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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審訊 終于在她眼中看見自己。

    這一覺無比漫長, 姬珩從未睡得如此沉過,當他睜眼醒來時,看見了意想不到的場景。

    營帳里燈火如豆, 床沿趴著一個小小的人影,昏黃燭光灑在她白皙細膩的臉上,纖長睫毛在眼底下方投下陰影, 這場景寧靜恬淡,美好得讓人不忍心去打擾。

    他伸出手指, 想證實這不是他在做夢。

    指尖剛剛觸碰到她的眉心, 人就醒了,她茫然地眨了眨眼, 與他對視片刻, 似有些沒睡醒, 人顯得呆呆的。

    “腿怎么樣了?”

    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問這個。

    婉瑛下意識低頭去看已經包扎好的右腿, 腦子還沒清醒過來, 嘴里已經自動開始回答:“太醫將斷骨接好了, 說好生養著就行,不影響以后走路……”

    說著, 她突然想起什么, 停下正在說的話,抬手去摸他的額頭。

    姬珩挑了挑眉,有些驚訝。

    她收回手, 訕訕地解釋:“太醫說要退燒才行……”

    他這一晚病情著實兇險, 雖然傷及的都不是要害,但失血過多,從大漠里抬回來后就開始發高燒, 燒得渾身滾燙,太醫說如果一直這么燒下去,就會有危險。

    姬珩:“所以,你在這兒守了朕一晚上?”

    婉瑛點了點頭,隨即說:“幸好退燒了。”

    她臉色憔悴,眼底還有著烏青,一看便知是為了照顧他一夜未睡好。

    這一刻,姬珩說不出來心底是什么感覺,心臟似被人一把攥住,重重揉捏。

    六年情根深種,要星星不給月亮地寵著捧著,如今他終于在她眼中看見幾分自己。

    “上來罷,”他掀開被子,“一夜未睡,肯定困了。”

    “我……我睡了的。”

    實在撐不住的時候,她靠在床沿打了個盹。

    “你管這叫睡?”姬珩反問。

    婉瑛尚在猶豫,他又道:“太醫不是說你的腿要好好養么?這樣坐著,骨頭該長不好了。聽話,上來躺著罷。”

    婉瑛想了想,最終還是爬上床去。

    因為腿受傷了,動作有些笨拙,剛爬到一半,一只長臂伸過來,用力地摟住她的腰,將她塞進溫暖的被子里。

    婉瑛被這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還來不及驚呼,鋪天蓋地的吻就落了下來,所有聲音被吞沒進了唇齒間。

    姬珩吻著她的臉頰,飽滿的額頭,秀氣的鼻梁,這個吻不同于他們之前的數次親吻,溫柔纏綿得不像話,甚至不能稱作是吻,而更像是一種動物間表達愛意的親密,就像猛獸舔舐自己的幼崽。

    婉瑛被這綿密不斷的吻弄得快要喘不上氣,忍不住想推開他,卻又顧忌著他身上的傷,不得不在親吻的間隙提醒:“你的傷……”

    如果動作幅度太大,包扎好的傷口會裂開的。

    姬珩停下了吻,臉埋在她的頸窩里,深深吸了一口氣,輕笑:“早知道,就多讓他們捅幾刀了。”

    婉瑛不解地看著他,這是什么奇怪的話。

    “多捅幾刀,小九是不是就會更心疼朕一點?”他目光閃爍,帶著笑問。

    “……”

    這人又開始胡說八道不正經了,婉瑛嘆氣。

    姬珩笑了笑,不再逗她,轉而問起昨夜他昏過去之后的事。

    婉瑛便將自己在原地等待緇衣衛來救援的事說了。

    姬珩的肩膀受傷,無法再像之前那樣讓她枕在自己胳膊上,便伸出包扎好的手摸了摸她的頭。

    “當時一定很害怕罷?”

    他的眼睛有時銳利得像猛禽,有時又溫和得像駱駝,此時長睫半掩,眼底柔情涌動,婉瑛不知為何,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

    是啊,很害怕。

    她那么怕黑的人,是怎么做到在曠野里獨自保持清醒等待救援的呢?

    “小九長大了。”姬珩說。

    婉瑛抬眸看著他,心想自己在大漠里說的那些話,他有沒有聽到呢?

    應當是沒有罷?畢竟當時他都人事不省了。況且,如果他聽到了,不會是現在這個平靜的反應。

    他沒有聽到,那是最好,因為那些話也是她驚懼之下胡亂說的,現在想來,其實當不得真。

    可她感到慶幸的同時,不禁又有些淡淡的失落,是為了什么呢,她也不太清楚。

    正出神地思索著,一只寬大的手掌遮蓋住她的眼睛,輕聲說:“睡罷。”

    婉瑛本想說“我不困”,但好奇怪,冰涼的掌心貼住眼皮的那一剎,她就像服用了什么迷藥,瞬間墮入了夢鄉。

    *

    齊太醫得知皇帝已經醒來,急匆匆地就提著藥箱來了,在帳外候見。

    呂堅進來傳話,卻見榻上的皇帝微微直起上半身,沖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呂堅立即閉緊了嘴,見他將被子拉高,遮住睡在身旁的人,隨即繞過她輕手輕腳地下床,走到屏風前,隨意扯了件外袍披上,這才撩帳而出。

    他剛從昏迷中蘇醒,腳步有些虛浮,但好在底子強壯,除了傷口還有些隱隱作痛,其他卻是無礙。

    齊太醫見了他就下跪:“參見皇上,皇上洪福齊天,轉危為安,實是我大楚億萬子民之幸事……”

    “行了,廢話少說。”

    姬珩不耐煩地打斷他,先問了婉瑛腿傷的事。

    齊太醫的答復跟婉瑛說的差不多,其實傷得真不怎么重,只比尋常的扭傷嚴重一點,要養上三兩個月的,以后根本不會影響到走路。

    姬珩這才放下心來,又問了些保養傷腿的注意事項,畢竟傷筋動骨一百天,馬虎了可不行。

    其實這些話,早在之前齊太醫就跟婉瑛囑咐過了,可是現在皇帝問起,那也不能不回答,只得又說了一遍。

    說著說著,他突然想起自己過來的正事。

    “皇上,微臣先給您號號脈……”

    “號罷。”

    姬珩自然地伸出手。

    就……就在這兒?

    齊太醫左右四望,打量了一下這幕天席地的環境,就不能……去帳子里坐下聊么?

    無奈皇帝絲毫沒有看出他的為難,齊太醫只得勉強搭了手指在他的脈門上,表情漸漸凝重。

    最后,他撤回手,對姬珩說:“皇上,事關龍體,茲事體大,還是找個僻靜地兒說罷。”

    姬珩的身體確實不是什么人都能看,一直都是這位齊太醫負責,他是太醫院醫正,杏林圣手,家中世代學醫,醫術在整個太醫院是最拔尖兒的,當然嘴巴也很嚴。

    天子龍體事關重大,的確不適合在這外面說,免得被有心人聽去制造事端。

    可是,姬珩隱隱覺得,老太醫突然這么小心謹慎,應該不僅僅是出于他老成持重的性格,更像是……與他的身體有關。

    正要開口詢問,卻見不遠處陸承走來,他也是聽聞皇帝醒了,前來稟報事情的。

    他的事比齊太醫的事還要緊急——慕昀醒了。

    這小子冥冥之中或許是有幾分運氣,當年那場宮刑沒能要掉他的命,昨日他腹部中了一支弩箭,胳膊還被匕首扎傷,本來應躺在茫茫大漠里失血而死的,誰能想到陸承偏偏帶隊先找到了他。

    這場刺殺中的刺客已經全部死光,如果有人能知道幕后真兇是誰,那就只有跟刺客合作過的慕昀了。

    考慮到他的重要性,陸承當機立斷,讓隨行的隊醫用上好的金瘡藥粉替他凝住了血,隨后不辭辛苦將他從大漠抬回了營地,就是為了審問他是誰策劃了這場刺殺。

    陸承皺眉:“他的嘴有點難撬開。”

    能升到緇衣衛指揮使的位置,沒有幾分真本領是不行的,想當年陸承的名字,詔獄里哪個犯人聽了不害怕?能讓他這個刑訊老手說出這樣的話,并不是慕昀的骨頭有多硬,再難熬的骨頭,到了他手里,那也得脫層皮。

    他之所以感到難辦的是拿捏不準用刑的尺度,畢竟慕昀的身份,多少還是有些尷尬的,他始終是慕家人,婉瑛的親弟弟,到時若用刑過頭了,遭到婉瑛的記恨,就得不償失了。

    姬珩當了這么多年的皇帝,別人的小心思在他眼里宛若透明。

    他只說:“人在哪兒,朕來審。”

    正要抬腳離開,不料被齊太醫叫住:“陛下……”

    姬珩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不在意地擺擺手:“你的事,等朕回來再說。”

    慕昀被兩個緇衣衛提進了營帳,看得出陸承還是對他用了點刑的,整個人血跡斑斑,虛弱得像條奄奄一息的死狗。

    姬珩坐在上首,兩邊坐著各族的酋長,就連姬蕓也借著當翻譯的名頭前來旁聽。

    天子還未發話,其他人都不敢先出聲,帳中沉寂良久,姬珩目光冰冷地審視著跪在地上的人,過了半晌,終于開口問:“為什么要殺你長姐?”

    慕昀如一攤爛泥似的蜷在地上,本就受了刑,此刻看著這三堂會審的森嚴架勢,更是嚇得身子發抖,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沒想殺她。”

    “你沒想殺她?”姬珩冷冷盯著他,“朕親眼看見你雙手掐著她的脖子,是假的?是你不想殺她,還是想殺卻沒殺成功?”

    “是……是真的,”慕昀哭道,“我本來不想殺她的,是……是她把我的手按在她的脖子上,說她活著很累,不想活了,讓我殺了她。我……我也是被逼的,是她自己想死。”

    “住口!”

    姬珩拍案大怒:“還在這兒信口胡說!你不想殺她,這東西不是你做的?敢在宮里行巫蠱邪術,活膩了你!”

    他拋來一個扎著銀針的人偶,正好扔在慕昀臉上,又掉落在地。

    慕昀幾乎嚇破了膽,手腳癱軟地趴在地上。

    “我……我只是想詛咒她,并不是真的想殺她……”

    姬珩的臉色愈發難看:“詛咒親姐,似你這樣的人,死上一千一萬次也不足惜!”

    聞言,慕昀愕然抬頭:“你……你不能殺我,阿姐她不會讓你殺我……”

    姬珩冷笑:“到這種時候,你反倒認她是你阿姐了。”

    各族酋長聽不懂漢話,全靠身后的通譯官翻譯,才能勉強聽懂意思。本來見帳中氣氛緊張,天子又滿臉怒氣,還以為他在質問犯人是誰指使了這場刺殺,卻沒想到全然問的不是這回事,這不是跑題了么?

    酋長們面面相覷,交頭接耳,卻不想沉默片刻的天子赫然起身,經過陸承時,順手拔出他腰畔的佩刀。

    長刀出鞘,有金石之聲。

    座中的姬蕓頭皮發麻,猛然意識到什么,急忙站起身阻止:“皇兄不可——”

    她的話卻說遲了,在她話音落地的瞬間,只見凜冽刀光一閃,跪著的慕昀就已經人頭滾了地。

    鮮血從腔子里直噴出來,噴了數尺之高,噴得連帳頂都是血。頭顱像個球一樣往斜刺里飛出去,恰好落在一名酋長的桌上,雙眼圓睜,死不瞑目,那名酋長年事已高,被這一幕嚇得幾乎暈厥過去。

    那具無頭的身子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后,就徹底不動了。

    姬蕓也被嚇得瞠目結舌,魂都去了一半。

    雖然她一貫知道皇兄的脾氣算不得好,但殺人這種事自有底下人去做,他何必親自動手,還當著這么多人的面。

    好半晌,姬蕓才幽幽嘆了口長氣:“皇兄,他是唯一知道幕后真兇的人,你現在把他殺了……”

    “無妨,朕已猜到那人是誰。”

    姬珩面無表情地轉身,擦拭掉刀上鮮血。

    因為離得太近,他的臉上也沾滿了噴濺出來的血液,殷紅刺目,宛若一尊殺神。

    他將變得光亮的刀拋回陸承懷里,瞥了一眼地上的無頭尸體,不帶感情地下令:“扔去喂鷹,處理干凈點,不要讓人知道。”

    第62章 生病 “小九只是不開心而已。”……

    婉瑛一覺睡醒, 已經是深夜時分。

    帳中并未點燈,黑漆漆一片,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伺候她的侍女都知道她有怕黑的毛病, 總會在她床前點上一盞琉璃燈,燃上一夜,直到清晨天明。這習慣維持了幾年, 不可能會忘記。

    她的心加速跳動,手忙腳亂地想要去點燈, 卻瞥見床沿似乎坐著個人影, 如一座高山,沉默而偉岸。

    她嚇得失聲問道:“誰?”

    黑暗中, 響起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

    “是朕。”

    婉瑛的心頓時落下去一半, 忽然感覺黑影湊近, 緊接著,聽到衣料窸窣和摩擦打火石的聲音, 燈燭亮了起來。

    帳內恢復光明, 姬珩將琉璃燈罩蓋上, 燭火光芒便顯得更柔和了些,照亮他的側臉。

    他似乎剛沐浴完, 穿著寬松的長袍, 腰帶都沒怎么系,前襟大敞,露出精壯的胸膛。頭發也洗過了, 就這么隨意披著, 還散發著水汽,身上有股好聞的味道。

    “陛下怎么……”

    “小九,”姬珩淡淡地打斷, “朕有話問你。”

    他一直盯著她,眼神似乎有些奇怪,像是夾雜著一些……探詢?

    婉瑛不解,卻也沒有深思,只點了點頭。

    姬珩看著她的雙眼,緩緩問道:“為什么要將慕昀留在身邊?”

    婉瑛一怔,眼睫落寞地垂下來。

    “因為他是臣妾的弟弟,是臣妾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姬珩沉默不語,一動不動凝視了她半晌,忽然意味深長地笑:“是么?你是真的把他當弟弟,還是,把他當一把刀?他與你有殺母之仇,絕非善類,朕屢次與你說過,將他打發出去,可你就是不肯答應。小九,你是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一直等著他向你尋仇的這一天?”

    婉瑛似被人戳到痛處,身子猛地震了一下,顫巍巍地抬起眼,像一頭受驚的小鹿,眼神惶恐不安。

    就是這楚楚可憐的神情,欺騙了他那么久。

    姬珩伸出手,挑起那尖尖的下巴。

    婉瑛被迫仰起頭,冰涼的手指在她臉上滑動,從眉毛滑到眼角,再到那飽滿紅潤的唇。

    分明動作輕得不能再輕,可婉瑛還是逐漸脊背發麻,察覺到了恐懼。

    姬珩淡淡地道:“你想死。”

    他用的甚至不是疑問句,而是相當篤定的語氣。

    心里那些隱秘的念頭被他毫不掩飾地揭破,婉瑛感到驚懼的同時,又有種說不出的輕松,就好像心里一直懸著的那塊巨石終于落了地。

    她吐出一口氣,語氣平靜地反問:“我不可以死么?”

    姬珩多少有些訝異,本以為她會否認,卻沒想到,這么干脆地承認了。

    他笑了,可眸中沒有半點笑意,只有冰冷的怒氣。

    “不可以。”

    怎么會有這么霸道的人呢?連死也要經過他的同意。

    婉瑛笑容淡淡,眉眼間透著厭倦。

    “很可惜,陛下能讓人生,卻管不了人死。”

    他要怎么去管她呢?從今以后,見到深一點的湖,她就想跳下去,見到一株好看的花樹,她就能解下衣帶投繯自盡。就算他將湖填了,將樹砍了,只要她不吃不喝,還是死得成的,一心尋死的人,怎么樣都能死,他能看住她一日,卻看不住她一輩子。

    姬珩錯愕地看著她,像是被她的話給震住了。

    他一向是游刃有余的,很少有這么呆滯的神情,看著都不像他了。

    好半晌,他都未發一語,忽然,他眉心擰起,偏頭嘔出一口血來。

    “……”

    竟然被她氣吐血了?

    婉瑛頓時慌了,手足無措地來扶他。

    他受了這樣重的傷,才從昏迷中蘇醒,她也是昏了頭了,怎么能氣一個病人呢?

    她后悔又自責,心急地想要下床去宣太醫。

    姬珩狠狠攥住她的手,力氣大到像要將她的手骨捏碎。他將她一把推倒在榻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說的也是。朕又不是閻羅王,命簿一勾便能斷人生死。不過小九啊,”他冷笑著看她,“朕雖然掌控不了你的生死,但靖國公府一家人的生死,朕還是能說了算的。”

    婉瑛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愕然瞪大雙眸。

    “不,你不能……”

    “不能?為什么不能?這個世上,還沒有朕不能做的事。”

    姬珩一如平常地看著她,眼神卻是冷的。

    “從今往后,你若少吃一口飯,朕便殺他們靖國公府一個人。先從下人殺起,世家大族,家中怎么著也有上百口人,殺光了下人,就輪到靖國公的幾位兒女。這么一說,貴妃也算罷?接著便是靖國公夫婦二人。等等,朕還漏了誰來著?”

    他故作沉吟,眼底笑意閃動:“對了,朕忘了,還有你最深愛的夫君蕭紹榮。”

    婉瑛臉色煞白。

    是啊,他的確沒有什么不能,他不懼流言是非,不怕手染血腥,更不在乎日后史書罵他是殘忍嗜殺的暴君,只要他想,這世間沒有什么是他不能做的。

    淚珠順著眼尾滾落,即將滲入鬢發,被姬珩輕輕地拭去,他摸摸她的臉頰,笑道:“我們小九不是最怕陰司報應的嗎?若是有無辜的人因你而死,應該都怕得不敢去地下見閻王了罷?”

    “……”

    是了,婉瑛流著淚憤恨地想,他從來便是這樣的人,想要的一定要得到,哪怕用盡一切卑劣手段。溫柔不過是他偽裝自己的面具,目的是奪取她的心。一旦事情不如他的意,他就會撕下面具,暴露他野獸一般的天然兇性。果然,對著她,他還是用上了更管用的威脅。

    明明,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可是,心臟為什么這么疼呢?就像是有人拿鈍刀子割肉,疼得她喘不上氣,眼淚不停地流。

    身體被他緊緊桎梏著,就像一個牢籠,他貼在她耳邊,用低沉的聲音誘哄:“活著很累么?那便交給朕罷。如果你不知每日吃什么,做什么,朕來替你決定。朕會拉住你,不讓你掉下去,小九什么也不用做,只要活著就可以了。”

    他為什么會認為活著是一件容易的事呢?對于婉瑛來說,光是呼吸就很艱難了,過往的回憶不肯放過她,這雙手,沾了太多人命,她每日都在罪惡感中煎熬,夜里總有亡魂入夢,向她索命。

    她在這世上猶如飄萍,什么也不屬于她,就連這條具身體,也不屬于她。

    可他的話卻執著地灌入她的耳朵,向她揭示殘忍的事實:“為什么需要親人呢?他們又不愛你,這個世上,只有朕愛你。”

    “別說了……”

    “不喜歡聽?真話都是難聽的。”

    他輕輕地抱住她,與她耳鬢廝磨:“如果你沒有親人就活不下去,那便將朕當做你的親人罷。無論是兄長,父親,還是夫君,都可以,朕不在意。”

    “我不要……”婉瑛哭著說。

    可到頭來,她的身邊還是只剩他留下,就如當年那只香囊,在別人都嫌棄嘲笑時,只有他珍而重之地佩戴在腰上,這么多年都不曾摘下。

    她的心意,唯有他會珍惜,她這個人,唯有他會認真對待,偏偏是他,偏偏是這個她曾經懼怕憎恨的人。

    “好好活著,小九。”

    他吻了吻她的發鬢,溫柔地恐嚇:“如果你不想那么多人為你陪葬的話。”

    *

    十一月初,圣駕啟程回京。

    各族都在拔營,準備遷往冬季牧場,營地里人來人往,一片忙亂光景。

    敕勒川昨夜下了一場大雪,白雪覆蓋著淺淺的草皮,海東青在鉛灰色的天際盤旋,加重了離別的傷感氣氛。

    氈帳里,姬蕓握著婉瑛的手,眼圈泛紅:“這一別,又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見了。”

    婉瑛坐在椅子上,腳邊放著火盆,腿上還蓋著厚厚的白狐貍毛皮子,她垂著眸,一言不發。

    姬蕓看在眼里,有些失落,卻什么也沒說,只笑著拍拍她的手背。

    “小九,你……多保重。”

    話音剛落,姬珩撩帳走進來,攜來一身清冷雪氣,看著相顧無言的二人,他問:“說完了么?該走了。”

    姬蕓點點頭,本想奉勸他幾句,讓他日后對小九好些,可看他進來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站在火盆前烤火,等雙手烤暖和了,這才將椅子上的人一把抱起,又不免將話咽回了肚子里。

    婉瑛被抱上了馬車,她的腿傷還不至于嚴重到無法走路的程度,但姬珩卻怕她亂跑亂動,骨頭愈合不好,便不許她下地走路,去哪兒都抱著她。

    激昂的鼓樂聲中,天子車駕回鑾,匈奴、鮮卑、羯、氐、羌等塞外各族青年在族長們的帶領下騎上馬背,一路相送到數十里之外。

    直到呂堅遠遠跑來,奉天子旨意,勸他們不必再送,他們才翻身下馬,以最尊貴的禮節,目送這位偉大的天可汗,四海草原之共主離開敕勒川。

    山道狹窄,長長的隊伍轉過一處山坳,那面象征著大楚天子的纛旗便徹底看不見,唯余雪地上留下雜亂的馬蹄印。

    外面下著鵝毛大雪,馬車里卻溫暖如春,這馬車寬敞得能擺下一張榻,如同一座移動的宮殿,但只坐了姬珩和婉瑛兩個人。

    眼下二人一個在翻書,一個捧著手爐靜靜發呆,過了半晌,婉瑛忽偏過頭去,將臉沖著車壁。

    沒過多久,背后就傳來男人淡淡的嗓音:“哭什么?”

    婉瑛轉過臉來,果然是滿面淚痕。

    她不由得有些訝異,他不是在看書么,怎么都能發現她哭了?

    姬珩放下手中的書,將她一把撈過來,抱在腿上,溫柔地詢問:“后悔沒多跟小十六說幾句話了?”

    “……”

    婉瑛咬住下唇,放在膝上的雙手不自覺地握緊。

    她想起離去前,姬蕓依依不舍的眼神,就覺得心頭萬分愧疚。

    本該同她好好告別的,哪怕是道聲珍重呢?下次再見,就不知何年何月了。可她說不出來,嗓子干澀,如生了銹一般,光是想到開口說話,就已經開始感到累了。

    如果她是姬蕓,該有多失望啊?

    “沒關系。”

    姬珩打開她緊握的掌心,抹去她的眼淚。

    “不想開口就不說,小十六不會怪你的。”

    不知為何,他就像會讀心術一樣,總是能一眼看破她那些未說出口的心事。

    婉瑛悶悶地垂著頭,忽然道:“我好奇怪。”

    “怎么會?”姬珩搖頭道,“不奇怪。”

    “騙人。”

    婉瑛抬起頭,淚水再度涌出來。

    她就是很奇怪,就像親弟弟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可她從沒有問起過這事,還有那日她看見小順子一瘸一拐地走路,她也什么都沒有問。

    好像自從那夜被他揭穿想死的念頭后,她就隱約開始不對勁了,像是生了場怪病,精神總是感到疲憊,對什么都懨懨的,提不起勁來,動不動就想哭,有時只是坐著,眼淚就掉下來,連春曉如今都怕與她說話了,擔心哪句話不對就惹她落淚。

    其實婉瑛也厭惡這樣的自己,可她就是高興不起來,一邊自我厭棄,一邊又不可避免地陷入壞情緒里,就像身不由己地落入沼澤,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越陷越深,束手無策。

    心情變得沮喪之際,一只大手輕輕地托起她的下巴,姬珩深情款款地看著她,柔聲說道:“小九只是不開心而已。”

    只是這樣簡單一句話,下陷卻突然停止了,就像那晚他說的那樣,我會拉住你,不讓你掉下去。

    第63章 喜脈 “要去父留子嗎?”

    離開玉京也不過才二三個月, 回來卻恍如隔世。

    慕昀雖死,可那個扎針人偶始終是姬珩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只要想起便膽寒。

    為了防止他還留有什么符箓、泥人之類的魔器邪物, 姬珩派人將他的住所掀了個底朝天,連整個承恩宮也被掘地三尺,要不是年前才發了幾場水災, 不好大興土木,他甚至想將承恩宮拆了重建。

    最后雖然什么都沒搜出來, 但他還是請護國寺的高僧們過來誦經驅邪, 連做了三日法事。

    即便清理干凈了,他也不敢再讓婉瑛住在那里, 怕招惹上晦氣, 所以婉瑛再次搬入了澄心堂, 就連她留在承恩宮的所有衣物、被褥也被燒了,全部重新置辦。

    冬去春來, 隨著天氣的回暖, 婉瑛的狀態也在逐漸好轉, 雖然她依然有心情低落,不想說話的時刻, 但在姬珩的開解下, 這種消沉情緒不會持續太久。

    他對她越來越溫柔,抽出很多時間來陪伴她,教她下棋, 帶她去御苑散步。

    有時婉瑛懶得動彈, 就躺在那張躺椅上,閉目養神。

    在屋子里捂了一個冬天,她的膚色愈發蒼白, 是那種不見血色的白。

    姬珩守在旁邊,耐心地勸她:“去罷,御苑里的花都開了,你不想去看看嗎?”

    婉瑛不想。

    花有什么好看的呢?最多開一季,遲早是要凋謝的,最后還會腐爛成泥。

    她不想動,不想出門,只想就這么睡過去。

    可架不住他一直在耳邊絮叨,她最終還是被半哄半勸地強拉出門去。

    婉瑛如今不喜出門的原因有一半是不想見生人,她覺得自己在別人眼里一定很奇怪。好在從澄心堂到御苑的這一路上,她都沒遇見什么人,就算偶爾在宮道上碰見了經過的宮女太監,他們也會迅速地轉身,面對宮墻而站。

    婉瑛腿傷才好,久不活動,氣力不支,沒走多遠便有些喘不上氣,鬢發被滲出的汗珠打濕。

    姬珩掏出帕子給她拭汗,見她頭發稍有些亂,動手替她整理了下,笑著問:“出來曬曬太陽,是不是很好?”

    確實比想象中要好。

    今天日頭很好,春日的陽光灑在身上,曬得人暖洋洋的,很舒服。御苑里花開如云,香氣浮動,迎春、桃杏、牡丹、芍藥……遠遠看過去一片粉紫。

    婉瑛瞇著眼睛看藍天,喉間含糊地“嗯”了一聲。

    就這么一個微小的反應,就足以令姬珩欣喜若狂了。他情難自抑地捧著她的臉,在她的唇上小心地親了一下,然后將她抱入懷中,高大的身子俯下來,以一種別扭的姿勢靠在她的肩窩。

    “真好,我們以后常來罷。”

    “嗯。”

    但春天還是快過去了。

    隨著一場夜雨降臨,御苑中百花凋殘,零落滿地花瓣。春雨淅淅瀝瀝,整日下個沒完,整個玉京都仿佛散發著潮濕發霉的味道,連同婉瑛的心情也陷入無可避免的低谷期,因為不思飲食,她日漸消瘦。

    姬珩心急如焚,又開始了每日盯著她用膳的習慣。他為婉瑛制定的食量近乎苛刻,已經到了每道菜品必須伸幾次筷子的地步。

    “我真的吃不下了。”

    婉瑛無奈地放下筷子,她并不覺得饑餓,不知道為什么總要逼著她吃飯。

    姬珩看著她面前那碗幾乎沒動的米飯,皺起眉頭:“靖國公府……”

    靖國公府,靖國公府。每當她吃不下飯時,他總是要提這四個字,說得她耳朵都起繭子了,婉瑛從一開始的惶恐害怕,到現在只覺得心煩氣躁。

    “我不想吃,我……嘔……”

    喉頭突然泛起一陣惡心,她來不及起身,就偏頭干嘔起來。

    姬珩嚇了一跳,急忙叫人宣太醫,又扶住她,替她拍背順氣。她一大早上的幾乎沒吃什么東西,嘔出來的都是清水。

    齊太醫提著藥箱趕來了澄心堂。

    這些年婉瑛的身體很不好,食欲不振,夜里多夢,憂思,盜汗,精神倦怠,四肢沉而無力,都是積憂成疾的癥狀。這樣的病藥物起不了多大作用,只能靠自己排解,不然只會一年年地掏空身子,最后到積重難返的地步。

    原以為不過是宿疾發作,可這回診斷出來的脈象卻令眾人都吃了一驚。

    “恭喜皇上,是喜脈。”

    話音落地,反應快的諸如呂堅、小順子等人立即跪下去道喜,太監宮女們跪了滿殿。

    一片喜氣洋洋的恭賀聲中,姬珩愣怔過后,卻一反常態地沉下了臉。

    “不可能。”

    他的語氣極為篤定,就像斷定這是誤診。

    頂著壓力,齊太醫只好又診了一次,這次用時更長,整個澄心堂鴉雀無聲,眾人屏聲靜氣,連大聲呼吸都不敢。

    大概過了半頓飯工夫,齊太醫才收回手,在皇帝冷厲的視線下,硬著頭皮說道:“回皇上,娘娘脈象流暢有力,滑走如珠,確是有喜的脈象沒錯。”

    姬珩愈發面沉如水,毫無喜色,忽然瞥見婉瑛怔怔坐著,滿臉迷茫,她恐怕比自己還要驚慌無措。

    他收起臉上神色,扶她躺下,又將被子掖到下巴,在她額頭印下一吻。

    “你先睡一覺,朕和太醫出去聊。”

    等到了偏殿,他立刻質問太醫:“朕從未弄進去過,怎會有孕?”

    齊太醫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話里的意思,斟字酌句道:“皇上,子嗣一事皆由天定,無論采取什么辦法,都非完全避孕……”

    姬珩沉思良久。

    在和婉瑛云雨時,他一向是小心又小心,可他也知道,這種事確實不是萬無一失。

    “喝避子湯呢?”

    齊太醫低著頭,話說得越發小心:“宮中避子湯藥多由紅花、麝香、黃柏、紫草等寒涼之物配成,長久服用對女子身體不利。何況娘娘天生身體虛弱,經期不調,兼有宮寒之癥,若再服用涼藥,恕微臣直言,恐會導致終生不孕。”

    姬珩聽完他這段長篇大論,皺眉道:“朕說的是朕喝的避子藥。”

    “……”

    齊太醫愕然抬頭:“皇……皇上,避子藥皆為婦人服用,世上豈有男子喝的避子藥?”

    姬珩道:“沒有就給朕配一副,傷不傷身的不打緊,最主要的是要有用。”

    他想清楚了,往后的日子還有那么長,他不可能永遠和婉瑛沒有肌膚之親,可避孕的確是個令人頭疼的問題,此事還是永絕后患的好。

    齊太醫撲通跪了下去,花白的胡子顫抖,欲哭無淚道:“皇上,恕微臣……微臣無能……”

    這件事屬實是為難他了,他一個太醫院醫正,哪里來的潑天膽子敢下藥絕皇帝的嗣,自古以來皇家都是講求開枝散葉,生的越多越好,就算這是皇帝自己開口要求,他也擔不起這個責,萬一事后追究他呢,這可是相當于謀逆的大罪。

    姬珩也明白他的顧慮,揮手讓他退下。他獨自坐了一會兒,這才起身回到寢殿。

    婉瑛正在春曉的伺候下喝藥,姬珩斥退殿中下人,接過春曉手中那碗藥汁,一勺一勺地喂她喝了,又拿帕子替她抹嘴,順手將一粒蜜餞塞入她唇間,照顧得無微不至。

    蜜餞的甜膩驅散了口中的苦澀藥味,婉瑛看著他,終于忍不住問:“我有身孕了么?”

    姬珩正要將藥碗放下,聞言手一頓,碗勺碰撞出清脆聲響。他若無其事地將碗放至床頭小方幾上,點點頭。

    “對,小九要當娘親了。”

    果真是如此,一時間,婉瑛茫無頭緒,說不清是什么心情,掌心貼著平坦的肚子,無法想象那里竟然孕育著一條小生命。

    “害怕了?”

    在臉上滑動的手指喚回了她的神思,皇帝的聲音比任何時候都要溫和。

    她茫然地搖搖頭,看著他喜怒難辨的面容,小心翼翼地問:“陛下不開心么?”

    姬珩微笑道:“怎么會?朕很開心。”

    可是在那雙深邃如平湖的眼眸中,婉瑛沒有看見任何笑意。

    *

    這個忽然到來的孩子,成了婉瑛的救贖。

    她從未想過會擁有自己的孩子,和蕭紹榮成婚二年,她的肚子始終沒有動靜,入宮六年,皇帝也從未對她要求過。這個孩子挑了一個最適當的時機到來,仿佛就像是上天特意派來拯救她的,世間哪還有比血濃于水的親生孩子更適合成為家人的呢?她開始感到自己和這個世界終于有了一絲微弱的聯系,在這世上,她不再是孤單的一個人。

    有時她會情不自禁地低頭撫摸肚子,隔著那層薄薄的肚皮,好似能感覺到那底下的搏動,充斥著鮮活的生命力,她不自覺便凝滿淚水。

    她不再需要別人來提醒她用飯,即使依然厭食,也盡可能多地咽下食物,以提供孩子成長所必需的營養。即使情緒陷入低落,她也會逼迫自己開朗起來,偶爾她還會主動提出去外面走走,她甚至還撿起了許久未曾動過的針線,和春曉做起了女紅。

    從小嬰孩的襁褓,穿戴的鞋襪、肚兜、虎頭帽,再到大一點的貼身里衣,她都一件件地縫好。

    姬珩起初覺得有件事能讓她分散一下精力也挺好,后來卻發現了不對勁,她做的實在太多了,多到衣箱都快堆不下。

    “為什么要做這么多?”

    有一晚,姬珩這么問她。

    婉瑛正在燈下縫制一件小衣,聞言手上沒停,飛快地穿針引線,說道:“孩子長起來很快的,要提前備好才是。”

    “讓針線局的宮人去做就可以了,何必自己親自動手?仔細熬壞了眼睛。”

    婉瑛忙著手里的活計,沒回答。

    母親做的和宮人做的怎能一樣呢?那是不一樣的心意……

    想著想著,她突然頓悟了。

    繡花針停下,她猶猶豫豫地望向皇帝,問:“要給你做嗎?”

    “嗯?”

    姬珩一時沒反應過來。

    她的目光瞥向他腰間那只陳舊的香囊。

    姬珩瞬間懂得了她的意思,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卻趁勢倒在她肩頭,蹭著她散發著幽香的脖頸,滿腹委屈地說道:“小九如今有了孩子,都不將朕放在眼里了。給孩子做的衣物多到一輩子都穿不完,給朕的卻只有這戴了好幾年的香囊,還是朕厚著臉皮搶來的……”

    婉瑛被他說得有幾分愧疚:“所以……所以這不是要給陛下做嗎……”

    她的辯解被姬珩毫不留情地打斷:“小九該不會喜歡孩子多于朕罷,要去父留子嗎?”

    “……”

    什么去父留子,越說越夸張了。

    “不是的。”

    她小聲說,卻下意識捂住了肚子。

    這個小動作并沒有逃過姬珩的眼睛,他瞇著眼,慢悠悠道:“是么?那小九說說,如果我和孩子同時掉入水中,你會救誰?”

    婉瑛遲疑:“陛下會水……”

    “朕不會水。”

    姬珩就猜到她要這樣說,所以提前阻斷她的退路。

    “朕自小生在北方,是個旱鴨子。”

    婉瑛也不知這是真是假,思索片刻,又道:“那陸大人……”

    她所說的陸大人便是陸承,作為緇衣衛指揮使,他確實是隨時隨地都要貼身保護皇帝。

    可沒想到,還是被姬珩駁回:“他也不會水,他只怕比朕還沉得快些。”

    “……”

    “到底救誰?”他咄咄相逼。

    婉瑛皺著眉,實在左右為難。

    怎么會有他和孩子同時掉入水中這樣離譜的事情呢?正難以決斷時,忽然聽見他嘆了口氣,語氣也明顯低落下去。

    “你知道的,朕從小就沒了爹娘……”

    “……”

    “救你。”婉瑛面無表情道。

    姬珩撲哧一笑,這回是真高興了,絲毫沒有一個半大男人竟跟未出世孩子爭寵的羞愧感。

    第64章 酥酪 她擁有皇帝毫無保留的偏愛。……

    端午過后, 陽氣上升,日子一天天地熱了起來。

    婉瑛害喜害得厲害,吃什么吐什么, 哪怕御廚花盡心思也沒用。眼見肚子一日日大起來,人卻一日日地消瘦下去,似被腹中孩子抽走全部養分。

    姬珩心急如焚, 讓人去搜羅治孕吐良方,但無論是宮內御醫開的湯藥, 還是民間口口相傳的土方, 皆不管用,最后治好婉瑛孕吐的, 卻是崔毓容送來的一碗冰酥酪。

    酥酪用牛乳制成, 冰冰滑滑的, 入口即化,上頭還鋪了層山楂碎, 在這樣的熱天食用, 十分清熱解暑。

    婉瑛自有孕以來便厭葷腥, 大魚大肉的見了便想吐,見了這碗冰酥酪, 卻是意外地食指大動, 一連用了小半碗。

    春曉十分歡喜,向崔毓容千恩萬謝,又向她打聽食譜, 好日后做給婉瑛吃。

    崔毓容道:“姐姐愛吃便是再好不過, 從前我娘懷我時,也是害喜嚴重,就是這糖蒸酥酪給治好的。姐姐若是吃了管用, 我天天做好了送來。”

    春曉笑道:“只是太麻煩你了。”

    “不麻煩,不麻煩。”

    崔毓容忙搖頭,又看著婉瑛,面上一時浮現出些許愧疚,咬著下唇道:“其實……其實我早就想向姐姐道謝來了……”

    她知道上回若不是婉瑛救了落水的她,事后又替她求情,她是要被皇帝拉去慎刑司嚴刑拷問的。

    其實崔毓容一開始接近婉瑛的目的確實不那么單純。她出身岳陽崔氏,雖不是什么高門大戶,但祖上清貴,在當地也是有名的書香世家。她是父母的嫡幼女,自小養在祖母膝下,容貌稟賦均屬上乘,長大后又出落得亭亭玉立。一門好女百家求,提親的媒人都踏破了門檻,只是父母寵她如掌上明珠,還想留她在家中多待幾年,多在祖母跟前盡盡孝,這才沒急著議親。誰知那年京中來了位貴人,不知怎么勸動了她爹娘,答應將她塞入秀女的隊伍里頭。

    崔毓容來了玉京才知道,原來她被選中的原因不是別的,而是她生了一張與寵妃慕氏相似的臉。

    慕氏的聲名,哪怕是遠至岳陽都有所耳聞。聽說她本是靖國公世子的原配,后因美貌被圣上看中,強搶入宮,冊為妃嬪,專寵六年,后宮形同虛設。

    將崔毓容帶入京的貴人言語之中頗為看重她,她正值青春年華,又性子開朗活潑,比起已年過雙十的慕氏來說,她更為年少。沒有男人不愛年輕小姑娘,更沒有男人不愛新鮮面容。貴人對她日后的前程非常有信心,儼然將她當成慕氏第二。

    崔毓容也自恃容貌嬌美,誰知入宮以后,她與生俱來的自信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在柔儀殿向貴妃請安的那一天,她第一回 見到了這位傳說中的慕娘娘,在看清她的臉的那一瞬,崔毓容就知道,自己一敗涂地。

    有些人的魅力并不因年歲的增長而衰退,歲月反而更為她平添了一股說不出的風致。崔毓容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姑娘,她一垂眸,一抬手,都讓人轉不開眼睛。

    席間并不止崔毓容一人看呆了,她好奇那位貴人怎會將她與慕氏相提并論,她明明連人家的一片指甲蓋都比不上。

    后來皇帝對貴妃的訓斥也證明了這一點,有慕氏珠玉在前,并不需要她這個贗品。崔毓容從一開始前途無量的秀女,淪落成了眾人眼里的笑柄,大家都知道她還未面圣便遭到了皇上的厭棄,此后多半是無緣獲寵了。

    崔毓容并不甘心就此認命,更不想過上“斜倚薰籠坐到明”的悲慘生涯,她還這樣年輕,不該就這樣度過此生。

    她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便是接近慕氏,只有在她的身邊,才能有更多機會接觸到皇帝。

    原本以為似慕氏這般獨寵六年的人,除去非凡的美貌之外,應當也有些手段,才能留得住皇帝的心。可萬沒想到,真的認識慕氏之后,才知道她竟是個至純至真,宛若水晶般玲瓏剔透的人。她如稚童一般毫無心機,任她屢次出入承恩宮,也沒半點提防,仿佛一點也不怕她引起皇帝的注意。

    崔毓容借著送糕點的名義去過幾次,便逐漸摸清了皇帝駕幸承恩宮的規律,有時她會故意挑著皇帝在的場合過去,可惜他的視線從未落在她身上過。

    極偶爾的幾次,正好在門口碰上,皇帝瞥來的視線總是冷冷的,仿佛看透了她的那些小心思。

    崔毓容害怕那冰冷的眼神,好像自己在他眼里并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團死物。

    她逐漸明白了慕氏也許并不是沒有心機,而是她根本不必花心思去籠絡皇帝,她擁有皇帝毫無保留的偏愛,她不需要去爭,更不擔心別的女人會分走她的寵愛,她和皇帝之間,是任何人都無法插進去的存在。

    想明白這一點,崔毓容也就不再執著了,人活一世,最重要的便是通透二字,別去肖想一些得不到的東西,按佛家語便是“著了相”。世間事皆為虛妄,有些時候退一步,便是海闊天空。

    這之后,崔毓容便真心將慕氏作為朋友對待,喊她一聲“慕姐姐”,也是真心實意的。那日她們泛舟池上,她也是真心想將那一朵荷花折下送她,可沒想到一下沒站穩,跌進池子里去。

    崔毓容雖長在南方,卻從小不識水性,越是驚慌撲騰,沉得越快,船又正好劃到水深處,那時她以為自己要死了,萬沒想到會有人破水來救她,還是那位柔柔弱弱、不怎么開口說話的慕姐姐。

    落水之后,崔毓容生了一場大病,等病痊愈之時,便從別人口中聽說了慕氏為她在皇帝面前求情的事。

    若不是她,自己就要被拉去慎刑司嚴刑拷打,縱然能落得下一條命回來,可她的臉面,他們崔家上下幾百口人,就要毀在她的手里。

    崔毓容既對慕氏心存感激,又為自己曾利用她而感到慚愧,就這么一拖再拖,拖到她跟隨皇帝去塞外出巡,也沒能說出口。

    等她回來后,又聽說她在敕勒川遭遇了一場刺殺,受到了驚嚇,不喜見生人。

    崔毓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又消了下去,直到聽說她懷孕害喜嚴重,不思飲食,皇帝急得到處在找人打聽治孕吐良方,這才實在坐不住了,帶著自己做的酥酪來了澄心堂。

    “本來早就要來的,可我……”

    崔毓容攥緊裙擺,眸中淚光點點:“姐姐救命之恩,這輩子我無以為報,我……”

    她鼻腔酸澀,哽咽難言,不由得羞愧地低下頭去。忽覺手背覆上一層溫暖,愕然抬頭,撞上一雙溫柔如水的明眸。

    “阿容,不用說了,我都懂。”

    婉瑛懂得她的未盡之言,只是她也無須道歉,因為與其說是她被利用,不如說她們是彼此互相利用。

    那時她頻頻出入承恩宮,十次里有八次是會碰上皇帝在的,婉瑛只是不愛動腦子,并不是蠢,再加上年歲上去以后,也多了些識人的眼力,自然看得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況且就算她看不出,也自有春曉在她耳旁指點。春曉讓她長點心眼,不要神不知鬼不覺做了別人的墊腳石。

    婉瑛卻從這件事中看出一點機遇。

    她入宮六年,圣寵從未斷過,旁人都等著她失寵的那一天,就連婉瑛自己也等待著,可這一天遲遲沒有到來。

    男人都喜新厭舊,她本以為天子坐擁粉黛無數,也是如此,阿容比她更年輕,更漂亮,可他的視線卻從未旁落過半分,只專注在她一人身上。

    婉瑛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皇帝對自己如此執著,或許愛的并不只是她這一張臉,她永遠也不會等來色衰而愛弛的這一日。

    可是為什么呢?他究竟看中她什么呢?這么多年,婉瑛始終沒弄明白過。

    崔毓容的出聲打斷她的走神,她擦擦眼淚,破涕為笑道:“瞧瞧我,好端端的哭成這樣,讓姐姐看笑話了。姐姐快吃罷,放久了便不好吃了。”

    婉瑛點點頭,挖了一勺正要吃,皇帝卻撩簾從外面走進來。

    他還穿著一身明黃龍袍,顯然是剛下朝,連衣裳也沒來得及換。

    見了婉瑛手中的酥酪,又看見旁邊杌子上坐著的崔毓容,他的臉色風云突變,大步走過來,一把將碗掀翻,“啪”地一聲脆響,瓷碗在地上碎成幾瓣,里面的酥酪潑了一地。

    所有人都被嚇得愣住了,婉瑛呆呆坐在炕沿上,還未回過來神,就被他按住肩膀。

    他紅著雙眼,滿臉急迫,一手捏著她的下巴,像瘋了一般地質問她:“你吃了多少?告訴朕!吃了多少?”

    哪怕是再遲鈍,崔毓容這時也反應過來,皇帝這是懷疑她在酥酪中下了毒。

    她身子發軟地從杌子上滑下去,跪在一地碎瓷片中,哭道:“陛下明鑒,臣妾……臣妾沒下毒……”

    姬珩此刻根本沒工夫理她,他將婉瑛抱來腿上,一手抵著她的背,兩根手指不由分說就塞入她口中。

    婉瑛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就感覺那修長的手指抵住了嗓子眼兒,她瞬間泛起一陣惡心,忍不住低頭干嘔。

    大手重重拍打著她的背,男人急切的嗓音響在耳畔:“吐出來,全吐出來,小九。”

    “……”

    婉瑛咳得滿臉通紅,痛苦得說不出話來。

    一旁的春曉實在看不過去了,大著膽子一把抓住皇帝的手腕。

    “皇上住手罷,她還沒被毒死,就先被您捶死了。”

    姬珩停下手,抬頭喚人:“呂堅!去把太醫叫過來。”

    呂堅飛快轉身,正要領命而去,卻被終于能喘口氣的婉瑛叫住:“回來,不必去。”

    她沖春曉使了個眼色,春曉會意,上前扶起哭得幾乎暈厥過去的崔毓容,將人帶了下去。

    目送她們二人走出寢殿,婉瑛才轉頭,本來有些不高興,可在看到皇帝明顯緊張的面色時,瞬間什么不悅的情緒都消失了。

    “你……你怎么了?”

    他抓住她的手,瞳孔不安地晃動著:“小九,就讓太醫來看一看,好不好?不然朕不放心。或者……或者讓人用銀針試一下……”

    “阿容不會這么做的。”

    婉瑛無奈地看著他,實在不明白他為什么會這么害怕。

    世上哪有人會蠢到下了毒親自送過來的呢?如此簡單的道理,連她都想得明白,一向英明睿智的他,為什么會忽然如此糊涂。

    可看著他滿頭的冷汗,額角緊繃的青筋,婉瑛卻說不出責怪的話來,只能耐心勸解:“再說了,在你來之前,我就已經吃了不少,現在不是半點事兒都沒有么?”

    “也許……也許只是藥效還未發散出來。”

    姬珩滿臉恐懼,緊緊握住她的手,聲音都發著顫:“你不知道,不知道這些后宮婦人的手段,萬一,萬一……”

    他突然停下話語,臉色蒼白地按著胸口,低頭吐出一口血來。

    殷紅的鮮血,刺得婉瑛雙目澀痛,她嚇壞了,連忙轉頭沖外喊:“呂公公!春曉!快來人啊!快去宣太醫!”

    她一通亂喊,將外面的人全喊了進來。

    小順子人機靈,腿腳又快,火速跑去了太醫院叫人。

    太醫背著藥箱匆匆趕了過來,經過診斷,是急火攻心,沒有什么大礙。

    姬珩已被人轉移到了床上,他吐了幾口血,神智還是清醒的,并不在乎自己身體,只不停催促太醫為婉瑛診脈。

    齊太醫只得為婉瑛診了脈,胎像穩定,一如往常,什么事都沒有。也用銀針試了地上的酥酪,針尖沒有變黑,證明無毒。

    一場虛驚,卻鬧得澄心堂人人恐慌,兵荒馬亂。

    婉瑛忍不住問太醫:“真的只是急火攻心?”

    她覺得好像哪里不對勁,這已經不是皇帝第一回 吐血了,上回在敕勒川時,他就被她氣吐血過一回。那回是他才從昏迷中蘇醒,重傷未愈,尚且還算情有可原,可這回他什么病也沒有,連身上的刀傷也早就愈合了,如今只剩淺淡的疤痕,他一向身體強壯,為什么會三番兩次地吐血?

    齊太醫道:“回娘娘,確實是急火攻心沒錯。”

    他答得斬釘截鐵,可婉瑛卻注意到,他在回答之前,下意識望了皇帝一眼。

    婉瑛皺眉,正想再說些什么,躺在床上的姬珩就按了按太陽穴,不耐煩道:“都下去,吵得很。”

    所有人安靜地退了出去,殿中只剩下他們二人。

    他這才問婉瑛:“今日怎么吃起酥酪了?有食欲了?”

    婉瑛本來還在思索他吐血的事,被他一問,不得不轉移注意力,點頭回道:“這個吃了不會惡心想吐。”

    “當真?”他的眉眼煥發出喜色,“朕讓御膳房的人去做。”

    說完就要起身,被婉瑛趕緊拉住,勸道:“我現在不想吃了。”

    “好,那便等餓了再吃。”

    姬珩點點頭,又拉著她的手殷切叮囑:“以后不要胡亂吃別人給的東西,這次只是僥幸,防人之心不可無,這深宮里的手段臟得很,就算你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腹中孩子考慮。”

    孩子如今是他拿捏婉瑛的不二法門,說什么都沒用,但只要提到孩子,婉瑛就會乖乖聽話。

    就像之前他勸婉瑛不要做太多繡活兒,不然虛耗心神,對保胎不利,還拉上齊太醫為自己作證。婉瑛果然深信不疑,這陣子連針線都沒再動過了。

    婉瑛本想說是他太過小題大做,可看著他緊張不安的眼神,忽然想起在敕勒川時,姬蕓跟她說過的話。

    他的父親,就是被他親手用一碗毒湯給送走的。

    所有反駁的話一下再也說不出來,她只能點點頭,認真承諾:“知道了,我不會吃的。”

    姬珩松了口氣,還以為要費上一番唇舌,沒想到她這么乖地答應了,心底很高興。

    “對,不要吃,小九只能吃朕給的東西。”

    婉瑛看著他的眼色,揪著手帕,欲言又止道:“不過……阿容確實沒有下毒,她也是好心,陛下不要怪罪她。”

    聞言,姬珩沒有立即答應下來,他沉默半晌,忽問:“朕要不要將這些人都遣散出去?”

    婉瑛茫然地抬起眼。

    遣散出去?這是什么意思?

    “宮里的女人太多了,朕只想要小九,其他人留著也是無用。”

    無用?

    婉瑛還記得自己去年與他說起這回事的時候,他還說選秀只是為了應付前朝大臣,既然都將人選入宮來了,何苦又趕她們出去?

    這些人都算了,那些入宮多年,甚至已經有過生養的嬪妃,難道也要遣散出去嗎?

    她們青春不再,又是已嫁之身,一旦被趕出宮門,就是被夫家休棄的女人,下場會如何,幾乎想都想得到了。

    婉瑛皺著眉頭,想說些什么,姬珩卻淡淡一笑,撫平她的眉心。

    “算了,朕不過就這么一說,別放在心上。”

    第65章 西嶺 一晌貪歡,流連若此。

    酥酪事件后, 澄心堂中伺候的宮人,除了春曉以外,其余所有人都挨了板子。

    皇帝還從御膳房調來了若干御廚, 專門負責婉瑛的飲食。在用膳之前,除了用銀針試毒,還要由小太監先嘗, 確認無毒后,婉瑛才可動筷。

    雖然覺得麻煩, 但為了讓他放心, 婉瑛還是什么也沒說。

    除此之外,他還抽調了一隊緇衣衛, 由指揮使陸承親自領頭, 日夜巡邏護衛, 整個澄心堂被守得針插不進,水潑不入, 但凡是要進出的人, 都要經過嚴格的搜身與盤問。

    婉瑛的行動也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她不能再一時興起地出門,哪怕只是想去外面宮道上走走消食, 也必須等皇帝下完朝回來帶她去。而一旦出去, 那必定是前呼后擁,看著不像是去散步,倒像是要去干什么大事。

    婉瑛一來不愿興師動眾, 二來孕后身子憊懶, 并不愛走動,久而久之,也就不常出門了, 只讓春曉攙著她在院子里走走。

    即便是她這樣安分了,皇帝的焦慮也在日復一日地加重,他開始做起噩夢。

    某個深夜,婉瑛被吵醒,睜眼一看,只見他滿頭冷汗涔涔,面龐蒼白,眉宇漆黑,連鬢發都被汗水打濕了,整個人似從水中撈起來的一樣。

    他眉頭緊皺,唇間喃喃囈語著什么,聽不太清,一看就是深深陷在夢魘中的樣子。

    婉瑛不知是不是該叫醒他,猶豫了片刻,才出手推他。

    姬珩猛地驚醒,赫然睜開雙眼,眼里全是紅血絲,粗重地喘著氣。他的目光茫然,定格在婉瑛的臉上,呼吸停滯了片刻。

    不等婉瑛反應過來,她就被一雙鐵鑄的臂膀用力鉗住,緊緊地抱入懷里,那力度大到似乎要箍碎她,婉瑛的臉埋在他厚實的胸膛,幾乎要窒息。

    求生的本能讓她掙扎起來,他卻更用力地抱緊她,在她耳邊念咒似的重復:“別離開……別離開我……”

    婉瑛于是知道了,他還陷在噩夢里,沒有清醒。

    她不再掙扎,安安靜靜地任他抱著,直到頭頂的呼吸越來越平緩,抱著她的雙臂也逐漸放松。婉瑛輕輕掙開,抬眼一看,他已經睡熟了,但眉頭還是擰著。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將他緊皺的眉心揉散,又將手心搭在他的眼皮上。

    忽然覺得這個動作有些熟悉,她恍然意識到,這不就是他對自己常做的動作么?

    這么多年,這么多個不眠之夜,他就是這么一直看著她,安撫被噩夢糾纏的她么?

    心情突然有種說不出的復雜。

    第二天,當她睜眼醒來,卻對上一雙溫柔的雙眸。

    婉瑛有些錯愕,還以為是自己沒睡醒,下意識望向窗子,只見窗紙被映得透亮,外面朝陽初升,顯然不是上朝的點兒了。

    為什么他還沒走?

    難道自己一覺睡到了大中午?雖然她最近是很容易犯困,但這也太離譜了。

    還在迷茫出神,坐在床邊的人卻伸出手指,觸碰了下她的臉頰,感嘆:“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他就像冷血動物一樣,雙手常年冰涼,指尖緩緩貼著她的臉頰滑動。這觸感刺激得婉瑛微微回神,她疑惑地望著他,什么這樣的感覺?

    他卻沒作多余解釋,湊過來,在她唇上蜻蜓點水地碰了下,微笑道:“起床去用早膳罷。”

    說著,將她從被窩里一把抱起來。

    “……!”

    身體突然凌空,婉瑛嚇得趕緊扶住他的雙肩,慌慌張張道:“我我我……自己去。”

    姬珩沒有理會她的抗議,抱著她先去洗漱,又將她抱到膳桌前,全程沒讓她的腳沾地。

    婉瑛就這么迷迷糊糊地坐在他腿上,被他喂了小半碗白粥和兩塊糕點,最后實在是吃不下了,他才遞來清茶讓她漱口,又親自用帕子將她嘴角擦凈。

    婉瑛連手也沒抬,一頓早膳就這么吃完了,她還有些反應不過來,似夢非夢地問:“陛下,您不去上早朝么?”

    “不去了。”

    “為……為什么?”

    這話由一個從不會誤了早朝的人口中說出來,婉瑛顯得十分驚訝。

    姬珩一邊用著清粥,淡淡解釋:“不為什么,起遲了。”

    “為什么會起遲?”

    他笑了,放下湯勺,借著她的手用帕子擦了擦唇,眼底閃過促狹笑意。

    “因為溫柔鄉使人沉迷,一晌貪歡,流連若此。”

    “……”

    他又在逗她了。

    婉瑛的臉慢慢地漲紅,心里想,應當是他昨晚做夢沒睡好的原因,此刻他的眼底還掛著青黑。

    她忍不住試探地問:“陛下還記得昨晚的事么?”

    “昨晚什么事?”姬珩笑看她一眼,“昨晚小貓偷親朕了?”

    “……才不是。”

    是記不起來了么?

    婉瑛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清晰地記得自己做過的噩夢,大多數人一覺睡醒就將夢中場景忘光了。

    記不得其實也是一件好事,她沒有再說話,垂著眼靜靜等待他用完早膳。卻見他突然擱下筷子,若有所思地問她:“小九,想出宮去么?”

    “嗯?”

    婉瑛怔怔地抬起眼,她方才正出神,一時沒聽到他在說什么。

    姬珩替她挽了挽耳邊發絲,道:“朕在西嶺有一座行宮,因為建于深山之中,很適合避暑。天氣越來越炎熱,你一到夏天就苦夏,吃不下東西,如今又懷著身子,更加不思飲食,山里天氣清涼,于你身體有益。太醫說,你的預產期在正月里,咱們便住到那時。西嶺最適合賞雪,每到冬天,漫山皆白,景色極美,山上還有湯泉,到時朕帶你去。”

    婉瑛被他的描述激起了向往之心,但又有些猶豫:“去那么久,會不會不太好?”

    “哪里不好?”

    “朝廷……不管了么?”

    他可是每日都要上朝理政的,除去今日,這么多年風雨不誤,如果要去行宮避暑的話,就得暫時放下朝政,總不能將文武百官一起帶著去罷?

    姬珩對她的顧慮了然于心,挑眉笑道:“‘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小九,若是日后史書罵朕是沉湎美色、荒淫無道的昏君,罵你是紅顏禍水,誤國誤民的妖妃,你害怕么?”

    他不過是隨口談笑,本來沒期望得到她的回答,卻沒想到片刻的寂靜過后,耳畔響起一句輕不可聞的回答。

    “臣妾不怕。”

    姬珩詫異地轉眸。

    坐在他膝上的人慢慢抬頭,眼中不再是習慣性的懼怕,而是輕描淡寫的不在意。

    “都是死后的事了,他們再怎么罵我,也聽不見了。”

    “……”

    姬珩一怔,半晌,笑倒在她肩上:“說的是,你這樣想,非常對。”

    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起,那個一向膽小怯懦,活在他人目光里的姑娘,變成如今這般坦然自若的呢?這種感覺難以言喻,就好似自己澆灌了數年的花,本來沒指望她會成長得多么茁壯,結果一夕之間,她突然就盛放了,那么的美麗,那么的奪目,令他難以移開視線。

    婉瑛被他笑得摸不著頭腦,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笑的,但也沒心思探究,腦中琢磨著什么時候才能下地,就被一只大手捏了捏面頰。

    他笑道:“放心罷,西嶺距離玉京不遠,朝中若有急事,快馬一夜可到。朕做昏君不要緊,可不能連累小九被罵作禍水。”

    *

    西嶺屬燕山支脈,位于玉京以西一百里不到,這里崇山峻嶺,綿延起伏,當年經由風水師勘測,斷言此地有龍氣。太祖便在此處建起一座行宮,取名為翠微宮,專門用來避暑。

    翠微宮坐落于半山腰,四周林木蔥蘢,鶯啼鳥鳴,還有溪澗穿山而過,一進山便感到撲面一陣涼意,實在是個天然的避暑勝地。

    若說此次出來避暑,最高興的不是婉瑛,而是春曉。

    她本來就好玩樂,每日被拘在宮里都坐不住,總要這里躥躥,那里逛逛,這回有幸出來,她歡快得就像脫了韁的小馬駒,成日拉著小順子漫山遍野地跑,不是上樹打鳥,就是下河摸魚,一天到晚野得看不見人影兒,沒出幾天臉就曬黑了。

    不知是不是景色宜人的緣故,進山之后,婉瑛的狀態一天比一天好,連食欲也有所上漲。

    為了她能夠平安生產,除去太醫院里擅長產科的太醫外,姬珩還從民間請來了具有豐富接生經驗的穩婆,以及一位順產過十胎的老婦人李氏。

    婉瑛因為是頭胎,對生產一事不太了解,通過與穩婆和李氏交談,倒是知道了很多經驗。

    日子慢悠悠地過,轉眼到了九月深秋,窗外紅葉飄零,呂堅領了幾個小太監,拿著簸箕笤帚在外掃院子。

    姬珩在書房里處理奏折,他在行宮暫住,但不是不理朝政,每日的奏折都用金匱裝著,由快馬從玉京送入西嶺,待他批完紅之后,再送回有司審奏。

    除此之外,內閣輔臣也是隔三五日便來西嶺覲見一次,若有急事啟奏,隨時都可面圣。

    書房中,新晉緇衣衛指揮使陳暄正低頭恭敬匯報:“九月二十六,潞王生辰,在府中大擺筵席,廣邀當地官員,赴宴者眾,黔州巡撫鄧廷玉,布政使張昭,按察副使徐文錦,僉事賀鳳、寧澄均在其列,席上有反聲……”

    “什么反聲?”姬珩打斷他問。

    陳暄惶恐地跪下去:“都是些大逆不道之言,屬下不敢復述。”

    “說罷,恕你無罪。”

    “是……”

    陳暄小心翼翼抬頭瞥他一眼,繼續道:“席上有人說,‘都是姬家子孫,帝位當有德者居之’、‘皇帝命里帶煞,克妻克母,鴆……鴆殺生父,得位不正’……”

    “這都是四叔的老生常談了,”姬珩不以為意,淡淡問,“還有別的么?”

    “還有……還有說陛下強奪臣妻,耽……耽……”

    “說朕耽于女色,荒淫無道,獲罪天地祖宗,義不容赦,所以要出兵討伐,誅妖妃,清君側,拯民于水火,是也不是?”

    他一口氣將陳暄的未盡之言說了出來,與信上寫的分毫不差,陳暄背后冷汗涔涔,不敢抬頭。

    “蕭紹榮呢?”

    “潞王遣使送請帖和禮物給他,被他扔出門去,還將使者大罵一通。”

    姬珩問他:“你怎么看?”

    “陛下面前,屬下不敢妄言。”

    “但說無妨,朕想聽聽你的看法。”

    猶豫片刻,陳暄道:“屬下認為,若是不想同潞王往來,婉言拒絕便是,何必將使者大罵一通,傷了面子。黔州畢竟地處潞王的封地,潞王爺也算是他的頂頭上司,他卻如此不留情面,不符合官場常情,恐怕是掩人耳目而已。”

    姬珩嗤笑一聲:“連你也看出來了。可見‘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戲演得太過,就容易惹人疑心。”

    陳暄正要說話,姬珩突然抬手,對他做了個往下壓的手勢。

    “噤聲。”

    腳步聲在窗外響起,緊接著,婉瑛走了進來,剛在簾后探出一張臉,看見站在房中的人,身子就往后一縮。

    “回來。”

    姬珩叫住她。

    陳暄很會看眼色,低頭安靜地退了下去,心里卻在嘀咕,方才皇上還滿臉殺氣騰騰的,這位娘娘一進來,立馬就變得柔情似水了,這臉色切換得也太自如了。

    婉瑛過來其實也不是有什么要事,不過是她最近與幾位穩婆和李氏聊天,聽她們說懷著身孕時要多與孩子父親相處,尤其是后面月份大了,更要讓孩子多聽聽父親的聲音,這樣有助于孩子出世后安撫他的情緒。

    婉瑛因為是頭胎,什么也不懂,所以將這些過來人的經驗奉為圭臬,這陣日子常常主動過來找姬珩。他的書房婉瑛從來都是想進就進,所以偶爾也會撞上他接見臣子的時候。

    “陛下有事在忙,臣妾就不打擾了。”

    “不打緊,不是什么大事。”

    姬珩摟著她的腰,不讓她下去。

    婉瑛往門口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那人臉有點生,她從沒見過,不由得有些好奇:“那是誰?”

    “緇衣衛新任指揮使,今后由他負責行宮防務,有什么事,盡管吩咐他去做。”

    “那陸大人呢?”

    “朕有別的事要他去辦。”

    難怪最近很久沒看見陸承了。婉瑛有些走神,陸承是什么時候不見的呢?

    “什么這么香?”

    姬珩在她臉頰旁邊嗅了嗅。

    香?婉瑛回過神來,舉起手腕:“是這個嗎?”

    纖細的皓腕上掛著一串茉莉花手串,正是那股清淡幽香的源頭。

    適才她和春曉、小順子進山去玩耍,山谷里開滿了茉莉花,小順子手巧,編了花環和手串送給她們。

    姬珩托起她的手,深嗅了一口,笑道:“很香。”

    “陛下要嗎?我們摘了很多。”

    他們摘了滿滿一籃子,本來是準備用來做香包香枕的,茉莉花泡茶也很合適。

    “那便勞煩小九為朕的案頭添些顏色罷,還得好好選個花瓶才是。”

    婉瑛偏頭想了想道:“茉莉不適合插瓶,倒適合用來做個花籃。”

    她如今很愿意為了這些小事上心,再不是之前對外界無欲無求的樣子,也不知是腹中的孩子治愈了她,還是這種遠離世事的隱居生活更適合她,或者二者皆有。

    不管原因是什么,姬珩都很樂于見到她的這種變化,以至于婉瑛離開去擺弄她的花籃了,他的嘴角都還微微上揚,帶著隱隱的笑容。

    重新進來的陳暄見了皇帝這笑意盎然的模樣,一時不知該不該開口。猶豫之間,聽見他淡淡問了一句話。

    “何日舉事?”

    陳暄趕緊回答:“十月十四。”

    姬珩一哂:“是個好日子。”

    世人皆知,先太子就是于十月十四日暴薨于東宮。

    這位潞王是他父親的同胞兄弟,也就是他的嫡親皇叔,他向來對姬珩被立為皇太孫一事不滿。

    當年先帝為磨礪太孫心性,也為了替他登上皇位掃清障礙,派他送湯毒殺其父。事后雖以殉葬為由將東宮中人全部處死,但此等舉動畢竟惹人懷疑,留下不少隱患。

    其中上躥下跳得最厲害的便屬這位潞王,他派人到處散布皇帝弒父的謠言,說他得位不正,打的主意自然是將姬珩推下龍椅后自己做皇帝。

    姬珩年幼登基,勢單力孤,少不得要哄著他,后來羽翼漸豐,他便聯絡輔政大臣,將這位皇叔趕去了瀝陽封地。

    這些年潞王在地方屢有怨言,甚至窩藏盜賊,招募流寇,與江湖人士多有往來。臣子們上疏彈劾他,說他“招納亡命,反形已具”,朝野皆知他狼子野心,遲早會反。

    姬珩沉吟片刻,道:“朕這位好四叔,想謀反不是一天兩天了,旁人都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那朕便助他一把。傳旨,命駙馬都尉李行忠、都御史周頤正、御前太監馬芳持朕口諭前往瀝陽,收潞王護衛,責問他意欲何為。”

    “是。”

    “四川巡撫鄭伯昌有剿匪經驗,是個可以倚仗的人,倘或兵變,就由他負責討賊事宜。朕賜你尚方寶劍和天子印信,你往四川走一趟,告訴鄭伯昌,魚已上鉤,可以收網了,朕許他便宜從事,其他人的生死朕不管,但蕭紹榮,必須讓他活著給朕送到玉京。”

    “是!”

    第66章 謀反 “朕更想要個像你的女兒。”……

    十月, 西嶺飄起了雪沫,將山頭都染白。

    含涼殿里燒著地龍,溫暖如春。

    婉瑛午睡初醒, 身旁沒有人,探手一摸,衾被冰冷, 不知他已離去多久。

    殿中無人,四周靜悄悄, 只能聽見外面落雪的沙沙聲。

    她下了床, 似雛鳥回巢一般,半睜著一雙似醒非醒的睡眼, 迷迷蒙蒙地走到書房門外。

    恰在此時, 門被推開, 兩個小太監架著一名頭發花白的老者出來。他嘴歪眼斜,口角流涎, 雙手還不停地哆嗦著。

    婉瑛起先沒認出這人是誰, 等離得近了, 才發覺他有些面熟,恍惚辨認出這人竟是靖國公。

    她的雙腳立時定在了原地。

    兩名小太監給她請安行禮, 隨即架著人走遠, 擦肩而過的一瞬間,老人渾濁雙眼里充斥著淚水,顫巍巍地向她投來一眼, 那是很復雜的一個眼神。

    婉瑛茫然站了許久, 直到身子都冷透,才走進書房。

    姬珩看見她,有些驚訝, 沒料到她會過來,愣了片刻工夫,才將她拉過來,握著那冰涼的手,只覺得像握了一塊冰,眉頭立刻皺成一團。

    “怎么穿這么少就出來了?伺候的人都是死的?”

    視線往下一瞟,發現她兩腳赤著,眉心又是狠狠一跳。

    婉瑛孕后體內燥熱,常常熱得腳心出汗,不喜穿鞋襪。常言道“寒從足下生”,姬珩怕她著涼,便在翠微宮鋪滿了地毯,任她赤足走動。

    他將婉瑛抱在膝上,用手去搓熱她的腳心。他的手掌寬大,即使只用一只手,握著她的雙足也綽綽有余。

    婉瑛被他用厚實的猞猁猻皮大氅裹著,窩在他的懷里,只露出一張雪白的巴掌小臉。

    西嶺遠離人煙,景色優美,的確很適合她療養,自來此地之后,她的食欲有所上漲,每頓飯或可用一小碗粳米飯,飯后還可用上些許糕點。入冬之后,姬珩又常帶著她去山中泡溫泉,泉水不僅于身體有益,還兼具美容功效,泡了幾次,她的皮膚滑如凝脂,吹彈可破,膚色白里透紅,透著健康的光澤,竟比懷孕之前還要鮮妍嫵媚。

    姬珩低頭與她交換了一個纏綿的吻,直到她氣喘吁吁,不斷用手去推他胸膛,他才放開她的唇,抵在她肩頭,微微喘氣,平息著體內躁動,啞聲問道:“今日怎么這么快就醒了?”

    他走的時候,她還睡得正熟,按照以往她睡午覺的習慣,至少也得晚飯前才醒。

    婉瑛垂著眼,說:“你不在。”

    她未經思考,只是陳述事實,可他卻在一愣之后,歡喜得像聽到了什么難得的情話,握著她的手,眉開眼笑。

    “朕不在就睡不著,所以才來找朕?是朕的錯,以后一定等小九睡醒。”

    婉瑛已有七月身孕,身子漸漸臃腫沉重,也變得格外嗜睡,就像冬眠的動物,每日有一多半的時候是睡著的,另一半時候則在犯困打盹。

    姬珩精力充沛,從沒有睡午覺的習慣,如今為了陪她,每日午后都要小憩一番,就算是先醒,也不會離開,而是會在旁看著婉瑛,直到她悠悠轉醒,今日倒是例外。

    婉瑛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醒了,也許只是不習慣,當她醒來,看到身旁是空著時,不可否認,那一刻她有些淡淡的失落。

    注視著她的那雙黑眸銳利逼人,含著灼熱情意,她下意識垂眼避開。

    “我方才看見……”

    她頓住,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稱呼。

    姬珩卻知道她指的是誰:“碰到了?”

    婉瑛點點頭,又問:“他怎么了?”

    “中風了。”

    婉瑛微怔,遲疑地抬眼:“是……出了什么事么?”

    姬珩笑了,揉亂她的頭發。

    “不過是年老多病而已。見他那樣,小九可憐他么?”

    婉瑛想了想,誠實地搖頭。

    對于這位前公爹,她其實沒有什么印象,靖國公府的家務一直是由主母尤夫人操持,靖國公不常往后院來,婉瑛與他交集不多,只在家宴上寥寥見過數面。

    他們之間也沒有多少交流,唯一一次便是在她初進門時,作為新媳婦的她給公婆敬茶,靖國公高高坐在上首,神色冰冷威嚴,告誡她日后要侍奉夫君,孝順公婆,遵守為媳為婦的本份。

    再然后就是他派人將她關進黑屋子的時候了,那時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滿是嫌惡,就好像她是什么臟東西,玷污了他們靖國公府。

    婉瑛曾經無比懼怕這位公公,他總是高高在上,冷漠疏離,雖不常露面,卻是靖國公府說一不二的人,是造成她數年噩夢的罪魁禍首。

    可時隔多年再見,不知為何,婉瑛心中只剩平靜。她不再害怕他,看見他白發蒼蒼、老病纏身的模樣,也激不起半點憐憫之心,就像是看陌生人,畢竟過去的那些往事,已經久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正走著神,突然肚子一痛,婉瑛皺眉。

    “怎么了?腿又抽筋了?”

    姬珩的手熟練地往下滑,去按摩她的小腿。

    婉瑛道:“不是,是孩子……在踢我。”

    他一愣,掀開大氅,手掌隔著衣服,放在婉瑛凸起的腹部之上,低聲訓斥:“不要鬧你娘。”

    奇怪的是,當他說完之后,肚子里的孩子果真就不再動了。

    懷孕快五個月的時候,婉瑛開始頻繁胎動,有時夜里都睡不好覺。每當這時,姬珩總是會撫摸她的肚子,與孩子說話,雖然說的都是些訓斥的話語,但不知是不是感知到了父親的存在,孩子總會很快安靜下來。

    婉瑛有時會想,他以后會是個嚴厲的父親。

    “臣妾聽說,六個月的時候,孩子就能聽見外界的聲音了。”

    “所以呢?”

    “所以……”她小心翼翼地抬眼,“所以臣妾覺得,等日后孩子出世,可能會懼怕陛下……”

    姬珩終于明白她忽然說起這個的用意,原來是覺得他方才太兇,心疼腹中孩子。

    “那小九想讓朕如何做呢?向孩子道歉?”

    “可以么?”

    “……”

    姬珩不過是說笑,沒想到她會當真,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又說不出拒絕的話,只能俯首下去,對著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干巴巴說道:“對不起,是……爹爹兇了些。”

    他顯然是還不熟悉這個稱呼,神情罕見地有些尷尬,不知為何要向一個還未出世的孩子道歉。

    婉瑛安撫地摸了摸肚子,忽然想起問:“陛下想好取什么名了么?”

    這是前不久她布置下來的任務,姬珩愣了愣,如實道:“還沒有。”

    怕她生氣,又補了一句:“朕要翻遍詩書典籍,好好想一個名字。”

    婉瑛點點頭,說:“臣妾適才做了個夢。”

    “什么夢?”

    “不是噩夢。”

    自來西嶺后,她已經很少再做噩夢了。

    “是一個……有些奇怪的夢。”

    夢里,她正和春曉在園子里蕩秋千,剛開始還一切正常,可是后來,春曉越推越用力,秋千也越蕩越高。蕩到最高時,她甚至能伸手觸摸到藍天,等到秋千回落時,她忽然發現,裙子上多了個紅彤彤、散發著光暈的圓球……

    姬珩聽到這里,終于忍不住放聲大笑:“紅日入懷,這是帝王之象,看來小九腹中懷了我大楚日后的儲君。”

    這雖然是玩笑之語,但已然透露出要封她腹中之子為太子的意思,若是旁的妃子,只怕會欣喜若狂,可婉瑛只是呆呆問道:“陛下想要兒子么?”

    “不,”姬珩伸手揪了揪她孕后稍顯豐潤的面頰,神態溫柔,“如果可以,朕更想要個和你相像的女兒。”

    “那快些取個名字罷。”

    婉瑛打個哈欠,困意再度涌上來,她疲倦地靠在他的懷里,閉上眼睛。

    “聽穩婆說,只有先給孩子取好名字了,等孩子出生,才會和爹娘親近……”

    她的聲音越說越低,到最后幾乎是在囈語。

    姬珩輕輕拍打著她的背,說:“睡罷。”

    *

    翠微宮里安寧靜謐,山外卻是風起云涌。

    昭明二年冬十月十四,潞王反,殺巡撫鄧廷玉,按察副使徐文錦,以“弒父克母、強奪臣妻……”等幾大罪狀傳檄指斥朝廷,以庶人郭思敬為丞相,以罪官蕭紹榮為兵部尚書,廢朝廷年號,改元順安,聚兵號十萬。

    四川巡撫鄭伯昌聞變,率本郡兵馬出川討賊,一路勢如破竹,潞王大敗,投江自殺,郭思敬、蕭紹榮、楊浚、王欽等余黨皆就擒,縛送京師。

    這場宛若兒戲的謀反只持續了四十一天,便宣告失敗。

    柔儀殿里,貴妃容顏憔悴,形同枯槁,終于等來了她企盼多日的君王。

    “陛下駕到,臣妾不能遠迎,恕臣妾失禮了。”

    她半躺在床上,身后靠著軟枕,多日未曾梳洗,臉上粉黛未施,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面頰青白,唯獨顴骨赤紅,透著病態的虛浮,已顯露出油盡燈枯之相。

    姬珩淡淡道:“貴妃養病為上,不必行這些虛禮。”

    蕭云漪泛起苦笑:“我這病,已是養不好的了。陛下,臣妾自問入宮多年,從沒有對不住您的地方,還請陛下看在這些年的情分上,聽一聽臣妾的將死之言罷。”

    話說完,淚珠已是滾滾而落。

    姬珩點頭:“你說。”

    蕭云漪用力深吸一口氣,道:“榮哥兒誤入歧途,犯上作亂,無論下場如何,都是他應得的,臣妾絕無半句怨言。可是陛下,臣妾的爹娘,還有出嫁了的四個妹妹,以及靖國公府上上下下幾百口人,榮哥兒所作所為,他們俱不知情,求陛下網開一面,饒過這些無辜之人……”

    “貴妃,”姬珩冷冷地打斷,“你當真不知你弟弟犯的是何罪嗎?”

    蕭云漪身子一顫:“臣妾知道,可是……”

    “依《大楚律》,有十惡不赦,一曰謀反,二曰謀大逆,三曰謀叛,四曰惡逆,五曰大不敬。蕭紹榮所犯,是誅九族的重罪。”

    “誅九族”三字一出,蕭云漪面色慘白,喃喃道:“既然如此,臣妾也是靖國公府之人,臣妾也在蕭家九族之列,陛下為何不將臣妾也下獄一并論罪?”

    姬珩瞥她一眼,冷淡起身:“貴妃,你病糊涂了,好好養病罷。”

    看著他拂袖而去的背影,蕭云漪眼中含淚,突然掀開被子下床,她纏綿病榻已久,雙腿無力,竟摔下榻去。

    一旁的素若趕緊來扶,蕭云漪狼狽地趴在地上,仰著脖子哭喊:“陛下……求您看在蕭家先祖曾從龍有功的份兒上,看在臣妾這些年從無犯錯的份兒上,求您開恩……求您開恩吶,陛下……”

    可一如既往的,那高大英挺的背影不會為她駐足片刻,就這樣走了出去。

    恍惚之間,蕭云漪仿佛看見了多年前入宮的自己,她也是這樣癡癡望著他離去。她從未希圖帝王之愛,只希望從他這里得到一些憐惜,可皇帝的心是一座千年不化的堅冰,這么多年也捂不化。若他天生便是無情之人,那也算了,她都不會如此意難平,可他偏偏不是,他明明也能柔情萬種,對自己的心愛之人,恨不能將整個天下捧到她眼前。

    為什么?為什么要如此不公?

    蕭云漪哭得肝腸寸斷,突然喉嚨哽住,似被痰堵了心竅,臉漲得通紅,話也說不出,一時竟喘不上氣來,急得素若連忙伸手替她撫著背心,就這么撫了好一會兒,總算順上一口氣來。

    蕭云漪死死地抓著素若的手,淚流滿面道:“他竟這樣……咳咳……他竟這樣無情……”

    話剛說完,喉頭涌上腥甜,猛地咳出一口帶血的痰來。

    素若這下可嚇壞了,連忙喊:“娘娘……快來人啊,宣太醫……”

    “不……不用叫太醫。”

    素若流著淚勸道:“娘娘,您看開些,把身子調養好了,還要看著公主出嫁的呢。”

    蕭云漪只是哭著搖頭:“我已是不中用的人了,可我不能……不能眼睜睜看著靖國公府滿門覆滅。”

    她用力掐著掌心,逼迫自己冷靜下來,看著陪伴自己多年的大宮女:“素若,本宮有一件事需要你去辦,只是這件事若辦了,恐怕連你也要沒命。”

    素若一怔,臉上緩緩浮現出堅定。

    “奴婢愿為娘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第67章 真相 “他不僅要你的人,還要你的心。……

    冬十二月, 西嶺細雪紛紛,漫山皆白,這是一年之中, 西嶺最美的一個季節。

    婉瑛臨盆在即,身子愈發沉重,但她還是謹遵太醫的囑咐, 為了日后好生產,每天都會讓春曉扶著她走動。以往都是去外面繞著山谷散步, 但最近雪下得密, 山路結冰,怕她滑倒, 皇帝已不讓她出門, 只令春曉扶她在殿內走一走。

    這日, 才用過午膳,婉瑛有些積食, 便繞著大殿散步消食, 目光落在門外, 見外面冰天雪地,積雪鋪了厚厚一層, 十分的晶瑩可愛。

    她忍不住意動, 腳步停下來,看著門外道:“我們去外面走走罷?”

    春曉扶著她的手臂,訕訕道:“可不敢, 皇上才下了死令, 說外面天冷路滑,不能帶你出去。”

    “他又不在。”

    自從上回她無意間碰見靖國公后,他便不在翠微宮理政了, 每日騎馬往返玉京,而且不知是不是因為接近年關,這陣時日他格外的忙,往往是天還沒亮就下山,夜深了才回來。

    婉瑛睡得早又醒得遲,基本上見不到他的面,之所以知道他每晚都會回來,是因為睡夢里能朦朦朧朧感覺到有人緊緊抱著她,不停地親吻她,有時還能聽見他在她耳邊說話,具體說了什么,就不知道了,她困得睜不開眼皮,只能嘴里胡亂應付一兩句。

    春曉還是不肯答應:“摔了怎么辦?”

    “你扶著我,不會摔的。”

    見她神情已經松動,婉瑛再加一把勁:“我們不去外面,只在行宮里走一走。”

    自從山里開始下雪后,她已經很久沒有出門,確實是悶壞了。

    春曉終于松了口:“好罷,是你說的,不去外面。”

    兩人挽著手出了門,外面空氣的確要比殿內清新,摻著碎雪的冷冽,婉瑛深呼吸一口氣,感覺肺腑間俱是涼意,看著那厚厚的雪地,難得起了些童心,在上面踩來踩去,踩出幾個不規則的腳印。

    這里因靠近含涼殿,來往的宮人多,雪地上已經有了很多腳印,她便對春曉說:“我們去別的地方看看。”

    來到一處偏僻無人的宮殿,果然雪地還未經破壞,婉瑛見之心喜,正要上去踩時,忽聽一陣哭聲傳來。

    她與春曉對視一眼,循著聲音走過去察看。

    只見宮門外,兩個守門侍衛架著一名宮女打扮的女子,似乎正要將她拖下去,而女子癱坐在地,頭上血淋淋,似在門檻上將頭磕破了。

    她抬眼看見婉瑛,雙眼一亮,好似看見了什么救命稻草,竟不顧侍衛的阻攔,拼了命爬過來,攥住婉瑛的裙角,哭道:“慕娘娘,求您……求您大發慈悲,見我們娘娘一面……”

    *

    翠微宮坐落于半山腰,出宮沿著山道走上十余里,便可看見一座涼亭。亭子依山而建,巍然屹立,往上看是層巒疊翠,青峰穿云,往下俯視,便是數頃碧波,雪滿松濤,是賞景的大好去處。

    婉瑛進亭時,貴妃正倚欄賞著雪景,聽見動靜,她回頭看來,見婉瑛披著青緞斗篷,肚子高高隆起,一張小臉卻粉白瑩潤,宛若少女。

    這么多年過去了,她怎么就不見老的呢?

    蕭云漪強打起精神,微笑道:“數月未見,妹妹容色更加光彩照人了。”

    婉瑛也在打量她,只覺得比起從前,她越發枯瘦了,顴骨凸出,眼底下掛著青影兒,面色暗沉,這是久病之人才有的面相。

    這些年在宮里,婉瑛閉門不出,也很少出席宮宴,貴妃因病著,也不怎么出門,兩人井水不犯河水,幾乎沒有任何往來。

    婉瑛知道她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便也不同她多費唇舌,開門見山道:“貴妃遠道而來,定不是只為敘舊,還請有話直言罷。”

    蕭云漪神情多少有些意外。

    看來這么多年,她還是有些長進的,昔年那個唯唯諾諾,只要別人對她一丁點好,就感動得眼冒淚花的小姑娘,也終于學會了單刀直入。

    “說的也是,你我也無舊可敘,若要敘起來,只會徒添尷尬。既然如此,便說些新事罷。不知妹妹可曾聽聞最近朝野發生的大事?”

    婉瑛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蕭云漪撲哧一笑:“瞧我,你怎會知道呢?他特意帶你來西嶺,就是為了遠離紛擾,這翠微宮被他打造成銅墻鐵壁,連素若拿著我的腰牌也進不去,所謂金屋藏嬌,也不過如此罷。”

    婉瑛皺眉:“你要說便說,不必挖苦諷刺我。”

    蕭云漪收起笑容,凝視著她道:“這事朝野皆知,恐怕全天下,只有你一人被蒙在鼓里。上上個月,潞王起兵謀反,業已伏誅,他的余黨被枷送入京,下詔獄治罪。”

    婉瑛正要開口說話,蕭云漪就打斷道:“你想必是要問,此事與你有什么干系,那倘若我告訴你,潞王余黨之中包括榮哥兒呢?”

    婉瑛神色一震,難以置信。

    蕭云漪將她的反應看在眼里,搖頭苦澀而笑:“一步錯,步步錯,我這個弟弟,執念太重。這些年,我去了無數封信,教他改過自新,沉淀性情,可他總是不聽,如今犯下這彌天大罪,害了自己不說,還株連了父母家人,如今靖國公府滿門已經下獄,就連出嫁的妹妹們也無法獨善其身,恐怕等待著我們的,是滿門抄斬的下場。”

    婉瑛聽到這里,總算明白她的來意,沉默半晌,說道:“我欠他的,已還清了。”

    “還清?妹妹以為,當真還清了嗎?”

    婉瑛抬起頭,眼中露出怒意:“還要我如何還,拿我這條命去還嗎?當年我嫁入你家,也沒過過幾天快活日子,你娘折磨我,你的妹妹們笑話我,你弟弟打我,你爹將我關起來……”

    蕭云漪點點頭:“你恨我們家,恨榮哥兒,我明白的,可是妹妹,你有沒有想過,此事都是因誰而起?”

    “難道是我的錯嗎?是我主動勾引的陛下么?”

    婉瑛語氣愈發激動,眼中隱隱浮現淚光:“我只恨不能離你們這些人遠遠的……”

    蕭云漪嘆氣:“不論是不是你的錯,但此事確實與你脫不了干系。昔年榮哥兒從朔州回京,關于你和陛下的謠言甚囂塵上,傳得滿玉京都是。妹妹就沒想過,一樁宮闈秘事,為何能傳得這么快?聽我父親說,那日榮哥兒去兵部交差,聽見兩位主事談及你與陛下的謠言,言談之中對你多有損毀,所以才氣得失去理智,對你動了手。可妹妹,請你試想一下,緇衣衛遍布京師,陛下耳目通天,這京中有什么事他不知道?如果不是出自上面的授意,兩名小小兵部主事,借他們一千一萬個膽子,他們敢非議陛下私事?”

    蕭云漪從袖中抽出一個信封,說:“時隔多年,秦王兩名主事早已罷官回鄉,這是我父親輾轉多地,找他們寫下的供認書,妹妹看看罷。”

    婉瑛面無表情地接過來,看也不看,直接撕成粉碎。

    蕭云漪淡淡一笑,也不介懷,繼續道:“那年我在澄心堂外,偶然聽見陛下說,‘朕日后會好好待她’。那時我便明白,他是這一切的幕后推手。他刻意散布謠言,逼榮哥兒疑心于你,離間你夫妻二人感情。榮哥兒打你罵你,我父親關你,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要讓你對榮哥兒死心,然后在你絕望之際,假裝毫不知情地來關心你,愛護你,世間有哪位女子能敵得過這樣的柔情蜜意,我們的這位陛下啊,當真是手段高明,他不僅要你的人,還要你的心。”

    “這倒是讓我想起年幼讀書時,在書上讀到的一個故事。妹妹知道訓犬師是如何訓犬的么?我也是從書中看來的,說某地某鄉有一條惡犬,傷人無數,靠近則狂吠不止。有訓犬師先以黑布蒙眼,以棍棒擊之,等到涂藥和喂食時,則搖以鈴鐺,久而久之,惡犬見棍棒則狂吠,聽鈴音則流津,可它不知,毆打它和給它涂藥喂食的,都是同一人。憑它再如何兇狠的惡犬,在這樣的招數下,都保管調.教得乖巧聽話。”

    蕭云漪說到這里,溫柔地笑了:“妹妹也是這樣的罷?當初再如何憎恨陛下,如今也成了他腳下一條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了罷?”

    婉瑛早已淚流滿面,憤恨地瞪著她:“既然你早就知道,為何當年不告訴我,偏偏等到今日來說?還是你以為告訴我這些,我就會感激你嗎?就會替你們蕭家去賣命求情嗎?”

    她不再是當年的她了,不再是那個因為別人一點點的親近和善意就感動得痛哭流涕,傻乎乎地獻出自己的人了。

    “都……都一樣,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你和他們一樣,一邊利用著我,一邊又……瞧不起我……”

    她哭得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滿臉是淚,抽抽噎噎,連話也說不完整。

    梨花帶雨,真是惹人憐惜啊,皇帝就是喜歡她這個模樣嗎?

    蕭云漪心中生出一股痛快,好似一根刺梗在胸中多年,今日終于能夠酣暢淋漓地拔除。

    她不禁微笑:“是啊,我也不是什么好人。當年他對你起意,我明明看在眼里,卻視而不見;他屢次三番用瑤瑤的名義宣你入宮,我裝聾作啞,順水推舟,全當自己是個死人。我希望他看在我懂事知分寸的份兒上,能放過我們靖國公府,我妄想犧牲弟弟一人的幸福,換來整個家族的平安,可是我錯了,我低估了帝王心性,他怎么會放過我們一家呢?”

    她垂頭忡怔片刻,喃喃道:“那年榮哥兒被貶黔州,我就在想,為什么是黔州?黔州地處偏遠是不錯,可它同樣屬于潞王的封地。潞王是陛下的親皇叔,當初先帝爺駕崩,他與陛下爭位不成,徙封瀝陽,這么多年來,他在封地招募流寇,窩藏盜匪,豢養私兵,私藏兵械,朝野皆知他遲早會反。這么多地方可以戍邊,可陛下偏偏將榮哥兒送去黔州,他是何用意?”

    “如今我終于想明白了。”

    蕭云漪不勝凄楚地苦笑:“他不只是單單要榮哥兒的性命,他要的是整個靖國公府,他要將靖國公府一網打盡。試問天底下還有什么比謀反這樣的罪名更適合用來誅九族的呢?榮哥兒與潞王勾結謀反,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們私底下恐早有往來。陛下耳聰目明,這幾年榮哥兒在黔州的一舉一動,想必都有緇衣衛上報給他,可他偏偏按兵不動,暗中蟄伏,等候時機。”

    “妹妹這些年跟著陛下讀書,可曾讀過《左傳》嗎?《左傳》第一篇,便是《鄭伯克段于鄢》,鄭莊公明知其弟有反心卻故意縱容,等其起兵造反時才出兵討伐,言其‘多行不義必自斃’,一舉必中的同時又贏得天下聲名。”

    “陛下就是鄭莊公,而潞王、榮哥兒便是共叔段,可笑的是他們以為自己占盡先機,卻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們不過是棋盤上兩粒微不足道的棋子,怎贏得過背后那手段老辣、心機深沉的操棋之人。”

    她看向婉瑛,眼中透著悲憫。

    “我從前的確不喜歡你,但事到如今,我只可憐你。你不過是他股掌之中的玩物,同我們這些人,沒有任何分別。”

    “自古情債難償,恩怨難泯,是非因果,對對錯錯,早已說不清。可妹妹你是這一切事情的源頭,若非是你,榮哥兒不會一步步地落入他的算計,到如今淪為亂臣賊子,引頸待戮,我們靖國公府也不會卷入謀反案,成為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他對你情根深種又如何,憑什么要別人為他的愛付出代價?榮哥兒何辜,靖國公府滿門又有何辜?妹妹說你已還清,我卻覺得,你欠我們蕭家實在良多。”

    最后,蕭云漪抱著懷中手爐,靜靜看著她道:“你問我為何等到今日才說,實話告訴你,我不久于人世,你求不求情,對我來說,已無關緊要,你就當是我這個將死之人,如鯁在喉多年,不得不趁咽氣之前一吐為快罷。”

    婉瑛走了,是哭著走的,看著她挺著偌大的肚子,被侍女攙扶著,在雪地里踉踉蹌蹌離開的樣子,其實是有些可憐的,但深宮之中,有哪個女人不可憐呢?

    素若過來為她系上披風,蕭云漪摸了摸她額頭上的傷,柔聲問:“疼嗎?”

    素若搖搖頭:“不疼。”

    蕭云漪便笑了笑,握著她的手說:“素若,咱們就不回宮了罷?”

    素若一愣:“娘娘……”

    蕭云漪放目遠眺,唇畔含著淺笑:“你看這漫山遍野的梅花,多美啊。”

    西嶺遍植白梅,凜冬時節,寒梅怒放,點綴在這冰天雪地,琉璃世界。

    蕭云漪想起那一年,她還未出閣,跟幾個相好的姐妹出門踏青游玩,正是三月暮春時節,草長鶯飛,山花爛漫,大家手挽著手,爬山登高,整座山頭都是她們的歡聲笑語。

    此后數年,再沒有過這樣輕松愉悅的時光。

    她是靖國公府嫡長女,然后是蕭氏貴妃,最后才是她自己,這一生,盡為家族二字所累,在宮里這么些年,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唯恐行差踏錯,連累家里,凡事都是思索再三了又思索再三,殫精竭慮地過了一輩子,仔細想來,竟從未為自己痛痛快快活過一場。

    所以為什么要進宮呢?

    她也是名門世家的小姐,自小養在深閨,受詩書禮儀教化,知書達禮,蕙質蘭心,她本來也可以嫁給一個溫柔忠厚、敬她愛她的夫君,與他一生一世,琴瑟和鳴,而不是淪為別的女人的陪襯,在這深宮里寂寥一生。

    蕭云漪雙眸輕闔,深深吸一口氣,她聞到了這一生不曾聞過的、最清冽的梅香。

    第68章 燈碎 “因為朕愛你。”

    潞王謀反一案業已告結, 潞王投江自盡,廢為庶人,首級傳送京師, 以告宗廟,世子、妃嬪皆以同謀罪論斬,其同黨以檻車囚送京師論罪。

    雖然還有善后事宜, 但這段時日以來的忙碌終于可以告一段落。

    剛結束與廷臣們的會議,姬珩就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馬。玉京距離西嶺六十余里, 他每日要騎馬跑上一個來回, 雖然疲憊,但一想到婉瑛待在山上等著他, 就滿身疲累為之一消。

    抵達行宮時已過了三更時分, 他將鞭子扔給奴才, 單手解著披風,習慣性地先去含涼殿看望婉瑛。

    她孕后嗜睡, 這個時辰, 一般都已歇下了, 可當他走到殿門外時,腳步卻驀地一滯。

    婉瑛怕黑, 入夜之后, 房中總會燃著燈燭,直至天明,這是所有伺候的人都知道的規矩, 可今夜房門后并不像往常那樣亮著光。

    他心中一空, 急忙推門而進,只見寢殿內黑漆漆一片,黑暗中, 床邊坐著一個靜止不動的身影。

    高高吊起的心這才回落下去一半,他松了口氣,罵道:“這幫憊懶奴才,怎么不點燈?小九嚇壞了罷?”

    他走過來,想要將燈點上,卻被一句話絆住腳。

    “是我不讓他們點的。”

    她已不怕黑了,因為她發現,在這世上,還有比黑暗更可怕的東西。

    “我有話想問陛下。”

    姬珩皺起眉頭,心頭生出些不妙的預感:“黑燈瞎火的問么?朕先過去……”

    “不——”

    坐在床上的人急急出聲:“你不要過來!”

    那反應就像他是什么洪水猛獸。

    姬珩提起的腳步硬生生地頓住了,半晌后,他站在原地,聲音低沉,毫無起伏:“你問罷。”

    “陸大人去了哪里?”

    非常讓人出乎意料的一個問題。

    姬珩不知自己該氣還是該笑:“問他做什么,小九很關心他么?”

    他在轉移話題,他不敢直面自己的問話。

    婉瑛幾乎是瞬間判斷出這一點。

    “告訴我。”

    姬珩嘆了口氣:“朕上回與你說過,朕有別的事派他去做。”

    婉瑛不信。如果只是要吩咐他辦別的差事,何至于指揮使的位子都換了個人來做?這可是個世襲職位。

    陸承是什么時候消失的呢?

    婉瑛依稀記得,是在她無意間跟皇帝提起,那日她和春曉、小順子去溪澗摸魚,陸大人經過時幫了一把,卷起衣袖時,婉瑛瞥見他的右手小臂靠近手掌的地方有塊胎記,她覺得有些眼熟,但不記得在哪里見過。

    在她說完這件事的第二天,陸承就不見了,他負責整個西嶺行宮的防務,可婉瑛再也沒見過他,一個大活人,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我想起來了,在哪里見過那塊胎記。”

    她坐在黑暗中,想了好久,想得頭都痛了,終于讓她給想起來了。

    “在靖國公府。”

    準確地說,是在靖國公幽禁她的那個黑屋子里。

    被關進去的第一日,她因咬傷一名看守的手,被他扇了一巴掌,另一名看守出手阻攔,而在他的小臂上,有和陸承形狀位置都一模一樣的胎記。

    若說是巧合,恐怕無人相信。

    “是陛下派去的么?因為怕我死在靖國公府?”

    “小九……”

    “是么?”

    “……是。”

    黑暗中的身影搖晃了一下,似承受了千鈞之力,姬珩拔腳就要過去。

    “你不要過來……”

    聲音中已含了哭腔。

    姬珩管不了那么多,幾步搶上前去,忽覺面上一陣勁風襲來,他立刻偏頭躲避,一個物件兒擦著他的耳畔飛過去。

    “我叫你不要過來!”

    “啪”的一聲巨響,那東西應聲而碎,借著門外微弱的月色,他看見地上閃著光芒的碎片。

    是那盞琉璃燈。

    他定定地瞧著,一時難以收回視線。

    “所以,陛下都知道?”

    婉瑛的語氣前所未有的平靜。

    殿內陷入長久的沉默,久到那矗立的高大身影幾乎要化作凝固的石頭,他才終于開口,嗓音艱澀嘶啞。

    “是,朕知道。”

    “幾日?”

    “……”

    沒有回答,婉瑛又固執地重復問了一遍:“幾日?”

    “七日。”

    “七日……才七日?”

    怎么會呢?她覺得過了七十年都不止。

    她在黑暗中,像瞎子一樣地摸索,逃出去,又被抓回去,日復一日,周而復始,那時以為自己要被關到死,怕自己真的死了,一切都是死后的幻覺,所以將手指啃得鮮血淋漓。

    淚水再也忍耐不住,奪眶而出,婉瑛痛苦得渾身顫抖,聲音也發著抖,手指緊緊地抓著裙擺,指關節泛白。

    “謠言……也是陛下派人散布的么?”

    “你聽誰說的?”

    冰冷的嗓音流淌出來,他的眼神重新變得銳利,閃過凜冽的寒光。

    “白天有誰過來了?”

    “回……回答我……呃!”

    質問被嚇得咽回嗓子里,不知何時,他已經悄然走近,來到她身邊,影子沉默而高大,將她籠罩,他單膝跪下,握著她放在膝上的手,將掌心展開,揉按著被掐出來的指甲印,臉上帶著親切的笑容。

    “這個問題的答案對于我們小九來說,真的這么重要么?”

    “……”

    婉瑛滿臉呆滯地看著他。

    為什么他還能做到如此從容?

    “好罷,朕承認,為了得到你,朕確實使了些見不得人的手段。”

    隨著他話音落地,心中有什么東西好像也跟著碎了。

    時隔多年,他親口承認自己的卑劣,過往那些隱秘的真相終于向她展露丑惡的一角,宛若化身巨獸,要將她一口吞噬。

    “但朕也說了,是為了得到你。”

    他輕輕撫摸她的臉頰,擦去上面濕漉漉的眼淚。

    “有時候人們為了得到珍貴的東西,是會使一些非常手段,但那并不意味著不喜歡。事實上,正因為難得,所以才會格外珍惜。在一起之后,朕不是對你很好嗎?喂你好吃的食物,怕黑就給你點燈,做噩夢就安慰你,要什么朕都答應你。不管我們是如何開始的,過程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假……”

    婉瑛動了動嘴唇,發出的聲音太微弱,他不得不側耳過去細聽。

    “嗯?”

    “都是假的。”

    完整的話清晰地傳入他的耳朵,她的雙眼凝滿淚水,望向他的眼神帶著憤恨。

    貴妃的話不停在腦海里回響。

    妹妹,你知道訓犬師是如何訓練惡犬的么?

    先以黑布蒙眼,以棍棒擊之,再搖以鈴鐺,以美食和藥物撫慰之。

    久而久之,惡犬見棍棒則狂吠,聽鈴音則流津。卻不知道,毆打它的和撫慰它的都是同一人。再如何兇狠的惡犬,在這樣的手段下,也會被調.教得乖巧聽話。

    你也是這樣的,對罷?

    你也成了他腳下一條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了罷?

    心臟像被什么拉扯著,她痛到窒息,淚流不止。

    假的,都是假的,一切不過是他馴服自己的手段,他的溫柔與仁慈是偽裝出來的面具,是用棍棒毆打她之后,賞賜給她的食物和傷藥,她就像那只碎了一地的琉璃燈盞,他親手將她打碎,又一片片地撿拾起來,拼湊完全,假裝看不見遍布她全身的裂痕。

    可是為什么呢?世間那么多的女人,為什么偏偏是她?她從來沒有招惹過他,為什么要找上她?

    “為什么……為什么是我?”

    “小九不知道么?”他跪在地上,眉眼盡是深情,“因為朕愛你。”

    愛?這怎么能是愛呢?

    愛便是讓她污名纏身,任她被人虐待也袖手旁觀,愛便是讓她在黑屋子里整整關上七日,在絕望與恐懼中等待死亡的到來么?

    不,這不是愛。

    婉瑛哭著搖頭:“你不愛我,你只是想得到我。”

    “也許罷,”姬珩并不在意,“愛你和想得到你,這兩者之間,有什么區別么?既然愛你,自然就想占有你。”

    他笑著反問:“難道小九不是這樣么?小九不是也說過喜歡朕么?”

    “不是的……”

    婉瑛淚流滿面地否認。

    “怎么不是?朕那日都聽見了,小九怕朕死,哭哭啼啼的,說喜歡朕。”

    他陷入回憶,臉上帶著溫柔笑意,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

    婉瑛一怔,這才知道原來那日在大漠里,他昏迷過去后,她說的那些話,他都聽見了。

    真生氣啊,他該有多得意呢?當玩物一樣逗弄著的東西,居然說喜歡上了自己。

    她多么愚蠢,在深淵里苦苦掙扎,因為只有他伸出援手,因為只有他拉她上去,不讓她在淤泥里沉淪,所以對他充滿感激,不自覺地依賴上他,甚至傻里傻氣地獻出真心,卻不知道,他才是那個推她入深淵的人,人生的不幸皆因他而起,他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摧毀她的首惡元兇。

    她一無所有,能守住的只有這顆心,可到如今,她連這顆心也失去了。

    “不……不喜歡了……”婉瑛哭得哽咽難言,鼻子抽抽嗒嗒,“我收……收回……”

    “怎么能說這樣的話?”

    他不悅地訓斥,像碰到一個不聽話的學生:“喜歡一個人,就要至死方休才對。”

    “不……”

    “再說了,你不是原諒朕了么?”

    “什……什么時候?”

    “你睡覺的時候。”

    “……”

    他一本正經的樣子令婉瑛驚愕得睜大淚眼,一時連哭都忘了,世上怎會有如此厚臉皮之人?

    “做……做夢說的話,不能算數……”

    “睡夢中的話語才是真言呢。”

    姬珩嘆了口氣,忽然又揚起笑臉:“小九是生氣了對罷?說的氣話,不是當真的,對嗎?繼續喜歡朕,好不好?”

    他將臉埋在她的膝上蹭了蹭,婉瑛頓時汗毛直豎,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無比排斥地推開他,發出尖叫。

    “不要碰我!”

    他被她推開,短暫地愣了一下,隨即苦惱地糾起眉頭:“看來是真生氣了。”

    “要如何才能消氣呢?是要朕下跪認錯?或者把朕也關起來,好不好?關七日應當不夠罷?那么一個月?一年?”

    他微微笑著,用最端正的態度說著最離譜的話語:“只要小九消氣,哪怕是關朕一輩子,也是可以的。”

    婉瑛怔怔地看著他:“瘋子……”

    “還是無法消氣?那么扎朕一刀呢?小九最心軟了,以前只要看到朕受傷,就會可憐朕,會守著朕一晚上。”

    他攤開手掌,正是方才打碎的琉璃燈碎片。

    他將碎片小心地塞入婉瑛手中,將衣襟扯開,露出半邊精壯胸膛。

    “來,割罷。”

    “……”

    婉瑛呆呆坐著沒動。

    他了然:“不敢下手?也是,小九膽子最小了,那便由朕來罷。”

    話音剛落,他便抬手利落地往胸口劃了一下,鮮血瞬間涌出。

    “一下應當不夠罷?”

    他低沉地咕噥著,就像不知道疼一樣,又往自己身上劃了好幾下。鋒利的碎刃割破皮膚,他的胸膛鮮血淋漓,刺鼻的血腥味彌漫在整間屋子里。

    任誰來看,這都是瘋子一般的舉止,他終究還是瘋了么?

    婉瑛癡癡惘惘地坐著,懷疑自己在做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直到看見他抬起手,那尖銳的碎片竟毫不猶豫地朝著脖頸而去。

    不……不!

    腦子還未想清,她就已經雙手抓住他的手腕。

    琉璃碎片掉落在腳邊,他抱住她的腰,依戀地靠在她凸起的腹部上,低啞地笑了:“太好了,還以為真的要刺下去呢……”

    “……”

    他又在試探她!又被他騙了!

    婉瑛氣惱極了,用力去推他,可伏在她膝上的人卻紋絲不動。片刻后,他跪直身體,抬手捧起她的臉,掌心血液將婉瑛的臉頰染得一片斑駁。

    “現在不生朕的氣了罷?”

    婉瑛頓時有種深深的無奈,他為什么會以為這只是她生氣了,只要哄好她了,就是一件可以過去的事呢?真是無法跟一個瘋子講清道理。

    “小九還是喜歡朕的,對不對?”

    他抬眸望過來的眼神里,竟藏著些許小心翼翼。

    婉瑛垂眼輕聲道:“不,我不喜歡陛下。”

    那雙大手瞬間僵硬了,過了許久,他說:“可朕已經道歉了。”

    “道歉是陛下的事,選不選擇原諒是我的事。”

    頓了片刻,婉瑛道:“我或許曾經愛慕過陛下,可那已經是曾經了,如陛下這般高高在上的人,又怎會懂得情愛的可貴?”

    說到此處,她冷嘲地笑一聲:“我不過,是陛下的玩物罷了。”

    下巴上的大手落下去,他無力地癱坐在地上,那樣一個高大的男人,此刻看上去竟有些頹喪。他就這樣呆坐了半晌,臉上的神情不似生氣,也不像傷心,只是有些說不出的茫然,像事情脫離了他的掌控,他一時找不到應對辦法。

    他低聲喃喃自語,婉瑛只聽到一句——“早知今日”。

    早知今日又如何呢?

    婉瑛也曾有無數回發出類似的感慨。

    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去普濟寺上香,這樣便不會碰上蕭紹榮,他也不會來登門提親;早知今日,她就不該聽從父親的安排,乖乖嫁給蕭紹榮,隨他來到玉京,來到這朱門繡戶的靖國公府;早知今日,那年春天就該稱病不入宮,就算入了宮,也不該去御苑,不該沒拉住春曉,讓她去找了最不該找的人問路。那是她這一生孽緣的初始,是她的人生陷入萬劫不復的開端。

    無數個早知今日的背后,是她的悔恨,她的不甘,她的怨氣。

    可人生便是如此,縱然是行差踏錯,也再難回頭。

    二人相顧無言,打破寂靜的是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呂堅領著一列提著宮燈的太監宮女從廊下疾步走來,跪在門檻外,語氣倉皇:“陛下……”

    姬珩過了會兒才從地上站起來,問:“什么事?”

    門外的呂堅靜了瞬息,才含著悲痛顫聲道:“貴妃,薨了。”

    第69章 朝陽 情之一字,令人黯然銷魂。

    昭明二年冬, 貴妃蕭氏薨,輟朝五日,百官素服。

    奉先殿里誦經聲、哀樂聲、哭聲纏綿不絕, 諸皇子、皇妃、后妃、命婦都換上了喪服,在禮部官員的引導下行跪祭大禮。

    因為貴妃素日里待人和善,處事公正, 眾妃子或有得過她的恩惠的,或有欽佩她的為人的, 見如今芳魂早逝, 一時都顧念起她的好來,個個哭得情真意切, 靈堂里滿目縞素, 嗚嗚咽咽, 凄聲一片。

    當然哭也不會耽誤看熱鬧,眾妃在抹淚之時, 都忍不住拿眼角余光悄悄往后瞥。

    貴妃祭禮, 慕氏也來了, 跪祭分男女昭穆站定,次序按品級排列, 后妃里頭慕氏排得靠后, 只見她套著雪白喪服,肚子挺得大大的,每次下跪, 都要先托著后腰, 再慢慢地往下跪。

    祭禮繁瑣又冗長,一跪一起的,麻煩得很, 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過來受這個罪,好好待在西嶺過舒服日子不好么?因她懷著身孕,即將臨盆,皇帝原本是下了恩旨免了她過來的,再說了,她就算來磕幾個頭,人家也不會領她的情。

    眾妃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又不免轉去了前頭的公主身上。

    她服著一身斬衰,跪在自己母親的梓宮前,哭得傷心欲絕,都哭暈好幾回了,讓人見了心生憐意。

    貴妃走得太突然,雖說她這些年身體確實不好,但也能拖一陣兒的,不至于這么快就撒手人寰。

    據說她去世那天上午還趁著皇帝不在,偷偷去了西嶺行宮一趟,具體是去做什么的,無人知曉,但當天下午回來后,人就不太好了,請了太醫來瞧,只說快些預備后事,果然當天晚上子夜時分就咽了氣。

    更離奇的是,她的大宮女素若也服毒了結了自己,素若忠心耿耿是沒錯,但她這等舉動,倒不像是要陪主子殉葬,反而像是為了避禍。

    眾妃不免對背后真相猜測紛紜。

    西嶺山上有誰呢?只有慕氏,況且貴妃還要背著皇帝偷偷去,定是去找慕氏的,不論她們說了什么,貴妃的死都與慕氏脫不了干系。

    最近朝野又因潞王造反一事鬧得沸反盈天,潞王遲早要反,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可令人想不到的是蕭紹榮竟也摻和在其中。不用想,一定是為了報復皇帝的奪妻之仇,他自己倒是痛快了,卻連累了靖國公府一大家子替他背鍋,現在已下了詔獄。

    歷朝歷代對謀反的罪行處置得都極嚴,抄家滅族必不可少,一旦背上謀反罪名,那便永生永世都無法翻身,后世子孫都受其害。公主幼年喪母本就可憐,現在又攤上一個造反的母家,日后出嫁招駙馬都要受影響了。

    眾妃唏噓感嘆,看向公主的眼神又多了幾分憐憫。

    時光終究令人成長了,曾經的婉瑛在他人目光下戰戰兢兢,如今卻可視之若無物,她心無旁鷺地跟隨著內官的唱導聲下跪,叩首,動作端端正正,一絲不茍。

    可旁人的視線她都能忽視,卻唯獨忽視不了公主。

    她長大了,曾經圓潤的臉頰變成了秀氣的瓜子臉蛋,下巴頦兒尖尖的,個子長高,四肢也變得纖細,今年十二歲的她也稱得上詩里說的“窈窕淑女”了,不再是昔年那個牽著她的裙角,乖乖叫她“舅媽”的小女孩。

    她哭得眼角赤紅,死死瞪著婉瑛,那眼里的強烈恨意令婉瑛感到陌生,甚至是感到懼怕,等跪祭結束,她立即起身離開,幾乎是落荒而逃,可直到走出奉先殿老遠,背上那如芒在刺的感覺依舊沒有消失。

    婉瑛停下腳步,怔怔地站著。

    下雪了,天地間都被大雪覆蓋,一色純白,仿佛在為貴妃送行,身后傳來和尚們不緊不慢的誦經聲,她的臉上滾落下兩行淚來,越發地癡了。

    春曉托著她的手臂,憂心忡忡地看著她:“小姐,你怎么了?”

    婉瑛緊緊抓住她的手,臉色慘白。

    “我肚子疼。”

    *

    翌日黎明,經過一夜的艱難分娩,婉瑛早產誕下一名女嬰,母女平安。

    皇帝子嗣不多,除公主外,膝下只有三位皇子,都不是中宮所出,所以還未立儲。

    早在婉瑛有孕的消息傳出來的時候,就有人猜測,若她這一胎懷的是個男胎,以皇帝對她的寵愛,必定一出世就會被封為太子,是以當知道她生下的是名女兒時,眾人都不由松了口氣。

    可皇帝的喜悅絲毫未減,公主呱呱墜地的那一刻,他從穩婆手中接過襁褓裹著的女兒,一向嚴肅的臉上竟少見地露出了笑容,當場宣布大赦天下。

    歷來只有新帝即位和封后時才會大赦,哪怕是當年皇長子出生時,他也沒有大赦天下,皇帝的舉止無疑是在告知天下臣民,他有多么喜愛這個新生的小公主。

    早產的孩子自帶先天不足,向來很容易夭折,小公主從出生起就被皇帝抱去澄心堂親自養著,保姆、乳娘、太醫十二個時辰全天候地看護著,就怕小公主有個好歹。

    到了夜里,搖籃就放在皇帝床邊,新生兒情況多變,一下是餓了要吃奶,一下又是尿了,再加上出于早產的緣故,小公主比旁的孩子要神經敏感,對環境的要求很高,熱了不行,冷了不行,太吵了不行,連光線太亮了也不行,稍微一點不適都要哇哇大哭,往往鬧得皇帝整宿都睡不了覺,和搖籃里的孩子大眼瞪小眼到天明。

    就這樣小心溫養呵護了三個月,小公主終于度過了危險期,是個健健康康的孩子了。公主出生滿百日的那一天,皇宮里舉行了一場極為盛大的百日宴。

    在大楚,在孩子百日這天,做好茯苓餅分發給親友鄰居是民間盛行的風俗,“茯苓”即“福臨”,人們相信這樣做了孩子就能平安順利地長大。于是在這一天,玉京城內的每一戶百姓都吃到了大內御廚做的茯苓餅,雪白的餅面上印有一個鮮紅的“囍”字。

    宮里,百官稱賀,嬪妃道喜,一向不喜聽戲的皇帝竟破天荒地請了戲班子進宮唱戲。

    高臺上,戲子們甩著水袖粉墨登場,唱著他們特意為慶公主降生而排的新戲,講的是觀音娘娘座前的金童玉女下凡投生到帝王家,成為金枝玉葉的故事。

    戲臺上咿咿呀呀,皇帝坐在臺下,靜靜地看著,時不時應付一下過來敬酒的臣子。

    人們發現,這場百日宴的主角之一,公主的生母并沒有出席。

    小公主也沒有帶出來見人,她受不得驚嚇,只有幾位上了年紀的老誥命夫人有幸見到小公主的真容。她們都是朝野公認的福壽雙全的夫人,皇帝欽點了她們給小公主洗百日浴、落胎發,聽說這樣能讓小公主沾上她們的福氣,成長過程中少些波瀾,長命百歲。

    到了晚上,皇城放起了煙花,藍的、粉的、紫的,色彩繽紛,既有那黃蜂出窠、天女散花、百獸吐火樣式的,也有那白牡丹、千丈菊、五星連珠的,應有盡有,千姿百態。

    一朵朵煙花綻放在夜空,宮里處處張燈,輝煌如同白晝,人人仰頭去瞧那短暫又極致的絢爛,直至后半夜,才漸漸散去。

    當繁華褪盡,總是更讓人覺得寂寞冷清。

    承恩宮里,不管外頭戲唱得有多么熱鬧,煙花放得多么響,這里總是安靜的,就像豎起了一道無形的高墻,將外界的一切都隔絕在外面。

    姬珩懷里抱著熟睡的女兒,看著靠坐在床頭的女人。

    “你不想看看孩子么?她如今長開了,眉眼很像你。”

    她看也沒看他懷中的孩子一眼,只是苦苦哀求:“放了靖國公府罷,一切都因我而起,這是我的業障。陛下,求您不要再為我殺人了,不要再造殺孽了,難道手上沾染的血腥還不夠多么?”

    姬珩長久地沒有出聲,只是那樣凝視著她,半晌,他苦笑一聲:“你如今對著我,只有這些話可說么?”

    “陛下……”

    “朝陽。”

    他打斷她,伸指摸了摸孩子的下巴,滿眼都是慈愛。

    “她叫朝陽,這是朕想出來的名字。”

    婉瑛一怔,垂眼陷入沉默。

    姬珩回憶道:“你生她的那天,比預產期提前發動了半個多月,太醫說是早產,有幾分兇險。朕向來知道這些混賬東西喜歡夸大其詞,將情形往嚴重了去說,這樣若是平安順產,他們便有功,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們也可脫罪。朕明明知道,可聽著你在里面傳出來的慘叫,朕還是怕了,朕在心底求遍諸天神佛,求他們保佑我的小九平安,哪怕是分走朕的壽命,哪怕是讓朕即刻就死了,朕也愿意。”

    說到這里,他微笑起來。

    “接著,神跡便出現了。朕聽見‘哇’的一聲啼哭,真響亮啊,一下就把朕的魂兒給喚回來了。那時正是黎明破曉,曙光乍現,照得整間屋子金燦燦的。他們將孩子交到朕的手里,朕想,這孩子就像外面初升的太陽。‘朝陽’,這個名字再適合她不過,朕盼望她日后的人生,就如朝陽一般燦爛,生機無限。”

    他低頭親吻了一下孩子的額頭,然后將孩子輕輕放置在婉瑛的旁邊。

    “小九,你恨朕,朕不怪你,這是朕應得的下場。可孩子是無辜的,她是你十月懷胎,辛辛苦苦誕下的女兒,她與你血脈相融,是你的骨中骨,血中血。你看一看她,長得多像你呢,日后長大了,一定會很漂亮的。”

    可婉瑛只是怔怔坐著,無動于衷。

    他也并不強求,從床沿默默起身,轉身離去前,留下最后一句話。

    “蕭紹榮犯上作亂,罪無可赦,朕只能答應你,盡量不事株連。”

    他走了,留下了沉睡的女兒。

    婉瑛呆坐了良久,終究是忍不住,目光往旁偏移,落在裹在襁褓里的孩子身上。

    今日是她的百日宴,她穿著喜慶的紅綾襖兒,包被也是紅色的,越發襯得膚色紅潤,眉眼烏黑。

    記得她剛生下來的時候,小得真是可憐,皮膚皺巴巴的,像只小耗子,如今卻都長開了,養得白白嫩嫩的,頭頂胎發被剃了,小帽下露出趣青兒的鬢角,不知夢到了什么,小嘴時不時地砸吧著,可愛得緊,無論再如何冷血無情的人見了,都得為她軟了心腸。

    婉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想要摸一摸她的臉蛋,可指尖剛觸碰到那綿軟的臉頰,她就像被刺到一樣,顫抖著縮回手,腦海里回想起諸多令她難過的往事。

    孩子無罪,可她卻做不到公正無私地去愛她,孩子的眉眼是很像她,可鼻子嘴唇卻像極了皇帝,尤其是那張淡色薄唇,幾乎與他一個模子刻出來。從今往后,只要見到她,她就會想起皇帝,想起他的欺騙,他的算計……

    她痛苦地閉上眸,一行清淚緩緩從眼角流出,順著下顎流淌,一滴滴地落在那紅色襁褓上。

    睡得好好的孩子不知是不是感覺到了母親的悲傷,還是因為脫離了父親熟悉的懷抱,沒有了安全感,突然眉頭一皺,扁著小嘴大哭起來。

    她人雖小,哭起來卻嘹亮無比,哭聲的穿透力極強,似要扎破耳膜。

    婉瑛不得不睜開眼皮,下意識想去哄她,可手才抬起一半,又止住了,讓春曉將奶娘喚了來。

    承恩宮外,姬珩站在朱紅宮門前,聽著屋里傳來的幼兒啼哭之聲,神色癡怔。

    呂堅臂挽拂塵,見了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也不敢出聲,只是抬眼間,無意瞥見皇帝的鬢間竟摻雜了幾根銀絲,頓時愣住了,不由暗嘆一聲。

    他自萬歲登極就隨侍左右,這些年來,看著他自一位少年天子成長為沉穩帝王,他是天生做皇帝的料子,冷心冷情,城府極深,幾乎從未心軟過,可如今卻為情所困,一夜白頭,想來滾滾紅塵,其中多少癡兒女,情之一字,當真碰不得,令人黯然銷魂者矣。

    外面更深露重,雖已是三月殘春時節,但玉京乍暖還寒,夜里還是寒冷。

    這一站,便站了大半夜,直到黎明。

    呂堅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靠著墻眼皮半闔,昏昏欲睡,忽聽一道清冷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走罷。”

    他打了個激靈,猛地驚醒,見皇帝系著披風,拖著腳步在清晨無人的宮道上踽踽獨行,背影看上去竟有些落寞。

    呂堅強撐著精神跟上去,聽見前方傳來幾聲悶悶的咳嗽,緊接著,前面的人頓住腳步,哇地一聲,噴出一大口血來,高大的身子轟然倒地。

    呂堅嚇了一大跳,慌忙跑上前去,將皇帝扶起來,只見他下巴、胸口上鮮紅一片,噴得全是血,身子滾燙似炭,頓時唬得面無人色。

    “來人啊……”

    第70章 殉葬 生同寢,死同穴。

    那日在承恩宮外站了大半夜后, 姬珩回去就生起了重病。

    他素來身子強壯康健,又因幼時習過武,有些底子, 所以一向百病不侵,可昨夜他頂風受了半宿的寒,陰邪入體, 勾出些傷寒的癥候,再加上宿疾未愈, 新病加上舊病, 大病添上小病,一齊發作, 來勢洶洶, 哪怕是金剛不壞的身子也打熬不住。

    當天晚上就燒得身子滾燙, 嘴里說起胡話,急得澄心堂里人仰馬翻, 一堆太醫們湊在那兒會診, 忙活了一整夜, 才總算讓燒退了下來,但人還是昏迷著, 沒有恢復清醒。

    天子龍體事關國家, 哪怕是稍微有個頭疼腦熱,都能嚇得人心驚肉跳,更何況是病得昏迷不醒。

    很快, 天子不豫的消息便傳了出去, 首先是幾位內閣的老先生得知了此事,接著便是六部九卿大小官員都知道了。問安的折子從全國各地送上來,宮里始終沒給出個準信, 鬧得玉京人心惶惶,內閣幾位重臣家門前天天車馬轔轔,迎來送往,都是來打探情況的人。

    皇帝正當壯年,誰也沒想過他會有駕崩的可能性,眼下太子未立,一旦皇帝龍馭賓天,國家就會陷入沒有繼承者的混亂,又有潞王造反之事在先,各地藩王蠢蠢欲動,屆時天下便會迎來浩劫。

    臣子們私底下已經商議起了立儲一事。

    外頭一片混亂,宮里也不消停。

    自皇帝病重那一日起,后宮妃嬪就開始輪番入澄心堂侍疾,人人都忙著爭破頭圖表現的時候,慕婉瑛卻是連個人影兒都沒見著。眾妃不免背地里嚼舌根兒,說她冷血無情,天生的石頭心腸,皇帝貼心貼肺地寵了她這么多年,到底還是沒能暖化她,連這種時候都不過來看一眼,眾妃對她的鄙薄又加深了一層。

    盡管有這些人精心照料,但皇帝的身體還是每況愈下,嘔血不止,甚至到了不進湯藥的地步。

    承恩宮里,呂堅跪在階下,將額頭磕出了血,哭道:“娘娘,求您了,您就去看看陛下罷……”

    婉瑛道:“我去了,他就吃得下藥嗎?”

    她容色淡淡,仿佛對皇帝的生死漠不關心。

    呂堅一愣,這才明白原來她看著面相軟,好說話,卻是天然一個無欲無情的人,皇帝這幾年來竟是在在做無用功而已。

    當年為將她從蕭紹榮手中奪過來,皇帝刻意令人散布謠言,逼他們夫妻離心,那時呂堅看在眼里,就憂慮過此等手段過于陰損,若教婉瑛知道,必定不能接受,果然如今報應來了。

    作為知情人之一,呂堅指責不了婉瑛的無情,卻也無法不可憐皇帝,不由苦笑:“吃不吃得下藥,這就要看老天爺了,奴才只望娘娘念在這些年陛下對您的情分上,好歹去看他一遭……”

    婉瑛終究還是去了。

    澄心堂里充斥著苦澀的藥味,皇帝躺在重重錦被里,雙目微闔,面容清癯蒼白,纏繞著病氣。短短數日不見,他竟已兩鬢星星,往日潑墨似的黑發里摻了不少銀絲。

    婉瑛心情復雜,一時忘了自己的來意,怔怔地坐了大半晌。

    就這么看了不知有多久,昏睡的人睜開眼皮,他做了一場悠然長夢,一醒來,就對上婉瑛稍顯茫然的視線。

    四目相對,兩人一時都沒有任何動作言語,就這么不聲不響地對視著。

    直到婉瑛率先回神,打破這沉默:“……您醒了?”

    他赫然瞪大眼眸,像是受到了驚嚇,喃喃自語道:“朕還以為是做夢……”

    婉瑛略有些尷尬,撇開視線,道:“喝藥罷。”

    然而指尖剛觸碰上藥碗,就皺了下眉:“藥涼了,我去熱一熱。”

    說著就要端著藥碗起身,袖子卻被人拉住。

    “別走。”

    姬珩滿臉病容,眉目間竟不自覺帶上祈求神色。

    “我……只是去煎藥。”

    “朕知道,”他放低聲音,語氣神態愈發可憐,“但是別走。”

    沒辦法,婉瑛只得叫了個小丫頭進來,將藥端下去熱了。

    不知是不是呂堅特意吩咐過,澄心堂里安靜得很,連門口的侍衛都不見了。

    婉瑛垂頭靜靜在床邊坐著,盯著地面發呆,可這也無法忽視那道存在感極為強烈的視線。她不自覺偏了偏身子,想要側過臉去,躲避那灼灼的目光。

    身后響起一聲輕笑:“朕病了好些時,是不是變難看了?小九都不肯看朕一眼。”

    他這樣問,婉瑛自然向他投去一眼。

    其實風姿還是俊逸的,只是不太習慣他這般虛弱的樣子,還有那些驟然生出的白發……

    婉瑛垂下眼皮,漠然道:“沒有。”

    他的眼神愈發柔和,微笑道:“你怎么過來了?外面冷么,朕看你穿得這樣單薄,小心受了涼……”

    婉瑛打斷:“是呂公公要我過來的。”

    他啊了一聲,臉上笑容變淡,點點頭:“是這樣。”

    過了一會兒,又補充道:“但你還是過來了。”

    婉瑛不知怎么回答,好在這個時候,小宮女端著熱好的藥進來了。

    她接過藥碗,呈給他:“陛下喝藥罷。”

    姬珩面帶淺笑,看著她問:“是毒藥么?”

    婉瑛胸中一堵,沒來由地生了悶氣,抬眼發問:“是毒藥又如何?”

    “不如何,”他淡然一笑,“哪怕是穿腸毒藥,你喂的,自然要喝。”

    “……”

    婉瑛默然無語,舀起一勺藥湯,湊去他唇邊,他果然主動低頭喝了,神情頗有些甘之如飴。

    她一下心里又不好受起來,似被什么給堵住,一連喂了兩三勺,終于忍不住開口道:“不是毒藥。”

    姬珩意外地抬起頭,唇邊還沾著半透明的藥漬,有些好笑:“朕當然知道。”

    “……”

    看著他忍俊不禁的神情,婉瑛知道,自己又被他捉弄了。

    一碗藥喂完,她收拾好藥碗準備走,不料他突然叫住她:“小九。”

    婉瑛回頭。

    “倘若朕有個什么萬一,你愿意給朕殉葬嗎?”

    “啪——”

    手中的藥碗摔下去,碎成幾瓣。

    他的神情越發溫柔:“朕想過了,朕年長你許多,日后定會走在你前頭,留你一人在這世上,孤零零地受人欺負,朕不放心。你不要怕,朕會讓他們去找一副棺柩,大到足夠盛下我們兩人,咱們生同寢,死同穴,生生世世都在一處……”

    剩下的話,婉瑛再也沒聽清,耳邊像堵了千萬層棉絮,一切都遠去了,聽不真切,唯獨那“殉葬”二字振聾發聵地回響著。

    她不知自己怎么走出的澄心堂, 等在外面的春曉見了她這副丟了魂魄的模樣,急忙走上前來。

    “怎么了?我好像聽見里面傳來一聲響,發生了什么?”

    婉瑛面色慘白,動了動嘴唇,卻什么都沒說出來,忽地雙膝一軟,跌坐在地上,嚇得春曉急忙喊傳太醫,手腕卻被婉瑛牢牢抓住。

    兩行眼淚撲簌簌地滾落,她哭著對春曉說:“走,快走……”

    春曉以為她是說快回承恩宮,可等回到承恩宮,她卻將所有伺候的人趕了出去,在屋子里翻箱倒柜。

    春曉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忙亂,將箱籠衣柜翻得七零八落,終于忍不住問:“是要找什么?我幫你一塊兒找。”

    婉瑛沒有回答,將翻找出來的銀票、金錠、珠寶首飾一股腦兒拿布包裹了,不由分說塞入春曉懷里,神情嚴肅道:“這是我這么多年攢的體己,雖沒有多少,但也足夠過一輩子了。你拿著這些,即刻就走。”

    春曉呆呆抱著那一包金銀細軟,完全一頭霧水:“我走去哪兒啊?”

    婉瑛道:“可以回江陵,或是去別的什么地方,總之走得越遠越好。”

    她從未這么有決斷力過,眼神也是前所未有的堅定,春曉猜到應該是出了什么事,將包袱放下,牽了她在床邊坐下,問:“小姐,是皇上說了什么嗎?”

    婉瑛的眼淚一下子滾落,這么多年,她與春曉情同姐妹,無話不談,可這件事要怎么讓她與春曉說呢?要怎么告訴她,皇帝決意讓她殉葬呢?她若殉葬,等待春曉的又會是什么下場?所以她一定要走。

    她握住春曉的雙手,哭道:“對不住,是我害了你,你生性.愛玩鬧,不喜拘束,這座皇宮不適合你,你快走罷……”

    春曉此刻已猜出七八分原因,反握著她的手,不哭反笑道:“小姐,咱們打小一塊兒長大,你在這里,叫我走去哪兒呢?不瞞你說,我心里其實拿你當妹妹,從未將你當主子看過。好姐妹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些年我沾了你的光,人人喚我一聲姑姑,丫頭太監們上趕著奉承,也算過得體面風光。我也不是那等忘恩負義的小人,既享了你的福,又怎能在你有難時棄你而去?你實話說罷,皇上是要如何,是要將你打入冷宮,還是要咱倆的性命?不管是上刀山,還是下火海,我都陪著你。”

    “不,不……”婉瑛早已淚雨滂沱,握著她的手收緊,“你必須要走……”

    春曉皺眉:“小姐……”

    婉瑛不知要如何勸動她,想了想,含淚笑道:“我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回到江陵,可惜總不能如愿,想來我已被困在這座皇宮,此生注定走不出去了,可春曉,你不是的,你是自由的,就當是為了我,天大地大,你替我去瞧瞧罷……”

    春曉最終還是在她的半脅迫半懇求下答應了她,兩人在宮門口分別,彼此淚流滿面,心知那就是此生最后一面。

    送走春曉,婉瑛渾身輕松,了卻心頭一樁大事,她回到承恩宮,沒有要任何人進來伺候,就這樣靜靜坐在漆黑的屋子里,等待著屬于她的結局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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