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休書 夫蕭紹榮絕筆。
春曉走的那一天, 有人來澄心堂向皇帝匯報。
之前春曉行動自由,因為是承恩宮的人,面子極大, 只憑腰牌就可出宮,守門的將士大多認識她,可這回卻是婉瑛親自送她出宮門, 兩人還神態有異,守門將士擔心出事, 所以特來請示是否需要阻攔。
姬珩聞言沉默了半晌, 最后搖頭無奈地笑:“還是嚇到她了。”
守門將士不明所以,卻聽見他說了兩個字。
“放行。”
“是。”
待人下去, 姬珩掀被下了床, 對呂堅說:“走罷, 去詔獄一趟。”
呂堅大驚失色:“皇上,您的病才剛有起色一點, 不妨等好了再去……”
“無妨, ”他披上衣裳, 淡淡道,“有些事, 遲早要做的。”
詔獄陰冷潮濕, 散發著積年的血腥味。自蕭紹榮年后被囚車押送入京,就一直被關押在這兒。牢房四面高墻,連扇窗戶也沒有, 借著過道一盞油燈的微弱光芒, 依稀可見滿地凌亂的稻草堆中,一個身穿囚衣的人側臥在地,手腕和腳上都戴著鐐銬。
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 往往聽力極為敏銳,蕭紹榮在睡夢中隱約察覺到了什么,猛地睜開眼睛,只見牢門前不聲不響地站著一道瘦高身影,來人目光微垂,不知注視了他多久。
“睡得好嗎?”
聲音自上而下傳來,低沉,威嚴,透著一股強大氣場。
蕭紹榮嘶啞地笑了,慢慢地坐起來。
“陛下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微臣罪該萬死。”
他嘴里說著認罪的話,臉上卻無半分恭敬神情,甚至沒有行禮的打算,就這樣箕坐在地。
姬珩并沒有與他計較,在牢門外的椅子上坐下了。
打火石輕擦,一名緇衣衛俯身點燃桌上的油燈,昏黃的燭火跳動著,照亮這一方空間。
雜沓的腳步聲自甬道深處傳來,幾名手腳麻利的太監抬著桌椅進來,獄卒打開牢門,太監們將桌椅放在蕭紹榮身前,接著又往桌子上鋪設筆墨紙硯。
蕭紹榮一頭霧水地看著他們動作。
十一月兵敗被擒,路上走了三個多月,一入京就被扔來這詔獄。按照謀反案的處理流程,一般是先由三法司會審,再交由內閣審議,得出個章程了,再呈報給皇帝,如果皇帝不同意,就駁斥回來重審。可這段日子以來,無論是都察院、大理寺還是刑部,始終沒派人來審他,他就好像被遺忘了一樣,就這么在黑暗中度過了兩個多月,從一開始的高聲怒罵到現在的心如死灰,他以為自己的結局就是老死在獄中,或者是不堪折磨而自盡,卻沒想到自己最終還是等來了人,即使那個人是皇帝本人。
難道他是過來親自審自己的么?
也罷,從加入潞王揭起反旗的那一天起,他就料到會有這一天,無論是斬首還是凌遲,都不過是個死字而已。
想明白這些,蕭紹榮也漸漸淡定下來,一派置之生死于度外的從容。
做完事后,太監、獄卒、包括皇帝身后站著的那名緇衣衛,全都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昏暗的監牢里,只剩下他們二人,一個蓬頭垢面,穿著破破爛爛的囚服,一個端坐在門外,神情冷淡。
“坐罷。”
蕭紹榮冷笑,雖然衣衫襤褸,形容狼狽,眼神卻桀驁不馴,絲毫不像一名死期將至的囚徒。
“多謝陛下好意,但罪臣這樣就很好。”
“隨你。”
燭光幽微,照亮姬珩一張蒼白的臉,他大病初愈,瘦了不少,輪廓刀削斧鑿,眼窩凹陷,一雙眸子愈顯深幽,似兩個黑洞,但目光一如既往的銳利逼人,冰冷地審視著靠墻而坐的囚犯。
“你這個人,讓朕如何說好呢。作為兒子,你屢次三番闖禍,牽連父母,累及家門,是為不孝;作為人臣,你欺君叛國,犯上作亂,是為不忠;作為丈夫,你對自己的妻子拳腳相加,言語辱罵,逼其自殺,不僅枉為人夫,更是枉為男人。總的來說,你這人其實本性不壞,只是無用,可有時生而無用,便是最大的過錯。”
他三言兩語之間,便將蕭紹榮貶得一無是處。
蕭紹榮倏然抬起眼,先前的從容蕩然無存,眼中冒出熊熊怒火,咬牙切齒地反問:“那陛下呢?你對臣子的發妻見色起意,不擇手段強取豪奪,這便是堂堂君父所為嗎?”
姬珩淡然一笑:“這樣的話,你憋在心里很久了罷?好色之徒,無恥小人,荒淫無道的暴君,除此之外,還有什么?趁著朕在你面前,就一并說了罷。”
蕭紹榮一時僵住,神色驚疑不定。
“怎么?”姬珩唇邊笑意加深,“你以為有些話關起門來說,朕就不知道了么?你以為黔州遠在千里之外,朝廷耳目不能及,朕就不知你和四叔早有勾結了么?”
“你知道?”蕭紹榮的眼里同時浮現出震驚與茫然,“你既然知道,為什么還……”
話沒說完,先聽見一陣笑聲,他登時勃然大怒。
“你笑什么?”
“朕笑你愚蠢。”
姬珩止住笑,淡淡地看著他:“連貴妃都看明白了的事,你卻懵然不知。”
“你……你……”
一股血沖向天靈蓋,蕭紹榮氣得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自你對她下手的那一刻起,朕已不能饒了你們靖國公府。”
“朕給過你機會,你本可以在黔州平安度過此生,可是你不甘,你滿腹牢騷,心懷怨懟,貴妃寫了那么多信,勸你放下執念,回頭是岸,也無法澆熄你的怒火,你想報這奪妻之恨,讓朕嘗到應有的代價,所以潞王向你示好,你迫不及待便答應了。你是不是還夢想著叛軍攻入玉京那日,當著全天下人的面,指斥朕是荒淫無恥的昏君,然后一刀砍下朕的首級?”
他輕笑起來,眉眼間是毫不掩飾的輕蔑:“可惜,成王敗寇,此刻,是朕站在這里,而你成了階下囚。”
“你這個人庸碌無為,志大才疏,無論是為人臣,為人夫,還是為人子,都一事無成,唯有謀反這件事,是真真正正地遂了朕的心意,托你一人之福,靖國公府滿門都要灰飛煙滅。”
蕭紹榮氣血上涌,渾身顫抖,剎那間想明白了一切。
這是一場精心設下的局,只等著他入套。
仔細想想,皇帝雖遠在玉京,卻對他在黔州的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甚至連長姐給他的信里寫了什么都知道。也許從離開玉京的那一日起,自己就時時刻刻處在緇衣衛的監視之中,可皇帝卻隱忍不發,直到他投誠潞王,起兵謀反,他才雷霆出擊。
難怪朝廷出兵如此之神速,他們才出師不久,鄭伯昌率領的官軍就到了城下,之后便是節節敗退,直到被擒。
原來這一切都盡在他的掌握之中,潞王包藏禍心,反志已萌,一直是令朝廷頭疼的一個痼疾,他是要將潞王一網打盡的同時,又坐實靖國公府謀反的罪名,他要以一個全天下都不能反駁的理由誅殺蕭氏滿門,讓他們靖國公府釘在恥辱柱上,永生永世不能翻身。
這便是帝王心術,在這場血淋淋的權力游戲中,從一開始,他就是注定的輸家。
地上的蕭紹榮突然暴起,沖到牢門邊,目眥欲裂,兩條手臂從欄中直直地伸出來,將牢門撞得砰砰響,這一刻他看上去不像人,倒像做著困獸之斗的野獸。
他抓著木欄,用盡力氣嘶吼著,脖頸通紅,青筋都綻了出來。
“我要殺了你!殺了你!我恨你!你算個什么皇帝!算個什么君父!狗皇帝!你為什么不過來!我要殺了你!”
這么大的動靜很快引來了外面值守的緇衣衛,他們攔在皇帝身前護駕,有人厲聲呵斥蕭紹榮,見他依然喊著大逆不道的話語,獄卒用鞭子狠狠抽他,抽得本就破爛不堪的囚衣愈發不能蔽體,染上斑斑血跡。
不管怎么鞭打,蕭紹榮始終沒有求饒,姬珩抬手叫停鞭刑,目光幽若寒潭,問他:“在黑暗中等待的滋味如何?鞭子抽在自己身上,疼么?”
“我……我要……殺了你……”
蕭紹榮像條狗一樣地蜷縮在地,兩眼無神,喃喃自語,滾燙的熱淚順著太陽穴流下。
“我曾經……追隨過你……”
“我曾經……效忠于你……”
“我曾經視你為君……為父……為天上日月……”
他也曾壯志凌云,滿腹雄心,像玉京城中千千萬萬的男兒郎那樣,敬仰著那位年少登基的天子,渴望報效國家,向往著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他永遠記得肩扛天子旗的那段戎馬歲月,他眼中注視著帝王偉岸的身影,他愿為陛下死,愿為大楚河山拋頭顱,灑熱血,他不是生來就是叛臣賊子,他也曾懷有一腔碧血丹心……
可那個忠心耿耿的少年死了,被他親手殺死的,他死于自己的愚蠢,死于盲目的天真,死于君王的背叛。
時至今日,蕭紹榮才徹頭徹尾地明白過來,比起發妻被人搶奪的恥辱,更令他無法接受的是信仰的崩塌,于是他眼睜睜看著,看著那個少年死去,看著他的理想、他的抱負一寸寸地被摧毀,他的靈魂在極致的痛苦中化為灰燼。
“那又如何?”
姬珩始終面容平靜,眼中沒有絲毫起伏。
“你的忠心,你的愛,你的恨,朕都不在乎。”
是啊,他都不在乎,因為有太多人效忠于他,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主,臣民皆為螻蟻,有誰會去在乎腳下一只螻蟻在想什么嗎?
“哈哈哈……”
蕭紹榮發出嘶啞的笑聲,似癲若狂,他抬起頭,亂發下一雙眼睛赤紅。
“那陛下還來此地干什么?來欣賞手下敗將狼狽的樣子嗎?現在看到了,陛下還滿意嗎?”
“朕來這里,是因為有一事不明。”
姬珩從懷中掏出一柄匕首,拿在手里,借著燭光翻來覆去地看。
“扶搖之草,長于西南深澗之中,根葉含劇毒,藥效發作緩慢,毒入肺腑,則大羅神仙難救,中毒者思慮加重,夜里多夢,甚至幻聽幻視,最終心血耗盡而亡。”
銀光在他眼底一閃而過,他把玩著刀,笑得陰冷:“你將毒藥抹于刀刃上,又將刀千里迢迢地送給能替你下手的人,真是好一條毒計。只是不知,你這招是沖著小九去的呢,還是料定朕會替她擋刀,沖著朕來的呢?”
牢里的人一言不發,他也仿佛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垂頭若有所思:“前些時日,小九對朕說,朕不是愛她,只是想得到她。朕原本不在意,可后來卻覺得不對,若只是想得到她,朕與你這種畜生又有何異?所以自那日起,朕就一直在想,這二者之間的區別。”
想來想去,終究還是給他想明白了。
他將刀插入桌中,道:“還是有區別的。”
蕭紹榮嘲諷地冷笑:“說得如此簡單,只因她背叛的不是你罷了,倘若有朝一日她背叛你,上一刻還在與你柔情蜜意,山盟海誓,下一刻卻在別的男人身下婉轉承歡,將你忘得一干二凈,陛下當真能夠容忍嗎?”
“不能。”
蕭紹榮提起唇角,果然,他就知道,世間沒有一個男人能忍受妻子背叛自己,更何況是大權在握的帝王。
可很快,他聽見皇帝輕描淡寫地說:“殺掉不就好了。”
“既然如此,陛下與我又有什么區別?”
“朕說的是殺掉那個奸夫。”
“……”
“不管是一個,兩個,還是無數個,統統殺掉就行了。至于小九,朕會待她更好,給她所有她想要的,讓她沒有朕就活不下去。如果她受到引誘,那不是她的錯,都是別人的錯,把那些人都殺了,她自然就會發現,還是留在朕身邊最好。”
姬珩平靜地看著他:“這就是朕與你的區別。”
蕭紹榮愣了好半晌,才終于明白,這人是個瘋子。他泛起苦笑:“事已至此,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呢。”
“于你而言沒有意義,于朕卻事關重大。”
姬珩從椅子上起身,走到牢門邊,高大的影子完完全全覆蓋住了地上的人。
“朕從來不在意名義,只注重實際,守著那點虛名到死有什么用呢?朕喜歡能牢牢握在手里的東西。可如今朕只要想起,她還在你們蕭家族譜上未被除名,她于名義上還是你蕭紹榮的妻,朕心里就膈應。知道朕為什么留著你一條爛命么,不是為了治你的罪,哪怕是你死了,靖國公府的謀反罪名也跑不了,朕讓你活著到京師,是因為你還欠著朕一樣東西。寫休書罷,如果還想活命的話。”
蕭紹榮轉頭,目光投向桌上鋪設的筆墨紙硯,終于明白了這些東西的作用。他嗤笑一聲,神情毫無畏懼,仿佛看破生死。
“要殺要剮,隨陛下意。要想罪臣寫休書,卻是萬萬不能。”
“不想活了?”姬珩點點頭,“也是,似你這樣的人,活在世上也沒什么用處,可你爹娘呢?你們靖國公府滿門呢?”
他不屑地看著地上的人:“爹娘養你到這么大,不盡孝都罷了,總得償還養育之恩。”
蕭紹榮神情凝固,雙手不由自主地握緊。
姬珩已經悄然離去,臨走前,留下最后一句話。
“朕只等你到天明,你好自為之。”
地上的人僵臥良久,像個死去的人一樣,半天都沒動一下。但最終,他還是緩慢地爬了起來,佝僂著身子,走到桌前,顫抖著手拿起筆。
飽蘸濃墨,在雪白宣紙上落下一筆。
“茲有賤妻慕氏,
第一句方才寫完,淚水就墮了下來,暈染了紙上墨字。
手抖得連筆也握不穩,他緊咬牙關,繼續往下寫。
“結緣兩載,漸生不和,
二心不同,難歸一意。”
過往的一幕幕在腦海里劃過,普濟寺的初遇,人山人海中,偏偏那么巧,她撞入他懷里,心上似撞入一朵云,他一生中,再沒遇見過那樣美麗的女子。
洞房花燭夜,他掀起大紅蓋頭,看到她暈生雙頰,含羞帶怯,那是他此生最幸福的夜晚。
可來玉京之后,她的笑容越來越少,眉間總是摻著些許輕愁,他假裝不知,繼續享受著她對他的好……
“立此休書,以求一別。
愿相離之后,重覓佳緣。”
記憶來到最后那一年,她看他的眼神不再飽含情意,而是充滿畏懼,她怯怯地喚他夫君,小聲問他能不能休了她,她想回江陵去。
“解怨釋結,更莫相憎。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寫到此處,蕭紹榮下筆越來越快,筆走游蛇,墨汁飛濺,幾乎一氣呵成,毫無凝滯,待寫完最后一句“夫蕭紹榮絕筆”,他將筆一丟,展紙看來,不禁滿意地點頭。
好字,好字。
幼時他爹常拿著雞毛撣子逼他練字,寒暑不輟,他寫過那么多字,唯獨今日這手狂草才是登峰造極,寫盡他平生之意。
休書輕輕飄落在地,他愴然大笑起來,笑聲悲凄,久久不曾消散。
當夜,罪臣蕭紹榮于獄中暴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