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伸手討要氅衣,婉瑛自然給不出。
宿醉醒來的第二日,她便叫春曉將那件大氅給燒了,不然她一個深宅婦人,卻私藏男子衣物,一旦被發現了,那就無論如何都解釋不清,何況蕭紹榮又是那天下第一等善妒的男子。
她這邊正有口難言,好在時機趕得巧,貴妃恰好打發人來叫她和公主回去用晚膳,話題就這么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不妙的是,皇帝竟也要順道去貴妃處用晚膳,婉瑛只能苦著臉跟在他身后。
到了柔儀殿,蕭云漪見他倆一齊到來,竟沒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婉瑛要回避,反而被她拉住。三人加上小公主,就這么硬湊了一桌,這是婉瑛吃過最別扭的一頓飯,渾身如坐針氈。
飯后,她趁天色沒黑出了宮,回府的馬車上,一路都在回想哪里不對勁。
皇帝對待她的態度太奇怪,說親近,又不是太親近,也算以禮相待,但偶爾又冒出那么一兩句驚人之語,仿佛在試探她的反應。
貴妃的舉止就更奇怪,帝妃用膳,為何要拉她一同入席?莫說這是規矩森嚴的禁庭,就是在普通人家,內婦也不可能與外男同桌共食。
婉瑛左思右想,想不出個結果來,便準備回府問問蕭紹榮。
誰知到了觀瀾院,丫頭們說他還沒回來。
蕭紹榮最近經常晚歸,說是衙門事多。
婉瑛不知他在忙些什么,也不便多問,叫丫頭抬來熱水沐浴了一回,又盥了頭發,坐在窗下拿了繡繃子做女紅,打算做個香袋子。
前些日子,蕭紹榮隨身帶的香囊掉了,非央著她重新做一個。
婉瑛拈著繡花針,頭頸低垂,才繡完半只鴛鴦,就覺眼球澀痛,揉了回眼,見房中燭火幽微,火苗越來越弱,便放下針線,從笸籮里拿來一把西洋小銀剪子,對著燈芯兒修剪。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男人的聲音突然響起。
婉瑛嚇得手一哆嗦,扭頭一瞧,就見蕭紹榮站在門口處,也不過來,而是倚著門簾,笑吟吟欣賞美人窗下剪燭的景致。
婉瑛放下剪子,笑道:“夫君,你回來了?”
蕭紹榮大步過去,上了炕就往她身上膩歪,用未刮干凈的胡茬刺她的臉。
婉瑛的長發未干,還帶著水汽,披在兩肩,散發著桂花頭油的香氣。她嗅到他身上濃濃的酒氣,又被胡子刺得笑著直往后躲,一邊去推他的臉。
“別鬧了,夫君,我有件事要問你。”
蕭紹榮撲哧笑了,裝神秘道:“別急,我先告訴你一件事。”
“是什么?”
“是喜事兒,你夫君升官兒了,現如今是兵部員外郎大老爺了。”
婉瑛張著嘴,傻傻地“啊”了一聲。
蕭紹榮靠去她懷里,枕在她膝上,說此事還要從省親那天說起。
那日靖國公為了讓他在陛下跟前多露露臉兒,所以特意拘著他不讓亂跑,還將話題時不時往他身上引。陛下也特意給了面子,問了些學問抱負上的事。蕭紹榮宴席上多喝了兩杯酒,狂性大發,就著大楚的兵制和邊防策略大談特談起來,言談之中損毀過多,贊譽較少,竟把朝廷的九邊政策抨擊了個體無完膚,直唬得一旁的蕭老爹面無人色,恨不得將這孽子亂棍打死。
不料陛下聽了他的建言,卻頻頻點頭,說自己早有革新兵制,整頓邊防的打算,只是一時沒有趁手的人才。
蕭紹榮激動地主動請纓。
他平日總是一副不思進取,連衙門點卯也不愿意去的懶怠樣子,其實只是志不在此。他之前在兵部武選司捐了個主事,該司專管武官的選調、考核、升遷、任職等事務,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肥缺,但蕭紹榮對那些繁瑣公務并不耐煩。他出身武將世家,雖然現在靖國公府沒了兵權,自他祖父那代起也棄武從文,改任文官,但他從小就對帶兵打仗感興趣,看的也多是兵書,只是如今天下太平,也只能紙上談兵而已。
蕭紹榮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的理想抱負也能被人認可,甚至陛下還越級將他擢升到兵部員外郎的位置,對他委以重任,所以今日那些同僚們才將他請到酒樓恭賀宴飲了一番。
“嘿,爹還罵我行事沖動,口無遮攔,他不知道,我和陛下想一塊兒去了。嘿嘿,陛下豈是那等昏懦帝王,普天之下,也只有他,能成全我的抱負。瑛娘,你不知道,當年陛下御駕親征,我瞞著爹娘隨軍,為陛下扛天子旗,殺得女真韃子血流成河,那一場戰呵……”
蕭紹榮瞇著眼睛,醉眼朦朧間,仿佛又回到了那段鐵馬金戈,少年熱血的崢嶸歲月。
婉瑛伸出手掌,輕輕蓋住他的眼睛。
“夫君醉了,睡罷。”
蕭紹榮握住她的手:“對了,你有什么事要問我?”
婉瑛偏頭想了想,說:“沒什么。”
*
自這日后,婉瑛便時常被貴妃召入宮中,陪公主玩耍。
她也終于想清楚不對勁的源頭在哪兒。
她與皇帝的見面次數,太多了。
貴妃稱病不見人,婉瑛獨自帶著公主玩時,總是能碰見皇帝。或是在園中撲蝶,或是在池上采蓮,或是在殿中斗草時,一轉頭,就能瞧見皇帝站在某處,靜靜看著她們。
婉瑛一開始以為皇帝看的是公主,后來卻發現,那視線全部落在自己身上。
可怕。
這是她的第一想法。
執著的目光如影隨形,仿佛黏在她的身上,甩也甩不脫。婉瑛嘗試低頭閃躲,或是不去理會,可是男人的存在感極強,很難忽視。
她惶恐,不安,無助。
一時又覺得是不是自己想多了,自作多情,一時又忍不住地想逃。
貴妃還病著,她唯一能想到求助的人就是蕭紹榮,可他最近很忙,忙到與她溫存的工夫都沒有,公務占據了他的大部分時間和精力,每當婉瑛想與他說幾句話時,他總是率先打斷,滔滔不絕地說起他即將實現的雄心抱負,最后才問婉瑛想說什么。
看到他提起陛下時眼里泛起崇拜與仰慕的光,婉瑛嘴唇囁嚅,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興許真的是她想多了。
陛下乃堂堂一國之君,怎么會對她一介有夫之婦……
不會的,不會的。
婉瑛就這么反復安慰著自己,直到那一日,公主被乳母帶去午睡,她一個人無所事事,坐在院中荼蘼花架下做繡活兒,繡著繡著,人也漸漸犯困,打了個呵欠,伏在石幾上沉沉睡了過去。
四月初夏時節,天已有些微的燥熱。
婉瑛熱得額頭上生出細細密密的汗珠,鬢角也被打濕,枕著手臂,輾轉反側,稍微換了幾下姿勢,涼快了些許。
不知從哪兒刮來輕輕的風,濕漉漉的額頭頓時感覺到了涼意,舒爽怡人。婉瑛情不自禁地翹起了唇角,緊皺的眉頭也松快了,發出滿足的呻.吟聲。
風就在這時停了。
她心中暗覺可惜,自己睡了有多久呢?迷迷蒙蒙地睜眼,然后被嚇了一跳。
逐漸清晰起來的視野里,皇帝托著下巴,直勾勾地盯著她,手中拿著一柄泥金折扇,扇面撒開,上頭勾畫著水墨丹青。
婉瑛嚇得閉上眼,再睜開,眼前的人并沒有消失,手中折扇輕輕搖了搖,送來一陣涼爽的風。
他笑著指指自己的額頭:“睡出紅印子來了。”
“……!”
婉瑛立刻彈起來,手足無措地左右張望,只見院子里四下無人。她一時又慌又懼,連請安也忘了,等想起來的時候,她方欲起身,右肩上就按下一只大手。
“坐。”
肩膀上的手力若千鈞,壓得婉瑛無法動彈,從脊柱到頭頂都發麻了。
好在皇帝很快收回了手,折扇一收,他在婉瑛對面落座,神情極自然地問道:“怎么睡在這兒了?也不怕著了風。”
婉瑛結結巴巴回道:“公主……公主午睡去了,娘娘在……”
“朕問的是你。”姬珩打斷她。
婉瑛訥訥地張了張口,不知該怎么回答。
對面的皇帝眼也不眨地盯著她,忽地,他伸出手來。
幾乎是下意識的,婉瑛身子猛地往后仰,避開了他隔桌向她伸來的手。
“……”
姬珩的手撲了個空,半晌,他抬起眼睫,勾唇笑了笑。
“怕朕?”
婉瑛咬著唇不作聲,這時,他閃電般地再度伸手。婉瑛這次猝不及防,沒能躲開,只覺得頭頂被輕輕一碰,他從她頭上摘了什么下來。
姬珩遞到她眼前,向她展示。
修長如玉的指尖,夾著一片荼蘼花瓣。
“謝……”
想到他曾追問自己怎么謝,婉瑛飛快地住了口,臉頰紅成一片。
姬珩盯著她,似看穿她心中所想,笑道:“若實在想謝,不如少怕些朕?”
那執著陰暗的目光又來了,被他這樣盯著,婉瑛突然想到幼年時,她隨母親住在船上,那些男人們看向自己的視線,貪婪,大膽,渴望。目光如有實質,要撕破她的衣衫,鉆入她的裙底……
婉瑛倏地站起來:“天色晚了,妾……妾身該出宮了,陛下,容妾身告退……”
說罷,她也不敢看身后皇帝的表情,低著頭快步走入柔儀殿。
姬珩注視著她倉皇消失的背影,手握著折扇,慢慢地在石幾上敲了敲,神態悠閑,有種游刃有余的從容,似一只懶洋洋的獅子,正耐心地等著獵物掉入他精心布置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