他,他就像一只被剪掉羽翼的金絲雀,只能在籠中踱步,再也飛不起來。
他逃走了一次,但事實證明,無論逃到哪里,祂都會找過來。
這種擁有無上權勢和力量的人有一種共同的劣根性,面對完全臣服、毫無威脅的對象,他們會自然而然地放松警惕,被獵物的軟弱所麻痹。
所以,不能表現出明確的反抗,不能讓他們覺得“你是一只還會掙扎的可愛的獵物”。現在只需要忍過懲罰——神找到了他潛逃的妻子,怎么可能不對他施加折磨?
他恐怕會面臨非常難堪的境地,就像以前被浮蘅捉著后遭受的一切。
光明神走到床前,加菲爾德跟在他身后,兩人的長相迥異,站在一起時卻有股極為相似的特殊氣質。zll
出乎意料的是,見到赫萊,祂逃跑的妻子,光明神沒有情緒上的波動,祂很平和地捉起赫萊的手,問道:“吾妻,你狀態如何?”
祂就像面對妻子出軌時用一切掩蓋真相,裝作什么都沒發生的老實丈夫。
這有點出乎赫萊對光明神的預料。
接下來祂也沒有動手,一抹乳白色的光順著祂的指尖溢出,在赫萊的體表蔓延,又往下沉,沒入皮肉之下。赫萊只覺得自己像被一束溫暖的光照過,隨后,光明神終于露出平靜之外的神情。
——平直的嘴角微微翹起,一個平淡的,幾不可見的笑容。
“你沒有受傷。”祂對此非常滿意,只是不喜歡妻子身上留下的黑色痕跡,但那是加菲爾德做的孽,與祂無辜的妻子沒有關系,光明神便沒有提及。
赫萊沉默地盯著他。
他大概以為自己還保持平靜的表情吧。實際上一心警惕光明神的青年雙眼瞪得圓鼓鼓,薄唇微微抿起,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說:光明神這么好?我不信!
這副小動物一樣警惕的模樣實在太可愛了。
加菲爾德想。
真不想給第二個人看見。
可他必須考慮光明神的存在。讓他的半身見到赫萊只是一種權宜之計,以加菲爾德對光明神的了解,他絕對會用盡一切手段讓他釋放赫萊——
但,已經送到嘴邊的羊羔,他能任人奪走嗎?
不過現在,他不能明確地表示反對。
加菲爾德思索著。
看了眼赫萊,他忽然想到曾經糾纏他的一位學生——以太塔群里的其他人可不怎么妙,那位憑借古代遺產慢慢侵吞塔群的學生對赫萊虎視眈眈。
這提供給加菲爾德一個絕妙的靈感。
紅艷的像染了鮮血一樣的薄唇勾起,浸泡在毒汁里的心臟一收一縮,將致命的毒液輸送到四肢百骸。毒蛇吐著蛇信,決定用一個非常緩慢、不動聲色地手段解決一切,完全占有獵物。
當光明神再一次提起釋放赫萊的要求時,加菲爾德松口了,但緊接著他提了個條件,說赫萊這段時間只能在以太塔群的范圍內活動。不然他的公主總想著逃跑。
赫萊對此沒有多高興,只是能夠離開法師塔,站在陽光之下,總比整日閉塞在塔內好。而且他可以接觸以太里的其他人,其中不乏大法師,事情或許還有轉機。
門開了,一只陌生的野犬沖了進來,直奔赫萊而去,他如奔雷一般,將要靠近赫萊時,卻迅速地減緩了速度,由跑變走,直到停在赫萊腳邊,安靜地蹲坐下去。
他的尾巴不如本體文靜,左右活潑地甩動。
這條獵犬……
感受到餅干的激動心情,赫萊不可思議地垂頭看他,驚訝不已:“約爾德?!”
灰毛獵犬兩耳動了動,前爪往赫萊腳上搭了搭。
嘖。一只只會諂媚的狗。
加菲爾德恨不得把約爾德剁碎,不過在赫萊面前,他維持風度翩翩,頗為幽默地說:“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聞言,約爾德轉過身來,沖加菲爾德兇悍地露出獠牙。
禮物?
把人變成狗,其中蘊含的羞辱意味何其濃重。赫萊咬著牙,安撫性地摸摸約爾德的后背。
事情大概明了了——亞瑟和約爾德不約而同來到亞格,企圖尋找他;光明神降臨在亞瑟的軀體,避開禁神法陣,找到加菲爾德;約爾德與亞瑟或許有合作,但面對兩位神明一樣的人物,沒有多少反抗手段,被加菲爾德惡意地變成一條狗。
想到這里,路過灰袍法師時,赫萊狠狠瞪了他一眼。
一行兩人一神一犬朝塔下走去,不知不覺間,變為赫萊走在中間,左邊和右邊分別是光明神和加菲爾德的狀態,約爾德緊跟著赫萊的腳步,想要走到他身邊,卻苦于沒有位置。
三人并肩而行,穿過長長的甬道,簡直就像是古老婚禮時的場面。
直到走出門口,接觸到陽光,赫萊還有一種仿佛身處夢境的不真實感。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光明神出現,與加菲爾德達成協議,讓他在塔群中活動……
看著法師塔外熟悉的建筑,赫萊恍如隔世。
這時,加菲爾德湊到他耳邊呢喃。
“去吧,看看你以前的朋友們。他們現在過得很好。”
“等見到他們,你一定會非常驚喜。”
第50章 “把亞格變成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城市。”
加菲爾德的話近似毒蛇嘶嘶作響, 充盈著惡毒與不祥之兆。突如其來的放任令赫萊覺得古怪,他沒有跟隨他們離開法師塔,更為此蒙上一層陰影。就好像加菲爾德十分篤定自己能掌控好一切, 篤定赫萊不可能找到可以求助之人抑或尋得逃生之法, 哪怕做到了, 他也自信于能將赫萊追回。
加菲爾德目送著他們,視線始終停留在右邊青年身上。
赫萊如芒在背。
雖然活動范圍只限制在以太塔群內部,近似于將寵物帶出來放放風,防止抑郁的程度。不過赫萊認為,其中仍然有操作的空間——找到人傳遞消息, 或者送走約爾德。
加菲爾德和光明神沒有說明約爾德離開會如何, 但赫萊猜想,他們應當并不在意。約爾德現在被魔法變成了狗,再留下來說不定會被加菲爾德如何捉弄, 他是一心為了赫萊的追隨騎士,是格里默家族最忠誠的守衛者,赫萊不想他任人折辱。
卷進他們之間,對約爾德沒有半點好處。
但他身邊還跟著一位占據亞瑟軀殼的光明神。
對方的表現雖然出乎他的意料, 一直乖乖挨在他肩邊走,步伐不快不慢, 也未對赫萊的行動方向發表任何意見。
赫萊不想身邊還跟著一位監視者, 更何況和光明神走在一起,無論是那張近似于浮蘅的臉,還是他在他身體上留下的印痕, 以及營造的夢境, 都令赫萊非常不自在。
他頓下腳步,試探性詢問:“我現在想一個人走走。可以嗎?”
他刻意將語氣放緩放輕, 用憂郁的眼神抬眸看著光明神,以此彰顯自身的柔弱無害。
光明神說:“不能離開這里。”
祂輕而易舉地答應了,等到赫萊帶著約爾德走遠,回頭觀察祂時,這位冷漠不清的神明困惑地皺起眉頭,似乎為赫萊說“一個人走走”,卻帶著約爾德犬一起離開而疑惑不解。
不過祂仍然遵守約定,站在原地不動,只是執著地看著赫萊的背影,直到他與約爾德轉身走進一片花園當中,身影消失不見。
路上碰到第一個法師的時候,赫萊有意躲避他們,不想正面遭遇,因為他忽然想起一直以來遮掩容貌的魔法道具已經失效,現在在外行走用的是真容。
不過很快,赫萊放棄了躲避他人的打算——正因為他現在換了一張臉,那些法師想必認不出他,他需要正面與他們接觸,以此找到可信之人。
這一段路程里,灰毛野犬一直安靜地跟著他,落后半步,爪墊放得很輕,但在大理石板上還是發出了噠噠的響聲。當赫萊含笑著看向約爾德時,故作鎮定的騎士有些不好意思,雖然狗臉看不出表情,微微耷拉下來的耳朵卻暴露了一切。
見狀,赫萊彎腰伸手,約爾德立刻湊上去,被主人的手擼得尾巴一甩一甩。
“你……”身后忽然傳來熟悉的嗓音,赫萊一頓,收手起身,就看見不遠處一名黑袍紅發的法師走了過來,有些遲疑地打量他,“你……”
魯弗斯看了一陣,忽然下了結論:“你是赫勒。”
他居然認出了自己。
赫萊發現自己的偽裝也許并沒有想象中成功。
“你現在的長相……哦,以前用魔法道具遮掩了。”魯弗斯已經得出一個完整的邏輯鏈。
“是我。”赫萊只好承認,“你最近過得怎么樣?我好久沒聽到你的消息,之前回旅館也沒碰到過你。”
他在心里估量。魯弗斯也許是一個好的選擇,只需要付出足夠的錢財。
“呃——”魯弗斯有些無措的眨眨眼,面對旁人的關心,他似乎難以應對,磕磕絆絆、僵硬地說了幾句,無非是上課看書以及尋找導師之類。
他說:“科林沒有再來找我麻煩。他似乎被關了起來。”
“沒有那只煩人的烏鴉,現在總算能安心學習。”聊了幾句話過后,魯弗斯漸漸從僵硬的狀態中恢復過來,像以前那個不懷好意的紅發小子一樣,勾唇露出壞小子般的笑容。
魯弗斯的視線來到蹲坐的約爾德:“你養了狗?它看起來很不錯。”
“這是我的伙伴。”赫萊簡單介紹了幾句。
觀察主人和同學的交流,約爾德卻漸漸用敏感的狗鼻子嗅到某種不詳的氣息——一股陰晦的、腐朽的味道縈繞在周圍,并不濃郁,淡淡的,似乎只是他的一種錯覺。但這已經足夠令約爾德警惕。
紅發青年說話的時候會有細微的停頓,如果不仔細觀察,根本察覺不了。
約爾德立刻想告訴赫萊,張嘴時才想起來自己現在是一條狗,只能發出狗叫聲。便與自己的雪狼溝通,想讓他把消息傳遞給餅干,再由餅干告知赫萊。哪知他與雪狼之間的聯系也被切斷了。
于是他起身,繞著赫萊轉了幾圈,喉嚨里發出幾聲嗚咽,聽得可憐兮兮,又朝外面走了幾步,示意赫萊跟他離開。
“怎么了?”赫萊中斷對話,剛想詢問約爾德是不是有異常,就聽見魯弗斯平淡地說,“赫勒,去花園深處吧,大家都在那里等著你。”
赫萊側對著他,身形微頓。約爾德更加著急地做出離開的姿態。
“去花園深處吧,大家都在那里等著你。”魯弗斯再次說,聲音變得刻板僵硬。
一名法師從陰影中走出,用同樣的表情同樣的語調重復:“去花園深處吧,大家都在那里等著你。”
隨后,是無數的人涌出,無數的人重復。他們圍繞著赫萊,阻斷了離開的道路,不留一絲一毫的空間。
法師們的嘴巴張合,表情古怪,就像同一個工廠產出的機械玩偶,又像是被同一個人控制了。
在他不在的時間里,究竟發生了什么?
以太里其余的大法師難道沒有發現學生們的異常嗎?
赫萊抿著唇,約爾德則回到他身邊,警惕地豎起耳朵。
兩人沒有交談,卻又在赫萊轉頭看向一個方向時,十分默契地朝那邊逃走。
法師們的身上還有活人氣息,赫萊沒有下重手,而是用推擊法術不斷將他們推開。約爾德比他干脆得多——用健壯的狗軀毫不留情地撞擊他們。
法師們沒有反抗的意識,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這給赫萊提供了可乘之機,眨眼的功夫便清出一條小道。
“約爾德!”正當他朝那邊沖去時,清出的空隙卻瞬間被填滿——更多的法師涌了過來,他們好像無窮無盡,任赫萊的魔力不斷消耗,也沒有空出哪怕一點空隙。
人太多了……
赫萊緩慢地喘息。隨著魔力消耗,他身體的溫度也在升高。
“我們都在等你,為什么要逃?”魯弗斯率先開口,隨后那些法師齊聲說。
他們似乎被赫萊想要逃跑的舉動激怒了,原本還和赫萊保持一定距離,現在卻發了狂一般一擁而上。
約爾德發出憤怒的咆哮,毫不留情用利爪撕咬他們向赫萊探出的雙手,但那只是杯水車薪,法師們不知疼痛,很快便撕開約爾德的保護圈,在赫萊措手不及、應付不過來的時刻,那些手觸摸到了柔軟的法師袍。
頓時,面無表情的法師們紛紛露出狂熱癡迷的笑容。
“赫勒!”
“赫勒!”
他們叫著赫萊的名字,觸碰到法師袍的手越來越多。布帛裂開的聲音在一片混亂中顯得那么清晰。
首先是寬大的袖子,隨后是法師袍角,和領口的扣子。赫萊的手臂被迫裸露,暴露在空氣當中,連帶著他的雙腿,和鎖骨處一片潔白的肌膚。
正當那些手想更進一步,觸碰他們夢寐以求的皮膚時,忽然浮現的奇特紋路灼傷了他們的手掌,令法師們發出疼痛的咆哮——他們就像不甘寂寞的亡靈,從地獄里走出,想要帶走最心愛的人類,卻被光明阻隔、懲戒。
這時,一陣頓挫有力的鼓掌聲響起。猶自不甘、還試圖觸碰赫萊的法師們瞬息安靜下來,人群外的綠眼法師走近,法師們如摩西分海般讓出一條道路。
科林·維蘭德。
綠眼法師帶著甜蜜的笑容走到赫萊面前。青年差點被人群撕碎,此刻衣衫破碎、狼狽不堪,他勉強站穩了身體,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因激動和憤怒蒙上一層粉意,蔚藍的雙眸更在憤怒下含著一層水意,漂亮得驚人。
科林仿佛救世主一樣出現,制止了法師們的暴動,可誰都知道,他似乎才是罪魁禍首。
他用什么方法控制了他們?
赫萊察覺到對方正用欣賞一件藝術品的目光打量他,然后,在他開口想要說話的時候,他與約爾德十分默契地對視一眼——安靜的野犬瞬間撲出,流暢的肌肉緊繃,鋒銳的牙齒咬向科林。
紅發青年走出,用法術形成一道屏障,擋住了約爾德的攻擊,又看向赫萊——對方被背后的法師阻擋了去路。
“很好用的工具。不是嗎?”科林說,“以前他和我作對,我覺得他是條紅發劣犬,無數次想殺了他。不過,當他被我所用的時候,擁有一條稱心的狗似乎也不錯。”
“兩條狗正適合互相撕咬,以此決出最后的勝者。但寵物的事歸寵物——”科林的聲音像沾了蜜糖一樣,甜美卻惡心,“我們來談談屬于人類自身的事吧。難道你不擔心他們嗎?”
他展開雙臂:“這些法師都還未死去。”
“來吧。”他誘哄道,赫萊薄唇緊抿,跟在他身后。
約爾德見狀也想跟上去,奈何被魯弗斯阻斷去路,只能不甘而憤怒地發出咆哮。
……
花園的深處是一張米白色的圓桌,連帶兩張白色椅子。桌上擺了一疊綠藤奶油蛋糕,兩對刀叉,兩杯花茶。
科林似乎想跟他對坐,就像喝下午茶一樣談事情,誰料赫萊只是站在椅子旁,面無表情地問他:“你用的法術?”
明明是以那些法師的生死為由引誘赫萊過來,但當對方真的關心這個問題時,科林卻有種期盼已久的注意力被人奪走的煩躁感。
他的笑容僵了僵,只是很快恢復正常。
“看來沒說清楚之前,你是不會跟我一起喝下午茶了。”科林撇撇嘴角,有些可憐地垂眸看著赫萊,“好吧,好吧。”
緊接著,他瞳孔微放,語調大變,變得興奮,高昂,他像一位在外終于成就一番事業,于是回家向妻子炫耀一般的丈夫,一五一十說了自己做的事。
從他無意間得到黑暗時代邪惡巫師的傳承,嘗試改良古老魔法,到開始用法師做實驗,操控他們攻擊赫萊,再到感染魯弗斯,感染其他人,感染大法師……
赫萊聽得臉色越來越沉。
科林是驕傲的,在還未構筑魔力循環時能讓大法師中招,即便利用前人智慧也是值得驕傲的,這證明了他的魔法才能。他以為憑借這個,能讓赫萊對他刮目相看,縱然沒有敬佩,肯定會有面對威脅的警惕。
但赫萊的想法卻迥異。科林的才能這世界上沒人比他還清楚,畢竟科林是主角,日后要與光明神一較高下、登臨神座的奧法之神,沒點才能怎么行?但他詫異于科林的性格。
——原來的劇情脈絡里,只提到圣殿南下掀起終結之戰,企圖成為大陸主宰,而科林·維蘭德出面反抗。
赫萊以為,縱然他不是完全正直高潔的人物,至少心向光明。
現在看來,所有的事都是“他以為”,他完全地想錯了。
沒有得到幻想中的反應,科林有些失落,他往前一步,激動得滿臉通紅,繼續說:“我想,我得往外感染,亞格是座好城市,不是嗎?”
科林的綠眸里閃過興奮的光亮,像終于得到心愛玩具的小孩子:“把亞格變成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城市。赫勒,你就是城中至高無上的公主。”
“或者整個南國?你想要嗎?那北國呢?你的出生地,你被迫離開的地方,那里雖然風雪呼嘯,但作為你的家鄉,一定很美。”他完全沉浸在幻想當中,臉上的笑容如夢似幻,甜蜜得膩人,“等你想家了,我就帶你回去。你的父母還在嗎?哈……我們可以去拜見他們……”
赫萊的心一沉再沉,直到沉到沒有邊界的底部。
提到赫萊父母時,科林也公平地說了自己過去的事,包括他最喜歡的逗狗游戲,以及那位被他埋葬了的可憐好心人。他似乎完全不覺得自己的做法有錯,以為這樣說能夠拉進兩人的距離。
孰料這反而讓赫萊堅定了自己的選擇。
一個無可救藥的天生惡棍。
居然是這個世界的主角?
赫萊冷笑著,嘲弄地笑著,像在笑這個世界,又像在笑自己。
他抿了抿唇,朝科林露出碰面以來的第一個笑容。這個笑容太輕,太柔和,像一陣春風拂面,看得科林都癡了,他以為赫萊終于接受了自己,激動得渾身顫抖。
赫萊向他靠近。
“親愛的,親愛的,你也覺得這主意不錯……我們可以,可以先把”
噗嗤。
是刀撕裂肌理,捅入腹部的聲音。
科林緩緩低頭,看到銀色的刀柄露在外面,被迫不及待涌出來的鮮血染紅。
“哈哈哈——”他又笑起來,癲狂的、癡迷的笑容,一點也沒因為赫萊的舉動生氣,“好,你選擇這樣的結局,可以的,都可以……”
無視他的胡言亂語,赫萊伸手扼住他的喉嚨,拿起剩余的銀刀,面無表情地捅向科林的心臟部位。
隨著鮮血溢出,手下□□的溫度漸漸流逝,科林的聲音變得沙啞,眼神變得無神。赫萊松開手,任由他緩緩倒下。
“赫勒……”在死前,他仍然執著地喊著一個假名,濃綠的眼珠緊緊追隨赫萊的方向,偏執異常,“我等你,我等著你,你快來……”
科林的血居然是紅的。
赫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的尸體,漫無邊際地想。
系統為快穿任務制定的規則并不嚴苛,相反十分寬容,只要任務者能夠確保世界劇情線順利進行下去,那么中途有再多偏差都在合理范圍內。
為了讓劇情走上正軌,劇情里的主角是任務者最呵護的對象——盡管有時候他們是主角們的敵人。確保主角存活是任務者公認的核心規則,很少有人違反它,任務者們寧愿放棄一些支線,也絕不愿主角出事。
不過,不是沒有例外。
就赫萊了解到的,快穿系統運行了這么多年,一共有兩個任務者不保護主角,反而下手殺了他們的例外。
一個是任務者與作為伴侶的主角因愛生恨,殺了主角后自殺。
另一位出格的快穿者,就是赫萊。
那是他剛剛開始做任務的時候,間隔了數十個世界,過往的回憶早已不甚清晰。但或許是因為他親手殺了他,赫萊仍然能想起那位主角。
一個被所謂正道君子滅了滿門的小人物,赫萊是救下他、撫養他長大、教給他一生武藝的師父。男主長大后,向那些虛偽的正道復仇,結局是他成為了新任武林盟主。
但赫萊發現,他殺了無數人復完仇后沒有平靜下來,反而完全被殺意蒙蔽了雙眼,陷入走火入魔的地步,朝無辜百姓拔劍。
他立斃男主于掌下。
如果讓一個完全淪為殺人機器的人作主角,作為支撐世界劇情脈絡的人,這個世界會走向何種境地可想而知。赫萊寧愿冒著任務失敗、遭到懲罰的風險,也絕不會留下一個最終會引爆世界的隱患。
不過等到脫離世界,系統沒有追究他的舉動,只是告誡他不要輕易殺死主角。至于如果沒有他的介入,那個世界會因為男主運行成什么樣子,赫萊問了,系統卻沒有回答。
好在之后的任務沒有再出現這種情況。
赫萊以為自己已經忘了,或許永遠都不會再想起來。
但當他聽到科林的所作所為,看到他充滿惡意的笑容時,那個血腥的夜晚呼嘯浮現。
于是,他拋卻所有的遲疑,拿起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