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瑛被靖國公帶走多久,蕭紹榮就多久沒吃飯,即使有人強行將食物灌進去,他也會用手指摳喉嚨,然后原封不動地吐出來,短短不過數日,就消瘦成了一副不人不鬼的樣子。
尤夫人急得不行,捧著碗飯坐在床頭苦勸:“兒啊,吃點罷,看你餓的,都不成個人樣兒了。”
蕭紹榮靠坐在床頭,無動于衷,仿佛聽不見外界任何動靜。
見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尤夫人悲從中來,恨得捶床搗枕:“天殺的冤孽!究竟是哪里跑來的喪門星,把我好好的兒子禍害成這般模樣!真是前世的仇人,命里的冤家!”
“娘。”
蕭紹榮突然開口。
尤夫人簡直不敢置信,立即停下了罵人的話。
這還是這么久以來,蕭紹榮第一次開口說話,嗓音喑啞難聽。
“我想見她。”
尤夫人當即眼淚就掉下來了。
“她被你父親的人看管著,守得比刑部大牢還嚴,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我哪里有法子讓你見她。我的兒,聽娘一句勸,你就放下她罷。你也知道,皇上下了旨宣她入宮,是有封她為妃的意思了,不然她讓咱們靖國公府蒙受如此羞辱,又將你害成這樣,你爹為什么還要留她一條賤命?”
“她也不是什么好人,我的兒,你是你爹唯一的嫡子,肩上擔著整個靖國公府,老話說得好,‘十步以內,必有芳草’,你今后要什么樣的女人找不到?聽娘的話,要趕緊振作起來,為娘的為你懸了一世的心,眼看著也是奔五十的人了,你別讓娘白發人送黑發人啊……”
說到此處,她潸然淚下,泣不成聲。
蕭紹榮道:“我只見她最后一面,從此之后,就撂開手了。”
正在低頭拭淚的尤夫人赫然抬起頭,喜出望外。
“真的?你可不要騙我。”
“不騙你。”
“好孩子,那你先吃飯,吃飽了才有力氣。等會兒娘再想想辦法,讓你進去見她一面。”
也不知道是真的想通了還是如何,蕭紹榮接過她手里的碗筷,悶頭扒起飯來。
第二日,趁著靖國公不在家的工夫,尤夫人才找到機會,將蕭紹榮偷偷帶去關押婉瑛的院子。
進去之前,她還忐忑不安地叮囑:“榮兒,你跟她在里面說幾句話得了,不要待太久,看守她的人馬上就會回來,到時若被你父親發現,就不好了。”
蕭紹榮沉默片刻,點點頭:“知道了,娘。”
他正要轉身進去,又被尤夫人拉住手,欲言又止:“你……別打她,你爹說了,她身上不能帶傷,不然日后入了宮,皇上那兒不好交代……”
這次蕭紹榮沉默了更久,最后點了點頭。
推開上鎖的房門,日光照進房內,似一柄光刃,劈開混沌,刺破黑暗,塵埃在光線中上下沉浮。
房內的婉瑛瞇著眼,披頭散發,衣衫凌亂。
房外的他凝視著她,瘦骨嶙峋,似人非鬼。
一別數日,仿若經年未見。
蕭紹榮抬腿邁過門檻,輕掩房門,走到她面前,輕撫她消瘦的面頰。
“瑛娘,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一滴眼淚不受控制地從眼眶中跌落,婉瑛拉著他的手,懇求:“帶我走罷,求你了,以后你要我如何,我便如何,要休了我也可以,我都聽你的,求你帶我走……”
她再也受不了了,她會瘋的。
蕭紹榮輕輕拉著她,走到桌椅邊坐下,目光繾綣溫柔。
“我沒有辦法帶你走了,你還不知道罷,那個人下了道旨意,說公主生病,欽天監測出你的命格能護佑公主百病不侵,宣你入宮為公主祈福。”
婉瑛愣住了,腦海中千頭萬緒,尋不出個結果。
手背一暖,蕭紹榮輕輕合住她的手,柔聲道:“瑛娘,我如今信你的話了,你不是有意勾引他,我們俱是身不由己,那個高高坐在龍椅上的人,要我們生就生,要我們死就死。”
他的聲音柔情似水,仿佛回到了新婚那陣時候,可婉瑛卻感到毛骨悚然,終于忍不住問:“你來到底是做什么的?”
蕭紹榮古怪地笑了笑,從懷中掏出兩粒朱紅藥丸。
“瑛娘,我們一起死罷。”
“……”
他的語氣自然平靜,仿佛在述說一件極平常的小事。
“我想了想,一個人去死或許會怕,但兩個人一起就不怕了。好瑛娘,你別怕,到了陰曹地府,我走在你前頭。來,我們一人一粒。”
他說罷,將其中一粒紅色藥丸放在婉瑛掌心。
“我……”
看著掌心那顆小小的藥丸,婉瑛喉間像哽了硬物,說不出話來。
被關在這里的這段日子,偶爾有幾次,她也產生過摔碎瓷碗割脈自盡的沖動,但這想法很快平息。
應該不是怕,婉瑛覺得,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去,連姨娘都沒能見上一面。
她想回家啊,想回千里之外的江陵,想回去見姨娘一面。
所以她不能死。
對,她不能死。
婉瑛握緊掌心,用力一拋,藥丸不知被拋去了何處。
她滿臉愧疚,流著淚說:“對不起……”
“呵呵……”
蕭紹榮看著她,居然笑起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在婉瑛驚愕的視線下,他抬手將掌中那枚藥丸銜于口中,面無表情地吞了下去。
“……!”
“你干什么!快吐出來!”
婉瑛嚇得魂飛魄散,哭著上前拍打他的后背,又想去摳他的喉嚨催吐。
蕭紹榮用力推開她,冷笑:“你不必做出這副假惺惺的樣子來哄我,實話告訴你罷,那不是什么毒藥,而是糖丸,是我拿來試你的,果然一試就試出來了!”
試她?為什么要試她?
為什么要做出以命相逼這種事?
在她茫然不解的時候,蕭紹榮已站起身,居高臨下,用充滿失望的目光看著她。
“慕婉瑛,你真是個無情無義的婊.子。”
婉瑛渾身一顫,心像被戳了一個大洞。
“當啷”一聲,他扔下一把匕首,站在她面前,冷冷地宣判:“你若還有半點對我的情誼,就該用這把刀自刎于御前,以全你我最后一點體面。”
*
三日之后的夜里,一頂軟轎悄悄地停在了靖國公府后門外。
呂堅候在院子里,看著知秋嬤嬤掩上房門出來,對著他輕輕地搖了下頭。
呂堅急得皺眉頭:“就不能想想法兒?蓬頭垢面的,如何面圣?”
“哎呀,我的呂公公,牛不喝水你總不能強按頭罷?辦法有是有,無非就是敲暈了,綁起來,可你又說不能讓貴人受一絲傷,你說你這不是為難老身么?我是好話都說盡了,唾沫星子也說干了,她就是不讓我近身,你能拿她怎么辦?”
知秋嬤嬤也是宮里經年的司寢嬤嬤了,這么多年,伺候過不知多少主子娘娘侍寢,可還是頭一回碰上這么難伺候的,是連根手指頭都不讓碰啊,稍微走近點就嚇得鵪鶉一般的躲起來,就這樣,別說是香湯沐浴了,連頭發能不能梳都不一定。
呂堅的眉頭越皺越緊,想來想去,還是算了。
“先這樣罷,等進了宮再說,別磨蹭了,鸞轎還在外面等著,耽擱不得。”
最重要的是,宮里頭那位等不得。
片刻后,婉瑛就被他們半是哄,半是勸地強拉了出來,送進軟轎里。
四名青衣小太監抬起轎杠,呂堅與知秋嬤嬤隨侍兩旁,這一頂軟轎就從靖國公府啟程,自夜色中一路晃晃悠悠地抬入了皇宮,婉瑛從此也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軟轎里,婉瑛緊緊握著手中那把匕首,如同溺水之人,抓著水中最后一根浮木。
——卷一·奪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