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脅迫 “姑娘再不用飯,就是四十杖!薄
幾日后, 呂堅立在桌前,小心翼翼地給正在批閱奏折的皇帝匯報:“慕姑娘……還是不愿意吃東西!
姬珩筆走龍蛇,頭也沒抬地說道:“她不肯吃飯, 那定是伺候的人照顧不周,吩咐下去,每人各打二十杖, 再不吃,四十杖!
呂堅欲言又止, 但見皇帝埋頭于公案, 無暇抽身的樣子,只得將話憋了回去, 道了聲“奴才遵旨”, 就下去傳話了。
西暖閣里, 婉瑛照舊坐在南窗下的花梨木圈椅上,不出聲, 不言語, 只靜靜垂眸發呆出神, 別人不叫她,她能在這兒坐上一整日工夫。若不是還有呼吸聲, 遠遠看著, 就像掛在壁畫上的美人,沒有半絲活人氣兒。
宮人們捧著膳盒低頭魚貫而入,她恍若未聞, 腹中空空如也, 卻感覺不到饑餓,好似人已成了一具行將就木的軀殼,魂靈不知飄去了哪兒。
“慕姑娘, 午膳抬來了,用些吃食罷!
一名穿著低等太監服飾,腰間系著烏木牌的小火者低眉順眼地勸。
婉瑛正想像以往一樣拒絕,目光一頓,忽然發現他躬身行禮的動作有些別扭,仔細一想,其他人方才進門時,似乎也都一瘸一拐的。
“腿怎么了?”
小太監臉色一僵:“沒怎么……”
婉瑛皺眉:“到底怎么了?”
小太監跪了下去,趴在地上道:“回慕姑娘的話,是奴才們伺候不周,皇上才下令責打了奴才們二十杖,皇上……皇上還說……”
“說什么?”
小太監小心地抬頭瞟她一眼,哭道:“皇上說,若姑娘再不用飯,就是四十杖!
“……”
婉瑛的手指緊緊攥住掌下的圈椅。
這是明晃晃的脅迫,用這些人的命來威脅她。
事到如今,她竟連吃飯這樣的小事也不能做主。
婉瑛又氣又無奈,悲憤之下,竟生出些破罐破摔的決心,也不知是說給別人聽,還是說給她自己聽,她冷冷道:“我不會吃的。”
小太監一聽,臉上失望一覽無遺,卻恭敬地磕了個頭:“是,那奴才們這就下去領罰了!
說著一揚手,示意閣中其余人跟他一起退下去。
走到門口時,忽聽身后傳來一句輕輕的話。
“……慢著!
婉瑛坐在窗下,今日天色晴好,日光灑進窗紙,微塵在光線中上下浮動,也照亮了她臉上那絲命不由人的苦澀。
“放下罷,我吃。”
小太監大喜過望,連忙指揮眾人將膳碟兒從盒中拿出來,依次擺在小方幾上。
只見一桌琳瑯菜色,酒糟鵝掌,揚州干絲,一道平橋豆腐羹,還有一碗小小的冰花銀耳燕窩。分量雖不多,卻布置得小巧精致,看得出是御廚為了貼合婉瑛的口味,花了大工夫做的。
直到親眼看見婉瑛夾了幾根雞絲放進嘴里,小太監才終于舒了口長氣。
興許是心情放松,他嘴上也沒了個把門兒,眉飛色舞地笑道:“哎,這就對了,姑娘只要吃了這一口,以后都不會不吃了。餓肚子的滋味多難受啊,奴才還記得小的時候,家鄉發大水,那人餓得都兩眼發紅了,連觀音土都吃。姑娘是個善心人,其實奴才們皮糙肉厚,爛命一條,打死就打死了,奴才主要是不忍見您餓壞了身子,皇上顧念著您呢,您一頓飯不吃,皇上急得都睡不著……”
他這廂正說得興起,不料“嗒”的一聲輕響,婉瑛擱下筷子,蹙眉看著他問:“你叫什么?”
小太監心情激動,昂著脖子響亮地答:“奴才賤名小順子,就是順心如意的順!
婉瑛道:“我看你不該叫小順子,應該叫小狗子,狗腿子的狗。”
小順子眼都不眨,面不改色道:“要不說貴人眼力佳呢,姑娘怎么就知道我爹娘姓茍,承姑娘賜名,從今往后,奴才就叫小茍子了,也算不埋沒了祖宗家姓。”
“……”
婉瑛本不是能說別人壞話的性格,方才氣急之下,罵了小順子一句,心中正自悔失言,卻不想碰上個油鹽不進的主兒,一時之間有些無語。
小順子還在那兒念叨著改日要去爹娘墳前上炷香,保佑他飛黃騰達,以后他們老茍家也算是出了個能人。
也不知道他祖上是真姓茍還是假的,倒說得煞有介事。而且他人生得詼諧,說話的時候,眉毛鼻子眼一齊動,妙趣橫生,竟是個天生適合用來逗悶子的弄臣。
閣中宮女們被他逗得紛紛破顏,禁不住捂嘴笑出聲來。
笑這種事最怕有人帶,縱使婉瑛再怎么不想笑,聽著這零星笑聲,又看著小順子那擠眉弄眼的丑臉,也忍不住彎了彎唇角。
慕姑娘笑了的事,當天就有人稟報到御前。
姬珩召見了小順子,問他是怎么把人逗笑的。
小順子入宮幾年,這還是頭一回面圣,內心緊張地打擺子,好在嘴皮子還算利索,將白天自己怎么逗笑慕姑娘的,慕姑娘又是怎么笑的,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遍。
姬珩聽完,問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
“你爹娘真的姓茍?”
“……”
這一下可把小順子難倒了,其實他祖上姓張,往上數十八代都是這個姓,從沒改過。晌午那么說,不過逗主子一笑而已,誰想皇帝當真了。他若謊稱自己姓茍,就是欺君,若照實說,又怕皇帝認為他偷奸耍滑,是個欺上媚主的人。
思來想去,只得挑了個最不容易出錯的回答,他干笑著說:“奴才也記不得了,小時候家那邊發了大水,奴才爹娘都淹在水里了,聽那買奴才的人牙子說,依稀是姓茍……”
他的聲音越說越小,心虛地抬頭去覷皇帝的眼色。
姬珩笑了笑,也不知道信沒信這一套說辭,只道:“既然你忘了,朕就賜你一個‘茍’姓,茍是河內大姓,史上名人輩出,應當也不至于辱沒了你家。朕再賜你二百兩奠儀,把父母的墳塋好好修繕一番,立碑著姓罷!
皇帝賜姓,這是多少功臣勛將都沒有的天大恩典!
小順子激動得語無倫次,將頭在地磚上磕得砰砰響:“奴才謝皇上恩典!皇上大恩,奴才沒齒難忘!奴才一定祭告天上的爹娘!護佑主子爺萬歲萬歲萬萬歲!和慕姑娘長長久久,白頭到老!”
“行了,下去罷!
姬珩擺擺手,想了想,又道:“以后你就留在澄心堂伺候罷,你們慕姑娘是個多心的人,自己用著點兒心,若她笑了,朕還有賞!
“是!”
掀起簾子,小順子喜氣洋洋地出了御書房。
候在門外的呂堅見了他這滿面春風的樣子,斜來一眼,似笑非笑道:“喲,這是發財了?”
小順子立馬一改得意模樣兒,伏小做低地湊過去道:“沒有的事兒,就是陛下見奴才可憐,賜了二百兩銀子給奴才去祭拜爹娘,這點兒賞賜,干爹恐怕還不放在眼里。若不是托干爹的洪福,干兒子哪兒能留在這澄心堂伺候,改日兒子在遇仙酒樓治一桌席面,請干爹千萬賞臉光臨!
呂堅從嗓子眼兒里哼一聲,終于氣順了,他也不是貪圖這一頓兩頓飯,不過是見不得有人得了些圣寵,就翹起尾巴不念本,忘了他的提攜之功。
“得了,我得在御前伺候,哪兒有那工夫。”
說到這里,他又板起臉叮囑:“你以后也是在御前行走的人,嘴巴上也得把把門兒,別說話不過腦子。陛下賞多賞少,都是恩典,你要感恩戴德,銘記于心!
小順子連忙應了。
又聽呂堅順口一問:“陛下讓你今后留在慕姑娘身邊兒伺候了?”
說到這兒,小順子又挺了挺腰板,點頭稱是,又將皇上說若慕姑娘笑了,今后還有賞的事說了。
呂堅看他一眼,笑道:“你小子還挺有福氣。慕姑娘可是尊大佛,你抱穩了,日后不愁沒有青云直上的時候!
這話也不消他說,宮里伺候的人,最不缺的就是眼力。自慕姑娘入宮的這些天以來,皇帝的表現,眾人都有目共睹。別的都不說,就說陛下是個最嚴肅最講體統的人,在澄心堂這種處理政務、日常起居的地方,何嘗讓女人留夜過,就連貴妃進澄心堂都要請示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慕姑娘在陛下眼中,就是與眾不同。她何止是大佛,簡直是個香餑餑,將來只怕有大造化,位登中宮也說不準。
眼下大家都擠破頭地想進西暖閣伺候,是以呂堅說小順子有福氣,這話可半點兒沒說錯。
小順子把腰桿一挺,笑著說:“放心罷,干爹,以后慕姑娘就是我活祖宗了,我一定小心伺候她!
第23章 噩夢 等她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一封奏折批閱完, 姬珩揉了揉因長期伏案而酸痛的后頸,瞥了眼角落里的西洋金自鳴鐘,時針已指向十一點。
這不是他睡覺的點兒, 按照往常,他要批折子到丑牌時分才會入室安歇,可今晚不知怎么的, 心浮氣躁,耳畔總是回響著小順子形容慕婉瑛笑起來的那些話。
她笑了嗎?
自己好像很少看見她笑, 她在他面前, 總是一副惴惴不安的緊張樣子,要么就是哭泣的面容, 唯一一次見到她笑, 便是那次她初入宮走迷了路, 站在桃花樹下,抬首向他笑著道謝。
一張笑臉緩緩地浮現在眼前。
小順子形容那是“天仙下凡”“觀音娘娘現世”, 可姬珩知道, 那是世間所有詞匯都無法形容的清麗動人。
那是生平頭一次, 他嘗到了喉嚨發渴的滋味,迫切地想擁有, 不顧一切也要得到。
“呂堅!彼麊緛砣, 喉結滾了滾,“人呢?”
呂堅垂手在桌前侍立,早已習慣了皇帝一日幾次詢問慕姑娘的情況, 極為流暢地答道:“回陛下的話, 慕姑娘晚間用了一碗羹湯,現在已經睡下了!
姬珩點點頭,擱下筆起身。
“走罷, 去看看她!
西暖閣里安寧靜謐,床頭亮著一盞琉璃燈,這燈整晚不滅,照得整間屋子四壁雪亮。
一個守夜的丫頭坐在床邊腳踏上,腦袋正一點一點地打著盹兒,忽地一個激靈,睜開眼,只見皇帝悄沒聲兒地立在跟前,嚇得立即就要行禮問安,卻見皇帝豎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擺擺手,示意她下去。
宮女垂著頭,輕手輕腳地出了暖閣。
姬珩先沒動,立定站著看了看,只見燭光幽微,鮫綃帳上朦朧地映出一個人影來,體態婀娜,似霧中的遠山。
他走上前,撩開帳子,一股子清甜梨香飄過來,令人醉魂酥骨。床上的人臥在被衾內,滿頭青絲散于枕畔,靜靜合目而睡,然而眉心卻淺淺皺著,似做了什么噩夢。
姬珩不自覺伸出手去,想替她揉散那糾成一團的眉頭。
婉瑛又做了噩夢。
夢里,她回到了那間黑漆漆的屋子,面前站著蕭紹榮。
他的左胸挖空一個大洞,雙手捧著一顆血淋淋、還在跳動的心臟,七竅流血,臉上也是血淚如珠。他將心捧到她眼前,目光幽幽地說:“瑛娘,這是我的心,我將它挖出來,送給你!
婉瑛在夢里也哭得梨花帶雨:“別挖,挖出來你就死了……”
“說得也是!
蕭紹榮一改深情面容,眼神陰狠冷酷,似索命的閻羅,向她直直地伸出兩臂。
“我死了,你也別想活。”
僵直的手指扣上纖細的脖頸,如折斷一根花莖那樣輕易,婉瑛立即感到了窒息,雙腿亂蹬,用力喘息,就在這時,她隱隱聽見了呼喊,猛地一睜眼,就見一只巨大的手朝自己探來。
“啊啊啊啊啊——”
婉瑛嚇得大聲尖叫,人也縮到了床榻角落。
“別怕,是朕。”
帳子里燭火大亮,照亮皇帝一張寫滿擔憂的臉,他的手中擎著那盞琉璃燈。
婉瑛的恐懼并未因他的出現而消減,小臉愈發蒼白,抱緊雙膝發抖。
姬珩的語調不易察覺地放輕柔:“做了什么噩夢?”
婉瑛依然顫抖著,姬珩見她只穿著一襲單薄寢衣,擔心她冷,想替她將被子蓋上。
剛伸出手,婉瑛身子劇烈一顫,非常明顯地避開了他。
姬珩的手停滯在半空,片刻后,他收回手,似是自嘲地低笑一聲:“罷了,你既不愿意,朕也不愿做那勉強人的勾當!
聽到這句話,一直低著頭的婉瑛驟然抬起頭,死氣沉沉的眸中迸射出亮光,似整個人重新活過來一般。
她滿懷希冀地問:“可以送我出宮去嗎?”
“你想去哪兒?”姬珩問。
她想去哪兒?她又能去哪兒?
婉瑛心想,靖國公府一定是不能留的了,思來想去,她摳著指甲,小聲說:“我想回江陵。”
話音剛落,就看見對面的人神色冷了下來,冰涼的指尖一寸寸地撫過她的眼瞼、臉頰。
“以后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了!
語氣溫和,卻暗含警告。
皇帝注視著她的眼眸暗藏柔情萬種,底下卻是暗流涌動。
那不是看一個人的眼神,而是看自己的一件所有物的眼神。
她與一只寵物,一個心愛的擺件沒什么區別。
眸中的光一點點地死寂下來,如熄滅的火把。淚水撲簌簌地滾落,婉瑛心如死灰,連憤怒都失去了力氣,剩下的只有不解。
她無力地問:“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要什么樣的女人沒有,為何,為何偏偏……”
姬珩伸出指尖,輕輕拭干她眼尾的淚痕,笑道:“弱水三千,朕只取你這一瓢飲!
婉瑛呆坐著,尋常女人聽了要手舞足蹈的話,她卻無動于衷。
姬珩并不生氣,相對無言中,他挽起婉瑛鬢旁散落的三兩根發絲,鄭重其事地承諾:“朕會等!
他沒有說等什么,但在他柔情繾綣的眼眸中,婉瑛讀懂了他未說完的那句話——
等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
像是為了印證不會強迫婉瑛這句話,自這晚后,姬珩每晚都會過來陪婉瑛睡覺。
雖然之前他也是每晚忙完政務后,都會過來西暖閣,但那只是趁婉瑛睡著了看幾眼,偶爾困倦極了,會合衣在她身邊略躺一躺,這回卻是二人真正的同床共枕。
一開始,婉瑛渾身戒備,提心吊膽,整宿都睡不著覺,生怕身旁的男人趁她睡著對她做什么,連眼睛都不敢閉上。
她不是無知少女,無論是小時候的經歷,還是和蕭紹榮短短兩年的婚姻,都讓她知道了男人在色.欲面前能有多急迫,多無恥,嘴臉有多丑惡。
可正如皇帝所承諾的那樣,他真的沒有對她做什么,連被子都是兩人各蓋一床,中間隔著楚河漢界,涇渭分明,他從來沒有越過界,連婉瑛一根手指都不曾碰過。
久而久之,婉瑛也逐漸放松了警惕,后半夜,她常常因為眼皮太沉而昏睡過去。
她依然每晚都做噩夢,夢里不是掐她脖子索命的蕭紹榮,就是那間窗子都被木板釘死、沒有一絲光亮的屋子。可她沒有一次再尖叫著醒來,因為每當她大汗淋漓、嘴里胡話連篇時,總有一只冰涼的大手放在她緊閉的眼皮上,耳邊也傳來低聲誘哄。
“沒事了,乖,已經沒事了。天還沒亮,再睡罷……”
男人的嗓音溫柔,低沉,很像幼年發高燒時,姨娘將她抱在懷中,低聲哼唱的那支曲子。
婉瑛找到久違的安全感,夢里的光怪陸離逐漸遠去,她再次沉沉地睡了過去,這之后,一夜無夢。
睜眼醒來,天光大亮,身側已經沒了皇帝的身影。
他每日寅時就要去上朝,而婉瑛起床的時辰卻越來越遲,有時直到午膳前才會睡醒,若不是姬珩吩咐過了要叫她起來用膳,她仿佛能一直睡下去。
從前在江陵時,她要早起干活兒,出嫁之后,更是每日晨昏定省,天沒亮就要去松鶴堂請安,服侍尤夫人用早膳。這輩子從來沒睡過一天懶覺的婉瑛,也不知道自己原來這么貪睡,好像前半輩子缺失的所有睡眠,現在要全部補回來。
人睡得多了,精神便不怎么好,婉瑛呆呆地坐在床沿,任兩名宮女替她穿衣,讓抬手就抬手,讓抬腳就抬腳,聽話得很。
這兩名宮女婉瑛不認識,她們第一天來時,介紹過自己的名字,但婉瑛一個也記不住。如今她已失去了對外界的所有興趣,別人的臉在她腦海中不過是個模糊的輪廓,留不下什么印象。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小順子了。
也不是別的什么原因,只是這人話太多了,一天到晚,嘴巴似乎就沒閑下來過。
這會兒工夫,他又在給婉瑛介紹今日的午膳,腰間的烏木牌已經換成了四角包銀的銅腰牌。
婉瑛兩眼無神,失焦地盯著他不停開合的嘴,忽然問道:“陛下呢?”
“……”
小順子還在說話的嘴如蚌殼似的合上了。
這是入宮這么多天以來,婉瑛第一次主動問及皇帝的行蹤。
小順子都激動了,磕磕巴巴答:“陛下……陛下上早朝去了,不過這會兒工夫,肯定散朝了,陛下應該在御書房批折子。慕姑娘,要過去看看嗎?”
他也不過是順口一說,話并未過腦子。
可沒想到,一向沉浸在自己世界中,對外界毫不關心的婉瑛這回卻偏頭思索了一會兒,隨后怔怔地點了點頭。
秋高氣爽,玉京的天遼遠空闊,澄碧如洗,沒有一絲白云。
這是時隔這么久以來,婉瑛第一回 從屋子里走出來,不算熱的陽光灑在那張因久不出門而愈顯蒼白的面孔上,有種空靈的美麗。
她仰起頭,光線刺得她微微瞇起眼睛,心中有些無所適從的茫然。
記憶里明明還是溽暑未消的盛夏,怎么一晃眼,就到秋天了?
御書房距離西暖閣并不遠,繞過一個回廊便到了。
呂堅抄著拂塵,倚在門口打盹,遠遠見到小順子身后的人時,還以為自己老眼昏花看錯了,揉一揉眼,不敢置信。
“……慕姑娘?”
他的瞌睡猛地驚醒,急忙弓著腰過去迎接。
“喲,慕姑娘,還真是您,您怎么有空兒過來了?”
婉瑛低頭不作聲,像是太久沒說話,已經失去了與人交流的能力。
倒是旁邊的小順子扯一扯呂堅的袖口,低聲說:“干爹,陛下在里面嗎?慕姑娘說想過來看一看!
呂堅一懵,接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慕姑娘怎么可能主動提出來看皇上,定是這混帳東西為了邀圣寵而慫恿的,也不知道在御前伺候了幾天,就尾巴翹到天上去,連規矩都忘了。
皇上在御書房處理政務時,從不讓不相干的人進來,連伺候的人都是選了又選,有時還全部趕出去,不然呂堅怎么在門口守著。
況且今日早朝上,一個地方官員御前奏對時冒犯了龍顏,皇上發了好一通火,方才還把人叫進去了繼續罵,所有伺候的人都被趕了出來,里面情形肯定不好,若是在這當口上讓人進去,不僅討不到好,連他們這些奴才都會被牽連。
可這慕姑娘眼下確實是皇上的心尖肉,是得罪不起的,該怎么說才能兩全其美。
呂堅一邊在心底責罵著小順子這小子專給他找麻煩,一邊面上笑呵呵,正準備開口說陛下此刻在接見大臣,不如稍后再來,里面就傳來一聲巨響,緊接著便是皇帝摻著滔天怒火的叱罵聲。
“欺男霸女,魚肉鄉里,參你的折子已經堆到這么高了!還在那兒口口聲聲地狡辯,給朕倚老賣老裝糊涂!‘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老百姓的話雖糙,理卻是不錯的。吳錫林,朕看你這個兩浙巡撫也別當了,不如回家種你的紅薯去!”
天子一怒,當如雷霆萬鈞,皇帝又聲若金石,罵起人來字字鏗鏘,一聲比一聲激越,唬得呂堅這種常年在御前行走的人都不自禁抖了下,忽聽小順子慌張無措地叫了聲“慕姑娘”,扭頭只見婉瑛面色慘白如紙,身子搖搖欲墜,似是被嚇壞了,馬上就要暈倒。
兩人連忙去扶,就在這時,內間傳來皇帝怒火中燒的低喝:
“是誰在外面?滾進來!”
第24章 研墨 確實令人神魂俱蕩。
婉瑛頭腦一片空白, 兩腿發軟,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進去的。
御案前的西洋撒花地毯上跪著一個人,穿著二品錦雞補服, 頭頂的烏紗帽已經摘了,額角處被砸破一個大口子,鮮血汨汨地往外冒。他趴跪在地上, 抖若篩糠,頭發胡子發白, 竟是個年至花甲的老人。
婉瑛只瞟了一眼就收回視線, 她從未見過天子發怒的場面,內心只覺得好可怕, 他竟連老人也要打。
姬珩坐在御椅上, 氣得胸膛起伏不定。
這些年他修身養性, 已經許久未發過這樣大的火氣,只是眼前這糊涂官員太令人生氣, 又聽外面窸窸窣窣, 不知在說什么, 這才氣得讓人滾進來,可他萬萬沒想到, 滾進來的人竟然是婉瑛。
“怎么是你?”
他話音一頓, 目光不悅地挪去呂堅和小順子身上。
兩人連頭都不敢抬。
而婉瑛一個腿軟,竟然嚇得跪了下去。
“朕沒說你……”
他揉了揉眉心:“算了!
其實這會兒他的怒氣已經散了大半,怕嚇著她, 聲音也特意放低了, 可還是將她嚇成這樣。他多少有些挫敗,忽然又想到,或許是自己臉色的原因。
他從小就生了張生人勿近的嚴肅臉, 面無表情時,就容易顯得不近人情,小十六從前還開玩笑說,皇兄你這張臉可止小兒夜啼。
想到這兒,姬珩放緩了語氣,對桌前跪著的人說:“行了,下去罷,回頭寫個請罪折子送進來,浙江那邊你先不要回去了,暫時留京待勘!
吳錫林兩耳轟地一響,一時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今日他可謂是到鬼門關前走了一遭,還以為就算不被拖下去砍頭,至少也得摘了他的烏紗帽,沒想到圣上重拿輕放,最后只定了個“留京待勘”的罪名。雖然聽上去嚴重,可他知道,圣上一向處事果決,有什么罪當場就定下了,絕不會容后處置,這么一說,圣上基本上是要小懲大誡,放過他了。
吳錫林當即老淚縱橫,鼻涕眼淚齊流地磕了好幾個響頭,這才起身告退。
經過跪著的婉瑛,他還小心翼翼地偷瞥了幾眼。
他也不傻,知道若不是這突然闖進來的小娘子,自己絕不會死里逃生。他這次回京述職,早就聽聞圣上最近得了位佳人,來歷不怎么拿得出手,聽說是靖國公的兒媳。他和幾位同僚私下聚飲時,也曾開玩笑提起過,不知這位夫人是怎樣的花容月貌,竟惹得他們這位不近女色的皇帝動了凡心。
跪著的女人深埋著頭,看不清面容,但看那身形確實纖細裊娜,楚腰不盈一握,頗有些勾人的風致。
吳錫林正想再細看兩眼,身后就傳來皇帝涼涼的嗓音。
“看什么?”
“……”
吳錫林不敢再多看,急忙低著頭快步出了御書房。
“你們也出去。”
姬珩這話是對呂堅和小順子說的,不料婉瑛也起身準備出去。
“你留下。”
他開口將人叫住。
婉瑛腳步一頓,只得站在原地,眼觀鼻,鼻觀心,低頭瞧著自己的鞋尖。
姬珩坐著看了她半天,才問:“用了飯么?”
婉瑛一愣,片刻后,點點頭。
“多吃點,”姬珩瞥了眼她不盈一握的細腰,不自覺皺起眉,“你現在太瘦了。”
婉瑛沒接這句話,又聽見他問:“有什么事要同朕說?”
他知道,如果不是有事,她絕不可能主動來找他。
婉瑛確實有話要與他說,這事擱在她心頭,不是一天兩天了,可他每日都忙得很,唯一能見上他的時候,只有晚上睡覺時,那絕不是什么談話的好時機。因此做了好長時間的心理建設,才鼓起勇氣來找他,誰知正好碰上他訓斥大臣。
婉瑛本就膽小,方才經此一嚇,來的路上打好的腹稿頓時忘了大半,被他一問,喃喃地張了張口,竟是什么也說不出來。
她記不起來,姬珩倒也沒有催她,任她自己去想,提筆蘸墨,繼續批閱未看完的奏章。
正埋首寫著,忽聽一句輕不可聞的聲音響起。
“春曉……”
“什么?”他抬起頭。
婉瑛身子一抖,習慣性地回避他那雙銳利逼人的黑眸。頓了頓,終究還是攥著手心,將話說完:“不要別人,要春曉……”
太久未與人交流,她如今說話也很費勁,不僅吞吞吐吐,聲音也很小,不過姬珩還是聽清了。
“春曉是誰?”
“丫頭……”
“就是當日問路的那個?”姬珩點點頭,“知道了,明日便讓她進宮伺候,還有事么?”
婉瑛站在原地,沒有出聲,也沒有動。
這些時日以來,她渾渾噩噩,分不清現實與夢境,有很多事都忘了,等清醒過來時,才想起自己竟將春曉忘記了。
她出門出得不光彩,一頂軟轎就趁夜抬進了皇宮,如今她算個什么,她也不知曉,只是外頭的人會說得有多難聽,她是想得到的。春曉留在靖國公府,身份尷尬,日子肯定不好過,還不如接進宮里來,就算這不是什么好地方,但她們兩人至少可以做個伴兒。
想清楚這些,怎么跟皇帝說,又是樁難事兒。
婉瑛想過他為什么不將自己送進后宮,而是不明不白地在澄心堂住著,應當是為了監視她。
她的出身見不得光,皇帝再怎么強取豪奪,在外人面前還是要臉面,她日后大抵要在這深宮里不見天日地活著了,直到皇帝徹底厭棄她的那一天。
為了與過往一刀兩斷,他也不會讓她和從前的人還有聯系,婉瑛甚至還想過他拒絕讓春曉進宮,或者同意春曉入宮,但她必須為此付出代價怎么辦。
可沒想到,他竟然這樣輕易地答應了她,輕易到讓婉瑛那些擔憂都成了笑話。
婉瑛有些回不過神,目光茫然無著,突然降落在皇帝的手上。
平心而論,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掌心寬大,指骨修長,手背上青筋蔓延,兼具力量與美感。
手掌中央綁著一條白綾,因為傷還沒好,他是用左手握的筆。大概是硯臺里的墨干了,他騰出受傷的右手去磨墨,可是使不上力,反倒把袖子污了。
可能是有些煩躁,他忽然賭氣扔了墨錠,抬眼時,看見婉瑛安靜地站著,心中來了主意。
“過來,給朕研墨。”
“……”
見婉瑛站著沒動,他挑眉笑了:“怎么,不樂意?別忘了,朕是因為誰傷的?”
那日他手握匕首的樣子浮現在眼前,還有那深可見骨的傷口,濕漉漉的血液,刺鼻的血腥氣……
婉瑛并不愧疚,但無法做到無動于衷,所以她沒有拒絕,低垂著頭走了過去。
微挽衣袖,一對欺霜賽雪的皓腕露了出來,腕上正是當初貴妃賞的那對白玉鐲。玉質瑩潤通透,襯得肌膚愈發白皙。纖長的手指如綻開的嬌弱蘭花,輕輕拿起那只鎏金墨錠,在那方端硯中緩緩地磨旋起來。
案上的宣德爐靜靜吐出白煙,香霧繚繞中,姬珩微瞇著眼。
怪不得古人說風月害人,紅袖添香,確實令人神魂俱蕩。
*
第二日,春曉果然入宮,主仆二人見了,自然免不了抱頭痛哭一番。
這陣日子,婉瑛一直像個泥雕木塑的人,呆呆的,沒有生氣,直到見了熟悉的人,她壓抑的情緒才算徹底爆發出來,抱著春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對……對不住,是我……不好,連累你也到了這里……”
“你說什么呀,小姐,”春曉心疼地拍著她的背,“咱們一道從江陵來玉京,我不跟著你,跟著誰?就算你不叫我,我也得尋個門路進宮來,在宮里吃香的喝辣的,豈不比留在他們靖國公府看人眼色的強?”
婉瑛抬起頭,一雙眼圈兒哭得洇紅,分外可憐。
“他們打你了么?”
“誰敢打我?姑奶奶不剝了他們的皮!”
春曉柳眉倒豎,一雙吊梢眼瞪得溜圓,大有誰敢碰她一根汗毛就是自尋死路的意思。
婉瑛不禁破涕為笑,想起小時候被欺負了,春曉也是這么護在她身前,她與春曉說是主仆關系,其實更像是姐妹。
小的時候,姨娘帶她投奔慕府,雖有個姨娘身份,但因為嫡母的存在,其實地位和下人差不多,她們不僅要同府中下人做一樣的活計,住的也是最破敗的院子。
婉瑛自小容貌出眾,性子又膽小懦弱,常有一些油滑小廝覬覦她美色,趁機占她便宜,是春曉揮舞著菜刀將這些人嚇退,在慕府的這些年,若不是有這個潑辣的丫鬟護在身側,婉瑛恐怕早被那些豺狼虎豹給吞吃了。
她不自覺抱緊了春曉的腰,將臉埋在她散發著皂莢清香的懷里。
“春曉,有你真好。他們真的沒有打你嗎?”
“真的沒有,不過是關了幾天而已!
事實上,如何處理春曉的去留,是個令人頭疼的問題。
她是婉瑛的陪嫁丫鬟,是不可能留在靖國公府的,但正因她是婉瑛的丫鬟,也不能隨意打發了,不然日后婉瑛問起,在皇帝那里又不好交代。
春曉還以為自己要被遣送回江陵了,正想著要怎么找門路進宮,誰知皇帝派人來接她的車駕就到了。
想到這里,春曉忍不住問道:“小姐,皇上對你好么?”
現在市井之中都快傳瘋了,有說皇帝垂涎美色強奪臣妻的,有說婉瑛心懷鬼胎勾引皇帝的,有說蕭紹榮賣妻求榮,為求晉升將愛妻送上龍床的……
總之真真假假,說什么的都有。
說婉瑛主動勾引的,肯定是無稽之談,但春曉也從來沒想過,看著清冷如謫仙的皇帝,竟然會對別人的妻子抱有這樣的心思。
可是回頭想想,當初迷路時,他偶爾無意投向婉瑛的眼神,似乎一切又有跡可循。
見婉瑛垂首沉默,春曉不由嘆了口氣,勸道:“小姐,既到了這一步,不如就認命罷。姑爺……他不是一個可以托付的人。”
從前春曉看不明白,還覺得蕭紹榮年少有為,又出身公卿世家,長得也風流俊俏,由衷為婉瑛能嫁給這樣的人而感到開心,可直到來了玉京才知道,他這人永遠是嘴上說得動聽。
事實上,婆母打罵,他護不住婉瑛,小姑刁蠻,他更管不了妹妹,行事沖動,魯莽任性,無非是連累婉瑛為他委曲求全而已。也就只有尤夫人把他當塊寶,其實他的心智并不成熟,只是個被家里長輩寵壞了的少年,就比如妻子被人搶走,他除了每日在家中借酒澆愁,消沉度日,竟無別的事可做。
春曉和婉瑛從小相伴長大,最了解她的性情,她是一株綿軟柔弱的莬絲子,只能依附大樹生存。
蕭紹榮是偶然飄落的蒲公英,無法為她遮風避雨,只有他,只有那個高坐在九五至尊之位上的天子,才是能為她遮風擋雨的參天巨樹。
第25章 花宴 “朕關著你,不讓你出門了?”……
春曉的到來為婉瑛注入了一絲活力, 雖然她依然有愁眉苦臉的時候,但至少不像前些日子那樣像具行尸走肉了,偶爾在小順子故意耍寶, 插科打諢,而春曉對其尖酸嘲諷時,她還會開顏笑一笑。
除此之外, 還有個變化,便是她開始在御書房伺候。
也不用做什么事, 不過是趁墨干了磨一磨, 或是洗洗毛筆、整理書桌之類的小事。偶爾她無事可做,又不好傻站著, 便坐在窗下出神。
皇帝也不管她, 各做各的事。
但婉瑛經常能察覺到腦后一股不易忽視的視線, 不用回頭,那一定是他在注視她。
起初她膽戰心驚, 忍不住想逃跑, 可后來發現, 他只是看看而已,并不會對她做什么, 逐漸也放松下去。
他的手傷如今都好全了, 不知為何,依然留婉瑛在書房侍候。
其實婉瑛并不抵觸,雖然不想和皇帝同處一室, 但是她更不喜歡待在西暖閣飽食終日, 像只好吃懶做的米蟲,能做點事,也挺好的, 也許她只是個宮女,有時她會這么安慰自己。
當然,和宮女不同的一點在于,她有專人伺候。
另外——
“慕姑娘,救命!這回是真要找您救命了!”
作為御前總管太監,皇帝跟前兒的紅人呂堅,對她的態度太畢恭畢敬了。
這會子正是剛下早朝的時刻,呂堅火急火燎地跑進來,似火燒了眉毛。
婉瑛不由得問:“怎么了?”
呂堅一臉晦氣道:“可別提了,今日朝上有個二愣子御史,也不知道腦袋哪根筋搭錯了,就在那兒大放厥詞,還要觸柱而死,全他清名,把陛下氣了個好歹,御案都給踢翻了!現下回了上書房,可誰也不敢進去伺候。慕姑娘,求求您,您好人做到底,救救咱們這些奴才,快過去看看罷!”
“……”
婉瑛沉默半天,才道:“我去有什么用?”
呂堅心道有用,真的太有用了!
早在上回吳錫林那件事他就看出來了,如果說皇上是座不時噴發的活火山,那慕姑娘就是天降的甘霖。有她在,皇上的火氣都發不出來,因為怕嚇著她,只能憋著。
這樣的人,簡直是救他們這些奴才于水火的福星!
呂堅什么也顧不上了,又是哄,又是勸,又是賣慘,才總算求得婉瑛跟著他去了御書房。
“慕姑娘,一切就都交給您了!您的大恩大德,奴才永志不忘,回去就給您立一座長生牌位,日日在佛前焚香禮拜,求佛祖保佑您貴體康健,長命百歲!”
婉瑛被迫接過他遞來的茶盤,呂堅殷勤地替她打起簾子,她低頭走了進去。
御書房里,姬珩罵得正起勁。
這會兒被罵的不是老臣,而是個眉眼正直的青年。即便被皇帝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他也沒有絲毫畏懼的神情,只是在目光無意間瞥過婉瑛的臉時,神情一震,隨后眼中迸射出怒火。
婉瑛有些不解,他為何要用這般憎惡的眼神看著自己,急忙加快了腳步。
所有的罵聲在她進來的這一瞬全部停止,姬珩哽了哽,劍眉皺起。
“你怎么來了……”
想到什么,他收起臉上怒容,對跪在地上的人說:“你先下去!
那位年輕的御史跪著沒有動,唇張了張,顯然是還有話要說。
“耳朵聾了?朕說下去!”
姬珩加重了說話的語氣,嚇得婉瑛手一抖,托盤差點掉下去。
御史磕了個頭,不聲不響地退了出去。
姬珩招手,婉瑛這才膽怯地上前,將茶盤放在案上,她想要提壺斟茶,姬珩卻抬手制止了她,問:“呂堅讓你進來的?”
婉瑛稍作遲疑,點了點頭。
姬珩面色微沉,卻沒說什么,只換了個話題問:六六勿靈吧巴餌勿“今日做了什么?”
有時他會問些不著邊際的問題,比如今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最愛吃哪道菜。似乎也沒有目的,只是單純的閑聊。
婉瑛一開始答得磕磕巴巴,現在已經能流暢地回答:“和春曉做針線!
“繡了什么?”
“荷包。”
“荷包,”姬珩點點頭,忽而嘴角噙笑,“繡給朕的嗎?”
“……”
一問一答的方式對于婉瑛來說最容易接受,不用動腦子,只要老實回答他提出的問題就好了,但偶爾,也會有這樣的時刻,他冒出一兩句驚人之語,令婉瑛難以招架。
一如既往的,在她沉默時,姬珩已另起話題:“今日是重陽,外頭天氣晴好,怎么不出去走走?”
婉瑛多少有些意外地抬起頭:“可以么?”
“為什么不可以?”
看著婉瑛臉上的猶豫之色,他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冷嘲一聲:“難道朕關著你,不讓你出門了么?”
準確來說,是沒有的。
只不過是婉瑛一廂情愿地認為,他會不喜自己拋頭露面,畢竟她身份尷尬,不是什么見得光的人。
姬珩淡淡道:“這案上清冷單調,正缺插瓶的菊花,去罷,和丫頭逛逛園子,順道替朕折幾支花來,這是圣旨!
*
既然是圣旨,那便只好聽從了。
聽說可以出門,最高興的就是春曉了,只恨不得手舞足蹈。她本來就是閑不住的人,不管是在江陵還是靖國公府時,一天到晚都尋不見她的人,陪婉瑛悶在屋子里這些天,已經渾身發癢了。
兩人從前為了找去御苑的路,吃過大虧,這回卻有話癆小順子帶路。
一路上,他嘴巴就沒停過,春曉與他不怎么對付,兩人在前面吵吵鬧鬧,婉瑛就負責安靜地折花,她沒忘記皇帝吩咐的話,將其當成任務來完成。
秋意正濃,御苑的花圃里栽了不少珍品秋菊,姹紫嫣紅,看得人眼花繚亂。
小順子又趁機賣弄起了學識,向婉瑛介紹這些花的品種。玉壺春,綠牡丹,鳳凰振羽,瑤臺玉鳳……
婉瑛掐了這朵摘那朵,很快便捧了滿懷,低頭看了看數量,正覺得可以回去交差了的時候,一個熟悉的人走了過來。
“奴婢遠遠瞧著是慕娘子,走近了一看,果真是。”
那人笑著福了福身:“娘子萬福,貴妃娘娘正在前面不遠處的聞香榭,同后宮諸位娘子飲茶,邀您過去一敘。”
正是貴妃身邊的大宮女素若。
聞香榭是一座臨水亭閣,三面環水,一面由竹橋回廊連接至岸上。
在素若的帶領下,婉瑛跨上竹橋,還沒走入榭中,一陣風就帶來脂粉香氣,抬眼只見亭子里零零落落地坐滿了人,各有各的美,正如花圃里那些色彩繽紛的鮮花,看得人迷了眼。
婉瑛垂著頭,悄悄地攥緊了手心。
她往這邊走時,其實亭中的諸位妃嬪也在打量她。
皇帝不近女色,久不入后宮,妃子們長日無聊,唯一能做的消遣便是聊八卦。
婉瑛如今是宮里的話題人物,誰不知道她原先是貴妃的弟媳,是被皇帝強搶入宮的。這些后妃們又耳目通天,或多或少能探聽得點前朝的小道消息,聽說六科十三道御史已經在上疏勸諫皇帝,說他“強奪臣妻,罔顧天理人倫,君臣之義,是亡國之舉”,今日早朝上,都察院一位侍御史還公開說皇帝這是“色令智昏”,請陛下還慕氏于夫宅,不然他將觸柱而死,血濺朝堂。
種種言論,聽得眾妃子是瞠目結舌,又心情復雜,有嫉恨的,有鄙夷的,還有瞧熱鬧不嫌事兒大的……
當然,她們更多的還是好奇,好奇是怎樣的人物,才讓閱盡美人的皇帝也折腰,竟為她做出這貽笑千古的奪妻之舉?
眾妃子表面談天說笑著,目光卻從四面八方掃來,有的明目張膽地注視,有的只是暗中打量,當婉瑛低頭走入水榭中的那一刻,所有聲音一齊消失,四周靜得連風聲都沒有了。
世間竟真有美到令人失語的人,她出現的這一瞬,亭中所有人都成了陪襯,連她懷中抱著的那些花都失了顏色。
難怪前朝的大臣們罵她是禍水,這樣的女人出現在皇帝身邊,難免會讓人覺得不祥。
寂靜中,忽聽一人冷冷嗤笑。
“這花是陛下令宮中花匠精心培育,一年也才得數本,還以為是路邊任人采摘的野花野草呢,摘上這許多,真是沒見識的鄉下人!”
在眾人或譏或嘲,或看好戲的眼神下,婉瑛面紅耳赤,嘴唇囁嚅著,下意識想解釋,卻又不知該說什么。
正手足無措,身后的春曉撥開她,抬起下巴,沖那出言嘲諷的妃子冷笑道:“你沒事兒罷,鄉下人惹著你了?哼,實不相瞞,這花正是陛下令我們小姐摘的,你要有意見,同陛下說去!”
“……”
那名妃子萬沒想到區區一名婢女,竟敢當眾跟自己叫板,頓時氣得俏臉漲紅,渾身亂顫,指著春曉鼻子怒罵道:“你是什么東西?竟敢同本宮這么說話?你的主子是怎么教你的?這宮里還有半點體統嗎?”
春曉梗著脖子還要嗆她,好險被婉瑛攔住了。
她低聲下氣地向對方道歉,卻不知這妃子見她低頭,便料定她好欺負,心里愈發得了意,又因春曉讓她在眾妃嬪面前顏面大失,恨得她咬牙切齒,便要宮女掌春曉的嘴。
婉瑛怎舍得讓春曉挨打,一面將春曉護在懷里,一面哀求“娘娘饒命”。
這邊拉拉扯扯,又有那好管閑事的人假意來攔,或是表面相勸,實則煽風點火,正鬧得收不了場之際,一道清清淡淡的嗓音打斷這混亂場面。
“好了!
眾人循著聲音回頭望去,只見貴妃憑欄獨坐,烏髻微墮,鬢旁簪著一朵瑤臺玉鳳,手中捏著一包魚食,似在喂養池中錦鯉。
她將魚食交給身旁侍女,在素若的攙扶下,弱柳扶風地走到竹榻坐下,含笑道:“既入了宮,便都是姊妹,今日重陽花宴,相聚在此,只為歡娛。傅妹妹,你大人有大量,便同慕姑娘握手言和罷,不要攪了大家的興。”
她口中的傅妹妹便是傅昭儀,她父親如今在朝中坐到了吏部尚書的位置,吏部向來是六部之首,長官又稱天官、冢宰,她父親位列閣臣,相當于丞相,連帶著女兒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冊封了二品昭儀,地位只屈居于貴妃之下。
傅昭儀向來自傲家世,認為宮中貴妃稱第一,她認第二,卻沒想到半路突然來個出身鄉野的慕婉瑛,心中既鄙夷,又恨她搶去自己風頭,所以才想給她一個下馬威。
眼下貴妃出來阻止,她向來誰的面子都不給,貴妃還是要給一二分薄面的,所以就算心中再不樂意,也只得敷衍地向婉瑛福了一身,就對她視而不見了。
這邊熱鬧方散,婉瑛才上前給貴妃行禮。
蕭云漪身子不爽,懶懶倚在榻上,只掀眸看了她一眼,便挪開目光。
“妹妹多禮了,素若,還不快扶人起來!
婉瑛敏銳地察覺到了她對自己態度的變化,雖然她像從前那樣喚著自己妹妹,可語氣中的親熱卻少了許多。她心中一澀,在素若的攙扶下怔怔地站起來,忽然腿上一重,垂眸望去,不知從哪兒跑出來的公主抱住她的腿。
她進宮的理由明面上是為公主祈福,但這卻是她入宮以來第一次見到公主。
許久未見,公主竟也未忘了她,對著她露出甜甜的笑容,脆生生地喊。
“舅媽!”
話音落地,眾人齊齊變了臉色。
第26章 教書 “旁人不行,但你可以!薄
采來的花最終插上了姬珩的案頭, 姹紫嫣紅,給清冷肅穆的御書房增添了一絲鮮活氣息,看得出婉瑛是有認真地在替他折花, 然而他卻從她緊鎖的愁眉中看出了一絲不開心。
明明出門時還好好兒的,怎么回來就成這樣了?
他不動聲色,等婉瑛回房了, 才將小順子叫來問:“今日出什么事了?”
小順子本就是個好生事的,又自覺得皇帝器重, 更要盡心盡力辦事, 當下便將聞香榭中發生的事從頭到尾交代了個遍,尤其是說到傅昭儀欺負婉瑛的事上時, 義憤填膺, 恨不得原地表演一個傅昭儀趾高氣揚的神氣樣兒。
姬珩聽完沒說話, 弄得小順子心中還怪忐忑的,心想自己是不是太過了, 傅昭儀再怎么說也是個昭儀, 還是宰相之女, 碾死他就跟碾死一只螞蟻般輕易。
提心吊膽一整夜,沒想到隔日便有圣旨從澄心堂出, 傅昭儀出言不遜, 跋扈滋事,降為才人,閉門自省, 其父傅閣老訓女有失, 罰俸三月。
圣旨一出,滿宮嘩然。
從二品昭儀驟降為五品才人,這個失寵速度不可謂不嚇人了, 而且還連累家中老父都吃了掛落;实蹚膩硎莻公私分明的人,前朝與后宮分得很開,這是他頭一回因后妃犯錯而連坐族中人。
沖冠一怒為紅顏,眾妃子一邊搖頭感嘆皇帝的冰冷無情之時,又不免對婉瑛的身份有了新的認知。
她或許地位低微,在這貴女如云的禁庭,連路邊野草也不如,可她也是宮中唯一不可惹之人,因為她的背后,是皇帝在撐腰。
興許是認識到了這一點,眾妃在面對婉瑛時,不免收起了以往的輕視,多了幾份如履薄冰的小心,有的選擇奉承,有的選擇無視,道理很簡單,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婉瑛雖于人際關系上反應遲鈍,但在玉京這兩年,也漸漸地學了些眉眼高低,知道在這看似小心翼翼的笑臉相迎下,依舊是不想與她為伍的鄙夷。在這深宮之中,她宛若一個異類,找不到歸屬感。
就比如那日在聞香榭中,突然竄出的公主抱著她的大腿喊舅媽。
人人聞言色變。
貴妃更是一把扯過公主,板起臉孔教訓她:“瑤瑤,母妃是怎么與你說的,要叫慕娘子什么?”
她在女兒面前一向是溫柔可親的,連話都不敢大聲講,這回卻一反常態,橫眉冷目。
年幼的公主不習慣母親這突如其來的轉變,被兇得哇一聲大哭起來。最后才在貴妃的哄勸下,扁著小嘴,含著眼淚,委委屈屈地喊了婉瑛一聲“姐姐”。
在眾妃笑著看好戲的目光下,婉瑛也不得不尷尬地應了這聲姐姐。
她知道,公主以后再也不會抱著她的大腿,軟軟地說舅媽,你給我摘這個了。
話說回來,貴妃也不會再讓她與公主有接觸了。她是靖國公府的恥辱,是貴妃的污點,是這后宮之中說不得的存在。
那日她真正感到難過的,就是這個,與傅昭儀的刁難無關,是她忽然找不到自己是誰了,漫無邊際的孤寂感將她吞沒。
春曉安慰她:“融入不進去的圈子,就不要去融,小姐,那些千金小姐看不起你,不是你的錯,凡事要從別人身上找原因,而不是自己,咱們又不是非要同她們玩兒。”
婉瑛想她說得對,所以她不再出門,又像在靖國公府時那樣,將自己圈在澄心堂寸步不出。
春曉本不是這個意思,本來是想勸她碰到那起子小人不必理會,沒想到弄巧成拙,直接勸得她不出門了。
婉瑛反過來還要笑著安慰她,說自己習慣了這樣,讓春曉不必為了她拘著自己。
春曉勸了幾句無用,只好放棄,同小順子在宮里四處撒野,有時還偷溜出宮去,買些小玩意兒回來討婉瑛歡心。
日子又恢復成初入宮時那樣,婉瑛悶在澄心堂,每日所做的事不過是做做針線,描描花樣兒,去御書房伺候筆墨,實在閑來無事時,便干坐著發呆,一坐便是大半日工夫。
她這廂無事可做,皇帝倒替她尋了件事來做。
一日午后,姬珩招手將她叫到案前,問她:“想不想念書?”
“……”
婉瑛詫異道:“陛下,妾身不識字!
姬珩笑了:“正是不識字,所以才問你要不要學!
婉瑛這才真正弄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原來是要教她念書。
可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呢?難道是也像別人一樣,瞧不起她胸無點墨,是個大字不識的文盲?想到昔日那些嘲笑自己的話,婉瑛落寞地垂下了眼簾。
姬珩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淡淡道:“叫你讀書,不過是看你整日無事可做,怕你閑出病來,你若不想讀便不讀,不必思慮太多,只需告訴朕想與不想便罷了!
婉瑛愣住,心想原來世間事竟這般簡單,只需回答想與不想就行了。
那么她的答案呢,自然是想的。
婉瑛幼年隨姨娘住在妓船上,自然沒有那個條件去讓她讀書識字,到入慕府認親時,已有八歲,年齡又偏大了,況且她那時地位與下人差不多,嫡母才不會好心給她請西席先生教書。這便導致婉瑛長到十六七歲依然一字不識,書拿倒了也不知,當初就為這個,四位小姑就狠狠嘲笑過她一通,就連江陵寄來家信,她也看不懂,要趁婉琉心情好時哄著她念,才能從那些只言片語中獲知一些姨娘的情況。
從前蕭紹榮跟她說過自己少時因不愛讀書,被蕭老爹拿著雞毛撣子追著打的趣事,那時婉瑛就很不理解,怎么會有人不愛讀書呢?
沉思良久,她終于從喉間憋出一句細若蚊吶的回答:“妾身想讀。”
姬珩點點頭,沉吟道:“既然如此,朕還得為你請一位師傅!
婉瑛啞然,心想說不必那么麻煩,隨便請位識字的內侍便行。
她知道宮中有些經過遴選的太監可以到內書堂讀書,有些人的學識甚至不亞于朝中大臣,若去參加科考,想必也能高中。
姬珩卻皺起眉頭,似遇到難題:“幾位大學士都有要務在身,無暇抽身教你,怎么辦呢?”
婉瑛的心也不自覺被揪起,忽聽他說:“就這么著罷,朕雖比不上幾位大學士學識淵博,但還是粗通文墨,教你么,估計是不成問題的。朕來做你的教書先生,如何?”
“……”
婉瑛想說,你只會比大學士更忙。
在御書房伺候的這些天,她是親眼見證了一個皇帝能忙到什么程度。每日的大小朝不說,還有沒完沒了的內閣會議,接見大臣,就算這些都忙完了,還有御案上堆得山高的折子要批,他每日不忙到子時睡不了覺,然而天沒亮又要起,一日滿打滿算,睡上二三個時辰,都算是好眠了。
這樣忙碌的人,為什么還要抽空教她念書?
婉瑛不解。
姬珩追問:“到底要不要?不要朕就……”
“要!”
像是生怕他收回成命,錯失難得的讀書機會,婉瑛的腦子還來不及想清,話就從嘴里脫口而出。
姬珩一愣,隨即眉頭舒展開來。
他笑起來就如冰山化凍,徹底沖散了眉眼間的冷意,有種說不出的俊朗。
走到桌前,他拿起毛筆,飽蘸濃墨,在攤開的雪白宣紙上寫下兩個字。
“讀書要先學認字,過來看看!
婉瑛走過去,垂首細看。
宣紙上龍飛鳳舞,斗大的兩個墨字,即使是不識字的自己,也看得出來這是手好字,筋骨俱全,力透紙背。
姬珩問她:“認得么?”
她搖搖頭,不知怎么,有些難以啟齒:“不認識!
“這是你的名字!
姬珩又提筆寫了一遍,這回寫得很慢,像是將一筆一畫拆分開來給她看。
“婉——有美一人,清揚婉兮;瑛——瑛瑤其質,玉之光也。這都是很好的字,美麗而高貴,是與你很相襯的名字。”
婉瑛這輩子還未曾聽過自己能與“美麗高貴”四字扯上關系,她既不美,也不貴,美玉的光輝與她無關,她只是塊呆呆笨笨的石頭而已。
她垂下眼,纖長濃密的睫毛在眼底鋪下一層陰影,淡淡地說:“我不喜歡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是在她出嫁前,父親為她所取,為了與蕭紹榮的名字相配,也是她作為嫡女的證明,婉是家譜上的從字輩,瑛字不過是父親隨手選的一個,并無任何意義。
“是么?”姬珩挑眉,并未說什么,只問,“那你有別的小字么?”
小字這樣文雅的東西,大家閨秀才會取,婉瑛只有個姨娘常喚的乳名,卻不想說出來。經不住皇帝的再三逼問,只得無可奈何地答道:“妾身有個乳名……叫小九!
“小九?”
姬珩將這個名字在唇齒間足足念了三四遍,才笑問她:“可有什么講頭?”
婉瑛搖頭:“沒有什么講頭,不過是妾身生于正月初九,鄉下人家,賤名好養活,阿娘便取了這個名字,從小叫到大!
“數九寒冬,飛雪漫天,是個好日子。”
姬珩點頭,笑吟吟道:“算來也不遠了,到時給你慶生!
不待婉瑛反應,他又提筆蘸墨,貼著那先前寫的“婉瑛”落筆,寫下二字。
婉瑛橫看來豎看去,依舊是不識的,只得抬頭懵懂地看著他,等著他的解答。
這虛心好學的眼神,姬珩撐不住笑了,心里癢癢的,似羽毛拂過,清了清嗓,一本正經地教她:“朕表字照玉,上面寫的便是這兩個字,也有個乳名,叫阿照,不過叫的人少,你念來聽聽?”
念?
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婉瑛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他不是讓自己照著念,而是讓她以他的乳名稱呼他。
不安感重新涌上心頭,婉瑛這才驚覺,不知何時起,自己與皇帝的距離已經拉近到呼吸相聞的地步,他坐著,而她站在他身側,躬身去看案上宣紙,兩人只在咫尺之間,只要稍一轉頭,就能看見他那方淡色的薄唇,還有眼底那些陰暗的執著。
婉瑛恍然回神,驚得后退一步,語無倫次道:“不,不……陛下是天子,怎可直呼其名?”
“旁人不行,但你可以。”
姬珩看著她,眉目依然是笑著的,但語氣強硬,已不容拒絕。
“小九,叫一聲阿照,朕什么都依你!
“……”
他叫她的乳名,竟叫得這般自然。
婉瑛漲紅了臉,卻是一個字都憋不出來。
直到姬珩說:“叫聲阿照,今夜不去你那兒睡了!
“……阿照!”
這一聲阿照沒過腦子,直接就從嘴里跳出來了,連婉瑛都驚了一下。隨后,她看到皇帝的臉色變了。
“看來,小九真的很討厭朕吶。”
婉瑛惶恐地垂下頭,身子發起抖來。
但很快,姬珩笑起來,右手輕攏在眉心,無奈地搖了搖頭。
“比朕想象的還要……”
話說到一半,他停下了,望向婉瑛,眼底如風暴聚集,濃烈的欲望在其中沉浮翻滾。
第27章 背詩 “朕只能做個斷袖了!薄
日子一天快似一天, 眨眼便漫天飛雪,又是新的一年。
正月十五這天,連續下了小半月的雪終于停了, 到了晌午時,竟還放了晴,雪后初霽, 照得屋脊上的殘雪如鹽粒般閃閃發光。
雪融時最冷,外面朔風正緊, 御書房里卻早早地燃起了火龍, 屋子里溫暖如春。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 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 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 胡馬……胡馬依北風……”
御案上,凈白琉璃瓶中斜插著數株紅梅, 色若胭脂, 疏落有致。
婉瑛一手抓著支兔毫, 正皺眉苦思,拼命去想那句“胡馬依北風”后面是什么, 然而腦子卻像是故意與她作對, 越是冥思苦想,越是想不出來。
身后,熱烘烘的身軀靠上來, 貼著她單薄的脊背, 在她耳畔含笑道:“胡馬依北風,下一句是什么?”
低沉渾厚的嗓音鉆入耳道,婉瑛幾乎是瞬間感到頭皮發麻, 耳朵癢酥酥的,像有蟲子在爬。她下意識縮著雙肩,想要退開,卻被男人的大掌強硬地禁錮著兩腰,在她耳邊繼續催問:“嗯?”
婉瑛緊緊抓著筆桿,指尖泛白,快要哭出來了:“妾身在想了……”
然而頭腦一片空白,竟是一個字都想不起來。
姬珩不疾不徐道:“慢慢想,想不出來,可是要受罰的。”
想到他說的“罰”是什么,婉瑛打個哆嗦,越發心急了。
可是臀下男人堅實的大腿,握著腰的巨大手掌,還有噴灑在耳際的灼熱呼吸,無一不在干擾她。
她也曾微弱地抗議過這個姿勢,從沒見過有人讀書是被人抱在膝上讀的?苫实壅f他才是夫子,他的學堂,他說了算。婉瑛抗議無效,只能被他抱上大腿,硬生生地學會了《三字經》《千字文》《弟子規》等兒童開蒙讀物,基礎的生字大概認了個全,現如今開始學詩。
太復雜的她學不會,也理解不了,皇帝便特意為她編纂了一本詩選,里面收錄了從先秦至今的歷代詩詞,每一首都經過精挑細選,詩歌用語簡單,意思直白,讀來朗朗上口,連小兒都能讀懂,十分適合像婉瑛這樣的初學者背誦,這首出自漢代的《行行重行行》,便是其中收錄的一首。
婉瑛汗流浹背,實在是記不起來,只得嘴里不停嘟囔著:“胡馬……胡馬……”
一邊小心翼翼用余光偷瞥身后人,妄想借此拖延時間。
耳邊響起一聲輕笑,姬珩輕而易舉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貼在腰上的大手稍一用力,就將她換了個側坐的姿勢。
婉瑛急忙抓住他的袖子:“妾身想起來了!真的!”
“是么?”
姬珩明顯不信,指尖挑起她的下巴,眉眼間俱是笑意。
“胡馬依北風,后面是什么?”
婉瑛眼圈通紅,怔怔地看著他,似乎下一刻就有眼淚掉下來。
“答不出來?”
他微嘆了口氣,像是替她惋惜:“昨夜才教的詩,今日便忘了,看來是朕的學生偷懶,不肯用心學,朕要如何懲罰她,才能讓她長點記性呢?”
話落,他倏然靠近,火熱的呼吸撲面而來,兩人的唇只有毫末距離。
婉瑛嚇得閉上眼,一句詩自發從嘴中蹦出來:“浮云蔽白日!”
呼吸聲停了。
婉瑛顫巍巍地睜開眼,見皇帝的臉就在咫尺之間,目光灼灼地盯著她,表情說不上是遺憾,還是覺得有趣。
婉瑛輕吐了口氣,眨著眼鎮定道:“下一句是‘浮云蔽白日’。”
“……”
短暫的寂靜過后,姬珩勾唇笑起來,掌心托著她的臉頰,大拇指輕輕撫摸著那柔軟細膩的肌膚。
“我們小九不會是放下心了罷,可是怎么辦呢?答錯了。”
話音剛落,婉瑛還來不及錯愕,一個灼熱的吻就覆住了她的唇。
唇肉瞬間被吞了進去,含著吸吮,舌頭蠻橫地攪了進來,搜刮著口腔柔軟的內.壁。
“嗯……”
婉瑛難受地蹙起黛眉,腦袋被迫后仰,被一只大手牢牢托住。
男人仿佛還不滿足于此,像要奪走她的全部呼吸,舌頭繼續往里伸,手掌在她身上隔著衣裳揉搓。
婉瑛被他揉得渾身發軟,口中發出細碎的吟.哦,很快又被男人吞進去。
她莫名生出一股恐懼,仿佛身處驚濤駭浪中的小船,無依無靠,巨浪將她拋起,又重重落下,一切全不由己。
無措之中,她本能地掙扎起來,手臂亂揮間,不慎掃到桌上的琉璃瓶,瓶子掉下去,在地上摔得稀碎,紅梅東一枝西一枝地散落在地上。
碎裂的聲音驚醒了身上的男人,他終于舍得放開她的唇,垂眸笑盈盈地看著身下的婉瑛。
姿勢不知何時又變了,婉瑛雙腿.分開,坐在他大腿上,被夾在他和書桌之間。紅唇被狠狠地肆.虐過,有些腫.脹,上面還沾著曖昧的水光。
姬珩喉結一滾,正要低下頭來。
婉瑛卻如有先見之明,飛速用手背捂住嘴,磕磕巴巴道:“罰……罰完了……”
所謂的懲罰便是在她認不出字,或是背不出詩時,姬珩會親吻她。初時不過是蜻蜓點水地一碰,隨著她犯錯的次數越來越多,懲罰也越來越重,如今已變成了姬珩隨心所欲,不把她的唇親腫不會停。
一如他將她抱在腿上的教學方式,婉瑛同樣也討厭這個懲罰方式,她倒寧愿他用戒尺打她手心,可一如既往的,皇帝不會聽取她的建議。
婉瑛既委屈,又恨自己頭腦笨,怎么偏偏記不住一句詩,越想越氣,大眼睛里霧蒙蒙,很快就蓄了一層清亮淚液。
姬珩知道不能再欺負下去,否則真的要哭了,便收起孟浪,替她整理好衣裙,又將唇上的水漬給擦了,大拇指停留了片刻,隨即克制地收回手,握起一旁的兔毫,扯來一張雪白宣紙。
紙上寫著先前婉瑛未能默寫完的詩句,她的字稚拙無比,卻又一筆一劃寫得極為認真,很像初學練字的小孩子。
姬珩一手抱著人,一手提筆輕松揮就。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這下記住了嗎?”
婉瑛遲疑片刻,點點頭。
姬珩笑了笑,刮刮她的鼻頭:“回去罷,把今日教的功課溫習一遍!
婉瑛迫不及待地從他膝頭跳下去,還沒走到門邊,又被他在身后叫住。
“對了,今晚不要早睡,朕有禮物送給你!
*
他要送什么禮物呢?
回去后,婉瑛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正月初九是她的生辰,那時他就說過,她的生辰禮過幾日再給。當然,這也不是說,在她生辰那天,他什么也沒給。
事實上,他給的太多,從衣裳鞋襪,釵環首飾,胭脂香粉,珍奇古玩,文房四寶,幾乎擺滿了西暖閣,從上午她醒來到晚上入睡前,不停有奴才們抬著禮進來恭賀慕姑娘芳誕,春曉連賞錢都給不及。
婉瑛從出生至現在,生辰禮從未辦得這般隆重熱鬧過,從前在家中時,吃一碗姨娘親手煮的壽面便算是打發,嫁給蕭紹榮后,他也會送東西,但那也只是一件兩件地送,不會像這樣流水般的送。
且不說生辰禮,前兒過除夕,皇帝還笑吟吟地賞了她一包銀子。
他送禮頗有講究,從不送金銀這類的俗物。婉瑛不禁心下狐疑,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壓歲銀子,而且還是新年頭一批出的官銀,為的是討個吉利。
婉瑛當時心情復雜。
她都多大了呢,就算是小時候,也沒拿過一錢壓歲銀子,如今大了,倒來拿這個。
到了晚間,呂堅笑瞇瞇地進來送東西了。
婉瑛見那托盤上整整齊齊疊著幾件錦衣,還以為又是尚衣局制好的新衣裳,等春曉抖開一瞧,才發現不對勁。
“這是男裝?”
她詫異地看著呂堅,以為他忙中生亂送錯了。
不料呂堅卻笑著一點頭:“是,還請姑娘換上,皇上要帶您去個地方。”
婉瑛不問為什么要換上男裝,也不問要去什么地方,在春曉的幫助下,將那套從內到外的男子服飾一一換上了。不大不小,正好是她的尺寸,連靴子也是時下青年愛穿的鹿皮絨靴,既輕便又暖和。
當她穿上這身男裝出去時,恰好看見不知何時來了的皇帝。他立在燈下,換了身玄色繡金線的常服,外面系著同色披風。
穿著常服的他總比身著龍袍時更加溫和,少了幾分威嚴肅殺,看著更像是尋常人家的公子,所以初見時婉瑛才會將他認錯。
兩人視線相碰,彼此都怔然了下。
不同的是,婉瑛飛快垂下眼睫,撇開了視線,而姬珩一直在注視她,甚至從頭到腳地打量一遍。
婉瑛穿著他送的月白錦緞,外面罩著青緞披風,衣裳裁剪得非常合身,勾勒出一截盈盈細腰,袖口和衣襟都鑲了白絨絨的兔毛滾邊,將一張小臉襯托得如玉雕琢的一般。
遠遠望著,竟真像哪家偷溜出去玩的小公子。
姬珩不禁撲哧一笑。
婉瑛被他笑得不大自在,拘謹地捉著袖口,心想是不是太奇怪了?卻聽見他輕輕嘆了口氣。
“還好,小九沒有投胎成男兒身!
婉瑛疑惑地抬頭。
只見他搖搖頭,似真似假地感嘆:“不然,朕只能做個斷袖了。”
第28章 上元 父親帶兒子出來觀燈!
乘上馬車, 婉瑛才發覺不對勁,撩起氈簾往外看,這似乎是出宮的路?
“今日是上元節, 金吾不禁,坊市不歇!鄙砗髠鱽砘实鄣慕忉,“聽說朱雀大街上正熱鬧, 這些日子拘在宮里,想必你無聊得很了, 朕領你逛逛去!
婉瑛方明白過來, 原來他指的生辰禮是這個,而不是自己身上這套衣裳。
而她也終于知道, 為什么他要讓她換上男裝。她一介女子之身, 自然不好在大街上拋頭露面, 換成男子裝束,會省去很多麻煩。
想通這一關節, 婉瑛便主動詢問道:“就這么去嗎?”
姬珩的眼神明顯不解:“忘帶什么東西了?”
“不是, ”婉瑛搖頭, 指著自己的臉,不知要如何解釋, “妾身的意思是, 不需要戴上帷帽或是面紗嗎?”
“戴那玩意兒做什么?”姬珩反問。
婉瑛被他問得啞口無言,訥訥地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該怎么說。
姬珩如今與她相處久了, 察言觀色, 對她的心思也能猜準個八九分,很快反應過來:“以前出門時,蕭紹榮讓你戴過?”
他突然提起蕭紹榮, 語氣毫不避諱,讓婉瑛恍惚了下。
她有多久沒記起過蕭紹榮了呢,連夢都做得愈發少了,從前的那些事,久遠得像是前塵往事了。
看著她出神的面容,姬珩沒有不悅,只是說:“不用戴!
婉瑛陡然回神,下意識問:“那要是有人看呢?”
姬珩揚唇一笑,淡淡道:“把他們的眼珠挖出來就可以了。”
婉瑛:“……”
有的時候,她會分不清皇帝到底是說的玩笑話,還是認真的,因為他很擅長一本正經地胡言亂語,或是將真心話以一種開玩笑的方式說出來,讓人摸不清頭腦。可是此刻,婉瑛卻突然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這句話,他是認真的。如果有人盯著她看,他是真的做得出挖人眼珠這種事。
婉瑛急忙轉頭,無所事事地盯著馬車內壁的花紋看,避開那道盯住自己的灼熱視線。
思緒飄飄蕩蕩,不知為何,突然想起那年初到玉京時,蕭紹榮也帶她上街游玩過,每回都會讓她戴上帷帽,他說不想讓別的男人看去婉瑛的容貌。
帷帽又重又不透氣,吃飯也不方便,但婉瑛還是戴得心甘情愿,因為她也不喜歡那些男人看自己的目光。一層薄紗,不僅隔開了那些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凝視,也為她筑起一道安全世界的樊籬,在這個小世界里,她感到安心。
可面紗能遮住面容,卻遮不住春衫下弱柳扶風的身形,還是有越來越多的視線飛來,蛛絲一般的黏在她身上。
后來,蕭紹榮就不再帶她上街了,他笑著說,好在瑛娘你原本也不愛出門,有什么新奇好玩兒的物件,夫君買來送給你。
婉瑛認為他說的挺對的,自己本來也不愛出門,于是順其自然地將自己圈在府里寸步不出,等著蕭紹榮時不時帶些外頭的物件回來送給她。
婉瑛從來沒有不滿過,可現在,難道是因為悶在屋子里太久了么?聽著馬車外春曉和小順子的斗嘴聲,他們正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哪條街新開了家糕點鋪,今日上元佳節,承天門前擺了座鰲山燈,那燈有多高多大……
聽著聽著,婉瑛的內心也不禁生出一絲雀躍。
真的……很久都沒有出門過了呢。
*
承天門前的鰲山巨燈,婉瑛很快便看見了。
正月十五本就是燈節,從正月初五起,京中各大燈燭鋪子、私人作坊就開始大顯身手了。蓮花燈、百獸燈、兔兒燈、螃蟹燈、這些都是常見式樣的;還有不尋常的九天如意燈,魁星燈,麒麟吐火燈;有的在剔紗上描金細畫,繪出二十四種美人圖,燈上美人或坐或立,有的笑顏如花,有的飲淚吞聲,有的兩靨含愁,神態動作栩栩如生,似要從紗燈上活過來一般。
滿街華燈璀璨,美輪美奐,看得人目不暇接,就連那樹梢枝頭都掛滿了燈。
在這其中,最顯眼的大概便是位于承天門前的那座鰲山燈了。
這是宮中將作監所做,因為出自內廷,所以極盡奢靡,用料講究,光是燈紗便是用價值千金的蜀錦所制,燈高七層,幾乎與城樓比肩,大得令人咋舌,上面繪著飛流瀑布,還有“共賞元宵”“與民同樂”的字樣。
有的商家新奇湊趣兒,還在紗燈上繪了《四書》中的小故事,令人猜典故,或是寫了《千家詩》,讓人接下一句,猜中燈謎者賞燈一盞。
婉瑛最近恰好在學詩,姬珩便帶了她去猜燈謎,權當考試。
商家為了不虧本,寫在燈上的詩自然不會是人人都能背的小兒詩,只偶爾幾盞粗制濫造的丑燈,因為賣不出去,上面題的詩才相對簡單。
有一盞燈上寫的是“最喜小兒亡賴”,婉瑛才學過這首,頓時如獲至寶,口齒清晰地接出下一句:“溪頭臥剝蓮蓬!
“哇,真厲害!
姬珩拍著手掌,真情實感地夸贊,仿佛她對上了千年難遇的絕句。
有他帶頭,春曉和小順子也捧場地鼓掌喝彩,就連呂堅也笑著說她是文曲星下凡。
猜中的鯉魚燈被小販推入婉瑛懷中。
平心而論,那算不得什么好燈,鯉魚色彩艷俗,是用紙糊的,連魚眼睛都貼歪了,比起這滿街的彩燈來說遜色不少,但婉瑛卻愛不釋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唯恐壓壞了。
憑自己的本事收獲而來的東西,那份成就帶來的滿足感沉甸甸的,再加上耳邊有春曉、小順子等人毫不吝惜的夸贊,婉瑛信心大漲,在這些越來越夸張的馬屁下逐漸迷失了本性,一鼓作氣,接二連三地猜中了好幾盞燈,等猜到那盞兔兒燈時,卻一下受了挫。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燈上題著半闕詞,要接下半闕。
秦觀這首名垂詞史的《鵲橋仙》,對她這種剛入門的人來說,還有些難,因此絞盡腦汁,也只能憶起一二句。
“柔情似水,佳期……佳期如夢,忍顧……忍顧鵲橋……來路?不對,是歸路。”
好不容易干巴巴地擠出這幾句,剩下的兩句,卻是怎么都記不起了。
無奈之下,她悄悄地拿余光去睇袖手站在她身側的皇帝。就像之前她默寫古詩偶爾忘詞時那樣,期待著他能提醒她一下。
在教學這件事上,姬珩一向是古板嚴厲的,可沒辦法,他這個學生實在是太可愛了,那偷偷看來的眼神中含著求助之意,就像個拽著他的袖子,可憐巴巴伸手向他討糖吃的孩子。
姬珩撲哧一笑,在她期盼的目光下,說出了那兩句她怎么也記不起來的詞。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說這話時,他的聲音低沉溫柔,望向她的眼神飽含深意,眸底笑意流轉。
人聲,燈影,剎那間遠去了,婉瑛微愣,心底像是有什么在松動,沒來由地想起那晚他未說完的那句話。
朕會等,等你心甘情愿的一天。
“恭喜客官又答對了!毙∝湹恼f話聲打斷她的走神。
他遞來那盞兔兒燈,一邊笑道:“本來旁人幫答是不能算猜中的,但父親幫孩子屬情理之中,小公子又龍章鳳姿,日后必定福分不淺,小的便將這盞燈贈與公子,權當討個喜頭了。”
婉瑛懷中已抱滿了燈,無法再空出一只手來。
姬珩正要幫她去接那盞兔兒燈,聽見這話,手不免頓在半空,眉心皺起。
“你說什么?”
小販一愣,做生意的眼睛毒,他一下就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
氣氛詭異而尷尬,婉瑛不敢說話,小順子和呂堅也不會選在這時候太歲頭上動土,這些人中,唯有沒心沒肺的春曉哈哈笑道:“你這攤主說話真有意思,咱家老爺看著有那么老嗎?”
“……”
婉瑛急忙去拉扯她衣袖,呂堅和小順子大氣也不敢出。
那小販后背冒出一層汗,訕訕笑著,心想這回可算看走眼了。
其實男子長得并不顯老,只是在他身側的那位小公子面相太嫩了,又穿著一身活潑喜人的月白襖子,外系青緞披風,袖口繡著精致考究的忍冬紋,一頭烏黑秀發,用青色發帶半束在腦后,顯然是位涉世未深,還未加冠的富家小公子。
小販又見他猜燈謎時,男人寸步不離,視線一直放在他身上,時而含笑不語,時而在他猜對時點頭稱贊,露出自豪的眼神,看著就像是位年輕而溫和的父親,因寵愛兒子,特意在上元節這天帶他出來觀燈。
“難道二位不是父子,是兄弟?”
小販小心翼翼地試探。
話剛說完,就看見對面的男子臉色更黑了。
“……”
完了,玉京貴人多如牛毛,自己說錯話得罪了人,不僅生意做不下去,恐怕小命都要丟了。
小販膽戰心驚,正要跪下去磕頭認錯,一錠成色極好的銀元寶從天而降,啪地扔在他眼前。
“眼睛這么瞎,還做什么生意,趁早收攤回家罷!
姬珩興致寥寥地轉身。
“走罷,這兒的燈謎沒什么意思!
一行人趕緊跟上。
第29章 放燈 他的眼瞳倒映著小小的她!
直至走出老遠, 姬珩的心中始終盤桓著小販的那句話。
生平頭一次,他懷疑起了自己的臉是否真有那么老,否則怎會將他和婉瑛錯認成父子呢?這也太離譜了。
越想越郁悶, 他干脆問呂堅:“我很老嗎?”
“……”
這話問的,呂堅訕笑著,都不知該怎么答了。
左思右想, 他謹慎地回答:“老爺……”
姬珩怫然不悅:“叫什么老爺,叫公子。”
“……是!眳螆杂仓^皮繼續說, “公子春秋鼎盛, 正當英年……”
“少說這種哄人的鬼話!
姬珩皺眉,不耐煩地打斷:“你老實說, 我看著是不是比小九大上許多?”
這種問題, 答錯了就是個死。即使是御前伺候多年, 早已油滑得像只老狐貍的呂堅也苦了臉,半晌, 才想出個挑不出錯兒的回答。
“公子……確實比慕姑娘略年長幾歲……”
這個“略”字用得就很靈, 既說了實話, 又顧慮了皇帝的心情。
覷著皇帝難看的臉色,呂堅又飛快地補了一句:“當然, 年齡算不得什么, 公子與慕姑娘郎才女貌,看著就是對神仙眷侶……”
姬珩駐足于川流不息的街頭,歪著頭盯了他半晌, 看得呂堅頭皮發麻, 正想著說句什么話找補,忽聽皇帝發出一聲極低的嗤笑。
“是比她大很多啊,足足大了十四歲!
大十四歲是什么概念, 意思是他登上龍椅時,婉瑛還沒出生;他十五歲親政,與輔臣們斗法時,婉瑛還只是個親娘懷中嗷嗷待哺的嬰兒。大楚向來崇尚早婚,十三四歲就成婚的比比皆是,他若再大個一兩歲,說不準還真能給婉瑛當爹。
想到此處,姬珩再忍不住,回頭去瞧婉瑛。
她正與春曉手挽著手看雜耍。
上元佳節,京中百戲盛行,吐火的,上竿兒的、走繩索的,舞獅子燈的,拿石鎖的,胸口碎大石的,應有盡有。
她睜大了眸,貪婪地看著各路藝人的表演,眸中有驚奇,有贊嘆,有不諳世事的天真,像初次來到這滾滾紅塵中的懵懂孩童。
戲棚中恰好有兩位老師傅在打鐵花,融化的鐵水碰到棚頂迸散開來,火樹銀花,蔚為壯觀,引起行人的駐足贊嘆。
婉瑛仰頭去看,星隕如雨,落在那雙流光溢彩的瞳眸中,是令這世間美景都瞬間失色的場景。
姬珩看了良久,走過去,點點她的肩。
她側目望來。
姬珩笑瞇瞇道:“叫聲爹來聽聽?”
婉瑛:“……”
似是看出她的愕然無語,姬珩好脾氣地笑道:“不樂意?也是,我還沒有老到當你爹的程度。那不然……”
他故意停頓片刻,饒有興味地笑:“叫哥哥?”
“…………”
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罷。
別說婉瑛,連一旁聽著的春曉都尷尬得手腳蜷縮,心想皇帝今晚還真是受了不小刺激,連“叫哥哥”這種不要臉的話都說出來了,他可是比自家小姐大上一輪還多啊……
不過想歸想,春曉還是沒那膽子說出口的。
方才她只不過同攤主開了句玩笑,就挨了皇帝一記狠瞪。
春曉聳聳肩,專心致志扮演空氣,心底卻默默吐槽,男人的自尊心可真脆弱。
這邊姬珩還在逗著婉瑛叫哥哥,婉瑛實在叫不出口,既惱怒又羞窘,被纏得急了,索性破罐破摔,賭氣喊道:“老爺爺!
“……”
正巧這時打鐵花結束,人群散了,寂靜的夜色中,顯得婉瑛這句話尤為清晰,連春曉都睜大了眼睛去看她。
其實婉瑛只是出于一時之氣,心中早后悔了,這會兒又俱怕又忐忑,兩只眼偷偷地去覷皇帝,唯恐他生氣,她是見過他發怒的場景的。
不料姬珩只是愣了片刻,像是沒反應過來似的,隨即“噗”地一聲,扶著呂堅,笑得樂不可支。
“爺爺?好罷,叫爺爺也行!
“……”
*
今夜不設宵禁,京中百姓攜家帶口,出來夜游觀燈,街上寶馬香車,行人摩肩接踵,放眼望去全是人頭,看不清腳下的路,只能擠擠挨挨地順著人潮而行。
姬珩擔心婉瑛擠丟,又怕什么人磕碰到她,便一手攬著她的肩頭,將她納入自己羽翼之下。
兩人都是一身男子打扮,雖然大楚并不抵觸男風,有些富貴人家還以此為雅,但似他倆這般在大街上就摟摟抱抱的,實在是少數。況且他倆容貌出眾,一個高大俊朗,一個體格嬌小,矮的那個被半邊披風裹著,只露出一張雪白小臉。這搭配確實惹人注目,有不少路人回頭投以視線。
婉瑛當然也注意到了,有些不自在,想要掙開,放在肩上的手卻加大力氣鉗制。
當她抬頭看來時,姬珩坦然自若地解釋:“街上人多,路邊還有殘雪,爺爺老了,腿腳不便,走路怕摔了,乖孫女,就當一下爺爺的拐杖罷。”
“……”
婉瑛的臉慢慢地氣紅了,無奈地想,他到底還要開玩笑到什么時候?
姬珩長了張清冷淡漠的謫仙臉,又因身處皇帝的位子上,口含天憲,說話自帶威嚴,讓人先懼三分。事實上,婉瑛與他相處久了,才知道這人其實很愛開玩笑,沒什么正行,常常用最風輕云淡的態度說出那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
“不……不要叫我乖孫女!
她試圖叫停這沒完沒了的打趣。
“爺爺不叫孫女,叫什么?再說了,可是你先叫我爺爺的!
“總之,總之不要叫!蓖耒t著臉,磕磕巴巴地說。
她一臉難堪,顯然再逗下去就要惱了。
姬珩低頭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叫聲哥哥,我就不叫了!
“……”
叫不出來的,打死她都叫不出來的。
婉瑛死死地咬著唇,似緊閉的蚌殼。
姬珩不以為忤,指著前方道:“那兒有賣糖葫蘆的,乖孫女,餓了罷?爺爺給你買吃的!
像元宵燈節這樣的大盛事,歷來是一年之中小攤販們最掙錢的時候,除了正經的茶肆酒樓,街道兩側擺滿了小吃攤,賣香飲的,賣果子的,賣糖人兒的,還有擔著扁擔挑子出來賣餛飩的,吃的喝的應有盡有。
婉瑛之前困在深宅大院,其實從未親眼見過玉京的繁華熱鬧,她所見的就只有高墻圈起來的四四方方的天空,她吃過京中最負盛名的糕點,但那也只是從店中買來,精致地擺在碟中的點心而已。只有親眼見到了,才知道這是真正的天子腳下,昌明帝都,富貴溫柔的好去處。
婉瑛原以為皇帝常年深居九重,本該同自己一樣,對街上不熟,誰知他卻熟到連哪家賣的果子最好吃都知道。
婉瑛被他拉著手,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尋找著他口中的那些老字號。他熟知大街小巷的布局,就像在城中住久了的人一樣,他甚至還因為一串糖人兒價錢不公道,同賣糖人的攤主當街砍起價來。
看著他有理有據地跟人家講價的樣子,婉瑛有一種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的荒誕感,同時又有點難以抑制的想笑,她已經許久沒這么想笑過了。
當姬珩將那支好不容易以五文錢成交的糖人兒塞入她手中時,看著她笑意盈盈的眉眼,他一時有些發愣。
“笑什么?”
婉瑛訕訕地收起了笑容,想含混過去。
一旁的呂堅卻道:“想必是笑公子砍價這般熟練罷!
姬珩哦了一聲,并不當回事地道:“平時一串糖人兒兩文錢便可買到,這老頭子欺生,十個銅板賣給我。這已經不是黑心商了,是拿我當不懂行的冤大頭,怎能忍他?”
婉瑛再也忍不住好奇:“公子怎知一串糖人兒賣兩文錢?”
“叫爺爺!奔х袂盟~頭,又淡淡地說,“常來買不就知道了!
“從前陛……公子常帶著老奴趁夜微服私訪!眳螆孕χ忉。
原來這不是他頭一回微服出宮,難怪他行動這般輕車熟路呢,婉瑛心想。只是他堂堂天子,為何要像街頭無賴一樣混跡市井呢?
姬珩只需看一眼,便能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朝廷政策落沒落實,官員政績口碑如何,雖只是一串小小糖人兒,卻反映著民間物價。老子說,治大國若烹小鮮,民生經濟,世間百態,就暗藏在這些市井街頭之中,所以天子不能只是高倨廟堂,有時還要來親眼看一看,他治下的國家是何種模樣!
他的目光投向行人如織的十里長街,看著拖家帶口出行,臉上洋溢著幸福笑容的百姓,沉聲道:“天下太平,是多少帝王辛苦一輩子也想要在史書上留下的一筆,只是太平二字,并不只是說說而已。朕只要看著這些人,便能知臣子們是在奏折上寫些歌功頌德之語來哄騙朕,還是真正的老百姓安樂富足,天下海晏河清。”
“可這里只是玉京,”婉瑛忍不住道,“天下之大,還有很多地方,陛下看不到!
玉京繁華,因為這是天子腳下,可大楚兩京一十三省,多的是藏污納垢之所。就比如婉瑛的家鄉江陵縣,當年鬧饑荒,也是餓死過許多人的。
姬珩笑看她一眼,似乎是沒想到,她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朕當然知道!
他的神情變嚴肅了些,同婉瑛說:“君王雖為天下共主,但權力只在這座皇城之內,皇城之外,朕鞭長莫及,所以歷朝歷代才會設立刺史、巡撫這類的官員,代天子出行,巡視地方!
說到這兒,他話鋒一轉,微笑道:“但是耳目也有蒙蔽自己的時候。就比如你上回看到的吳錫林,他是兩浙巡撫,東南乃財賦之重地,國朝大半賦稅由此出。朕對他寄予厚望,他卻深負朕心,高居撫臺之位卻不為民做主,反而欺上瞞下,放縱孫兒強搶民女,家中豪奴狗仗人勢,打死無辜百姓,苦主想進京上訴,他反倒將人一家五口放火燒死!
婉瑛倒吸一口涼氣,沒想到上回見到的那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行事竟這般惡劣。
她不禁追問:“那他現在呢?”
后宮素來有女子不可干政之說法,姬珩也從來不跟妃子們講這些朝堂上的事,只是婉瑛的心思如琉璃般純凈,她并非故意探聽朝堂之事,而是就像聽話本聽到一半的孩童一樣,迫切地想要知道壞人最后有沒有得到報應。
只是結局注定令她失望了。
上回姬珩正在氣頭上,原本想治吳錫林一個管束子孫無方,是非不分,公權私用的重罪,要砍了他的腦袋,誰知婉瑛突然闖進御書房,被發火的他嚇得臉色煞白。姬珩一腔怒火無處著落,又擔心繼續發火下去,會嚇壞她,只能草草了事。
天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他當時既然放過了吳錫林,事后便也無法再嚴厲處置他,此事只能重拿輕放了,也算吳錫林走運。
“革了他的職,抄沒家產,令他歸鄉養老去了!
婉瑛點點頭,喃喃道:“我還以為……”
“怎么?”姬珩笑問道,“你還以為,朕是個一生氣就對老臣非打即罵的人嗎?”
婉瑛不好意思地垂下頭。
事實上,她一開始真的是這樣認為的,現在才知道,原來他懲治的也是大奸大惡之徒,再想起平時他早起晚睡,一天十二個時辰有大半工夫都在處理政務,撇開他對她做的那些事不談,其實他真的算是一個圣明勤政的好皇帝。
“那個人呢?”婉瑛忽然想起問。
姬珩知道她說的是她第二次碰見的那名御史。
那人其實是都察院剛升上來的一名侍御史,興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燒得轟轟烈烈,直接將矛頭對準金鑾殿上的天子。這位膽大的年輕人于朝會上公然抨擊皇帝強奪靖國公世子之妻,是背德亂.倫之舉,會寒了天下臣子之心。
道理說得冠冕堂皇,正氣凜然,其實背地里緇衣衛早已調查清楚他的身份,查出他早年與蕭紹榮是同窗,曾受過靖國公府一些恩惠,雖不經常走動,但若說這背后沒有靖國公的手筆,姬珩是不信的。
有些人看著老實寡言,但終究是生受了這么一大份屈辱,要忍不住出手為兒子討回公道了。
姬珩氣不氣呢,自然是氣的,可是他畢竟在龍椅上坐了這么多年,見慣了底下官員們陽奉陰違的手段,忍功早就鍛煉上來了。若按他年輕時的那副脾氣,此人多半要押去菜市口砍頭了。
他是靖國公的馬前卒,小小螻蟻,殺他容易,只是不值得,反倒讓天下人以為皇帝害怕他的話,讓他名垂青史。
姬珩這人小心眼,自己吃虧,便宜他人的事,他是不肯做的。況且御史是言官,一旦殺之,便會阻塞天下言路,開啟小人幸進之途,弊大于利。
思來想去,他最后賞了此人一個司農少卿的官職,打發人去皇莊種田去了。
司農少卿是正四品的長官,比起他正七品的侍御史之職,還算是高升了,但從此面朝黃土背朝天,徹底遠離政治中樞,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明升暗貶,此人的官算是做到頭了,這輩子再無起復可能。
在這之后,再有刺頭兒在朝會或奏折上彈劾天子奪人之妻,姬珩便將人送到莊子上去種田。
話不是很多嗎?沒事兒就種種田罷,治一治話多的毛病。
一時間,朝堂萬馬齊喑,畢竟奪他人之妻雖然說出去不好聽,但這也算是皇帝家事,沒必要用自己的政治前途去換一個死后的名聲。
從此,前朝重新恢復成從前君臣相濟、其樂融融的和諧局面。至于有沒有人私下里罵自己,姬珩是不管的。
婉瑛此刻問起,他也不打算告訴她,有些事,她不知道更好。
于是姬珩只是笑了笑,指著前方道:“要放燈了,咱們過去看看罷!
正月十五,天官生日,百姓們會在這一天放天燈,祈求天官賜福。
朱雀橋上,上萬盞孔明燈一齊燃放,冉冉升上夜空,仿若星河倒灌,光耀四野,美得令人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婉瑛與皇帝共同親手放了一盞天燈,當孔明燈受熱膨脹,脫手上升的那一瞬間,她猝不及防與姬珩對上了眼。
他的眼瞳倒映著萬千明燈,還有一個小小的她。
第30章 巧遇 “這位公子,你盯著在下夫人看做……
遇仙酒樓是京中最大的一座酒樓, 占地極廣,共有五座樓,各樓之間用虹橋飛檻相連, 今晚又是上元佳節,樓中更是燈燭輝煌,進出的客人絡繹不絕, 伙計忙得腳打后腦勺。
主樓的一間雅閣里,顧明遠正苦口婆心地勸著蕭紹榮振作起來。
“蕭賢弟, 俗語說得好‘十步之內, 必有芳草’,你出身世家, 又生得一表人才, 何愁日后沒有良配?世間姻緣自有前定, 你與弟妹同行一程,緣盡于此, 便當好聚好散。就像我與慕二姑娘, 實不相瞞, 起初聽到她欲另覓良姻時,愚兄也是大醉了一場?墒呛髞砟阈珠L大婚, 我不是也舉杯恭賀他百年好合, 早生貴子了么?賢弟,聽愚兄一句勸,男子漢大丈夫, 拿得起放得下, 可別再終日頹廢,意氣消沉,做出讓爹娘傷心的事了!
他這廂掏心窩子說的話, 蕭紹榮卻一句也不往耳朵里去,自顧自地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
他連日幾番痛飲,除了酒,肚子里一粒米都沒有,瘦得顴骨突出,也不知多久沒凈過面,胡子拉碴,沒半點人樣兒。
顧明遠實在看不下去,攔住他不停灌酒的手,強行將他的酒杯奪走了。
“少喝點罷,吃點下酒菜。”
酒杯被奪,蕭紹榮也不生氣,無聊地拍著桌子喊:“柳文鶯呢,怎么還不來?”
也是巧,他話音剛落,房門就被人敲響了。
“二位公子,柳娘子來了!
蕭紹榮:“進!”
房門被推開,走入一個懷抱著琵琶的女人。
女人款步走到桌前,抱著琵琶盈盈下拜,行了兩個萬福。
“二位爺好,奴家給二位爺請安!
不等她行禮完畢,蕭紹榮就一把將她拉至身旁坐下,看著她問:“你最近又譜了什么曲兒?”
柳文鶯低眉順目地答:“回蕭公子,奴家最近譜了一曲《喜冤家》,客人們點的多!
蕭紹榮放開她的手:“唱來聽聽。”
柳文鶯便素手撥弦,輕啟丹唇,唱了起來。
琵琶音凄凄切切,一曲唱畢,蕭紹榮卻說不好聽,讓她換支曲子。
柳文鶯只好又改曲調,來來回回換了三四支曲子,都被蕭紹榮中途打斷。
柳文鶯其實是這遇仙酒樓培養的歌伎,專門給樓中食客紅妝佐酒,唱曲兒助興。她聲音動聽如黃鶯,又粗通些文墨,能自己寫詞撰曲兒,所以很受客人們歡迎,還從未被人這般無禮對待過。
只是蕭紹榮到底跟別的客人不同,得罪不起,她只得咬牙勉強應承著。
眼見蕭紹榮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忽地一把搶過柳文鶯懷中琵琶,不耐煩道:“盡是些沒新意的閨閣艷曲,我這兒有闕極好的詞,我來唱,你彈曲兒!
從沒有過客人自己要唱曲兒,柳文鶯一時有些驚慌,卻見席上另一位公子沖她輕輕搖了下頭,她只得信手捻起弦來。
琵琶聲起,蕭紹榮開口吟唱:“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他的嗓子遭烈酒浸潤,雖然喑啞難聽,但好在情感豐沛,一闕詞唱得錐心泣血,尤其是最后幾句,幾乎是嗚咽著唱出來的,待那三個“莫”字唱完,已經是淚如雨下。
柳文鶯親眼見到幾滴淚自他眼中掉落,一下慌得彈錯了音,指腹被勒得生痛,“嘣”地一聲,樂聲戛然而止,弦斷了。
柳文鶯怔怔地還未反應過來,手就被人握了過去。
蕭紹榮看著那被琵琶弦勒紅的指尖,輕輕吹了口氣,兩眼含淚道:“瑛娘,你疼不疼?”
柳文鶯心跳漏了一拍。
她不是頭一回為蕭公子佐酒,第一回 見他,他就抱著她痛哭,也是喊她瑛娘。
柳文鶯一開始還以為他喊的是自己,后來才知道,他喊的是那位傳聞中被皇帝奪走的前妻。
蕭紹榮恐怕是醉了,捧著她的手哭起來,一旁的顧明遠嘆著氣勸他。
柳文鶯想要抽回手,蕭紹榮卻猛地抬起頭看著她,恨恨地罵了一句:“慕婉瑛,你這個沒有心的壞女人!”
柳文鶯為難道:“蕭公子,您認錯人了,奴家不是您思念的那位人……”
可是跟醉酒的人怎能講清道理,正拉扯著,“砰”地一聲巨響,房門被人一腳踹開。
踹門的是個身形肥胖的男人,他先是默不作聲地觀察了一圈房中情形,目光定格在柳文鶯的臉上,隨即冷笑一聲,一手拽過旁邊人的衣領,直把他拽得兩腳離地。
“方老板,什么意思?跟我說柳娘子不在,那房里坐著的那個女人是誰?不是柳娘子嗎?”
方老板有苦難言:“謝公子,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凡事有個先來后到,蕭公子是先來的,所以……”
“放你媽的屁!”
謝公子全名謝淵,家里是金陵富商,玉京各大錢莊都是他家的生意,是以他家雖沒有什么權勢,但富甲一方,謝淵有錢仗腰子,也是這京中橫著走的一號紈绔。
謝淵瞪著那看人下菜碟兒的方老板道:“本少爺前幾天就定了柳文鶯,還交了一半的定金,你別說你不知道!誰先來?誰后到?你敢耍弄老子,我把你們遇仙酒樓的招牌砸了!”
說罷將方老板一手丟開,喘著粗氣走到柳文鶯身前,抓著她的手腕就道:“走!跟老子回去!今后也別唱曲兒了,少爺納你做妾!”
柳文鶯被他纏上有一陣兒工夫了,她憑借自己的手藝掙錢,雖然賺不了多少,但好歹心安理得,不想跟著肥頭大耳的謝淵做妾,當即激烈地反抗起來。
謝淵正要將她強行扛走,手卻被人按在桌上。
蕭紹榮陰沉著臉道:“她是我點的人,席還沒散,曲子還沒唱完,我看你敢帶她去哪兒!”
謝淵偏頭,仿佛這才開始正眼打量他一樣,陰陽怪氣地笑道:“喲,這誰?蕭世子么,這都認不出來了。世子爺眼高于頂,怎么瞧上了這么個玩意兒?哦,我知道了!
他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蕭二爺的愛妻被人奪走了,所以沒地兒瀉火不是?要不這樣,在下給您舉薦個地兒,里頭的女人可比柳文鶯這娘們兒風騷多了,保管讓你玩得盡興。不過,您若真是瞧上了柳文鶯,在下干脆做個順水人情,送給你,不然你爭女人爭不過皇帝,還爭不過在下,這說出去……嘿嘿……”
他還沒“嘿”完,肥臉上投下一塊黑影,一個醋缽兒大的拳頭朝著他迎面而來,一拳揍中他的鼻梁。
謝淵頓時捂著鼻子慘叫一聲,鼻血橫流,眼前金星亂冒。他摔倒在地,只覺得鼻梁骨好像斷了,疼得他齜牙咧嘴,不敢置信地瞪著蕭紹榮。
“姓蕭的,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
蕭紹榮敏捷地跳過來,騎在他身上揮拳便揍,一拳比一拳狠,揍得謝淵兩眼翻白,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
顧明遠害怕再打下去鬧出人命,急忙去拉扯他。
那邊也不知道是聽到了動靜,還是偷偷溜掉的方老板去報的信,謝淵帶的仆從們也來了,他們見著自家少爺被人按在地上打,豈能袖手旁觀,一個個兒地擼著袖子沖上來了。
顧明遠一個文弱書生,雖不擅長打架,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好友吃虧,無奈只能加入混戰。
一場一對一的揍人逐漸演變成群架,而且從樓上打到樓下,從雅間打到大堂,杯箸碗碟碎裂一地。
大堂里的客人們看熱鬧不嫌事兒大,見了這場精彩紛呈的群毆,竟然還鼓掌喝起彩來,有好事者甚至跳到桌上,煽風點火地喊打得好!儼然將這場架當成了斗雞在看。
在眾人都聚精會神地觀看著打架時,沒人注意到樓上悄無聲息地走下來一行人。
蕭紹榮越打越激出了血性,好似這幾個月以來的憋屈都隨著拳頭的落下而發泄出來了。躺在地上的人五官變了形,恍惚中變成了皇帝的臉,他揍得雙眼充血發紅,幾個人都制他不住。
目光偶然掃過樓上時,忽地頓住了。
謝淵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拳使老了勁,奉還給他的鼻梁,嘴上痛罵道:“操.你媽的!你這條見人就咬的瘋狗!活該你妻子給你戴綠帽!”
蕭紹榮狼狽地倒在地上,鼻血狂涌,一塊透著脂粉香氣的帕子趕忙掖在他鼻子下,柳文鶯扶住他,擔憂地問:“蕭公子,你沒事兒罷……”
蕭紹榮卻似被凍住了一樣,身體一動不動。
柳文鶯覺得奇怪,順著他的視線抬頭望去,只見一行人靜靜地立在樓梯處,正看著這邊。
婉瑛立在臺階上,怔怔地看著大堂中的蕭紹榮,不知何時,臉上已是一片濕潤。
他瘦得不成人形,滿臉青紫,掛了滿下巴的血,看著駭人,和她記憶里那個春風得意的少年,簡直不是同一個人。
兩人分明隔著不遠的距離,卻像是隔著難以逾越的天塹,彼此默默無語,淚流滿面。
身旁傳來一聲冷嗤,姬珩看了眼她,又轉開視線,居高臨下,俯視著趴在地上的蕭紹榮,嗓音似裹著萬年寒冰。
“這位公子,你盯著在下夫人看做什么?”
“…起六留五令吧八餌五…”
一片寂靜,樓下的打架聲,人群的哄鬧聲,喝彩聲……一瞬間全部消失了。
婉瑛突然想起出宮前他似笑非笑說的那句話,把他們的眼珠挖出來就可以了。
她如夢初醒,硬生生打了個寒顫。
袖子一緊,姬珩垂眸,看著那抓扯著他衣袖的女人。
十指纖白,抓在暗色袖子上,讓人莫名喉嚨發癢。
“走罷!
她凝望著他,被淚水洗紅的眼睛里全是哀求。似乎是擔心他不答應,又加了一句。
“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