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婉瑛要出宮回家去時,公主都要哭鬧一回,今日也是如此。
她抱著婉瑛的小腿不放,哭得像永生永世也無法再見了一樣,口中喊道:“不回,舅媽不回……”
周圍的宮女們又是勸,又是拉,公主的乳母哄道:“慕夫人明日就來了,公主聽話,放開她罷。”
“不放!不放!”
這樣的情形已經上演過無數遍,眾人熟練地上前,將公主緊抱的手掰開,再把她從婉瑛的腿上抱走,頓時哭聲更嘹亮了,聲震屋瓦。
蕭云漪見了,將公主抱在膝上,笑著逗她:“你這樣喜歡舅媽,不如讓她入宮來,陪你做個伴兒?”
本是一句無心的玩笑話,婉瑛卻瞬間變了臉色。
當天晚上,她嚇得做了噩夢。
夢里,她正在被一只老虎追趕。老虎窮兇極惡,她在前面慌不擇路地逃,卻不慎絆跌在石頭上。老虎趁機兇猛地撲上來,將她按在碩大的爪子下,翻來覆去地玩弄。
就在她以為要葬身虎腹時,那只斑斕大蟲忽然又變成了皇帝的臉,他笑吟吟。
“怕朕?”
說著,朝她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咬下來。
“瑛娘!瑛娘!”
蕭紹榮用力將她推醒。
婉瑛一睜眼,就見他滿臉擔心的面容。
“怎么了?夢魘了?你叫得好大聲。”
婉瑛直愣愣地瞪著帳頂,也不作聲,一串串淚珠從眼眶滾落,順著太陽穴流入發際。
蕭紹榮登時慌了,連忙來抱她,又是替她擦眼淚。
“怎么了這是?怎么突然哭了?”
婉瑛死死地咬著牙關,眼淚流得愈發兇了,幾聲破碎的哭腔從齒間漏出來,整個人上氣不接下氣,似隨時都能厥過去。
這可把蕭紹榮嚇壞了,急忙將她抱起來,拍打她的后背。
“瑛娘,你這是怎么了?說句話兒呀,別光顧著哭,要把我急死了……”
就在他急得要讓人去叫大夫時,婉瑛才終于開口了:“我不想……不想進宮……”
蕭紹榮還以為她怎么了呢,結果哭成這樣就為了這事兒,頓時哭笑不得。
“不想進便不進。近日長姐確實召你入宮召得勤了些,聽說是公主喜歡你?咱們瑛娘招人喜歡呢,連瑤瑤那小丫頭也離不開你。乖,別哭了,明日我給宮里捎個口信兒,就說你身子不爽,不便入宮。”
婉瑛沒想到困擾她多日的事竟然這么簡單就能解決,一時間又驚又喜,難以置信,抓著蕭紹榮的臂彎問:“可以嗎?”
“這有什么不可以的。”蕭紹榮替她將臉上的殘淚抹了,“瑛娘,有時你就是容易想得太多,其實是再小不過的一件事,倒把你嚇成這樣。以后有什么事,就同我說,不要自己悶著,嚇出病來。”
婉瑛喃喃道:“我怕……”
“做什么噩夢了,把我們瑛娘嚇成這樣?”
“夢到了……老虎,要吃我。”
蕭紹榮笑出聲來,只覺得這樣的婉瑛真是可愛。
他將她抱入懷里,撫摸著她的長發,溫聲哄道:“不怕,若有老虎,我先將它打退。瑛娘在我身邊,什么都不用怕。”
*
正如蕭紹榮所說的那樣,婉瑛開始稱病不入宮,消息遞入宮內,沒想到當日便有御醫來替她診脈。
她膽戰心驚,害怕被這個白胡子老頭瞧出她在裝病,但太醫只是笑瞇瞇地收回了切脈的手,也不說開方子,只留下一句耐人尋味的話。
“請夫人在家靜養就是。”
這之后宮里很平靜,沒有人再過來宣她入宮。
婉瑛松了口氣,連日以來的壓力頃刻間消散于無,也終于不再做噩夢了。可輕松日子還沒過多久,便得知一個噩耗。
蕭紹榮要外出公干兩月。
婉瑛聞訊,如遭雷擊,一向順從懂事的她,竟然哭求蕭紹榮不要走。
蕭紹榮哄了半晌都哄不住,終于有些頭疼了。
“瑛娘,你聽話,我只是出去兩個月,又不是不回來了。如今兵制改革勢在必行,朔州便是重中之重,可若是不親自走上一遭,又怎能知邊防虛實,軍中情形?陛下說的對,紙上得來終覺淺,有些事,還是要親自去看上一看方才知曉。我承陛下厚望,豈敢辜負君恩?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可這一回,我是非去不可的了。”
“那帶上我,可以么?”
婉瑛哭得滿臉是淚,懇求道:“求你了,夫君,我可以為你煮飯洗衣,只求你別將我一人留在這府里,我怕啊……”
她哭得這樣可憐,蕭紹榮心如刀割,卻不得不硬起心腸。
“朔州苦寒,我不忍心讓你跟著我去吃苦。況且,軍中盡是血氣方剛的男兒……”
他撫摸著婉瑛哭泣時越顯嬌媚的容顏,眼中全是獨占欲,完完全全誤解了她的意思。
“好瑛娘,我知道你在娘那兒受盡了委屈,做兒子的不能忤逆母親,我若為你強出頭,她更要來欺侮你。你別怕,我不在的時候,除了每日的晨昏請安,你盡量少往松鶴堂那邊去。娘若罵你,你就聽著,權且咬牙忍上兩個月,我已看好了一處宅子,等我回來,我們就搬出府去住。”
婉瑛萬沒想到他竟在暗中布置了這些,從前她最渴望的便是出府另住,只是蕭紹榮是尤夫人唯一的嫡子,靖國公夫婦如今又健在,父母還在便分家有違孝道,她不敢主動提出來,也怕蕭紹榮被人戳著脊梁骨罵。
一時間,美夢成真的欣喜沖淡了蕭紹榮離家帶來的恐懼,她拉著他的衣袖。
“那你要早些回來。”
“一定。”
第二日清晨,蕭紹榮打點好行裝,帶了兩個貼身小廝,趁著天未亮辭行了父母,出府前往朔州。婉瑛一路灑淚相送,直送到二門外,蕭紹榮不停招手讓她回去,她才住了腳步,倚著門框癡癡目送他騎馬消失在霧靄中的背影。
蕭紹榮不在家,婉瑛的日子愈發難過起來。
婉琉如今懷胎七月有余,肚子高高鼓起,已隨著蕭紹鴻搬去了別院居住。她也算尤夫人的半個兒媳,只是絲毫不遵守為婦之道,只因第一回敬媳婦茶時,尤夫人擺了些臉色,她從此對尤夫人就少了尊重,竟連表面功夫也不做,連聲母親也不喊,看到了像沒看到似的,直把尤夫人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婉琉又是個萬事不往心里去的,你罵任你罵,反正我聽不見。
尤夫人一腔怒火發作不出來,只一昧地將氣發泄在婉瑛身上,對她動輒打罵,說她姊妹兩個一個缺管少教,不成體統,一個狐媚成行,敗壞門庭,靖國公府娶了她們進來,是倒了一世的霉。
罵聲之難聽,令闔府下人都不忍心去聽。
婉瑛只是無動于衷地聽著,心中默數著蕭紹榮走了幾日,還有幾日才能回來,又想象著他給她描述過的新家,說那里雖不如靖國公府大,卻有個占地極寬闊的園子,到時她想種花種草,還是種上幾畝菜畦,都隨她。
這點微不足道的念想,如今便成了婉瑛全部的安慰。
可惜她沒等來蕭紹榮,卻先等來了宮里頭來接她的車駕。
“先前聽說夫人生病,過了這些時候,想必是痊愈了。公主又實在想念夫人得緊,終日哭鬧不止,還請夫人輕移蓮駕,隨奴才入宮去罷。”
那站在階下滿臉笑容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皇帝身邊最得臉兒的親信太監呂堅。
婉瑛見過他幾回,認出他來,心中愈是驚疑慌張。
“公公,我的病還未好,若是過了病氣給公主……”
“夫人,”呂堅笑呵呵地打斷她,“車駕還在外等著呢。”
“……”
他雖一副面慈心善,一團和氣的樣子,語氣卻不容拒絕。婉瑛只能怏怏地閉了嘴,隨他上了馬車。
馬車一路駛入宮門,又換成一頂青呢軟轎,婉瑛悄悄掀起轎簾兒,漸漸發現了不對勁。
“呂公公,是不是走錯路了,這不是去柔儀殿的方向。”
呂堅隨侍在轎旁,聞言笑道:“夫人莫驚,陛下聽聞夫人病了,甚是牽掛,只是政務繁忙,抽不出空兒來過問,還請夫人去陛下處走一趟,讓他看一看您貴體康健的樣子,也好放心。”
不管婉瑛愿不愿意,轎子最終是在澄心堂停下了。
婉瑛下了轎,幾乎是在呂堅殷勤的催促聲中被逼入門去。水晶簾子被她碰撞出聲響兒,站在書桌前練字的男人抬起頭。
在他緊盯的目光中,婉瑛四肢僵硬地走過去行禮。
“妾身見過皇上,給皇上請安。”
姬珩沒搭理她,只說了句請坐,便又低下頭去寫字。待宣紙上留下飽蘸濃墨的最后一筆,這幅寫著“花好月圓”的橫批才算完成。他擱下狼毫筆,接過宮女遞來的巾帕擦了擦手,這才抬首,見婉瑛別扭地在窗根兒下坐著,不免笑了。
“慕姑娘的病好了?”
婉瑛抬起臉,欲言又止,將手絹攥了又攥,終于鼓起勇氣。
“陛下,妾身……已嫁為人婦。”
姬珩驚訝地挑了挑眉,也沒做聲,等著她下半句話。
婉瑛硬著頭皮說完:“還請陛下以夫家姓稱之,或稱妾身一句夫人,姑娘之稱……實在不妥。”
姬珩笑笑,她能說出這句話,也實在是冒著天大的膽子了。他扔了帕子走過來,婉瑛嚇得立即從椅子上站起來,姬珩腳步一滯,眉頭皺起。
“朕就這么可怕?”
“陛下天威赫赫,妾身惶恐……”
話沒說完,就見皇帝變了臉色,一把抓住她的手。
“怎么傷的?”
秀氣的指尖灼得通紅,燙出了水泡。
婉瑛的手一個勁兒往后縮,奈何皇帝抓著她的手不放,他的手掌又大又有力,將婉瑛的腕骨都攥疼了,眼角閃出淚花兒。
“陛下……”
姬珩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力道松了些,但還是沒放開她,揚聲喊:“呂堅!”
不過幾息工夫,外頭聽差的呂堅就連滾帶爬地進來。
“奴才在!”
“去叫個太醫來,麻利點兒!”
“是。”
呂堅磕了個頭,起身就走,又被姬珩叫住。
“慢著,叫個專治燙傷的來。”
“奴才遵旨。”
呂堅又折返回來,磕了個頭,看得姬珩好氣又好笑,叱罵道:“還不快去!”
“是,是。”
呂堅這才飛也似的跑著去了。
這邊姬珩捏著婉瑛的手指認真地看了看,眉心皺著,道:“今日不要走了,留在宮里。”
“不……”
在皇帝冰冷幽沉的目光下,婉瑛被迫改口:“不……不合禮制,陛下,公主還在等,妾身先……”
姬珩盯了她半晌,笑吟吟開口:“夫人,朕好像沒有詢問你的意見。”
他特意省去了她的姓氏,一聲夫人,叫得婉瑛頭皮發麻,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