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蕭紹榮的語氣冷得像淬了冰。
婉瑛還在猶豫,直到他加重話音,又重復了一遍:“手給我。”
她嚇得身子一抖,立即伸出手。
蕭紹榮一把抓過她的手腕,剛在熱水里絞干,還散發著白汽的巾帕裹上她的手指,重重揉搓著,像要搓掉她一層皮。
婉瑛疼得蹙起眉頭,卻不敢說一個字。
蕭紹榮看她一眼,冷笑一聲:“難怪他要給你妹妹賜婚,是你求的罷,原來你們二人早有首尾了。我竟是個傻子,被你蒙在鼓里這么久。瑛娘啊,瑛娘,你真是演的一出好戲!”
“不,不是……”
婉瑛極力忍著哭腔,但眼淚還是滴落了下來。
“不是什么?”蕭紹榮將帕子往銅盆里一摔,“你趁早將事實給我交代清楚!從頭到尾,樁樁件件,都不許瞞著我!”
自成婚后,一朝一夕,到如今已有兩個年頭,蕭紹榮對她一直是軟語溫存,從未有過這般疾言厲色的時候。
婉瑛又懼,又怕,又有種說不上來的心酸委屈,在蕭紹榮的步步緊逼下,她結結巴巴,將自己因迷路與皇帝偶然結下因緣,又因醉酒誤闖梅林,與他交談過片刻的事告訴了他。大抵就是那時,她無意說出了婉琉之事,所以他才賜婚。
后來她得召入宮,留宮暫住,俱是身不由己,一介無依無靠的深宅婦人,哪里來的膽子去違抗天命?
得知她并未將身子給皇帝,蕭紹榮的臉色好看了些,問她:“你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不和我說?”
“我,我不敢……”
婉瑛淚如雨下。
她看得出蕭紹榮對天子的崇敬,那是一個在他眼中如天上神明的男人。那時她也還未明確皇帝對她存有覬覦,以為只是自己自作多情,想多了而已。如果讓她去告訴蕭紹榮,她不敢想象,蕭紹榮是會選擇相信她,還是責怪她玷污了他內心英明偉大的君王。
“后來我想說……可是,可是……”
可是蕭紹榮卻不想聽了,他滿心都是即將實現的雄心抱負,無意間忽略了數次婉瑛欲言又止的神情。
婉瑛垂著頭落淚,下巴被溫熱的手指挑起。
蕭紹榮搬著她的兩頰,神色溫柔,說出口的話卻令人膽寒無比。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錯?”
“……”
呼吸一下子停滯住了,婉瑛含著兩眼熱淚,無助又茫然地看著他。
“是你的錯,瑛娘,都是你的錯。”蕭紹榮說,“是你不守婦道,勾三搭四,就算沒有皇帝,也會有其他男人,遲早的事。生了這張臉,就是你最大的問題。”
他端著銅盆起身,用那一盆水從頭至腳將婉瑛澆了個遍,隨即扔了銅盆,咣當一聲,他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同時扔來的,還有一句冷冰冰的話語。
“把自己洗干凈罷,太臟了。”
婉瑛水淋淋地坐在床上,像落了湯的雞。
淚水隨著臉上的水一道滑落,她抱著胳膊,瑟瑟發抖,心中一直在想,究竟是怎么走到這一步了?
她不算聰明,甚至還有些愚笨,為了想清楚這個問題,想得飯也不吃,覺也不睡,夜里睜著眼睛,瞪著帳頂,心想,事情發展到這一地步,到底是誰的錯?
一連想了好些天,她終于想明白了。
是她的錯。
蕭紹榮說的不錯,原來都是她的錯。
生成這樣,是她的錯,招來皇帝的覬覦,還是她的錯,總之,千錯萬錯,都是她的錯。
想清楚這些后,婉瑛突然覺得豁然開朗,一身輕松。
“你到底吃不吃?想將自己餓死是嗎?”
蕭紹榮扔了手里的筷子,一臉不善地盯著她。
滿桌的琳瑯菜色,有的還是他特意跑去酒樓找江陵的廚子做的,可婉瑛不僅一道沒動,連碗里的一粒米也沒吃。這些天她瘦了不少,下巴尖尖的,整個人如一朵吸干了水分的花,迅速憔悴下來。
婉瑛放下手中的筷子,一副低頭認錯的乖巧表情。
“夫君,我錯了。”
“……”
“我想清楚了,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守婦道。所以……”
婉瑛抬起頭,目光誠懇,還藏著些不為人知的希冀。
“夫君,你休了我罷。”
“……”
她低頭靦腆地笑,像是覺得不好意思似的:“我想好了,玉京不適合我,我還是想回江陵去。”
蕭紹榮盯著她看了半晌,隨即,喉間發出一聲冷笑。
“我休了你,好讓你和別的男人雙宿雙飛?”
婉瑛難以置信地抬起頭,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說,他不是很討厭她么?她以為他會很樂意休了她。
“不,我不會再嫁人了,如果你不放心,我剃了頭發當姑子去。蕭公子,我們本就不配,你是世家公子,遠如天上月的人,而我是最低賤的塵泥,我們的相識就是錯誤一場。望你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放我一條生路罷……”
“住口!”
蕭紹榮重重拍桌,嚇得婉瑛立即閉了嘴。
他氣紅了眼,胸膛起伏不定,咬牙切齒道:“你打得好算盤,可惜你既嫁了我,這輩子都是我的妻!就算死了,你也要葬入蕭家祖墳,做我們蕭家的鬼!”
他將一桌子菜掃到桌下,碎了一地的杯盤碗碟。
“不吃是不是?行,既然不吃飯,那就做別的事!”
說完,攥著婉瑛的手就將她往內室帶。
婉瑛尖叫起來,見了那張雕花梨木大床,她更是害怕得宛如見了洪水猛獸,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往門口跑。
“不要,不……”
她那點力氣在蕭紹榮眼里完全不夠看,不一會兒,她就被拖到了床上。
婉瑛的反抗來得猛烈又突然,一向溫順的她陡然間換了個性子,像明知毫無勝算,還要垂死掙扎的獵物。用指甲抓,用牙齒咬,傷敵八百,自損一千。
這些微弱的抵抗雖不值一提,卻很煩人,最終惹怒了蕭紹榮,他騎在她身上,憤怒地掐住她的脖子,眼睛充血腫脹,幾欲噴火。
“為什么你要這么對我?為什么?我這么愛你!你卻將我變成一個傻子!變成全天下的笑柄!我真恨不得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手背青筋暴突,卡著纖細喉嚨的雙手漸漸收緊。
婉瑛雙腳亂蹬,拼命地去摳咽喉處的大手,然而肺里的空氣卻越來越稀薄,喉嚨發出“嗬嗬”的聲響。她的視野逐漸模糊,唯一能看見的,只有目眥欲裂的蕭紹榮,還有他眼底極致的恨意。
啪嗒,啪嗒。
有溫熱的液體落在了臉上。
過了半晌,她才反應過來,那是他的眼淚。
身體最后一絲力氣被抽空,手也無力地摔下去,她知道自己要死了,死在曾經深愛她的夫君手里,但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眼,她看見房門被人踢開,一堆人明火執仗地闖了進來。
最前面的那人是她的公爹,靖國公蕭凜。
看清房中景致,他愣了一下,隨即沉著臉下令:“把那孽子給我捆起來!”
*
意識蘇醒時,婉瑛到了一個漆黑的房間。
一開始,她以為是天黑了,可直到她睡了一覺再醒來,外面的天還是沒有亮,她才知道,原來不是天黑了,而是窗子被木板釘了起來。
門也被鎖著,怎么也打不開,婉瑛伸手拍門,喊“來人啊”,喊得嗓子都冒煙了,也沒有人應。
她無力地順著門滑下去,在黑暗中不知坐了有多久,門外傳來鎖鏈叮當的聲音。
婉瑛燃起一絲希望,等門打開的那一瞬間,她爆發出生平從未有過的膽量,如離弦之箭般沖出去,但還沒跨過門檻,就被守在門口的兩名家丁架了回去。
“放開我!放開!”
她拼命掙扎,雙腿在半空亂踢,甚至像潑婦一樣,一口咬中其中一名家丁的手。
家丁捂著手慘叫一聲,憤怒地扇了她一耳光。
“算了,好歹是少夫人,你同她動手做什么。”旁人勸他。
那人啐了口唾沫:“呸!什么少夫人,被皇帝玩過就扔到一邊的婊.子而已,遲早被休了。”
“我不是,我沒有……”
婉瑛搖頭哭泣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這些,她只是下意識地去否認,可無論她怎么說,也沒有人會相信。
她被拖進房里,像扔破布袋似的扔在地上。
門無情地被關上,最后一縷光線被阻隔在門外,黑暗蔓延過來,將她吞噬。
婉瑛害怕極了,不顧摔痛的身體,撲過去拍打房門,哭道:“別走!放我出去!求求你們了!放我出去!”
拍得手心也腫了,依然沒有人理她。
接下來的數日,都重復上演著這樣的場景。
興許是怕她餓死,一日三餐都有人來送,每當他們來送餐時,開門的那短短一瞬,就成了婉瑛的唯一機會,她總是鍥而不舍地往門外跑,最遠的一次,都跑到院中那顆棗樹下了,還是被人抓了回去。
房中伸手不見五指,分不清白天黑夜,漸漸的,她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日子。每日一睜眼就是無盡的黑暗,好像被封在了黑漆漆的棺材里。
婉瑛在茫然之中生出無端恐懼,靖國公是不是要一輩子將她困在這個屋子里,直到她自己死去?
還是說,她已經死了?
只是魂靈飄蕩在此處,無法得到解脫?
為了證明自己還活著,婉瑛開始啃咬指尖,直咬得兩只手鮮血淋漓,指甲殘缺不全。
十指連心,自然是痛的,可事到如今,她連這份痛楚都很需要,至少這證明了她還活著,她還沒有死。
時光就這樣緩慢地流逝著,婉瑛逐漸分不清過去了幾天,還是幾個月,或是幾年。像盲人那樣,她慢慢地學會了一套在黑暗中摸索的方法,走路再也不會被突出的家具撞到。
再后來,被關的日常產生了一些變化。
婉瑛不知外面發生了什么,但她敏銳地察覺到,自己的待遇在慢慢變好起來。
比如送來的飯菜不再是又冷又餿的殘羹剩飯,比如在她往外跑被抓回來時,抓她的人不會再打罵她,再比如,啃壞的手指總是在第二天就得到妥善的包扎,身上的傷口在一個個地痊愈消失。
被關在這里的不知第多少天,門外傳來開鎖的聲響。
一如既往的,婉瑛提前等候在門口,當門打開的那一瞬間,她蓄勢待發,準備跑出去。
可這一回,她的腳步頓住了。
站在門外的,是一個意想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