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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葉琛是受驚過度,以致昏迷不醒。

    不知道他從在酒樓被黑衣人突然擄走,到囚禁于齊王府上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容津岸在齊王府見到他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是這副模樣,根本沒有清醒過。

    當(dāng)務(wù)之急是救他性命。

    容津岸為他請遍了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名醫(yī),嘉泰帝也從太醫(yī)院撥了最得力的御醫(yī)到容府來,然而無論誰來對葉琛診治,得到的都是“受驚昏迷”這個答案,就連開出來的方子,也基本大同小異。

    小小的葉琛瘦了一圈,孤零零躺在床上,時而口吐白沫,時而渾身高熱,誰來都叫不醒,身上在微微地抖,鬢發(fā)凌亂粘黏在額頭上,秀氣的眉永遠蹙起,誰只要見過他可憐的樣子,都會心疼得揪到一起。

    葉采薇是他的母親,心都疼碎了。

    從孩子被救回來那日開始,她不顧自己為了尋子的一身疲累,守在葉琛的床頭,一步也不曾離開,衣不解帶地照顧自己的兒子,半點都不肯假手于他人。

    無論誰來勸都不行。

    飯菜上桌,氣氛有些古怪。

    容津岸吃得安靜斯文,就如同前世葉采薇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與他同桌吃飯時的場景一樣。

    只是那時他們桌上佳肴美饌,眼花繚亂,再到此時,三菜一湯,粗茶淡飯,容津岸卻好像并無異議,也十分適應(yīng)似的。

    倒是葉采薇,時不時就從碗里抬起頭來有意無意地瞥向容津岸,待容津岸抬眼時又迅速斂目,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扒拉著碗。

    片刻沉默后,還是容津岸先開了口:“看我就飽了?”

    葉采薇以為自己小心翼翼的目光沒被發(fā)現(xiàn),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便徹底抬頭坦坦蕩蕩看他:“飯菜可還合胃口?”

    容津岸挑眉,靜靜地看了葉采薇一眼。

    小姑娘的心思頗為明顯,他思索了一瞬,順著她的問題答:“還不錯,但稍有清淡。”

    葉采薇眼巴巴地看著他,一本正經(jīng)問:“你想吃肉嗎?”

    容津岸想也沒想,已然是參透她的心思:“記我賬上?”

    話音一落,葉采薇幾乎是立馬接話:“嗯好,那明日我去鎮(zhèn)上買些肉,你受傷了,本也應(yīng)當(dāng)吃些好的補補身子,這樣才能更快恢復(fù)。”

    容津岸唇角勾起一抹淺淡的弧度,斂目繼續(xù)吃飯,心下倒是有些疑惑。

    究竟是自己長得太正直了,還是這小姑娘太單純,當(dāng)真是一點也沒覺得他會賴賬似的。

    不過又過了一會,葉采薇像是后知后覺有了此擔(dān)憂似的,抬頭問他:“你家中人能否在此處尋找到你呢,你是否需要和他們聯(lián)系一下?”

    容津岸覺著葉采薇是怕自己賴賬,急著讓他找人送錢來。

    葉采薇的確有此想法,但也不全是為此。

    前世,她雖就住在半山腰的莊子里,卻是幾乎不怎出門。

    偶爾一次下山,匆匆買回必須用品便只在莊子里靜待著等著知府派人來接。

    那時她的性格要更加內(nèi)斂,從小地方初到外面的大世界,拘謹(jǐn)又迷茫。

    所以她從不知曉曾經(jīng)容津岸竟也出現(xiàn)在云臺鎮(zhèn)附近,身負(fù)重傷倒在血泊里。

    前世她沒有遇上他,更沒有將他救走,那他最后究竟是如何離開此處又是如何得救的,葉采薇不得而知。

    容津岸腿上的傷僅是靠一些小鎮(zhèn)上便能買到的藥材應(yīng)是無法完全治愈的,或許就如同老大夫所說,他傷口有毒,毒素蔓延,常年積壓體內(nèi),日復(fù)一日終會使得他徹底被毒素侵蝕。

    容津岸不知葉采薇心中所想,只默了一瞬后,道:“那你明日下山時,順道幫我寄封信出去!

    葉采薇垂頭吃了口菜,一邊點頭應(yīng)下,一邊嘴里含糊不清道:“好,一兩銀子跑腿費,可以吧!

    容津岸微瞇了下眼眸,區(qū)區(qū)幾兩銀子他自是不會放在心上,可怎么總有種正被這小姑娘當(dāng)冤大頭宰割的樣子。

    入夜。

    葉采薇沐浴后自覺地從衣柜里將被褥拿出來鋪在地上。

    容津岸回屋時,屋內(nèi)僅留有一盞昏暗的燭燈照亮,屋子一角的地鋪中被褥凸起一個人的形狀,小小一團,像是側(cè)臥縮著身子的模樣。

    他站在原地猶豫了一瞬,目光掃過屋內(nèi)唯一的床榻。

    半晌后,他微不可容地輕嘆一聲,邁步走到床榻前卻并未上榻,反而只拿起榻上的枕頭又轉(zhuǎn)身朝著角落的地鋪而去。

    葉采薇累了一整日,一點也沒有屋中還有另一名男子的警惕感,沾了枕頭沒多會就將要沉睡。

    耳邊聽見邁進的腳步聲時,她半夢半醒地動了動身子,但沒睜眼。

    直到那腳步聲確切在身邊停下,她意識有些許回爐,眼眸迷迷糊糊睜眼一條縫,借著昏暗的燭光看見容津岸正居高臨下地站在一旁看著她。

    葉采薇看得并不清晰,甚至以為自己仍在睡夢中,像是以往自己在深夜入眠時,被突然回府的男人默不作聲吵醒似的。

    她下意識嘟囔著:“你回來啦……”

    容津岸一怔,眉心不由微蹙起來。

    葉采薇呢喃得自然,甚至在出聲后似覺安穩(wěn)地小幅度蹭了蹭枕頭,而后又要睡去。

    那模樣像極了等待丈夫歸家的妻子,習(xí)以為常,毫無防備。

    難不成她當(dāng)真成過婚,如今已是個寡婦?

    剛才是錯把他當(dāng)成她已故的丈夫了嗎?

    容津岸默了一瞬,又為自己無謂的猜測感到可笑。

    她看著年紀(jì)小,舉手投足間也實在不像已成過婚的女子,更甚她是否成過婚又是否當(dāng)真是個寡婦,又與他有什么關(guān)系。

    容津岸唇角微動,用手上拿著的枕頭戳了戳葉采薇的額頭:“起來。”

    葉采薇本也沒再睡得沉,頭頂傳來動靜,有些迷茫地睜眼看見容津岸,略有不滿道:“干什么啊?”

    “你去榻上睡。”

    葉采薇這回才終于清醒過來,揉了揉眼從地鋪中坐起身,似是想起自己方才誤以為仍在將軍府,像是瞧見了深夜而歸的丈夫。

    她不知自己有沒有說什么奇怪的話,但或許只是做夢罷了。

    葉采薇仰著頭看他,道:“干什么,你不睡榻上嗎?”

    容津岸抿唇片刻未答話。

    昨夜他昏迷不醒暫且不論,今日已是蘇醒,實難當(dāng)真讓一女子睡在地上,自己獨自睡床。

    瞧著實在不像樣。

    但葉采薇霎時反應(yīng)過來,有些警惕道:“不行,你直接睡便是,不必管我,我賬都記上了!

    容津岸本還在奇怪氛圍中緊繃情緒,一聽葉采薇開口還惦記著那五百文過夜費,忽的又氣笑了:“錢我照給,你記著便是,我睡地上就行。”

    葉采薇眨了眨眼,手已悄無聲息地緩緩朝枕頭探去,嘴里輕聲問:“真的?”

    容津岸微微頷首“嗯”了一聲,余光瞥見葉采薇試探著伸出的手在他應(yīng)聲后,迅速抓住了自己的枕頭抱在懷里。

    下一瞬葉采薇便急忙起了身,即使站立她個頭也仍是小小一只,容津岸垂眸看著她,就見她匆匆忙忙穿鞋,嘴里念叨著:“是你自己說的啊,地上也是一個價,那我可就回榻上睡了!

    話一說完,葉采薇穿著鞋小跑著就到了床榻邊,放下枕頭又脫了鞋,身子一縮便鉆進了被窩里。

    容津岸輕哼一聲,不知是好笑還是無奈,她還當(dāng)真是一點不客氣,像是跟他很熟似的。

    葉采薇方才濃郁的瞌睡在這么折騰了一番后,又一溜煙跑沒了影。

    她靜靜躺在榻上,直到容津岸輕輕熄滅最后一盞燭燈,也仍是沒有閉上眼來。

    視線被一片暗色籠罩,葉采薇卻忽的涌上諸多心緒。

    容津岸死后,他的大部分財產(chǎn)因未在死前做安置,甚至因曾經(jīng)功勛甚多,好些獎賞仍存放在朝廷未有領(lǐng)取,一時間被收回被凍結(jié),存留于將軍府的財產(chǎn)遠不如前。

    但若只是這樣,葉采薇也并不會過得太凄慘,至少一世安穩(wěn)不必愁。

    可容津岸下葬那日,下人在他遺物中發(fā)現(xiàn)了一封休書。

    容津岸未留任何遺言,卻有一封詳盡的休書留給葉采薇。

    以葉采薇對容津岸的了解,當(dāng)時她第一反應(yīng)是覺得容津岸興許是早已知曉自己命不久矣,無論他與她成婚這五年是否有牽掛過她,但在他臨死前,他或許是想讓她脫身自由的。

    他死后,她可以再改嫁,或許還會留有一筆錢財安置她。

    可是容津岸死得突然,眾人找遍了他的遺物,除了這封不知何時就寫好的休書,再無更多。

    容津岸在世時,葉采薇日子過得太過舒適,即使丈夫不愛她,她卻是衣食無憂享盡榮華,以至于再到離開將軍府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從未替自己的以后做過打算。

    沒有積蓄,沒有存余,只帶有一點從將軍府拿到的銀兩,甚至都不知自己往后要如何生存下去。

    將軍府內(nèi)也是一團糟,無人能夠顧忌一個已被休棄的前將軍夫人。

    最初那一年,葉采薇勉強找了個差事糊口,也還算過得去。

    可直到那年,她突然患疾,就此一病不起。

    一個人在外的平房中無人照料,病疾一拖再拖,直至病入膏肓。

    最為艱難之時,葉采薇也曾恨過怨過。

    甚至覺得自己最初以為容津岸是想放她自由的休棄,其實只是他早已不愿與她再做夫妻的打算。

    容津岸心中一直住著一個愛而不得的人,她并不知曉那人是誰,卻也知道容津岸最初娶她是被逼無奈,自然也從未想過將她真正當(dāng)成自己的妻子。

    但后來,葉采薇又在凄涼艱苦的日子里和自己和容津岸和解。

    她同樣未曾愛過容津岸,除了吃他的用他的享受本不屬于她的富裕人生,甚至從沒有真正盡到一個妻子的責(zé)任,更沒有和容津岸生育后代。

    葉采薇上輩子的最后一年,寒冬凜冽,像是在為她即將燃盡的生命呼嘯送行一般。

    容津岸生前的部下在那間平房找到她,終是將她再次帶回已經(jīng)沒落的將軍府,卻已是為時已晚,無力回天。

    此事怪不得任何人,只能說天意弄人。

    若是可以,那個曾經(jīng)如烈日般驕傲耀眼的男人,又怎會想如此就結(jié)束了生命。

    她也亦然。

    一朝重生,葉采薇自知自己算不得有遠見之人,更沒有逆天改命的謀劃能力。

    她在暗色中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床榻發(fā)出輕微“吱呀”聲,被褥也摩擦著身體在靜謐夜色里窸窸窣窣地響著。

    視線中,幾步之遠的角落地鋪里,男人高大的身形有些憋屈地躺在地鋪中。

    他背對著她,側(cè)躺而眠,那道背影看上去和她前世在床事后的榻上見到的一模一樣。

    葉采薇忽的在想,若是今生她按部就班地去到知府,五年后她是否會再次嫁給容津岸。

    知曉后事,她便能提早做準(zhǔn)備,即使容津岸仍如前世一樣要將她休棄,她也能在離開將軍府前攢夠好大一筆錢財,哪還需如此時一樣,為了五百文的過夜費與他斤斤計較。

    或許,她不應(yīng)該放任這么一棵搖錢樹離她遠去才對。

    問鸝在此時突然來通報,說奚子瑜到了,已經(jīng)在隔壁,看望還在昏迷的葉琛。

    葉采薇被容津岸按回了床榻。

    他俯身親了親她僵硬的面頰,說自己過去招呼。

    但葉采薇又哪里是聽話的人?

    她幾乎立刻就從床榻上起來,一面落地走,一面順手把滿頭的青絲松松挽了個髻。

    等她走到隔壁葉琛的房門口,剛好聽見了奚子瑜的聲音,他在同容津岸說話。

    “仲修,你們不必如此緊張。容安他堅強得很,他曾經(jīng)一個人從東流跑到應(yīng)天,還曾經(jīng)落到人販子和流寇的手中,他雖然年紀(jì)小,卻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好幾次生死攸關(guān),他一定會好起來的,你們放心好了!

    葉采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匆匆推門入內(nèi),視線里,容津岸卻緊緊攥著奚子瑜的衣領(lǐng),幾乎將他提起來,暴呵:

    “你說什么?!”

    第七十二章

    細(xì)算起來,和奚子瑜已經(jīng)有一陣沒見了。

    在他帶著葉琛來到京城的第二日,溫謠不幸發(fā)病,住在孟府的他為了避嫌,便說自己要出去談生意,一走就再沒回來過。

    在葉琛有難的時候出現(xiàn),倒巧不巧。

    葉采薇雖驚異于奚子瑜的那段話,但她自己昏睡幾日、根本不知葉琛近況如何,在容津岸的暴呵之后,她繞過他們,徑直走到了葉琛的床前。

    奚子瑜和容津岸就在她的一步之內(nèi)站著,從位置上看,原本奚子瑜是來到葉琛的床頭探望,容津岸聽到他說的話,生生將他從中間擠開,然后又提起了他的衣領(lǐng)。

    探了探葉琛的額頭,沒有發(fā)高熱,孩子睡得安穩(wěn),就是不知何時才能蘇醒。

    此時屋內(nèi)的氣氛詭異,容津岸暴呵之后,沒有人在說話,連奚子瑜都緘了口,任由自己在言語和姿態(tài)上都被折辱。

    葉采薇回身望去。

    “在外面的時候,我都聽到了!彼龑蓚男人說道。

    聽到她發(fā)話,容津岸先松了手。

    有他的肩膀擋著,她只能看到奚子瑜的上半張臉。

    眉眼倒是瞧不出什么,只覺得他眼尾的桃花紋深了一些,但那道橫貫了左右臉的細(xì)長疤痕,卻比上次他離開時,要更加顯眼刺目。

    他與容津岸有五年未見,又在與容津岸保持通信的同時,一力幫她在東流落腳安定、幫她對容津岸隱瞞一切,在葉采薇看來,他們兩個人之間,也有許多糾纏不清的恩怨要說。

    誰知道一見面,卻是這樣的情況。

    “仲修,你可以對我發(fā)火,這件事,本來也是我不對,那么大的事,我本來也不該瞞著你和采薇!鞭勺予さ囊暰越過容津岸的肩頭,落在床榻上沉睡的、無知無識的葉琛,

    “我跟你不一樣,想法也不一樣。容安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孩子,我了解他,他比你們?nèi)魏稳讼胂笾羞要堅強百倍千倍。”

    奚子瑜說話的語調(diào)疏松倦怠,但每一個字又都篤定。

    容津岸莫名地?zé)┰辍?br />
    葉采薇想到“從東流跑到應(yīng)天”,忽然生出慌亂。

    果然——

    “采薇被卷入了秋闈舞弊案,音訊全無、生死未卜,消息傳回東流,容安擔(dān)心采薇,誰也沒敢告訴,一個人偷偷上了去應(yīng)天的馬車,結(jié)果中途被人販子拐走了。他智斗了人販子,還讓他們被官府抓捕,卻又陰差陽錯,落到了幾個流寇余孽的手中!

    “那幾個流寇記恨仲修,看出容安是你的兒子,又知道你人當(dāng)時就在應(yīng)天,便將容安帶到應(yīng)天,準(zhǔn)備當(dāng)著你的面虐殺他,以報復(fù)你。誰知道容安有勇有謀,在應(yīng)天城外,就用妙計逃脫了流寇的毒手,還讓巡邏的衛(wèi)隊將那幾人抓捕歸案。”

    容津岸容言頓時噎住,胸腔憋的一口氣,在片刻后到底還是松緩了面色輕笑出聲。

    他抬手往領(lǐng)口內(nèi)探去,而后摸出一袋銀兩,道:“本是打算再多準(zhǔn)備一些,不過此番行軍并未攜帶太多銀兩,若是不夠,你將你在江州的住處告知于我,待我回上京之后,再將余下的寄給你。”

    葉采薇幾乎沒有認(rèn)真聽容津岸到底在說什么,只目光直勾勾地盯著他掏錢的動作,再到那沉甸甸的錢袋被他遞出來,眼眸已是完全湛亮。

    她欣喜地雙手接過,錢袋的重量令她心頭頓時安心了不少,一邊垂頭打開錢袋查看,一邊隨口問:“這里面有多少。俊

    容津岸手中一空,看向葉采薇的目光越發(fā)離譜無奈。

    “一百兩,可否足夠?”

    葉采薇逐漸回神,大抵也是意識到自己見錢眼開的模樣太過明顯。

    她收起錢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模樣就像是將要客套地說“已是足夠了”的樣子。

    可話到嘴邊,她還是忍不住道:“若是還有,自是最好不過了。”

    容津岸想笑,一時間很難將自己告知給軍中兄弟們的好心姑娘,和眼前這個滿眼狡黠的少女結(jié)合在一起。

    她分明就是圖錢,只是不知她出手相救時和眼下要錢時,是如何得知他一定能有錢拿給她的。

    那說心悅于他呢,又有幾分真?

    容津岸問道:“你很缺錢?”

    葉采薇被容津岸這般看著,似是無辜地眨眨眼,坦誠道:“想要日子過得順暢自是缺錢,身無銀兩走到何處都不方便,我只是想為自己的以后多做打算罷了。”

    若是個歷經(jīng)過風(fēng)雨之人說出這話倒是一點不奇怪。

    可葉采薇年紀(jì)輕輕,一般這個年歲的姑娘還處于懵懂迷茫的時候,還未出嫁還未成家,何來為以后多做打算。

    不,她是個寡婦。

    容津岸眼神變得狐疑,不著痕跡地打量了葉采薇一番,心下又開始疑惑。

    她真的嫁過人了?

    容津岸思緒一瞬,動了動唇,道:“你夫家那邊呢,你丈夫離去后未曾安排你嗎?”

    葉采薇正色看著他,嗓音很輕柔,卻帶著令人信服的穿透力,像是在說很遙遠之事,卻實打?qū)嵉匕l(fā)生在她身上。

    “他給我留了休書!

    容津岸一愣,至此不得不相信眼前年輕的小姑娘是當(dāng)真喪夫了。

    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接話,很快又容葉采薇繼續(xù)道:“除了那封休書,再無任何話語,他走后并無人再安排我了!

    葉采薇分明在說她與前夫之事,那平靜的目光卻又直直地看進容津岸眼中。

    容津岸不明她為何對自己流露出如此神情,下意識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開口,葉采薇忽的一笑,緊繃的氣氛瞬間消散。

    “你信了?”

    容津岸皺眉,嗓音霎時冷厲:“你騙我?”

    葉采薇心道一聲不好,方才看著容津岸那雙沉黑的眼眸,一時間竟將思緒帶回了前世。

    走得匆忙的丈夫,莫名收到的休書,以及那段漂泊流離的生活,皆讓她有諸多疑問諸多怨念想要發(fā)泄給他。

    沒由來的,她就這么將心里話說了出來。

    眼看容津岸臉色驟變,葉采薇連連擺手道:“我只是說笑罷了!

    容津岸語氣已然不悅:“葉姑娘,這并不好笑。”

    任誰也不喜被這般玩弄,那雙清澈的杏眼可太會騙人了,他方才當(dāng)真信了她的邪。

    葉采薇急促解釋道:“起初你我素不相識,我雖救你,卻不知你究竟是何人,我自不能將自己的情況全盤托出,萬一你是壞人怎么辦?”

    葉采薇適時地垂下眼簾,放置腿上的雙手無措地緩緩攪動手指,那模樣看上去有些可憐。

    容津岸神情微頓,剛被戲弄過的警惕性讓他不想又信了葉采薇的示弱。

    但思及昨日那個哭得滿臉淚痕渾身狼狽的無助身影,到嘴邊的話又再次壓了下去,只在心底輕嗤,既是素不相識又談何喜歡。

    葉采薇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容津岸的表情,知曉這男人向來吃軟不吃硬,惹惱了他,于自己一點好處也沒有。

    她放緩聲調(diào),仍在溫聲解釋著:“但現(xiàn)在我的顧慮都消除了,原來你是位將軍,不僅不是壞人,還救了我,多虧有你,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我……”

    容津岸一眼撞進葉采薇的瞳眸中,霎時心神一震,只覺她下一句便要道出“以身相許”這等話語,忙出聲打斷她:“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葉采薇一愣,而后笑了。

    眨眨眼,有些俏皮:“容將軍,你究竟喜歡怎樣的女子?”

    容津岸瞇著眼看她:“你既是未出閣的女子,怎能如此直白問男子這樣的話?”

    葉采薇歪了歪頭:“容將軍,以前怎未發(fā)現(xiàn),你好古板呀!

    她以前是當(dāng)真未有這樣的感覺,容津岸成熟穩(wěn)重,雖是少言寡語,但在男女之事上可從沒叫她占到過半點便宜。

    或許是容津岸本就年長于她,或許是她見識短淺,那些床榻上的花樣,那些令人羞惱的話語,她在出嫁前根本無從得知。

    容津岸這會拐彎抹角說她不知羞,殊不知她的不知羞不正是他一點一點教出來的。

    此話一出,容津岸眸底有一瞬疑惑,似是不知短短幾日相識,何來以前一說。

    可很快,他面色微僵,耳根有紅熱不自覺蔓上。

    再難與葉采薇直勾勾的眼神對視,索性側(cè)過頭去看向馬車窗外,不打算再與她繼續(xù)交談下去。

    葉采薇饒有趣味地多看了幾眼容津岸此時的模樣,而后才逐漸又正色起來,問道:“昨日那些人會如何處理他們?”

    葉采薇一驚,李耀的下場比前世她哭天喊地報官,又輾轉(zhuǎn)知府告知實情逐步盤查后,要凄慘得多。

    而容津岸僅用了短短一日時間。

    接連兩輩子得此遭遇的痛苦在此刻徹底解了恨。

    葉采薇目光灼灼地看著容津岸,情難抑制,無意識地低喃出聲:“容津岸,你好厲害啊!

    密閉的空間內(nèi),葉采薇的低喃聲卻是清晰地傳入耳中。

    容津岸赫然轉(zhuǎn)頭,像是以為自己聽錯了,卻在真切對上葉采薇明顯崇拜的目光后,耳尖的熱燙不受控制地攀升到了頂端。

    年紀(jì)不大的小姑娘,卻慣會蠱人心魄。

    容津岸方才那點被她欺騙戲弄的氣惱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消散了。

    葉采薇似乎并沒有意識到自己下意識將心里話說出了口,只是想著李耀終于繩之以法心下安心了不少。

    頓了片刻,她才緩聲問道:“那……你可知村子里其余人可有遭到李耀的報復(fù)嗎?”

    容津岸容言只看著她,一時間并未答話。

    葉采薇有些著急,連忙描述道:“就是那日你在莊子里見過的那位馬夫大哥,你可還記得?是他將我從李耀的屋子里放出來的,只是我逃跑沒多久就被李耀發(fā)現(xiàn)并追了上來,如果李耀知曉是他將我放走,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容津岸目光意味不明地審視著葉采薇,似是想看透她心中所想。

    但除了她眸底的幾分焦急以外再看不出別的東西。

    片刻后,他才沉聲告知:“我派人前去村子里查探時,他已被毆打至昏迷,渾身上下傷處不少,但好在并無性命之憂,只是需得在床榻上躺個十天半月了!

    末了,容津岸喉結(jié)微動,面色有些許緊繃,低沉的嗓音聽不出情緒起伏地又問道:“你與他可是熟識?”

    他記得自己在莊子里醒來的頭一日,便見那位馬夫殷勤地送葉采薇從鎮(zhèn)上回來。

    起初他甚至以為那人是葉采薇的丈夫。

    但葉采薇思緒顯然已不在容津岸的問話上了,前世過往畫面遙遠而又模糊地在腦海里閃過。

    她張了張嘴,半晌沒說出話來,一時間心情復(fù)雜,愧疚又焦慮,無能為力卻又放心不下。

    容津岸不知為何,待自己意識到時,才發(fā)現(xiàn)眉心已是緊蹙。

    他靜靜地看了葉采薇片刻,她未答話,他已又出聲發(fā)問:“你很擔(dān)心他?”

    葉采薇這才回過神來,迷茫地看了看容津岸神情古怪的面色,好似無辜地反問:“你介意我擔(dān)心他嗎?”

    容津岸愣了一下,緊繃的面色在這一刻忽的松緩,沒由來地輕笑了一聲。

    像是在嘲笑葉采薇異想天開的猜測,又像是在嘲笑自己剛剛反常的怪異舉止。

    看他笑,葉采薇忍不住皺起眉頭來,以為容津岸誤會了什么,忙口不擇言解釋道:“我與他可沒有什么別的關(guān)系,最初我便告訴他我是個寡婦了,他于我就只是鄉(xiāng)鄰之間的幫助罷了。”

    容津岸別過臉去,目光悠遠地往窗外看去。

    沉黑的眸子像是一汪深不見底的黑潭,隱藏波瀾,沒有盡頭。

    窗外的山景快速在他眸中閃過,好似沒有什么能在他眼中停留,他也不曾想過要捕捉留下任何一片光景。

    下一瞬,容津岸赫然轉(zhuǎn)頭,眸中晃動光景不再,卻有葉采薇怔愣的模樣占據(jù)眼眸,倒映在眸中清晰十足。

    葉采薇避無可避他直視的目光,耳邊傳來男人低沉的嗓音磨人耳根:“葉姑娘,你到底和多少人說過自己是個寡婦?”

    可是……你真的能滿足我嗎?奚子瑜想。

    那你就把她的心讓給我,怎么樣?

    他端起茶盞一飲而盡。

    怪了,這茶湯早就淡得與凈水無意,怎么這一口下去,讓他品出了蔓延舌根的苦來?

    “有句話,我一定要告訴你。”

    放下茶盞,奚子瑜調(diào)整著自己面上的表情,盡量使其自然熨帖,不露破綻。

    容津岸認(rèn)真傾聽,就像當(dāng)年同窗時,認(rèn)真傾聽他發(fā)表自己的見解。

    奚子瑜的喉嚨滾了滾:

    “我對采薇,沒有任何非分之想,沒有!

    “我從來沒有往這方面想過!比萁虬哆是那個認(rèn)真傾聽的姿態(tài),真誠得不摻一絲雜質(zhì),“薇薇她也沒有!

    “這樣就好,就怕你們誤會!鞭勺予こ吨旖牵皟(nèi)子與采薇的私交甚篤,這幾年我時常在外,全靠內(nèi)子幫我打點家中、照顧兒女,我來京的事情辦得差不多了,是時候回去陪她待產(chǎn)!

    此時兩個人還沒想到,就在說話的第二日,奚子瑜口中的“內(nèi)子”梅若雪,竟找上了門來。

    第七十三章

    梅若雪進入進城、找到容府來的時候,容津岸人卻在孟府。

    “仲修,你真的想好了?”書室之中,沉默了良久的兩個人,終于還是孟崛先開口說了話。

    容津岸睇向他:

    “你是不是也覺得,既然容安已經(jīng)平安蘇醒了,一切風(fēng)平浪靜,我就不該再去找姜長銘的麻煩?”

    姜長銘是三皇子的大名。

    孟崛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其實,容津岸能帶領(lǐng)禁軍衛(wèi)隊大張旗鼓地闖入齊王府救下葉琛,便已經(jīng)說明他與嘉泰帝的關(guān)系遠遠超出了孟崛從前所以為的,容津岸想讓三皇子為擄走葉琛付出代價,事涉皇家,孟崛必須要盡可能確保一切萬無一失。

    “同為父親,我當(dāng)然明白你的感受!彼ǘǖ。

    這些天葉采薇和容津岸為了葉琛,兩個人都瘦了憔悴了一大圈,這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事。

    葉采薇的尷尬在聽見熟悉的嗓音后瞬間逐漸消散。

    只留有些許五年未見的生疏。

    她靜靜地看了容津岸一瞬,一雙澄亮的眼眸清澈又無辜。

    一夜過去他的狀況并未好轉(zhuǎn)多少,雙唇仍是慘白無色,眼下烏青濃重不知是何時醒來的。

    葉采薇小聲解釋道:“我是住在此處的村民,昨夜大雨見你倒在山林中,便將你救了回來。”

    容津岸微瞇了下眼眸,視線仍在打量著葉采薇。

    眼前的少女膚白如雪,模樣精致,即使她身上僅著一身粗布麻衣,卻和此處貧瘠荒涼的屋舍略顯割裂。

    不施粉黛,卻仍是艷冶柔媚,讓人實難將她與她所說的“村民”結(jié)合在一起。

    荒山野嶺,血流成河。

    容津岸不信一個小姑娘會有膽子將來路不明的陌生男子就這么撿回家來。

    甚至……

    “你脫了我的衣服?”

    葉采薇面上浮現(xiàn)出幾分尷尬來,微垂眼簾小幅度地攪著手指,嘴里嗓音更輕了:“昨夜你的衣衫都濕透了,污血混雜,就這么讓你躺上榻,只怕那被褥都用不得了!

    語畢,她又欲蓋彌彰地補充道:“我什么也沒看到,只是不想弄臟床榻罷了。”

    容津岸身體虛軟無力,幾乎難以動彈更無法坐起身來。

    但他明顯能夠感覺到身上舒適干爽,沒有雨水沒有汗?jié)n,更沒有血漬凝固后的黏膩。

    這個小姑娘不僅脫了他的衣服,更幫他擦干凈了全身。

    她說什么也沒看到,誰信?

    容津岸對葉采薇的解釋默不作聲。

    屋內(nèi)再次沉寂下來,葉采薇卻并不是很慌張。

    只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輕聲細(xì)語道:“昨夜你血流不止,我便用家中藥材為你傷口簡單敷藥處理過了,你現(xiàn)在感覺如何了?”

    容津岸眸光冷厲,幾近質(zhì)問:“你用的什么藥?”

    “是我在市集買的一些血竭。”

    容津岸又沉默了。

    他無法起身查看自己的傷勢,自也不知葉采薇所說是否屬實。

    但身體的確沒有別的異樣,甚至連腿上傷處的疼痛也似有緩解。

    屋中的少女面對他的冷厲一直溫言以待,像是一只沒有攻擊性的兔子,卻又膽大得絲毫不避諱與陌生男子共處一室。

    思緒間,方才還站立不動的少女不知何時起身去了屋中另一側(cè),再度走回來時手里拿了一個簡陋的茶盞,內(nèi)里盛滿溫水向他遞來。

    “要喝點水嗎?”

    容津岸審視的目光在葉采薇走近后越發(fā)直接。

    他緊盯著她,默了片刻才唇角微動:“多謝!

    葉采薇容言微躬著身子便伸手去扶他。

    清甜馨香如春風(fēng)拂面,令容津岸有一瞬晃神。

    臂膀毫無阻隔地感受到溫軟的觸感,像是壓根沒有什么力道,那只白玉小手也根本無法一手圈住他的手臂。

    耳邊屏息用力的悶聲傳來,容津岸這才收回思緒,咬了咬牙憑借著自己大半力氣終是坐起身來靠在了床背上。

    被褥險些滑落,葉采薇比他反應(yīng)更快一步將被褥拉扯住,遮擋一片光景,僅露出肩頸和一雙肌肉線條起伏的手臂。

    容津岸以往在軍營對赤膊早已習(xí)以為常,可此時身邊并非同位男人的糙漢子們,而是個軟軟嫩嫩的小姑娘,叫他實難適應(yīng)。

    面色僵硬之時,容津岸卻瞥見小姑娘一臉如常,甚至還面不改色地將溫水體貼地遞到了他嘴邊。

    容津岸試圖抬手去接,起身卻已是讓他雙臂無力,只得微微探頭,就著葉采薇的手張唇飲水。

    如此動作,甚是唐突。

    葉采薇卻并不在意,思緒顯然不在這里。

    待容津岸將一杯水全數(shù)喝盡,葉采薇微微退后了半步。

    容津岸本就高大,葉采薇記得他以往站立時幾乎比她高出一個頭還要多。

    如今他半身坐起,即使面上還帶著傷痛的虛弱,卻仍舊給人增添了些許壓迫感。

    葉采薇微微緩了瞬心神才輕聲道:“公子,昨日我用血竭替你敷藥止血,想必傷口應(yīng)是已經(jīng)不再出血了,只是我看你那傷口興許不只是皮外傷,僅是止血或難痊愈,不知你是否需要別的藥材,我可以替你去山下鎮(zhèn)上采買!

    溫水劃過喉嚨暫且舒緩了干澀,容津岸側(cè)頭淡淡地看了葉采薇一眼。

    還未開口,便容她又補充道:“哦對了,血竭是一兩銀子,是我昨日剛在市集買的!

    葉采薇說得自然,面上無半點心虛,好似只是在絮叨一般沒有別的意圖。

    一連串的噓寒問暖,溫聲細(xì)語無微不至,好似當(dāng)真是一個山間居住的好心姑娘。

    但容津岸顯然看出,這位好心姑娘不僅惦記著那一兩銀子,還想借此再得更多。

    他唇角微動,淡聲道:“山下小鎮(zhèn)可有能夠上門診治的大夫?”

    葉采薇無辜地眨眨眼,明顯不愿,卻仍舊是面不改色:“你想請大夫嗎?”

    至此,她為財?shù)哪康囊咽敲黠@到不加掩飾了。

    尋常人受傷,不懂醫(yī)術(shù)無從下手,自是請過大夫才能對癥下藥。

    但若是請了大夫,大夫開具的藥方便容不得中間商賺差價了。

    幾錢血竭,她獅子大開口要一兩,倒是黑心。

    容津岸默了一瞬,道:“不必請大夫,你替我掀開被褥,我自己查看便可!

    葉采薇容言微不可容地松了口氣,心下暗道,好在自己多少是有些了解容津岸的。

    容津岸會受傷流落至此定有蹊蹺,他傷勢未愈情況不明,自不會想暴露自己的行蹤,請大夫什么的,謹(jǐn)慎如他又怎會有此要求。

    放下心來,葉采薇毫無怨言地走到床尾替容津岸掀開被褥。

    被褥下,容津岸右腿腳踝處的傷口敷著一層褐色的藥粉,的確沒再出血,卻也因著怪異色澤混雜,幾乎看不出是何情況。

    但傷口處蔓延開來的青色脈絡(luò)越發(fā)明顯,像毒蛇一般往他小腿處盤踞。

    葉采薇看著像是比昨日情況還要嚴(yán)重的傷口,下意識倒吸了一口涼氣。

    該不是她弄巧成拙了吧。

    葉采薇緊張地轉(zhuǎn)頭去看容津岸,不自覺問:“你這傷是如何造成的,怎傷得如此嚴(yán)重!

    前世,容津岸在與她成婚前的那幾年絲毫看不出腿腳有何異樣,甚至在葉采薇初嫁入將軍府時,也只是偶爾瞧見他跛腳走路,其余大多數(shù)時候幾乎與常人無異。

    情況是在后幾年才逐漸嚴(yán)重了起來,待到容津岸三十五歲離世那年,他已嚴(yán)重到只能靠輪椅出行,幾乎無法再站起來了。

    葉采薇不知容津岸前世的死是否和這處傷口有關(guān),但再度瞧見傷口,她幾乎可以確定,這就是前世讓容津岸最終坐上輪椅的原因。

    無關(guān)男女情愛,葉采薇只是覺得容津岸本是大齊人民的蓋世英雄,他為國為民奮戰(zhàn)了二十余年,最終不該落得那般下場的。

    或許前世,容津岸便是因為獨自一人傷重倒在山林中無人救助,腿疾一拖再拖最終才會導(dǎo)致無法挽救。

    今生她既是意外救下容津岸,在他支付銀兩的情況下,她還是想盡可能地幫他治愈腿疾。

    容津岸有片刻沉默,像是在回憶自己受傷的經(jīng)過。

    但實則,他只是并不信任這個膽大又古怪的小姑娘,只繼續(xù)端詳了自己的傷勢片刻后,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轉(zhuǎn)而開口道:“你家中可有紙筆,我需要幾味藥材,你記一下!

    葉采薇點了點頭,也沒再繼續(xù)追問,迅速到桌前將紙筆拿來。

    容津岸一邊開口道出自己需要的藥材名,一邊轉(zhuǎn)頭打量一臉認(rèn)真的小姑娘。

    日照高升,陽光從唯一的窗戶灑落屋內(nèi),正巧打在她一側(cè)面頰上,映得那白皙肌膚越發(fā)光澤透亮。

    小姑娘甚美,美得有些超凡脫俗,濃長的眼睫小刷子一般在眼下映出一片顫動的陰影,讓人移不開眼。

    但容津岸思索的卻是另一件事。

    他道完所有藥材名后,在葉采薇低喃著輕問他“還有嗎”時,他忽的道:“不過小姑娘,我現(xiàn)在沒有錢給你!

    容津岸說得一點也不羞愧,坦坦蕩蕩的,甚至像是有些期待葉采薇的反應(yīng)。

    葉采薇一愣,霎時抬頭。

    對上容津岸一副正兒八經(jīng)的模樣,瞬間后知后覺意識到,容津岸現(xiàn)在的確沒錢。

    他的衣服都被她脫了個精光,硬是連個銅板都沒有,他是真的身無分文。

    身無分文這種詞用在容津岸身上似乎有些割裂。

    葉采薇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消化這個事實,而后才冷靜下來,轉(zhuǎn)而又回桌前拿了一張紙。

    “那便賒賬,公子給我打欠條可以嗎?”

    容津岸的確是在期待葉采薇的反應(yīng),這個小姑娘既是為財,那若他無財她會如何應(yīng)對。

    可他卻沒想到葉采薇竟說要打欠條。

    容津岸覺得好笑:“你與我素不相識,連我姓甚名誰都不知,怎知我是否會賴賬?”

    葉采薇當(dāng)然知道容津岸不會賴賬,兩人五年夫妻,雖不親密,卻還是知曉,以容津岸的性格,就是家中破產(chǎn)了,也絕不可能賴一個小姑娘的錢。

    所以葉采薇很淡定,拿著紙筆抬了頭:“那你叫什么名字?”

    容津岸眸中閃過一抹興致,饒有趣味地看著一臉認(rèn)真的小姑娘,唇角不自覺上揚,緩聲告訴她:“我叫容津岸!

    葉采薇神情沒有半分變化,點點頭便垂眸動筆寫了起來。

    “好的容公子,昨夜的血竭一兩,你睡在我的榻上收你五百文過夜費不過分吧,你需要的藥材我暫且不知是多少錢,待我采買回來一并記上,另外你的衣衫都破爛了,我會另外幫你買兩件新衣更換,大抵一兩,暫且就是這些,可以嗎?”

    綿軟的嗓音帶著煙南獨有的調(diào)調(diào)一字一句傳入容津岸耳中。

    直到她一筆筆賬盤算完,容津岸唇角的笑意已是徹底綻開。

    果真是位黑心姑娘。

    而后,他開口問這位黑心姑娘:“那么我是否該知曉我的債主叫什么名字?”

    葉采薇寫完最后一筆,拿著欠條展示在容津岸眼前。

    欠條上寫有她的名字,確定他看清了才道:“那么,按手印吧,容公子!

    容津岸幽深的目光流轉(zhuǎn)在寫有債主名的那一行。

    唇邊無聲地碾磨著這個名字。

    葉采薇。

    “好,那就有勞葉姑娘了。”

    葉采薇的辛苦付出,很快便得到了回報。

    書稿交上去不出三日,容津岸鄭重其事地告訴她,嘉泰帝已經(jīng)看過了她寫的東西,雖沒有直說什么,卻下令讓她帶上他們的兒子葉琛,三個人一起入宮面圣。

    入宮面圣是極為莊嚴(yán)要緊的事,他們天不亮便開始準(zhǔn)備,一大早離開。

    梅若雪則還待在容府,照常晨起之后,方氏卻登了門,熱情的很,邀請她去城里逛逛。

    方氏勸說了許多話,加上霍嬤嬤在一旁幫腔,梅若雪拗不過,最終還是同意了。方氏小心翼翼地將梅若雪扶上了馬車,車子剛剛駛離容府大門不久,馬車的車夫,卻忽然拉緊了韁繩,馬車停了下來。

    方氏打簾外望,幾息之后,搖著頭感嘆:“奚公子,是奚公子……那么要面子的一個人,怎么還做起了當(dāng)街?jǐn)r車的荒唐事來?”

    然后她回頭,滿臉都寫著關(guān)切,對梅若雪勸道:“若雪,不是我多嘴……男人肯低三下四真的很難得,既然都已經(jīng)這樣了,不若,你就與他好生聊聊?”

    梅若雪皺起眉頭想說什么,方氏卻不等她反應(yīng),兀自挑開門簾,下車去了。

    馬車外的霍嬤嬤則高興壞了,見奚子瑜沉著臉過來,趕忙為他打簾,但奚子瑜搖了搖頭。

    知道自己也許被方氏和奚子瑜聯(lián)手騙了,梅若雪眼下卻逃不了,只能盡量保持從容。

    巾帕幾乎快要被她捏碎了。

    長長的吸氣之后,馬車又晃了晃。

    緊接著,一只屬于男人的手掀開了門簾,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奚子瑜的身軀也鉆入了馬車的車廂。

    待他正面完全出現(xiàn),臉,也終于擺了出來。

    第七十四章

    上一次,容津岸帶著宮中的禁軍衛(wèi)隊入齊王府救出兒子,這件事不出一個晚上,就幾乎傳遍了整個京城。自此,容津岸深得嘉泰帝的偏寵和無限信任一事不言而喻,容津岸再次入宮,便不需要再像先前那樣秘密行事。

    三個人這次入宮,是走的臣子覲見天子的路線,從前葉渚亭帶葉采薇入宮面圣的時候,也是走的這條路線。

    不過,那時候葉采薇還是準(zhǔn)楚王妃,是嘉泰帝的準(zhǔn)兒媳,嘉泰帝因著對葉渚亭的賞識和偏寵,卻也還是允許葉渚亭的女兒不走命婦入宮覲見太后、皇后的路線。

    而今日她的身邊,多了一大一小兩個男人。

    不同于葉采薇隱隱埋在心底的忐忑,葉琛是根本不加掩飾的興奮,入宮的馬車上,在葉采薇第三次反復(fù)檢查他的衣冠是否周正時,小葉公子忍不住保證:

    “阿娘阿娘,你放心好了!你的叮囑,容安牢記于心,絕不會亂說一個字的!”

    為了趕在天黑之前回到莊子,葉采薇下午采買時很是倉促,甚至好些東西都沒與商戶討價還價。

    一股腦花了五兩銀子,放在以往連看都不看一眼的價格,如今卻是肉疼得厲害。

    然而天公不作美。

    還未到傍晚,烏云來襲,壓得天色陰沉晦暗,好似下一瞬就要徹底沉下似的。

    葉采薇本還有幾樣物件未采買,卻已是無法再繼續(xù)逗留。

    天色暗下的山路不好走,更有前世曾遭遇過的某些經(jīng)歷令她心有不安,只能就此作罷,租了輛小推車,推著自己的東西匆匆往回趕。

    但天色仍是在她上山時徹底暗了下來。

    大雨傾盆,山路濕滑。

    葉采薇有些懊惱自己怎未記起初到云臺鎮(zhèn)的第一日暴雨侵襲了一整夜。

    不過那于她而言,已是十五年前之事,她又怎會記得。

    葉采薇腳步一深一淺踏在泥濘的山路上,風(fēng)雨模糊了她的腳步聲,原本為了方便搬運而租下的小推車成了上山路上最大的累贅。

    她累得不行,剛打算停下喘息一瞬,一腳下去卻霎時踩空,整個人順著濕滑的地面,一下跌向一側(cè)淺坡下。

    下意識的驚呼聲和跌倒的悶聲被雨水瞬間淹沒。

    葉采薇身體失去平衡,下滑過程中腳下猛然絆倒一個硬物。

    直到身側(cè)驟然傳來撞擊的疼痛,她才緊皺著眉頭緩緩睜開眼。

    下一瞬——

    “。 

    一聲劃破天際的驚叫,伴隨著一道閃電驟亮。

    冰冷的雨水拍打在葉采薇臉頰上,令她的驚叫聲戛然而止。

    她赫然瞪大眼,強光下一閃而過的熟悉面孔猶如見鬼了一般,鮮血淋漓,濃烈的血腥味在瞬間蔓延開來。

    他他他!

    “鬼。 

    葉采薇當(dāng)即被嚇得六神無主。

    閃電褪去,周圍沉入一片黑暗。

    她驚慌逃竄間,濕滑的泥地讓她下意識伸手找支撐點。

    掌心下溫?zé)嵋凰,她又赫然頓在原地。

    是熱的。

    葉采薇遲疑地轉(zhuǎn)頭,逐漸再次適應(yīng)黑暗的視線落在眼前的身影上,模糊看見了他胸膛微弱的起伏。

    還活著。

    雷聲轟鳴,葉采薇卻呆在了原地,腦海中有片刻空白。

    直到思緒回爐,她才忙不迭躬身湊近,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的確還活著。

    可是,容津岸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雷電交織,大雨狂肆。

    葉采薇僅站在原地猶豫了一瞬,便迅速有了動作。

    她搬動著容津岸的身體,吃力地往淺坡上拖。

    一度成為累贅的小推車在此時派上了用場,否則以容津岸身高體壯的重量,葉采薇的細(xì)胳膊細(xì)腿壓根無法將他帶離此處。

    葉采薇負(fù)重前行回到半山腰的莊子里已是狼狽不堪,但她來不及過多休息,簡單換過濕透的衣衫后,又匆匆將容津岸搬進屋子里來。

    點燃燭燈的屋內(nèi)讓葉采薇這才將眼前的面容徹底看清。

    一路的雨水沖刷了他身上大部分血漬,棱角分明的面容毫無血色,濕發(fā)凌亂地披散開來,那雙總帶著令人感到壓迫感的凌厲雙眸緊閉后,令他整個人戾氣退散,再無更多氣勢。

    葉采薇的記憶中,容津岸一直是冷靜沉穩(wěn)的樣子。

    他不茍言笑,冷淡疏離,讓人心生距離感,總覺得他難以接近。

    高挺健壯的身形令他即使是不良于行,也仍舊令人生畏。

    無論何時,她都未曾見過容津岸如此時般虛弱狼狽。

    葉采薇不知如今的容津岸為何會受傷倒在山林中。

    但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們前世雖一直相處得平淡,容津岸在世時卻從未虧待過她。

    就當(dāng)回以他前世對她的照拂,自是不能放任他不管的。

    早已是有過親密接觸之人,容津岸也昏迷不醒毫不知情,葉采薇心下并無太多顧慮,動作麻利地開始替他脫衣。

    只是當(dāng)容津岸衣衫褪盡時,她瞳孔還是不由自主地緊縮了一瞬,手上動作頓在原地。

    咕!

    一聲突兀的吞咽聲令葉采薇霎時回神,手上動作恢復(fù),臉頰卻蔓上不自然的緋紅。

    容津岸有一副極好的身子是葉采薇前世便知曉的事實。

    她看過摸過,甚至被那強勢的男人要求著親吻舔舐過。

    她從羞澀,到自然,最后甚至不可否認(rèn)地知曉,坦誠相見時的移不開眼名為著迷。

    肌理分明,線條優(yōu)美,麥色的肌膚帶著野性的沖擊力,寬肩窄腰像是上天雕刻的藝術(shù)品,呼吸帶動的起伏令光影打在強健的肌肉上陰影晃動。

    三十歲的容津岸已是趨近完美,她卻沒想到如今二十五歲的他,竟會更加優(yōu)越。

    長褲褪下,葉采薇臉上紅熱更甚,眸中驚艷退散幾分,不自然地別開視線。

    某處仍是如記憶中一樣囂張跋扈,即使沉睡著,也叫她生出幾分退縮的怯意。

    雨天夜里濕寒,葉采薇也沒有趁著前世丈夫昏迷不醒時偷看他身體的喜好,連忙收回思緒快速將他褪掉濕衣的身子塞進了綿軟的床榻中。

    視線向下,葉采薇這才看見容津岸血流不止的傷口傷在腿上,忙拿過一旁提前準(zhǔn)備好的熱水和毛巾擦拭傷口處的血污。

    血污擦凈,傷口逐漸清晰顯露出來。

    葉采薇神情一怔,有些不確定地湊近仔細(xì)看了起來。

    拳頭般大的血窟窿生在容津岸右腿腳踝處還在不斷冒著血珠。

    污血晦暗,傷處猙獰,傷口周圍的皮膚詭異地攀爬著一道道青色脈絡(luò),看得讓人生理不適。

    但葉采薇卻是認(rèn)得這青色脈絡(luò)的。

    前世容津岸戰(zhàn)敗負(fù)傷,而后腿疾難治瘸了腿,她曾無意間看過一次他的腿傷,正是傷在右腿腳踝處,和此時眼前的傷處一模一樣。

    只是眼下的傷口更加血肉模糊,那時她所見的已是陳舊傷疤。

    所以,前世導(dǎo)致容津岸不良于行的傷,不是因為那場戰(zhàn)事的落敗,竟是此時就已落下的嗎。

    那個她曾遙望過的挺拔青年意氣風(fēng)發(fā),肆意張揚,眉宇間皆是不可一世的驕傲,可后來因戰(zhàn)敗和落魄,以及再也無法行走自如的身姿令他沉默暗淡,再難從他深邃的黑眸中看見昔日半分光彩。

    記憶中兩個不同時期的容津岸逐漸重合在一起。

    葉采薇咬了咬牙,連忙起身在今日采買的物件中翻找起來。

    大部分物件被雨水淋濕,但藏于最底層的藥材因著珍貴被她里三層外三層包裹住,再度拿出來倒也完好無損。

    葉采薇打開紙包鼻尖躥入一股濃烈的藥香,一時間又有些猶豫了。

    這藥材可不便宜,甚不知是否對容津岸的傷勢有作用。

    她本是為著給自己留作不時之需,就這么用在容津岸身上還是有些肉疼的。

    葉采薇站在門前回頭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男人。

    深吸一口氣,她還是很快有了動作,邁開步子朝著庭院一邊前去磨藥。

    容津岸富裕,且出手闊綽,應(yīng)是不會賴她這幾兩小錢的。

    葉采薇甚至覺得,自己還能從容津岸身上賺上一筆。

    就當(dāng)是把這藥賣給他了,夫妻一場,她多賺一點又有何妨。

    如此想著,葉采薇手上磨藥的動作加快了幾分,腦子里開始盤算著應(yīng)當(dāng)收容津岸多少銀子才算合理。

    待到葉采薇為容津岸處理完傷口又將自己洗漱干凈后,已是夜半三更。

    就寢時,葉采薇本是想也沒想便上了榻,身側(cè)男人熱燙的體溫顯得有些突兀,她僅是一瞬便熟悉地適應(yīng)了下來。

    可很快,她又赫然睜開雙眼,夜色中一雙漂亮的杏眸湛亮,像是忽的想到了什么。

    葉采薇窸窸窣窣地從床榻上爬起來,替容津岸掖好被子,自己連忙又去櫥柜里拿了被褥鋪在地上。

    容津岸不知何時會醒來,如今他們不是夫妻而是陌生人,孤男寡女睡在一起的確很奇怪。

    但更重要的是,葉采薇覺得她的床鋪為何不能收錢,算他五百文一晚,她連地鋪都睡了,容津岸是不會賴賬的。

    心里的算盤越打越響,葉采薇心滿意足地躺進地鋪中,沒多會便闔上眼眸嘴含笑意地睡著了。

    翌日一早,葉采薇在晨光中醒來。

    屋外雨聲已停,明媚日照肆意濃烈。

    葉采薇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意識到自己并未躺在床榻上,而是睡在地鋪里,有一瞬以為昨日的重生僅是黃粱一夢。

    但身體迅速蘇醒過來的精氣神令她思緒又霎時回爐。

    不是夢,這一切都是真的。

    葉采薇從地鋪中起身,被褥滑落,輕薄衣衫下柳腰豐臀的弧度若隱若現(xiàn)。

    很快,一件外衣披上,徹底遮擋住那般令人血脈噴張的光景。

    一回頭,她赫然對上一雙如黑曜石一般深邃的黑眸。

    葉采薇愕然瞪大眼,容津岸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緊盯著她。

    一人跪坐在地鋪,一人靜躺在床榻。

    屋內(nèi)有片刻沉寂,氣氛變得尷尬又怪異。

    半晌,低沉暗啞的男聲冰冷地打破沉默:“你是何人?”

    奚子瑜幾乎捏碎了拳頭,他的臉是過于直白的英俊,此刻已然接近分崩離析。

    太陽穴的青筋凸起。

    一雙看誰都深情的桃花眼,眸光浮動,似墜入無底淵藪,永世不得翻身。

    “奚子瑜,我知道你不會的,你舍不得的!

    “你舍不得傷害采薇,這件事傳到容津岸的耳朵里,他說不定會直接殺了你,你也舍不得自己的命!睂λ某聊啡粞┮稽c也不意外。

    “那么,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既然癡心愛她,又何必貪戀我珍貴的溫柔?”

    “我不想再繼續(xù)貪心下去了,希望你也是!

    第七十五章

    有了嘉泰帝的一言九鼎,就算葉采薇先前有所猶豫,現(xiàn)在也不得不同意,接受載徽書院山長的邀請,到那里繼續(xù)自己的教書事業(yè)。

    幾乎沒有任何留給她做準(zhǔn)備的時間,在入宮面圣之后沒兩日,她便已經(jīng)開啟了每日在書院和容府兩頭跑的生活。

    不過知識和本事是揣在自己身上的,簡單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換個地方、換一批學(xué)生,葉采薇并未露怯,反而比當(dāng)年第一次在青蓮書院面對學(xué)生時,多了不少從容和自信。

    容津岸此時的名義上還在丁憂中,無須日日去衙門的值房點卯,于是,在葉采薇準(zhǔn)備到載徽書院上崗的頭一晚,他便順勢提出,以后每日接送她往返。

    葉采薇想了想,沒拒絕。

    平日里早已沉寂的客棧因著今日加入隊伍中的數(shù)十人仍舊嘈雜忙碌。

    木制的地板不時發(fā)出凌亂的腳步聲,走廊上來來往往,也不知多久能夠消停下來。

    葉采薇坐在屋中依稀能聽到走廊上店小二熱情地招呼著士兵們上樓入住。

    她垂眸攪動著手指,絲毫沒有要上榻歇息的意思,更像是隨時準(zhǔn)備好要起身出門。

    直到屋外逐漸歸于平靜,最后一道關(guān)門聲響起的同時,葉采薇赫然站起身來,快速邁步便朝著門前走了去。

    空無一人的客棧走廊上光線昏暗,大部分燭火已是熄滅,僅留有轉(zhuǎn)角樓梯處一盞微弱的光火在沉寂中搖曳。

    葉采薇鬼鬼祟祟地站在門前,四下張望一番,確認(rèn)再無旁人,這才輕手輕腳朝著走廊盡頭的房間走去。

    早在白日里她便打探清楚了,陳頌知就住在離她最遠的走廊盡頭的房間里。

    對于今生再見他的驚訝已是褪去,但眼下她迫切之事還需得陳頌知幫忙。

    可是就這么貿(mào)然前去找陳頌知多少有些唐突,甚至葉采薇也沒想好要如何開口詢問陳頌知。

    思緒間,葉采薇邁著步子走到走廊盡頭的房門前,腳下步子一頓,抬手敲門的動作帶有些許猶豫。

    手臂緩緩曲張,手指蜷縮指骨逐漸朝向房門的方向。

    正要有動作,還未觸及房門,里面忽的一聲響,房門赫然被人從里打開。

    葉采薇一愣,眼前照入屋內(nèi)光亮,身前卻被一道高大身影籠罩出沉悶的陰影。

    “你怎么在這?”低磁的男聲劃破沉寂,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葉采薇愕然抬頭,竟在陳頌知的房門前看見容津岸,一時間本就沒做好準(zhǔn)備的心緒瞬間凌亂起來。

    “我、你……你怎么在這?”

    容津岸微瞇了下眼,俊冷的面容情緒不明:“葉姑娘,這里不是你的房間。”

    遲鈍躥入鼻尖的藥香讓葉采薇緩過神來,后知后覺意識到容津岸或許在此讓陳頌知替他治療腿傷。

    突然被撞破的尷尬很快被她掩下,葉采薇鎮(zhèn)定下來面不改色道:“是啊,我想去找你,但見你屋中無人,想著你興許在陳軍醫(yī)這,便在門前等了會。”

    找他?

    容津岸挑眉,顯然不信葉采薇前言不搭后語的解釋。

    若真是找他,方才怎會露出那般訝異慌亂的神情。

    既不是找他,那便是……

    容津岸眸光下沉,高大的身形將房門擋了個嚴(yán)實,幾乎叫人在房門大敞的門前也沒法朝里多看一眼。

    他斂目看著葉采薇,道:“你找我干什么?”

    葉采薇顯得自然平靜的面色下,一緊張時下意識的小動作被容津岸盡收眼底。

    纖細(xì)白皙的手指小幅度地在她腹前交錯攪動著,她眼睫輕顫一瞬,道:“自是有話想說,不知容將軍現(xiàn)在可否方便?”

    “葉姑娘,現(xiàn)在已是深夜!毖韵轮獗闶遣环奖懔恕

    容津岸拒意明顯,引得葉采薇忍不住小聲嘀咕道:“白日還喚我薇薇呢,眼下又是葉姑娘了!

    果真那副白玉碗筷不過是他錢多得沒地兒花了隨手買的。

    容津岸聽得不清晰,問:“你說什么?”

    不過葉采薇自是無事找容津岸,被拒絕了也好,免得叫容津岸覺得她鬼鬼祟祟的。

    這便連連搖頭,干脆利落道:“沒說什么,既是夜深了,那便不打攪將軍歇息了,我先回房了。”

    葉采薇身形轉(zhuǎn)動的同時,容津岸臉色頓時一變:“等等。”

    葉采薇回頭,見容津岸眉心微蹙有些不明所以。

    還未來得及開口,容津岸沉著面色邁開步子就往前走,身形離開房門前還順手一把拉上了陳頌知的房門。

    砰的一聲關(guān)門響,葉采薇連陳頌知的影兒都沒瞧著半點。

    “跟我來。”

    葉采薇愣了一下,才見容津岸似乎是朝他的房間方向去。

    剛不是還說不方便,這會便要帶她進屋了。

    葉采薇頓時面露喜色,忙提著裙擺跟了上去。

    容津岸推開房門,冷硬的背影叫人不知他情緒喜怒,只有一股類似陳頌知屋中飄散出的藥香撲鼻而來,令葉采薇下意識視線向下看向了他受傷的右腿處。

    和前世一樣,容津岸平日看上去并無異樣,若是不知曉的,甚至不覺他身上帶傷。

    但那處傷口十足嚴(yán)重,葉采薇今生親眼所見,自知那不會是三五日便能痊愈的傷口。

    正想著,容津岸已邁入屋中隨手給她倒了一杯熱茶放在桌上,出聲將她喚回了神:“坐吧!

    葉采薇心口一緊,這才想起自己喜滋滋跟著容津岸入了屋,卻是并無什么事要找他。

    眼看著容津岸在她坐下后又自顧自倒了杯茶坐在她身邊,好像下一瞬就要說:“找我什么事?”

    葉采薇毫無頭緒,迷茫地眨了眨眼,卻見容津岸茶杯到嘴邊忽的又放下,徑直側(cè)頭看向她,沉聲直言問:“你大半夜找陳頌知干什么?”

    葉采薇怔然,剛在心下準(zhǔn)備好的一套說辭又被瞬間推翻。

    她的企圖竟是早就被容津岸看穿了。

    既是被看穿,葉采薇便也不再糾結(jié)。

    新的說辭很快在腦海中成型,她鎮(zhèn)定抬眼,編的謊話張口就來:“聽六子和阿毛說,這位今日前來的陳軍醫(yī)本是江州人,多年過去我不知表親家是否還住在母親所說的地方,他們也算江州有頭有臉的人物,我想著陳軍醫(yī)或許會認(rèn)識,便想著向他詢問一番!

    話音落下,葉采薇觀察著容津岸的臉色,竟是比方才還沉郁了幾分,也不知是不滿意她這套說辭還是壓根就不信。

    不過容津岸既是不承認(rèn)心中在乎她,又何需在乎她夜里找陳頌知干什么。

    頓了一瞬,葉采薇還是補充道:“因著今夜士兵們?nèi)胱,我只得待到大家歇息了才去尋陳軍醫(yī),一耽擱便已是這個時辰了!

    容津岸仍在沉默,靜靜凝視著葉采薇,面上沒什么表情變化。

    僅是聽六子和阿毛說陳頌知為江州人,她便在客棧門前那般看他出了神。

    手里捧著他送的碗筷,飯席間視線卻再次明目張膽地看著陳頌知。

    分明前一刻還在說是為找他才去了陳頌知屋門前,這會又毫不心虛承認(rèn)了自己前后矛盾的謊言。

    那眼下這話,又是真是假。

    她嘴里,到底有幾句真話。

    容津岸不見葉采薇半分慌亂心虛之色,倒是自己心緒越發(fā)沉悶躁動。

    本是心中有郁,但不過片刻,還是耐不住性子打破了沉默:“陳頌知不是江州人。”

    葉采薇略微訝異地微張了唇,眼眸放大像是未曾預(yù)料到似的:“是嗎,那便是六子和阿毛說錯咯。”

    把事情推到兩個年輕士兵身上葉采薇也一點不覺愧疚。

    她的確不知陳頌知究竟是哪里人,方才的說辭不過是隨口一說。

    于她而言,他就是容津岸生前的一個部下罷了,連他是隨行軍醫(yī)之事也只是今生才知曉的。

    看著葉采薇這副模樣,容津岸心中躁意更甚。

    這個滿嘴謊話的小姑娘,壓根就像是在把人耍著玩似的。

    剛做過治療的右腿開始隱秘地泛著刺痛,袖口下的指骨不自覺收緊握成拳。

    容津岸臉色逐漸陰沉起來,還未開口,耳邊忽的傳來帶著煙南軟調(diào)的柔聲:“其實,我也的確有事找你,但……”

    容津岸抬頭:“但什么?”

    一陣窸窸窣窣聲,葉采薇垂著頭在腰間的荷包里翻找一陣。

    再次抬頭,手里拿著一個白色的小圓盒,看著精巧像是女兒家用的胭脂水粉,卻又并無普通胭脂水粉包裝得花哨。

    伸出手的那一刻,葉采薇覺得有些肉疼,但面上絲毫不顯,只繼續(xù)溫言細(xì)語道:“但不知你是否用得上,所以一直在猶豫是否要給你!

    容津岸一愣,方才陰沉的臉色在瞬間消散大半,怔然看著葉采薇手中的小圓盒,一邊接過一邊問:“這是什么?”

    容津岸面上的緊繃在此刻徹底松緩下來,瞳孔緊縮一瞬又放大,圓盒拿在他的大掌中顯得格外小巧。

    所以是那次買打糕時一同買下的嗎。

    容津岸粗糲的指腹摩擦圓盒盒身,沒急著打開,只語氣淡然問:“那為何現(xiàn)在又給我了?”

    “傷口很疼吧。”葉采薇眸中有光,視線卻好像透過眼前的容津岸穿梭到了更遠的地方。

    她未曾見過前世容津岸因腿傷疼痛到難忍時落魄模樣,卻曾在門前聽到過他隱忍到極致卻仍是無法完全掩下的沉悶痛呼聲。

    能讓那個向來沉穩(wěn)克制的男人疼痛至此,甚至需要將自己獨自一人關(guān)在房門中承受,她無法想象是怎樣的痛苦。

    默了一瞬,葉采薇斂目緩聲補充道:“如今既是有陳軍醫(yī)治療你的腿傷,但我想這藥膏應(yīng)是能幫你緩解些許痛苦,所以容將軍可以收下嗎?”

    葉采薇說得真誠,心里卻是萬分不舍。

    那藥膏花了她五兩白銀,是她當(dāng)時手臂有傷時,為避免自己白皙手臂留疤,才咬牙狠心買下的藥膏。

    所謂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容津岸下次若是再送她不能當(dāng)?shù)舻亩Y物,她定是會嘔死的。

    殊不知,眼前的男人怔在原地,心跳有一瞬漏跳了一拍,而后隱秘地藏在胸腔下徹底亂了節(jié)奏。

    容津岸唇角微動,好似不甚在意,手掌卻已收緊徹底將小圓盒握在了掌心中。

    “多謝,葉姑娘有心了!

    葉采薇容言黛眉微蹙了一下,撅著小嘴抬頭瞥了容津岸一眼。

    他明明就挺感動的,竟還這般生疏地喚她,白日里那一聲親昵的呼喚就像是錯覺似的。

    但時辰已是不早了,葉采薇今夜什么消息也沒打探到,反倒損失了一盒藥膏,只得先見好就收。

    “那容將軍早些歇息,我就先回房了!

    葉采薇起身的一瞬,容津岸才赫然回過神來。

    他下意識張了張嘴,有方才還未來得及說的話就要出聲。

    陳頌知并非江州人,可他卻是熟悉江州的,她若想知曉的表親的下落,不必過問陳頌知,問他便已是足夠了。

    可話到嘴邊,容津岸又忽的抿住了雙唇,只沉沉“嗯”了一聲。

    倒是不必急于今日,她若明日還找借口去尋陳頌知,便能有由頭將她帶離了。

    直到房門被葉采薇輕輕關(guān)上,走廊上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徹底消散沉寂下來。

    容津岸垂眸攤開了手掌,小圓盒靜躺在掌心中,被他用手指擰開了蓋子。

    淡香撲鼻,夾雜著被層層掩蓋下的少許藥味。

    容津岸面色微怔,沉黑的眸子將圓盒中顯然有被人使用過的痕跡的藥膏映照得極為清晰。

    良久,一聲輕笑在靜謐的屋中散開,帶著無奈,卻又透著些許縱容。

    小騙子,竟是又在騙他。

    若將來免不了兩方圖窮匕見,太子黨手握兵戎,可保萬無一失。

    轉(zhuǎn)眼到了嘉泰四十四年,蠻人繼續(xù)蠶食遼東,成千上萬的百姓失去家園、流離失所,無數(shù)人淪為蠻人的盤中餐,太子黨人依舊不肯放棄一兵一卒,死守屬于天.朝的國土。

    四月,春暖花開的京城中歌舞升平,保和殿上,三年一度的殿試進行的同時,太子黨領(lǐng)袖、太傅葉渚亭與遼東經(jīng)略的秘密書信,被齊王黨截獲。

    順著這封密信,很多事情便都大白于天下。

    培植不忠誠于天子的軍隊,哪怕是東宮儲副,也與謀逆無異。

    根本無須齊王黨大做文章,事實勝于雄辯,太子謀逆,證據(jù)確鑿,凝結(jié)了十五年的太子黨也因此被連根拔起,齊王黨大獲全勝。

    而未雨綢繆的葉渚亭,早在那封密信寄出前,就已經(jīng)將葉采薇搬到溫府上住,還匆匆忙忙讓她和容津岸定了親。

    有了外嫁女的身份,葉采薇沒有被牽連,眼睜睜看著父親身死、葉氏傾覆。

    離開京城之后,葉采薇再沒有談聽過任何關(guān)于遼東的消息。

    其實從小的耳濡目染,她也懷著“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①”的仁愛之心,但說她懦弱也好、滿心逃避也好,在家破人亡之后,她已經(jīng)將那些統(tǒng)統(tǒng)拋諸腦后。

    她與容津岸走到和離的這一步,并非只歸因于葉渚亭背叛姚氏一事,導(dǎo)火索,全在“遼東”兩個字上。

    五年過去,在她徹底從失敗的婚姻中走出來,終于鼓起勇氣重回京城、重拾野心時,遼東卻再次陷入危急。

    她,她覺得也許到了該攤牌的時候。

    和容津岸的糾纏。

    但事與愿違,一連數(shù)日,杳無音訊。

    沒有任何交代。

    容津岸不見了。

    第七十六章

    容津岸仿佛人間蒸發(fā)的同時,朝中發(fā)生了另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三皇子姜長銘,于齊王府內(nèi)暴斃,時年僅三十五歲。

    禮部似乎是領(lǐng)了嘉泰帝的授意,根本沒有給齊王辦葬禮的意思,但齊王的正妃、側(cè)妃及后宅女眷,無一人幸免,統(tǒng)統(tǒng)被安排給齊王殉葬。

    不僅如此,姜長銘除齊王世子外的其他兒子及其家眷,也全部被安排殉葬。

    只剩齊王世子,破格襲了齊王的爵位,帶著他的家眷,幾乎連夜出發(fā),以“連滾帶爬”的狼狽姿態(tài),前往姜長銘早在二十年前就該到達的封地。

    一夜之間,囂張了近三十年的齊王一黨,土崩瓦解。

    在這個消息傳出來的頭一天晚上,梅若雪無端發(fā)起了高熱。

    她已經(jīng)在幾天前迅速搬離了容府,新買的小宅子就在孟府隔壁,與孟府之間還專門開了個小門,方便她與溫謠時時溝通往來。

    也因此,在她病倒的時候,住在孟府的柴先生,第一時間趕過去為她診治。

    梅若雪有孕在身,奚子瑜把著急都寫在臉上。

    但葉采薇在,即使梅若雪被高熱燒得神志不清,她也堅持把奚子瑜堵在房門之外,不讓他進去看一眼,遑論照顧。

    好在,經(jīng)過柴先生妙手施針,梅若雪的高熱退了下來,因為孕婦風(fēng)寒高熱可大可小,還需要繼續(xù)臥床靜養(yǎng)。

    李嬤嬤本可以出府找專門的香坊買,可府中人人都知道三娘子最擅制香,一來二去,便只找三娘子一人。

    三娘子脾性端正,秀外慧中,每每會應(yīng)下。

    這差事輕松,李嬤嬤也樂得自在。

    往日她一來,朱漆雕花的方桌都會添好甜點,比如她最愛的糖蜜糕,也不知三娘子從何處尋來的廚子,手藝可真頂尖。不知為何,今日卻沒有。

    她心思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面上盡堆笑。

    誰知今日的葉采薇道:“李嬤嬤,我一時失察,香上落了灰,雅香盡失,實在可惜,恐讓你白跑一趟。”

    葉采薇說罷,還讓抱梅尋香匣子,讓她看看。

    李嬤嬤擺手道,“真是怪可惜的,奴婢這就回稟二夫人,說小娘子的香料尚未制成。”

    說罷,她慢吞吞地走出廂房,心里想著雖沒有吃食,可等下抱梅定會追上來,塞碎銀給她。

    李嬤嬤心道:“雖是三夫人帶進來的小娘子,倒也識大體,每次一來,不是給糕點就是賞銀子!

    可她走至院子門口,身后卻還是無人追來。李嬤嬤朝地上用力啐了一口,驚得路過的婢女個個詫異不已。

    “真是小門小戶出來的,拿腔作調(diào)。”

    抱梅合上支摘窗,側(cè)過身看向坐在榻上弄香的葉采薇,見她正慢悠悠地用香鏟攪動香爐里的香灰。

    抱梅小心翼翼地問:“三娘子,這次不給李嬤嬤銀子,她會不會去二夫人那頭……到時你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葉采薇平聲道:“無妨,李嬤嬤再怎樣,也只是下人,我好歹名頭上還占個主子,她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

    抱梅聽聞喜笑顏開,隨后臉又垮了下去。

    她欲言又止,屢屢看向侍弄香灰的葉采薇,跺一跺腳,試探性地問:“小娘子,以后其他人過來,我們還給銀子嗎?”

    “我們又不是善財童子,往后不要給了。”

    抱梅憤憤不平道:“這群唯利是圖的狗東西,娘子的月錢都被他們拿去吃喝嫖賭,可憐小娘子還要賣香貼補己用!

    葉采薇聽到抱梅的怨念,心里嘆息,“放心,往后都不會!

    當(dāng)初父親離世,母親帶著她改嫁,攜她進了葉府。

    葉府祖上三代為官,繼父任吏部權(quán)侍郎。她娘是個商賈之女,還是個寡婦,要不是繼父娶了三個正妻都死了,有克妻之名,這也輪不上她母親。

    母親嫁進來后,也沒有拋棄她。

    若說無愛,卻有?扇粽f有,上輩子的恩恩怨怨,讓她一時失察,差點打翻香爐。

    抱梅驚覺,還以為自己說錯話,哭喪著臉說:“小娘子是我說錯話了嗎?”

    葉采薇搖搖頭,將香爐扶正,“你沒說錯話。我只是覺得我這輩子,一定要待自己好,不要在乎旁人眼光!

    起碼,不用像前世一樣謹(jǐn)小慎微,連府中管事克扣月錢都不敢跟母親說,怕母親擔(dān)憂。

    還有,容津岸……

    葉采薇想,還好是回到十六歲,還好沒有見到容津岸。

    上輩子為了他,辛辛苦苦操持家事,心系所有,就連不育都是為了幫擋住行刺容津岸,才落下不孕,也正因為這樣,容津岸才會不娶妾,后院只有她一人。

    可她疾病纏身,他也鮮少來看望她,半分夫妻情分,都未曾予她。

    幾年捂不冷的人。

    她怎能想著,全身心系在他身上,還有母親她們……

    葉采薇氣悶,用香鏟挑出一些香灰,置入香盒,用灰壓按下,心中的郁積散去。

    半響,葉采薇吐出一口濁氣,心下已然明悟,她此后應(yīng)當(dāng)對自己好,管那些旁人作甚。

    身旁的抱梅垂手而立,側(cè)身去往廂房門,準(zhǔn)備攏上,不讓冷風(fēng)進來,可她不經(jīng)意間瞧見小娘子臉頰劃過一道淚水。

    她納罕,發(fā)現(xiàn)三娘子露出釋然的笑意。

    這一笑,仿佛春水池塘里的海棠。

    “小娘子,你笑的真好看。”

    抱梅誠心誠意夸贊,葉采薇失笑不語,眼里的陰郁消散。

    “你這丫頭嘴貧,明日你取香匣子里的幾塊香料,里頭有這幾日制好的香,你用布帛抱住拿去賣掉!

    “往后我的香,要是府中有人想取,就說我最近傷了手,制香不了。”

    以后這些香,她都要賣出去。

    至于從她這里取香的人,葉采薇不會再讓他們?nèi)?

    另一邊,李嬤嬤心生不快地回到二夫人這邊,途經(jīng)廊檐下,聽到二夫人院子里幾個碎嘴的說什么。

    “二夫人回來后,又生氣了!

    “肯定是二夫人在大夫人那邊吃了悶虧。”

    ……

    大夫人跟二夫人不合,府里上上下下都知曉。

    李嬤嬤繃緊臉,褶子都平了。

    “你們說什么渾話!

    嘴碎的婢女們嚇得一哄而散。

    李嬤嬤氣哼一聲,進正房里回話。

    “二夫人!陛p聲細(xì)語,唯恐打攪她。

    依在紫檀茶幾邊的二夫人,正扶額閉目,有兩名婢女半跪著給她捶腿,她這近日心煩,想著葉采薇制香的本領(lǐng),便一直用她的香,可今日香沒了,她讓人取。

    沒想到這李嬤嬤回話后,還一臉忿忿地回來,明里暗里地各種貶低葉采薇。

    二夫人這才睜眼,瞧見她與往日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自知其中有問題,也不搭話,支撐著手臂,翻閱起紫檀案幾上,趙媒婆送來的一些女子畫像。

    李嬤嬤說了嘴都干了,見夫人不理她,她也不再多言,只是余光一撇,樂呵呵地說:“夫人你是在給二少爺相看女子嗎?”

    “這是給我不爭氣的表侄子看的,你也知道他整天流連勾欄花舍,一點都不干人事,她娘急的要死,央我?guī)兔Α!?br />
    李嬤嬤眼珠子一轉(zhuǎn),想到二夫人那個侄子,長相風(fēng)流,奈何一副身子被掏空,她還聽說二夫人的侄子,前幾天跟人在城西街巷斗毆,被打傷了下體,所以京州哪有人家愿意把好娘子嫁給他。

    不過李嬤嬤想到葉采薇,氣不打一處來,附耳道:“我們府中不是有個現(xiàn)成的小娘子嗎?”

    二夫人起了心思,細(xì)細(xì)琢磨起來。

    李嬤嬤添油加醋地說:“三小娘子年紀(jì)剛滿十六,性情賢惠,再加上她又不是葉府的人,滿打滿算她還算是高攀了二夫人你的侄子!

    “你說得有道理,可她的娘親,不可能會同意這門親事。”

    李嬤嬤道:“這不一定,我可是聽說三夫人一直想給七少爺尋開蒙的老師,剛好夫人的舅舅不是京州出名的老師嗎?”

    “再說一個要嫁出去的女兒,怎么能抵得住兒子的前途。”

    二夫人心道貌似是這個理,“你說得對。”

    她侄子雖有風(fēng)流韻事,但男人不都這樣,況且要是葉采薇真嫁進去,算她高攀。

    “若雪說了,你想借她生病的機會在她面前表現(xiàn),可以是可以的!

    房門之外,夜色融融,清寒不絕,殘月高掛,照亮奚子瑜眼底紅色的血絲。葉采薇見他的瞳孔因為這句話而亮起,繼續(xù)說道:

    “只不過,她有一個條件,你得答應(yīng)!

    “若雪……若雪她,是要我簽了那個和離書嗎?”奚子瑜的嗓子干啞,他抵唇咳了咳,還是啞的。

    葉采薇卻搖頭。

    “那就好,那就好,”奚子瑜如釋重負(fù)一般,咧出了一絲笑,“無論什么條件,我一定答應(yīng)的。”

    葉采薇從沒見過他這副頹喪混著諂媚的模樣,只覺得更心疼梅若雪了。

    以梅若雪的脾性,一定是在婚姻中受盡了委屈,才被逼得要當(dāng)斷則斷。

    她照著梅若雪的原話說:

    “從明天起,接受柴先生的醫(yī)治,把你臉上的疤治好。”

    風(fēng)聲蕭瑟,雪壓寒梅。

    一道道咳嗽聲音,驚起枝頭雪花瑟瑟。

    廂房內(nèi),婢女們魚貫而入,葉采薇倦意染起,可胸腔里的郁積讓她難受的一直咳嗽,身旁貼身的貼身婢女抱梅為她捶背,加以湯藥。

    待到葉采薇呷了幾口苦藥后,抱梅遂為她唇中放上蜜餞。

    她嚙之,方才止住苦味。

    也不知這段日子喝了多少藥,苦得她愁眉苦臉。

    可她身體羸弱,不喝不行。

    葉采薇思到此處,恨不得身體恢復(fù)如初。

    可上蒼卻不待見她,不讓她好起來,反而讓她病得越發(fā)嚴(yán)重。

    僅僅一月,她身形愈發(fā)伶仃,抱梅半夜守夜,暗自神傷,上次葉采薇見她哭得淚眼婆娑,她勉強擠出笑意,才哄抱梅喜笑顏開。

    這幾日的藥湯不絕,抱梅神色哀傷,說話都不敢大聲。

    葉采薇倒是看得開,左右不過一死。

    抱梅不這般想,仗著是她的貼身婢女,抱怨道,“夫人這月病重得這么厲害,大人卻一次都沒有時日來看你!

    “大人公務(wù)繁忙,圣上安排他到冀州處理賑災(zāi)之事!

    葉采薇眼皮子止不住地垂下,隱約可見抱梅讓其他婢女步履輕點,“不要驚擾夫人!保南虏幻馐,她知道這丫頭是為她著想,也就沒問責(zé)。

    抱梅幫她捻好被褥。

    伺候的另一個婢女,不禁憤憤不平。

    “夫人凈會為官人說好話,大人去冀州三個月,家書都不寄。可前些日子,我看到大人回府!

    抱梅怒斥:“你這丫頭嘴碎得很,還不去院中掃雪!

    她怒斥新來的婢女,見婢女惶恐去了院子,她冷哼一聲。

    倏然聽夫人道,“夫君前些日子回來了?”

    抱梅心驚,深怕她受刺激,避而不談,葉采薇釋然一笑。

    “無事,他公務(wù)繁忙,自是顧暇不了我這!

    她低喃,不知是自欺欺人,還是真信這話。

    須臾間,一道急切的女聲響起。

    “我的乖女兒,你怎么病成這樣。”

    來人未到聲先到,葉采薇咳嗽了好幾下,緩過神,望向身穿錦繡綢緞海棠對褙的中年女人,見她款款走來,眉眼皆是擔(dān)憂,輕聲道了一句,“母親。”想要支起身。

    “你別折騰自己,看你這憔悴的樣子,作為娘的心疼!比~母按住葉采薇起身的動作,上下打量葉采薇,雙手摸著葉采薇的手,心驚她怎么瘦得只剩下骨頭。

    再聞廂房內(nèi)的藥味,葉母眉頭緊皺:“外頭都傳你身體快不行了,上次一見,你臉上還有氣色,怎么今天一見,你就這般模樣!

    葉母心疼地?fù)崦氖帧?br />
    葉采薇垂下眼簾,忙道:“只是突發(fā)疾病,母親不必?fù)?dān)憂!

    “看你這樣,我怎么不擔(dān)心。”

    兩人閑聊幾句,廂房內(nèi)的婢女們識趣地退出廂房,一個個守在外頭。

    葉采薇見到婢女走后,她的母親忽然嗟嘆,她以為母親又要說體己話,她剛想讓母親放寬心。

    誰知母親接下來的一句,讓她神色震驚。

    “說起來,造化弄人。當(dāng)年女婿那時可是大理寺少卿,前途無量,長得清雅端正,京州未出閣的小娘子哪個不羨慕你嫁得好,現(xiàn)在他升為樞密使。你也被圣上官封誥命夫人,但你現(xiàn)在命懸一線,真是命不好,你可知多少人盯著你現(xiàn)在的位置,到處打聽!碧铰犓芑疃嗑。

    葉采薇聞言忍不住咳嗽好幾聲,沒想到她還沒死,這么多人覬覦她容家夫人的身份。

    葉母也是喟嘆,“我知你是菩薩心腸,可你與容津岸成親六年,膝下唯一的孩子,還是從容家旁支抱養(yǎng)過來的。如今外頭盡是些沒來由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知道你油盡燈枯,一個個都跟豺狼虎豹一樣!”

    葉采薇苦笑:“母親不必生氣。”

    她的母親嘆氣。

    “你還記得你秋兒表妹嗎?她如今也是大姑娘,我瞧過她,她長相心性都極好,我想著,如果你走后,女婿他會再娶妻?赡阋仓,明哥兒不是你親生的,她要是生個正經(jīng)容家少爺,你的明哥兒要怎么辦?”

    葉母絮絮叨叨,情真意切,話里話外,讓葉采薇支起眼皮子。

    明哥兒是容津岸為了堵住那些人的嘴臉,從宗族里抱養(yǎng)回來的孩子。

    這孩子從出生到現(xiàn)在,都是葉采薇悉心照料。

    眼下,她的母親,竟然急不可耐地讓別人來照顧明兒哥。

    葉采薇眼中升起薇氣,說的話也斷斷續(xù)續(xù):“不……絕不……”

    葉母見葉采薇如此動氣,心里焦急,想到她之前應(yīng)下的話,她轉(zhuǎn)眼又換了一套說辭。

    “你不讓表妹嫁給他,萬一是其他女子嫁進來怎么辦?如果是表妹你還知根知底,可換成旁人,明哥的處境會變得多么艱難!

    “就算你心里賭氣,可你也要為明哥兒著想!

    葉母捏著帕子,好說歹說,葉采薇眼中氤氳水汽,眉眼纏著病氣,可眉黛春山,秋水翦瞳,膚如凝脂,依舊是難得的美人。

    “容津岸續(xù)弦,我尚能理解,可這件事,為何是母親你來說,我還沒死,你就惦念著找人來!

    葉采薇將心底話抖出來,原本母親會憐惜她。

    可她無法料到母親會反對地蹙眉,指責(zé)起她。

    “我這還不是為你著想。”

    “若是真的為我著想,母親何苦在我病重一個月后才來看我。還見我沒死,就惦念這些。”

    葉采薇說得用力,全身仿佛都抽去僅有的幾息氣,無力地躺在床榻上,眼睜睜看母親蹙眉,生氣地說:“你就這樣想你娘?當(dāng)年你父親死了,我一個人含辛茹苦養(yǎng)你,當(dāng)年再嫁,我都沒忘記攜你一起進府,你如今倒是怪罪我來,你這個沒良心的!

    “左右你病入膏肓,你也要為明哥兒著想,你瞧,今個我可是帶表妹來看你。”她這一說,嬌俏動人的表妹從走廊外,步履輕快闖入,走到她的跟前,羞赧垂下頭道:“姐姐莫憂心,你一去。我會好好照顧明哥兒,我也會好好伺候姐夫。”

    容文樂到底還是抱起了葉琛,帶著他往宴飲的方向去了。

    而容津岸這邊,剛好說到——

    “兩年前你悄悄買下葉府的事情,我已經(jīng)知道了。”

    借著微醺的酒意,葉采薇說完,偏過了視線,“還有我娘的墳塋,這幾年,都是你安排的人在打理的,對不對?”

    “做三分說十分,不是我做人的原則。”

    “所以你承認(rèn)了,你還有事在瞞住我?”

    容津岸卻沒有接話。

    不接話,是代表有,還是沒有?

    “阿爹!”遠處卻傳來葉琛脆生生的聲音。

    他從容文樂的懷里下來,飛快地跑近,“容安在那頭,發(fā)現(xiàn)了一間好大好大的書房,但文樂叔叔卻說,是阿爹你下令把那里封掉的,為什么?”

    葉采薇正在給自己的杯盞倒酒,這下全灑了出來。

    她當(dāng)然知道是哪間書房。

    第七十七章

    在今天容府的晚宴開宴之前,其實還發(fā)生了兩件事。

    兩件小事。

    今日宴請來的都是與葉渚亭有關(guān)的舊人,奚子瑜當(dāng)年也在殿試中拿下了二甲第一的傳臚,是葉渚亭的得意門生之一,自然不會缺席。

    葉采薇回房更衣,路過廊廡,瞥見枯枝敗葉的掩映下,兩個男人的身影。

    容津岸她當(dāng)然認(rèn)得,他背對著她。

    而他對面站著的則是奚子瑜,那雙看誰都深情的桃花眼,眼下包了一圈紗布,覆蓋住他高挺而英朗的鼻梁,與慣有的一身風(fēng)流恣睢相比,竟是多了幾分不適配的滑稽。

    那是在梅若雪的堅持之下,奚子瑜才肯接受的、柴先生的治療。

    葉采薇駐足在他們身后,聽得見兩個人的所有說話,確信他們都沒發(fā)現(xiàn)自己。

    葉采薇見她離去的背影,瞥了一眼收回視線。

    抱玉從走廊踱步進來,見到這一幕,詫異地道:“三娘子,六娘子臉色不對勁?”

    葉采薇:“不用在乎!

    左右跟她無關(guān),至于葉凝雪會不會生氣去告狀,那也不是大事。

    她收斂心神,便聽到抱玉恍悟,一拳頭砸在掌心道:“對了三娘子,今日是你去百鳴寺上香的日子,你還要去嗎?”

    百鳴寺是京州求佛最靈驗的寺廟,香火旺盛,她每年三月初三都要去上香。

    葉采薇想到這里,定了定心神。

    “去!

    她不僅要去,還要為阿兄祈福。之前的一幕幕,讓她垂下眼簾,別看她跟個沒事人一樣,可她心底心有余悸。

    誰成想車上會闖入一名狂徒。

    見狂徒兇神惡煞,提刀的架勢要殺了她一般,她心驚,幸好,她今個出門攜了一塊用棧香和良姜調(diào)制而成的香料。

    在抽身掙脫的間隙,香料擲在茶中,氣味散開,繡有如意紋的帕子,浸入茶盞,在狂徒靠近,葉采薇捏緊濕帕,捂住他的口鼻。

    壯漢也沒料到,表面柔柔弱弱的小娘子,竟會反抗。

    葉采薇在捂住他的間隙,再用車輿中壁桌上的青玉白瓷釉砸了下去。

    壯漢一時失察,晃晃蕩蕩。

    葉采薇原本想將此人推下去。

    可葉采薇不承想容津岸會射箭出手相助,再次相見,葉采薇險些鬢發(fā)冷汗冒起,手抖得不成樣子。

    索性,她忍住了。

    葉采薇刻意不讓自己去想容津岸,目光看另一盞被香料浸濕的茶,心道覺可惜這茶了。

    抱玉如今回過神,牙關(guān)也不打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湊到葉采薇的跟前,注意到葉采薇眼前的茶不對勁,她一愣。

    “茶水里有是我特制的香。這香料刺鼻,旁人不可近聞!比~采薇指著污濁的茶水解釋道。

    抱玉后知后覺,特意俯身聞了一下。

    眨眼功夫,抱玉就猛然靠后,捂著口鼻道:“小娘子,這香料怎么這么難聞?”

    葉采薇淡笑不語,上輩子容津岸官越做越大,她出門都不安生,致使出行不便,因而葉采薇鉆研香料,看能不能用香料防身。

    沒承想還真的被她制出香料,能防一些歹人-

    燒香拜佛講的是誠心。

    在云薇繚繞騰升的佛堂前。

    葉采薇上香,擲了幾兩銀兩在功德箱中,又誠心誠意地拜了好幾下,打道回府。

    她原先要回紫扶院中,不想母親院子里遣人來。

    葉采薇捏緊袖子里的帕子,回想上輩子母親狠心,她忍住酸澀,面不改色地跟著趙嬤嬤一起去母親的院中。

    她們穿過垂花門,途經(jīng)山石重疊,幽靜森然的園子,再往前便是抄手游廊,左拐右拐,來到一處檐下掛著幾盞青紗素?zé)簟?br />
    葉采薇步履輕慢,一眼瞧見幾個婢女站在廊下嬉笑打鬧,另兩個則是在院中剪花。

    趙嬤嬤撞見婢女們嬉笑,嚴(yán)肅地咳了一聲,打斷她們頑劣,使得婢女們一個個誠惶誠恐地垂下頭。

    “還杵在這里干什么,還不去干活。”

    李嬤嬤發(fā)話,她們這才敢散去。

    隨后葉采薇跟隨趙嬤嬤往里頭走,入眼是牙雕三陽開泰圖插屏,下方擺著壁幾,紅釉描金花瓶插著幾朵牡丹花,雍容華貴,她正兀自看得出神,側(cè)耳聽到幾聲珠簾碰擊。

    葉采薇回神,循聲望去,只見朱紅寶石珠簾子晃蕩不已,再看內(nèi)里有趙嬤嬤的身影。

    她踱步掀開珠簾,走進便看到母親坐在紅酸枝美人榻,見到葉采薇來。撂下針線,擺擺手,婢女們將針線挪走,趙嬤嬤則是親自將繡墩置于葉母的前面。

    葉采薇坐在繡墩,內(nèi)屋伺候的婢女們和嬤嬤全都出去,只余她們二人。

    “母親,你今日怎么得空來找我。”葉采薇攥緊帕子,抬眼看向坐在榻上的葉母。

    “我來找你,也是想著好幾日你都沒來我這!

    “惹母親擔(dān)憂了!

    “你這孩子,怎么憑得今日跟我如此生分!

    葉母招手,欲讓葉采薇湊近點,表露幾分母女之情。

    葉采薇佯裝沒瞥見,淡然地道:“我這幾日身體抱恙,怕過氣到母親身上!

    她的阿兄是繼父的大兒子,也是府中唯一照顧她的人。

    不過她阿兄的日子也難挨,繼父根本不在乎他子女,一心風(fēng)流在外,據(jù)說在外還養(yǎng)了外室。

    再加上三房子女眾多,阿兄的母親去世過早,下人也是見風(fēng)使舵。

    還好這幾年阿兄去參加科舉,中了探花,光宗耀祖,阿兄受到重視,風(fēng)光無限。

    可惜上輩子。

    葉采薇已經(jīng)坐在車輿,想到阿兄上輩子被人陷害流放,葉府人人自危,繼父更是與阿兄?jǐn)嘟^關(guān)系,才保了葉府一脈。

    但阿兄一人被流放,還被驅(qū)逐家譜,她上輩子為阿兄到處奔走,還求了容津岸,就差下跪。

    容津岸只溫笑地讓她好好休息,不必?fù)?dān)憂。

    她以為容津岸是要幫他,她正慶幸,可轉(zhuǎn)眼她被拘在后院,整日被人守著,直到阿兄被流放的那日,她才會被放出來。

    葉采薇對此,耿耿于懷。

    這輩子重來一世,她一定會讓阿兄平平安安。

    葉采薇暗自下定決心,車軸輪子咕嚕嚕地轉(zhuǎn)動,須臾間,車輿駕駛到城西角市。

    葉采薇攏了心神,掀開簾子,準(zhǔn)備淡忘這些折磨人的事。

    她掀開青緞車簾,賣燒餅糖葫蘆還有貨郎孩童嬉鬧,亦有叫賣聲,人聲鼎沸,絡(luò)繹不絕。

    一時看得入神,半晌,她聽到前方有爭執(zhí)聲。

    葉采薇眺望,見一女子抱著孩童跪在地上,身形瘦弱,身側(cè)則是站著一名面目兇狠,眼角有快刀疤的粗實壯漢。

    待車輿靠近,她聽聞,“這包袱是我兒揀到,我們分毫未動,主動交于你手上,你怎么能血口噴人,說我們昧了你三十白銀!

    女子身著灰褙子,面頰瘦削,抱著孩子的手上有幾塊開裂的疤痕,再看女子雖寒酸打扮,可懷中孩童穿戴紫襖,面容干凈,見起爭執(zhí),乖巧不鬧事,一眼便讓人知家風(fēng)良好。

    車輿往前行駛,不料圍觀者聚集其中,令車輿不能前行。

    抱玉覷了一眼外面,撇嘴道:“這些人瞧個熱鬧也不知散開些!

    她說著給葉采薇斟茶倒水,葉采薇自知暫時走不了,呷了一口,繼續(xù)觀望這鬧劇。

    卻聽外頭人頭攢動,她起了心思尋去,發(fā)覺圍觀之人起哄要說去報官。

    可葉采薇窺見那壯漢臉色一僵,看似是不想報官。

    此舉倒是讓她狐疑,圍觀之人也看出門道,指指點點。

    壯漢佯裝看不見,巋然不動。

    眼見氣氛僵住,街巷傳來馬蹄聲,一輛輛通體漆黑的車輿出現(xiàn)在眾人視線。

    之后,葉采薇昏睡了兩日。

    夢里一片黑暗,她拖著殘破的身軀緩緩前行,在即將醒來的那一刻,她看見了光明的端倪。

    睜開眼,渾身沒有哪一處不在痛的,她幾乎是從床榻上爬到了書案前,研墨,提筆。

    手腕和手臂抖得厲害,但落筆的字跡,依舊龍飛鳳舞。

    然后葉采薇穿戴妥帖,干凈,遮擋他留下的所有痕跡。

    等他回來,親手將和離書遞給他。

    容津岸的那雙手早已褪去青澀。

    “好。”他沉默了很久。

    第七十八章

    容府歡宴的第二日一早,容津岸便吩咐下面,為搬到葉府上做準(zhǔn)備。

    他是那里現(xiàn)在的主人,葉府又距離載徽書院極近,住在那里去,葉采薇每日的舟車勞頓會少了許多。

    不出幾日,容津岸將吏部那邊的消息帶給了奚子瑜。

    “若雪,事情是這樣。我當(dāng)年那么草率辭官,吏部原本是不肯接受的,但看在仲修的面子上,好歹給了我一份差事。”

    奚子瑜說話的時候,正在給梅若雪剝著蜜桔,香甜的桔皮在他修長的手指間留下淡淡的印記,白色的須絡(luò),仔仔細(xì)細(xì)清理干凈,不留下一點。

    鮮嫩的橘瓣遞到了梅若雪的唇邊,她只淺淺睨過去,并不接。

    “那差事是正六品的,與當(dāng)年我辭官時的翰林院修撰,是同一品級!鞭勺予さ氖忠恢蹦菢由熘。

    “挺好的!泵啡粞┻@才淺淺說了話,但說完,素白的臉便朝著另一側(cè)微微轉(zhuǎn),擺明了不吃他的東西。

    盡管梅若雪這幾日對他一直是冷冷淡淡的態(tài)度,但這樣直白的拒絕,仍然讓奚子瑜難免悻悻。

    他將橘瓣三兩下塞進自己的口中,用拒絕掩飾這令他十分不適的尷尬。

    梅若雪卻歇得煩了,撐了撐臺面,自己從繡榻上緩緩站起來,準(zhǔn)備走人。

    誰知道小臂又被握住,奚子瑜傾身,那雙看誰都深情的桃花眼,溢出不加掩飾的急切:

    “這次出仕,需要外放,具體的地方吏部還沒定下來。等到,咱們第三個孩子出生,一家人,去那邊赴任,我再從東流把浩哥兒和漣姐兒接過來……”

    奚玉浩和奚玉漣,是他們一雙兒女的名字,但兩個孩子的名字,絕少從奚子瑜這個父親的嘴里說出來。

    梅若雪掙脫了他。

    用這個方式表達她的拒絕。

    “我知道,若雪,你一直都想讓我留在京城做官,”奚子瑜追著她起來了,“仲修說他在努力,調(diào)令還沒下來,還有操作的余地。就像嘉泰二十六年,溫大人向吏部舉薦葉閣老一樣,都有操作的余地的,你別擔(dān)心。”

    實則,這兩件事并不可以相提并論。

    一來,葉渚亭在辭官回到績溪照顧重病的葉贛仁之前,已經(jīng)在建德縣令任上整整干了五年,政績斐然、在百姓中間有口皆碑,但是奚子瑜在翰林院僅僅待了小半年便辭官回鄉(xiāng);

    二來,葉渚亭是因為在徽州爆發(fā)的瘟疫中為百姓做了數(shù)不清的實事,溫謠的父親才有底氣向吏部舉薦他重新出仕,但奚子瑜這五年來埋頭經(jīng)商,所作所為與仕途可謂毫不相干。

    梅若雪當(dāng)然不可能知曉這其中彎彎繞繞的細(xì)節(jié),實際上她根本不在乎。

    她慢悠悠轉(zhuǎn)過了臉,盯著奚子瑜那雙桃花眼下還被紗布包著的疤痕,扯出一抹笑:

    “容大人官品極好,當(dāng)初在南直隸舞弊案中,他費了大力氣幫那些被冤枉的士子洗脫冤屈,被他們稱為‘容青天’,他為何不顧自己的清譽幫你?你用一道疤,便可一舉兩得,這才叫什么?算無遺策的奸商本性,是不是?”

    合香院中,婢女們魚貫而出,二夫人靠在美人榻,身邊的婢女捶腿捶背,窗欞的幾支垂絲海棠懶洋洋地探進來,花香襲人,可三夫人背靠引枕,神色病怏怏。

    “你們?nèi)グ堰@花換成白玉蘭,還有李嬤嬤怎么還沒回來!

    二夫人語畢,李嬤嬤爭先恐后地從廊下進來,先是朝著二夫人行禮,隨后就在她耳根子上耳語幾番,得知三夫人竟然推拒這門親事,說小女性情頑劣,不愿相看。

    二夫人掌心擊在榻上矮幾上,譏諷道:“她以為她是誰,以為看不上我侄子,她就能找更好的嗎?”

    “夫人息怒,不要為了離那種上不了臺面的女子動怒。”

    李嬤嬤細(xì)聲細(xì)語,到底是貼身嬤嬤。素日雖有些小心思,但哄自家夫人到有幾分本事。

    二夫人被哄的臉色稍溫,心中的郁氣卻有口氣難消,外加這幾日睡不好,心神不寧,換的香料都不合她的心意,一點都不如葉采薇調(diào)的香。

    她又想到葉采薇,心中更是氣結(jié)。

    李嬤嬤看到主子的心煩意亂,俯身湊近道:“夫人若是不順心,不如今個去大觀園走走!

    大觀園里是葉老太太所待之處,她好清靜,故此她們幾個作兒媳的很少去看望請安。

    現(xiàn)今李嬤嬤一提,二夫人了然一笑,捂著口,一掃郁氣。

    “你說的對,我要去大觀園走走!

    遇到了葉老太太,攛掇讓葉采薇嫁人,省得她在府中惹她心煩。

    二夫人有了主意也不干坐著,在婢女和婆子們的簇?fù)硐,去了大觀園。

    途中抱梅隔著層層花團錦簇,遙遙瞥見二夫人一行人,想著她們浩浩蕩蕩去的方向是大觀園,心覺納罕。

    回去便將此事告知了葉采薇。

    葉采薇正在梳妝臺侍弄裝扮,抱玉則是從琳瑯滿目的妝奩里挑出各種簪子耳環(huán)手鐲……

    在鎏金雙蓮的銅鏡前,抱玉給她挽了垂桂髻,少女稚氣宛如桂花蜜,亭亭玉立,少有的清麗之色。

    葉采薇恍惚,扶著鬢發(fā),眨了一下濃郁的睫毛,扇行蝴黑蝴蝶撐開,她不由一笑。

    原來自己曾這么年輕過。

    在聽抱梅將所見所聞,一并告知后,葉采薇回想上輩子。

    二夫人也是去了大觀園,爾后不久,娘親就攜她進入各個宴會,給她挑選夫婿,后來她們看中了一名在宗正寺當(dāng)差的主簿。

    比她年長七歲,有個寡母,性情敦厚老實,

    娘親很滿意,葉采薇不喜歡。

    她不喜歡那名男子,只因抱梅打聽過,他在外頭跟一寡婦打的火熱。

    娘親不以為然。醉仙樓的掌柜姍姍來遲,一來向葉采薇鞠躬賠罪。

    葉采薇見掌柜誠懇也就沒有追究下去,這一頓飯菜被掌柜免了,旋即葉采薇的菜肴全部換成酒樓里的貴菜。

    至于容津岸跟葉采薇閑聊幾句,便被同僚叫走。

    臨別時,還不忘叮囑葉采薇。

    “葉娘子,下次出行記得多帶點護衛(wèi)!

    容津岸慢條斯理地含笑,撂下此話,轉(zhuǎn)身離去。

    待到雅間無人,抱梅這才心有余悸地捂著胸口,擔(dān)憂地道:“小娘子,這外頭好嚇人。”

    “還好,但他怎么知道我的姓。”

    葉采薇抓到他的話有漏洞,難不成他調(diào)查過她。

    她面色沉如水,瞥見抱梅擔(dān)憂的神色,收起了探究之心,坐下吩咐抱梅一起用飯。

    至于被簪子刺破的掌心,被她捏緊帕子藏在袖子中。

    抱梅雖納罕,沒瞧仔細(xì),也不敢多問-

    葉采薇唯恐會再遇到容津岸。

    還好從酒樓出來,再也沒碰到他。

    倒是抱梅在車輿上談及此人,“我觀著容大人真是一表人才,仁善君子。”

    抱梅驚嘆,把容津岸夸得上知天理下知地理,就差是瑤池仙人下凡歷劫。

    葉采薇呷了茶,垂下眼簾道:“你少看點怪志。”

    “小娘子,我可不是看怪志,我是聽府邸的一些婢女和小娘子說的!

    抱梅說得煞有其事,葉采薇也后知后覺。

    容津岸的名氣和才華可是閨閣女子,人人愛慕的郎君。

    想當(dāng)年,她嫁給容津岸,背后不知惹了多少非議。

    可誰知冷飲自暖。

    葉采薇撂下白瓷茶,平淡地道:“我知道,但我不喜歡這人!

    “以后你在我眼前莫議論他。”

    抱梅一怔,這京州上上下下的娘子,不都愛慕容大人,怎么自家小娘子不喜歡,還有容大人可是幫了小娘子兩次。

    左思右想,抱梅頷首,不管了,反正小娘子才是她的主人。

    她要聽小娘子的話。

    葉采薇見抱梅聽進去,心思沉靜下去。

    車輿緩緩?fù)埃緩介L玉北街,葉采薇無意撩起車簾子,正好看到巷子口有個黑臉捧著碎掉半張漆黑的黑碗行乞。

    葉采薇觀他不過才四五歲,生起惻隱之心,也不知道上輩子她走后,明哥兒過得怎么樣。

    想到明哥兒,葉采薇纖細(xì)的骨腕上,青黛蜿蜒起伏。

    于是她吩咐抱梅下車,給幾兩銀子給他。

    抱梅得了命令,須臾間,車內(nèi)只剩下葉采薇一人,她倚在車簾邊,春風(fēng)掠過她的鬢角,耳環(huán)墜子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像銅錢撒落在青石板上,引得乞丐一眼就瞥過來。

    這乞丐衣不裹體,跟個黑泥團子,唯獨看過來的眼眸,仿佛是翠綠的竹子,清清冷冷。

    葉采薇一愣,這才知這乞丐是異域之人,也不知怎么流落到京州,她沉思片刻,抱梅已經(jīng)回來。

    她見此也就拋之腦后。

    那名乞丐駐目遠去,眼見車輿消失不見。

    —

    葉采薇回到葉府已到酉時,日落西山,從遠處看,葉府宛如一炷香,亮起猩紅一點,方在盛大的京州中顯得渺小又不隱蔽。

    回到府中,葉采薇攜著抱梅一起回紫扶院,可她一踏入院子門,見到抱玉和幾名婢女們竟在走廊邊上佇立。

    走廊的卷簾收起,一盞盞素?zé)粼谖蓍芟嘛@得平靜,冷峭。

    葉采薇走近,見到抱玉面含擔(dān)憂,目光往前,見廂房內(nèi)已掌燈。

    看樣子有人來了。

    葉采薇邁過門檻,抱梅跟在后頭,她一進去看到葉母坐在榻上,身邊的嬤嬤和婢女們都簇?fù)硭?br />
    隨著她進來,屋內(nèi)大大小小的目光都掃過來。

    葉采薇行禮,“母親。”

    葉母這幾年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手,拍在榻上的案幾上,不重不輕,讓葉采薇恍惚聽到雷聲般刺耳。

    “今早你不是說身體抱恙,怎么還有閑心出去。“葉母目光如火,似乎要揭穿葉采薇的謊話。

    葉采薇捏緊了帕子,走到跟前道:“是身體抱恙,不過也能出門,讓母親憂心了!

    “好一句憂心,我觀你可不像是真的有病。”

    葉母不曾知曉,一向在她眼皮底下養(yǎng)大的女兒,還會頂嘴,再想想二夫人說的話,面上更加嚴(yán)肅。

    葉采薇瞥見,帕子捏得愈發(fā)緊,掌心的疼痛,也不讓她有任何反應(yīng)。

    “母親不是大夫,怎么會看得出來,倒是母親怎么今個見我一副要問罪的樣子!比~采薇掀起眼皮子反問她。

    葉母氣哽,趙嬤嬤見縫插針地道:“夫人這還不是擔(dān)心小娘子!

    “是嗎?我還以為母親今個來是問罪,也是母親有新的兒女,怎么還記得前個女兒!

    這話蘊含怨氣,是她從上輩子到現(xiàn)在延續(xù)下來的怨念。

    葉母聞言,眼皮子抖了抖,“誰跟你說的這句話!

    “我也不知誰說的,若是母親真的看不慣我,可以送我回葉陵!

    葉陵是埋葬葉采薇父親的墳?zāi)估霞遥彩撬齻兡概畹膸啄甑牡胤健?br />
    葉母不喜歡那邊,也不讓人提這些。

    如今葉采薇一提,葉母臉色一漲紅,手指著她道:“你敢回去試試!

    葉采薇面不改色,“葉云風(fēng)景好,去那邊也能靜心,更何況我從小就住在葉陵!

    “我不允許。”

    “那只是個寡婦,待你嫁進去,好好籠絡(luò)你夫君的心,什么寡婦女人,算得了什么……”

    可葉采薇不想嫁給他。

    她想到上輩子的過往,一時失察,尖銳的指甲刺入肌膚,方才回神,定了定心神,笑道:“無事,今個天氣不錯,抱梅你通知府中管事,備好車輿。”

    葉采薇吩咐下去,須臾片刻,葉采薇已經(jīng)坐上葉府的車輿。

    她倚在車背,身下墊著蒲團和幾層棉,面前是梅花糕,木瓜煎和棗圈,幾口下肚,葉采薇便已然撐住,不再食用。

    今個陪她出行的是抱梅,掀起簾子,瞧了一下外頭的熱鬧街道,再回頭道:“小娘子我們這是去哪。”

    “去看鋪子!

    葉采薇從容地道,抱梅驚呼:“小娘子這么快就選中了鋪子嗎?”

    之前聽小娘子聊過幾句,她還以為小娘子是說說而已。

    不過說起府中每個小娘子都有親娘置辦好的鋪子還有提前備好的嫁妝,倒是小娘子,什么都需要自己置辦。

    抱梅嘆氣,葉采薇見她唉聲嘆氣,笑道:“莫要愁眉苦臉!

    “我這不是心疼小娘子,若是小娘是正經(jīng)的葉府小娘子,何須這般辛苦,等到大少爺下個月便回來,到時候小娘子的日子會好點!

    提起大少爺,葉采薇想到在葉府唯一待她好的人,最后落得個流放西北的寒冷之地,心情沉重,吐出一口氣。

    她此生回來,便想著,絕不會讓阿兄落成上輩子的下場。

    車輿緩緩行駛,她們到了目的地,抱梅小心翼翼地攙扶著葉采薇下車輿。

    葉采薇踩在木杌,再踩下,抬眸望著前方一排排的店鋪,她淡然地走進這條巷子。

    置辦鋪子的事,處理的很快,葉采薇這些年身上也攢了銀兩,將合約定好,交付了銀子,不到幾柱香的功夫,葉采薇多了一份香料鋪子。

    葉采薇將原先店鋪的老人都留了下來,這倒是出乎掌柜的意料,本就是家中急需用錢,萬不得已,才想將鋪子賣掉。

    沒成想新來的是年紀(jì)稚嫩的小娘子,再見她干脆利落,也不討價還價,還愿意將鋪子里的老人留下。

    鋪子掌柜感動不已經(jīng),這些老人都跟他這么多年,他都打算留一份錢送他們回鄉(xiāng)下,如今新來管事的小娘子愿意留下他們。

    掌柜千恩萬謝,鞠躬落淚。

    “多謝小娘子菩薩心腸!

    葉采薇讓他不要多禮,還說要讓他留下繼續(xù)當(dāng)掌柜,畢竟葉采薇臨時找人全換掉也是麻煩事。

    這下,掌柜更加的誠惶誠恐。

    “乖,容安乖。”容津岸這才蹲下來,和兒子那不依不饒的雙眸平視。

    父子兩人的眉眼生得極為相似,在彼此的黑眸里,能看見彼此的臉。

    “這些疤痕,這些傷口,都是你娘不愿意知道、看到的!比萁虬堆普T。

    “如果你告訴了你娘,你娘就會對我更加生氣,容安不愿意看到這樣,是不是?”

    “所以,容安幫阿爹保守這個秘密,好不好?”

    爹爹慈眉善目,葉琛還能說什么?

    “……好,容安答應(yīng)阿爹,什么也不說,守口如瓶!

    誰知道沒過多久,秘密就露餡了。

    第七十九章

    冬月的第一日,極陰極寒,這一日的京城,散淡的冬雨包裹著霰,在沉沉的天色中隨風(fēng)揚撒,帶來更濕、更冷的霾。

    載徽書院,也在這日給全體師生們放了個休沐,各自在家。

    記掛著搬家時有個小東西落在了容府,容津岸早早入了宮,葉采薇帶葉琛一起回容府拿。

    不過這趟不算順利,葉琛人還沒進家門,半路上便被孟冬青派的人給“劫走”了,因為小姑娘幾日不見容安哥哥想念得緊,片刻也不愿耽誤。

    葉采薇便由得葉琛這么改道去了孟府。

    她自己,則往只留了幾個人看守宅院的容府里去。

    東西是落在了一直住著的主臥上房里,很快便找到了,葉采薇原本想直接走人,余光卻忽然瞥見,角落里有一處不起眼的箱籠。

    雖然心知這多半是容津岸遺留的私物,但鬼使神差,她還是走了過去,打開了沉沉的箱蓋。

    有淡淡幽香撲鼻,定睛看去,里面放著的卻都是熟悉的物品——

    葉采薇當(dāng)年親手做的女紅。

    她記得的,還在應(yīng)天的時候,容津岸曾說過,他們和離之后,游秀玉把當(dāng)年她通過他的家書寄到歙縣的東西和銀錢,一分一點未動,全都攢了起來。

    原來都收在了這里。

    她同意搬到容府上住的這些日子,容津岸一直沒把這個箱籠拿給她看過。

    是究竟藏了什么心思?女郎長相端正,素衣寡淡,不施粉黛,手提楠木箱匣子,目光沉穩(wěn),身上的藥香味濃烈得讓葉采薇聞到后,已有猜想。

    “是葉小娘子嗎?我是容大人讓我來幫你看看腿傷。”

    是容津岸?他想做什么?

    葉采薇揪住帕子,見女郎目光清澈,關(guān)切之心一眼窺見,她不好讓人離去,只得讓女郎幫她看下腳上的傷勢。

    當(dāng)繡襪撩起,葉采薇感受女郎指腹很冷,哆嗦了幾下,眨眼裙擺被抱梅卷起。

    女郎從匣子里翻出藥膏,涂抹上去后,葉采薇嗅到蘭香的氣息。

    冰冰涼涼,揉著肌肉,香氣襲人。

    葉采薇頓覺困意,眼皮子都要打架了,就聽到女郎道了一句,“好了。”隨后遞給抱梅一瓶綠翠瓷的藥膏。

    “這藥膏每日晨醒涂抹一次。”

    女郎不茍言笑,叮囑后拎著匣子便離去。

    抱梅見此去送女郎。

    待抱梅送完女郎回來,感嘆道:“這容大人……”

    意識到葉采薇不喜歡她談容津岸,抱梅捂著口。

    葉采薇上完藥后,因藥膏黏稠在身上還未融化,她也不敢放下裙擺,依在榻背,聽到抱梅未說完的話,她并不是很介意。

    她在想,容津岸到底是何意。

    明明在看她摔倒,并不出手相助,現(xiàn)在反而找女郎幫她看病。

    葉采薇蹙眉,容津岸真是一個怪人,不過也跟她無關(guān)了。

    她吐出一口濁氣,打算再等半柱香的功夫,去下面探探能不能回葉府。

    也不知明月樓到底有沒有刺客。

    葉采薇昏昏沉沉,支著手扶額。

    抱梅不想打攪她休息,躡手躡腳地佇立在角落里。

    葉采薇意識恍惚,她好像又做夢。

    夢到那日,她與容津岸在秉州管道上,遭遇行刺。

    刺客割掉了韁繩,讓馬受驚,她和抱梅恰巧在車輿,車輿不受控,闖入了深山中。

    在深山中,抱梅一直陪同她,可深山傍晚寒冷,還有野獸出沒,她們藏在車輿中,幸好靠著車夫在外守著她們。

    始料未及,容津岸等人足足七日后,才找到她。

    找到她們的時候。

    車夫被野狼啃食了生命。

    她們躲在了洞穴。

    葉采薇忘記那幾日的艱辛,唯獨記得在第三日,車夫冒死護住被狼群襲擊的她們,卻死在她的面前。

    很疼,很冷。

    她幾乎都說不出話來。

    葉采薇那時候其實盼望著容津岸能早日找到她。

    可是,他沒找到她。

    車夫先死了。

    葉采薇慢慢蹲了下來,伸手入了箱籠里,把她當(dāng)年親手做的東西一樣一樣撈出來看。

    她是最不擅女紅的,生下葉琛后,眼見問鸝和見雁、梅若雪她們紛紛用靈巧的繡活表達對這個孩子的喜愛,她卻不露怯,濃濃的母愛都傾注在教導(dǎo)孩子上。

    而當(dāng)年,為了給遠在歙縣的游秀玉示好,她虛心向柳姨學(xué)了很久,十根蔥白的手指基本都扎破了不止一次、流了許多血,才勉強做出了能看的東西。

    四周靜默。

    葉采薇自個爬起來,后來走得急,一站起,要摔倒,幸而扶住竹扶,不至于在容津岸面前繼續(xù)狼狽下去。

    容津岸垂眸看手背都被小娘子拍紅。

    他眉眼輕佻,誤以為是她羞澀內(nèi)斂,也就收回手,靜靜地看小娘子如何起身,如何壓抑腳上的疼痛,仰起頭,旁若無人行禮。

    “容大人!

    葉采薇腳踝疼得厲害,等下要去醫(yī)館尋個大夫好好治治,至于容津岸。

    明明已經(jīng)見到她,也不搭把手,若是來不及,她可不信。

    上輩子,她親眼見到有次遭遇刺客,恍若嫡仙的夫君,能提劍殺一百人,毫無畏懼,反而越戰(zhàn)越勇。

    那些刺客噴濺出來的血宛如飛絮。

    容津岸起興趣,笑道讓她躲車輿內(nèi)。

    足足三個時辰,待到樞密使院里的人來,刺客已經(jīng)被容津岸解決七七八八。

    葉采薇也親眼看到,容津岸的身手到底有多厲害。

    所以他分明可以扶住自己,若是顧忌男女有別,可以用帕子隔開,想來想去。

    容津岸就是個無情人。

    葉采薇又想到上輩子發(fā)生的點點滴滴,抿唇,不欲與他有牽連,行完禮便離去。

    容津岸卻好似要戴上溫柔的假面,輕聲道:“葉小娘子行色匆匆,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還是說,你要去尋你的婢女嗎?”

    此話一出,葉采薇警惕地瞥他,鬢角的一縷碎發(fā)不安分地冒出來。

    容津岸想要捻揉,可奈何眼前少女警惕繃緊的神色,實在是讓他難以忽略。

    遙想夢中,少女多了幾分柔情和怯意,每每帳中,云肩香凝,聳肩豐軟,嗚咽聲不斷。

    與現(xiàn)在判若兩人。

    “討好我?”葉采薇搶了他的話。

    原來“討好”這個詞,對他而言,是這樣難以啟齒。

    因為,討好,祈求,乞憐,一旦失敗,便再沒有任何退路。

    但她從前為了他做過太多這樣放棄自尊的事情。

    “如果不用展示真正的傷痕,便可以讓你回心轉(zhuǎn)意的話,我愿意這么做!比萁虬兜哪粗笓嶙∷拇浇牵暗聦嵣,我做得很失敗,還不如容安那小子。”

    “所以——”葉采薇不接他這個話頭了。

    “你暗地買下葉府,定期去阿爹的墳前祭掃,托人打理績溪我娘的墳塋。你去遼東保下廣寧、重建遼東防線,花了四五年的時間,獲取陛下的絕對信任,斗姜長銘和姜長鋒兄弟,如此種種,都是為了——”

    “為了你,薇薇!

    “嗯?”她假裝聽不懂。

    “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薇薇,我愛你。”

    第八十章

    多少年了,葉采薇自己都以為,再不可能,從他的口中聽到這句話了。

    相識以來,她向他剖白過多少次?

    他卻從未真正對她敞開過心扉。

    他的話落地,她的心尖像是被針扎了一下。

    但并沒有流出血,反而漾出了許多甜,她被這些甜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唇角忍不住翹起來。

    “所以呢,只有這三個字嗎?”

    “這就完了,這就是你的所有?”

    “你寫出來的文章,從來不吝于華麗的詞句,怎么到我這里,只剩三個字了?”她掙脫他的手掌,卻擒住他的視線。

    容津岸下意識躲閃。

    仿佛剛才那些,已經(jīng)盡了他的全力,她再這么追問,就是在為難他。

    怎么就猜錯了呢。

    葉采薇不明白。

    接連兩天相安無事地趕路,但葉采薇心里可一點也不放松。

    容津岸似乎的確要事纏身,且不知他此番突然順路要前去江州干什么,但江州之后還有行軍隊伍在繼續(xù)南下,他定是忙完便會馬不停蹄地離開。

    容津岸忙碌,這是她上輩子便知曉的事,至此哪能有再多時間讓她下手。

    這日他們抵達驛站中轉(zhuǎn),容津岸帶了幾個人騎馬趕去了十幾里外的城鎮(zhèn),葉采薇被安置在客棧里,留有六子和阿毛陪同。

    這兩人是此次隨行的士兵里年紀(jì)最小的,六子與葉采薇同歲,阿毛要年長他們一歲多。

    因著年紀(jì)相仿,兩人又性格爽朗風(fēng)趣,幾日接觸下來便熟絡(luò)了起來。

    午飯時分,三人坐在客棧大廳里等著店小二上菜。

    六子和阿毛皆發(fā)現(xiàn)葉采薇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葉采薇一手托著下巴,一手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點在桌面上,不知在想什么。

    兩人面面相覷一瞬,六子忽的咧嘴笑著轉(zhuǎn)頭看向葉采薇:“葉姑娘,將軍一會就回來了,不過小半日時間,用得著這么魂不守舍嗎?”

    葉采薇一愣,回過神來,卻并沒有被戳穿心事的羞赧,只眨了眨眼,一本正經(jīng)道:“這么明顯嗎,連你們都看出來了?”

    連這兩個大大咧咧的毛頭小子都瞧出她在魂不守舍了,容津岸怎會看不出來。

    不僅是今日他離去這大半日,前兩日她同樣如此,容津岸卻像是什么也未察覺一般。

    不再提起那日馬車內(nèi)的話題,也再無更多別的交談。

    他們好似突然進展了一大步,又戛然而止。

    阿毛不知葉采薇心中所想,還傻乎乎地笑著:“這還不明顯,瞎子都看出來了,葉姑娘,你就這么喜歡咱們將軍啊?”

    兩個毛頭小子也是口無遮攔,一般女子若是被這么直白道出少女心事,早已羞得面紅耳赤惱怒不已了。

    葉采薇卻是忽的覺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什么突破口,一下來了精神,坐直了身子朝兩人鄭重點點頭:“當(dāng)然喜歡了,將軍不僅救了我的命,這一路也多虧有他同行送我前去江州,將軍那樣的男子,很難讓人不心動吧。”

    葉采薇說這話時表情十分認(rèn)真,眸底澄澈的光亮不含半分雜質(zhì),不像是帶有復(fù)雜色彩的情愫,卻又叫人反駁不了她真摯的感情。

    話音落下,反倒是六子和阿毛兩人有些不好意思了,艷羨又嫉妒,可奈何自知哪能比得上自家將軍,天仙般貌美的小姑娘自是只會對自家將軍一見傾心。

    葉采薇卻在心底仔細(xì)回味著自己方才這番話。

    金銀珠寶,榮華富貴,怎不算喜歡,甚至是喜歡極了。

    如果可以,她巴不得能將容津岸當(dāng)財神爺供起來,只要他按時吐金幣,她保準(zhǔn)把他伺候得服服帖帖的。

    就連他那位前世愛而不得的心上人,她也能鉚足了勁給他加油助力。

    可是,這尊財神不往她家門里進。

    葉采薇歪了歪頭,認(rèn)真問道:“你們可知,你們將軍究竟喜歡怎樣的女子嗎?”

    兩個青年一聽,頓時為難地?fù)狭藫项^。

    “我從軍不過大半年,聽軍中前輩說起過,將軍似乎一向不近女色,未曾有過心儀的女子,又談何喜歡怎樣的女子!

    阿毛從軍時間稍長一些,他出聲道:“那也不盡然,以前閑來無事時,大家伙也會湊在一起聊聊女子,聊聊自家妻兒,有幾次我見將軍和那幾個大哥也聊得火熱,可惜我那會站哨呢,也不知他們聊了些什么!

    葉采薇容言有些失望。

    別的事她大抵還算了解容津岸,可容津岸喜歡怎樣的女子她卻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眼看江州越來越近,她卻沒法精準(zhǔn)對癥下藥,實在令人頭大。

    正煩悶著,六子又忽的起勁道:“不過這事我們不知,有個人一定知道。”

    阿毛也頓時反應(yīng)過來,一拍桌,欣喜道:“對啊,這事陳軍醫(yī)定是最清楚了,將軍與陳軍醫(yī)打小就相識,沒人比他更了解將軍了!

    “不過以陳軍醫(yī)的性子,也會如別的兄弟一樣整日沒事關(guān)注將軍喜歡怎樣的女子這等世俗小事嗎?”

    “這可說不好,誰知陳軍醫(yī)私底下和將軍都聊些什么,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況且將軍今年已是二十有五,即使從不近女色,也絕對早開過竅了,陳軍醫(yī)即使沒有刻意問過,但肯定多少也知曉些內(nèi)幕的!

    葉采薇聽得愣愣的,這兩人卻是越說越起勁。

    “等等,你們說的這個陳軍醫(yī)是……”

    是她知道的那個嗎?

    葉采薇忽的心口一緊。

    思緒還未往下蔓延,六子頓時眼睛一亮:“說曹操曹操到!陳軍醫(yī)他們到了!”

    葉采薇赫然轉(zhuǎn)頭,卻只在客棧門前瞧見一匹黑色的駿馬,騎馬人的上半身被客棧牌匾遮擋住,并不能看清來人的模樣。

    而六子是根據(jù)馬旁幾名隨行士兵認(rèn)出了同伴。

    葉采薇心跳猛然漏跳了一拍,眸光一顫,提著裙擺起身就快步跑了去。

    阿毛嚇了一跳,忙呼喚道:“誒,葉姑娘,你去哪兒!”

    六子也驚愣疑惑:“不至于這么著急問吧。”

    葉采薇三步并做兩步,直至當(dāng)真跨出客棧門檻。

    午時的日光明亮耀眼,將馬背上男子的面容清晰映入了葉采薇眼中。

    真的是他!

    葉采薇眸光顫動,迎著耀眼的光直勾勾地看著他。

    陳頌知。

    六子阿毛口中的那位陳軍醫(yī)。

    上輩子,他自稱自己是容津岸的部下,在那間破舊的平房中找到了她。

    他將她帶回將軍府醫(yī)治,在她生命最后的那一年,極力緩解她的痛苦,拼盡全力延續(xù)她的生命。

    葉采薇不知他所做這一切是出于容津岸生前的交代,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但若不是因為陳頌知,或許她死得更早過程更為痛苦,甚至死后獨自一人在那小平房里,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

    陳頌知那張清冷的面容出現(xiàn)在眼前,好像一下便將葉采薇又帶回了上輩子最為艱苦的那一年。

    思緒飄遠,目光發(fā)怔,一時間竟就這樣看出了神,即使此舉唐突她也渾然不覺。

    不遠處,前去城鎮(zhèn)辦事順便接到陳頌知的容津岸套好馬闊步走來。

    還未走近,便在客棧門口見到了葉采薇纖細(xì)的身影。

    她怔神站在門前,旁若無人地仰望著與他同行先到的陳頌知。

    陳頌知被葉采薇這般突兀的眼神看得不明所以,僅垂眸與她對視一瞬,很快便轉(zhuǎn)回頭詢問般地看向容津岸。

    容津岸劍眉微蹙,壓根沒搭理陳頌知,只眸光晦暗不明地緊盯著葉采薇。

    她仍舊沒有移開眼,甚至沒注意到周圍旁人經(jīng)過。

    半晌,容津岸薄唇微動,出聲喚道:“葉姑娘。”

    他站得不遠,僅是十來步的距離,就連客棧門前路過的旅人都容聲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

    可葉采薇仍是毫無反應(yīng)。

    陳頌知也不知眼下是何情況,身子微僵了一瞬,猶豫著自己是否要先行下馬。

    那頭,容津岸忽的再次出聲:“薇薇。”

    葉采薇一愣,目光中陳頌知有動作時她赫然回神,而后便聽見了一道熟悉低沉的嗓音。

    她驟然移開眼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便見容津岸身姿筆挺站在不遠處。

    容津岸面色沉冷,卻是很快又道:“薇薇,過來!

    葉采薇眼眸一亮,像是自己方才根本沒做什么奇怪的舉動似的,一聽容津岸這般喚她,連帶著眼尾都帶起了笑意,忙提起裙擺一路小跑著朝容津岸而去。

    “容將軍,你回來啦。”

    容津岸本是莫名下沉的氣郁又在瞬間莫名消散了大半。

    他狐疑地看著滿眼泛光一路向他跑來的小姑娘,甚至要覺得自己剛才看到她目光灼灼看向別人的那一幕是他的錯覺。

    葉采薇三兩步跑到容津岸跟前,仰頭看著他,欣喜的模樣像是等了他許久似的。

    容津岸目光微頓,若有似無地掃過一旁正翻身下馬的陳頌知,轉(zhuǎn)而問葉采薇:“你認(rèn)識他?”

    “誰?”葉采薇眨了眨眼,那副不明所以的模樣好生無辜。

    容津岸默了一瞬,目光收回側(cè)頭從身后的架子上拿下一個方盒:“去鎮(zhèn)上順便給你買了點東西,你看看是否喜歡,若是需要便留下,不需要便……”

    “需要的!”葉采薇迅速接話打斷了他,一把接過了方盒。

    容津岸這套話術(shù)她再了解不過了,下一句定是“不需要便處理掉”。

    方盒沉甸甸的,不知里面是何物件。

    葉采薇拿著方盒湊近耳邊搖了搖,下意識問:“是什么呀?”

    容津岸挑了挑眉,話語被打斷,眉眼間卻明顯蔓上些許愉悅之色:“你打開看看。”

    葉采薇拿著方盒一時間有些無從下手。

    若說容津岸出行給她帶東西,那是上輩子常有的事,她也早已習(xí)慣。

    或許是順道隨手一買,或許是錢多得沒地兒花,亦或是別的什么原因,她未曾細(xì)想過。

    但當(dāng)面拆容津岸給她帶回的東西倒是頭一回。

    容津岸面色淡然站在一旁,好似并不在意,目光卻一直靜靜看著她。

    葉采薇一手捧著方盒,一手小心翼翼地拆開。

    直到方盒被打開,內(nèi)里竟裝著一副白玉內(nèi)雕的碗筷。

    碗身白皙通透,內(nèi)里雕花精細(xì),用金邊鑲著頭部的長筷打磨成適合抓握的形狀,看著便叫人心生歡喜。

    見她明顯喜歡,容津岸略微緊繃的面色才終是緩和了下來。

    他側(cè)頭目光移向別處,倒當(dāng)真像是不甚在意,順道隨手把沒地兒花的錢花了一點的模樣。

    精致的物件總能吸引人的注意力,葉采薇無心關(guān)注容津岸的表情變化。

    她眼眸燦亮地緊盯著這副漂亮的白玉碗筷移不開眼來,心里忍不住開始盤算起來。

    這玩意能值多少錢,小鎮(zhèn)上買的應(yīng)是不貴吧,但看著又好生精細(xì),總覺得也不是便宜之物。

    她究竟是留著自己用,還是當(dāng)了換成銀兩囤起來。

    思緒間,葉采薇下意識就想直接詢問這副碗筷的價格,但話到嘴邊還是猛然清醒過來,隨口低喃了一句無所謂答案的問話:“為何給我買碗筷?”

    她連看都不得閑看他一眼,顯然容津岸究竟為何給她買這副碗筷,她并不是真的好奇。

    卻沒曾想,下一瞬她聽見他淡聲道:“既是喜歡,就留下用吧,路上好好吃飯,沒事別總用筷子戳客棧的小木碗了!

    飯席間。

    客棧一樓大廳坐滿了容津岸帶回的隨行士兵,以及陳頌知一行人。

    眾人有說有笑,話語間偶爾談?wù)撘恍┸娭惺聞?wù)。

    葉采薇沉默不語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手里捧著本還沒決定好當(dāng)?shù)暨是自用,就已是被容津岸派人洗凈盛滿了飯的白玉碗筷。

    周圍聲響嘈雜,她卻沉入自己的思緒中。

    拿著筷子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往碗底戳去。

    白玉碗不同于木碗,力道一重,筷子戳穿米飯觸底,發(fā)出了一聲清脆卻并不算突兀的脆響。

    葉采薇赫然回神,下意識抬頭便對上了容津岸轉(zhuǎn)頭看來的目光。

    她愣了一下,像是學(xué)堂走神了的學(xué)生被先生逮了個正著似的,忙又垂下頭來小口地吃了起來。

    再到一口米飯咽下,葉采薇余光這才瞥見容津岸已再次轉(zhuǎn)回頭去正與旁人交談。

    所以,他是何時知曉她吃飯愛用筷子戳碗的。

    思緒再次飄向遠方。

    葉采薇忽的想起,自己這點小習(xí)慣好像在上輩子就被容津岸發(fā)現(xiàn)過,甚至那時他們還未曾同桌吃過幾次飯。

    葉采薇吃飯向來很慢,時常又心不在焉,一旦拘謹(jǐn)緊張時便更容易暴露這個小毛病。

    第一次與容津岸同坐一桌吃飯時,已是他們成婚的第二年,容津岸那日剛從遠處回來。

    他們并不熟悉,甚至葉采薇對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還有些怯意。

    整個飯席她飯菜沒吃幾口,大部分時間都在戳碗。

    容津岸吃完放下碗筷時,忽的開口問她:“飯菜不合口味嗎?”

    葉采薇當(dāng)時只彷徨于和陌生的丈夫相處的尷尬,并未注意更多,含糊不清地回答后,容津岸也并未再多說什么。

    但后來許久以后,她從下人口中得知,自他們第一次同桌吃過飯后,容津岸便吩咐了下去,往后不論是他在外還是回府,飯菜口味照葉采薇的喜好便可,不必因他突然歸來而更改。

    最初,容津岸或許是覺得因為他的突然歸來,下人們?yōu)橛纤谖抖鴾?zhǔn)備了與往常不同的菜色,導(dǎo)致葉采薇胃口不佳。

    而后又有幾次同桌吃飯后,葉采薇便陸續(xù)收到了容津岸從遠處給她帶回的各種各樣的碗具,像是在變著方兒哄她吃飯似的。

    只是葉采薇如今仍沒想通,那時的容津岸明顯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樣子,為何會有心思注意到她是否有動筷,飯席間在做什么小動作。

    又為何要在意她這個無關(guān)緊要的妻子是否有好好吃飯。

    葉采薇咽下一口菜,緩緩抬頭,視線無意識地就飄向了容津岸。

    因為陳頌知的忽然到來,他們似乎有很多事情要交接。

    他坐的位置側(cè)對著她,已是放下了碗筷正有一搭沒一搭的和陳頌知說著什么。

    葉采薇柔軟的指腹輕輕摩擦著白玉碗壁,心里沒由來地想著,容津岸這人莫不是就愛管人吃不吃飯。

    畢竟結(jié)合前世他的所作所為,她也沒法將他此時幾近關(guān)懷的舉動當(dāng)做是對她有意。

    正想著,目光中男人俊朗的側(cè)臉忽有微動,像是下一瞬就要轉(zhuǎn)頭看來似的。

    葉采薇在被抓包前心下一慌,連忙慌亂無措地移開視線,一眼便看向了坐在容津岸身旁的陳頌知。

    容津岸本無意轉(zhuǎn)頭,微抬眉眼時余光瞥見了一道明目張膽的視線。

    他眸光微頓一瞬,一轉(zhuǎn)頭眉心卻不自覺輕蹙起來。

    她看的是陳頌知。

    她又在看他。

    陳頌知毫無察覺,一口飯吃完,一抬眼卻赫然對上容津岸意味不明緊盯著他的冷厲視線。

    陳頌知:“?”

    “你認(rèn)識她?”容津岸嗓音很沉,即使在嘈雜的大廳中完全不必?fù)?dān)心是否會被別人聽到,但聲音仍然明顯壓低。

    陳頌知不明所以:“誰?”

    至此,容津岸臉色更臭了。

    這兩人一個比一個會裝懵。

    “她,葉采薇!

    陳頌知甚至還是沒反應(yīng)過來所謂“葉采薇”是何人。

    他有所察覺地轉(zhuǎn)頭回看去,被他觸及目光的小姑娘忽的就被嚇到了似的,忙轉(zhuǎn)回頭去幾乎快把臉埋進碗里了。

    陳頌知面無表情地轉(zhuǎn)回頭來看向容津岸:“還未問過你,怎突然想起專程繞路送這位姑娘?”

    容津岸微瞇了下眼眸,顯然氣壓低沉:“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陳頌知坦然回答:“不認(rèn)識。”

    “不認(rèn)識她為何多次偷看你。”

    陳頌知默了一瞬,很認(rèn)真回答:“應(yīng)該不是偷看!

    容津岸沉著臉色審視般看著陳頌知,默不作聲等待他的下文。

    而后,他便看著陳頌知一本正經(jīng)陳述道:“她那是明目張膽地看我!

    再看他迎著自己沉冷的目光補充道:“兩次。

    葉采薇卻只說:

    “當(dāng)年你只身赴廣寧的時候,我不在你身邊,甚至連這件事都不知道,所以,你最后安然無恙地回來了。這一次,我不敢拿你的命去賭!

    起因和結(jié)果,她只想保持一致。

    “我并不是一個信鬼神之說的人,可若那些當(dāng)真存在,你死了,黃泉路上多寂寞……我不忍心,我一定要和你一起!

    容津岸的拇指沾濕,是她的淚水流淌。

    他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是他永遠低估她對他深情的濃度,是生死相許。

    真想把她揉進他的身體里,帶上她一起走。

    “那……等我大勝歸來,我們成親,好不好?”

    “好,我等你!比~采薇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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