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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眼下的情形,讓葉采薇頗有些哭笑不得。

    在葉琛與容津岸相認之后的那幾天里,她其實偶爾有想過,若不幸與容津岸父子二人同時相處,她究竟要說什么、做什么,才能進退有據,才能兩全其美。

    誰知道葉琛這小子不按常理出牌。

    她承認,自己和溫謠、梅若雪她們都不一樣,是個嚴厲到甚至苛刻的母親,從上到下、從里到外都讓葉琛嚴絲合縫地執行著她的要求,而葉琛早慧過常人,懂事聽話、幾乎是不會犯錯的,但若果真惹她生氣,可不是主動來抱抱她、親親她,她就會心軟原諒他的錯誤的。

    但葉琛怎么能在容津岸面前這么說?這不是給容津岸一個順當務必的臺階,讓他可以明目張膽耍無賴嗎?

    為了不直面這父子二人一大一小兩張極為相似的臉, 葉采薇每說完一句話,都要把身子轉回去,面朝著前方馬車的門,而這下在葉琛給他爹遞好了臺階之后,那父子倆便都要湊過來,葉采薇又連忙將身子轉過去,用眼神示意他們停下:

    “統共就這么大點的地方,動來動去的,實在不像話。”

    葉采薇從茶室出來后,一路朝著蘇氏東院的方向而去。

    蘇氏給她安排的屋子,便在東院的一角,是個僻靜優雅的地方,只可惜前世她并沒能順利住在那里。

    容津岸此番會留宿在知府是葉采薇意料之外的事情。

    或許是因為今生她與他不同前世的交集,也或許是因為路上遇襲一事。

    總之,這對葉采薇而言無疑是件值得高興之事。

    這一次,她自不會只是遠遠望著他了。

    蘇氏是個性子溫婉且格外會享受生活的女人。

    整個東院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蜿蜒小路兩側即使入秋也仍舊繁花盛開綠植環繞。

    昨夜下過小雨的小雨還戀戀不舍地在花瓣中沾著晶瑩水珠,微風輕輕吹過,便抖落一地濕濡。

    不遠處忽的傳來聲響。

    “你說她和誰一起來的?”

    葉采薇幾乎是第一時間便認出那是唐洛嫣的聲音。

    在葉采薇眼中,唐洛嫣就是個被嬌慣壞了的嬌小姐,張揚嬌縱,存在感極強。

    即使前世唐洛嫣從未主動為難過她,但也未曾對她有過什么好臉色,想來應是對她不喜的。

    葉采薇頓住腳步,實在不想在這會和她撞個正著,只打算待她走后自己再入院中。

    腳下步子剛停,那頭很快傳來話語聲:“容將軍,奴婢親眼所見,那位表小姐就是和容將軍乘同一輛馬車來的。”

    葉采薇本以為唐洛嫣會走另一條道,沒曾想耳中剛無意聽見她的丫鬟的話語,視線猝不及防地就撞上了繞過轉角直直向她看來的唐洛嫣。

    院子另一頭,年輕的女子衣著艷麗,不同于葉采薇那般溫婉柔媚的長相,唐洛嫣要更加張揚美艷一些。

    只是表親間的血緣關系,令兩人眉眼間多少能看出幾分相似。

    葉采薇一愣,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倒是唐洛嫣先行不悅地皺起一雙黛眉。

    “不會是對面那個吧?”

    她聲音壓得很低,叫人聽不清晰,但也勉強能從她的口型看出她的語意。

    剛背著人說了小話的丫鬟嚇了一跳,只匆匆看了葉采薇一眼,便連忙垂下眼來:“是、是的,小姐。”

    唐洛嫣毫不回避地上下將葉采薇打量一周,越看她臉上表情就越發不滿,像是還未和葉采薇有過接觸,就已是對她充滿了敵意。

    前世便是這個樣子。

    葉采薇落在袖口下的手下意識蜷縮起來,握緊成拳已做好若唐洛嫣待她不客氣,她定不會忍氣吞聲。

    卻沒曾想,唐洛嫣看了她片刻后又忽的轉身:“算了,走另一邊吧。”

    說罷,她邁步離開,身影迅速消失在轉角處。

    葉采薇怔愣地站在原地,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怎感覺這一世的唐洛嫣比上一世還要看她不順眼了些呢。

    傍晚。

    葉采薇還是在飯桌上和唐洛嫣打上了照面。

    一桌三人,豐盛的晚飯似和前世一模一樣。

    那時,蘇氏似乎便是這樣熱情迎接葉采薇的到來的。

    一如既往的,還有唐洛嫣板著的一張俏麗臉蛋。

    她雙臂環在胸前,遲遲不動筷像是在生悶氣,但沒多久她便不把這股氣郁壓著自個兒承受,徑直開口道:“娘,那處院子說好了留給我的,憑什么她一來就讓她住了,那來年我的花草要種在什么地方!”

    因著情緒起伏,唐洛嫣越說嗓音越發拔高。

    直到她話音落下,蘇氏一把放下筷子,不客氣地瞪了她一眼:“你先把你屋中那盆鈴蘭花種活了再說,我看你哪是想要在那院子種花草,根本就是沒事找事。”

    “娘!”唐洛嫣不滿呼出聲來表示抗議,而后視線掃向葉采薇,自是怨氣滿滿瞪著她。

    這便是葉采薇前世沒能在那處小院住下的原因。

    她剛到知府,借住在姨母的院中,一來便引得表姐不滿,飯桌上氣氛劍拔弩張。

    至此,她便開口主動退讓了下來,幾番拉扯下,蘇氏只得應了女兒的意思,將葉采薇安排到了另一處屋宅,沒有小院,房間也要更小一些。

    此時,葉采薇被唐洛嫣瞪了一眼,卻是淡定地抬眸迎上了她的目光,嗓音仍舊溫和柔軟,像是一陣無害的微風。

    “表姐也喜歡種花草嗎,我在煙南時常在家中研究花草種植,多少有些心得,表姐若是不嫌棄,來年我們一起在院中種花可好?”

    唐洛嫣頓時一噎,眸底神色復雜翻涌。

    她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底氣不足地沖葉采薇斥道:“誰要跟你一起種花了,我是讓你不許住我的院子!”

    葉采薇對唐洛嫣明顯不自然的反應感到奇怪。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思緒不出緣由索性不再細思,轉而小心翼翼地放下碗筷,道:“姨母,給您添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這丫頭胡說八道呢,那院子你就住著,別管她。”

    葉采薇本也沒打算退讓,只客套了一句,便徑直答應了下來:“好,多謝姨母。”

    唐洛嫣赫然轉頭,不敢置信地看著葉采薇,像是她做了什么怪異之舉似的,嘴里還忍不住嘀咕著:“她怎么這樣啊……”

    “你這丫頭!”蘇氏輕聲數落了一句,倒也沒打算再繼續談論此事,很快轉移話題道,“容將軍在府上住下的事你聽說了吧,上回你便不知跑哪去野了,也沒同他打過一聲招呼,此番他既是折返回來了,你明日還是收拾規矩些,去一趟西廂,知曉了嗎?”

    唐洛嫣容言臉色微變,自也沒法再想方才之事,幾欲動唇說些什么,到底還是沒能說出口,只悶悶應下一聲:“知曉了,娘。”

    蘇氏明顯知曉女兒表面答應心里卻是極其不愿的,忍不住又數落她:“也不知你最近怎么了,以前還一口一個阿野哥哥喚得親熱,如今讓你前去禮貌給人打個招呼還不情不愿的。”

    唐洛嫣臉色微變,明顯反駁的話都到嘴邊了,又被她生生咽了下去:“沒說不去啊,明日我就去。”

    略有怪異的氛圍下,葉采薇忽的發覺自己一直以來似乎忽略了什么事。

    正這時,蘇氏似乎也想起了什么,轉頭向葉采薇問道:“薇薇,白日還忘了問你,此番你怎會和容將軍一同前來,你們可是此前便認識?”

    葉采薇回過神來,小幅度搖了搖頭:“不曾認識,只是路上偶然得容將軍相助,這一路才能順利前往。”

    唐洛嫣本是在蘇氏提及容津岸后便興致缺缺的,聽容葉采薇這般說來,又忍不住嘀咕了起來:“能有這么巧的事?”

    蘇氏倒是沒太在意,了然地點了點頭,飯席也就此結束了。

    初到知府,蘇氏安排得很是周到,交代了葉采薇幾句便先行回屋休息了。

    葉采薇不著痕跡地看了眼顯然不想在此多待,卻又一直坐著不動的唐洛嫣。

    方才心底的那抹怪異的思緒又再次涌上。

    兩人各懷心事,靜默好一會,葉采薇才率先起身,輕聲道:“表姐,那你慢用,我就先回房休息了。”

    葉采薇邁步剛走到門前,唐洛嫣蹭的一下起身,嗓音有些急促:“你站住!”

    葉采薇頓住腳步回頭,剛在心頭理出些許的思緒瞬間被打亂,眼神有一瞬迷茫:“怎么了,表姐?”

    唐洛嫣深吸一口氣,邁步走到葉采薇面前,視線再次在她臉上來回打量著。

    那目光已是有些冒犯,看得讓人覺得不適,但她很快又移開眼,神色不自然道:“很明顯,我并不歡迎你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表妹,那破院子,你愛住便住,不過有一事我還是大發慈悲提醒你一下吧。”

    葉采薇心頭一跳,好似心中的猜測在這一刻將要得到印證一般。

    她嫣唇微動,嗓音竟有些許發顫:“什么事?”

    “容將軍,容津岸,你沒事最好離他遠點,別和他扯上關系,不然有你苦果子吃。”

    好像宣示主權一般,唐洛嫣將這話說完,終是松緩了神色。

    她微昂起下巴像一只驕傲的孔雀似的,鼻腔輕哼一聲略過葉采薇便大步邁出了門檻。

    徒留葉采薇一人驚愣站在原地,心底思緒瘋長,所有的猜測在這一刻逐漸浮出水面。

    那個住在容津岸心中多年的白月光,與她有幾分相似,他們在年少時便已相識。

    每年都會前來江州的容津岸,愛而不得退而求其次。

    所以,那個女子,有可能會是她的表姐唐洛嫣嗎?

    原來,這就是容文樂讓他們做好所有準備,迎接的夫人和小公子嗎?

    一家人,絕對是一家人!

    而容津岸哪里顧得上下人們驚異又嘆服的眼神,他將熟睡的葉琛安置好后,為他蓋上了衾被,轉過身來。

    房內只余兩人,驟然四目相對,葉采薇竟不知該說什么,只覺得心跳莫名有些快。

    不該這樣的,分明不該這樣的。

    忽然,她被容津岸打橫抱了起來,快速離開。

    “你做什么!”葉采薇幾乎驚叫。

    “咱們倆的賬,也該好好算算了。”

    第六十二章

    東流縣奚府內,一大早,梅若雪便被奚家家主叫到了他們的上房中去。

    原本,因著她有孕一事,梅若雪的公婆是早就免了她雷打不動的晨省昏定的,今日卻又一反常態,她不用想,都知道定是為了奚子瑜的事。

    果然——

    “若雪,一大早叫你來,并非伯父有意為難你,但你跟老七,究竟是怎么回事?”

    奚家家主從頭到腳鴉青色,近乎于黑壓壓的一片,斑白的鬢角連接著皺紋,卻強硬地撐出一片天來。

    “老七為了葉氏的孩子三番五次頂撞我也就罷了,我原本的意思,便是派個人把那孩子送走了事,”說到此處,奚家家主深深吸了口氣,

    “但他竟轉頭就親自去送,這么重要的事,你為何沒有攔住他?又為何沒有立刻通知我?這都過了好幾日了,若不是你們院子里的人說漏了嘴,若雪,你還準備瞞我到什么時候?”

    因腹中還有胎兒,梅若雪才有資格在家主訓話的時候坐著,此時的她塌著肩膀、垂著眼簾,看起來羸弱到不堪一擊,但訓斥和質問聲聲入耳,她卻一言不發。

    葉采薇這一覺睡得很是踏實。

    天亮醒來一身舒暢,看著窗外明媚日光,倒覺得自己當真是心太大了。

    昨夜之事甚是蹊蹺,危機四伏鮮血淋漓,她竟回了屋沾了枕頭便睡著了。

    忽而想起,似乎上輩子也是如此。

    容津岸總能帶給她一些讓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安全感。

    葉采薇洗漱完去到客棧大堂時,竟發現容津岸已是坐在桌前在用早飯了。

    只是看他面色略顯憔悴,雖是收拾得干凈整齊,卻像是沒什么精神似的。

    葉采薇微蹙了下眉,坐下與他同桌時忍不住問:“你昨夜未曾睡覺嗎?”

    容津岸知曉自己興許面色不佳,小姑娘的關心并不突兀。

    但他只是抬眸輕飄飄地看了她一眼,淡然道:“睡了兩個多時辰,一會在馬車上再休息一下便無事了。”

    葉采薇眉心并未舒展,狐疑地看了眼容津岸,總覺以他的體格,若是真睡了兩個時辰,也不至于面色難看成這樣吧。

    但容津岸似乎沒打算再繼續說下去,默不作聲地又吃了兩口便放下筷子起身:“我去外面等你,收拾好了便繼續趕路吧。”

    這會葉采薇才忽的想起,昨日容津岸似乎說了一句“這回看來還真得順路去趟江州了”。

    所以他原本送她前往江州是不順路的嗎?

    這個發現令葉采薇無心再不緊不慢吃下去了,隨意咬了兩口饅頭,便起身提著裙擺就要離開客棧與容津岸匯合。

    客棧門前,容津岸站立在馬車旁,身姿筆挺,俊朗傲然。

    路過的旅客都忍不住側眸投去目光,可一觸及那張冷厲的面容,又霎時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多看。

    “將軍,尸體已經經過處理裝車準備好了,應是能保持外表十多天時間不腐壞惡臭,但內里器官在抵達江州時應是已經無法檢測了。”

    容津岸面露沉色,微微頷首:“無妨,多一些準備自能多一些線索,能查到多少便查多少。”

    士兵遲疑了一下,又問:“既是出了此事,將軍此番可是要打算在江州留一段時間?那軍隊那邊如何安排?”

    “找個人快馬加鞭回隊里把陳頌知找來,不順路的時候他不跟便不跟了,但眼下順了路,這事還必須得他來辦了。”

    正這時,一道輕柔的女聲傳來:“容將軍,我好了,咱們出發吧。”

    容津岸轉頭才發現葉采薇不知何時已走到身后。

    還沒來得及開口,便容葉采薇又出聲問道:“你們方才在說什么順路呀?”

    容津岸眸光微沉向前邁進一步,極高的身量給葉采薇帶來壓倒性的壓迫感:“你聽見什么了?”

    葉采薇一愣,心口忽的提緊,被迫仰著頭才能看見容津岸的臉。

    “我……就聽見你說眼下順路了。”

    她其實壓根就沒聽清什么,只是本就想著容津岸昨日所說順路一事,走近時便捕捉到容津岸所說的“順路”一詞。

    容津岸此時的神情葉采薇并不陌生,前世她也偶有幾次無意撞見他與下屬辦公,他便是這副模樣。

    朝堂之事,軍中事務,本也不是她一個女子能夠插手參與的,更莫說聽得一些重要機密,無論有意與否。

    容津岸靜靜看了葉采薇片刻,臉色稍有緩和,語氣卻仍是生硬道:“那便出發吧。”

    葉采薇心知自己或許不巧撞見他談論公事了,乖巧地點了點頭,不必容津岸多說,自己便手腳并用地先行登上了馬車。

    纖細的身影躬身入了馬車里,直到馬車簾徹底落下,站在一旁的士兵才尷尬地摸了摸鼻頭,壓低聲音道:“將軍,你對人家小姑娘也太兇了吧。”

    容津岸眉梢輕挑,不明所以:“我兇了嗎?”

    士兵點點頭,看著這張面無表情時便顯得冷厲的俊容,道:“她又不是故意的,興許真沒聽見什么,就算真聽見了也并無大礙吧,一個軟軟糯糯的小姑娘,叫你莫名其妙這么一瞪,估計心里都委屈上了。”

    容津岸似是仍舊不覺自己哪一句兇了葉采薇,但士兵所說的委屈又讓他想起葉采薇方才乖乖抿唇點頭的樣子。

    他轉頭看了眼還有微小晃動的馬車簾,心下微動,一旁的士兵忍不住又小聲嘀咕道:“將軍這般不解風情,可如何能討得葉姑娘歡心。”

    容津岸赫然一記冰冷的眼刀射來,嚇得士兵脖子一縮,拔腿就跑。

    “我這就去集合兄弟們。”

    客棧門前吵吵嚷嚷著,容津岸沉默地站在馬車旁久未有動作。

    直到一眾隨行的士兵在集結中準備好再次啟程,他才緩過神來,邁步跨上馬車,撩開馬車簾躬身進了車廂。

    葉采薇就如方才時一樣,模樣乖巧地坐在內里一角。

    本是微垂著眼眸不知是在想事情還是只是放空走神,一聽見聲響赫然抬頭,一雙澄亮的眼眸就這么直勾勾地看向了容津岸。

    容津岸沉默地坐下,淡冷的目光甚至沒有半分與葉采薇交匯,只待馬車駛動起來,便側頭看向了馬車窗外。

    馬車內沉寂一片,只有車轱轆碾壓過地面的響動,安靜得令容津岸有些不適應。

    他視線飄忽片刻后,沒由來地朝葉采薇的方向掃了去。

    葉采薇沒再看他,甚至連眼神都沒有聚焦,像是又放空走神了。

    容津岸目光流連她臉上,她也渾然不覺。

    從容津岸的角度能夠清晰瞧見她額前幾縷短淺的碎發隨著微風活躍地飄動著,那雙漂亮的杏眸連放空時都亮燦有光,濃長的眼睫小刷子似的微微卷翹著。

    視線向下,是她無暇的肌膚,小巧的鼻尖。

    還有那雙微張的嫣唇,飽滿瑩潤色澤艷麗,讓人想象不出那處究竟是種怎樣的柔軟觸感,卻又覺得應是會如入口即化的甜糕似的,帶著馨香的甜,軟化心尖。

    馬車忽的一個輕微顛簸,容津岸驟然回神,幾近匆忙倉促地移開視線。

    心口有詭異陌生的躁動,余光卻瞥見葉采薇落在腿上的雙手小幅度地攪動著手指。

    她當真委屈了?

    容津岸思索片刻,仍是沒想出自己究竟哪一句兇了她。

    方才談論的本就是與她無關之事,此事繁雜,且危機四伏,她若什么都不知道便是最好的,無端被牽扯進來才是麻煩纏身。

    容津岸身形微動,似有要開口說些什么的意圖。

    但雙唇微張后,又很快再次閉上,身體后仰靠在椅背上,深沉的眸光在閉眼后徹底被遮掩。

    他本也只是為報答葉采薇此前的相救送她這一程,待到抵達江州后他們便會分道揚鑣,恩情兩不欠往后應當也不會再有什么交集。

    士兵不明實情,甚以為他有想討葉采薇歡心的意思,但殊不知,葉采薇才是那個別有心思之人。

    她還是只是個小姑娘,見識不多,心性未定,突然的興起若是不得回應便也很快會消散。

    如此他便不該給予她過多不必要的回應。

    這般想著,一夜的疲憊逐漸開始蔓延,容津岸打算小憩片刻。

    但當眼前陷入漆黑,思緒開始放緩,腦海中便沒由來的閃過自己方才無意識沉下的神色,眸中清晰映照著葉采薇迷茫無措地仰頭看著他的樣子。

    或許他剛才對于葉采薇來說的確是有些兇狠了。

    小姑娘說話一向溫溫柔柔,自不像他軍中那些糙漢子可以隨意板臉露兇。

    容津岸突然無法忽視方才漫長的沉默中,葉采薇垂眸攪動手指的模樣。

    甚不可避免地猜測她彼時心中的思緒,委屈無助地不知如何向他解釋自己無意偷聽。

    她膽子甚小,昨日又剛經歷了那般血腥可怖的場面。

    他記得那時她甚至不敢一人回屋睡覺,連嗓音都帶起了哭腔,卻是忍著沒有當真哭出來。

    這會經他冷然一嚇,莫不是在他閉眼時一個人偷摸掉起眼淚來了吧。

    容津岸思緒回爐,赫然睜開眼,竟發現馬車內僅剩他一人。

    馬車不知何時停了下來,他感覺身前異樣,一垂眸才發現自己身上蓋著葉采薇此前給自己備的小毛毯。

    毛毯溫熱,還帶著少女身上獨有的香氣,在他徹底清醒過來后絲絲縷縷躥入鼻尖,不容忽視。

    容津岸猛地坐起身來,一手抓著柔軟的毛毯,一手迅速撩開馬車簾,只見馬車前走神發呆的士兵被他忽的嚇了一跳。

    士兵還來不及出聲說什么,只見容津岸神情驟變,急促道:“葉采薇呢,她人呢?”

    “是啊,這里一點一點變大,我知道那是我的孩子,在我的肚子里,慢慢長大。”葉采薇笑容恬淡,方才的張牙舞爪也全然不見,“葉琛雖然性子沉穩,但手腳卻靈活得很,稍微大一點點的時候,就開始在里面動來動去了。”

    她略去了所有懷胎生育的痛苦,她不需要向他搖尾乞憐,自然只撿那些快樂的事情來說。

    “他是我的兒子,葉琛是我的兒子。”

    也不是故意為了激怒他刺傷他,只是客觀而公平地說明事實。

    他果然收回了手。

    其實談這些都是后話,事情發生的時候,錯過了就是錯過了,無論在哪里的傷痕破損,再怎么彌補,也終究不是完璧。

    葉采薇忽然覺得困倦。

    但他顯然還不打算放過她。

    感受到裙衫正在被褪下,她倒吸了口氣,素手用力推他的肩膀。

    現在不是辦事的時候,他們誰也沒有退后一步的打算,怎么能開始呢?

    雖然是歡愉的,雖然她根本不需要負責。

    但不行就是不行。

    “別動,讓我看看你。”容津岸的聲音沉得像水。

    邊說,邊緩緩蹲了下去。

    第六十三章

    像是雷暴天的電閃雷鳴突然云銷雨霽,容津岸的語調驀地溫柔下來,在這個偌大的房間里,竟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是怎么把剛才咬牙切齒的盛怒平息下來的?

    葉采薇不知道,她只在疑惑著他說的那句話。

    從應天中秋宴的那晚起,他們早就已經做過很多次了。

    過程里,其實兩個人都不太說話。容津岸比婚前的時候還要克制發生,葉采薇也死咬著牙,若是實在忍不住,從齒縫中漏出的泣音和吟哦,一旦稍稍過盛,她寧愿咬碎自己的唇瓣,也絕不會暴露她的享受和沉淪。

    ——“看看”,“看看你”,這是什么話?

    容津岸的聲音在帳外傳來時,葉采薇剛將自己一身黏膩收拾妥當。

    她沒曾想容津岸說送藥竟是他親自送來,頓了一瞬才朝外頭出聲道:“我在,進來吧。”

    因著傷口不能沾水,葉采薇只是簡單清洗了一下,軍營中為她準備的干凈新衣并不合身,但好在干爽舒適,也叫她終于不再發冷。

    容津岸手中拿著藥瓶只走到了帳內的圓桌前,但視線一撇,發現葉采薇因著沒有更換的鞋襪,只能坐在床榻上,又邁步走到了床邊。

    “明日我讓人給你準備一身合適的衣服鞋襪。”

    容津岸本也身量高,如此近距離站著,叫葉采薇仰著頭看向他有些吃力。

    她輕聲問:“你方才說明日啟程,是要去往何處?”

    軍隊行程自是沒可能告知一個不相干的女子,但葉采薇似乎并未察覺自己逾距多問,容津岸便不答反問道:“你打算要去往何處?”

    他想說,葉采薇若是暫且沒有去處,他也可在云臺鎮上先行給她安排客棧住下,待宅子安置好,她便能有新的住處了。

    豈料,葉采薇很快道:“江州,我要去江州,可與你順路?”

    燭火下,葉采薇褪去紅腫的雙眼湛亮澄澈。

    容津岸垂眸便將她揚起的小臉盡收眼底,自然也清晰地看出她眸間光亮閃爍中的幾分期盼。

    “你去江州做什么?”

    葉采薇沒有細說,只道:“我在云臺鎮本也只是輾轉,我本就是要去江州的。”

    “回娘家?”

    容津岸話音落下,帳內忽的沉默了下來。

    他這才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追問過多,方才話不過腦,不自覺便這么問了出來。

    葉采薇怔愣一瞬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笑彎眉眼看著容津岸緊繃的面色,追問他:“順路嗎?”

    容津岸抿著唇不說話,目光沉暗地盯著正取笑自己的小姑娘。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問話,皆是不答反問。

    葉采薇也意識到這樣問下去實難有結果。

    她轉而道:“一人一問,皆要回答,可好?”

    容津岸默了一瞬,將手中藥瓶瓶塞打開遞給葉采薇,自顧自地拉過椅子來坐下,不叫她繼續吃力仰著頭,先行問道:“你去江州做什么?”

    葉采薇接過藥瓶,撩起袖子再次露出傷痕。

    藥粉撒上時有刺痛感令她蹙起黛眉,嘴上嗓音微顫著回答他:“我自煙南而來,去江州投靠表親。”

    容津岸點了點頭,心想著他此前便覺得葉采薇的口音不似這一帶的人,原來是煙南。

    此地前去江州還得十天半月,她一個女子獨行上路,怕是不太安全。

    得到了答案,容津岸正思索著是否得閑送葉采薇一程,便容葉采薇緩和了嗓音正色道:“該我問了,對吧?”

    容津岸回過神來,大抵已在心中有了決定。

    葉采薇既是不在云臺鎮居住,他也無需替她置辦宅子,她在江州與表親同住,那便送她一程,將她平安送到表親家也算是還了恩情。

    她若問是否順路,那便順路吧。

    容津岸微微頷首,剛有動作,葉采薇忽的直起身子湊近道:“你如今可有心儀之人?”

    容津岸微張的唇角頓時僵住,瞳孔縮了一下下意識反問:“你問這個做什么?”

    她不該是問他是否順路嗎。

    話題跳躍太快,容津岸不自然的面色再次攀上。

    葉采薇卻是一臉平靜,僅有眸底一抹不易察覺的狡黠閃過:“我本就想問這個,上回問你你便沒有回答我,這回說好了,一人一問,皆要回答。”

    容津岸微瞇了下眼眸審視著眼前的少女,顯然因被算計而不悅。

    片刻后,他才雙唇微動,沉著嗓音簡短回答道:“沒有。”

    “當真?”葉采薇頓時眼眸一亮,滿臉欣喜藏不住。

    對上容津岸毫無波瀾的黑眸才想起他已是回答,她便沒法再繼續問下去了,便道:“該你問了。”

    容津岸沉著臉色赫然起身:“我沒什么要問的了,姑娘早些歇息吧。”

    說完,他提著椅子歸還原位,轉身就走。

    葉采薇眼巴巴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將要走出帳子,還是忍不住出聲問:“那你,究竟順路嗎?”

    容津岸腳下步子一頓。

    壓根不是順路與否的關系,于她的恩情,順路與否他也會送她。

    但讓人無奈的卻是,這小姑娘那日所說心悅之話似乎是真的。

    他們才相識短短幾日,她喜歡他什么?

    容津岸站在帳簾前微不可容地輕嘆一口氣,半晌才背著身子沉聲回答她。

    “順路。”

    清晨,容津岸給葉采薇送去更換的衣服鞋襪后,轉而找來下屬吩咐準備馬車。

    剛換下值守的下屬朱石聽到容津岸要備馬車去江州的事,頓時驚愣不已:“將軍,你怎又要回江州,可是我們不是才從江州離開嗎。”

    容津岸一巴掌拍在朱石的后腦勺上:“讓你去備你就備,多話。”

    朱石挨了打齜牙咧嘴地揉著后腦勺,但眼底卻忽的精明起來:“是為了昨日那位姑娘嗎,將軍,您是不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那姑娘是江州人嗎,您這是要去提親了嗎,那兄弟們是不是……”

    容津岸又是一巴掌,打得朱石腦子嗡嗡作響,一記狠厲眼刀射去:“你是不是最近閑得發慌了,備好馬車滾去負重繞山一周,就你一個人,午時前歸隊,跑完整軍準備繼續出發南下,我去過江州之后會趕來與大家匯合。”

    朱石疼得嗷嗷叫,一聽要負重繞山,眼前一黑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難不成兄弟們猜錯了,這不是將軍看上的姑娘,當真只是救命恩人這么簡單。

    可是救命之恩,不都得以身相許嗎。

    難不成是那姑娘不愿意?

    朱石猜不透,只打算待容津岸走了再召集兄弟們好好議論一番此事。

    他正打算轉身前去準備馬車,又被容津岸喚住:“頌知在哪,昨晚就沒見到他人,既是要回一趟江州,問問他是否要與我同行。”

    “陳軍醫這幾日都在自己帳子里待著鮮少出來,好像每回去過江州后,他都怪怪的,興許并不喜往江州去吧。”

    容津岸微微蹙眉。

    怎么會呢,每年最先問及何時前往江州的,不正是他軍中這位跟了他數年的軍醫,陳頌知嗎。

    容津岸思索了片刻無果,擺了擺手道:“你去準備吧,我親自去問問他。”

    “是,將軍。”

    葉采薇穿戴完畢后簡單在帳子里用過了軍中的早飯。

    昨夜容津岸說順路,那便是同意她隨之同行的意思了。

    想起男人板著一張臉,面色緊繃的樣子,她又有些想笑了。

    直到耳邊回響起容津岸低沉肯定的回答,她臉上的笑意徹底綻放。

    他還沒有心上人呢。

    身后傳來腳步聲時,葉采薇含笑回眸,一張清透明艷的臉龐笑靨如花。

    容津岸愣了一瞬,從陳頌知帳中出來時還帶著的些許沉悶瞬間被這張笑顏沖散。

    他斂目不自然輕咳一聲,問:“吃過飯了嗎?”

    葉采薇饒有趣味地看著他,如此模樣與前世那個不茍言笑的男人相差甚遠,亦或是前世她壓根就不曾細致留意過他微小的表情。

    葉采薇點頭道:“吃過了,不知今日你們何時出發呢?”

    容津岸不自然的神色僅閃過一瞬,很快又淡然下來,道:“不是他們,是我們,走吧,馬車已經備好了。”

    葉采薇一愣,連忙邁步跟上容津岸,奈何他腿長步子大,她需得攏著裙擺小跑著才跟了上去。

    只見軍營大門前已停好馬車,如同昨夜她抵達此處一樣,周圍一群好似很忙碌又不知在忙什么的士兵們齊刷刷地探著頭直往兩人這邊看。

    白日里光照更為清晰,一見這么多人都注視著他們,叫葉采薇一時間也有些不好意思,到嘴的問題又噎了回去。

    直到站到馬車旁,才聽見容津岸問她:“要我扶你嗎?”

    葉采薇臉上微熱,到底還是搖了搖頭:“我可以的。”

    沒有了寬大的衣袍阻礙,容津岸的馬車于她而言仍是有些過高。

    葉采薇手腳并用地扶著馬車往上跨去,自知動作大抵是有些滑稽的,但還是穩穩地上到馬車上,躬身快速鉆了進去。

    士兵們的議論聲被隔絕在馬車外,吵吵嚷嚷的不知是在說什么。

    而后馬車一個下沉的晃動,容津岸高大的身形躬在馬車門前,遮擋出一片陰影。

    葉采薇往里坐了些,可容津岸似乎并未打算與她太過靠近,只坐在門前的位置,與她隔了最遠的距離。

    寬敞馬車甚至還能坐下三五人,兩人之間像是隔著楚河漢界似的,叫葉采薇不滿地撅了下嘴。

    隨著馬車駛動,馬車內也沉寂了下來,一時間兩人都沒了要開口的意思。

    馬車逐漸駛離軍營,葉采薇心頭那點小氣惱也逐漸消散了下去。

    心里忽的想起正事來,容津岸所說的銀兩還一分未給到她。

    她雖是想著能借以和容津岸同行這段時日再多與他相處些許,但總不能叫容津岸覺著,送了她一程,便將那報答的銀兩給免了吧。

    如此想著,葉采薇有些按捺不住了。

    她赫然抬頭,一張嘴卻見容津岸也正好轉頭看來。

    兩人目光交匯,幾乎是同一時間開口出聲。

    “你的傷勢如何了?”

    “你的傷勢如何了?”

    容津岸一愣,下意識垂眸看向葉采薇被衣衫包裹住的手臂,忽的有些尷尬自己用此話語打破沉默。

    葉采薇那點小傷看著嚇人罷了,瞧她今日活蹦亂跳的模樣,自不像有大礙的樣子。

    他抿了抿唇,才回答道:“我已無大礙了。”

    如此,若是葉采薇也同樣回應并無大礙,眼下的話題便又了結了去,馬車內自是會再次恢復沉寂。

    豈知,葉采薇只敷衍地點了點頭,話鋒一轉,直言道:“那昨日你說的銀兩,可還會給我?”

    葉琛從小就有歇晌的習慣,但在東流時日夜苦讀,歇晌不過片刻鐘,從不會像今日睡得這樣久。

    醒來,入目是陌生的房間,爹爹和娘親都不在身邊,也不見問鸝和見雁姑姑,葉琛想了想,還是決定下床自己看看。

    總不會再遇到什么危險的。

    才走到門口,有人進來,是先前跟著爹爹的那個、長了一張娃娃臉的叔叔:

    “小公子,你醒了?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葉琛沉吟:“我……我該如何稱呼你?”

    容文樂被他認真的模樣弄得歡喜,笑盈盈道:

    “小公子叫我容文樂就好。嗯,又或者……文樂叔叔?”

    “阿娘教過我,直呼大名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葉琛說著,一邊跟隨容文樂往房外面走,“文樂叔叔,你知道我阿娘和阿爹在哪里嗎?”

    容文樂的頭上卻在冒汗,想不到,這小公子一來,就問他如此棘手的問題。

    而棘手的問題還不止一個,不過眨眼之間,另一個仆從快步踱來,向他請示:

    “第四遍熬給大人的藥已經準備好了,是現在開始熬,還是再等等?已經浪費了三副,都不知道大人何時才能出來。”

    問完,這仆從才看見容文樂身后的葉琛,連忙行禮,葉琛聽懂了他對容文樂說話的意思,便干脆問道:

    “阿爹他……是和我娘在一起嗎?”

    容文樂思量著對葉琛的話得自己親口來說,揮退那仆從,迎著葉琛探究的、黑漆漆的眸子:

    “是,大人和葉娘子有要事相商,現在還不方便出來呢。”

    在葉琛這里,他對葉采薇的稱呼從“夫人”又改回了“葉娘子”。

    葉琛聽完,點點頭:“阿爹他,生病了嗎?”

    只有生病了才會吃藥的。

    容文樂也點頭:“小公子當街認父的那天,大人一回來就嘔了血,把小的們都嚇傻了……”

    他看見了那天葉琛失望的眼神,覺得有必要為自家大人說說話:

    “這事,大人不愿小的告訴葉娘子和小公子,但小公子既然看見了,小的也不瞞你。不過,小公子能不能保個密,就當不知道,也千萬不要告訴葉娘子?”

    第六十四章

    容津岸坐在床邊。

    一張臉最是清雋無匹,在京城里打著燈籠,也再找不見能匹敵十之一二的。束得一絲不茍的烏發也凌亂了,鬢角垂落幾綹,像傳世的山水圖上縹緲的浮云點綴。皮膚還是一貫的蒼白,但細看之下,卻能發覺點點與平日清淡截然相反的虛紅。

    他反思著自己這一切失控的行為。

    根由盤桓曲折。

    若說,將葉采薇抱到那面落地銅鏡前的時候,他尚存理智的話,那么,當他拿出鎖鏈的那一刻,他也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徹底瘋了。

    鎖鏈,鎖鏈,有鎖還有鏈,兩個人各自的心上都鎖著一把鎖,而開鎖的鑰匙不知所蹤;鏈子的兩端將他們穩穩連接,即使血肉模糊,也決不分開。

    上碧落,下黃泉,死也要死在一起。

    反正已經這樣了。

    葉采薇當然不會打消這個念頭,但卻沒想到自己把人給嚇跑了。

    翌日清晨醒來,葉采薇看著空蕩蕩的屋子有些懊惱。

    容津岸已沒了蹤影,欠她的錢用一個精致的錢袋裝著,壓在她立下的那張欠條上。

    欠條后方赫然寫著一行蒼勁有力的字跡,葉采薇自然認得那是容津岸的字跡。

    【多謝姑娘相救,賬已結清】

    什么結清!

    葉采薇懊惱轉為氣憤。

    現如今的容津岸不知道多有錢,她這可是救命之恩,他不愿意以身相許就算了,竟然真就只還了她這區區十幾兩銀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腿沒殘的時候,怎么這么摳啊!

    容津岸的離開讓葉采薇有些措手不及。

    她本以為這一世能夠早早遇見容津岸或許是上天的指引,在莊子里的這段時日他們朝夕相處,她可以借著對容津岸的了解投其所好,讓還未有心儀之人的容津岸對她動心,從而迎娶她。

    葉采薇腦海中頓時浮現出昨日容津岸冷淡的回應:“葉姑娘,我可能不會有和一個成過婚的寡婦成婚的想法,你還是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吧。”

    葉采薇再次感到懊惱,雙手捂臉悶住呼吸嗚咽了一聲。

    所以她為何要逞一時口舌之快說自己是個寡婦,雖然她真的是個寡婦。

    她那會不過是為了找借口搪塞過去,順帶著看見眼前上輩子早早離世令她漂泊流離的丈夫,便話不過腦直接說了出來。

    這下好了,容津岸的確沒可能和一個寡婦成婚,她唐突的表白嚇走了他,她甚至都沒能有一個解釋的機會。

    葉采薇從掌心中抬起頭來,一張精致漂亮的臉蛋悶得發紅,嫣唇委屈地撇了撇,無奈地嘆息了一瞬。

    但很快,她又坐直身子開始認真思考起來。

    人雖然走了,但也不是沒有回旋的余地了。

    葉采薇記得前世那幾年容津岸時常會來江州,所為何事她并不清楚,但因著她住在知府,知府每每接待容津岸時她都能在府上遠遠瞧見那道鶴立雞群的身影。

    他們還會有機會見面,只是葉采薇無法確定在他們下次見面之前是否會發生變故。

    這時她就十分后悔前世自己竟是對容津岸的心上人一點了解也沒有。

    可這也怪不得她,如此紙醉金迷的生活,丈夫不歸家,錢財用不盡,誰還管本就沒感情的丈夫心里裝著誰啊。

    葉采薇蹙眉又細想了片刻,覺得自己不能拖泥帶水了。

    既是已經有了這個決定,她便要抓緊時間出擊才是。

    如今容津岸本就在江州附近,或許這一年他也去過知府了,只是上輩子葉采薇是在去到知府第二年才見到的容津岸。

    與其無所事事在此等著知府派人來接她,不如她自己趕路提前去到知府。

    雖是有些不禮貌,知府的人大抵會覺得她壞了規矩,但她想,自己重活一世應付知府那幾人應是不成問題的。

    如此想著,葉采薇這才終于拿起了被冷落在一旁的錢袋。

    容津岸給了她十一兩銀子,加之她此前余下的二十多兩,完全足夠她自行趕路抵達江州。

    只是一舉用掉了自己所有的錢,那和容津岸成婚這事,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了。

    打定主意后,葉采薇很快將莊子里的行禮收拾了一番,而后便是去找一位馬夫載她前往江州。

    想到馬夫,她自然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劉力。

    至少劉力沒有壞心思,這一路應當也能方便些。

    葉采薇記得上輩子這個時候李耀并不在云臺村,她被關起來的時候曾聽他說過這段時間他去了一趟隔壁鄉鎮,本是為相看姑娘,不過他并未瞧上那人,轉而回來便把她擄了去。

    既是李耀不在,葉采薇便決定直接去云臺村找劉力。

    越早出發越好,以免夜長夢多。

    云臺村,劉力家。

    劉力驚愣地瞪大眼,情緒有些激動:“這便要走了,你可還會回來?”

    葉采薇搖搖頭道:“來此本也只是為了輾轉,我父兄已是前去江州打點好住處了,所以我也想盡快出發,不知劉大哥何時有時間,可能接我這個單子?”

    劉力自是多有不舍,深深地看了葉采薇片刻,才嘆息道:“真不希望你離去,但你家中若是已經安排妥當了,那便讓我送你這一程吧,你想何時出發?”

    “明日,可好?”

    劉力一噎,沒曾想是如此著急,但也無可奈何,只得點頭應了下來。

    葉采薇付了十兩定金給劉力,這一走需得十天半月路程,若不是為了容津岸,她實在不舍自己花這么多銀子趕路。

    一想到容津岸不辭而別,冷淡抗拒的樣子,葉采薇心下便有些擔憂。

    心事重重從劉力家中離開,葉采薇開始思索下一步該如何去做。

    她雖是沒什么遠見,但也知凡事多有計劃的好。

    葉采薇一邊走一邊出神想著,腳下步子邁得不算太快,將要走到云臺村前的小道時,余光瞥見一道匆匆往里走的身影。

    她并未抬頭細看,只下意識往旁邊移動了兩步,以免和來人撞上。

    不曾想,那人卻是在遠處頓住了腳步,就像是要給她讓路似的。

    葉采薇沒多想,仍是垂著頭快步往外走,心下已是在想路上是否還缺什么東西,不若一會再去一趟鎮上采買。

    直到葉采薇徹底走出云臺村,那道一直站在原地不動的身影才再次邁開步伐。

    劉力正因葉采薇將要離開之事惆悵煩惱,家中房門卻忽的被人粗魯推開。

    “劉力,剛那姑娘是不是就是你說的半山腰莊子里的那個!”來人竟是李耀,他兩眼放光,情緒很是激動。

    劉力一愣,張了張嘴不明所以:“你……你怎么回來了。”

    李耀又露出幾分嫌惡,不滿道:“呸,那娘們長得可真磕磣,老子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你趕緊回話,剛才那姑娘是不是半山腰那個!”

    這話聽得劉力渾身不適,他一向不喜李耀這般將女子當做物件,玩弄挑選嫌惡丟棄。

    但李耀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又只得垂下頭來,低聲道:“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她并無打算常住這里,今日她來找我就是為雇我的馬車前去江州,她家人在江州已經打點好了住處,以后也不會再回來了。”

    李耀皺眉:“她要走了?”

    剛才那驚鴻一瞥,讓他整個人血液都沸騰了。

    原本李耀是不打算這么快就折返的,隔壁鄉鎮那位雖然不盡人意,但他也不想白來。

    可一想到路上劉力曾說的那位半山腰的姑娘,他又有些心癢癢了。

    舊不如新,未知的新鮮感令他在隔壁鄉鎮一天也待不下去了,當即決定折返回來,且先將半山腰那位模樣瞧過再說。

    李耀今晨返回,直沖沖就往半山腰去,可到了莊子前卻發現里面空無一人。

    李耀本就沒什么道德感,更不受禮數約束。

    他找到未上鎖的窗戶翻窗入了小屋,發現屋子里就一張床榻,東西少得可憐,要不是還算干凈整潔,幾乎要讓人以為無人居住。

    并且他發現,雖有幾件女子衣物,但卻壓根沒有男子生活過的痕跡,所以這地方怎會住了一個女子和父兄,頂多是個獨居女子。

    李耀有些疑惑,心情煩悶地下山回村子。

    卻沒曾想,竟在村子口看見了一位天仙般貌美的年輕女子。

    他一時間看呆了,眼睛黏在對方臉上無法移開,直到那姑娘走遠他才赫然想起。

    從未見過的陌生女子,獨自一人,年輕貌美,難不成就是半山腰那位。

    李耀在村子里隨意找人問了兩句,便知方才那姑娘是來找劉力的。

    他興沖沖找了來,果真與他猜想的沒錯。

    劉力不知李耀在想什么,只知葉采薇要走自己心情很是低落,回答李耀時語氣便也不太好:“是啊,她明日便走,她本也不是此地人,模樣氣質皆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你別打什么歪主意,就死了這條心吧。”

    李耀哪容得劉力這沒用的馬夫警告自己,他面目猙獰呵斥道:“少在這給老子裝好人,你敢說你對那娘們沒心思嗎,不是老子家的地,就你這臭要飯的馬夫早就餓死了,還妄想娶媳婦生孩子?你才是趕緊死了這條心。”

    劉力臉色驟變,被辱罵的屈辱令他眼眶漲紅,拳頭捏緊,卻無法否認自己的確生存于李耀的壓制下。

    他和母親相依為命,攢錢購得一輛馬車和一匹馬兒,鎮上的生意僅能賺點外快,沒有李家的地,他連吃飯都成問題。

    但李耀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過了,腦海中想起葉采薇那張清透明艷的臉龐,他還是咬牙出聲道:“李耀,你想干什么?”

    李耀白了他一眼,已經沒了要待在這里的意思,擺擺手惡劣道:“老子的事你少管,這個月地租別忘了,過兩天就給老子交上來。”

    說罷,李耀邁步挺著大肚子走出了劉力家。

    劉力心有不安,總覺李耀會干出什么令人膽顫之事來。

    但好在葉采薇明日便會離開,方才他的那點不舍,在李耀如此態度下逐漸消散。

    葉采薇留在云臺鎮的確不安全,若當真被李耀這等人擄了去,還不如讓她離開自是最好的。

    劉力心下這般安慰著自己,打定主意明日一早早些到半山腰去接葉采薇,至此才稍微安心了些。

    夜里。

    葉采薇也是收拾好行禮后早早入睡了。

    熟睡中,房門傳來謹慎小心卻尤為突兀的響動,像是有人在撬動著什么。

    來人動作熟練,手腳麻利,沒多會,“啪嗒”一聲,鎖芯被撬開,房門松動,被人拉住止下了將要發出的吱呀聲。

    凌亂的腳步聲踏入小屋內,有人低聲道:“動作快點。”

    葉采薇在睡夢中感覺到有奇怪的動靜侵入夢鄉,她從迷蒙中醒來,眼前赫然出現一張逆著光的猙獰面孔。

    “啊!”驚叫聲劃破沉寂夜色。

    李耀齜牙咧嘴一笑,提前沾了藥粉的帕子重重捂上葉采薇的嘴。

    葉采薇在劇烈掙扎中逐漸脫力,旋即眼前一黑。

    徹底昏迷前,耳邊傳來噩夢般的低語。

    “美人,跟爺回家吧。”

    “當然,當然是真的。”容津岸給了葉琛肯定到篤定的回答,“等會兒咱們去國子監,讓他們看看你阿娘寫的書,用官方的名義把書刊印出來。阿爹都沒辦法寫出書,你阿娘卻可以,阿爹的學問當然不如你娘。”

    夸她的書寫得不錯、值得送去國子監被官方刊印,本也是他先前做過的事。

    算不得稀奇。

    葉采薇調整了呼吸,重新抬臉,對葉琛柔柔一笑:“容安,你想跟著你爹學習,當然還是住在容府方便。”

    葉琛的雙眼晶晶亮,追問:“那阿娘,你呢?”

    “之前也打擾你溫謠姑姑好多天了,她身子不好,阿娘實在有些過意不去,所以,”她頓了頓,朝容津岸脧了一眼,只見他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阿娘也就跟你一起住好了。”

    這下,葉琛仿佛得到了今日最好的消息,高興極了。

    這份高興一直持續到了國子監的門口,容津岸要抱他下車,他堅持留在葉采薇的身邊說幾句悄悄話,難得親昵地伏在她的耳邊,壓低了聲音:

    “阿娘,其實阿爹他為你吐了好多好多的血,一直在吃藥呢,他還不讓容安告訴你,但容安想說。”

    第六十五章

    雖然,那書稿是葉采薇所著,每一個字都凝結著她多年的心血,但經過反復考慮,她還是決定不與父子兩人一起進入國子監,只在門口等著他們出來。

    這些年,國子監的那些規矩并沒有變化,女子不得入內,她從前每次來,都是女扮男裝的,這次是徹底換了個身份,當然更不好明目張膽進去。

    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不想一來便向國子監的人,透露那書稿是自己所著。

    這倒不是她對書稿的質量沒有底氣。

    三日后。

    容津岸一行人抵達江州。

    知府前廳。

    三姨太蘇氏帶著驚喜的神色來回在葉采薇身上打量著,終是忍不住伸手握住了葉采薇:“真是和你娘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比她年輕時更水靈。”

    蘇氏的溫柔和睦與上輩子如出一轍。

    只是那時葉采薇初到陌生之地,更是頭一次瞧見知府這般闊氣的大宅子。

    眼前是一口一個“薇薇”親昵喚著她的姨母,她卻從未見過她,對她陌生至極。

    以至于那時候,她緊張局促地低下了頭,連聲姨母也沒能喚出口。

    “姨母,貿然前來還望你見諒,莊子那邊……”

    蘇氏拍著她的手背搖搖頭打斷道:“別說了,那事我都知道了,是我考慮不周,你平安無事便好,否則我還真不知如何與你娘交代。”

    前廳外傳來腳步聲,伴隨著男人的朗笑聲,唐鎮宗緩步走了過來。

    容津岸:“老師,好久不見。”

    “哈哈哈,能有多久,不過一個月,聽你說又要回來還讓我好生驚訝,這是什么風又把你吹回來了,總不是舍不得我這老頭子吧。”

    “既是來江州,自是要來探望老師您的。”

    “那就在我府上住下,接到你的消息我就已經讓下人準備好了西廂的客房,你可不許找借口拒絕啊。”

    葉采薇一愣,側身時余光撇見前廳另一邊的動靜。

    容津岸背脊直挺,背對著葉采薇的方向令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見他嗓音淡冷道:“那是自然。”

    葉采薇徹底轉過頭去,眸中光亮閃爍。

    容津岸竟是要在知府住下來嗎,這是前世未曾有過的事。

    江州知府大人唐鎮宗,葉采薇的姨母蘇氏是他的三姨太,葉采薇勉強算得上是知府的表小姐。

    眾人皆知名鎮四方的玄北將軍容津岸在無戰事時,幾乎每年都會到江州拜訪唐鎮宗。

    至此,葉采薇前世出嫁前曾多次在府上遙遙瞧見過這位意氣風發英俊挺拔的玄北將軍,他卻是從未在知府留宿過。

    “薇薇,走吧,我帶你去你的屋子看看,給你準備了一個漂亮的小院,待來年開春時還能種些花花草草,來了姨母這兒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樣,不必拘謹,待會看過屋子還需要什么就和姨母說,千萬別客氣。”

    蘇氏壓根沒功夫關注另一頭一個月前才熱情招待過的常客,方才簡短打過招呼后,心思便全放在了自己這個瞧著水靈乖巧的侄女身上了。

    葉采薇被蘇氏攥著手邁步從另一側離開了前廳。

    她只得暫且收回思緒,靦腆溫柔回應道:“多謝姨母,讓姨母費心了。”

    蘇氏還在笑,時不時側目看向葉采薇,再聽她溫軟熟悉的煙南語調,當真是越看越喜歡。

    “哦對了,還有你表姐,我的女兒洛嫣,你應是不記得她了,但你出生那年,她還哄你睡過覺呢,不過那時她也不過是兩三歲的小娃娃,說是哄你睡覺,自己竟先睡著了,這會她還未回府,待晚上吃飯時你便能見著她了,也不知如今你們能不能相處得來。”

    葉采薇腳下步子微蹲,在蘇氏察覺異常前又很快恢復如常。

    唐洛嫣。

    蘇氏膝下獨女,前世那個叫葉采薇又氣又怕的嬌縱表姐。

    自是相處不來的。

    一切好似將要和前世的軌跡重合,卻又好像不太一樣了。

    茶室。

    黑子落定,勝負已分。

    唐鎮宗愣了一下,手中的白子松開放回棋簍中,似是不服面上卻帶著笑:“你還真是一點也不給我面子啊。”

    容津岸挑了挑眉:“老師,還來嗎?”

    唐鎮宗擺了擺手:“你這小子,我不來了。”

    說罷,他拿起一旁的茶盞一飲而盡,轉頭卻見容津岸慢條斯理收拾著棋盤,似乎一點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怎么,打算在我這坐一整日?”唐鎮宗揶揄他。

    容津岸動作利索,復雜的棋局很快被他盡數清理干凈,他才不緊不慢回答道:“老師不是總說我來一趟卻無多少時間陪您,如今得閑,您怎么好像不是很歡迎我的樣子?”

    唐鎮宗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想當初,容津岸的棋藝還是他給教的,如今容津岸倒是技藝越發純熟了,可對弈起來,一點不給他留面子。

    進攻手段之猛,圍剿能力之強,簡直是讓他輸得一敗涂地,這怎么歡迎得起來。

    容津岸見狀輕笑了一下,沒再和唐鎮宗打太極,終是直言切入正題:“其實此番前來確有要事,還需要老師幫忙查探一番。”

    唐鎮宗容言終是正色起來。

    他坐直身子張了張嘴,正要開口說什么,門前傳來響動。

    “姨父,侄女葉采薇求見。”

    唐鎮宗到嘴的話一頓,錯愣轉頭看向房門的方向,這才想起今日與容津岸同行而來的,還有蘇氏早前向他提及過的侄女。

    他很快回頭,沒有向門外應聲,卻是先壓低聲音詢問容津岸:“說來我還忘了問你,你怎會和我的侄女同路前來,你們之前就認識?”

    無論是認識,還是同路,這事發生在容津岸身上就不太尋常。

    容津岸眸光微動,視線卻是略過唐鎮宗直直看向緊閉的房門:“讓人在外等著不太好吧。”

    唐鎮宗狐疑地來回打量著容津岸,神色逐漸變得耐人尋味起來。

    默了一瞬,他才重新朝門外出聲道:“進來吧。”

    房門從外面被緩緩推開。

    少女一路的風塵仆仆被收拾干凈,著一件鵝黃色的衣裙襯得她肌膚白里透紅,一雙明亮的杏眼帶著幾分謹慎,小心翼翼地跨入門檻中。

    兩人視線在空中交匯的一瞬,容津岸很快斂目,只在耳邊聽見她柔軟的語調:“姨父,容將軍,可是打擾到你們了?”

    這兩人果然是認識的。

    唐鎮宗怔愣一瞬很快神色恢復如常。

    他爽朗地笑了起來,抬手熱情招呼葉采薇:“不打擾,我們正下棋下得不得趣呢,過來坐吧,讓姨父好好瞧瞧你。”

    葉采薇手中還拿著托盤,緩步走到桌前微蹲了身子將托盤內的茶壺放下,這才側身坐到了一旁,溫言細語道:“這是我從家鄉帶來的新茶,還請姨父莫要嫌棄,可要品嘗一二。”

    前世的葉采薇自是沒膽量做出主動拜見唐鎮宗,更別說還送茶攀談。

    茶葉自不是從煙南帶來的,但路途中偶遇煙南的小販販賣茶葉,她便順手買了兩斤,如今倒是派上用場了。

    唐鎮宗頓時眉眼更加開懷:“好好好,你有心了,我自是要好好品嘗一番的。”

    葉采薇懂事地抬手替唐鎮宗的茶盞添上新茶,視線卻若有似無地飄向容津岸的方向。

    替他斟上一杯茶后,白皙指尖推著茶盞到容津岸跟前,聲音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壓低了些許:“容將軍也嘗嘗吧。”

    容津岸視線掃過茶盞,動作稍有遲疑,桌案下忽的有一股力道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身形微頓,斂目便在桌角縫隙下瞧見了那只纖細的手指,正捻著他的衣角,和他沉黑的衣袍形成鮮明的對比。

    隱秘卻又自然。

    那股力道小幅度地晃動了一下,像是在提醒他快些賞臉嘗一嘗她的茶。

    撒嬌似的。

    引得容津岸指尖微動。

    還未抬手,那頭唐鎮宗忽的放下飲過的茶盞,大聲夸贊道:“好茶,這茶當真不錯。”

    衣角拉扯的力道瞬間褪去,容津岸在縫隙中瞥見那只做賊心虛似的快速縮回的手指。

    抬手飲茶時,唇角不自覺有了一抹上揚的弧度。

    “的確不錯。”

    葉采薇并未在茶室多待,送上茶水簡單問候過唐鎮宗后,便禮貌告退離開了。

    屋中兩人沉默了片刻,像是都藏了些話,卻又都頗有耐心似的,誰也沒先開口。

    到底是唐鎮宗先耐不住性子了,手中茶水再次飲盡,他開口打破沉默道:“說吧,怎么回事。”

    容津岸指尖輕點著桌面,正色道:“大半月前我在江州以北的云臺山附近遭到偷襲,對方公然在玄北軍行軍路上動手,只怕是早有預謀,幕后黑手還在暗處隱匿埋伏,眼下我抓到一點線索,或許這事和我們此前一直追查之事有所關聯。”

    唐鎮宗微微擰眉,像是在對此事進行思索。

    他默了片刻,忽的擺了擺手道:“這事先放著,等時安回來讓他去辦,我問的不是這個。”

    容津岸:“?”

    “薇薇,我那侄女,葉采薇。”唐鎮宗眉心又舒展開來,朝著容津岸湊近些許,面上全是興致勃勃。

    “我是問,你們是怎么回事?”

    她隱隱預感,他們一家只手遮天的好日子很有可能到了頭。

    而容津岸居然對她說出這樣的提醒和警告,難道——

    他才是背后那只翻云覆雨手?

    嘉柔公主氣極又驚極,眨眼之間,肚子里已經足月的孩子竟然開始作動。

    “公主!你要挺住啊公主!”她的宮婢手忙腳亂,催促著華貴的馬車趕緊離開,還不忘安慰連連痛叫的主子,“很快就會沒事的!公主!一定會母子平安的!”

    在一片堪稱兵荒馬亂之中,百姓們目送嘉柔公主的大駕離開,紛紛松緩下來,長舒了一口氣。

    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個面對公主不卑不亢的小公子,正被他那神仙似的父母一左一右拉著,拿著銀錢,一個一個到他們的攤位上,將所有的東西全部買了下來。

    這個世上,有嘉柔公主這樣視百姓為螻蟻一般踐踏的權貴,也有葉娘子這樣替百姓著想、敢為百姓藐視權貴的錚錚鐵骨。

    小公子付給的銀錢幾倍于實際的價值,攤主們領了錢,看到他把買來的食物分給了其他連飯都吃不起的乞丐和貧民,都歡天喜地收攤了。

    雖然遇到嘉柔公主撒野十分不幸,但有葉娘子一家,到底是幸運的。

    徹底結束,葉琛被帶上了馬車,離開這片街區的時候,他仍不忘回味,方才站在角落中親眼目睹娘親的英勇無畏:

    “阿娘,你真的好厲害!”

    “你娘可是連皇子的親都敢退的人。”容津岸也笑。

    “什么?原來阿娘曾經跟皇子定過親嗎?那為什么又嫁給阿爹了?”葉琛震驚得瞪大了眼,繞著頭想了想,

    第六十六章

    馬車轔轔,葉采薇原本還在悠悠恍惚,聽到葉琛的話,當即回過神來。

    正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別說同齡的孩童,就算相比大五六歲的那些,葉琛也是穩重得不像話,今日是怎么回事,竟然有這樣離奇的猜測,還直剌剌對他們說出來。

    完完全全的異想天開嘛。

    但才經過了嘉柔公主的事,葉采薇此刻的心情可謂舒快無比,原本該直接同兒子解釋當年事的,卻眉眼彎彎,輕柔地摸了摸葉琛的小腦袋:

    “容安,你怎么會這么想你爹?”

    葉采薇走在下山的路上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

    方才簽字畫押時容津岸好像笑了。

    腦海中再度浮現那張笑得張揚的俊臉,叫人有一瞬晃神。

    葉采薇在前世幾乎沒見過容津岸露出笑容。

    或許是因為從云端跌落塵埃的落敗感,又或許是對心儀之人多年的愛而不得。

    隨著他身體逐漸孱弱,最后那一年,在他眼中幾乎只看得見沉暗的陰郁,再不見半分光亮。

    原來曾經的他,面對陌生人時,也是會笑的。

    抵達云臺鎮,葉采薇按照容津岸給出的藥方前去藥房抓藥。

    老大夫瞇著眼看了看藥方,沒多說什么,轉身便開始抓藥。

    葉采薇想了想,開口問:“老大夫,請問如果傷口周圍的皮膚布有青色脈絡,是何病因?”

    老大夫抓藥的動作一頓,轉回頭來:“傷在哪?叫我看看?”

    葉采薇連連擺手:“不是我,是我……我家兄長,他并未與我同行,我只是來替他抓藥的,順道問問您。”

    老大夫脾氣古怪地哼了一聲:“一般皮膚上布有青色脈絡,多半是中毒的現象,但沒瞧著實際情況,老夫也不能亂下定論,不過你這單子上的藥方可沒一種藥材是解毒的,你找誰給他看的病?”

    葉采薇答不出來。

    見老大夫這副模樣,她若是說未曾找人診斷,只怕這脾氣古怪的老頭能直接撂單子不給抓藥了。

    她支支吾吾把話題給帶了過去,待老大夫抓完藥,便拿著藥包快速離開了藥房。

    除去要給容津岸采買的藥材,還需去買他換洗的衣服和昨日自己未采買的一些物件。

    葉采薇快步行走在城鎮街道上,一路買了些東西,一邊盤算著手頭剩余的銀兩一邊走進一家門店較小的布坊。

    她給容津岸開價兩件衣服一兩銀子,自是不可能當真給他買價值一兩銀子的衣服。

    越是便宜,她便越是賺得多,開口問過老板娘衣服單價后,她甚至有些后悔只向容津岸開了一兩的價格。

    葉采薇正拉著貨架上的衣袖挑選著適合容津岸身材的衣服。

    店門前忽的傳來走進的腳步聲,而后是男子驚呼:“姑娘,是你嗎?”

    葉采薇容聲側頭看去,便見一臉驚喜的劉力出現在此處。

    她愣了一瞬,而后有些不情不愿地開口喚道:“劉大哥。”

    劉力一聽她竟是記得自己,頓時臉上笑意更甚,忙上前道:“昨日回去我還在想之后是否會有機會再見你,沒曾想今兒個就碰巧遇見你了,真是緣分啊。”

    劉力的熱絡和上輩子并無兩樣。

    只是那時的葉采薇年紀尚淺心思單純,并不知他殷勤后的別樣心思。

    如今再看,劉力幾乎是將直白的喜歡完全寫在了臉上。

    葉采薇只微微頷首算是回應,便再也沒有多的言語了。

    但劉力目光瞥見老板娘正在為葉采薇打包的衣服,很快找到了繼續下去的話題:“姑娘,你這是給家中人買衣服嗎,我瞧你外頭還有些東西,不若我幫你拿一些,待你買完我送你回去。”

    葉采薇自是有些抗拒,但對上劉力的滿腔熱情,一時間也不好將場面弄得太難看,只含糊回應兩句,拿著老板娘打包好的衣服扭頭往外走。

    劉力見狀忙跟了上去,在葉采薇有動作前,先一步幫她推起了小推車,臉上堆著憨厚的笑自然地和她攀談起來。

    “姑娘你父兄已是到了莊子里吧,今兒個怎你一人下山來買東西,這么重的推車你一個小姑娘推起來可吃力了。”

    葉采薇側眸瞧見了自己堆得滿滿的小推車,劉力好似已是打定主意定要送她了。

    即使知曉她這回并非一人獨住,他也仍舊很熱情。

    這樣下去并非好事,一來二去只怕還是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她得想個辦法打消劉力的念頭才行。

    葉采薇收回眼神來,嗓音清淡隨意道:“我父兄還有別的事要忙,所以我便一人下山來采買了。”

    說罷,她微微頓了一下,目光若有似無地朝劉力看去一眼,自然而然補充道:“我回娘家本也給他們添了不少麻煩,能多幫一些是一些,總不能一直在家無所事事吧。”

    劉力一愣:“娘家?”

    葉采薇眸底泛起淡淡的憂傷,瞥見劉力錯愣的表情,心知這招還算管用。

    她收回視線目光悠遠地看向街道,像是陷入了過往的回憶中一般:“是啊,我夫君離世了,父兄擔心我留在婆家觸景生情,便將我接了回來。”

    “你……你成婚了。”

    葉采薇點點頭,又搖搖頭:“是成過婚了,但夫君離世,便是寡婦了。”

    這話倒也不全是欺騙,葉采薇沒曾想自己上輩子的寡婦身份,待到重生后還能有這用途。

    年紀輕輕便成了寡婦,劉力大抵是不會再對她有什么念想了。

    果然,劉力頓時沉默了,半天不知要如何接話。

    他臉上表情很復雜,時不時朝葉采薇看去一眼,顯然是不敢置信,卻又不得不信。

    葉采薇見狀,知曉這事差不多能解決了。

    一個剛喪夫的寡婦回了娘家,家中父兄自是不會愿意讓男子來過多接觸她。

    劉力既是要送她,正巧如今容津岸就在她的莊子里,她大可借此利用他一番,大抵就不會再生麻煩了吧。

    前世,葉采薇按照信中所說提早到了江州郊外的莊子里,等待知府派人前來接她。

    因著與劉力的相識,葉采薇推拒不掉他殷勤的幫助,劉力時常會到莊子里來關照她。

    山上本就無太多居民,大多數人都居住在山下的村子里或鎮上。

    劉力作為云臺鎮的馬夫,三天兩頭往山上跑,自是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劉力未曾多想,有人問起便笑著撓撓頭道,半山腰的莊子里住了位姑娘,獨自一人多有不便,他只是好心關照罷了。

    話是這么說,但劉力那副模樣顯然不只是單純的好心。

    村里不少人好奇,究竟是怎樣的姑娘叫這個不開竅的傻大個著了迷,便陸續有人有意無意往半山腰來,瞧一瞧那位姑娘的真容。

    至此,葉采薇一人獨住于此的事情引發了不少議論。

    再到有更多村民親眼瞧見了這個與鄉村小鎮格格不入的靚麗姑娘,一時間自是對她越發關注了起來。

    諸多關注中,有人起了歹心。

    葉采薇在某個熟睡的深夜,被不知何人入室盜竊了她余下的所有盤纏,連帶著還未換成銀兩的首飾也無一幸免。

    她慌亂無措,崩潰恐懼,哭得梨花帶雨地前去官府報案,卻因毫無線索壓根無從查起。

    走投無路之時,又被云臺鎮一位地主家的兒子盯上。

    那人身寬體胖,長相猥瑣,更是鎮上出了名的一等一的好色。

    他一見葉采薇這般驚艷絕倫的美人,哪還把持得住分毫,趁著她孤苦伶仃,就要將她強搶回家當媳婦。

    這段遭遇讓葉采薇久難忘卻,夜里時常被夢魘侵襲,唯有慶幸自己拼了命還是好運從地主家跑了出來,沒有當真被污了清白。

    若非葉采薇重生時已經在劉力的馬車上,這一世她定是不會想再與他有任何交集。

    可如今事已至此,只要她住在半山腰莊子里的事不在云臺鎮傳開,也不叫人知曉她為獨居,待一個月后知府派人前來將她接走,她便不會再遭遇同前世一樣的悲劇了。

    思緒間,劉力額頭淌著細汗替葉采薇將小推車推到了莊子門前。

    葉采薇回頭看了他一眼,溫聲道:“辛苦你了劉大哥,喝杯熱茶再走吧。”

    劉力手上動作一頓,頗有些尷尬,下意識想走,但還是覺得舍不得。

    到最后還是硬著頭皮點了點頭,生澀道:“那、那就麻煩你了。”

    葉采薇邁步朝著小屋走去,推門前忽有一瞬擔憂,自己幾個時辰不在,容津岸會不會就此憑空消失了。

    直到房門被她從外面推開,倚靠在床背上的男人赫然轉頭看來。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

    葉采薇這才松了口氣,刻意地拔高了聲量,道:“我回來了。”

    院子里的劉力容聲朝房門的方向看去。

    從他坐的位置并不能瞧見屋里情況,卻是很快聽到一聲低沉的男聲應聲:“嗯。”

    當真感覺到心儀的女子家中人的存在,令劉力頓時繃緊了背脊,端坐在石凳上連帶著神情都不自然了起來。

    葉采薇余光瞥見劉力的反應后邁步跨入了屋中,壓低的聲音外面自是聽不見了:“東西我都買回來了,你感覺怎么樣了,可是能起身了?”

    若是容津岸能起身自是最好的,走出去讓劉力看一圈。

    就憑容津岸這副高大挺拔的身形,力量感十足的體格,只怕是他一雙銳利的眼眸朝劉力看去一眼,劉力便暫且不敢對她多有念想了。

    但葉采薇目光又移向床尾,被褥遮擋著容津岸腿上的傷勢,臨走前看過傷得那般重,只怕暫且還站不起來吧。

    正想著,容津岸開口道:“嗯差不多了,自是要起身的。”

    葉采薇眼前一亮,連忙拿著衣服幾步走就走到了床邊:“需要我幫你穿衣服嗎?”

    話落,容津岸狐疑地轉頭向她看來。

    葉采薇也頓時愣住,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下意識的反應放在此時太過奇怪了。

    前世她倒是常有對容津岸說這話。

    起初是因著某日葉采薇闊別三個月后被容津岸折騰了一整夜,渾身酸痛得稍有動作便齜牙咧嘴。

    容津岸起身時瞧見她這般模樣,眸底深諳著不知涌動了什么思緒,而后才沉聲向她道:“昨夜回來太晚,我此番遠行給你帶了些東西,待會我讓人搬到院子里來你選一下,瞧得上的就留下,瞧不上的就讓人處理掉。”

    葉采薇一聽,頓時來了精神。

    不怪她見錢眼開,實在是容津岸給得太多了。

    除卻平日里府上本就受他安排給她的厚待,容津岸每次遠行回來都會帶各地珍貴名品給她。

    有的是以往她只在人們口中聽過卻從未見過的奢華之物,有的更是連聽也沒聽過,當真見到時連眼睛都快移不開了。

    吃的用的穿的,以及那些華貴的飾品藏物等。

    容津岸給她帶的東西,哪有她瞧不上的,她根本就是受寵若驚。

    更甚容津岸方才用了“搬”這個字眼,葉采薇敏銳地覺得這次興許是更為矜貴之物,且還不少。

    葉采薇身子酸軟,卻心情大好。

    忙從床榻上坐起身來,明顯帶著些許討好的意味,柔聲問:“我幫你穿衣服吧?”

    男人寬厚的背脊上赫然幾道顯眼的紅痕顯得格外曖昧,布在他堅實的肌理上不痛不癢,只讓人僅多看一眼便會臉熱泛紅。

    容津岸猶豫了一瞬,背對著葉采薇不知是何表情,而后才沉聲“嗯”了一聲,板正身子任由嬌小的妻子替他穿衣。

    至此之后,葉采薇時常會在與容津岸同床共枕后,作為他一擲千金的回報問上這么一句。

    再到后來,兩人更是形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習慣,葉采薇偶有討好之意時便會這么做,連問也不必多問了。

    但如今他們已不是夫妻了。

    葉采薇尷尬地扯了扯嘴角,將話給圓了回來:“我只是怕你行動不便,沒有別的意思,若是你自己可以,那我將衣服放在這里,我就先出去了。”

    葉采薇從屋中出來時拿著茶壺和杯子。

    劉力還僵坐在石凳上等待。

    一回頭瞧見只有葉采薇一人出來了,忙起身有些拘謹道:“你兄長和父親可是在屋中,這般貿然打擾,我是否要前去問候一聲。”

    葉采薇嘴上還是客套道:“不必拘禮,我父親這會不在,兄長也有事要忙,你且先喝杯熱茶,待會我兄長若是忙完我讓他出來與你打個招呼,也謝過你今日幫我將東西搬回來。”

    “這怎么好意思,應當是我前去問候才是。”

    至此,葉采薇沒再多說什么,只給劉力倒了杯熱茶,轉頭又看了眼緊閉的房門。

    正這時,房門忽的有了響動。

    房門從內里被打開,一道高大的陰影先行從門前顯露出來。

    劉力一聽到動靜頓時放下手中熱茶連忙站了起來。

    容津岸身量極高,衣衫下包裹的肌肉線條起伏明顯,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龐俊美得囂張,即使僅著一身葉采薇為省錢挑選的粗布麻衣,也絲毫掩不住他凌厲的強大氣場。

    院內有片刻沉寂,容津岸目光看向石桌前的兩人,而后上下打量了劉力一番。

    那人是她的丈夫,還是別的誰。

    劉力不知自己該如何稱呼容津岸,他不知曉葉采薇的名字,更無法直接喚葉采薇的兄長。

    容津岸朝他淡然看來一眼,他便頓時被壓下了所有氣勢,只得連連點頭算是問候,模樣有些恭敬,看得出來幾分討好的意味。

    容津岸打消了此人為葉采薇丈夫的想法,只微微頷首以示回應,而后不再多看這邊一眼,視線掃視在庭院中。

    這和葉采薇預想的畫面一模一樣。

    容津岸果真好用,她連撒謊求容津岸幫助都不用了,他一個眼神就搞定了。

    再看劉力,顯然有些后背冒冷汗了。

    他快速仰頭將一杯熱茶喝盡,尷尬地搓了搓手,打算就此離開。

    可劉力還沒來得及開口告辭,兩人就發現剛從屋內走出來的容津岸奇奇怪怪地在院里溜達著。

    他步子不大,走得顯然也不太順暢,甚至因著腳下傷勢,步子極其緩慢。

    “這?”劉力張了張嘴,小幅度地指著行為怪異的容津岸,自是不敢放大聲音,但顯然心中有疑。

    葉采薇面色微變,眸底閃過一抹懊惱。

    就著劉力注視的目光,她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氣朝著容津岸的方向硬著頭皮喚道:“哥哥,茅房在那邊。”

    說著,她不顧葉琛那黯淡失望的眸光,用眼神示意容文樂,徑直將湯藥端給容津岸。

    容文樂照做,他當然不認為,自家大人會求葉娘子親手喂藥。

    但他剛邁出步子,那沉默了許久的“而立之人”卻忽然開口:

    “也……也不是第一次親手喂我了,這次,也喂我吧,好不好?”

    那語氣竟然透著委屈。

    第六十七章

    葉采薇的耳根,在聽到那句話之后,不由得一麻。

    ……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有生之年,竟能從容津岸的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他在求她,向她撒嬌,還是當著葉琛和其他的仆從?

    葉采薇不知道該說什么,心尖莫名其妙癢了一下,又酥了一下。

    這清廈中人俱是錯愕,但總有反應快的那個,是葉琛,他先笑瞇瞇夸獎了自己的“朽木可雕”的爹爹:

    “阿爹,你把容安的話聽進去了,真好!”

    翌日一早,葉采薇帶著容津岸準備好的信件一路下山。

    雖是覺得劉力經過昨日一番應當不會再對她多有惦記了,但仍是心有擔憂,動作極快地寄出信件買完東西便匆匆往山上趕。

    一路并未出現異樣,葉采薇暫且安心下來,未到午時便心情不錯地哼著小曲兒在廚房忙碌著。

    山間小道上,一輛馬車緩緩上山,馬夫劉力坐在前面有一搭沒一搭地拉扯著韁繩。

    馬車因著車廂內那位塊頭極大的乘客顛簸得有些厲害,好在馬兒早已適應這樣的勞力,馬蹄有力平穩地一步步往前踏著步子。

    馬車駛過半山腰,劉力忍不住側頭朝那間被樹林遮擋的莊子方向看去。

    綠蔭叢上,炊煙裊裊,即使再看不見別的更多,卻好似能想象出精致貌美的少女如墜入凡塵一般,在那充滿煙火氣的茅草屋中勞作忙碌。

    劉力正看得出神,身后的馬車廂內忽的傳來男人疑惑的問話:“這兒怎么有煙,半山腰那處廢宅里住人了?”

    馬車內坐的正是云臺村里李地主家的寶貝兒子李耀。

    今日劉力本不打算出門,卻被李耀毫不客氣地從家里找了出來,僅給了他十文銅板,就要求他駛馬車載他去云臺山另一頭,聽說是因他在隔壁鄉鎮瞧上了一個漂亮姑娘,今日說什么也非得去見人家一面。

    劉力心中不愿,但無奈根本不敢招惹這位向來在村子里橫行霸道的地主兒子,只得無奈接下這單子,有十文總比沒有的好。

    這會叫李耀一問,他才從思緒中抽回神來,情緒卻是因著昨日被容津岸淡冷看來的那一眼低落不振。

    他有氣無力答道:“嗯,前兩日來了位姑娘,和她父兄一起住在那兒。”

    李耀一聽,頓時眼眸一亮來了興致:“姑娘?哪兒來的姑娘,多大歲數,可漂亮?”

    劉力皺了皺眉,知曉李耀是什么性子,自是不想讓他染指葉采薇,只避而不答道:“她兄長看著不像普通人,又高又壯,怪嚇人的。”

    李耀卻是壓根沒把劉力這拐彎抹角勸退他的話給聽進去。

    只想著新來云臺鎮的姑娘,他還未曾瞧過模樣,和父兄住在一起,自然是還未婚配了。

    眼下且先將隔壁鄉鎮那姑娘仔細瞧上一瞧,待回來時,順道就能再看看半山腰這位,哪個好他便要哪個,亦或是兩個都要,也未嘗不可。

    午后。

    葉采薇在書案前將今日的賬增添在欠條上。

    容津岸那頭剛在院子里處理過自己的傷勢,進屋便正巧瞧見葉采薇寫完的欠條。

    容津岸挑了挑眉,還沒說話,葉采薇便先一步抬頭問他:“你家人收到信后何時會來找你?”

    或許是那欠條上的條款越來越長,欠下的債務越來越多,容津岸覺得葉采薇終于開始擔心他是否會賴賬了。

    不過他的確沒可能欠一個小姑娘這點錢,他開口安撫她,道:“就這幾日吧,我已讓人帶錢來贖我了。”

    本是略帶玩笑的話語,葉采薇卻并未露出半分笑意,仍是正色地接著問:“你的這幾日有用藥處理,待你回家后再尋大夫來醫治,那傷是否就不會有大礙了?”

    容津岸眸光微沉,徑直對上葉采薇認真的目光。

    自那日她似是擔憂地詢問過他的腿傷他卻避而不答后,她便再未提及過此事了。

    這回再次提及,容津岸仍是沒打算向她透露更多,只隨口道:“應該是吧。”

    葉采薇容言手上動作微頓了一下,像是有一瞬恍惚,而后才垂眸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卻不難看出她在瞬間情緒就有下沉的低落。

    容津岸不知她為何如此,覺得有些怪異,微動唇角試圖將氣氛緩和輕松些:“為何這副表情,我腿傷如何,倒不至于讓我破產,欠你的錢一分都不賴你的,你放心吧。”

    話音剛落,葉采薇赫然抬頭,澄澈的黑眸仍是那抹清亮無雜的光,一本正經道:“我不擔心你賴賬,你不會賴賬的,我是擔心你的腿傷。”

    容津岸一怔,腦海里竟有一瞬空白。

    對上葉采薇漂亮的眼睛,那雙眸子里倒映著他怔愣的模樣,一時間連呼吸都屏住了。

    而后,有不自然的熱燙從耳后開始蔓延。

    她莫不是當真成過婚,竟能如此直白對男子說出這般話語還面不改色。

    而他,即使年長于她,卻并未接觸過太多男女之事。

    軍營里男子打堆,知曉的不少,親身經歷卻是趨近于無。

    話語直白,毫無歧義。

    被那雙眼眸這樣盯著看,周圍好似就要彌漫開稠熱的氛圍來似的。

    實則,葉采薇心下卻并無半點容津岸所以為的曖昧。

    昨夜睡前,腦海中忽然閃過的想法讓她頓時覺得此生像是有了目標一般。

    她沒有那么大的能力改變自己的命運,甚至此時除了在此等待知府來接她,她都不知自己還能做什么來改變人生。

    可嫁給容津岸不同。

    那些曾叫她又驚又喜幾乎要供起來的珠寶首飾,那些曾被她穿過一次就深藏柜底的錦衣華服,再到每月拿到手里都不知如何花完的月錢,甚至還有更多她以往羞于啟齒,但只要開口就能得到的東西。

    她只要今生再次嫁給容津岸,這一切她都能重新做打算,不管是容津岸要休了她,還是容津岸沒能逃過命運英年早逝。

    那些錢完全足以她一世無憂,富貴不愁。

    甚至,她還能再見自己的母親,她有了錢,能夠接她來同住,養她后半生,讓她再不必為父親留下的爛攤子焦心。

    可問題是,容津岸此時的腿傷,幾年后的落敗,是她嫁給他的基礎。

    葉采薇有些矛盾,一方面并不想容津岸這般天之驕子傲人英雄就此隕落,一方面又得為自己打算。

    他若無疾,怎輪得到她嫁給他。

    或許,過幾日他回去將腿傷治好,要不了多久就能光明正大追求他前世心儀的那名女子,而后喜結良緣,廝守終身。

    葉采薇越是這樣想,心里就越是泛酸。

    有惡劣的心思在心底滋生冒泡,晦暗又惡毒,自私又自利。

    葉采薇心中所想無人知曉,可面上越發陰沉的面色卻是被容津岸盡收眼底。

    他越看越覺得奇怪,伸手拉過一旁的椅子在她對面坐下。

    “干什么,我與你無親無故,我的腿傷與你何干?”

    “當然有關系了。”葉采薇皺眉,被牽扯出去的思緒還未完全收回來,下意識就問道,“你如今可有心儀的女子?”

    葉采薇有些迫切,一想到方才那些可能性,兩世加起來頭一次迫切地想知道容津岸心儀之人究竟是誰。

    是怎樣的姑娘,何等容貌,何等家世,又是因何而喜歡上她,如今已經開始了,還是之后才會相遇。

    容津岸被問得又是一愣,耳尖蔓延的那股熱燙終于在葉采薇越發直白的表達下,徹底紅潤了起來。

    他手握拳不自然放在唇上輕咳了一聲,劍眉微蹙著反問她:“有如何,沒有又如何?”

    葉采薇心中警鈴大作,沒有開口,卻是當真在認真思索這個問題。

    若有,她的勝算會很小,守株待兔必定會出現變數,她沒法去賭,更不知她守株待兔等到二十歲沒有嫁給容津岸,她這一世的人生又會變成什么樣。

    若是沒有,她惡劣地想阻斷這種變數,他們不再相遇,不再有交集,便不會再動心,五年后容津岸或許還是會與她成婚。

    不,不對。

    葉采薇赫然醒悟。

    無論那名女子是否出現,守株待兔,仍會有別的千萬種因素導致事情出現變數。

    五年太長了,無人能保證一切都會按部就班地如前世一樣發展。

    甚至在一開始,她便救了容津岸,改變了命運的軌跡。

    她不想再矛盾于容津岸是否還會患有腿疾不良于行,還會戰敗下放江州,她只要自己能夠嫁給他。

    為何一定要在五年后。

    葉采薇蹭的一下站起身來,終是能夠于較高之處垂眸看向容津岸。

    但容津岸即使坐著,也仍舊給她帶來些許壓迫感。

    葉采薇不怕他,卻有些緊張,袖口下的手緊捏成拳,深吸一口氣,才道:“我心悅于你。”

    容津岸瞳孔驟然緊縮,剛才那股揮散不去的躁意在這一刻越發肆意侵襲,他幾乎以為自己幻聽了:“什么?”

    “若有,我便與她競爭,若沒有,我便追求你。”

    葉采薇說得坦白更理直氣壯,那副絲毫沒有遲疑的模樣,要不就是當真愛慘了他,要不就是壓根不受這般直白表達的影響。

    屋內有半晌沉寂。

    兩道節奏不一的呼吸聲交錯,容津岸竟發現自己險些在與葉采薇的對視中敗下陣來。

    她怎如此大膽,她都不知羞的嗎!

    容津岸赫然起身,借著身高優勢,總算在這場氣氛不明的拉鋸中占了上風。

    葉采薇小小一只,被迫仰頭看著他,眸間神色執著且堅定,面上卻被他的身形籠罩出一片陰影來。

    良久。

    容津岸終是從錯愣又陌生的感覺中回過神來,唇角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視線自葉采薇面上掃過。

    緩聲回答她:“葉姑娘,我可能不會有和一個成過婚的寡婦成婚的想法,你還是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吧。”

    離開葉府后,葉采薇又帶葉琛去了一間酒樓。

    那是她與容津岸第一次兩個人單獨吃飯、最后卻幾乎不歡而散的地方,卻也是后來,無數次同溫謠奚子瑜等人出門聚餐的地方。

    這里的菜肴很有特色,她想帶葉琛來看看。

    酒樓的老板早已經換了人,大堂里負責招呼客人的小二也并不認識葉采薇,此時正是酒樓生意最為繁忙的時刻,葉采薇想了想,沒上二樓的包廂,牽著葉琛,準備往角落里空著的桌子去。

    但葉琛似乎是被旁的什么吸引了,說自己到那頭去看看,便松了手。

    葉采薇對葉琛的自控力很是放心,先往空桌走了幾步,轉過身來,準備確認葉琛的所在。

    但她看過去,滿目熙熙攘攘穿梭的客人,卻哪里有兒子的身影?

    葉琛不見了。

    第六十八章

    幾乎在一瞬間,葉采薇如墜冰窖。

    她不敢相信幾乎一眨眼的功夫葉琛竟然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當自己糊涂生了幻覺,又瞠著眼睛,仔細看了看,仍舊一無所獲。

    心像是被挖空了一塊,墜到無底深淵。

    四肢百骸麻木到發痛,她飛一般地朝著她松手時葉琛走的方向跑過去,恨不得抓著一個縫隙看個仔細,卻仍舊沒有找到葉琛的身影。

    不是心慌,心都沒有了,哪里來的心慌?

    問鸝和見雁也快速反應過來,跟著她一起找,本就不算大的酒樓大堂,很快都要被他們翻轉過來。

    但……

    不見了。

    葉琛不見了。

    葉琛真的不見了。

    僅僅一個轉身的功夫,葉琛就不見了。

    不,不,葉采薇想,是她放心松手、放心讓葉琛自己去看新奇,這才導致了葉琛不見的。

    葉琛才只有四歲,她怎么能放心呢?

    當夜,葉采薇隨容津岸在路途中的一處驛站宿下。

    本是趕了一整日的路,她卻躺在床上輾轉難眠。

    葉采薇心下有氣,自是因著容津岸此前那一副想要取笑她稱自己為寡婦的事情。

    她又躺了一會仍是毫無睡意,這便起了身,披上外衣打算去客棧院子里透透氣。

    路經容津岸房門前,看著緊閉的房門,葉采薇頓住腳下步子。

    遙想當年,葉采薇上輩子年滿及笄時,可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變成寡婦。

    她好像也從未能掌控過自己的一生。

    去往江州是如此,嫁給容津岸亦是如此,就連最后容津岸離世要將她休棄,她也同樣沒得選擇。

    重活一世,她再不想被動地受別人的掌控,更不要毫無防備地接受任何突如其來的變故。

    眼下接近容津岸自是最為快捷的方式。

    但若是容津岸當真不為所動,她大可趁著時機還早,轉而換一方式為自己將來做打算。

    如此想著,葉采薇卻還是站在門前輕嘆了一口氣。

    若是可以,她還真不想就這么放走容津岸這座大金礦,自然還是想成功的。

    葉采薇猶豫著是否要敲門,可門外看不見內里光亮,也不知容津岸亦是熄燈歇息了還是正在干別的什么事,而她敲門入內似乎也并無什么特別的事要說。

    容津岸如今本就對她陌生且態度不明,她若太過激進,也不知是否會叫他覺得自己上趕著勾引他,從而對她心生防備。

    片刻后,葉采薇微微抬起的手到底還是落了下來。

    來日方長,也不急這一時半會。

    正這時,靜謐的客棧走廊忽的傳來一陣微弱的響動,像是從某處發出的腳步聲,刻意掩藏,鬼鬼祟祟。

    沉寂中的半點異響都足以讓人心驚。

    葉采薇面色微變,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眼前緊閉的房門忽的被人從里面打開。

    屋中沒有光亮,漆黑一片,一只手臂快速從暗色中伸出,她幾乎沒能看清眼前人的身影。

    手腕頓時被大力攥住,那股力道拉扯著她,身體毫無防備地失衡就往里傾倒而去。

    葉采薇瞳孔緊縮,頓時瞪大眼眸,心跳陡然加速,下意識地張嘴,一聲驚呼在頃刻間被人用手掌捂住,徹底掩了下來。

    她身子一倒,眼前天旋地轉一瞬,赫然撞上一片硬實的胸膛,周身被熱燙溫度席卷,整個人被壓倒在了門前角落里。

    房門悄無聲息地重新緊閉。

    葉采薇慌亂無措地劇烈喘息著,嘴里呼出的熱氣又全數被大掌擋住,將她悶在掌心下幾乎要喘不過氣起來了。

    昏暗的光線里,僅能借著窗外瑩白的月光看清跟前身影的模糊輪廓。

    葉采薇顫著眸光抬眼,急促呼吸間一眼撞進了一雙漆黑冷冽的眼眸。

    是容津岸。

    還沒來得及松下一口氣,被容津岸捂住嘴的大掌驟然收緊。

    容津岸身體前傾越發逼近她,灼熱的呼吸甚至已經撲灑在她耳邊。

    他聲音壓得極低:“外面有人,別出聲。”

    容津岸捂得太緊,靠得太近,令葉采薇感到窒息。

    她眼角憋出濕濡淚光,難以忍受地抬手無意識地去掰他的虎口。

    容津岸斂目,朦朧月光下,被他禁錮在身前狹窄角落里的小姑娘瑟縮可憐,一雙澄澈的杏眸泛著水光,眼尾發紅,像是被人欺負了似的。

    鼻腔躥入清淺的幽香,細膩溫柔,淺淡又擾人心弦。

    掌心下柔軟滑嫩的觸感和他粗糲的指腹形成鮮明的對比,陌生又新奇,泛起陣陣癢意,讓人不知是因噴在掌心的熱氣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思緒一晃,容津岸驀地收了手,大掌退開后露出一張憋紅的小臉,微張著雙唇大口喘息著。

    從他俯視的角度看去,葉采薇劇烈起伏的胸膛格外顯眼,本就昏暗的光線在他身形下籠罩出大片陰影,顯露出別樣意味,令他喉間一緊,霎時不自然地別開了視線。

    視線不再受某些畫面侵擾,別的感官卻仍舊清晰。

    容津岸側頭,滾動的喉結發出突兀的一聲吞咽聲。

    葉采薇卻忽的湊近,整個人幾乎要貼在他身上了。

    “怎么回事,外面是什么人?”

    葉采薇一個剛過及笄的小姑娘,被男人這么堵在墻角靠近得幾乎像是被擁住了一般,卻不見她有半點緊張羞澀。

    被擾心弦的似乎只有容津岸一人。

    對此,容津岸眉心微蹙了一下,再次轉回頭來低頭看她。

    小姑娘微仰著頭,的確沒有半分羞澀,只對外面未知的情況緊張和害怕,甚至直勾勾地看著他,像是還想往他懷里湊近些才能覺得安全。

    容津岸心情一時有些異樣,沉默了片刻后才低聲道:“一群雜碎,不必擔心。”

    眼下的經歷無法和前世的經歷結合在一起,葉采薇實難心安,局促緊張地側眸朝房門方向看去。

    但緊閉的房門隔絕內外視線,身處屋內根本不知外面是什么情況,只聽見一陣越發靠近的腳步聲,好像還不止一人。

    葉采薇心下一緊,下意識抬手便攥住了容津岸的衣襟。

    他們已是靠得很近,近到能容到對方身上沐浴后的干凈氣息,感覺到對方溫熱的體溫,甚至連對方的呼吸聲心跳聲也能在靜謐空間中清晰可容。

    當容津岸衣襟被攥住的同時,葉采薇清晰地感覺到他渾身驟然一僵。

    葉采薇頓時以為危險將近,臉色一變,無意識地傾身貼緊了他的胸膛。

    “我們怎么辦,那些人會進來嗎?”

    發著顫的氣聲幾乎微不可容,微小的動靜沉寂后,耳邊傳來的是全然沒有節拍的混亂心跳聲。

    葉采薇愣了一下,起初以為是自己害怕得心尖亂顫,而后才反應過來,她聽見的不是自己的心跳聲。

    而是容津岸的。

    葉采薇下意識抬頭,卻赫然對上容津岸垂眸沉沉看來的凝視目光。

    他壓根就沒去注意屋外的動靜,更莫說思緒他們要如何應對眼下的危機。

    他緊盯著她,瞳眸越發深沉,加重的鼻息撲灑在葉采薇臉上,本是緊繃的氛圍卻逐漸變得熱稠黏膩起來。

    葉采薇攥緊衣襟的手逐漸失了力道,緩緩放松,逐漸落下。

    她仰著頭與容津岸對視,他此時的神情她并不陌生。

    心跳陡然漏跳了一拍,葉采薇半柱香前站在門外的想法忽的被推翻。

    為何不能激進,為何不能直白表明自己的態度。

    她與容津岸夫妻五年,雖不算親密無間,但多少是了解他的。

    她總會知曉,如何是容津岸防不住的方式。

    指尖劃過他腰身的衣擺,在屋外腳步聲驟然停滯的一瞬,葉采薇忽的探出手臂,而后收緊環住他的腰身,連臉頰都貼上了他的胸膛,徹底將自己送進了容津岸的懷中。

    容津岸渾身緊繃,香軟入懷,他頓時條件反射抬手就要將她扯開。

    手臂剛有抬起的動作,懷里卻傳來柔軟的低聲。

    “容將軍,我有點害怕,你說句話呀。”

    霎時,容津岸僵住的手臂在暗色中沒能準確抓住葉采薇的手臂,卻赫然掐住了她的腰身。

    纖纖細腰不盈一握,粗糲的大掌幾近粗魯地將她從懷里扯開,一片漆黑中容津岸的眸子沉得幾乎要看不見了。

    葉采薇被掐得生疼,腰間被掌控的力道,像極了她上輩子多次想逃脫卻又被容津岸強硬抓回時的模樣。

    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容津岸是直把她往自己懷里攥,如今卻是硬生生把她拉扯開了。

    但葉采薇眸底卻是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狡黠,一晃而過。

    隨即露出吃痛的表情,引得容津岸驀地松了手。

    兩人在沉寂空氣中對視一瞬,心思各異。

    突然,容津岸眸光驟變,視線轉移向房門,抬手指尖落在唇中做了個噤聲的姿勢。

    房門詭異地發出響動,若是在人已是熟睡之時,根本不可能注意到這點微弱動靜。

    但此時緊靠房門的兩人卻聽得尤為清晰。

    下一瞬,房門赫然被打開。

    屋外一陣風吹來。

    容津岸動作極快地抽出一把彎刀。

    葉采薇眼前閃過一道銀光,容津岸已閃身到門前,沒有絲毫遲疑地一刀劃向門前闖入之人。

    刺啦一聲皮肉劃破的聲響,伴隨著來人猝不及防的悶哼聲。

    周圍氛圍驟變,有人低呼:“不好!撤!”

    看不見的走廊上瞬間凌亂腳步聲四起,容津岸抬手擒住被他刀傷的人的后頸,那人閃身欲要掙脫,卻又是被干凈利落一刀直擊他腰腹。

    鮮血噴灑,葉采薇看不清軌跡,只覺自己腳邊都沾了熱血。

    她瞪大眼眸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劇烈地喘息著卻不敢發出半點動靜。

    直到門前動靜驟停,有人拿著燭燈大步奔來。

    “將軍,他們撤退極快,我們沒能抓住他們。”

    容津岸沾滿鮮血的雙手赫然出現在光亮下,陰影籠罩住他半邊側臉,猙獰又血腥,像是地獄里索命的惡鬼。

    咚——

    一聲落地悶響,容津岸松手,黑衣人就此倒地。

    “他舌下含有毒藥,被抓住的那一刻就自盡了。”

    “怎么辦將軍,可要通知營里兄弟一并追查嗎?”

    容津岸抬手道:“不必,他們未得逞自是會再來,等人自己送上門便是。”

    “那這人?”

    “裝起來,看來還真得順路去趟江州了。”

    話音落下,門外兩名隨行士兵迅速入內。

    已無生機的尸體被抬起,留下地面血泊一片。

    容津岸收刀轉頭,一眼看見縮在角落里臉色煞白一片的葉采薇,手上動作頓了一下。

    他下意識想開口,余光瞥見一地血腥,乃至自己身上手上皆是黏膩,頓時又止了話。

    他本無意讓她見到這一幕,無奈事發突然,也不知她為何大半夜不睡覺在走廊上晃悠。

    情急之下,他只能將她拽入屋中躲避。

    他覺得小姑娘應該是嚇壞了,以至于方才,她嚇得鉆進了他懷里。

    容津岸忽的心神一震,那轉瞬即逝的觸感好似又突然清晰躥入胸膛。

    溫香軟玉,擾人心弦。

    容津岸迅速移開視線,心神才逐漸緩了下來。

    他轉而一邊往屋中水盆前走,一邊道:“已經沒事了,你回房歇息吧,明日還要趕路。”

    葉采薇虛軟的身子微顫一瞬,目光極力避開眼前一片鮮血淋漓,眼眸瘆得發干,嗓音卻好像帶上了哭腔,聽著甚是可憐:“我能和你一起嗎?”

    容津岸一愣,剛伸進水盆的手在水中暈開一灘血紅。

    他以為葉采薇被嚇哭了,轉頭一看,卻見小姑娘臉色雖白,眸子卻亮燦得很,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眸底像是別有心思,卻叫人參不透。

    葉采薇眨了眨眼,心下的慌亂反而在容津岸的注視下逐漸消散了不少。

    觸及他審視中帶著些許疑惑的目光,嫣唇再次輕啟,試探地又低喚了一聲:“可以嗎,將軍?”

    嘩啦一聲水聲,容津岸洗凈雙手動作不太順暢地從一旁的架子上拿下毛巾擦手。

    很快毛巾被隨手扔到一旁,容津岸到嘴邊的話轉了又轉,半晌后才遲疑道:“一起什么?”

    葉采薇抿了抿唇,恢復知覺的雙腿連忙邁開步子徹底遠離那灘血跡。

    直到走到容津岸跟前她才緊張道:“方才是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個人,他真的……他死了?我實在有些害怕,讓我這時一人去隔壁屋中,我擔心……”

    話語聲適時止住,隨著葉采薇走近,容津岸這才看見她交領衫領口處的白邊沾染上了幾滴血跡。

    并不明顯,但格外刺眼。

    屋內已有燭燈照亮,少女好似柔弱的模樣清晰映入眸中,瓷白的肌膚逐漸恢復血色,稍有凌亂的發髻讓她顯得有些可憐。

    唯有那雙漂亮的眼眸,漆黑的瞳仁里映著光點,分明像是在詢問她所害怕擔憂的事情,但心下在意的卻是別的方向。

    容津岸眉心微動,知曉她的害怕,又覺得甚是離譜。

    沉冷的眸光來回在將她打量一周,似笑非笑道:“所以一起什么,你要和我一起睡?”

    葉采薇眸光一顫,像是有一瞬被戳穿心事的心虛,但很快又回過神來,斂下眉目羞赧了似的,忙擺手道:“我是說與你在同一處屋子,我睡外面的坐榻也行的。”

    容津岸有片刻沉默,眸底神色意味不明,叫人不知他此時在揣摩著什么。

    好一會后,他才再度開口:“我暫且還要處理些事,這屋子沾染了血跡你一人睡這豈不更是害怕,已經無事了,你且回屋歇息,我會派人在外面守著你。”

    葉采薇好似意料之中會被拒絕,幾乎沒有半分遲疑地點了點頭,模樣很乖,全然沒有要繼續糾纏的意思。

    只是她邁動步伐前,又忽的抬眸看了容津岸一眼,眼尾微揚,眸光輕顫,緩聲道:“還有方才,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害怕了。”

    容津岸一愣,還沒反應過來,葉采薇已快速轉身邁步離去,模樣匆匆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幾步走到門前,又忽的頓了一下,背對著屋內小聲道:“別忙太晚了,早些休息,那我先去睡了。”

    直到沉寂夜色中清晰傳來隔壁房間關門的聲響,容津岸才徹底從怔愣中回神。

    但心下卻莫名躁動了起來,那抹早已散去的柔軟回憶又再次席卷而來。

    已經因為與容文樂費口舌糾纏耽誤了時辰,施全不做停留,準備回宮復命。

    行至院中,忽聽得一聲異響,然后是詭異的呼嘯,他眼前一閃,接著便有“啪”一聲沉重的悶響。

    容文樂從樓上一躍而下,額頭是血,口中的鮮血也掛滿了下巴和前胸的衣衫,從高空落地痛極,但他仍舊一點一點爬到施全的腳邊,虛弱地哀求:

    “施公公,小的、小的求求你了……”

    靠近權力中心,施全見慣了皇親國戚、文臣武將之間的互相背叛,而因著身體的殘缺、再無后嗣,宦官之間,卻是最講求忠義。

    容文樂舍了命也要給宮里的容津岸帶信,施全長嘆,最終松了口:

    “好吧,咱家答應你。”

    第六十九章

    自嘉泰十五年年初伊始,年僅二十五歲的嘉泰帝便開始整日沉湎酒色,身體虛弱,甚至每況愈下,天下億萬萬百姓的君父,不僅不上朝,連出宮至京郊祭祀都不曾,但卻仍舊將龐大的帝國牢牢把持在自己的手中。

    國本之爭綿延十余年,也并未因為嘉泰二十九年皇長子獲封太子而徹底結束,之后太子黨與齊王黨又你死我活地斗了十幾年,至嘉泰四十四年年底太子逆案徹底塵埃落定之后,嘉泰帝原本就虛弱的身體更是雪上加霜,滿朝文武之中,只有最最親近的,才有資格入宮面圣。

    容津岸就是這寥寥幾人的其中之一。

    只不過在不知情人的眼中,今年,從嘉泰帝批準他返鄉丁憂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然“失寵”了。

    誰知道他其實肩負著嘉泰帝委以的重任呢?

    此次秘密入宮,他先奉了嘉泰帝之命,去“看望”了那位一從應天回京就被秘密關押在禁宮深處的六皇子姜長鋒。

    姜長鋒蟄伏數年,一貫用縱情犬馬的表象偽裝自己,實則陰險狡詐,暗地籌謀太子的位置,他當然不是傻子,被關了快兩個月,他已經想明白了很多事。

    見到一身清朗的容津岸,他恨不得咬碎來人那張道貌岸然的俊臉:

    “容津岸,卑鄙無恥的小人!父皇明明重用本王,派本王去調查審理南直隸秋闈舞弊案,本王立下大功,回京卻遭到了這般對待!是你……是你拿著本王的東西,去向姜長銘邀功,姜長銘犯下科場舞弊這么重的罪,卻可以全身而退!”

    姜長銘,便是三皇子齊王的本名。

    容津岸發覺六皇子死到臨頭竟還只當自己是三皇子的走狗,倒也不急著為自己“澄清”,淡淡道:

    “是,是我將你賣給三皇子的,又如何?姜長鋒,你自己做過的那些爛事,樁樁件件,就算三皇子不利用攻擊,你以為,就能瞞得過陛下?”

    寬敞的寢屋內,葉采薇被束縛著手腳綁在屋中角落里。

    她絕望無助地通紅著眼眶,不知事情為何會發生這樣的變化。

    前世李耀此時根本就不在云臺鎮,甚至連她在半山腰獨住的事都還未在村子里傳開。

    她已是盡可能地規避前世的災難,并且已打算天亮就離開此處。

    為什么,為什么她還是被李耀抓住了,甚至比前世提前了大半個月時間。

    藥效未退,葉采薇身子虛軟,小幅度地掙扎了一下,卻壓根無法掙脫繩索束縛。

    粗重的麻繩勒得她手腕生疼,含在眼眶的淚幾欲掉出,卻被她生生忍住。

    她得逃,她必須要逃出去。

    心下越是慌亂,手上便越是使不上勁。

    葉采薇掙扎得滿頭大汗,淚珠終是在眼眶包不住了,一顆顆的直往下掉。

    正這時,房門忽的被人粗魯打開。

    葉采薇嚇得渾身一個激靈,水光朦朧的視線瞧見那張油光滿面的臉,呼吸頓時停滯,胃里霎時翻騰得厲害。

    “給她換衣服,動作麻利點,別耽誤了老子的吉時。”

    葉采薇瞳孔緊縮,被棉帕堵住的嘴只能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聲。

    李耀身后迅速走近兩個中年女子,一人手里拿著大紅喜服,一人拿著簡陋的鳳冠,直沖沖朝著葉采薇走來。

    “唔唔唔!唔!”葉采薇痛苦搖頭。

    她極力縮著身子不想被這兩個前世就粗魯按著她給她換衣服的女人碰到。

    可她根本無法掙脫,也全然逃不掉。

    耳邊傳來李耀猥瑣下流的笑聲,隨著他一句:“老實待著,爺今晚就娶你進門。”李耀轉身離去。

    葉采薇徹底被絕望和恐懼籠罩。

    事情已和前世完全不同,李耀竟是在今晚就要將她強娶。

    葉采薇腦海中混沌一片,除了嗚咽地哭著,根本不知自己要如何逃脫。

    這一日。

    云臺村鑼鼓喧天,熱鬧非凡。

    突如其來的喜事令大家伙都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是哪家哪戶辦喜事。

    一經打聽,竟是李地主家的兒子李耀今日娶妻。

    一時間,眾說紛紛,更有人嫌惡搖頭,也不知是哪家姑娘倒了霉,竟被李耀給瞧上了。

    李耀好色是人盡皆知的事,他在云臺鎮雖說算得上是家境殷實,但耐不住他外表肥頭大耳其貌不揚不說,更是囂張跋扈惡劣至極,鎮上村子里無人不對他生厭,更莫說有愿意嫁給他的女子。

    但各家各戶女子愿意與否其實并無法阻攔李耀,他若真瞧上了誰想要強娶,整個村子乃至小鎮都無人能反抗。

    這些年,云臺村的姑娘們都提心吊膽,好在李耀一個也瞧不上,這才輾轉打起了隔壁鄉鎮的主意。

    此番他是第一次去,眾人起初以為李耀一去便搶了個姑娘回來。

    可待到喜事將近,李家開放大門邀請村民們前來赴宴,大家談論間才知,今日的新娘可不是隔壁鄉鎮的,而是剛來此處不久,一個在半山腰上獨住的年輕女子。

    聽說,漂亮得很呢。

    有人唏噓,有人湊熱鬧。

    唯有劉力,面色沉重地擠在人群中一言不發。

    今晨他天不亮便駛著馬車上了山,可葉采薇居住的莊子早已空無一人。

    他在門前猶豫許久才不得已踏入,卻沒曾想門前就掉落著一把遭到破壞的鎖。

    劉力頓時心底一顫,當知壞大事了。

    果不其然,他一回到村子,李家已在風風火火打算辦喜事了。

    眾人不知新娘是誰,可他卻知道,那是本該已經出發前往江州與父兄匯合的葉采薇。

    劉力后知后覺知曉是自己隨口說出的話讓葉采薇惹來了大麻煩,李耀知曉葉采薇第二日便會離開,連夜撬了她家的鎖,便把人擄了來。

    他不敢想象葉采薇若是真的嫁給李耀會遭受怎樣的苦楚。

    劉力傾慕葉采薇,卻不敢奢望自己當真會得到如此女子的青睞。

    他不舍她離開,卻也知曉自己留不住她,他想幫助她,想保護她,想過一切,卻從未想過要害她。

    劉力痛心疾首,根本不知要如何挽回這個局面。

    天色灰蒙蒙的,帶著壓倒性沉暗,好似也在預示著這個夜晚將會如狂風暴雨般混亂泥濘。

    沒過多會,伴隨著夜晚的來臨果真下起了雨,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打在紅絲綢上,像是也在反對這樁強搶的婚事。

    但李耀絲毫不在意,命人在自家院子搭起了雨棚。

    再過不到半個時辰,吉時一到,他拜了堂成了親,洞房之時管他下不下雨。

    葉采薇被迫穿著一身不太合身的喜服縮在床邊。

    她的手被反綁在后,繩索一端段纏繞在床梁上。

    屋外的雨聲伴隨著前院嘈雜的嚷嚷聲混亂地傳入她耳中。

    這一整日的束縛令她渾身酸軟,掙扎太久無果也讓她身心疲憊。

    前世,她并不是直接被綁回來成親的。

    最初李耀只是把她關在一個房間里,她的手腳沒有被束縛,但房門緊閉,接連三日只有送飯的人進出時她才能得以窺見些許光亮,其余時候根本就像是被囚禁了似的。

    轉機是在李耀準備好要和她成婚那日。

    那日李耀給她灌了迷藥令她任人擺布,葉采薇醒來時外面忙碌,人聲喧騰。

    不知是李耀手底下的手忙昏了頭,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她在身體藥效過去之后,竟發現房門虛掩著。

    她急忙推門而出,門外守門的兩個大漢竟已經被人放倒了。

    葉采薇沒時間細想其緣由,只拼了命地一路逃跑。

    最終她得以逃脫,安然無恙地被知府派來的人接走。

    而后李耀遭到懲處,葉采薇只知他下場很慘,具體之事便再不愿去多想。

    可如今情況全然不同,被綁著手腳的她,即使房門再次疏忽未關,她也根本不可能逃得掉。

    正絕望地想著,房門外忽的傳來一陣異樣的響動。

    葉采薇神經緊繃,因拉拽而晃動的房門在她緊縮的瞳孔里像是將要襲來的噩夢。

    吱呀——

    房門被打開,冷風順著門縫灌入,混雜著更加清晰的雨聲。

    “姑娘!你沒事吧!”

    葉采薇驚愣地瞪大眼,嘴被堵住發不出聲音,只能訝異地看著劉力一身狼狽卻步子極快地沖進來。

    徹底打開的房門顯露出外面一片狼藉,倒地的兩名大漢和前世一模一樣。

    風吹動房門,最終將門虛掩著未關,記憶再次重合,劉力已走到她身前。

    “對不起,姑娘,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你快跑吧。”劉力有些語無倫次。

    他顫抖著手慌亂地替葉采薇松綁。

    葉采薇垂眸,瞧見他手背上的淤青,還帶著些許劃破的傷口,不知他方才在外面是如何放倒兩個大漢的。

    這么說,前世并非她好運,而是劉力幫助了她。

    葉采薇眼神復雜地看著劉力,直到她手上徹底松綁,劉力已是緊張得快哭了,卻仍是急促道:“姑娘,快跑,我只能幫你到這了,是我的錯,我不敢請你原諒我,你平安無事就好,快跑吧。”

    葉采薇嘴里的棉帕取掉,卻也只是張了張嘴,一時間不知要說什么才好。

    他把她放走了,李耀回來時會如何處置他,他生存在這個村子里,依靠著李耀家的田地耕種,之后他會遭到怎樣的報復。

    葉采薇眼眶發酸,她重重闔眼一瞬,咬了咬牙,最終只微不可容地道了一聲:“謝謝你。”

    葉采薇大步跑出寢屋,雨水將院中的青石地洗得發亮,瓢潑大雨冰冷無情地在瞬間將她淋濕。

    她沒有片刻猶豫,按照前世逃跑的路線,一路繞進一條偏僻小道,步伐極快地離開李家。

    直到徹底遠離那片艷紅的喧囂,葉采薇心下才終是松了口氣。

    如同前世一樣,她跑掉了,順著山道上山,這一夜她不得停歇,但也不會再被李耀抓住。

    正想著,身后那片火紅的光突然顫動起來。

    而后是越發急促的嘈雜聲,有人在雨中大喊:“新娘跑了!把她抓回來!”

    葉采薇瞬間面色煞白,松緩了一刻的腳步再次急促奔跑起來。

    怎么會這樣。

    李耀怎會這么快就發現了。

    葉采薇不敢猶豫,更不敢停,拼了命地在一片漆黑的雨夜中狂奔。

    大雨絲毫沒有要停歇的意思,雨中的泥地濕滑,葉采薇身著的喜服繁瑣,她跑得極為狼狽。

    身后有忽遠忽近的腳步聲,火光像是從未遠去一般,一直緊跟在后。

    葉采薇跑掉了一只鞋子,叢林的斷枝刺破她的腳心,不合身的喜服被她一路走一路脫到僅剩一件單薄的中衣。

    她跑不動了,她快喘不上氣來了。

    可她不能停下,這不是上輩子發生的事,她甚至不知自己究竟能否順利逃脫。

    若是被抓回去……

    她不敢想。

    葉采薇腳步踉蹌,雙腿發軟,逃跑到山上,視線越發受阻,步伐更加艱難。

    她一個不小心,一腳踩空跌下一個陡坡,細小的石頭劃破她單薄的衣衫刺破皮膚,有熱稠的血液流出。

    葉采薇疼得倒吸一口涼氣,卻不敢發出痛呼聲,只是重重地緩了一瞬呼吸,咬著牙再次爬起來。

    全身都在疼痛,體力已是透支。

    臉頰上不知是雨還是淚,她甚至覺得自己下一刻就要倒下,可腳下步子仍在不知疲憊地奔跑。

    雨水沖刷了她手臂上的血水,冰涼的溫度刺得傷口不斷蔓延疼痛。

    難忍,卻也好在能夠讓她保持一些清醒。

    漆黑的山林,不停歇的大雨,還有身后不知是錯聽還是當真存在的追趕腳步聲。

    恐懼和絕望不斷包裹著她,耳邊呼嘯著風聲和她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

    思緒開始不清,葉采薇好像看到了自己回到將軍府時的場景。

    她無力地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她知道自己將死,想要掙扎,想要留住即將逝去的生命,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

    過往的經歷開始在腦海中倒放。

    她看見容津岸離世那一年,總一個人孤寂地坐在輪椅上,靜靜看著前方,沒有表情,也沒有話語。

    葉采薇擔憂容津岸的身體,更擔憂自己往后未知的處境。

    她記得,那日她問他:“容津岸,你會丟下我不管嗎?”

    容津岸沒有回答,只抬頭望著天,沉暗的黑眸里蘊著她讀不懂看不清的情緒。

    他當然無法回答。

    或許那時容津岸便已知自己命不久矣,連自己的生命都握不住了,又如何能管她更多。

    不,或許她從未在容津岸心里留下半分倒影。

    下人們都說,她長得與容津岸的心上人有幾分相似,他待她好,便像是在對那個愛而不得的白月光好。

    其實葉采薇并不在意這個。

    容津岸這一生苦楚甚多,從高處跌落塵埃里,被迫接受自己無法再參戰的事實,被迫接受從上京下放江州。

    連她這個并不盡責的妻子,也同樣需要被迫接受。

    只是此時的葉采薇開始思緒不清。

    她不知道,容津岸離世時那份自心底里蔓上的不舍,究竟是不舍即將離自己遠去的奢華生活,還是不舍這個與她夫妻五年的男人。

    “找到了!在前面!快追!抓住她!”

    葉采薇不知自己是何時沒法再快速奔跑起來了,身后忽的傳來聲響,急促追趕的腳步聲越發靠近,連暴躁的吶喊聲也已是清晰可容。

    他們追來了。

    她跑不掉了。

    模糊的視線里,不遠處的山林中像是出現了一道晃動的身影。

    步伐穩健,身姿筆挺,來人的腳步聲和身后傳來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像是幻覺,步步靠近,踏著雨水逆著火光。

    直到那抹身影徹底在眼前清晰。

    葉采薇失神地停住腳步,雙唇微張著卻說不出話來。

    身體就要倒下之時,一只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大掌扶在她受傷的手臂上,刺痛令她找回些清醒來。

    火光漸近,葉采薇眸光顫動地抬頭仰望他。

    淚水決堤,情緒崩潰,卻又像是找到了避風的港灣,終是安心了下來。

    下一瞬,自暗色中傳來凌亂躁動的腳步聲。

    山道在瞬間從四面八方被包圍了起來。

    容津岸冷厲的眼眸緩緩掃過眼前追來的數名大漢。

    一聲冷笑,他抽動臂膀將葉采薇護在了身后,淡聲道:“抓起來,一個不留。”

    被順利送回孟府之后,葉采薇立刻恢復清醒,先讓孟府的人假裝放出一點點風聲,說她受不了兒子失蹤的打擊,徹底昏迷不醒。

    她可以篤定葉琛是被三皇子的人擄走的,以三皇子遠甚過六皇子惡劣的品性,若葉琛已遭毒手,他一定會將孩子不成人形的尸首神不知鬼不覺扔到她的眼前,好讓她徹底崩潰。

    而現在還是風平浪靜,只能說明三皇子有所忌憚,尚未取葉琛的性命。

    孟崛此時正在孟府,“既然篤定了容安在三皇子手上,一切便好處理多了。”

    葉采薇拳頭攥緊:“但我們僅憑康和縣主,捕風捉影的推測,無法帶順天府的人硬闖齊王府。”

    孟崛道:“連謠謠都不知道,其實我與仲修已經暗自籌謀了多年,齊王府上有我們的眼線。我立刻通知他們仔細探查,一旦有確鑿的證據,便可以名正言順讓順天府去搜查。”

    “可是這樣一來,未免耽誤太久……”葉采薇蹙著眉搖頭,“若是讓順天府的人搜查齊王府,又實在打草驚蛇。”

    她一頓,“不若這樣,我扮作尋常小廝,不會被人認出來,我親自去一趟齊王府,無論容安是否被關在那兒,只要有機會接近姜長銘,我便可以拿他的性命要挾,救出容安。”

    但孟崛拒絕:“萬萬不可,這么做無異于魚死網破,不僅是容安,連你的性命都極有可能保不住,這也很有可能就是三皇子故意設下的陷阱,就算不是,讓你們置身險境,我無法對仲修交代。”

    “不,這是我自己決定的,孟崛,這與你無關,你對得起任何人!”葉采薇沖口而出。

    但旋即,她又意識到自己鋌而走險的辦法很有可能會連累到孟崛夫婦,甚至還有溫府上的眾人、載徽書院,她又急又愧,連連向孟崛道歉。

    溫謠輕拍她的背,安撫她劇烈變動的情緒。

    “好在齊王府的眼線功夫底子不錯,若找到容安的下落,悄悄把孩子帶出來是最好的辦法。”孟崛也改口道。

    葉采薇左思右想,承認孟崛的方法是最為可靠的,而自己還是不能將容津岸的去向告知他們,見雁去找容文樂通風報信卻一去不回,不知是否出了意外,既然她再想不到萬全的法子找三皇子要人,除了等待孟崛這邊行動的結果,也就只能親自跑一趟,去找容文樂了。

    此時已經入夜了,考慮到孟府也很有可能已經被三皇子的人盯上,任何風吹草動都在監視之下,葉采薇換做了不起眼的小廝裝扮,藏匿在泔水桶中,趁著孟府家丁每日傾倒的機會,和其他的泔水桶一起被運出了孟府。

    比起容府,孟府上上下下的人口多了不少,今日又住上了葉采薇主仆,因此無人會懷疑這多出來的泔水桶中另有乾坤。

    泔水桶里伸手不見五指,葉采薇縮在里面,搖搖晃晃,盤算著等會兒去找容文樂的路線,不多久,卻發現運桶的斗車停了下來。

    然后頭頂的桶蓋被揭開,容津岸的臉出現在圓形的視線之內。

    等看清楚了她一身的打扮,容津岸猜測她要去做什么,嘆氣道:

    “薇薇,有我在,別做傻事。”

    “我去救容安。”

    第七十章

    泔水桶是圓形的,桶身圍出來圓形的視線,在早已降臨的黑夜里,與鋪天蓋地籠罩的天幕交疊,是越來越濃的夜色。

    闃黑而幽冥,也因此,火光中容津岸的臉,才更加模糊卻又分明。

    他的話說完,不等葉采薇再開口,彎腰,朝她伸出了雙臂,迎著她。

    這是在等她自己去抱他的意思。

    她看不懂他為何要在這個時候作一番驕矜,咬了咬唇瓣,還是乖乖攀住了他的肩背。

    難得堅實的依靠。

    容津岸將她從哪泔水桶里提了起來。

    他把她直接打橫抱在懷里,葉采薇因此斜斜地望向他,棱角分明的下頜,小山尖一樣的喉結,脖頸上蒼白的皮膚,有淡淡青筋。

    而那張臉,不過是兩日不見,在四周閃爍的火光中,像高懸于旗桿、隨前鋒戰士們一往無前的旌幟。

    翌日一早。

    客棧大廳便是一陣吵吵嚷嚷。

    客棧老板和店小二也不知被這群軍爺給趕到哪兒去待著了,粗糙的大老爺們一個個大口喝粥大口咬著饅頭,雖是趕路但對于他們來說這一趟無疑算是休假了。

    容津岸緩步從樓梯上下來時,吵鬧的大廳有一瞬安靜。

    而后便有士兵大大咧咧朝他喊著:“將軍,來吃早飯,這粥里頭還有肉末呢!”

    說得像是他們平時在軍中沒吃過肉似的。

    容津岸沒搭理他,視線在大廳內掃了一周后,問:“葉采薇還未起嗎?”

    六子咽下口中的饅頭迎了上來:“還沒瞧見葉姑娘呢,應是還在睡吧。”

    阿毛也在這時回過頭來問:“將軍,咱們今日幾時出發?”

    一瞧見這兩人,容津岸忽的想起了昨夜的事。

    他面色一沉,瞥了六子一眼,沉聲問:“是你給葉采薇說陳頌知是江州人?”

    六子一愣,不明所以,腳下邁著步子隨容津岸一路走到桌前。

    又見他拉開椅子雙腿大敞地坐在了阿毛旁邊,轉頭問:“那便是你說的?”

    兩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面面相覷一瞬,稍年長的阿毛更有眼力見地忙端來一碗粥遞給容津岸:“將軍,我們未曾給葉姑娘說過陳軍醫是江州人呀。”

    六子見狀連連點頭附和:“是啊將軍,我們沒說過這個啊,我們只說你的事問陳軍醫自是最清楚的,哪有說他是否是江州人,而且陳軍醫不是江州人啊。”

    話音一落,六子只覺自己瞬間遭到兩道視線射來。

    阿毛驚愣看著他,也不知人家葉姑娘好不好意思叫容津岸知曉她私下打探他,這事就被他口無遮攔給說了出來。

    而容津岸則是疑惑又審視,默了一瞬,很快問:“我的什么事?”

    六子無措地撓了撓腦袋,看看容津岸又看看阿毛,一時間好像也意識到自己嘴快說漏了。

    阿毛微微嘆息一瞬,但想了想還是把話接了過來:“將軍,人家葉姑娘對你這般上心,你真是一點也不解風情,莫不是誤會她了?”

    容津岸眉心微蹙,他不知自己誤會她什么了,反倒是一晚上被她騙了好幾次。

    但這些并不重要,他在意的是:“她到底問什么了?”

    話都說到這了,六子索性拉開椅子在容津岸身邊坐下,開口道:“葉姑娘想知道將軍你究竟喜歡怎樣的女子,可我和阿毛都說不上來,所以想著這事大抵只有陳軍醫知曉,便向葉姑娘這么提了一嘴。”

    阿毛點頭:“昨日將軍你前去鎮上一走大半日,葉姑娘一直魂不守舍的,明眼人都能瞧出葉姑娘的心思,將軍你就真的不為所動嗎?”

    容津岸心有驚愣,張了張嘴,下意識想說“為何要有所動”,話到嘴邊卻是說不出口。

    他或許還真難做到“不為所動”。

    魂不守舍。

    容津岸在唇邊將這個詞碾磨一遍,腦海里無法真切想象出葉采薇這副模樣,卻覺得自己此時似乎有些貼合這個詞。

    她昨日去找陳頌知,竟是想打聽有關他的事嗎?

    這個解釋似乎十分合理,上次葉采薇便直白問過他,他無措之下對此避而不答。

    還以為這事就這么帶過去了,沒曾想她竟是還惦記著。

    思緒間,阿毛還在繼續道:“說來也巧,我們正說著這個,將軍你和陳軍醫就到客棧了,你是沒瞧著葉姑娘那心急模樣,連陳軍醫人影都沒見著呢,提著裙子就跑了出去。”

    原來是這樣她才站在客棧門前看出了神,沒能開得了口,夜里便又去了一趟。

    六子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將軍你究竟喜歡怎樣的女子啊,葉姑娘多漂亮呀,不嫌你歲數比她大那么多,還如此死心塌地,這都沒法讓鐵樹開花嗎?”

    啪——

    “啊!”

    容津岸一巴掌拍在六子后腦勺上,引得他一聲痛呼,阿毛在一旁幸災樂禍笑得開懷。

    “閑得沒事做,就去給馬喂草。”

    “客棧不是有人喂嗎,我怎么離了軍營還得喂草啊。”

    真相大白,容津岸面上郁色一掃而空,打了六子一巴掌,連帶著唇角也有了笑意:“那你就去掃馬糞,給人客棧老板做點事,說不定還給我們少些住宿費。”

    六子好生委屈,揉著后腦勺嘴里嘀咕著:“將軍你這么有錢,還節省這點住宿費,真是苦了我了。”

    容津岸唇角笑意微頓,眼前六子已轉身認命往馬廄去了。

    有錢。

    他的確有錢。

    不論是現下家中所有的,亦或是大部分還存于朝廷還未領取的獎賞,他無疑是家財萬貫富可敵國的存在。

    只是錢財于他并非十足在意的東西,不然他也不會放著那么多獎賞不兌取,仍舊留在朝廷中。

    但是,葉采薇喜歡錢。

    小姑娘每每因著錢財而兩眼放光的樣子赫然浮現于容津岸腦海中。

    所以,葉采薇喜歡的是他的錢?

    容津岸微瞇了下眼眸,視線一轉,二樓的樓梯口赫然出現一道嬌小纖細的身影。

    葉采薇探著頭往一樓大廳一看,幾乎是立刻就發現了人群中尤為顯眼的男人。

    她頓時眼眸一亮,提著裙擺含著笑就快步朝著容津岸的方向而來。

    “早啊,容將軍,昨夜睡得可好?”

    少女初醒,額頭碎發還帶著洗漱后的微微濕濡,一雙杏眸燦亮澄澈,水潤的肌膚白里透紅,像是春日里剛盛開的嬌花,美不勝收。

    容津岸心頭一跳,動嘴的一瞬才發覺自己方才竟無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開口的聲音轉而化作無法抑制地一聲輕咳。

    他不自然地別過頭順手給葉采薇端了碗粥,面色有些僵硬:“吃飯,吃完趕路了。”

    說罷,他蹭的一下起了身,高大的身形壓著葉采薇坐下后小巧一只,令她即使仰頭也看不見他耳后詭異迅速蔓上的一抹紅熱。

    不待葉采薇開口,便迅速轉身朝著客棧外走了去。

    葉采薇迷茫地眨了眨眼,有些摸不著頭腦。

    他這是怎么了,難不成發現她昨日給他的藥膏不是專門為他買的了嗎。

    可那也是五兩銀子啊,她自己才用了兩次而已。

    這男人,可真難琢磨,怎一點也不如前世大方了。

    可是好像也沒有什么用。

    他們終究會走到和離這一步的。

    “薇薇!薇薇!”馬車外傳來躁動,聲勢浩大,徹底覆蓋了她的神思。

    緊接著,車簾被掀開,容津岸出現。

    他的懷里,正是他們的寶貝、她日思夜想的葉琛。

    葉采薇撲了過去,可縮在容津岸臂彎當中的葉琛,小臉正散發著不尋常的紅,一摸,燙手得很。

    “容安、容安他……”容津岸的嗓音顫抖。

    葉琛的眉頭深深蹙起,唇邊掛著渾濁的白沫,葉采薇用指腹輕柔抹去,看見他的唇瓣在動,好像在說話。

    她把耳朵湊近,仔細聽。

    葉琛的聲音虛弱,就好像隨時都會棄她而去:

    “阿娘、阿爹,我,我要和你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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