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婉瑛第二回進宮了。
這回卻是她獨自一人,尤夫人等都不在場,她不知為何貴妃會單單召她一個人入宮,心中很是惶恐。
蕭云漪看出她的緊張,便笑著拉過她放在膝上的手。
“妹妹不必拘謹,是我與你一見如故,只是恨我常年在深宮,不能同你親近親近,上回省親,也沒能多說上幾句話,所以才叫你入宮來陪陪我,妹妹不會生氣罷?”
婉瑛忙道:“娘娘言重了,妾身很愿意的,只是……只是妾身口齒愚笨,不會說話,怕沖撞了娘娘。”
“妹妹哪里的話。”
蕭云漪含笑拍拍她的手,總算知道一向不近女色的皇帝,為什么會看上她。除了世無其二的容貌以外,又是這樣的性情,莫說皇帝,就連蕭云漪一名女子也不禁為她軟了心腸。
蕭云漪留她在宮里用晚膳,拉著她細細詢問喜歡的菜式口味,可有忌口,又聊了些江陵的風土人情,家鄉趣事。
她輕言細語,溫柔可親,仿佛檻外拂過枝頭的春風,令人心情舒暢。
婉瑛自江陵來京,見慣了尖酸刻薄,處處瞧她不上的人,還從未有人對她這般溫和親切,不禁紅了眼眶,心中充滿感激。
二人正閑言絮語,婉瑛忽覺腿上一重,不禁“呀”了一聲。
低頭一瞧,正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
坐在炕上的蕭云漪撲哧笑了:“你這小猢猻,如何來了?照顧你的嬤嬤呢?”
正問著,乳母剛巧進門,她原是抱著公主過來的,不料中途公主要自己下地走,小孩子腿腳快,不一會兒就鉆進了寢殿,因此乳母遲來一步。
“公主午睡方醒,吵著要見娘娘,奴才就帶她過來了。”
公主放開抱著的婉瑛小腿,吭哧吭哧往炕上爬,一頭扎進娘親懷里,奶聲奶氣地喚“母妃”。
蕭云漪擰了擰她嬌嫩的小臉蛋,沖婉瑛笑著介紹:“妹妹還沒見過罷,這是我女兒,還未起大名,乳名喚作瑤瑤。”
說著又向懷中女兒說:“瑤瑤,這是你二舅舅的夫人,快叫聲舅媽。”
婉瑛慌得連忙起身,說當不起,又要給小公主屈膝行禮。
蕭云漪讓她坐下:“她年紀小,又是晚輩,當不起你這么大禮,沒得折了福分。”
婉瑛只得如坐針氈地坐下,心中暗悔沒能帶上一件見面禮。
公主倒是對她很感興趣,一雙大眼睛水靈靈地看著她,過了片刻,竟主動伸出雙臂要她抱。
婉瑛受寵若驚。
原來小孩子鬼靈精,也知道挑好看的人要抱。蕭云漪不免好笑,將女兒交給她。
婉瑛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她頭一回抱這么小的孩子,只覺得懷里的小孩子奶香撲鼻,坐在膝頭沉甸甸的,抱著卻香香軟軟的,很舒服。
蕭云漪笑著逗女兒:“瑤瑤很喜歡舅媽,是不是?”
公主點點頭,響亮地叫了聲“舅媽”。
童音脆脆的,聽得閣中眾人都笑了。
蕭云漪心中酸澀難言,卻向婉瑛抬首笑道:“看來妹妹和這孩子投緣,我身子骨兒不好,時常病著,也無法多陪陪她,妹妹若不嫌棄,便時常入宮來看看瑤瑤,可好?”
婉瑛當然應好。
不一會兒后,蕭云漪精神不濟,道了聲乏,想要歇息。
婉瑛便帶著公主退出寢宮。
公主午睡初醒,一身精力,又正是調皮好動的年紀,非拉著婉瑛去園子里玩耍,也不要她乳母跟隨。
午后熏風送暖,御苑里桃李繽紛,春色滿園。
走到一株櫻桃樹下,只見枝繁葉密,篩了滿地濃蔭,上面結了滿滿一樹果子,熟透的櫻桃果紅燦燦,一簇簇掛滿枝頭,甚是喜人。
公主伸指要摘,婉瑛便給她摘了幾顆,放在她掌心。不料她卻扔了,說她要的不是這幾顆,說完伸手又指。
婉瑛耐心地凝目細看,方才看清她指的是枝葉間最飽滿鮮紅的那一捧。
婉瑛是典型的南方女子,身形纖細,不及北地女子身量高挑,這捧櫻桃高掛枝頭,她踮了好幾回腳,都沒摘到,無奈只能蹲下和公主商量。
“公主,這果子太高,妾身摘不到,不如妾身給您摘別的?”
公主卻執意要那最紅的一掛,伸出圓滾滾的雙臂,搭在她肩頭,口中脆生生道:“抱。”
婉瑛知道她的意思是抱她去摘,便將她抱起來。
公主伸直了胳膊去摘,卻還是差點兒,夠不到。她有些泄氣,煩躁地喊:“再高點兒。”
五歲的小孩子已有了些重量,公主又生得珠圓玉潤,秤砣似的,壓得兩臂生痛。
婉瑛額頭累出了細汗,卻什么也沒說,好脾氣地踮起腳尖,咬牙托抱起懷中孩子,送她去更高的地方。
正在這時,身后傳來一聲低喚。
“瑤瑤。”
婉瑛嚇得一抖,抱著孩子轉身。
只見一道赭黃身影立于身后,皇帝穿著一身齊整朝服,足踏登云靴,頭上戴著嵌有東珠的九龍金冠,華彩耀然,靜悄悄地負手立著,不知何時來的,也不知看了她們多久。
婉瑛慌得立即將公主放下,跪在地上行禮。
“妾身參……參見皇上。”
“起身罷,不必多禮。”
姬珩懶洋洋地擺了手,婉瑛起身,又聽見他問。
“慕姑娘進宮探望貴妃?”
……慕姑娘?
皇帝如何知道她的娘家姓?況且她是已嫁之身,若定要稱呼,難道不是稱一句夫人才更為妥當?
婉瑛滿腹疑云,卻不敢遲疑,垂首回了句“是”。
姬珩半晌沒作回應,正當婉瑛覺得頭頂發燙時,他將目光放去一旁的公主身上。
“你這么沉,小心將人家的胳膊壓折了。”
公主年僅五歲,卻很有些小脾氣,心中雖還有些懼怕父親,卻氣沖沖道:“不能說淑女沉的。”
童言稚語,惹人啼笑皆非。
姬珩笑了:“窈窕才稱淑女,你這么胖,只是個小胖子。”
公主氣得鼓起臉頰,姬珩卻道:“要哪一顆?”
她立刻轉嗔為喜,伸出胖乎乎的指頭,指了指先前看中的那幾顆。
姬珩走過去,也不用墊腳,抬手就摘下一掛連枝帶葉的櫻桃,遞給女兒。
葉子翠綠,果子殷紅,公主捧在掌中,玩得愛不釋手。小孩子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立即忘了對父皇的恐懼,牽著他的衣擺不松手。
姬珩將孩子抱起來,似乎要在園中走一走。
婉瑛也不敢撇下公主一個人回柔儀殿,只能跟在后面。
正悶頭走著,前面的人問了句話。
“家中的麻煩事都解決了?”
婉瑛起初不知這話是對自己說的,直到姬珩見她沒回答,又問了一句:“你妹妹……”
婉瑛瞪大眼眸,瞬間大驚失色。
看來那晚在梅林中遇到的陌生男子,果然是皇帝,送她回去的也是皇帝。
那日婉瑛宿醉醒來,前一晚的事只記了個大概,依稀記得自己說了些醉話,卻不記得具體說了什么。現在皇帝提起婉琉,他又莫名其妙下旨賜婚,難道自己酒后竟稀里糊涂地將婉琉的事說了?
后面跟著宮女太監,婉瑛唯恐這些話被旁人聽去,急忙脫口打斷皇帝的話語。
“是,多謝陛下為舍妹賜婚。”
“怎么謝?”
婉瑛愣愣地抬頭,什么……
姬珩抱著玩櫻桃的公主,轉身面朝她,淡淡道:“不是要謝么,你要如何謝朕?”
“……”
看著婉瑛呆滯的面孔,他不知為何,突然笑了。
“看來只是嘴上說說而已。”
“不,不是這樣的。”
婉瑛低頭窘迫地攪著手絹,薄薄的面皮下沁出血色。她只是隨口一說,哪成想皇帝竟然會追問她如何謝恩。
正不知如何作答,姬珩意味深長地說道:“你要謝朕的,恐怕不止這一樁罷。”
婉瑛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又聽見他問。
“朕的氅衣呢,那日將衣給了你,朕可是一路挨冷受凍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