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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咸魚和親 > 20-30
    第21章 安心了

    泉水滑過了宋明稚的肩頭。

    夜風也與此刻吹過他身側,送來了一陣淡淡的寒氣。

    本能的瑟縮,還沒有到來。

    慕厭舟已經抬起另外一只手,將他的肩膀攬進了懷中,替他遮住了春夜里徹骨的寒氣。

    兩人的身體也于瞬間,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怦怦,怦怦——”

    宋明稚的心臟,因為緊張而怦然躍動。

    他從來都不曾與人有過什么擁抱。

    詭異的酥麻感,就好似一道漣漪,隨著這個擁抱由他肩頭蔓向了周身,就連……小心搭在慕厭舟肩上的手指尖,都不由自主地輕輕顫了一下。

    這種感覺實在太過奇怪。

    料峭春風,吹散了耳旁若有似無的輕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宋明稚的錯覺……

    慕厭舟似乎用手指,在他肩上輕點了兩下,末了,輕聲問:“這樣,可以嗎?”

    他的聲音,稍有一些沙啞。

    酌花院中的溫泉水,燙紅了宋明稚裸露在外的皮膚,熱氣還在不斷地向上蔓延,一直蔓延到了他的臉頰,與耳尖……

    危急關頭,齊王殿下竟然還在顧忌著自己的感受。

    宋明稚不禁咬了咬牙,低聲道:“……可以。”

    他的語調,略微有些許的不自然。

    桃花的枝丫切碎了漫天月光。

    一片一片,灑在了池水之中,隨著霧氣氤氳了開來。

    慕厭舟的氣息,忽地靠近……

    宋明稚一邊在心底,默默地念叨著“沒事,沒關系”一邊強忍著酥麻感。循著聲音,朝著酌花院的院門前看了過去:

    宋明稚方才不但關上了院門。

    還在同時,將門上的那根橫木閂杠,插進了門槽,由內部將整座酌花院反鎖了起來。禁軍們第一下,竟然沒能將它撞開,此時他們正在大聲數著“三,二,一”再一次用盡全力,撞向院門。

    慕厭舟輕撫著宋明稚的長發。

    手指則于不經意間,自對方的脖頸間,正隨著心跳而顫動的血脈旁滑了過去……

    他的語氣,慵懶中還透著難掩的危險:“還請愛妃多多配合。”

    而就在慕厭舟話音落下去的同一時間:

    “砰——”

    酌花院的院門。

    在一聲重響后,劇烈地搖晃了一下。

    院子外,慕思安高高地挑起了眉毛,迅速轉過身去朝著禁軍,興奮道:“給我再撞!”

    這群禁軍早就已經撞紅了眼:“遵命,殿下——”

    他們微微蹲下了身,雙腿猛地發力,朝著酌花院的院門沖了過去。伴隨著又一聲重響,那根橫木閂杠終于不堪重負,發出了一聲極為清脆的“咔嚓”聲。

    雕花的朱漆院門,也隨著一聲悶響,緩緩地向內敞了開來。

    元九默默地攥緊了手心,移開視線:“……!”

    齊王殿下做事一向非常謹慎。

    但這起事件發生得極為突然,加之……徽鳴堂內也沒有了耳目,無人時刻留意他的行蹤,關注他是否在府內。于是,殿下便選擇冒險出王府,主持大局。

    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也不知道殿下這一回失策,要如何向天子解釋啊。

    大難將至。

    元九的腿不由一軟,但卻強撐著沒有表現出來。

    他正抓緊時間于心中盤算著……實在不行,就說殿下是溜出王府,去喝酒了!

    周圍的幾名侍從,也隨他一道咬緊了牙關,強行將“死到臨頭”這個念頭,壓了下去。

    然而……

    酌花院內的場景,卻與他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慕思安率領禁軍,興奮地沖進了酌花院中,高聲道:“都給本王——”

    他的話音還沒有完全落下。

    便突然一下,瞪大了眼睛,硬生生將自己后面的話,全部咽回了嗓子眼里。同時,還踉蹌著后退了幾步,結結巴巴地朝著院子里道:“你,你……你怎么會在酌花院里?!”

    元九:“!!!”

    他不由用力揉了揉眼睛,朝著酌花院里面看了過去。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春末。

    酌花院中,那一棵有著百年樹齡的桃樹,已經開到了最繁盛的時候。遠遠望過去,好似一朵淺紅的云,沉沉地墜在了地上。夜風一起,便有滿院的落花,飄飄搖搖,隨風而舞。

    樹下,是一池溫泉。

    此時它正裊裊地向外冒著霧氣。

    半座酌花院就這樣,被隱沒在了霧與煙之后。

    元九隱隱約約看到——

    湯泉之中,似乎有一個熟悉的人影。

    是齊王殿下!

    夜風吹散了一點霧氣,他定睛方才看清楚:

    此時,齊王殿下并不是獨自一人,待在湯池之中,他的懷里,還有一道玉色的身影……!

    院門敞開的那一瞬間。

    慕厭舟迅速抬手,緊緊地護住了宋明稚的身影。并用衣袖遮住了懷中人裸露在外的肩頭,同時側過身,背對著慕思安,與他手下這一群不速之客道:“滾出去——”

    說完,又低下頭,在宋明稚的發頂落下一枚輕吻,低聲安慰他道:“沒事,別害怕。”

    齊王殿下,他……他居然在府上!

    看到眼前這一幕后,禁軍們一個個面如土色,瞬間愣在了原地。

    幾息過后,眾人方才回過神。

    一個推搡著一個,踉踉蹌蹌地擠出了院門。

    轉眼之間,只剩下慕思安一個人,還如一根釘子般,不可置信地釘在原地,半晌都沒能發出一丁點的聲音。

    慕厭舟冷聲,朝他道:“怎么,本王為什么不能在王妃的院中?”

    ——變臉如翻書。

    宋明稚:“……!”

    不愧是齊王殿下。

    宋明稚的身體顫了一下。

    反應過來此時的狀況后,他立刻輕咬著下唇,配合著慕厭舟的話,朝著對方的懷中靠了過去:“好。”

    慕思安愣在原地,“這,這不可能……”

    慕厭舟既然一直都待在王府之中,那…那自己剛才鬧出了如此大的動靜,他怎么會沒有一絲半點的反應?

    一向自高自大的慕思安,也不禁轉身,朝著已退至院外的禁軍看去:

    方才還氣焰囂張的他們。

    此刻不但徹底蔫了下來,甚至還有人,正不自覺地繼續向后方退著。禁軍們的臉上寫滿了“心虛”和“緊張”,生怕會被慕厭舟記住了長相,或是直接問罪。

    這里壓根沒什么正經人。

    看到禁軍表情的那一瞬,慕思安的心中,就已經有了答案……

    這還能是因為什么啊?

    自然是因為慕厭舟方才正忙著做那種事啊!

    酌花院內外,鴉雀無聲。

    看清楚院里的狀況之后,元九總算是長舒了一口氣,松開了一直緊握著的手指。

    而位于湯池之中的慕厭舟,面上非但沒有一絲半點的緊張,反倒已在第一時間,朝慕思安反客為主道:“什么不可能?本王還想問問梁王殿下,為什么會在深更半夜,出現在齊王府之中。”

    不過是須臾之間。

    宋明稚也已經徹徹底底地冷靜了下來。

    同時,還嗅到了藏在濃重的花香,與溫泉獨特的氣味之下的淡淡血腥氣。

    齊王殿下的身上還有傷……

    宋明稚抬起眼就看到,慕厭舟鎖骨上的那道箭傷,此時正在汩汩地向外冒著鮮血。不消片刻,便染紅了他胸口處,原本雪白的中衣。

    他方才側身,就是為了掩飾住身上的傷口。

    酌花院里面的溫泉,是天然形成的。

    湯池的底部,也沒有經過人工修鑿,下面滿是被泉水打磨圓潤的石子。此時他們兩人正站在湯池的最中間,宋明稚所處的那個地方,水位似乎還要更深一點。

    慕厭舟原本就比宋明稚高大半個頭。

    現在,僅憑宋明稚高高抬起的手臂,已經快要遮不住對方胸前的血跡……

    沒有時間再多猶豫!

    宋明稚努力踮起了腳尖,借著泉水的浮力向上。他輕輕地將下巴,枕在了慕厭舟的肩頭。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慕厭舟胸口處,那大一片猩紅的血跡。

    兩人的心臟,也隨著他的動作,緊貼在了一起。

    慕厭舟慢慢地垂下了眼眸。

    他的心中閃過了一絲意外,但面上卻分毫不顯。

    慕厭舟溫聲道:“無妨,坐著吧。”

    說著,便緩緩移動了手臂。

    宋明稚愣了一下。

    幾息過后,他方才反應過來——

    齊王殿下他,他該不會是要讓自己,坐在他的手臂之上吧……

    宋明稚:*@-#^¥·%

    他的腳尖,幾乎夠不到湯池的底部。

    宋明稚沒有怎么掙扎便放棄了強撐,猶豫著,坐了下來。

    兩人的身體,終于完完全全地貼在了一起。

    慕思安看呆了。

    他結結巴巴地開口道:“我…我……本王,本王是來齊王府里搜查,搜查兇犯的!”

    慕思安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將目光,落在了湯池里面。他差一點點,就將自己今天率領一眾禁軍,搜查崇京要做的正事,忘了個一干二凈。

    宋明稚下意識扣緊了手指。

    然而一想到周圍人的目光,他又努力將手指,舒展了開來。

    身體則一直保持著僵硬。

    宋明稚的耳邊,傳來一聲很低的笑。

    他艱難地閉上了雙眼……

    若是一個月之前,有人告訴自己,自己即將回到一百年之前,坐在……文帝的手臂上。自己一定會覺得,對方是服多了五石散,得了什么嚴重的瘋病。

    天吶……

    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事?

    這也未免太過離奇。

    略顯急促的心跳聲,穿過他的身體,落在了慕厭舟耳畔。

    一不小心,便泄露了主人過分慌亂的情緒。

    慕厭舟輕輕地拍了拍宋明稚的背。

    同時,將視線落向院門旁邊,幽幽道:“搜查兇犯?”

    他不屑地笑了一聲,低聲道:“梁王殿下就這樣闖入本王府中,甚至還破門而入,驚擾到了王妃。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本王就是你要找的兇犯呢。”

    慕思安自知理虧,此時早已面如死灰,“本王,真沒,沒這個意思……”他清了清嗓子,強撐最后一點冷靜說道,“三弟千萬不要誤會。”

    慕思安與慕厭舟二人,雖然都是大楚的“親王”。

    但是從慕思安記事之時起,慕厭舟便處處壓他一頭——彼時“賢平皇后”還沒有去世,柳家也風頭正盛。而被柳家扶上皇位的當今圣上,不但專寵著皇后一人,甚至還連帶著溺愛慕厭舟。

    他這個“大皇子”就是鳳安宮里的透明人。

    后來,終于風水輪流轉。

    “賢平皇后”去世以后,柳家也逐漸敗落。

    慕厭舟這個原本的天之驕子,被皇帝溺愛成了崇京城里的出了名的“朽木”。自己則走進了朝堂之中,一時間風光無限,受眾人追捧。要說唯一的遺憾,恐怕就是慕厭舟多年來閑散在府中,沒能親眼看到自己的風光。

    這對慕思安而言。

    無疑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慕思安今日,原本只是想借“搜查兇犯”的機會,來到慕厭舟的府上耀武揚威,再膈應他一番。到時候,就算父皇知道了此事,也一定不會責怪于他,更不會將此事放在心上。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

    他竟然一不小心,將事情鬧大了!

    慕厭舟的語氣格外的冷硬:“哦?梁王殿下沒有這個意思嗎。”

    他抱著宋明稚,朝著酌花院內外眾人道:“本王誤會不誤會,并不是什么要緊的事。就是不知道,父皇他會不會多想了。”

    酌花院的院門外。

    禁軍也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他的話。

    下一息,便有禁軍沒能拿穩手中那支長劍,“哐當”一聲,將它摔在了石階上。

    ……無論是脾氣多么好的人,做這種事情的時候被人打擾,都會生氣。更何況……崇京城里面,人人都知道,齊王對他這個王妃,并不是一般的喜歡。

    這回真的完蛋了……!

    齊王一定會進宮,去找圣上告狀。

    而自己則要隨梁王殿下一起倒大霉了!

    方才那一陣聲響,終于將元九跑遠的神,強行給喚了回來。

    齊王殿下已經將該說的話都說完。

    為避免夜長夢多,元九立刻開口,趕客道:“梁王殿下。”

    他迅速走上前去,朝慕思安行禮,提醒對方道:“您方才已經率人搜查過了徽鳴堂,現在……而現在,無論是該看的,還是不該看的,您也全都看過了。也該確認所謂的‘兇犯’,他并不在齊王府內了吧?”

    慕思安愣了愣,喃喃道:“對,對……”

    他像意識到了什么一般,立刻將視線,從湯池之中收了回來。原本就很難看的臉色,也隨著元九的這番話,變得更加古怪。

    慕厭舟方才并不在徽鳴堂里面。

    負責守夜的下人們,完全沒能攔住被喜悅沖昏了頭腦的慕思安,直接讓他忘記了對方“親王”的身份,帶著禁軍們,一口氣就將徽鳴堂給翻了一個底朝天。

    這件事,他的確做得太過了。

    慕思安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人還杵在這里一動不動。

    見狀,慕厭舟終于不耐煩道:“怎么?”

    他抬手一邊安撫著懷中的人,一邊問:“梁王殿下,您今天晚上,不用繼續搜查所謂的‘兇犯’了嗎?”

    慕思安的呼吸瞬間便是一停:“……!”

    大楚沒有“宵禁”的政策。

    今天晚上,崇京城內之所以會戒嚴,都是為了馮榮貴府上一事。

    現如今,兇犯依舊逍遙法外,自己還有一堆正事沒做,竟然帶著上百名禁軍,在齊王府里面耽擱了小半個晚上!

    慕思安的心,不禁重重一沉。

    ——今天晚上的這場鬧劇,雖然還沒有傳出齊王府,但是此時的梁王殿下,卻已經生出了“大難當頭”的不祥預感。

    不行……

    夜已經過了一小半,自己絕對不能再在齊王府里面虛耗下去了。

    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抓住傍晚的兇犯,亡羊補牢!

    慕思安狠狠地咬了咬牙,朝著院門外的禁軍道:“我們走——”

    “是,殿下!”

    慕思安丟下一句:“本王就不打擾三弟的好事了。”

    便率領一眾禁軍,灰頭土臉地朝著齊王府外退了出去,再也看不到半點囂張的氣焰。

    見此情形,元九立刻上前。

    他迅速撿起了地上的木閂,朝著酌花院內行了一禮。接著,便帶著齊王府內的一眾侍從,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慕厭舟的眼前:“齊王殿下,繼續繼續……奴,奴才就不打擾您了。”

    說完,還不忘貼心地為兩人掩好院門。

    火光逐漸遠去

    酌花院內,終于安靜了下來。

    ※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酌花院外的腳步聲徹底消失。

    慕厭舟終于松開手臂,將宋明稚從自己懷中,放了開來。

    ——總算結束了!

    宋明稚下意識向后退了大半步。

    他將自己沉進了泉水中,半晌過后,方才在窒息感來臨之前,浮出了水面。

    這時,慕厭舟已坐在了岸旁。

    隨手撿起了被他丟在石頭后的那身血衣,用火折子燒了個一干二凈。

    慕厭舟胸前的傷口,還在繼續向外滲著血。不僅染紅了半身中衣,甚至就連泉水之中,也多了一絲絲的猩紅。然而,他卻像是沒有完全感覺到痛一般。

    慕厭舟非但不著急去處理傷口,反倒微揚起了唇角,笑著看向宋明稚道:“今日,多謝愛妃了。”

    宋明稚回過神來:“……殿下這是什么話?”

    殿下身上的傷,已經不能再耽擱。

    宋明稚迅速調整好心情,走出了湯泉。同時,催促慕厭舟道:“殿下快些進屋,處理傷口要緊。”

    沒有時間再多廢話——

    宋明稚話音未完全落下,便扶著對方,走進了院后的正房內:“殿下稍等片刻,我先去給您找一身干凈的衣物過來。”

    方才,他們兩人一道跌入了湯泉之中,渾身的衣物早已被泉水打濕。

    現如今春天還沒有結束。

    離開湯泉之后,春夜里的寒氣,便于瞬間逼了上來。

    一時間,竟然有些刺骨。

    宋明稚轉身,走到衣柜前。

    在此之前,慕厭舟雖然沒有在酌花院里面留宿過。但是府內的下人,仍然盡職盡責地在這里,給他備上了嶄新的衣物。宋明稚沒有怎么翻找,便取出了一身中衣。

    慕厭舟接過衣物,狀似隨意道:“酌花院今夜,沒有旁人嗎?”

    宋明稚的動作隨之一頓。

    他像是沒有聽出慕厭舟的言外之意一般,回答道:“我不習慣身邊有太多的人伺候,所以,夜里一貫讓他們自行休息。”

    慕厭舟緩緩點頭道:“這樣啊……”

    說著,他已脫下身上那件染血的中衣,去換干凈的衣物。

    ——沒有一點點要避著宋明稚的意思。

    慕厭舟平日里的衣著非常寬松。

    直至這一刻,宋明稚方才瞥見,他的身上竟覆著一層清晰,又不過分夸張的肌肉。

    宋明稚:“……!”

    他迅速轉過了身去。

    等等,不對啊……

    宋明稚轉過身之后,才后知后覺的意識到:自己與齊王殿下皆為男子,壓根沒有什么避開對方的必要。

    他的耳畔,又傳來了一聲輕笑。

    慕厭舟輕聲問:“怎么了?”

    同時,一邊換衣服。

    一邊將視線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

    他的神情略有些不自然。

    停頓片刻,便迅速走到了桌邊,轉移話題道:“殿下稍候。”

    慕厭舟看到,宋明稚完全不著急換下他身上已經濕掉的衣物。而是在第一時間,便為自己翻找起了傷藥,還有繃帶。所幸,這些都是府內常備的藥物,宋明稚沒有怎么費工夫,便將它找了出來。

    直到此時,他方才長舒一口氣。

    慕厭舟的箭傷雖然很深,但是并沒有影響到他的動作。等宋明稚取來傷藥,轉過身的時候,他已經換好衣服,坐在了榻上。

    同時,將視線落在了那卷繃帶上。

    眨了眨眼睛,真誠道:“愛妃,我看不到傷處,怎么辦?”

    慕厭舟身上最明顯的那一處傷,在鎖骨下方,這里的確是視覺盲區……

    宋明稚沒有多想。

    他忙走上前,俯下身道:“殿下放心,我來處理。”

    同時,聚精會神地湊上了前去。

    慕厭舟笑了笑,道:“好。”

    說著便敞開了衣領,半點也沒有同對方見外的意思。

    慕厭舟身上的箭傷,雖然不大,但是卻很深,萬幸,并沒有傷到臟器。宋明稚簡單觀察了一下,就迅速取來布巾與清水,清潔起了他鎖骨下的傷口。

    他心無旁騖,專注著面前的傷處。

    完全沒有向下多看一眼。

    慕厭舟不禁瞇了瞇眼睛——

    宋明稚處理傷口的動作,嫻熟得有些過分。

    看上去不像是第一回 這樣做。

    可惜,齊王殿下的觀察,并沒有持續太久。

    溫熱的呼吸,如同羽毛,隨著宋明稚的動作,朝著慕厭舟的胸前掃了過去,掃走了春夜的寒氣。慕厭舟不由微微蹙起了眉,還不等他適應,略有些冰冷的指間,又輕輕地觸了上來。

    陌生的粟栗感如漣漪。

    瞬間,便自此處,蔓向周身。

    慕厭舟:“……”

    他的身體不由一僵。

    視線則忽一下,隨著亂掉的呼吸,落在了宋明稚微顫的睫毛之上。下一息,擁抱時的感覺,竟又毫無預兆、清清楚楚地浮現在了他的心間。

    慕厭舟深吸了一口氣。

    再次將視線越過宋明稚肩,落在院中。

    “殿下稍等。”

    宋明稚還以為,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傷處。

    話音落下,他便小心拿起了傷藥,輕輕地灑在了慕厭舟的鎖骨下方。接著,迅速地拿來繃帶,纏在了對方的傷處。自始至終,都沒再碰到慕厭舟的傷處。

    ……的確非常嫻熟。

    “剩下的我來就好,”慕厭舟回神,接過了剩下的繃帶,朝宋明稚笑道,“愛妃快去更衣,當心著涼。”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宋明稚總覺得慕厭舟的語氣,有一點點古怪。

    不過,他并沒有多想。

    慕厭舟身上的傷已處理完畢,繃帶也只差打結。宋明稚朝他點頭,慢慢地站直身了道:“是,殿下。”

    說著,便快步走到了衣柜前。

    他沒有看到——

    此刻,慕厭舟竟然悄悄地松了一口氣。

    ……

    酌花院這兩間正房的中間,還隔著一扇絲面的屏風。

    宋明稚取來衣物后,便退到了屏風那頭,迅速更衣、擦干了還在滴水的長發。

    與此同時。

    慕厭舟的聲音,終于再一次響了起來,“馮家的事,是我做的,”此時,他的聲音已恢復了往日的平靜與漫不經心,“愛妃并不覺得意外,對嗎。”

    說完,便輕輕地笑了一下。

    宋明稚的動作,不由一頓:“對。”

    如今,已不必再揣著明白裝糊涂。

    宋明稚索性直接道:“我方才在酌花院里,聽到了外面的動靜。今夜崇京戒嚴,殿下一身血衣回到王府,定與此事有關。”

    說著他便取來巾帕。

    抬起手,輕輕地擦起了頭發。

    今早,宋明稚回到酌花院后,便取出了鈴鐺里的那一小團棉花。此時,它正隨著宋明稚的動作輕輕搖晃,發出一陣又一陣清脆的叮當聲。

    慕厭舟竟莫名地覺得它悅耳。

    他斜倚在榻邊,笑著問宋明稚:“愛妃是什么時候猜到的?”

    慕厭舟這句話,乍一聽有些不明所以。然而宋明稚還是在瞬間,就明白了他究竟想要問什么。隨后,說出了自己準備已久的答案:“我從來不覺得殿下是什么朽木斷袖。”

    慕厭舟的唇角隨之一揚。

    宋明稚沒有直說蠱毒的事,而是隱晦道,“殿下知道的,我來自述蘭,”他頓了頓,方才繼續道,“……我發現殿下似乎有一些苦衷,于是順帶著,猜到了殿下是在韜光養晦。”

    慕厭舟發現,和宋明稚說話格外省心。

    他起身繞過了屏風。

    自宋明稚手中接過巾帕,為對方擦拭起了長發,同時漫不經意道:“那愛妃可有猜到,‘苦衷’是從哪里來的嗎。”

    宋明稚的手指不由一頓。

    他向來不習慣有人伺候,更別說……此時為他擦頭發的那個人,還是未來天子。

    宋明稚蜷了蜷手指,略有些不自然地開口道:“……猜到了。”

    慕厭舟輕輕撩起了一縷長發。

    末了,竟笑著嘆道:“不過,還得多謝父皇……”

    慕厭舟垂眸,自一旁的銅鏡,看向宋明稚的眼底。他的話乍一聽有一些莫名其妙:“若不是有父皇,我怎么能娶到愛妃?”

    “你說,對吧。”

    ※

    宋明稚晾干頭發,已到亥時。

    他緊張了一整天,此時困意,正像潮水一般朝他卷來。

    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不用猜就知道——明天一早崇京城,一定會熱鬧非凡。覺自然是要早早睡的,然而今晚,宋明稚的面前,卻擺著一個極為重大問題:

    酌花院里面只有一張床。

    宋明稚方才已同慕厭舟確認過。

    除了鎖骨上有傷以外,慕厭舟的腿上,也受了些許的外傷。

    房間那頭是湯池,濕氣略有些重。

    宋明稚并未糾結,直接從柜中取出了另外一床錦被,替自己鋪在了床榻之下。

    ……

    崇京城里下了一天的雨。

    今晚的天空,凈若明鏡,整條星河,都落入了人的眼底。

    齊王府內常備著的都是上好的傷藥。

    慕厭舟的傷處,早已經沒有了痛感,如今,只剩下一點點麻痹感,尚在此處徘徊。

    然而……

    慕厭舟卻始終沒能入眠。

    ——只要他一閉上眼睛,湯池里的那一幕,還有懷中溫熱的觸感,便會莫名其妙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幾次嘗試入睡無果之后。

    慕厭舟終于徹底放棄,他睜開了眼睛,側身朝地上看去:

    宋明稚睡覺的樣子格外安靜。

    此時他正小心地蜷縮在地上,不但一動不動,甚至就連呼吸,都沒有半點的聲息。

    月光似水,傾瀉一室。

    好似一張薄薄的紗幔,覆在他的身上。

    慕厭舟輕輕垂下眼簾。

    自從他記事的時候起,慕厭舟就學會了如何將面具戴在臉上。他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會在外人的面前,摘下這張……早已長在他臉上的面具。

    既有無遮無掩的不適。

    還有幾分莫名的輕松,與新奇。

    ——宋明稚是他這二十幾年來,遇到的最大變數。

    月光照亮了那雙冷茶色的眼睛。

    慕厭舟曾想過……

    有朝一日,若是有人,意外見到了自己的真面目,保險起見,自己定會殺人滅口。

    然而今日。

    慕厭舟忽然覺得:

    留下他,似乎也不錯。

    慕厭舟輕輕地闔上了眼睛。

    此時,他不禁有幾分好奇……宋明稚為何愿意鋌而走險,配合自己。

    只是因為兒時的那件小事?

    宋明稚又究竟能配合自己。

    ……做到哪種地步?-

    這天晚上,兩人一起睡過了頭。

    次日一早,宋明稚是被門外的交談聲喚醒的。

    “已經巳時了,殿下和王妃還沒有醒來嗎?”

    “鳳安宮的事,該怎么辦……”

    大皇子率禁軍在崇京城內搜了一夜,最終無功而返。而昨天晚上,齊王府的那場鬧劇,也早早便傳到了皇帝的耳邊。原本便煩悶的他,一大早便下圣旨,說要提前起駕,去京郊的行宮里,過他的萬壽節。

    身為齊王的慕厭舟,自然也要隨行。

    眼下離出發去行宮已沒幾個時辰了,王府的兩位主人,卻還沒有一點起來的意思。

    只余一堆侍從,在門外急得團團打轉。

    宋明稚:“……”

    聽明白發生了什么事之后,他便將手撐在身側,慢慢坐起了身來。

    他還沒有徹底清醒,就看見——

    齊王殿下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過來,此時他正用手撐著臉頰,側在床榻之上,饒有興趣地注視著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看了多長時間。

    宋明稚被他嚇了一跳:“殿下?”

    慕厭舟終于輕輕地伸了個懶腰,自榻上坐了起來。

    見齊王早已醒來,卻不叫自己,宋明稚不禁疑惑道:“殿下不為面圣做準備嗎?”

    慕厭舟朝著宋明稚眨了眨眼睛,懶聲說道,“沒事,今日你再多睡一會兒,才顯得正常。哪怕真的遲到了,父皇那里也不會說什么的,”繼而,像是想到了什么事一般,又道,“不過今日,我們的確有事,需要好好準備。”

    宋明稚起身,動作利落地將地上的被褥收好,塞回了一旁的衣柜之中。接著,轉過身去,朝著慕厭舟問:“需要準備什么?”

    慕厭舟也意猶未盡地站起了身來。

    他垂眸看向宋明稚的眼底,并道:“自然是要在出發之前,先習慣一下。”

    宋明稚喃喃道:“習慣……?”

    他雖然在宮中了一輩子暗衛,但是并無半點當王妃的經驗。一時之間,宋明稚竟然沒能理解,慕厭舟這番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慕厭舟沒有再同宋明稚賣關子,“昨晚過后,在外人看來,你我之間的關系,應該有所不同了……”他停頓片刻,壓低了聲音道,“比如說……已經捅破了最后那層窗戶紙,該郎情妾意了。”

    話還沒有說完,慕厭舟突然湊上前去,趁著宋明稚不備之時,朝他的睫毛上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果不其然——

    宋明稚:“!!!”

    他立刻向后退了大大一步。

    慕厭舟立刻道:“你看看,不習慣吧。”

    宋明稚當下便反應了過來:

    那老昏君做起正事來或許沒有什么譜,但是整日沉醉于風月之事的他,最清楚兩個人……有了“非比尋常”的關系之后,會如何相處。

    老昏君一向都防備著齊王殿下。

    見他的時候,一定要格外小心、謹慎!

    自己方才那種大驚小怪的反應,一定會令他生出疑心。

    想到這里,宋明稚不由敬佩道:“殿下思慮果然周全。”

    并目光灼灼地朝對方看了過去。

    若要演戲,齊王殿下自然沒有問題。

    而自己也不能拖他的后腿!

    日頭漸高,陽光穿過絹窗,落在了房間之中。眼看啟程去行宮的時間,已經越來越近,王府里的侍從們,也不由得著急了起來。

    酌花院外——

    有侍從正在問元九,需不需要現在便去敲門。

    聽到外面的動靜之后。

    宋明稚趕忙虛心求教:“請問殿下,我們現在要準備些什么?”

    怎料慕厭舟竟然半點也不著急。

    他坐在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隨手旋了一旋茶盞,朝著宋明稚道:“此事還不著急,先放一放。”

    宋明稚困惑道:“……那現在?”

    慕厭舟輕輕掃了一旁的床榻一眼。

    接著,又回頭,慢悠悠地將視線,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

    繼而,起身走到他的面前,用略顯沙啞的聲音,同宋明稚耳語道:“現在,我們的首要任務自然是……將床榻上的被褥,和房間一道弄亂。”

    宋明稚好歹曾經在皇宮里當過暗衛……

    他晃了晃神,沒幾息便明白了慕厭舟話里的意思。

    相比起別的地方,齊王府里面的規矩向來寬松。王府里的下人們,也是一脈相承的松松散散,嘴上沒有什么把門的。齊王殿下的許多“事跡”,都是經由他們之口,傳到崇京里去的。

    酌花院之中,雖然沒有什么專門負責盯梢的耳目,但是一定會有忍不住好奇,與窺探欲的下人。

    稍后他們便會來屋內,打掃、收拾。

    若是被他們發現異常,或生出懷疑……甚至猜到自己與齊王真正的關系,恐怕會因小失大,功虧一簣。

    這太不值當了。

    宋明稚恍然大悟道:“好,我明白了。”

    他一邊說,一邊轉過身朝著床榻而去,準備按照慕厭舟方才的吩咐,弄亂榻上的被褥。然而……宋明稚剛剛彎下腰,還沒有來得及做些什么。慕厭舟又走上前來,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慕厭舟垂下了眼眸。

    深深地看向宋明稚眼底,含著笑,低聲道:“……還有,在阿稚的身上,弄些印記。”

    宋明稚的手腕,輕輕地顫了一下。

    慕厭舟并沒有松手。

    反倒是輕輕一笑,握著他的手腕,認真問他:“所以,阿稚知道要怎么做嗎?”

    第22章 秀恩愛

    慕厭舟并沒有給宋明稚留回答問題的時間。就在話音落下的同時,他已忽地低下頭,將唇湊向身前人裸露在外的脖頸。

    ……陌生的氣息,自脖頸掃到了他的耳后,帶來一陣酥癢。

    宋明稚倏地一下睜大了雙眼。

    他下意識想躲,卻突然記起……從今天開始,自己已經不能再因為這種事情,而不好意思,更不能在皇帝的面前一驚一乍!

    慕厭舟的唇只差一點點。

    就要觸在宋明稚的脖頸之上……

    然而,直至此時,他仍然站在原地,沒有任何躲避的意思,甚至開口,認真答道:“殿下,我明白了——”

    宋明稚的耳邊傳來一聲低笑。

    見他不再躲著自己。

    慕厭舟終于起身問:“愛妃明白什么了?”

    ——齊王殿下方才的動作,果然是在提醒自己,一會究竟要留下什么印記。

    酌花院里的吵鬧聲,正在一點一點變大,元九正朝侍從們吩咐,再過半盞茶的時間,便來敲門叫二人起床。準備乘車,去行宮中面見圣上。

    不能再多耽擱時間。

    宋明稚迅速正色道:“我需要在脖子上,留下一點點痕跡。”

    宋明稚在衣著上面,完全沒有什么講究。他日常穿的衣服,都是原主當初從述蘭帶來的,基本都是窄袖、長衫,相比起中原流行的寬袍大袖,更加貼身,幾乎不能從袖口與領口處,窺見一絲肌膚。

    昨日,慕厭舟是鉗著宋明稚的手腕,倒入池中的。

    此時他的腕上仍有一道青色的淤痕。

    這也省去了很多的麻煩。

    宋明稚話音落下的同時,已轉過身,對著屋內那一面銅鏡,朝他自己的脖頸間揪了上去。還不等慕厭舟看清楚他的動作,這里已經有了一道鮮紅的痕跡,大小、位置正正好。

    在蒼白皮膚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眼。

    宋明稚看向銅鏡,檢查一番過后,方道:“應該沒有問題。”

    作為暗衛,他自然見多識廣。

    宋明稚雖不怎么了解那昏君,但是他卻清楚做完了……那種事情之后,留下的痕跡究竟是什么樣子。

    確定了沒有問題之后。

    宋明稚又轉過身去,朝著慕厭舟虛心請教道:“齊王殿下,榻上該怎么辦?”

    他的神情非常自然。

    慕厭舟:“……”

    他輕輕地蹙了蹙眉。

    宋明稚似乎有些太懂了。

    ……這難不成也是因為,西域的民風?

    慕厭舟莫名有些不樂意。

    宋明稚輕聲提醒他道:“齊王殿下?”

    “哦……床榻什么的也不必弄得太亂,會顯得刻意,”慕厭舟回頭,看向了軟榻,同時朝宋明稚問道,“你這里有沒有什么香料?”

    宋明稚喃喃道:“香料……”

    他一邊說,一邊朝著衣柜旁走了過去。

    氣味會暴露人的行蹤與身份。

    因此,宋明稚一向都不喜歡,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任何味道。

    不過,宋明稚雖然完全不用什么熏香,但是他的房間里面,還放著原主從西域帶來的幾種常見香料。

    宋明稚走上前去,打開了衣柜。

    慕厭舟也跟著走過來,隨口道:“就這個吧,全部撒在榻上。”

    說著,他便將一瓶香料拿到了手中。

    這是蘇合香……

    宋明稚記得,慕厭舟平日里用的,便是這種香料。

    看來殿下是真的很喜歡它的味道。

    宋明稚合起了衣柜:“是,殿下。”

    他二話不說,便接過瓷瓶,朝著床榻上倒了下去。

    動作格外干脆,沒有半點糾結。

    慕厭舟頓了頓。

    他實在沒有忍住多問了一句:“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灑香料嗎?”

    ……齊王殿下,這是在考察自己嗎?

    做……那種事情,不僅會弄亂床榻,更會留下一些氣味,這種氣味是沒有辦法偽造出來的。

    既然不能夠偽造,那不如另辟蹊徑,將香料撒在床榻上,“欲蓋彌彰”一番。

    為了能給慕厭舟留下靠譜的印象。

    宋明稚當即答道:“自然知道。”

    慕厭舟緩緩地移開了視線。

    幾息過后,方才笑了一下,并道:“愛妃的見識,真的是格外廣博。”

    ……

    巳時一刻,風暖日暄。

    侍從們快步走進屋內,抓緊時間收拾起了屋子。

    宋明稚的衣服早已經換好。

    此時侍女正圍聚在一起,替他綰髻冠戴,另有兩人,正在俯身清整著另外一邊的床榻。

    昨晚他們雖然不在附近伺候,但是也聽說了那場鬧劇。

    如今,看到這明顯被收拾過,卻仍透著凌亂之意的床榻,他們便知道……殿下與王妃,昨晚真的如傳言中那般表明心跡、情義相投了!

    殿下平日里雖然粗心大意。

    但是遇到與王妃有關的事,卻格外的細心,處處都照顧著他的面子與心情。

    他今天早晨,不但自己收拾了一下被褥。

    甚至還用香料,遮住了昨夜歡好過的氣息。而看這樣子,王妃身上的那套衣服,十有八九也是殿下幫他穿的!

    ……真是貼心。

    侍女動作嫻熟,不多時便綰好了發。

    述蘭人有戴耳飾的傳統,但是宋明稚并不習慣。看見侍女拿起耳墜,他忙抬手道:“不必了。”

    “是,王妃。”

    侍女端起妝盤退向后方。

    動作間,終是沒有忍住,朝他的手上偷瞄了一眼:嘿嘿。

    果然恩愛啊……!-

    一會兩人要從王府正門出發。

    啟程之前,宋明稚先隨著慕厭舟一道,去徽鳴堂中看了一眼。

    舉目,便是一片的狼藉:

    昨夜對于慕思安而言,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發現慕厭舟不在王府以后,他立刻下令,讓禁軍在此掘地三尺,誓要抓到慕厭舟的小辮子,并將它緊攥在自己的手中。

    書房里或多或少都藏著些機密之物。

    若是普通的王公貴族,一定經不起這樣突然且徹底的翻查。

    但是,慕厭舟的情況稍有一些不同……

    自從他出宮立府的那日起,徽鳴堂里面,就已經有了皇帝的耳目。甚至,其中的幾個耳目,平日里負責的便是掃灑、清潔一類的事務,對這里的每一件東西,都爛熟于心。

    有這樣的一群人在徽鳴堂內。

    慕厭舟自然不會在這個地方,放任何的機密之物。

    慕思安手下禁軍,將徽鳴堂里面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翻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

    “參見齊王殿下——”

    “殿下,昨夜梁王殿下帶人翻找過此處,府內下人今天早上還沒有收拾,”元九一邊朝慕厭舟行禮,一邊不確定道,“您看是保持原樣,還是先行清理一下?”

    說話間,他忍不住偷偷地將視線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

    宋明稚今日能與慕厭舟一起出現。

    便證明他已經被對方所暫時接納,但不知道兩人究竟溝通了多深的元九,猶豫片刻,最終只是照慣例朝宋明稚行了一個禮,并沒有同他說太多的話。

    宋明稚也只是同他點頭。

    接著,便默默站在一旁,朝四周觀察了起來。

    慕厭舟并沒有攔著宋明稚的意思。

    他的視線,從徽鳴堂內掃了過去,幾息過后,便隨口吩咐道:“不收拾,先去御前告狀。”

    馬車已經停在了徽鳴堂外。

    徽鳴堂里面沒有什么特殊的東西。

    大概看清楚這里是什么樣子之后,慕厭舟也不再多待,話音落下,他便轉過身,朝著門外而去:“好了,啟程去行宮吧。”

    元九忙道:“是,殿下!”

    說著便朝他行禮,迅速跟了上去。

    春風穿堂,撩動了門前的鈴鐺,發出一陣“叮叮當當”的脆響。

    就在轉身的那一刻——

    宋明稚竟忽然發現,慕厭舟的眉毛,隨他動作輕輕地蹙了一下。行走的速度,似乎也比往日,稍稍慢了一點。

    這點變化雖然細微,但還是清清楚楚地落入了宋明稚的眼睛里。他也隨之意識到:齊王殿下昨日腿部所受之傷,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更加嚴重一點點……

    發現這一點之后,宋明稚立刻走上前。

    在慕厭舟的耳邊,用只有兩人能夠聽到的聲音,朝他對方醒道:“殿下,您腿上的傷,或許需要處理一下……”

    齊王殿下很能瞞傷。

    但是,今日自己與他要去的地方可是行宮。

    既然自己能看出他受了傷,那么皇帝身邊的其他暗衛,或許也可以。

    慕厭舟的腳步不由一頓。

    宋明稚的觀察能力,似乎格外的強……

    “好,我知道了。”

    宋明稚雖然沒同他明說,但慕厭舟還是在剎那之間,便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他輕輕地笑了一下,朝宋明稚點頭,并光明正大道:“多謝愛妃提醒。”

    就跟在兩人身后的元九:“……?”

    等等,王妃他方才究竟給殿下說了什么!

    ——自幼待在柳家府上,從慕厭舟出宮立府之日起,便來到齊王府中,協助他處理一些私密、緊要之事的元九,頭回有了一種,自己被主子排除在外的感覺。

    奇了怪了!

    不過是短短一晚上而已。

    殿下與王妃之間怎么突然變得如此默契了?

    昨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

    萬壽節還沒有到。

    慕厭舟這一回去行宮。

    至少要待上個四五天,才能再次回到王府,因此有些事情,必須要趕在他出府之前了解個清楚。

    馮榮貴現在被關在平喜坊的民居之中。

    慕厭舟剛走到徽鳴堂門口。

    又有一名侍從快步走上前,壓低了聲音,朝他道:“殿下,昨日傍晚的事……”

    ……昨日的摻和,只是意外。

    宋明稚相信,慕厭舟一定能處理好此事!

    而曾是暗衛的他,更清楚:

    什么事自己能聽,以及什么事,自己最好不要去聽。

    沒等慕厭舟開口,聽到“昨日傍晚”這四個字之后,宋明稚立刻走快一步,先到門口候著,與他隔開了一點距離,表明自己對此毫無興趣。

    慕厭舟輕輕地挑了挑眉。

    他低聲朝侍從道:“繼續說吧。”

    同時,不自覺將自己的視線,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

    雖然出身于貴族。

    但是宋明稚似乎格外懂得審時度勢,并且進退有度。

    他明明知道昨日那場“兇案”就是出自于自己之手,但是從昨天晚上到今日,他竟然能忍住,始終不多問一句。似乎……完全不好奇自己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么事情。以及自己下一步,又有什么樣的計劃。

    慕厭舟隨手揉了揉門前那株月季的花枝。

    他不自覺輕輕地揚起了唇角:

    既配合,又不對自己的私事,感到好奇。甚至,時刻都記得與自己,維持著一定的距離。

    這樣的感覺……

    讓慕厭舟覺得格外舒服。

    慕厭舟將視線收了回來。

    他放下手中的花枝,仔細聽起了侍從的話。

    同時,默默于心中道——

    宋明稚最好一直如此,不要越界。

    與自己保持距離。

    ※

    當今圣上名叫慕寧興。

    作為遺臭萬年的昏君,他除了沉湎酒色、不理朝政以外,還癡迷于修仙、煉丹。總之,古往今來昏君喜歡做的事情,他都會盡情嘗試一番。

    宋明稚今日要去的地方,名叫“斂云宮”,它位于京郊山腳下,是慕寧興專為得道成仙,所修建的宮苑。

    從齊王府到斂云宮,路上需要一個多時辰。

    慕厭舟早已經做好安排:這段時間,是用來“習慣”的。

    馬車在侍從的護衛下,駛出了齊王府內。

    車外儀仗、鼓樂忙碌。

    而馬車里面的兩個人,也完全沒有閑著——

    慕厭舟于“嘚嘚”的馬蹄聲中,轉身朝宋明稚看去,同時朝他分析道:“去了斂云宮后,無論是參加宮宴,還是賞樂、看戲,你我二人都會坐在一起。到時候,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我們一定不能太拘謹。”

    宋明稚鄭重地點了點頭:“好。”

    慕寧興這一趟,就是為了宴飲、享樂,為自己慶祝壽辰,宴上的氣氛定然很輕松。在這樣的氣氛之下,沒有人會始終坐得端端正正。

    不過此事宋明稚不是很擅長。

    想到這里,他便虛心求教道:“殿下,我們應該怎么坐?”

    熹暖的春光穿過車帷,灑在了他眸底。

    宋明稚的神情無比專注。

    慕厭舟輕輕笑了一下。

    繼而,拖長了聲音道:“——首先,你要靠近過來。”

    慕厭舟話還沒有說完。

    宋明稚的身體,突然重重地顫了一下:“!”

    ——慕厭舟的手,不知道什么時候輕搭在了宋明稚的腰間。他一邊說話,一邊抬手,在宋明稚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將對方攬在了自己的身旁。

    末了,輕笑道:“就像是這樣。”

    宋明稚艱難道:“……是。”

    他也是最近這兩日才發現,自己似乎格外怕癢。只要慕厭舟的手,輕輕碰到他的身體,他便會條件反射地生出顫抖的反應。

    這一點實在是有些難以克服……

    慕厭舟看出了宋明稚面上的古怪。

    裝作不知道地正色道:“愛妃的體態,不能再這樣僵硬了。”

    此時兩人的身體雖緊緊地貼在了一起,但是宋明稚的腰背,卻仍如往日一般,格外的挺直。

    宋明稚咬牙點了點頭。

    慕厭舟雖然是名親王,但是他一向都不喜歡擺什么大架子。馬車駛出王府后,外面的鼓樂聲,便逐漸停了下來。車內也隨之變得格外安靜。

    慕厭舟壓低了聲音,用略顯沙啞的聲音,在宋明稚耳畔道:“阿稚,放松一點……”

    “靠近過來。”

    “輕輕枕在我肩上。”

    “可以嗎?”

    從七歲那年起,宋明稚就在學習如何保持“緊張”與“戒備”,時刻都做著應敵的準備,從不敢放松神經。但是現在,他清楚……自己絕對不能再在人前,維持著這樣的狀態。

    宋明稚悶悶地“嗯”了一聲。

    他深吸一口氣,多年以來,頭一次嘗試著,去放松自己的身體。

    慕厭舟低聲道:“別緊張。”

    宋明稚像一塊冰逐漸化開。

    他剛將下巴搭在慕厭舟肩上,對方又緩緩低頭,又如昨日那般,于他發頂,落下了一枚輕吻。同時,朝他耳語道:“對,就是這樣。”

    “阿稚很聰明。”

    宋明稚的身體,又重重地顫了一下:“……”

    馬車吱吱呀呀駛過了鬧市。

    宋明稚不禁慶幸道:

    還好有殿下與自己提前適應,不然自己在席上,一定會漏餡。

    慕厭舟無比自然地將宋明稚攬在了懷中,一邊輕撫他背后淺金的長發,一邊同他低語道:“在父皇的面前,我會和現在一樣,叫你阿稚或者王妃。但是阿稚你……偶爾也可以換一個稱呼,不用一直叫我齊王殿下,這太生疏了。”

    這個問題,或許比靠在慕厭舟的肩上還難。

    宋明稚猶豫道:“那該叫什么好?”

    馬車里面又安靜了下來。

    半晌后忽然笑著,懶聲道:“珩玉。”

    宋明稚疑惑道:“為何是‘珩玉’?”

    慕厭舟隨口道,“是我的表字,早年由外祖所取,因此一直都沒怎么用過,”接著,笑道,“記下來了嗎?”

    慕厭舟的表字未見史冊。

    甚至有人曾說,他沒有起過表字。

    宋明稚從來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能夠解開這個謎團。

    他當即認真道:“記住了。”

    “好。”

    慕厭舟垂眸,朝他看去:“叫一個,我聽聽。”

    說著,還朝他眨了眨眼。

    宋明稚明白:

    齊王殿下這是要檢查自己的語氣。

    他當即輕輕地咳了一聲。

    末了,努力放輕語調,在慕厭舟的耳邊,低聲念道:“珩,玉……”

    宋明稚語氣認真至極。

    然而音調,卻是從未有過的輕柔。

    這樣的語氣配上那一點淡淡的述蘭口音,竟似一只手,毫無預兆地抬起,撩動了他鬢邊的長發。

    慕厭舟不自覺看向了窗外。

    幾息后,方才清了清嗓子,繼續道:“還有一事,愛妃對我可有什么了解?”

    相比起方才的從容——

    他的語氣中忽然多了幾分淡淡的艱澀。

    宋明稚回過神來:“殿下指的是?”

    作為后世的來客,他自然了解未來重整河山、成就千秋盛世的九五之尊,但是卻并不了解這個時候的齊王慕厭舟。

    馬車還在“咯噔咯噔”地向前走著。

    慕厭舟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了兩張紙來:“我已經提前讓元九備好了幾項。”說著,他便將其中的一張,輕輕交到了宋明稚的手中。

    宋明稚看到——

    眼前的這張紙上,寫滿了齊王殿下平日里的喜好,甚至于吃飯的口味,和穿衣的顏色。

    “我明白了,”宋明稚下意識坐直了身道,“我會抓緊時間記下來的。”

    慕厭舟又將他攬了回來:“不急。”

    順勢將另外那一張寫滿了字的紙,拿在了手中。

    宋明稚的身體又顫了一下:“!”

    慕厭舟笑了一下,輕聲說道:“我得先了解了解愛妃,”他將視線落在了紙上,一條條念了過去,“你可有什么喜歡吃的東西或是忌口,喝酒時又喜好什么風味?”

    崇京城里的人都知道,齊王對王妃一見傾心。按理來說,他一定會在宴上,甚至隨時隨地,盡力去關心、照顧宋明稚的喜好。

    就在方才,慕厭舟同侍從商議馮榮貴的事時,元九便與幾名手下一道,將他們現在能想到的,慕厭舟所有“應該了解”的東西,統統寫了出來。

    以防止他不小心露餡。

    宋明稚之前從沒有想過這些問題。

    此時他正隨著慕厭舟的聲音一道,盡力在心中想著答案:

    “……沒什么特別喜歡的,我平常不喝酒。”

    然而……

    還不等宋明稚將所有的問題回答清楚。

    他余光便見,慕厭舟的眼中,竟然閃過了一絲意外,似乎是完全沒有想到,這樣的問題為何會被自己的侍從,列在這紙上。

    接著,又微微挑了挑眉。

    頗有興致地看向了自己手中的那張紙:“哦,還有一條……”

    宋明稚隨即道:“殿下請說。”

    慕厭舟放下了手中的那張一紙。

    將視線,落在了宋明稚的唇邊,停頓片刻,方才緩緩開口道:“還有一條,以備不時之需,阿稚若是不喜歡,不答也好。”

    宋明稚自然不會拒絕:“殿下但說無妨。”

    慕厭舟的手指,輕輕地滑過宋明稚的長發。

    他湊到宋明稚的耳邊,低聲問:“阿稚的身上,可藏著什么胎記。”

    “……或是小痣?”

    第23章 別看他

    ……胎記或是痣?

    宋明稚不禁凝眉,仔細思考起來。

    他從來都沒有關注過自己的身體,片刻過后,終于猶豫著答道:“左邊的腰側,似乎有一顆痣。”

    話音還沒有落下,慕厭舟的手指,已輕輕地搭在了此處。同時,不緊不慢地輕點了兩下:“這里,對嗎?”

    “!”

    宋明稚強忍著道:“對……”

    慕厭舟笑了笑,又問他:“看不到的地方,例如背后,還有嗎?”

    宋明稚自幼就生得一副好相貌。

    還在醉影樓時,母親便叮囑他,一定要與旁人保持著距離。

    暗衛在私下里并沒有太多講究。

    但是,因為母親當年的那番話,習慣了獨來獨往的宋明稚,多年來也不曾與同僚一道洗過澡,更不知道自己背后有沒有藏著什么印記。

    千里之堤,潰于蟻穴。

    擔心此事會影響到慕厭舟的大計,宋明稚的語氣,也不禁緊張了起來。他停頓了片刻,終于輕輕地搖了搖頭道:“這一點,我也不是非常清楚。”

    慕厭舟笑了笑:“好……”

    他再次將視線落在了紙上,繼而隨口說道:“沒關系,此事之后再說。”

    聞言,宋明稚立刻點頭道:“是,殿下。”

    他雖然不怎么了解那昏君,也不清楚此事是否有必要。但此時,還是暗下決心……自己一定要找個機會,好好地照照鏡子。

    自己絕不能成為殿下的絆腳石。

    ……

    一個時辰過得比想象中快。

    眨眼的工夫,馬車已經遠遠地駛離崇京城,穩穩當當地停在了斂云宮內。

    太監的聲音,穿透車壁落在宋明稚的耳畔:“齊王駕到——”

    話音落下的同時。

    繡金的車簾也被侍從緩緩地拉了開來……

    太監正要走上前去攙扶。

    慕厭舟已自己踩著腳凳,走下了馬車。甫一站定,便轉過了身去,輕輕地朝宋明稚伸出了手道:

    “來,阿稚。”

    宋明稚身上的衣服,是標準的述蘭樣式,鮮紅的窄袖長衫上,滾著金邊,綴滿了珠玉。稍一動作,就會發出“噼啪”的脆響,行動起來,很不方便。

    宋明稚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手腕,交到了慕厭舟的掌心:“好。”

    他的耳尖還泛著一點點的淺紅。

    慕厭舟笑著垂下眼:“當心。”

    他牽著宋明稚的手走下馬車,同時,還不忘在對方耳畔道:“沒關系,慢一點走吧。”

    宋明稚輕聲道:“嗯。”

    斂云宮內的太監宮女,也忍不住偷偷抬起了眼眸,朝著宋明稚看去——鮮紅的衣袖,隨他動作向下滑了幾寸,露出了手腕上一片雪白的皮膚,與……原本藏在衣袖之下的,青紫色瘀痕。

    隱約還能看到手指的痕跡。

    齊王妃的動作不怎么方便:他不但將大半邊身體,都靠在齊王的身上,甚至連腳步,也慢得不像話。一看就知道……昨日二人定荒唐的不像話。

    眾人:“……!”

    斂云宮里的宮女太監都是見過世面的。

    短暫地一瞥,眾人心里便已經有了數。看清宋明稚的樣子之后,他們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緊跟在兩人背后,不敢多說一句,生怕自己打擾了齊王的雅興。

    此時,宋明稚正一邊慢慢地向前走。

    一邊假裝好奇地欣賞著四周的風景——

    上一世的時候,他曾經來過這里。

    王朝末年國庫空虛,斂云宮內雜草叢生,宮殿的四壁,都被取暖用的炭盆熏得烏黑,顯得殘破不堪。重游舊地,宋明稚乍一眼竟然沒能認出,眼前這一座富麗堂皇的宮院,就是他記憶里那座斂云宮。

    慕厭舟緊緊地牽著宋明稚。

    時不時同他耳語著,走進了斂云宮的游廊之中:“當心腳下。”

    宋明稚回過神來:“是。”

    同時忍不住默默在心中,敬佩起了慕厭舟——

    他并沒有具體說,自己身上幾處傷是怎么來的。但此時,宋明稚卻已經結合歷史,與慕厭舟的只言片語,拼湊出了一個大概來:

    嚴元博手下的人,個個陰狠毒辣、貪生怕死。

    因此,這群人的武功雖不是很好,但卻極其擅長放暗箭,與使用暗器。

    同時……

    逃命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強。

    齊王殿下的腿,十有八九是追殺那群人的時候,被他們手中暗器所傷。他的傷處正好就在經脈旁,走路的速度,也因此而變慢。

    想到這里,宋明稚再一次心生敬意:

    就在剛剛,齊王殿下不但于馬車上,提前教自己適應了應如何在人前坐、立,還叮囑自己放慢腳步、貼近上來。

    這樣一來,他便能放慢走路的速度。

    并借此藏起腿上有傷的事實。

    見周圍人一個個神色如常,宋明稚不由默默于心中道:

    ……不愧是齊王殿下!

    當今圣上向來晚睡晚起。

    如今雖然已經到了正午,但是距離宮殿開始,卻還有一段時間。

    宋明稚和慕厭舟二人,也并不著急面圣,而是在太監的帶領下,朝著二人這幾日歇腳的“朝露殿”而去。斂云宮整體依山而建,內部臺階眾多。想到慕厭舟腿上的傷之后,宋明稚不由將腳步,放得愈發慢。

    游廊那側——

    慕厭舟的眼中,漾出了一絲笑意。

    他發現,有個王妃似乎還算不錯。

    ……

    太監一路將二人送進了朝露殿里。

    宋明稚自然也曾來過這里。

    但此時的朝露殿,卻與他記憶里的樣子完全不同:

    朝露殿里面掛滿了紅紗,一眼望去,竟然比喜房還像喜房。不遠處的大紅宮燈上,還繪著鴛鴦交頸的圖紋。春風順著窗縫,吹入殿內,紅紗翻飛間,隱約露出了一方氤氳著熱氣的湯池。

    宋明稚剛隨慕厭舟走到榻邊。

    接著,便聽他隨口笑道:“朝露殿里的準備,真是周全啊……”

    慕厭舟一邊說,一邊輕輕地捏了捏宋明稚的手指,同身邊的人耳語道:“你說對吧,阿稚?”

    慕厭舟手下的動作雖然不大。

    但還是清清楚楚地落入了周圍入眼底。

    聲音也略有些許的沙啞。

    ……準備周全?

    宋明稚頓了一下,方才看見:

    朝露殿最深處只有一張床榻,榻上則擺著一盤脂膏、軟玉,與各種各樣,自己也叫不出名字的床笫用物……

    真不愧是那昏君的地盤。

    宋明稚移開了視線。

    同時,略不自然道:“殿下別亂說話。”

    ——慕厭舟這幾日的事跡,早已經傳遍了崇京城。人人都知道,齊王不但很喜歡這位來自西域的王妃,甚至還格外“聽他的話”,就連平日最喜歡的酒,都因為王妃而戒了些。

    現下兩人的“關系”雖然有了變化。

    但是相處的模式卻不能在一夕之間,就大變樣。

    慕厭舟立刻清了清嗓子,配合他道:“好,不說了,不說了。”

    同時抬手攬住了他的肩。

    下人們的心中,立刻有了數:

    王妃這是不好意思了!

    不同于位于京城中的鳳安宮,斂云宮的整體結構,都更偏向于精巧。例如,朝露殿的大小,就與宋明稚常住的酌花院主屋,相差不了太多。此時,一群大人擠在里面,實在是有些擁擠。

    見二人一路親密,眾人不敢多打擾。

    領頭的那個太監上前朝慕厭舟行禮:“如今時間尚早,還請殿下、王妃好好休息,過上一小會,奴才再來請殿下和王妃,去赴午宴、面見圣上。”

    說完,終于帶著眾人一道退了出去。

    就怕一不小心打擾到二人。

    朝露殿的門緩緩合了起來。

    緊緊地鎖住了一室的旖旎,與曖昧。

    慕厭舟抬手,拂過了宋明稚的長發……

    兩人的身影,一點一點消失在了朝露殿那扇雕花的木門之后。

    幾乎是殿門合起的那一瞬——

    慕厭舟便松開了手,將宋明稚從自己的懷里放了出來,同時向后退了半步。

    他無比鄭重地朝對方道:“抱歉,方才失禮了。”

    ……齊王殿下的舉止果然有度。

    宋明稚不禁心生感動,他立刻莊重地回了一禮,也向后退了半步,并道:“殿下不必見外。”

    殿內的紅綢隨風輕舞。

    太監的腳步聲,已經徹底消失。

    沒有時間再耽擱。

    慕厭舟并不太確定,太監會在什么時候,來叫他們赴宴。

    今日宋明稚戴著一頂玉冠,本就精致的五官,也被它襯的,多了幾分只可遠觀的疏離氣質。

    但是……

    在慕厭舟看來。

    他的發型有些太過規整。

    “等等,阿稚。”

    不等宋明稚反應,慕厭舟已抬起手,摘掉了他的發冠。淺金的長發,隨之傾瀉一肩。

    宋明稚:“……!”

    慕厭舟撥亂了他原本規規整整束在腦后的長發。重新用一根發簪,將它固定在了腦后。

    隨后,低聲笑道:“這樣才更像胡鬧過后的樣子。”

    ※

    斂云宮,正殿。

    一桁珠簾將它分成了內外兩殿。

    太監垂首躬身將二人帶進了殿中。

    同時提高聲量,轉身朝內殿通報:“齊王,齊王妃駕到——”

    珠簾后的宮人,也跟著行起了禮。

    尖利的嗓音穿過珠簾落入了殿中,過了好半晌,宋明稚耳邊終于有了動靜。他聽見,一道渾濁而又沙啞的男聲,從珠簾那頭傳了過來:“哦,宣進來吧……”

    話音落下,太監立刻撥開珠簾:“殿下、王妃這里走。”

    “好。”

    斂云宮的正殿并不大。

    但是處處,都透著奢靡之氣。

    殿內的磚石皆由漢白玉砌成。

    此時那老昏君正坐在屏風后,只隱約的露出了一點身形。

    宮宴還沒有正式開始。

    宋明稚和慕厭舟二人,故意來晚了一點。

    宋明稚余光看到——

    如今,正殿里已經七七八八的坐滿了人,若自己猜得沒有錯:眼前的這些人,應該都是專職陪皇帝吃喝玩樂的散官。除此之外,昨天晚上才見過的梁王慕思安,也正在皇帝的右手邊,戰戰兢兢地同他說著些什么。

    見到二人之后,他突然停了下來。

    慕厭舟遠遠朝慕思安冷嗤了一聲。

    接著,方才轉過身來道:“愛妃,我們坐。”

    慕厭舟剛才的舉動可謂御前失儀。

    但是,屏風后的老皇帝,非但半點也不生氣,反倒笑了一下,隨口說道:“從小就沒個正形。”聽上去就像個普通人家,溺愛著孩子的父親。

    宋明稚:“……”

    這不是皇帝該有的態度。

    大楚宮中爭斗一向復雜。

    老昏君如今雖沉溺酒色,但年輕的時候,也不是完全不靠譜。宋明稚不相信,他會不知道如何教導皇子……他方才,分明是在有意縱容齊王殿下。

    宋明稚和慕厭舟一道坐了下來。

    斂云宮的正殿不大。

    因此,殿內的座席也偏小。

    皇帝身邊的陶公公,將二人引上位置。

    幾乎是坐下的同時,他們的身體,便緊緊的貼在了一起。

    陶公公看到……

    齊王妃的頭發明顯是重新梳過的。

    他在坐下的同時,自然而然地用額頭,在慕厭舟的肩上蹭了一蹭。齊王則順勢側身,于他耳邊耳語了兩句。接著,兩人便一道笑了起來……斂云宮的正殿鬧鬧哄哄,但這兩人,卻像是毫不關心。

    陶公公默默收回視線站了起來。

    而坐在老昏君右手邊的慕思安,則在此刻咬牙道,“兒臣,兒臣……已經連夜,將整座崇京城搜查了一遍,沒有放過一家一戶!但是……”說到這里,他不由心虛地放低了聲,“但是,始終沒有搜查到昨日那些兇犯的蹤影,兒臣猜測,他們定是被人包庇了起來——”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慕厭舟打斷道:“這還用梁王殿下說?”

    慕厭舟格外理直氣壯。

    從他的話語里,完全聽不出他與此事,有半點的關系。

    知道些許真相的宋明稚,不禁默默在心底里嘆服了一下。

    昨夜齊王府的那場鬧劇,已經傳遍了整座崇京城。

    在座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慕思安不但搜查了齊王府,還“不小心”壞了齊王和王妃的好事,與對方產生了不小的沖突。

    因此,慕厭舟雖一向都懶得參與朝政,但是他這次開口,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感到意外。

    慕思安狠狠地瞪了慕厭舟一眼:閉嘴!

    慕厭舟像是沒看懂他的意思一般,隨手端起了桌上的酒盞,繼續說道:“況且……梁王殿下在我府上,耽擱了大半夜的時間,真的有空一戶一戶抽查整座崇京城嗎?”

    慕思安咬了咬牙:“也沒有耽擱大半夜……”

    慕厭舟和他較上了勁:“本王不知道梁王殿下,搜別的地方的時候仔不仔細。本王只知道,梁王殿下派人搜本王的徽鳴堂,搜的可是盡興。甚至……要不是本王就在酌花院里,梁王殿下恐怕連王妃的住處,也要一并搜查了。”

    ——惹他可以,但慕思安不該欺負到他的王妃頭上。

    慕厭舟一邊說一邊將酒盞放到了唇邊。

    然而還沒有來得及喝,宋明稚已輕輕抬起手,抵在了他的腕上:“殿下,別喝酒。”

    慕厭舟微微揚起了唇。

    他放下酒盞道:“都聽愛妃的。”

    說著,便輕輕將宋明稚攬入了懷中,方才的怒氣,似乎也于頃刻間被沖了個一干二凈。

    慕思安還想說點什么:“本王——”

    話還沒有說完,竟被那老皇帝打斷道:“昨日,崇京城戒嚴,整座京城的百姓都知道馮家出了一樁血案。你非但沒能搜查出兇犯,反倒花時間將齊王府攪了個底朝天。禁軍,就是你這樣用的?”

    斂云宮的正殿內的眾人,瞬間噤若寒蟬。

    朝堂上人人都知道——

    當今圣上無比溺愛齊王這個發妻之子,同時頗為器重梁王慕思安。

    此前,除了那些個不成器的紈绔以外,眾人皆圍繞在梁王的身邊,將他當作未來的太子看待。但是自從前段時間,有人提了要立梁王慕思安為儲一事之后,皇帝的態度竟突然生出了變化。

    最明顯的一點是:他開始處處挑慕思安的錯。

    一時間竟沒有人敢上前替慕思安說一句好話。

    慕思安瞬間面如土色。

    他當即跪倒在地:“父皇,我,我……”

    他此前雖受皇帝器重,但本質仍是一個草包,“我,我”了半晌,也沒有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來。

    慕厭舟這一次,自然要告狀,但他向來都不是個會急于一時之人。聽出皇帝話語里的不耐煩后,慕厭舟便低頭笑了一下,順著那皇帝的意思道:“我看,你還是少說兩句吧,別再壞了父皇心情。”

    皇帝近日雖然對慕思安有些不滿。

    但是朝中的大多數人,仍然是大皇子黨。

    聽慕厭舟這么說,立刻有人緊跟著道:“對對,時間不早,陛下也該用午膳了……千萬別因此事而壞了心情。這些小事,不如就等午膳之后再說吧。”

    慕寧興并不是什么明君。

    如今朝中還有大事未定,他卻拋下整個朝廷來行宮,為自己過壽,這種人自然不會耽擱享樂。

    宋明稚看到……

    那昏君抬手將陶公公叫到了身邊。

    不過短短的幾息,大殿里便響起了一陣樂聲。

    宋明稚覺得它似乎有一些耳熟。

    不過,還沒有等他想起是什么,便見一位穿著一身錦衣、大腹便便的散官,走上前,朝著那昏君行了一禮道:“陛下向來關心百姓,近日來一直忙于朝政,還未得閑。于是臣便想……將民間一些曲樂,帶到陛下面前,讓陛下過過耳!”

    話音落下的同時,一名西域相貌的樂女,已經抱著琵琶,緩步走了進來。

    此時,她正朝著屏風后的人行禮:“民女阿荷參見陛下——”

    慕寧興這些年不理朝政,只顧著享樂,并對此事要求頗高,每天都要換著花樣的吃喝玩樂。按照原本的計劃,他要再過幾日才來行宮。因此,他手下的人,并沒有提前為今日準備節目

    收到當今圣上要提前來行宮的消息后。

    眼前的這名散官,立刻靈機一動,從醉影樓里,叫來了一大幫的人,給皇帝賀壽、獻藝,烘托一下熱鬧的氣氛。

    果不其然,屏風后的人瞬間就來了興趣:“哦?民間的曲樂,我還真沒怎么聽過。”

    散官為之一振:“那,那臣現在就叫他們上來?”

    皇帝開口道:“宣吧。”

    “是,陛下!”

    殿內的琵琶聲,逐漸變大。

    慕厭舟饒有興趣地隨眾人一道,將視線落在了殿門外。

    他看到——

    隨著這陣樂聲,有數名身著西域服飾的樂師,緩步走進了正殿門外。而在他們的身后,竟然還跟著一名……穿著一身華服,戴滿了金玉首飾的男人。

    看上去好像……

    是“醉影樓”的老板珈洛?

    皇帝身邊的散官找到了醉影樓,他自然也要來到這里,送上自己的賀禮。

    慕厭舟緩緩地攥緊了手中酒盞,眼中的笑意也一點一點散去。

    那日醉影樓的事,目擊者眾多。

    如今事情不但傳遍了整座京城,甚至還被人添油加醋,傳出了數個各不相同的版本,連帶著原本居于幕后的珈洛,都在崇京城內有了姓名。

    當下,便有常去醉影樓的官員,認出了他的身份。

    同時默默地將視線,落在了宋明稚和慕厭舟的身上……這一回可有好戲看了!

    聽到樂聲與周圍的動靜

    宋明稚輕輕將手搭在了慕厭舟手臂上,抬眸問他:“怎么了,殿下?”

    慕厭舟輕輕放下了酒盞:“沒什么事。”

    同時將視線落在了珈洛的身。

    他緩緩地瞇了瞇眼睛,看上去頗為戒備。

    圍在那昏君身邊的都不是什么正經官員,伴隨著一陣竊竊私語聲,半間大殿的人,都已經知道了來人的身份。醉影樓內的眾人,也在此時,隨著樂聲,走進了殿內。

    此時,他們正朝著宋明稚和慕厭舟所在的位置而來。

    眾人齊刷刷地將視線,落在了慕厭舟的身上,想看他是什么反應——

    正殿之中,鼓樂喧天。

    轉眼,一行人便走到了殿中央。

    還沒等半倚在慕厭舟的懷中的宋明稚看清楚殿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他的眼前,竟忽然一暗。

    就在珈洛隨醉影樓內眾人走來的那一瞬。

    慕厭舟輕輕地抬起手。

    當著眾人之面,捂起了宋明稚的雙眼。

    接著,頗為幼稚地在他耳邊道:“阿稚,別看他。”

    第24章 為藍顏

    宋明稚被慕厭舟的動作嚇了一跳。

    但是,有這一路上的適應,他并沒有做出太過劇烈的反應。

    不過一眨眼,便鎮定了下來。

    宋明稚輕輕地眨了眨眼睛。

    睫毛似花瓣,柔柔地自慕厭舟的指間掃了過去。

    他抬手搭在慕厭舟的腕間,直接問他道:“是誰呀,殿下?”

    慕厭舟不情不愿道:“醉影樓的那個老板。”

    宋明稚想了想:“……是珈洛?”

    他瞬間就明白了慕厭舟的意思——殿下這是要在眾人的面前,假裝吃醋!

    原來如此。

    斂云宮正殿雖不大,人也不多。

    但宋明稚能感覺到,周圍人明里暗里,都在看向這里。他輕輕拍了拍慕厭舟的手臂,隨對方一道入戲:“殿下,別胡鬧。”

    今日的午宴才剛剛開始,慕厭舟自然不能一直捂著宋明稚的眼睛。但此刻,他并沒有放手,而是略有些不情愿道:“你叫他珈洛,叫我殿下?”

    這時,珈洛已經在朝皇帝行禮。

    樂聲還在繼續,但周圍的官員,卻忍不住偷偷豎起耳朵,去聽著兩人在說什么。

    眼看宮宴馬上就要開始。

    宋明稚只得壓低了聲音,微微側首,在慕厭舟的耳旁道:“珩玉……”

    他的語氣輕柔之余還帶著幾分青澀。

    慕厭舟的唇邊揚起了一抹笑意:“樂聲太吵了,好像沒有聽清楚。”

    宋明稚:“……”

    他拍開了慕厭舟的手,坐直身,不再理會對方。

    慕厭舟反倒湊上前去:“生氣了?”

    說著,又抬手戳了戳他的肩膀。

    慕厭舟就坐在那皇帝的左手邊。

    因此,兩人的聲音雖然并不大,但還是隱約地落在了座上人的耳邊,就連一旁的陶公公,都沒忍住多看了二人一眼。

    嘖嘖,殿下還真是一如既往……

    這時,午宴已正式開始。

    屏風也被緩緩撤了開來。

    宋明稚余光看到……座上人一身明黃,頭戴金冠。他的面容,雖然因為長期服用各類丹藥,而變得格外憔悴,但是仍能從中,窺出年輕時的那副好相貌。

    ……他的心情看上去似乎格外得不錯。

    陶公公走上前從珈洛的手中接過了賀禮,送到了皇帝的手邊。

    珈洛雖是被臨時叫到行宮里來的。

    但是作為一名往來于西域客商,他的手里面,一點也不缺能送禮的東西:“啟稟殿下,這是草民從西域帶來的‘增元丹’可以強身健體、固本培元……”

    增元丹這東西非常有名。

    它能瞬間增進人的精力,但是并不好得。

    此前述蘭國的國君曾向中原進獻過一次,那昏君至今仍念念不忘。

    聽到珈洛送的東西是增元丹后,龍椅上的人瞬間就來了精神。他看了一眼,隨即開口道:“有心了。”

    見此情形,陶公公連忙將珈洛,帶到了一邊的座席上去。

    斂云宮的正殿,統共就那么大。

    莫名其妙被帶到這里來的珈洛,在慕厭舟的注視下,坐入席中,如芒在背。

    午宴終于開始了。

    身著寶藍、緋紅相間衣裙的舞女,隨樂聲跳起了舞。

    宋明稚終于松了一口氣。

    同時,輕輕地咳了兩聲——昨日淋了一早上雨的他,回到王府后便吃了藥,但仍時不時會咳上一兩聲。不過,周圍人都已默認,他之所以會咳嗽,都是因為昨天晚上在湯泉之中受了些許風寒。

    慕厭舟抬眸冷冷地看了大皇子一眼。

    慕思安:“……”

    龍椅之上。

    那昏君也于此刻緩緩地拿起了酒盞,同時朝慕思安道:“冒冒失失,等回崇京后,再好好處理此事。”

    當今圣上雖然“溺愛”齊王慕厭舟,但是在此事之前,他從來沒有在正事上,表現得如此明顯過……前陣子,立儲一事,的確改變了他對慕思安的態度。

    他似乎更加信任慕厭舟了——

    慕思安一向都將慕厭舟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是這個世上最不可能對慕厭舟“放水”的人。他昨日率禁軍,在齊王府內大肆搜翻,卻什么都沒有搜到。這愈發證明了慕厭舟的的確確就像他平日里表現出來的那般,對“吃喝玩樂”以外的事情,沒有任何的興趣。

    惹出禍來的慕思安咬牙道:“是,父皇……”-

    斂云宮就是那個昏君為了玩樂、修仙所建。

    正殿的面積雖然不大,但是斂云宮內,處處都是可以供他玩、樂的地方。

    譬如,正殿建在一座高臺之上,四周都開有門、窗。此時已經過了正午,到了春末時節,一天中太陽最為溫暖的時刻,既不會過分燥熱,又不覺得寒冷。

    正殿背后有一大片馬球場——

    楚朝初年,馬球運動風靡崇京。

    歌舞過后,那昏君仍不覺盡興。

    當即便命太監找來馬匹和球杖,要看一場馬球。

    不多時陶公公便率人帶著球杖,走進了正殿內:“各位大人,可要去試試看?”

    當今圣上年輕的時候,非常喜歡打馬球。

    如今他年紀逐漸上來,自己雖然沒有再打過,但是對這項活動的喜好程度,卻半點都沒有降低,隔三岔五就要組織人在他的面前打上一場。

    甚至就連嚴元博當年受到器重,都與此有關。

    那昏君周圍的官員,自然不想錯過這個在皇帝面前露臉的好機會,陶公公的話音剛落,眾人立刻踴躍地報起了名來。

    甚至于剛才得罪了皇帝的慕思安,也從陶公公的手中,要來了一根球杖。

    作為“醉影樓”幕后老板。

    珈洛一向都有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獻過“增元丹”之后珈洛又為那昏君介紹起了眼前的歌舞。沒多久,他便得到了那昏君的“賞識”。

    皇帝將視線落在了珈洛身上,隨口道:“你此前在西域,可有打過馬球?”

    珈洛想了想答道:“回陛下的話,述蘭沒有什么打馬球的傳統,但草民曾在中原試過一兩次。”

    “會打就行,”那昏君笑了一下,擺手命陶公公送來了一根球杖,又同他道,“既然如此,那也去試一試吧。”

    珈洛連忙接過球杖,遵旨道:“是,陛下!”

    與此同時……

    宋明稚看到,慕厭舟的眉又輕輕蹙了一下。

    斂云宮的整體裝潢,都偏向于古制。

    廳內并沒有設椅子,眾人皆席地而坐,若是往常,倒是沒有什么關系。

    但是如今,慕厭舟的腿上還有暗傷,不能久坐、久立……

    見此情形,宋明稚不由靠近上前,輕聲喚了一句:“殿下。”

    慕厭舟隨即側身:“怎么了?”

    二人原本就緊緊地挨在一起。

    慕厭舟側身的那一刻,唇便毫無預兆地自宋明稚的耳尖輕輕掠了過去。

    宋明稚:“……!”

    他終于沒有忍住,呼吸一亂。

    慕厭舟笑了一下:“你說。”

    宋明稚知道,此時周圍正有無數雙眼睛,看著自己與慕厭舟,他立即調整呼吸,仰起頭將唇貼在慕厭舟的耳畔與他耳語道:“……殿下不如去打一下馬球?”

    騎馬依靠的是全身的力量,雖然也需用腿,但是相比之下,腰腹卻要更加重要。按照宋明稚的經驗,慕厭舟腿上的傷,沒有嚴重到無法騎馬的地步。

    慕厭舟喃喃道:“打馬球?”

    他一邊說,一邊趁勢在宋明稚的發間啄吻了一下。

    看到這一幕,原本在暗中觀察兩人的人,立刻移開了視線。

    此時,陶公公正在大殿里面分發著球杖,不遠處,還有馬匹正在嘶鳴,忙亂之中,只有他們仍緊緊地黏在一起。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對正在耳語著的,普通恩愛眷侶。

    宋明稚低聲同他道:“殿下不如趁這個機會,假裝受傷……往后幾日,就可以理所應當地養傷了。”

    慕厭舟腿上的傷,就像是一把懸在頭頂的刀。

    如今萬壽節還沒有正式開始。

    往后的幾日,日日都要久坐,他腿上的暗傷,若是沒有得到好好休養,那么勢必會越來越嚴重,被發現的可能也會更大。

    如今,最保險的做法就是盡早找理由,光明正大地養傷……

    慕厭舟瞬間便明白了宋明稚的意思。

    兩人立刻達成一致:“好。”

    慕厭舟笑了一下。

    他從席上站了起來,朝大殿那一頭道:“陶公公——”

    斂云殿正殿隨之安靜了一瞬。

    正在分發球杖的陶公公晃了晃神,方才意識到是誰在叫自己。他連忙轉過身去,朝慕厭舟道:“還請殿下吩咐!”

    殿上內其他人也將視線落了過來。

    慕厭舟起身,走到了陶公公身邊,他隨手拿起了一根馬球杖,笑了笑道:“本王今日,也想試一試。”

    聞言,坐在他背后的宋明稚連忙起身,故意阻攔道:“齊王殿下——”

    慕厭舟回頭看了他一眼:“沒事,阿稚只管看吧。”

    說著,還朝他眨了眨眼。

    慕厭舟雖然是崇京城內的知名紈绔,整日斗雞走犬。但是,在今日之前,他一直對馬球這項活動,沒有什么太大的興趣——打馬球就是為了爭個先后,慕厭舟向來沒這個意愿。

    “是,是殿下!”

    陶公公愣了愣,連忙應了下來,說著便命他手下的小太監,帶慕厭舟出殿去挑選合適的馬匹。

    馬球需要分為兩隊,互相對抗。

    彼此之間以袖上的布帶作區分。

    春風自殿外吹了進來。

    明明已到春末,但此刻的風中,卻突然多了一陣寒意。

    同樣正往殿外走珈洛,腳步不由得一頓。

    他莫名生出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珈洛正欲轉身向后看。

    便聽到背后傳來一聲:“一會兒,還請洛老板多多指教。”

    慕厭舟朝他笑了一下,話音落下,便握著球杖,在眾人的簇擁之下走下了大殿。同時,順手接過了一根與珈洛手臂上顏色完全不同的布帶。

    珈洛:“……”

    我真是倒了霉了。

    ※

    馬球球場足有百步之長。

    包裹著球場的矮墻之外,已有數十匹駿馬在原地踢踏著等待。并于剎那間,隨風激起一地土石,遠遠看過去,蔚為壯觀。

    今日來斂云宮的,都是皇帝身邊的散官。

    他們一個比一個會察言觀色。

    慕厭舟剛騎上馬,便有人圍上前來,七嘴八舌地同他道:“齊王殿下您盡管放心!等一會兒,我們便隨著您一道,去圍堵那個西域人!定讓他在王妃面前——”

    慕厭舟隨手拽了拽韁繩:“在阿稚面前怎么樣?”

    來人“嘿嘿”笑了一下,低聲道:“丟臉啊!”

    齊王殿下身邊那群紈绔,之前不是沒有邀請他打過馬球,但統統被他回絕了。可是今天,那個西域人一上場,殿下便迫不及待地同王妃耳語,過了一會,便騎馬來到了場上——這簡直,明顯得不能再明顯。

    殿下一定是……吃醋!

    想要在齊王妃的面前,與那個西域人較個高低!

    慕厭舟隨手拍了拍馬脖子,笑著轉過頭道:“別誤會。”

    眾人:“啊?”

    慕厭舟一邊策馬向前,一邊狀似隨意道:“本王……沒有其他的意思,洛老板是愛妃的朋友,本王也將他當作朋友。”

    他將“朋友”兩個字念的格外重。

    眾人愣了一下,連連點頭道:“對對對!王妃的朋友就是殿下的朋友!”

    慕厭舟笑了一下:“本王之所以下場,全是因為……愛妃還從來都沒有看過馬球,本王正好給他看看。”

    說著,便頭也不回策馬而去。

    “?”

    眾人默默地對視了一眼。

    皆從彼此的臉上看到了:你相信嗎?-

    斂云宮正殿靠東的那半邊,門窗全部打了開來。眾人只需轉身,就能看到下方的場景。

    宋明稚不由攥緊了手心——

    慕厭舟雖然沒有直接說,但是宋明稚猜也能猜到,他一定有武功……只不過,史書上只記載了慕厭舟是如何肅清朝堂,卻并沒有說他的武功究竟如何。

    馬球之所以會風靡于大楚,便是因為其觀賞性極佳,打起來格外激烈。而策馬揚鞭本就不怎么簡單,更不論,在騎馬的同時擊球……

    上一世,宋明稚甚至曾見過有人因打馬球而重傷,最終不治身亡。

    假裝受傷是一步險棋。

    宋明稚叫來了陶公公,“今日可有人負責盯著場上?”他同對方確認道,“若是不小心出了意外,有沒有什么應對的方式?”

    眾人皆知——

    齊王妃兒時,便與殿下結緣。

    就在這幾日,兩人更是徹底敞開了心扉,開始花前月下。

    他在這時關心齊王的安危,簡直再正常不過。

    陶公公忙道:“王妃盡管放心!陛下早安排的人時刻緊盯著場上,更何況……齊王殿下可是親王,您放心,大家都有數——”

    他的話音還沒有落下,馬球已經開打。

    有人抬手,將一只實心彩球拋了出去,球場上隨即響起了一陣馬蹄聲,與嘶鳴聲。

    慕厭舟周圍的人,的確試圖讓著他……但是這卻阻止不了慕厭舟揮鞭,令駿馬以最快的速度向前沖去。不過轉眼之間,他已高舉著球桿,直直地沖著對手的那邊而去。

    馬蹄揚起了地上的土灰。

    慕厭舟高抬手,“砰”一聲用球杖打在了彩球之上,接著便一路追著它朝著球門而去。

    場上的所有人都愣在了馬背上。

    陶公公:“!!!”

    殿下這,這真是沖冠一怒為藍顏啊——

    珈洛剛才說的就是事實。

    他幾乎沒怎么打過馬球,上場之后,便一路跟在隊伍的最末端。

    珈洛遠遠就看到:

    慕厭舟騎著一匹通體漆黑的駿馬,朝著自己所在的方向而來。珈洛不由瞪大了眼睛,下意識拉著韁繩就想往后退。然而,還沒有等并不擅長騎馬的他,退到哪里去。遠遠就看到,慕厭舟高舉起球杖,將面前那只彩球,擊入了球門之中。

    一路暢通無阻。

    直至此刻,都沒有人想起去攔他。

    正殿之上瞬間爆發出一陣喝彩聲。

    宋明稚不由松了一口氣。

    同時,隔著數丈遠看到……慕厭舟朝他招手,高聲道:“怎么樣,阿稚?”

    眾人的視線也隨慕厭舟一道,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當慣了暗衛的宋明稚,一向都不習慣受人注視。但是今日……他絕對不能躲避。

    宋明稚默默咬了咬牙,緩緩起身道:“殿下當心!”

    聞言,眾人紛紛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球場另一邊——

    同樣是慕厭舟“對手”的慕思安,不由攥緊了手心。

    打馬球這種事,對于騎術普通的慕思安來說,實在是太過危險,他也因此不怎么喜歡參與。慕思安今日,之所以會親身下場比試,就是為了討皇帝歡心。

    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風頭,竟然一下子就被慕厭舟給搶了過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

    慕思安立刻轉過身,與緊跟在自己身邊的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下一場,一定要攔住慕厭舟,不能再讓他這樣風光下去。

    幾人對視一眼,低聲道:“殿下放心!”

    第二場球隨即開始。

    彩球在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朝地上墜去,慕厭舟立刻騎馬,朝著它而去。這一回,慕思安身邊的侍從早有準備,他們當即高舉著球杖,朝著慕厭舟包抄而來。

    同時刻意縱馬,揚起一陣沙土。

    黃沙瞬間便彌漫了整片球場。

    自樓上幾乎看不清下面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宋明稚不由蹙緊了眉……

    見狀,站在他身旁的陶公公立刻開口道:“王妃不必憂心,殿下他——”

    “我去下面看看。”

    宋明稚開口打斷了陶公公沒說完的話。

    話音落下的同時,他已經起身,朝著正殿之下而去。

    陶公公被嚇了一跳,“誒,王妃——”接著趕忙轉身,同周圍人吩咐道,“快快!快些上前跟著王妃!”

    “是——”

    今日的比試要比以往更加精彩。

    龍椅之上,一身明黃的男子緩緩端起茶盞,瞇著眼睛,朝樓下看去。

    慕厭舟畢竟是本朝親王。

    大皇子身邊的人,雖有意包抄,卻又不敢騎馬靠太近。

    慕厭舟看都沒有多看他們一眼。

    直接穿過這群人,來到了慕思安的面前:“梁王殿下。”

    慕厭舟發現了慕思安的針對,卻沒有半點避讓的意思,反倒是直接同他道:“我們之前的賬,還沒有算清楚。今日,怎么又要來多添上一筆?”

    慕思安本就不擅長騎馬,看到慕厭舟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他下意識便要向后退。然而,過于突然的動作,卻驚到了胯下那匹棕馬。它突然嘶鳴了一聲,在原地踢踏了起來。

    慕思安被嚇了一跳,當即朝自己身邊的人道:“快,快來護駕!”

    就是現在——

    慕厭舟在砂石的遮掩下,輕輕抬起手。

    一粒石子瞬間從慕厭舟指間飛了出去,重重地擊在了自己所騎駿馬的膝蓋之上。它猛地發出一聲嘶鳴,高高地揚起了前蹄。

    慕思安的人方才刻意在這里制造出了風沙,托他們的福,斂云宮正殿上眾人,完全看不清楚底下發生了什么,只看到——

    梁王身邊那幾人,將齊王殿下圍在了一處。

    還不等風沙落下來,慕厭舟便隨著一陣嘶鳴聲,自他所騎的馬背之上,重重地摔了下來。

    梁王殿下實在過分!

    皇帝當即起身,厲聲道:“去將慕思安帶上來!”

    同時又派太醫上前去看。

    “是,陛下——”

    馬球場上的黃沙逐漸落了下來。

    慕厭舟伴隨著一聲悶響,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沙塵中,他看到……

    宋明稚越過矮墻,像是沒有看到滿場受驚的駿馬一般,朝著自己奔了過來。

    不過轉眼,他已經半跪在了地上。

    輕輕將自己的手,握在了掌心之中:“殿下,您傷得重嗎?”

    宋明稚的手指在微微發抖。

    他明知道自己是故意墜馬。

    可是臉上,卻寫滿了焦急,與深深的擔憂。

    慕厭舟緩緩地握緊了宋明稚正在因為緊張,而輕顫著的手指。

    繼而,輕輕枕在宋明稚的膝蓋上。

    低聲笑道:“別怕。”

    周圍的馬匹被侍衛趕了出去,太醫終于頂著沙塵,跑到了不遠處。

    一時間混亂不堪。

    慕厭舟透過黃沙,看向方才不顧危險跑到這里來的宋明稚。

    此刻,他忽然有幾分好奇,宋明稚擔心的,究竟是兩人的計劃失敗,被皇帝發覺。

    抑或是……

    在擔心自己的安危呢?

    第25章 演成了

    宋明稚擔心的是慕厭舟的安危。

    他像是忘記皇帝就在殿上一般,完全沒有顧得上抬頭,遠遠觀察對方的反應,更無暇關注周圍的侍衛,可有發現什么異常。

    水藍色的雙眼里,寫滿了憂慮:“傷筋動骨怎么能不怕?”

    見狀,慕厭舟的唇角,不由輕輕地揚了起來。

    宋明稚轉身看向太醫——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馬球場的內外有無數雙眼睛,時刻關注著慕厭舟的一舉一動。若是要裝受傷,那便要裝個徹徹底底——他方才沒用內力緩沖,結結實實地從馬背摔在了地上。

    這傷可輕也可重。

    宋明稚雖然早有準備,但是目睹方才那一幕的他,心中仍不免生出了緊張。

    淺金的長發隨著宋明稚的動作,從他的鬢邊輕滑了下來。慕厭舟正欲抬手,替他將長發撥到耳后。然而,下一刻……猜到他要做什么的宋明稚,已無情地將他的手按了回去。同時,拒絕他道:“別亂動。”

    宋明稚緊抿著唇,表情格外嚴肅:假裝恩愛也比不上齊王殿下的身體重要!

    慕厭舟:“。”

    馬球場上的沙塵終于降了下來。

    須發皆白的太醫,一邊咳嗽著,一邊踉踉蹌蹌地小跑了過來。

    墜馬很容易導致骨折或者脫臼,這個時候,著急攙扶他起來,很可能會讓骨頭錯位得更加嚴重,加重身上的外傷。

    太醫并沒有著急扶慕厭舟起身。

    他匆忙地朝著二人行了一個禮,便半跪在原地,小心檢查起了慕厭舟的手臂與膝蓋。

    宋明稚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里:

    眼前的太醫,是那昏君身邊的人。萬一他在診治的時候,不小心發現了齊王殿下腿上的暗傷……那自己應該怎么同他解釋?

    不過……

    宋明稚的擔憂并沒有持續幾息。

    下一刻,便見那太醫站起身道,“齊王殿下墜馬傷到了腳腕,萬幸沒有傷到骨頭……”他朝周圍幾個侍衛吩咐道,“快些過來,小心扶殿下起身!”

    侍從當即道:“是!”

    說著,便上前扶著慕厭舟朝馬球場外而去。

    宋明稚頓了頓……

    太醫居然這么好騙?

    春風吹過球場揚起一層黃沙。

    隔著這層黃沙,宋明稚看到……已經被扶著走到了場邊的慕厭舟,回過頭來,輕輕地朝自己眨了眨眼。

    同時,打了個口型道:放心。

    慕厭舟雖然一句話都沒有說。

    但宋明稚的心中,還是在瞬間便有了答案:方才那個老太醫,是殿下安插在那昏君身邊的人。

    宋明稚:“……!”-

    午宴因慕厭舟墜馬一事而匆匆結束。

    那昏君游玩享樂的計劃,也因此事,而徹底泡了湯:

    慕厭舟是在那昏君眼前墜馬的,一向溺愛他的皇帝,自然要深究此事。

    半個時辰后。

    斂云宮,春琢殿。

    陶公公將宋明稚帶進了殿內。

    并朝座上人行禮道:“啟稟陛下,齊王妃到了——”

    宋明稚隨陶公公一道,向龍椅上的人行了一禮:“參見陛下。”

    慕厭舟墜馬的時候,周圍除了大皇子慕思安的人外,只有急匆匆趕下殿的宋明稚。因此,皇帝若要徹查此事,便要將他一道叫來,仔細詢問。

    話音落下后,不遠處終于傳來一聲:“免禮吧。”

    他中午沒能夠好好休息,聲音也因此變得格外沙啞,且言語之間,還透著濃濃的不耐煩。

    宋明稚像沒有聽出來一般緩緩起身,由陶公公帶著,坐在了一邊。大皇子與他身邊那幾人,也已早早到了春琢殿中,此刻就坐在宋明稚的對面。

    還不等大皇子開口,為他自己辯解,皇帝已將視線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如一個普通父親般問:“齊王如何了?”

    宋明稚連忙答道:“回陛下的話,太醫方才已為齊王殿下仔細診治過了。殿下今日墜馬,傷到了腳腕。太醫說,他應當靜養至少一個月,才能正常活動。”

    宋明稚故意將傷說重了一些。

    果不其然,他的話音剛落下,皇帝便緊緊地蹙起了眉來:“靜養一個月?”

    皇帝似乎沒有料到,慕厭舟的傷居然如此嚴重。

    宋明稚余光看到,坐在自己對面的慕思安不由抖了一下。一向沒什么腦子的他,實在沒有忍住,在皇帝的氣頭上為自己辯解道:“父皇,兒臣實在不知道齊王究竟是為墜馬!您知道……齊王他一向對馬球不感興趣,方才又因為那個……叫珈洛的西域人,而格外激動。”

    身為暗衛,宋明稚向來都處變不驚。

    但是今日,他的身份是“齊王妃”,沉不住氣才算正常。聽到這里,宋明稚不由開口打斷他道:“殿下是因驚馬而墜地的——”

    他的氣息略有些不穩,眼中的急切,一閃而過。

    話音落下,差點急地站了起來。

    慕思安愣了一下,還想辯解:“對,可是……”

    慕厭舟所騎的那一匹馬,是在他與侍從的包抄下受的驚,慕思安自覺這一點有些解釋不清,方才故意隱去了這個細節。

    然而現在,剛才那句話,卻變成了他的把柄。

    皇帝怒斥道:“慕思安!”

    他很少直呼皇子的大名。

    方才還在結結巴巴地為自己解釋的慕思安,瞬間噤了聲,而他的那群侍從,更是個個面如土色。

    慕思安跪在了地上:“對……齊王那匹馬,的確是受了驚,但,但這些都和兒臣無關啊!”

    說完,便狠狠地剜了宋明稚一眼。

    ……幫親不幫理!

    父皇怎么能叫他來做證?

    崇京城里誰不知道,齊王府內那兩人是一條心。

    宋明稚垂眸看了慕思安一眼。

    緊跟著,也隨他一起跪下道:“還請陛下明鑒!”

    宋明稚緊抿著唇,表情無比倔強,水藍的眼睛,像是結了一層冰,目光頗為凍人。

    龍椅之上,一身明黃的中年男子,緩緩地站了起來。他緩步走下長階,站到了慕思安的面前:“你可知道,朕最厭惡什么?”

    ……厭惡?

    宋明稚不由悄悄豎起了耳朵。

    慕思安抖了抖,回答道:“最,最厭惡……厭惡兄弟鬩墻、父子相殘。”

    宋明稚輕輕垂下了眼簾。

    大楚一朝短短一百多年,便換了十四個皇帝。其中,既有王朝末年時,不斷推傀儡皇帝、娃娃皇帝上龍椅的緣故。還有便是早期,宮變的屢次上演。

    ——在慕厭舟之前,幾乎沒有一個皇帝是正常登基。大部分人的皇位,都是直接從父兄手中搶來的。眼前這位雖是“被逼無奈”,但也沒能逃過鐵律。

    聽到了那八個大字之后,皇帝的臉色愈發難看:“既然知道,還在朕面前做這種事?”

    方才馬球場上飛沙走石。

    慕思安完全沒有看到慕厭舟手下的動作,此時他正抖如篩糠:“是,是意外,兒臣就算有這個心思,也不敢在父皇面前搞這種把戲啊——”

    慕思安說的是真心話。

    但是皇帝的耳朵里面,卻只聽到了“有這個心思”。

    他蹙緊了眉,看都沒有再多看地上的慕思安一眼,重新坐上了龍椅:“昨日的事還沒有結束,今日又來一樁,我看你近來是有些太過狂妄。”

    說著,他便將手指抵在了額間,幾息后,方才道,“今日便回崇京,在府內閉門思過,”接著,將視線落在了大皇子身邊那群侍從的身上,“至于這群人,全都交給嚴丞相吧。”

    侍從立刻應下直接將人拖了出去。

    身為左相,嚴元博不僅把持朝政,甚至還兼顧著皇帝身邊的大事小情。聽到皇帝要將自己交給丞相,這群侍從的臉上,瞬間就沒有了血色。

    慕思安更是面色鐵青。

    如今,萬壽節在即。

    朝堂上下都在關注著斂云宮的風吹草動。

    這個時候被皇帝趕回崇京城,無疑是在告訴所有人,皇帝已對他失去了耐心……慕思安不甘道:“父皇!”

    然而今日,龍椅上那人,已經懶得再同他說半句廢話:“去,送大皇子回去。”

    侍衛立刻道:“是,陛下!”

    說著便遵皇命將人拖了下去。

    春琢殿的門“吱呀”一聲敞了開來。

    略帶著寒意的春風,立刻灌滿一殿,吹得人發絲飛舞。

    到底是各天潢貴胄。

    慕思安此生,從來都未如此狼狽過。見侍衛上前,他立刻狠狠咬了咬牙,揮手甩開了那幾人:“別動,我自己走!”

    說著便深吸一口氣,抬頭走出了春琢殿。

    擦肩而過的那一瞬,宋明稚聽到……

    慕思安一邊向外走,一邊在嘴里,狠狠地念道:“慕厭舟……!”

    他的語氣極其兇狠。

    像是恨不得現在便殺了慕厭舟。

    宋明稚的心臟,不由一緊……在歷史上,慕思安就曾因為嫉妒,而企圖刺殺過齊王殿下。這一回,他該不會又要故伎重演了吧?

    慕思安快步走出了春琢殿。

    皇帝也懶得再處理這些事,揮手便朝宋明稚道:“下去吧。”

    宋明稚起身向他行禮:“是,陛下。”

    陶公公帶宋明稚,朝春琢殿外而去。還未出門,他便聽皇帝咳了幾聲,隨口道:“你這幾日,就好好在這里照顧著齊王,其他什么事情,都不必煩心了。”

    宋明稚腳步一頓。

    再次同他行禮退了出去。

    ※

    慕思安被狼狽地攆回了家。

    而扣給了他黑鍋的慕厭舟,卻正斜倚在朝露殿內,品茶、下棋,頗為自得。

    托太醫瞎說的福。

    往后幾日,他都可以在這里閉門休養了。

    “吱呀——”

    宋明稚輕輕推開了殿門。

    他還未開口,便見慕厭舟正面對著棋盤,笑道:“愛妃回來了。”

    “嗯。”

    朝露殿內有一股淡淡的蘇合香味。

    與王府里的一模一樣。

    進門的這一瞬,宋明稚繃了整整兩天的弦,總算是放松了下來。他走上前,正大光明地坐在了慕厭舟的對面,垂眸看起了棋局。

    習慣成自然……

    想起慕厭舟今早的叮囑后。

    一直緊繃著的宋明稚,猶豫片刻,又輕輕地托起了腮來。

    慕厭舟笑了一下。

    如今,他也不再有避著宋明稚的意思。

    此時正一邊下棋,一邊隨口道:“順利嗎?”

    回想到剛剛發生的事情。

    宋明稚不由眨了眨眼道:“那當然。”

    頭一回與齊王殿下合作便大獲成功。

    他的語氣之中,多出了小小的驕傲:“陛下將梁王殿下的手下,交給了嚴丞相處理,至于梁王殿下……他現在,已經被趕回崇京城了。”

    慕厭舟終于沒有忍住,笑著抬起了頭:“阿稚真厲害。”

    同時,深深地朝他看去。

    宋明稚微微揚起唇角,不由側身,躲避他的目光。同時,又忍不住道:“大皇子或許是習慣了追捧,方才離開的時候,仍是一副不服氣的樣子,這些全都落在了陛下的眼中。”

    那老皇帝會因為朝臣推舉大皇子當太子而疏遠他,怎么可能不計較此事。

    說到這里,他突然頓了頓,補充道:“除此之外……大皇子臨走的時候,一直都在念殿下您的名字,”宋明稚猶豫著,提醒慕厭舟道,“未來,他恐怕會對殿下不利。”

    宋明稚面上雖淡定,但是仍經不起觸碰——

    如今仍需繼續適應。

    慕厭舟拈著棋子,輕輕地在棋盤上敲了兩下。

    接著,忽然抬手,將一縷長發,撩到了宋明稚的耳后,故意道:“擔心我了?”

    淡淡的蘇合香味,隨著慕厭舟的動作,襲了上來。

    剎那間,便將宋明稚包裹其中。

    他的指尖,也在無意間自宋明稚的鬢邊蹭了過去,帶來一陣淺淺的酥癢之意。

    宋明稚的睫毛不禁輕顫了一下。

    宋明稚知道——

    殿下這是在隨時訓練自己,適應他的觸碰。

    以免在人前露怯。

    宋明稚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他側回身看向慕厭舟,無比鄭重地點了點頭,說出了自己的擔憂:“是,我有些擔心殿下會受傷。”

    朝露殿里面還點著燈。

    微躍的燭火,輕輕躍入了宋明稚的眼底。

    照亮了他眼中的關切與憂慮。

    慕厭舟下棋的動作忽地一頓,幾息后,他方才笑道:“放心,有阿稚提醒,我會早做準備的。”

    見慕厭舟將自己的話記了下來。

    宋明稚終于松了一口氣:“殿下一定能夠逢兇化吉。”

    慕厭舟笑了一下,見宋明稚看得認真,他直接抬手,將棋罐放到了宋明稚的面前。

    邀請道:“別只顧著看,一起來。”

    “好。”

    宋明稚并沒有系統地學過如何下棋,但是上一世總坐在房梁上瞎看的他,對此還是有些了解的。今日,宋明稚沒有同慕厭舟客氣,他緩緩放下托著腮的那只手。拿起一只由瑪瑙制成的棋子,垂眸看向了面前的棋盤。

    慕厭舟的棋風格外凜冽、細致。

    若想贏過他,每一步都需要深思熟慮,絕不能馬虎。

    宋明稚猶豫著抬起了手指。

    怎料,還不等他落子。

    宋明稚的耳邊,竟突然傳來了一陣,重重的咳嗽聲。

    棋盤那頭。

    慕厭舟深深地蹙起了眉來。

    原本輕搭在棋盤邊的手上,也忽然浮出了一片青筋。

    燭火跟著猛烈搖曳了起來。

    慕厭舟攥緊了手心,胸口隨之劇烈起伏,一時間,竟像是要將五臟六腑都要咳出來一般。

    齊王殿下這是怎么了?

    宋明稚立刻放下棋子,站起身道:“殿下可需喚太醫?!”

    慕厭舟咬牙道:“咳咳…無妨……”

    說話間他的唇邊已經多了一抹猩紅,手也在這個時候,緊緊地攥住了胸前的那塊衣料。

    見狀,宋明稚瞬間反應過來——

    慕厭舟身上的蠱毒,突然發作了!

    他立刻抬眸,看向朝露殿外:守在門口的幾名太監,聽到了殿內的動靜,此時正猶豫著向內張望,似乎是遲疑著,要不要進來問問。

    同在此時。

    慕厭舟也抬眸,朝殿門口看去。

    他咬牙強忍住了咳嗽。

    宋明稚也反應過來,故意放低了聲音,假裝咳嗽著朝門外道:“咳咳……風寒而已,去煎一碗湯藥過來吧。”

    斂云宮內眾人都知道。

    齊王妃因為昨夜的事,染上了風寒。

    聽到宋明稚開口,外面的太監當即道:“是,王妃。”

    話音落下的同時,他便小跑著朝太醫所在之處而去,并沒有對屋內的人起疑心。

    而朝露殿內。

    宋明稚說完,又轉身向慕厭舟看了過去——

    此時他雖已經強忍住了咳嗽,但是唇邊的猩紅,卻愈發刺眼。

    宋明稚沒再多說。

    立刻扶著慕厭舟坐在了榻上。

    同時,將一張絲帕遞到了慕厭舟的手中:“殿下稍等,我去倒水。”

    “咳咳咳……不必,”慕厭舟輕咳著攔下了宋明稚,一邊調整呼吸,一邊艱難道,“最近幾日,內力用得有些多,沒有必要喝什么水。”

    他的聲音略顯沙啞。

    但是咳嗽終于一點一點停了下來。

    宋明稚有些意外地回過頭——

    他沒有想到,慕厭舟居然會主動提內力的事。

    宋明稚猶豫著停下了腳步:“……好。”

    眼前這一幕提醒了他:

    齊王之前,曾自己用內力壓制過蠱蟲,并因此而受到了反噬。

    前陣子珈洛曾答應過自己,等開春后,就啟程去西域,找尋蠱母。此時,宋明稚因為這個許諾而暫時放下的心,又高高地懸了起來。

    如今在龍椅上的那個昏君。

    是因為過量服用丹藥,而暴斃身亡的。

    結合慕厭舟身上的蠱毒,宋明稚猜……歷史上,齊王雖然表面上,獲得了那昏君的信任,被封為太子。但是殺兄奪位的皇帝,始終都沒有徹底放下對他的防備。

    那昏君一心成仙,并沒有料到自己會早早暴斃。他還沒有來得及給齊王解蠱,便走上了黃泉路。而齊王的死,要不然是遲遲沒能自己找到蠱母,要不然就是雖找到蠱母,但是身體早已被反噬到了無力回天的地步。

    ……他身上的蠱必須早早解掉!

    宋明稚知道,自己不應該越界。

    但還是沒能夠忍住多問了一句:“殿下的身體……”

    朝露殿內的蘇合香,已徹底被血腥味壓了下去。

    慕厭舟手中月白的絲帕徹底被鮮血染紅,他看都沒看一眼,便將那絲帕扔進了宮燈中。火苗搖曳著舔了上來,不過幾息,絲帕便被灼成了灰燼,落在了桌上。

    慕厭舟唇邊又多了幾絲血跡:“我……”

    他的確遭到了蠱蟲反噬,但目前還不算嚴重。慕厭舟正準備開口,安慰宋明稚。但他還沒有出聲,便看到……宋明稚的眸光微動,就連手指都因為擔憂,而輕輕地蜷在了一起。

    “……”

    慕厭舟話鋒一轉:“怎么辦?”

    他斜倚在榻上,輕輕地牽起了宋明稚的手,微一用力,便將對方拉到了自己的面前,一邊壓抑著輕咳,一邊低聲道:“阿稚,你說咳咳……若是我死了,你要怎么辦呢?”

    “是繼續留在中原,給我守寡?”

    “還是說回到述蘭?”

    宋明稚:“!!!”

    殿下怎么可以說這種喪氣話?

    慕厭舟的咳嗽終于停了下來。

    但他卻起身,牽著宋明稚走到了桌邊,他一邊說,一邊取出了筆墨:“哎,崇京實在是太過危險,你還是回述蘭去吧。不過……就算我死了,阿稚也永遠都是齊王妃。”

    “不如這樣吧,”慕厭舟一邊說,一邊提筆道,“我提前寫好文書,等我死了齊王府里的金銀財寶全都歸你。齊王妃的名號,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算了,到時候只管帶著錢遠走高飛……”

    宋明稚畢竟是七歲后才學的官話。

    他并不如慕厭舟能言善辯,對方已噼里啪啦說出了一串話,宋明稚只擠出一句:“不行!”

    慕厭舟拖長了音調:“哦,不行啊……”

    墨汁自筆尖滴向桌案。

    慕厭舟笑了起來,無奈道:“屆時肯定是梁王當權,你要是不走,那我們兩個人,就只能雙宿雙飛,魂歸一處了。”

    “死——”

    慕厭舟話還沒有說完。

    宋明稚已抬起手,直接捂住了他的嘴:“殿下,少說兩句。”

    宋明稚的手指間,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沾染上了蘇合香的氣息。香味好似一條絲帶,牽著慕厭舟靠近……

    慕厭舟垂下眼眸。

    他并沒有推開宋明稚的手,而是忽然上前……捏了捏宋明稚的手指。

    接著,輕聲道:“阿稚好不講理啊。”

    “不過……”

    “誰讓大家都知道,本王一向聽王妃的話呢?”

    第26章 危急時

    “參見殿下——”

    小太監端著湯藥,來到了朝露殿外。

    尖利的嗓音瞬間便打斷了慕厭舟的動作:“啟稟殿下、王妃,止咳的湯藥已煎好了。”

    慕厭舟清了清嗓子:“送進來吧。”

    太監立刻小跑著進了殿內,并道:“是,殿下。”

    朝露殿內,有一盞紗屏。

    透過屏風,小太監隱隱約約地看見了兩道剪影:這時,齊王殿下正斜倚在床榻前,他將王妃的手指抵在了唇邊,似乎……是在啄吻?

    小太監:“!”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知道兩人正如膠似漆的太監,立刻放下了手中這只藥碗。他連一句話都沒有多說,便從朝露殿內退了出去,生怕不小心打擾到殿內的兩人。

    朝露殿的門又一次合了起來。

    宋明稚微微用力,很不給面子地將手從慕厭舟的指間抽了出來,繞過屏風走到了藥碗前。他沒有喝掉這碗湯藥,遲疑片刻,便將藥碗交到了慕厭舟的手中:“雖說有一些治標不治本,但是殿下既然有咳嗽的癥狀,不如先應付一下。”

    宮里的太醫,一向以穩為先。

    眼前這碗藥,是潤肺止咳的,喝了之后也能適當緩解慕厭舟的癥狀。

    只不過……

    味道著實有些太苦。

    蠱蟲好像停了下來。

    慕厭舟重新取出一張絲帕,拭向唇邊,他看也沒有多看一眼,便道:“算了吧,太苦。”

    他話音還沒有落下。

    宋明稚已經端著藥碗,走到了他的面前,不知怎的就將碗塞到了他的手里。順便將一枚回旋鏢,送給了慕厭舟:“良藥苦口利于病。”

    “況且……”宋明稚沒有忍住笑了一下,輕輕挑了挑眉,理所應當地開口,“大家不是都知道,殿下聽我的話嗎?”

    慕厭舟:“……”

    搬著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入夜,朝露殿。

    紅燭不知何時燃盡。

    屋內只剩幾點月光,穿過絹紗灑落一地。

    在齊王府里的時候,宋明稚每夜睡前,都要屏退侍從,就連阿瑯也不必一直在他的身邊守著。

    但是在這里不一樣。

    朝露殿原本就不大,殿外還守著一大群的太監、宮女,他們專門負責守夜。無論殿里有什么風吹草動,都會在第一時間傳到他們的耳邊。

    為求穩妥,宋明稚也不能再府內那樣,繼續睡在地上。

    “嘎吱——”

    宋明稚輕輕打開衣柜。

    看到柜里的東西之后,他總算是松了一口氣:“還好,這里有幾床多余的錦被。”

    宋明稚的語氣頗為驚喜。

    慕厭舟笑了一下,一邊翻書,一邊道:“好。”

    斂云宮就建在山腳下,這附近的溫度,要比崇京城內低許多。因此,現在雖然已經到了春末,但是衣柜之中,仍備著許多御寒時用的東西。

    話音落下的同時,宋明稚便將柜里面的錦被,全部抱了出來。

    他躡手躡腳地走到了榻邊,輕聲道:“還好這張床榻足夠大,我將被褥放在中間,稍稍擋著一些就好。”

    朝露殿內這張榻,被紅紗所包裹。

    睡三四個人都綽綽有余。

    他一邊說,一邊手里的幾床錦被依次排開,放在了床榻的最中央,并仔仔細細地將榻隔成了左右兩邊。接著,終于滿意道:“好了,這回我就看不到殿下了。”

    末了,轉身朝慕厭舟問道:“殿下,您看這樣可以嗎?”

    斜倚在榻邊看書的慕厭舟。

    終于抬頭,將視線落在了宋明稚身上。

    原本包裹著他脖頸的衣領,隨他的動作微微敞了開來,正好露出了一點微妙的紅痕。慕厭舟只看了一眼,便將視線落在了別處:“……”

    大紅的床榻,被一排錦分隔開來,左右兩邊涇渭分明。

    慕厭舟對這些并沒有太大的講究。

    他正欲開口,朝宋明稚說無所謂,抬眸卻看到他……那雙眼睛,在月光下多了幾分晶晶的光亮。

    慕厭舟頓了頓,改口道:“可以。”

    宋明稚瞬間欣慰道:“那便好。”

    同時,還暗自松了一口氣。

    見此情形,慕厭舟不由輕輕放下了手中的書卷。

    他的心中,忽地一下,生出一個稍有些不合時宜的念頭:

    宋明稚今夜之舉……

    可真是不符合西域的民風。

    ……

    慕厭舟腿上的傷,雖然沒有宋明稚在皇帝面前形容的那么夸張,但他的行動,到底有些不太方便。因此,宋明稚上床之后便自覺躺到了床榻最內側,靠著墻壁的地方。

    月光穿過層層的紗帳,落在了宋明稚的面上。

    隔著一排厚重的錦被,宋明稚完全看不到身邊人的樣子,甚至聽不到他的呼吸聲。

    然而床榻上的龍紋……

    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宋明稚,此時齊王就在自己的身邊。

    宋明稚:“!”

    他默默地翻了一個身,背對著慕厭舟躺下。然而,還不等宋明稚面對著墻壁,重新合上眼睛,他的耳邊就突然傳來了低低的一聲:“還沒睡嗎?”

    宋明稚立刻閉上了眼睛。

    同時屏住呼吸,假裝自己是在睡夢中翻身。

    宋明稚的耳邊,又傳來了一聲輕笑,慕厭舟似乎聽出了他正在裝睡,但是并沒有戳破的意思。幾息后,宋明稚終于緩緩地松開了指間的被褥……強迫著自己,轉移注意力。

    幾日來的一切,好似話本一般,飛快地在宋明稚的腦海中上演了一遍。

    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

    作為大楚的親王,齊王殿下不僅沒有一點架子,而且還是個好人。

    也不知自己現在……

    與他算得上是朋友嗎?

    ※

    當今圣上在吃喝玩樂時,精力格外充沛。

    日次清晨,他便率領著一眾散官、侍衛,進了斂云宮的后山,去騎馬打獵。

    聽到這個消息之后。

    宋明稚的心中不由生出了幾分慶幸——

    騎馬打獵可比打馬球復雜許多。

    還好殿下昨日便坐實了“腿傷”,不然他今日一定會隨那昏君一道進山去。就算能夠堅持下來,他腿上的傷,恐怕也會惡化到無法控制的地步。

    屆時事態極易失控。

    此時,眾人已隨皇帝離宮,昨日還熱鬧非凡的斂云宮,瞬間安靜了下來。朝露殿內,慕厭舟隨便找了一個“想與王妃獨處”的理由,便遣走了周圍伺候的宮女和太監。

    斂云宮四周古木參天。

    初春下了幾場大雨后,樹木早已全綠,抬頭望去,只能看見古木枝葉扶疏,甚至見不到什么天與云。

    宮女和太監剛一退下。

    便有一名蒙著面的黑衣男子,自樹冠上飛掠而來,閃身走進了朝露殿中。

    他第一時間便向慕厭舟行禮,壓低了聲音道:“啟稟殿下,崇京城內的事情,皆已結束。”

    此時,宋明稚正與慕厭下棋。

    慕厭舟方才早已經說過,稍等一會會有人過來。因此,聽到了侍從的聲音之后,宋明稚并沒有感到驚訝。但是他手下的動作,仍不由一頓。

    慕厭舟一邊落子,一邊隨口道:“哦,他怎么說?”

    侍從說的,是戶部馮榮貴一案。

    宋明稚早已經了解清楚——慕厭舟手下的人不但將馮榮貴擄走,甚至就連他的兒子,也沒有放過。馮榮貴此人,原本就是一個貪生怕死的墻頭草,完全沒有什么骨氣可言。如今,又有“軟肋”在手,他自然不會多做掙扎。

    聽侍從話里的意思。

    他們應該已經從馮榮貴的口中,了解了事情的全貌。

    宋明稚輕輕垂下了眼簾。

    他余光看到……

    跪在地上的侍從,見自己坐在這里,似乎是有一點疑惑。但是齊王沒有趕自己走,侍從自然也不會多說什么。他頓了頓,便準備詳細說明此事。

    宋明稚心下了然:

    殿下不趕自己走,是給自己面子。而自己,也要尊重他的秘密。

    宋明稚將手中的棋子,放進了一邊的棋盒中。同時,欠了欠身,自覺道:“殿下先忙,時間不早了,我去看看外面的湯藥有沒有煎好。”

    昨天那個太醫給慕厭舟開了不少藥。

    宮女們離開之前,已將藥好好地煎在了朝露殿前的院子里。

    慕厭舟笑了一下:“愛妃有心了。”

    說著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見狀,侍從忍不住將視線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他不禁心生好奇……齊王妃怎么會如此配合?不過,還沒等他想明白這是為什么,便聽耳邊傳來一陣輕咳。

    慕厭舟清了清嗓子,提醒他道:“馮榮貴。”

    侍從終于回過神來:“是——”

    慕厭舟手下的侍從,幾乎沒怎么問。馮榮貴便將他受人指使誣告戶部官員受賄一事,交代了個清清楚楚,甚至還一口氣將自己藏證據的地方,與藏匿在戶部的其他同黨,給供了出來。

    最重要的是,他為了投誠。

    說出了自己所知的嚴元博的其他“密辛”。

    除此之外,慕厭舟手下的另外一隊侍從。也從當日奸黨打算用來火燒馮府的那幾桶麻油入手,一路抽絲剝繭,查到了當初買這些麻油的人的頭上。現在,只需將這一群人,與背后的奸黨們聯系在一起,那個多疑的昏君,必定會想到其中的關聯。

    后面的事情就不用他們動手了……

    侍從努力組織語言。

    他一邊鎮定精神,一邊壓低了聲音,朝慕厭舟開口道:“啟稟殿下,馮榮貴說……”

    斂云宮整體不大。

    朝露殿外正對著便是行宮的主干道。

    慕厭舟已經遣走了守在這里的宮女和太監,但是殿外不遠處,仍時不時就會有人經過。此時若是關上殿門,反倒是有一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

    宋明稚并沒有關門。

    而是直接走到了朝露殿外的小院里,奔著院角而去——

    這里不比王府,沒有自己的小廚房,他方才直接命宮女,將藥爐放在了小院的角落。

    今早的陽光格外好。

    既不過分灼燙,又帶著幾分宜人的暖意。

    陽光穿透樹木的間隙。

    輕灑在了宋明稚的臉上。

    他微瞇著眼,走向爐前,正欲小憩片刻。可是還沒有來得及坐下,宋明稚的耳邊,便突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這聲音雖然極其細弱。

    但還是沒能逃過宋明稚的耳朵。

    宋明稚下意識轉過了身,朝著院門外看去——

    不遠處的宮道上,有一名身著大紅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在十余名太監、宮女的簇擁之下朝著此處而來。宋明稚之前雖然從來都沒有見過他,但還是一眼,便從來人身上那件華麗的官袍上,認出了他的身份。

    當朝左相嚴元博!

    宋明稚:“……”

    嚴元博昨日并沒有第一時間來到行宮,而是留在崇京城內,替皇帝處理那日禁軍搜城的后續事宜,直到今日,他方才來到此處。

    糟了……

    轉眼間,宋明稚便猜出了他的來意:

    此時皇帝正帶人騎馬打獵,還沒有回來。

    而身為丞相的嚴元博,只好退而求其次,來到行宮后,便在第一時間到朝露殿內,看望不慎“墜馬受傷”的齊王慕厭舟。

    眼下嚴元博等人已經到了門前。

    可是那名侍從還在朝露殿里面,同齊王匯報近日秘聞。

    宋明稚下意識便想轉身,進殿提醒。

    但是多年暗衛生涯,所留下的本能,還是阻止了他的動作:嚴元博馬上就要到殿外,自己這個時候絕對不能一驚一乍,發出太大的動靜,引起他的懷疑。

    不過轉眼。

    宋明稚又咬牙,坐回了藥爐前。

    而嚴元博身邊的那名太監,也遠遠地看到了他:“齊王妃?”

    奇怪,王妃為什么要待在院里。

    太監的聲音略帶困惑。

    大小正好夠傳到宋明稚的耳邊。

    而嚴元博等人,也在這個時候,隨太監的話朝他看了過來。

    就在此刻——

    宋明稚緩緩地吸了一口氣。

    低頭盯著藥爐的他,假裝剛才看到這群人般,略顯驚訝地抬起了眼眸,繼而站起身來,無比困惑地朝著宮道上問:“你們是何人?”

    宋明稚刻意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他的聲音瞬間便穿透半間小院,落入了殿中慕厭舟的耳朵內。

    與此相伴的,還有太監的回答:“回齊王妃的話,嚴丞相聽說殿下墜馬受傷,特意在第一時間,來朝露殿內看望齊王殿下。”

    嚴元博居然在這個時候來了!

    朝露殿內,燭火隨之一晃。

    跪在地上的侍從,手心瞬間出了一層冷汗。

    他略微緊張地抬眸,朝慕厭舟看去。

    皇帝雖已經有很久沒有處理過朝政,但是那日馮家的事情,卻戳中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經——當日那樁血案就發生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

    如今,“兇犯”尚未抓到……

    他們隨時都有可能去皇宮,或者行宮刺殺身為皇帝的自己。

    皇帝一想到這里,就寢食難安。

    因此,做事一向非常拖沓的他,竟然也開始催促朝臣們,以最快速度處理此事。

    侍從咬緊了牙關:

    今日皇帝率眾打獵,行宮內的戒備,也隨之松散了一些,自己這才能在守衛巡邏的間隙,混入此地,向齊王殿下通風報信。再過一會……守衛又會巡至朝露殿外,自己絕不能在這附近待太久。

    一旦錯過了這個機會,也不知殿下何時能做下一步的安排,更不知會不會耽誤時機。

    朝露殿內沒有藏身的地方,只有一扇窗能逃,現在自己究竟是走還是不是走?

    “殿下?”

    斜倚在榻邊的慕厭舟,瞇了瞇眼睛:“繼續,用筆。”

    侍從的手指抖了一下:“是,殿下。”

    ……殿下這是要將攔住嚴元博的事,交到王妃手中嗎?

    侍從不怎么了解宋明稚,心中不由生出了一陣忐忑。但抬眸看到慕厭舟鎮靜的模樣,他卻只能強壓下緊張的心情,咬牙從桌邊取來了筆墨。

    與此同時,朝露殿外。

    宋明稚回過頭看了一眼殿門。

    見那名侍從沒有第一時間從后窗離開朝露殿,宋明稚的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他起身上前,遠遠便朝嚴元博行了一禮。

    繼而回頭,看了一眼店內的小爐,狀似隨意地朝幾人道:“我方才在替殿下煎藥,有失遠迎了。”

    宋明稚特意將話題引到了一邊去。

    一行人的視線,也跟著落在了宋明稚背后的藥爐上。

    走在最前方的嚴元博不由笑了一下,朝宋明稚道,“早就聽說齊王與王妃恩愛非常,如今看來果然如此,”他今日是來探病的,那自然要問與慕厭舟病情有關的事情,“齊王殿下傷的可重?這些藥是周太醫開的?”

    時間一息一息地過去。

    朝露殿內,依舊保持著原樣。

    宋明稚垂眸答道:“殿下傷的稍微有一些重,昨日周太醫替殿下看過后,說他至少需要休息一個月的時間。”

    嚴元博口中的“周太醫”是太醫院資歷最深的太醫。

    聽到宋明稚這么說,嚴元博立刻松了一口氣,并做出了一副放下心來的模樣:“周太醫的醫術向來精湛,有他在這里,齊王殿下定會無恙。”

    幾句寒暄并沒有耽擱多少時間,嚴元博又將視線落在了朝露殿內,并忍不住好奇道:“不知殿下現在正……”

    “哦,”宋明稚立刻回頭,朝著殿門看去,“殿下方才正在更衣洗漱。”

    他一邊說,一邊重新轉過身,看向嚴元博:“還請丞相大人稍等片刻,我去看看齊王殿下有沒有準備妥當。”

    嚴元博當即朝他拱手道:“麻煩王妃了。”

    宋明稚笑了一下:“應該的。”

    就在嚴元博進院的那一瞬。

    侍從已經徹底閉上了嘴,由說話改為了“筆談”。

    宋明稚走進朝露殿就看見:

    此時,那名侍從正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在紙上寫著些什么,額間則已冒出了細密的汗珠。長桌另一邊的榻上,慕厭舟也一邊看,一邊提起了筆來。

    他看上去一點也不著急。

    見狀,宋明稚立刻咬牙道:“齊王殿下,嚴元博嚴丞相來朝露殿探病來了。”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夠傳到院內。

    慕厭舟的動作,終于隨宋明稚的話而頓了一下。然而,他并沒有著急讓侍從離開,而是抓緊時間安排下一步的事情,同時隨口朝宋明稚道:“過來,阿稚。”

    ……過來?

    齊王殿下這是什么意思。

    宋明稚的心中雖有濃濃的疑惑,但還是按照慕厭舟說的那般,緩步朝他走了過去,同時還不忘朝慕厭舟行禮,拖延時間:“是,殿下。”

    此時宋明稚已經停在了榻前。

    他不由緩緩俯身,想要聽慕厭舟后面又有什么安排。

    怎料,就在宋明稚俯身的那一刻——

    慕厭舟忽然伸出手去,緊緊地握住了宋明稚的手腕。

    他的動作實在是太過突然。

    已將神經繃到極點的宋明稚,被慕厭舟嚇了一跳,不由道:“殿下!”

    宋明稚的話音還沒有落下。

    人已經被慕厭舟輕拉著倒在了榻上。

    而四角都立有木架的床榻,也隨著方才的動作“吱呀”響了一聲,清清楚楚地傳到了殿外。

    耳邊則在此刻傳來一聲輕笑。

    慕厭舟一邊提筆在紙上寫著指示、批注,一邊隨口道:“急什么急啊,愛妃今天一大早就出門給我煎藥,我還沒有好好看過你呢。”

    他的語氣格外輕松。

    任誰也想不到:

    此時朝露殿內,竟然還藏著一個大活人。

    不同于慕厭舟——

    哪怕曾經受過專業訓練,可是奮筆疾書,寫著名單的侍從,手卻還是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字也變得歪歪扭扭。

    宋明稚當下便明白了慕厭舟的意思:

    他是要自己在這里同他演戲,拖延時間!

    慕厭舟的聲音傳到了朝露殿外。

    嚴元博雖是奸黨之首,私下里也是個不怎么正經的人。

    但他作為本朝的丞相,表面上卻向來正經嚴肅。遠遠聽到慕厭舟的話之后,嚴元博立刻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宋明稚則趁此機會,配合慕厭舟道:“……殿下。”

    話音剛才落下,一直在垂眸書寫著的慕厭舟,終于張嘴朝他打了一個口型,

    顧不得不好意思。

    看清之后,宋明稚立刻按照慕厭舟的指示道:“殿下,快些…起來……”

    慕厭舟笑了一下:“不行。”

    宋明稚一邊盯著門口,確認嚴元博和他周圍的太監宮女有沒有四處張望,一邊咬著牙,配合著慕厭舟道:“殿下不要胡鬧,丞相大人已經在殿外了。”

    “丞相丞相……”

    慕厭舟抬眸,看了一眼宋明稚。

    他忽然笑了一下,假裝任性道:“在愛妃的心中。”

    “是丞相重要,國事重要?”

    “還是本王更重要?”

    第27章 失禮了

    這個問題不在宋明稚的準備之中。

    在他的心中,齊王殿下就等同于家國天下,并沒有什么先后之分,但是宋明稚自然不能當著嚴元博的面,這樣回答。

    他不禁遲疑了一下:“我……”

    慕厭舟筆下一頓,不可置信道:“愛妃居然猶豫?”

    春風拂起了滿殿的紅綃。

    輕輕自宋明稚的鬢邊蹭了過去,染紅了他的眉眼,他立刻回過神來,朝慕厭舟答道:“殿下…自然……是殿下。”

    慕厭舟笑了笑道:“這才對啊。”

    清晨,太陽還沉在東南的天際,人影也被斜斜地拉入了殿內。宋明稚余光看到,此時,嚴元博的身體似乎微微地晃了一下。宋明稚連忙順勢坐起身,繞過慕厭舟,擋在了床榻上靠近殿門的那一邊。

    緊張之下宋明稚沒時間難為情。

    而聽到兩人這番對話,朝露殿門外眾人的心中,只剩四個大字:打情罵俏!

    嚴元博將手虛握成拳抵在唇邊,輕輕地咳嗽了兩聲,并將視線移到了一邊去——自己這一趟,來得可真不是時候啊。

    眼下朝露殿里的兩人,正在卿卿我我。理論上,他不應該在朝露殿外多打擾,但是,方才已經告知過齊王妃的他,也不能在這個時候不告而別,或是突然開口請辭。

    縱橫大楚官場十余年,將當今圣上哄得團團轉的左相,難得生出了一陣坐立難安的感覺:一時間,他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與眾人一道,候在此處,默默地等著。

    別說是嚴元博了。

    就連緊張到手抖的侍從,都沒忍住抬頭看了兩人一眼。

    下一息又被慕厭舟抬眼看了回去。

    侍從:“。”

    斂云宮雖然能夠玩樂,但是到底有些小,遠遠比不上崇京城之中的鳳安宮,皇帝自然不可能在這里,待太長的時間。擔心崇京城安防的他,希望早早抓住那日的“兇犯”與結了馮家與戶部一案。

    近來這段時間。

    慕厭舟恐怕沒有機會再見到馮榮貴……

    眼下距離萬壽節,還有整整三天的時間。

    慕厭舟必須在這個時候,安排好眾侍從與馮榮貴——教他有什么話可以說,什么話不該說,還有記住侍從今日所給的這些信息,為后續事宜做好準備與計劃。

    朝露殿外人影綽綽。

    嚴元博就站在門外,但慕厭舟手下的動作,卻分毫未慢,甚至,他還能時不時抽出時間,與宋明稚說兩句話。

    朝露殿外的人影晃來晃去,心情似乎越來越焦慮。宋明稚想了想自己方才對嚴元博說的話,接著,立刻開口道:“殿下,快些更衣,別讓丞相大人在外等太久了……”

    慕厭舟含著笑,懶懶道:“我昨日剛受了傷,不方便更衣,怎么辦?”

    他的語調微揚,聽上去格外的任性。

    朝露殿內,床榻又發出了一聲輕響。

    片刻過后,宋明稚的聲音,終于傳到了殿外:“我來吧。”

    眼下事態緊急,兩人只得長話短說。

    宋明稚話音落下的同時,慕厭舟終于落筆,將手下的那張紙交到了侍從手中。同時接過對方寫的東西,一條一條看了下去。末了,便頭也不抬地將紙張置入宮燈之中,任由燭火將它燒成了灰燼,飄飄墜地。

    宋明稚總算松了一口氣。

    朝露殿四面,皆有窗戶。但此刻,只有緊閉著的后窗可以避過嚴元博的視線。

    開窗勢必會發出些聲音。

    不同于顫著手收下紙條,正一臉焦急地四處張望,糾結著自己究竟要如何逃出去的侍從。說完方才那句話后,宋明稚便明白了慕厭舟的意思——他要自己借著打開衣柜取衣服時發出的聲音,遮掩住窗響聲。

    慕厭舟慢慢地抬起了頭來。

    他倚坐在榻前,輕輕地瞇了瞇眼睛,好整以暇地朝著宋明稚看去——

    宋明稚說完話,便自榻前站了起來。

    他上前去拍了拍侍從的肩,指向窗戶所在的方向。

    侍從愣了一下,他雖沒聽懂慕厭舟方才的言外之意,但還是放輕腳步,按照宋明稚所指的那樣,直接走到了窗邊。朝露殿那頭,宋明稚也在同一時間,走到了衣柜旁。

    慕厭舟輕輕地挑了挑眉。

    宋明稚果然聽懂了自己的意思。

    他發現,自己與宋明稚之間的默契,竟超過了任何一名侍從。

    與宋明稚說話似乎總是格外的省心。

    殿那頭,宋明稚指了指自己手邊的那扇衣柜,又指了指窗戶。他一邊做開窗的動作,一邊朝侍從打了個口型:同時。

    見狀,侍從終于反應過來。

    他將手搭在窗邊,朝宋明稚點頭:是——

    朝露殿外,嚴元博一行人聽到,宋明稚正隨口問:“殿下要哪件?”

    緊隨其后的,便是打開衣柜時發出的“吱呀”聲。

    慕厭舟笑了一下:“水藍的那一件。”

    “似乎和阿稚的眼睛,是一個顏色。”

    “好。”

    聽到這里,殿外人總算松了一口氣。

    慕厭舟與宋明稚,明明沒有說什么,但偏偏是這種半遮半掩,將氣氛襯得尤為曖昧。現在,見慕厭舟終于有了會客之意,眾人總算將視線移到了門口處。

    就是這個時候——

    一襲黑衣的侍從,自窗戶中躍了出去。他足尖一點,便躍到了殿后那一棵參天的古木之上。侍從的動作雖小,但還是驚起了一陣燕雀。殿門外的眾人,下意識抬頭去看。但到他們,到底慢了一步:此時,那棵樹上已經沒有了動靜,遠遠看山,好似一陣山風,無意間自此處吹了過去。

    侍從沒有著急離開。

    他守在樹上緊盯著嚴元博等人的動向,準備在幾人進殿的那一刻,徹底遠離朝露殿。

    宋明稚也不再多耽擱,他立刻從衣柜中取出了那件水藍色的外袍,走到了慕厭舟的面前,送到了對方的手中。慕厭舟傷的是腿,而不是手。兩人只是在嚴元博等人面前演戲,慕厭舟沒有真的要宋明稚給自己更衣的意思。

    因此,拿到衣服之后,他便自己披在了身上。

    侍從不能在樹上待太長時間。

    見慕厭舟已經穿好衣服,宋明稚便欲退至殿門邊,叫嚴元博等人進來。

    不過,他還沒有來得及起身。

    腕上便又是一緊。

    ……殿下這是要?

    宋明稚的眼中,閃過了一絲困惑。

    嚴元博幾人就在門口,慕厭舟不便再發出聲音,向宋明稚解釋。

    他直接用動作說出了自己的答案。

    慕厭舟在宋明稚的注視下抬起了手,理所應當地觸向對方身上那件對襟開衫……微涼的手指,自宋明稚脖頸間蹭了過去。下一息,原本好好的衣領,便因為慕厭舟的動作而松亂了些許。

    宋明稚:“……”

    他的耳尖不自覺泛起了紅。

    慕厭舟笑了一下。

    滿意道:“好了。”

    他緩緩放下手來:“愛妃去喚嚴丞相進來吧。”-

    雖說非禮勿視……

    但是方才朝露殿內的動靜,實在是太容易讓人浮想聯翩。

    隨嚴元博進殿以后。

    原本應該低頭的太監和宮女都忍不住偷偷朝他瞄了過去:

    從宋明稚進殿到喚人進來,實際并沒有過去太長的時間,但就在這短短的半盞茶的工夫里,宋明稚的耳朵不但紅了個透,甚至就連身上的衣服,都亂了不少。

    齊王果然與傳說中一般不僅受陛下溺愛。

    甚至,還無意于朝堂之事。

    這世上敢將丞相晾在殿外,與王妃卿卿我我的,恐怕只有他一個人!

    嚴元博隨宋明稚走進殿內。

    他身邊的太監還有宮女們,也連忙將視線收了回來。

    朝露殿那頭,仍斜倚在榻邊的慕厭舟,終于開口道:“本王今日腿腳有些不便,實在是有失遠迎了。”

    他的語氣格外隨意,并沒有旁人面對丞相時的恭敬。

    說完,他又隨口道:“嚴大人坐。”

    自己今天來的真不是時候……

    嚴元博忙朝齊王行禮并道:“是臣打擾了。”

    說話間,宋明稚已叫來了宮女,為嚴元博與慕厭舟倒茶。

    身為王妃……

    自己似乎不方便繼續待在這里。

    宋明稚猶豫片刻,正要退出殿內,卻聽慕厭舟突然開口,叫了聲:“阿稚。”

    宋明稚走上前去:“殿下?”

    他話音還沒有完全落下。

    慕厭舟已輕攬著他的腰,將他帶到了自己身邊。同時低頭,隔著衣料在宋明稚的腰間蹭了蹭,低聲道:“別走。”

    雖然早已在車上適應過。

    但此刻,那一點點癢意,還是混著熱氣穿透衣料穿到了宋明稚的腰間。

    他不僅身體輕顫了一下,同時還沒忍住直接坐在了榻上:“……!”

    剛端起茶盞的嚴元博:“咳咳咳……”

    做完這一切,慕厭舟像是才想起殿內還有一名丞相似的,朝嚴元博問:“嚴大人不介意吧?”

    嚴元博連忙放下茶盞,拱手道:“自然不會,自然不會。”

    嚴元博雖然出身低微。

    但是如今的他早已經習慣了眾星捧月的生活。

    連同是親王的慕思安,平日里見到了他,都要敬他三分。唯獨慕厭舟……既無心于朝政,又有皇帝撐腰,向來都不將他這個左相放在眼里。

    嚴元博面上卻帶著笑。

    但此刻,終是沒忍住,在心底里道:沉溺情愛,果然是個扶不上墻的!

    ※

    斂云宮背后的獵場不大,皇帝并不會在那里,花費太多時間。始終惦記著面圣的嚴元博,進殿之后便直入主題道:“臣昨日在崇京城,便聽說了殿下受傷一事,只是沒有想到,竟會傷得如此嚴重……馬球雖能夠強身健體,但到底有些危險,殿下往后還是要多多小心啊。”

    嚴元博只是同慕厭舟客套客套。

    但是他沒有想到,對方竟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慕厭舟將宋明稚攬在身旁,輕輕牽住他的手,朝嚴元博道:“危險?”

    慕厭舟嗤笑了一聲,并道:“本王此前不是沒有打過馬球,何時受過如此重的傷。這事,依本王看,恐怕還得問問梁王殿下。”

    宋明稚蜷了蜷手指,低聲提醒道:“殿下。”

    慕厭舟嘟囔道:“說他兩句都不行啊……”

    此時斂云宮都在傳——

    梁王不滿慕厭舟搶了他的風頭。

    氣急之下,便伙同他那些侍從,故意驚了慕厭舟騎的那匹馬。皇帝也正是因此事,而對慕思安生出不滿,將他趕回了崇京。

    這話自然也落入了嚴元博耳中。

    他今日來此也與昨日的事有關:這并非皇帝近期第一次對慕思安生出不滿,作為朝臣,嚴元博決定見風使舵,適當將關注,放在齊王慕厭舟的身上……

    此事關系皇家顏面。

    背地里可以這樣說,但明處卻不行。

    就連他那個自西域來的王妃,都明白這個道理,齊王卻口無遮攔。

    嚴元博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屑……

    齊王殿下說起話來,還真是向來都不過一點點腦子啊。

    “呃……”

    嚴元博正欲組織語言,重新開口,慕厭舟又話鋒一轉,頗為幸災樂禍道:“也不知道梁王殿下手下的那群禁軍,這幾日在城中又搜了什么。找沒找到什么線索,下一步又要去搜哪里?”

    聽到這里,宋明稚的心中,不由多出了幾分敬意。

    殿下的話題轉得實是順暢!

    果然,就連嚴元博都以為,他這是單純在等著看慕思安的笑話。嚴元博沒有任何懷疑,直接答道:“昨日雖未宵禁,但禁軍仍在崇京城內搜查了整整一天時間,可惜……目前尚未找到任何線索。”

    此事與嚴元博本人息息相關。

    宋明稚看到,說到這里,他的語調不由變緩了幾分,話語里也多了點若有若無的沉重之意:“按陛下的意思,禁軍還要在崇京搜查幾日,等陛下回京,再做下一步安排。”

    那昏君比任何人都要怕死。

    猜也能夠猜到,他所謂的“下一步安排”大概就是,若是找不到那些兇犯,便召回禁軍,加強皇宮的安防,護著他的性命。

    宋明稚的視線,落在了嚴元博的手上……他的表情雖云淡風輕,但始終緊攥著茶盞的手指,卻在無意之中泄露了他的緊張:嚴元博本人,自然是想繼續搜查下去的。

    現在,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慕厭舟輕輕地用手指,在宋明稚腕上點了兩下,假裝興致缺缺道:“哦……”

    禁軍雖沒有多大本事,但畢竟礙事。

    近日他手下那些侍從,也因此而不能像以往一樣,自由自在地在京中的活動。

    不過,束手束腳的日子就快結束了。

    慕厭舟點到為止:“算了,不說這個了。”

    嚴元博忙道:“是是是……”

    說著,他突然站起身來,向背后的太監揮揮手道:“剛才只顧著喝茶,差一點都忘記,臣還給殿下備了些薄禮,快去給殿下取過來。”

    太監立刻道:“是,大人!”

    宋明稚的視線,隨嚴元博一道,落在了朝露殿外:幾名太監手正捧著漆盤,立于飛檐之下。方才宋明稚只顧著緊張,竟然沒有發現,太監手中的漆盤內滿是名貴藥材。

    太監走進了朝露殿。

    嚴元博一邊介紹著他們手中的藥材,一邊道:“周太醫的醫術自然不必多說,不過斂云宮只是一座行宮,宮內常備的也都是些常見的藥材。殿下這次傷得如此重,一定要好好休養才是。”

    說完,便命太監將藥材放在了桌上。

    現在時間已經不早了。

    估摸著皇帝即將結束打獵,帶人回到斂云宮中,嚴元博便朝慕厭舟與宋明稚再行一禮道:“殿下養傷要緊,臣今日就不再多叨擾。殿下且先用著這些藥,如果有什么不合適,或是還有什么需要的話就盡管開口。臣定當盡力!”

    慕厭舟也沒同他客氣:“那就多謝嚴大人了。”

    “不敢當,不敢當!”

    說話間,嚴元博已經退到了殿門處,“那臣就先退下了,”他頓了頓又朝慕厭舟道,“今日,臣還有些關于大皇子與禁軍的事,要同陛下商議。”

    宋明稚正欲起身送客。

    還未動身,卻被慕厭舟輕拉了回來,他笑道:“好,嚴大人去吧。”

    話音落下之后,他便叫來了太監替自己送客。

    朝露殿前重新熱鬧了起來。

    而坐在榻邊的宋明稚,心中卻不禁有了擔憂……

    大皇子前日的那一出,不但什么也沒有搜到,甚至還讓京城內眾人看了皇家的笑話。再加上昨日馬球一事,皇帝十有八九不會再將執掌禁軍的權力交到他的手中。嚴元博此人,向來最會哄著那個昏君,他一會或許就是去御前,與皇帝商議此事的。

    宋明稚呼吸不由一停。

    他又一次想起了歷史上那場刺殺……

    梁王慕思安若是失去禁軍,或許便會狗急跳墻,提前派人刺殺齊王殿下。

    此事大概就在近日了。

    刀槍無眼。

    必須早做準備才是。

    太監將嚴元博一行人送出了朝露殿。

    宋明稚的耳旁重新安靜了下來。

    他正打算起身,忽覺指尖一痛,垂眸便看到,慕厭舟又輕輕地捏了自己手指一下,并低聲問:“愛妃,你說嚴元博他今日來朝露殿,同我說這些事是為了什么呢?”

    他的話語中帶著幾分笑意。

    宋明稚頓了頓,仔細答道:“嚴元博他方才,有意多說了幾句……”

    慕厭舟瞬間來了興趣。

    他垂眸看向宋明稚:“怎么說?”

    宋明稚分析道:“嚴元博完全沒有必要告訴殿下,自己一會要去同圣上說什么事情。他方才故意提起大皇子,或許是故意的,目的就是……投誠。”

    慕厭舟明知故問:“何出此言?”

    說著,便看向了宋明稚的眼底。

    那雙水藍色的眼睛。

    不知在何時,泛出了漣漪。

    “嚴元博這是在提醒殿下,自己這回是站在殿下這一邊的,”宋明稚將慕厭舟的問題,當作了對自己的考驗,當即仔細道,“嚴元博此前一直想要推梁王為太子,但近日……陛下不但直接回絕了此事,還朝梁王動怒。嚴元博向來會審時度勢,見此情形最差也該兩頭下注。”

    宋明稚頓了頓道:“甚至,他還想直接將寶,壓在齊王殿下您的身上。”

    慕厭舟瞇了瞇眼睛。

    他不禁微微用力,攥住了宋明稚的手腕:“然后呢?”

    宋明稚的語氣格外堅定:“然后……他想扶持殿下登基,成為傀儡天子。”

    此事,出生于亂世的他早已見怪不怪。

    慕厭舟終于笑了出來,“扶持我登基,”他輕捏著宋明稚的手指,隨口道,“聽著像是件好事。”

    宋明稚輕輕抿了抿唇。

    慕厭舟移開了視線,又問:“你覺得我該同他合作嗎?”

    此事的確算是一條捷徑,甚至慕厭舟身邊的侍從,也對此并不排斥。

    按理來說合作一下也沒有什么壞處,但是……宋明稚早已經從歷史中找到了答案:“不會。”

    宋明稚抬眸看向慕厭舟的眼底:“殿下不會。”

    慕厭舟難得斂起了笑意:“為什么?”

    宋明稚看著他的眼睛,輕輕笑道,“因為殿下不需要,”他的語氣,極其確定,“殿下想要的,是鏟除奸黨。”

    這一次,宋明稚的話語格外直白,他直接戳破了慕厭舟的野心,然而這番話落在慕厭舟的耳邊,卻并不讓他覺得冒犯或越界。

    慕厭舟停頓幾息:“幸好。”

    宋明稚困惑道:“幸好?”

    慕厭舟忽然笑了起來:“幸好阿稚,是我這邊的。”

    方才送嚴元博出殿的太監走了回來,他遠遠朝兩人行了一個禮,便安靜地守在了殿外。

    同時,還打斷了慕厭舟沒說完的話。

    戲已作完,該出去看看藥有沒有煎好了。

    宋明稚正欲起身,忽覺哪里有些不太對勁。

    他默默垂下眼簾——此時慕厭舟的另一手,還攬在自己的腰上。

    慕厭舟的話還沒有說完。

    忽然覺得手背上傳來一陣輕輕的痛意:“?”

    宋明稚拍了拍他的手,提醒他道:“殿下。”

    慕厭舟的視線,隨宋明稚一道落在了他的腰上。接著,竟像是沒發現有什么問題似的,不解地朝宋明稚問:“怎么了?”

    宋明稚:“?”

    他終于忍不住面露困惑。

    同時默默開口,提醒了一句:“殿下,您的手……”

    慕厭舟:“……抱歉,習慣了。”

    他立刻抬手放開了宋明稚的腰。

    繼而轉過視線,輕咳了幾聲過后,方道:“失禮了。”

    第28章 有師承

    宋明稚起身,默默地向后退了半步。

    同時搖頭道:“無妨。”

    興許是春末的陽光太過灼人,宋明稚的耳朵,居然泛起了燙。他移開視線,抬手撫平了衣襟的褶皺,清了清嗓子看向殿外,并道:“藥應該已經煎好了,殿下稍候片刻我去看看。”

    話音落下,宋明稚已經邁步朝朝露殿外而去。

    慕厭舟也坐直了身,移開了視線道:“麻煩阿稚了。”

    朝露殿外的那棵大樹下。

    藥爐上的那只砂鍋已經“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來,苦香也在不知不覺間,彌漫了整座小院。這里沒有人知道,齊王暗地里的計劃,更不知道他有韜光養晦之志,只將他當作如今最受皇帝寵愛的皇子對待,行為做事皆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宋明稚知道,不會有人敢在他的藥里動手腳。但曾是暗衛的他,對湯藥這種東西,一向小心謹慎。方才不但親眼盯著侍女煎藥,還特意叮囑了朝露殿內的太監、宮女,將后面的事情,都交給自己。

    眾人沒有多想,只當這是王妃對齊王的關心。

    慕厭舟腿上的傷并沒有重到不能行走的地步,他不知道何時,已經站起身來。慕厭舟看都沒有看一眼嚴元博送來的厚禮,徑直走到了殿門處。同時,倚在殿門旁,朝外看去——

    宋明稚自宮女手中接過瓷碗,拿起一只木勺,仔仔細細地濾掉藥渣,舀出了滿滿一碗湯藥。他的動作非常熟練,并沒有第一次做這種事的忙亂感。

    明明是個郡王世子,為什么如此會照顧人呢?

    北郡王究竟是怎么養他的。

    宋明稚的動作很快。

    不過是眨眼的工夫,他已經舀好湯藥。他轉身正欲進殿,卻見慕厭舟正歪著頭倚在殿門前,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

    宋明稚緩緩停下了腳步:“……殿下?”

    見他如此認真,慕厭舟莫名受用。

    慕厭舟抬起手,正欲接過湯藥:“辛苦——”

    話還沒有說完,就見宋明稚蹙眉看向自己道:“殿下怎么走到這里來了?”

    慕厭舟伸了伸懶腰。

    他朝著宋明稚笑道:“今日天氣這么好,不再出來曬曬太陽實在是可惜。況且……”

    慕厭舟還想說些什么。

    卻見宋明稚的表情,已經變得無比凝重,他道:“殿下的腿傷還沒有好,若隨意走動,不小心牽動了傷口,或許還會加重傷勢,需要更多時間去治療和恢復,之前的苦藥也算是白吃了。”

    說話間,人已經走到了殿門處。

    他的語氣非常嚴肅。

    朝露殿前的小院內,瞬間便安靜了下來。

    ……王妃這是在…教訓殿下?

    斂云宮的宮女和太監,大多數都是從鳳儀宮里面來的。早先,慕厭舟還沒有出宮立府的時候,就住在鳳儀宮內。因此,這些下人都知道,皇帝對慕厭舟究竟有多么的溺愛。

    賢平皇后薨逝之后,齊王曾由太后撫養過一段時間,而那時就連她,也不敢對齊王說半句重話。

    殿門處的太監沒忍住抬眸看了慕厭舟一眼。

    殿下,該不會要生氣了吧……

    陽光照透了那雙水藍色的眼睛。

    宋明稚的眼中寫滿了認真。

    太監看到,明明被王妃僭越、教訓了一頓。但是齊王殿下非但沒有同他發火,反倒是乖乖接過了藥碗,湊上前去:“生氣了?”

    宋明稚轉過身:“自然沒有。”

    慕厭舟低聲笑了笑。

    繼而,轉身朝眾人道:“都退下。”

    太監立刻收回了視線:“是,是殿下!”

    說著,立刻腳底抹油,同其他人一道,退出了朝露殿前的小院,維護齊王的面子。

    “走走走,快走……”

    慕厭舟喝藥向來不怎么爽快,今日卻難得一飲而盡。

    太監和宮女皆已退下。

    余光看到這一幕,宋明稚終于轉過身來,接藥碗道,“殿下,給我吧,”意識到自己方才有些著急的他頓了頓,又道,“近來,朝堂并不安穩,我只是擔心……腿傷會耽誤了殿下的正事。”

    宋明稚的語氣,仍有一點點生硬。

    說著,他的手指已經觸到了碗邊。

    宋明稚微一用力,正欲端走藥碗,不想卻沒能將它從慕厭舟的手中抽走。他不禁疑惑道:“殿下還有何事?”

    這時,朝露殿前只剩下二人。

    慕厭舟忽然垂下眼簾,故意道:“如果,我做不到怎么辦?”

    宋明稚頓了一下,方才意識到,慕厭舟說的,或許是鏟除奸黨一事。

    史書上的慕厭舟,無論遇到什么事情都從容不迫、成竹在胸。乍一聽他的話,宋明稚的第一反應竟是——殿下莫不是在同自己開玩笑?下一息,他忽然意識到……不同于來自后世的自己,此時的齊王殿下或許也與每個普通人一樣,對未知的前路有著些許的迷茫與不定。

    自己必須要鼓勵他!

    宋明稚不禁正色道:“若是連齊王殿下都做不到這些,那天下,就沒有人能夠做到了。”

    慕厭舟垂眸,斂起了眼底的笑意。

    他自然知道自己能夠做到。

    但是看到宋明稚的神情后,慕厭舟還是緩緩地搖了搖頭。他笑了一下,假作不確定道:“未來的事情,誰知道呢?我只能盡力而為,只希望最后不要連累到阿稚你就好。”慕厭舟的語氣格外認真。

    宋明稚:“……!”

    他放下手,不去管那只藥碗。

    并將慕厭舟偷跑出門的事情,忘了個一干二凈:“殿下這是什么話?”

    慕厭舟嘆了一口氣,繼續道:“實話實說罷了。”

    這時,周圍已經沒有了旁人。

    宋明稚不再顧忌,當即直白道:“且不說大皇子與殿下相比,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草包。如今在朝堂上叱咤風云的奸黨,與左相嚴元博,也不過是只有一些溜須拍馬的本事罷了,說白了只是小人得志而已,論起真才實學,定然是比不上殿下的。”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慕厭舟的唇角微微地揚了一下。

    他側身看向殿內,故作感慨道:“阿稚未免太過相信我。”

    宋明稚接過藥碗。

    他沒有看到慕厭舟眼中,一閃而過的笑意。

    只聽到對方輕嘆了一聲,鄭重道:“那我就繼續努努力,盡力就好。”

    “希望不拖累身邊的人。”

    ※

    萬壽節終于到了。

    慕厭舟的腿雖然受了傷。

    但是身為親王,他別的事可以不參加,壽宴卻不能不來。

    近來天氣已經回暖。

    宮宴的場地也由正殿,挪到了斂云宮正中央的“斂云池”畔。

    兩日后,傍晚。

    斂云池的池底是一眼溫泉。

    此時泉眼仍在向外冒著水,池上不但縈繞著一層云煙,仔細還能看到不少的氣泡,在不斷地出現、消散。斂云池雖然不大,但是池畔這片空地,到底要比大殿,寬敞許多。

    如今,坐滿了朝臣百官、王孫貴胄,仍不顯半點擁擠。

    按理來說,位置寬敞了許多,宋明稚和慕厭舟也不用和上次一樣擠在一起。但為了維持自己在外的形象,慕厭舟在被侍從扶著來到席上之后,仍無比敬業地拖著病軀,將座席挪到了宋明稚的身邊。

    雖與眾人格格不入,但無人敢說什么。

    宋明稚之前也曾來過這種宮廷宴會,但皆是以暗衛的身份。第一次坐在席上的宋明稚,不再需要像以往那樣,時刻戒備,觀察四周有無風吹草動,對周遭的一切,都生出了濃濃的好奇來。

    席上眾人皆各懷鬼胎——

    唯獨他一個,是單純過來吃飯的。

    宋明稚坐下之后,便四處張望了起來。而每上一道菜,慕厭舟都會一邊同他介紹,一邊看他品嘗。順帶還會給他講講,這些菜都是怎么樣做出來的。

    二人其樂融融。

    崇京城內,還有一大堆的隱患未除。

    因而,今日的這場壽宴,皇帝過得并不開心。

    歌舞雖盛。

    但是圍繞在他身邊的人,卻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只知道低頭吃飯,生怕不小心與皇帝目光相撞。不過,他們越是死氣沉沉,皇帝的眉頭便蹙得越緊。

    放眼整個斂云池,唯慕厭舟獨和宋明稚兩人,一直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似乎壓根沒有受到周遭氣氛的影響。

    身著煙粉羅裙的宮女,隨著鼓樂聲緩緩上前,朝二人行禮,并將一盤肉食放在了他們面前的矮桌上。

    斂云宮類的菜肴,擺盤精致。

    唯獨眼前的東西,看著不怎么起眼。

    宋明稚好奇地抬眸望了過去。

    慕厭舟也笑道:“阿稚可認得眼前這道菜?”

    達官顯貴們飲酒作樂的時候,便是暗衛們最緊張之時。在以往的宮殿上,宋明稚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關注周圍風吹草動之上,從來都沒有看過,宴席上有什么美食佳肴。

    宋明稚搖了搖頭。

    他只能大概辨出盤里的東西原料是什么:“……是鵝肉?”

    慕厭舟夾起一塊,放在了宋明稚的碗里:“這道菜的名字叫作‘渾羊歿忽’。”

    宋明稚輕聲道“渾羊歿忽?”

    此時的宴席之上。

    文武百官正陸續起身,向皇帝送上壽禮。

    但心里有刺未拔的皇帝,不但興致缺缺,甚至時不時還會趁著這個機會,向眾人挑刺。

    斂云池邊的氣氛變得愈發沉悶。

    慕厭舟卻像是對此毫無感覺般,眼里只有他的王妃:“這是大楚宮宴上的必備菜,做起來非常復雜。要先處理好鵝肉,然后再將香料還有糯米之類,塞進它腹中。這還不算完……”

    說話間,斂云池邊的官員已經換了一茬,身著大紅色官袍的當朝左相嚴元博,也帶著一大堆的賀禮,出現在了皇帝的面前。

    見他出現,席上立刻靜了下來。

    只剩慕厭舟的聲音,還在回蕩:“之后再將鵝塞入羊腹,等羊肉烤熟之后,棄羊食鵝就好。”

    宋明稚原本想看看皇帝的表情。

    但是聽到這里之后,思緒也被慕厭舟帶到了一邊去:“如此奢侈?”

    “是啊,”慕厭舟笑著看著他面前的玉碗,“嘗嘗看。”

    宋明稚拿起筷子,輕輕地咬了一口:“果然不錯。”

    慕厭舟笑了起來,給他多夾了幾塊。

    宴上一曲奏罷。

    樂師還未換奏新曲,斂云池畔瞬間靜得落針可聞。

    見此情形,慕厭舟終于后知后覺地抬頭,“誒?”他眨了眨眼,像是才發現一般問宋明稚,“阿稚,你看嚴大人怎么跪在地上?”

    跪在地上的嚴元博,狠狠地咬了咬牙,閉上眼:朽木!毫無眼色!哪壺不開提哪壺!

    而走在一旁的陶公公終于忍不住輕輕咳了兩聲:“咳咳,殿下……”

    慕厭舟閉上了嘴巴。

    宋明稚輕輕地放下了筷子。

    也不知道嚴元博方才送禮的時候,給皇帝說了些什么。此時,他竟突然發難,斥責起了嚴元博來,說他有功夫為自己準備壽禮,還不如好好查京城里的那樁血案,盡快將馮家那件事的背后元兇找出來,讓崇京早歸安寧。

    順帶著,一向不理朝政的他竟翻起了舊賬,將戶部一案也提了出來。

    皇帝過壽,朝臣百官自然都要赴宴。

    因此,還有傷沒有痊愈的戶部尚書杜山暉,也被扶了過來,此時就坐在席上——在馮榮貴出事之前,戶部一案已有了些許眉目。那昏君雖然仍不喜歡這個直臣,但到底沒有再為難他。

    此時,聽到皇帝提起戶部一案,杜山暉當即插嘴道:“馮榮貴只是一個小吏,此番誣告,他明面上得不到任何好處!陛下,依老臣所見,馮榮貴背后一定有人指使,而他背后之人,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之徒!”

    皇帝雖然不理朝政。

    但是這個道理,他怎可能不懂?

    宋明稚余光看到,最上座的那抹明黃色的身影,忽然晃了兩下,他面露不安。

    是啊……

    就算找到了兇犯,仍有隱患未除。

    慕寧興登基已有二十載。

    前幾年,被柳家扶上皇位的他,過得小心翼翼。

    他一邊關注著朝堂,謹防柳家或是其他勢力又從自己的手上奪走皇位,一邊暗中出手,殺死了彼時能夠與他爭搶皇位的所有兄弟、叔侄。

    直到這些人死絕,柳家也敗落,自幼壓抑著的慕寧興,方才放下心來,徹底不理朝事,只顧享受。他原當天下海清河宴,朝堂平靜安穩,但是近日發生的事,卻戳破了他這些年來的幻想——

    慕寧興忽然發覺。

    自己的位置坐得還不夠穩。

    但是已多年不理朝政的他,一時間也沒有頭緒,只余煩悶。

    “啪。”

    慕厭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這聲輕響,將眾人的注意力全引在了他的身上。

    慕厭舟用手撐著額,略為不耐煩地看向杜山暉:“我說杜大人,今日是父皇的壽宴,在宴席上能不要說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嗎?”

    話說到這里,已經足夠。

    皇帝心頭的那根刺已被挑了出來。

    若是繼續再說下去,萬一他又放棄召回禁軍,讓他們在京城內繼續搜查,這反倒對自己不利。

    聽到慕厭舟的話之后。

    杜山暉瞪大了眼睛:“烏七八糟?”

    世人皆知杜山暉向來不喜歡自己這個紈绔學生,他當即同慕厭舟嗆聲道:“朝堂之事怎么能用‘烏七八糟’來形容?”

    聽到這里慕厭舟更煩了。

    他將視線落在了一旁的樂師身上:“怎么不繼續奏樂了?”

    樂師愣了一下,連忙又端起器樂,演奏了起來。斂云池前這片空地上,總算不再像剛才一樣壓抑。杜山暉還想說點什么,但卻被一旁的同僚拉了回來。

    坐在最上位的皇帝端起酒盞,連飲了三杯之后,方才緊蹙著的眉頭,這才一點點舒展了開來。

    他垂眸看了嚴元博一眼,煩悶道:“下去吧,此事宴后再說。”

    嚴元博立刻松了一口氣,朝皇帝行禮退了下去:“是,陛下!”

    而席上其余的大皇子黨。

    則在此刻,暗暗將嫉恨的目光,落在了慕厭舟的身上……齊王正在逐漸得勢,這對他們頗為不利。

    這一切,沒有逃過宋明稚的眼睛,“刺殺”二字又在這一瞬,從他的腦海之中冒了出來。

    皇帝懶得再想這些讓他煩心的事,一曲奏罷,宴席上的氣氛,也終于正常了起來。宋明稚余光看到,此時席上大部分人已在正常吃喝。唯獨不遠處的杜山暉,還在吹胡子瞪眼,給同僚們說著什么,似乎對齊王很是不滿。

    宋明稚悄悄移開了視線:“……”

    要不是宋明稚知道,慕厭舟與杜山暉暗中有聯系,恐怕也會被這二人一唱一和騙過去。看完這一幕,他算是明白了慕厭舟的演技為何如此出色:

    齊王殿下在杜山暉的門下,的確學到了些真本事-

    壽宴上的菜實在太多。

    哪怕每道只淺了幾口,但沒過多久,宋明稚就已經吃得很飽了。

    那陣新鮮感過去之后,壽宴也逐漸變得有些無聊,宋明稚看了一會歌舞,便走起了神來。他的表情雖不明顯,但還是落入了慕厭舟的眼底。

    慕厭舟轉身朝他看去。

    突然開口道:“阿稚。”

    宋明稚轉過身:“殿下,怎么了?”

    “若是感覺到無聊的話,那便去別處走走吧,斂云宮雖然不大,但是里面的景致還算不錯,”慕厭舟放下筷子道,“今日席上也沒什么趣事了。”

    宋明稚沒想到,齊王竟然看出了自己的心情。這個時候再否認,反倒有些沒必要。宋明稚頓了頓道:“但是……”

    慕厭舟猜出了他想說什么:“放心,盡管去,這里有我在,旁人不會多嘴的。”

    見宋明稚還在猶豫。

    他又放下茶盞,恍然大悟道:“還是說,阿稚要我陪著?”

    想到他腿上的傷,宋明稚立刻站了起來:“不必,我自己去便是。”

    話音落下之時,他已經遠遠退到了一邊。

    慕厭舟終于沒忍住,笑了出來。

    ……

    傍晚時分,行宮已逐漸亮燈。

    亭臺樓閣半隱于云煙之中,遠望如瑤臺仙境。

    宋明稚此前從未溜出過宮宴,離開斂云池后,看什么都多了幾分新鮮與有趣。

    他上一世,曾來過這座宮殿,對這里已不再好奇,但是離席以后,心情不錯的宋明稚,還是頗有興致地在四周閑逛了起來,好似頭回來到這里般。

    按理來說,宮宴還沒有結束,現在眾人都在斂云池邊,別處應當非常安靜才對。但是,離席沒多久,宋明稚耳畔便傳來了一陣“踢踏”的腳步聲。隨后又聽,幾名太監正高聲道:“小殿下!小殿下!今日莫要亂跑——”

    ……小殿下?

    宋明稚的腳步一頓。

    當今圣上僅有五名皇子皇女,那太監口中的“小殿下”應該就是今年只有兩歲的五皇子……他的年歲實在太小,因此雖然也來了斂云宮,但是并沒有參加今天晚上的壽宴。

    宋明稚剛想到這里,就見宮道的另一邊,出現了一個矮矮的鵝黃色身影。而在他的背后,還跟著兩名體形消瘦的太監。幾人沒有看到遠處的宋明稚,見五皇子跑到宮道上,朝著斂云池的方向而去,便立刻伸手頗為粗暴地將他扯了回去:“那里不是殿下能去的地方!”

    宋明稚的腳步一頓。

    不久前,那群紈绔在王府說“家國大事”時,曾提到過五皇子:

    他的母妃,原本只是皇帝身邊的一個小宮女,一朝得了圣寵后,非但不感恩戴德,甚至還曾尋死……事情傳到皇帝耳邊,他立刻勃然大怒,直接將五皇子的母妃,打入了冷宮之中,并在那里誕下了皇子。

    宋明稚剛想到這里。

    遠處,終于有太監看到了他:“齊,齊王妃?”

    宮里的下人個個都懂得見風使舵。

    看清楚宮道那邊的人是宋明稚后,幾人立刻放下五皇子,遠遠便朝他行了一禮:“奴才參見齊王妃!”

    同時,面露緊張之色。

    宋明稚不禁蹙眉——

    歷史上這個五皇子還沒活過四歲,便早早夭折。史書上雖沒有記載緣由,但如今看來,恐怕少不了這些太監的磋磨。

    宋明稚沒有叫他們起身,而是緩步走了過去。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后,方才還被太監攬在懷中的五皇子,也終于抬頭,怯怯地朝著他看了過來。

    斂云池畔,亮起了燈火。

    宋明稚還沒走近便看見……面前的五皇子,頭頂著兩個小發髻,臉色稍顯蠟黃。他的年紀雖然還小,卻已能看出微挑的鳳眸,與略薄的嘴唇。

    既與慕厭舟這個哥哥有五六分相似。

    還與……上一世與他一道葬身火海的楚朝亡國天子,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宋明稚差一點便將“陛下”這兩個字脫口而出。

    而在遠遠看到他的那一刻。

    剛才還緊抿著唇的五皇子,終于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了出來。太監被他嚇了一跳,下意識抬手便要拍他腦袋,余光看到宋明稚后,方才停下動作。太監略有些后怕地哂笑道:“五皇子的年紀還小,驚擾了王妃,還請王妃莫要怪罪!”

    宋明稚看都沒看這幾名太監一眼。

    他走上前,徑直將五皇子抱在了懷中,低聲問:“殿下為何要哭?”

    或許是因為長期冷宮。

    五皇子說起話來,要比同年齡的孩子更加費勁,他一邊打著哭嗝一邊道:“餓,餓了……”

    斂云宮不缺吃喝,宋明稚聽到這便明白了過來——這群長居冷宮的太監,一定是在來行宮之后,搶走了五皇子的飯食。

    宋明稚面色一沉:“好。”

    他將五皇子抱了起來,打算將人帶到朝露殿去,找些東西吃。

    哪料……

    宋明稚剛轉身就看見。

    遠處的宮燈下,站著一道淺青的身影。

    齊王手握玉杖,正在一眾太監的小心簇擁下,朝這邊而來。

    看清宋明稚的懷里是什么之后。

    他的腳步忽然一頓:“……小孩。”

    末了,不由一臉困惑道:“阿稚何時背著我有了個孩子?”

    第29章 五皇子

    慕厭舟這句話委實有些驚悚。

    跟在他背后的幾名太監,當即忍不住咳了兩下。

    只有宋明稚抱著五皇子,一本正經地糾正他道:“這是五皇子殿下。”

    慕厭舟刻意拉長了語調:“哦——”

    他用手撐著玉杖,緩步走到了此處。

    低頭朝著宋明稚懷里的五皇子看去,調笑著道:“就說嘛,阿稚應該不會……”

    知道他說不出什么正經話的宋明稚,打斷他道:“殿下。”

    慕厭舟立刻閉上了嘴巴。

    接著,他終于將注意力,落在了宋明稚懷中的五皇子身上。想了想,并道:“五皇子?本王之前好像還沒有見過你呢。”說話間,還抬起手,捏了捏五皇子頭頂的那兩只發髻。

    ——方才就在哭的五皇子瞬間哭得更厲害了。

    慕厭舟被他嚇了一跳,終于將手給收了回來。同時輕咳道:“不好意思啊。”

    宋明稚默默退后半步:“……”

    太監手中的宮燈,照亮了斂云宮小小的角落。宋明稚借著燈火,看清了懷中的五皇子的樣貌:歷史上的文帝,駕崩得非常突然。他既無后嗣又未立太子,因此在他駕崩之后,崇京城內便接連發生了數次宮廷政變。皇位幾經變更,終于落在了他一位叔父之子的身上。

    楚朝的末代小天子,雖不算慕厭舟的后人,但二人畢竟來自同一家族,有些血緣關系。宋明稚之前便覺得二人有些相像,但今日同時看到這兩張臉后,方才意識到這種相像,不止“一點”。

    跟在慕厭舟背后的小太監,都是自宮中來的。

    聽他這么說,立刻有人道:“回殿下的話,小皇子出生時,殿下您已經出宮立府了!因而,這些年來,一直都沒有機會見一面。”

    鳳儀宮雖然好,但是慕厭舟顯然要更愛自由。

    他出宮立府后,不但裝病,不愿意入朝為官,甚至僅逢年過節,或是父皇有事傳召的時候,才會進宮一趟。并且每次進宮,能不多待就不多待。

    五皇子身邊的太監沒見過什么世面。

    此時二人皆已呆愣在原地。

    一邊是當下最受皇帝寵愛的齊王和王妃,另一邊則是從出生起,就久居冷宮,甚至沒有什么機會出來的五皇子,孰輕孰重自然不必多說。見宋明稚懷里的小孩一直哭個不停,跟在慕厭舟身邊的太監立刻上前,朝宋明稚懷里的小孩道:“五殿下您要去哪里?奴才帶您回去吧。”

    五皇子說話雖然不怎么流暢,但是太監說的話,他都能夠聽懂。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沒有說話,而是湊近了宋明稚的懷抱中,半晌后方道:“餓……”

    ——或許是自出生以來便被宮中的太監、宮女們克扣,五皇子似乎有些害怕他們,以及看上去略有些不正經的慕厭舟,反倒對宋明稚格外親近。

    五皇子說話的聲音雖然有些小,但一個“餓”字卻再清楚不過。然而,慕厭舟似乎沒有聽清般,朝宋明稚問:“阿稚,他說什么呢?”

    他似乎是有意為之。

    宋明稚自然沒有錯過這個機會。

    “五皇子似乎是餓了,”宋明稚蹙眉,將視線落在了不遠處那兩名小太監的身上,“似乎是飯食,被人給克扣了。”這樣的事情宋明稚早已見過無數次,但他的語氣,還是在瞬間變得格外冰冷。

    那兩名太監還想狡辯:“啟稟王妃,奴才沒……”

    宋明稚直接打斷他道:“有沒有,去看看便知。”

    那兩名太監一直在冷宮伺候,平日里欺負欺負話都說不清楚的五皇子也就罷了,遇到真正的“大人物”卻是連半句瞎話也不敢多說的。聽了宋明稚的話,二人立刻抖如篩糠,連連磕頭,半天也說不出一個整句。

    五皇子再不討皇帝喜歡也是皇子。

    太監知道,此事一旦傳出這里,自己便只有一個下場。

    “王妃饒命!”

    “王妃,奴才,奴才知道錯了——”

    慕厭舟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散去,“原來如此,”他轉身看向自己背后的幾名太監,“一會壽宴結束,去將此事說給陶公公聽,順便問問他,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慕厭舟的語氣,不帶半點情緒。

    然而聽到了他的話之后,地上那兩名小太監,臉上當即就沒有了顏色:“齊,齊王殿下……”

    兩人打算再說一點什么,但是話還沒有開口,人已經被拉了下去。慕厭舟則轉身,再次將視線落在了還在小聲啜泣的五皇子身上,并趁其不備,抬手捏著他的發髻道:“走,三哥帶你去吃好的。”

    五皇子扁了扁嘴正欲哭,聽到慕厭舟后面的話,終于打了個哭嗝,將眼淚全收了回去。同時,抬頭朝慕厭舟道:“真的?”

    一脈相承的收放自如-

    慕厭舟不是第一次在宴席上遲到早退。

    皇帝今日本就心事重重,根本無暇關注他的動向,其他人就算親眼看見他是如何溜走,也不敢多說半句。因此,慕厭舟沒有再回席上,直接與宋明稚一道朝著朝露殿而去。

    有了吃食的五皇子終于打開了話匣子,一行人還沒有走到朝露殿前,宋明稚便知道了,五皇子的大名叫作“慕關書”。

    ……

    一炷香時間過后。

    斂云宮,朝露殿。

    慕關書雖然很餓,但是今年只有兩歲的他,就算敞開了吃,也吃不了多少東西。到了朝露殿以后,慕關書吃了幾塊糕點,便不再像剛剛一樣只知道哭著喊“餓”了。

    此時壽宴已經匆匆結束。

    聽到消息的陶公公,第一時間便趕到了朝露殿來。

    ——吃過糕點以后,慕關書雖然搭理起了慕厭舟,但始終黏在宋明稚的身邊。

    慕厭舟似乎對這個同父異母的五皇子沒什么興趣。

    他回到朝露殿之后,只隨便喂了慕關書幾口糕點,直到遠遠聽到腳步聲,方才重新將注意力,落在這個“五弟”的身上:

    陶公公帶著人來了。

    朝露殿內。

    宋明稚將一塊糕點,送到了慕關書的手中:“殿下還想嘗嘗這個嗎?”

    慕關書猶豫著接了過來:“嘗。”

    他嘴上雖然這樣說,但拿到糕點以后,終于不是方才那般,只顧著往嘴里塞。

    見此情形,慕厭舟也湊上前來。

    他看了一眼慕關書,隨口補充了一句:“他吃飽了。”

    “好了——”

    慕厭舟叫來一名宮女,“帶他回去吧,”說完便轉身看向攥著糕點的慕關書,“我說,吃也吃過了,五弟你也該回自己的住處去睡覺了吧?”

    怎料,剛才還一臉平靜的慕關書,聽到慕厭舟的話后,竟直往宋明稚背后躲:“不,不回……”

    慕關書的表情格外抗拒。

    這一幕正好落在了陶公公的眼底。

    遠遠看到陶公公之后,宋明稚也忽然明白了慕厭舟的意思:作為一名“不愛多管閑事”的閑散親王,慕厭舟若是對慕關書的事情太過關心,實在是有一些不符合他平常的形象。

    若要改變慕關書的日子。

    還得他自己向他的父皇“告狀”。

    想到這里,宋明稚立刻接過話茬,配合道:“殿下為何不愿意回去?”

    慕關書緊攥著那塊沒吃完的糕點,結結巴巴道:“因為,為冷。”

    慕厭舟像沒有注意到來人般,只顧著同慕關書道:“如今都幾月了,還怕冷?”

    慕關書搖了搖頭,結巴道:“正硯殿里冷。”

    “正硯殿”就是人們常說的冷宮,身為皇后之子的慕厭舟,向來不食人間煙火,他似乎并不理解慕關書話里的意思:“正硯殿有什么冷的?”

    然而朝露殿外的陶公公,聽到這心里已經有了數:正硯殿里的那些太監和宮女,私下或許還克扣了五皇子不少炭火。

    慕關書只知道不斷重復“冷”字。

    見狀,陶公公終于帶人走了進來:“參見齊王殿下——”

    慕厭舟的視線終于落在了殿外:“陶公公來了。”

    同時,長舒了一口氣。

    他叫來宮女,讓她將慕關書抱給了陶公公:“快,將他抱走,回去睡覺吧。”

    慕關書雖然只有兩歲。

    但同樣是皇子的他,若沒有什么特殊情況,自然不能在慕厭舟的殿內休息。聞言,陶公公立刻上前,將人接了過來:“今夜實在是打擾殿下和王妃了,奴才這就將五皇子殿下送回去!”

    陶公公的表情格外緊張。

    斂云宮一共就這么大。

    方才的事情,已經傳到了皇帝耳邊。

    當今圣上的子嗣雖然不豐,但是常年只顧著享樂、修仙的他,若不是今天的事情,或許已經忘了自己還有這樣一個“五皇子”。

    若是從前他定懶得管此事。

    但是就在幾天前,大皇子剛剛因為“驚馬”而被遣回崇京城。

    皇帝向來都不會虧待自己,如今“萬壽節”已算是徹底結束,喜愛奢華事物的他,也難在這里繼續待下去了。崇京城里的大小“雜事”又一次被推到了他的面前。

    其中就包括梁王慕思安的事。

    原本懶得理會這種“雞毛蒜皮小事”的皇帝,忽然重視起了“兄弟親情”。聽到慕厭舟和五皇子的事后,他不但令人徹查此事。甚至,一番對比下來,還影響到了他對梁王的處置。

    陶公公自然不敢多嘴。

    他抱著慕關書便要走,但是還沒跨過門檻,便聽宋明稚突然開口道,提醒他道:“陶公公,五殿下方才說正硯殿冷,您記得仔細問問為何。”

    陶公公腳步一頓:“是,王妃。”

    說完便再次朝兩人行禮,帶著還依依不舍的五皇子慕關書,快步離開了朝露殿。

    ……

    宮燈越來越遠。

    不多時,殿外便暗了下來。

    太監關上了朝露殿的殿門,宋明稚正打算轉身,突然聽到——

    慕厭舟帶著一絲笑意的聲音,出現在他耳畔:“父皇回到京城之后,看來有不少事可以做了。”

    說著,他便握著玉杖,走到了宋明稚的身邊來。

    此時,宋明稚已經猜到了慕厭舟是在借五皇子的事,給梁王火上澆油。

    話音落下,慕厭舟又自然地將手搭在了宋明稚的肩上,并隨口道:“這回,宮里宮外都有事要忙了。”

    宮里宮外……

    宋明稚頓了頓突然意識到:

    皇帝自然不會在意一個已經被他遺忘了兩年的五皇子,但是他卻不可能不在意鳳儀宮,與他自己的安危。此前,皇帝早已經大膽將皇宮內外的事情交到嚴元博一黨的手中。

    而今日知道五皇子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還能受到太監欺負后,他還能如此放心嗎?

    陌生的癢意自肩頭擴了出去。

    宋明稚默默將視線落在了慕厭舟的手上。

    “齊王殿下……”宋明稚正欲開口,提醒慕厭舟他的手還在自己的肩上。

    慕厭舟收回了視線:“怎么了?”

    他的手仍習慣性地搭在宋明稚的肩膀。

    見他一臉坦蕩,宋明稚終是將后面的話咽了回去:“……沒什么。”

    第30章 戴帷帽

    皇帝果然已在斂云宮內待膩了。

    次日正午,一行人剛用完午膳,鹵簿便已備好。

    數百號樂手與幢、旌,正候在斂云宮正殿以外,只等皇帝與隨行的官員登上車駕,便可以啟程,趕在傍晚之前回到崇京城內。

    宋明稚隨慕厭舟一道,走至車畔。還沒有上車,便聽見不遠處,斂云宮的宮門邊,傳來了一陣“嘚嘚”的馬蹄聲。數十名身著銀甲、手持纓槍,作武將打扮的人,正騎著快馬朝著宮前的空地而來。領頭的那一個,正是宋明稚不久以前見過的廖將軍!

    他負責率軍守衛崇京外部安防,為何會在今日匆匆出現在行宮?

    宋明稚不由停下了腳步。

    慕厭舟自然而然地將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感嘆道:“好熱鬧啊。”

    看上去事不關己。

    不過眨眼的工夫,廖將軍已經翻身下馬,率眾跪在了斂云宮正殿之前。此時,他正提高聲量,朝著大殿內道:“啟稟陛下,臣廖志鳴有要事相報!”

    廖將軍的聲音中氣十足,瞬間便壓過了樂聲,傳遍了整片空地。話音落下的同時,皇帝也已經在內侍的簇擁下走出了大殿。聽到他這一聲后,皇帝不由蹙起了眉,不悅地開口道:“大呼小叫,有何事?”

    斂云宮內的鼓樂聲隨他這句話停了下來,眾人皆不約而同地將視線落在了廖將軍的身上。此時,他的聲音都在微微地發著顫:“啟稟陛下,臣等在今日清晨,于京郊外搜到了……馮榮貴!”

    近日,搜查已經擴大到了城外。

    禁軍人手不足,廖志鳴所率的守軍,自然也要加入其中。

    皇帝瞬間瞪大了眼睛:“什么?!”

    宮前的空地上,立刻有人面露不安。

    正午的陽光,照得地上的漢白玉,都泛起了刺眼的白光。皇帝愣了一下,立刻在太監的攙扶之下快步走下玉臺階,朝廖將軍問:“馮榮貴人現在在何處?”

    廖志鳴立刻抬起頭來,高聲道:“回陛下的話,臣將他帶到了斂云宮里來!”

    話音剛一落下,宋明稚便看到,幾名年輕士兵,將一名穿著身褚衣、披頭散發的中年男子,押到了馬前來——那人分明就是宋明稚曾在醉影樓內見過一面的馮榮貴!

    朝中有曾傳言……說馮榮貴或許已經兇多吉少。如今,看到他好好地出現在這里,不少人的臉上都露出了驚異的神色。而馮榮貴本人,則是直接跪倒在地,朝著皇帝,“砰砰”磕起了響頭來:“陛,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

    宋明稚用余光看了慕厭舟一眼。

    此時他正笑著,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放心,馮榮貴知道怎么說。”

    顯然,今日這一切都是慕厭舟的安排。

    這時眾人還未從驚詫中緩過神。

    嚴元博已當機立斷道:“來人,快快先把馮榮貴帶下去,等到了崇京之后再審——”

    他表面上一副沉著冷靜的樣子,實際上……藏在寬大衣袖下的手指,正因緊張而微微顫抖著。轉眼,嚴元博已經做出決定:先將馮榮貴押到馬車上,再在回崇京城的途中,派人在暗中,處理掉他!

    讓他徹底閉嘴。

    守衛反應過來:“是!”

    但人還沒有穿過鹵簿,馮榮貴已經一邊“砰砰”的磕著頭,一邊一口氣道:“啟稟陛下!戶部一案,是臣受康文議指使,有意誣告!幾日之前,臣提前收到了消息,說他們要殺了臣以絕后患,臣這,這才提前想辦法,逃出崇京城內……藏在了京郊。”

    “——你,你含血噴人!”

    被點到了名字的康文議,當即面無血色。

    他的身體重重抖了一下,差一點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同時,還下意識將視線,落在了不遠處的左相嚴元博的身上。

    馮榮貴完全沒有理會他的意思。

    馮榮貴又重重在地上磕了一下,他頂著一頭的鮮血,抬起下巴,朝著皇帝高聲道:“想來臣府中的那些家丁,就,就是他們去殺臣的時候,順帶所殺!”

    他這番話,后半段全都是編的。

    話語里既將齊王和他手下的人,從里面摘了出來,又在表面上將近日以來發生的事情,解釋了一個清清楚楚——顯然,這就是慕厭舟那天寫在紙上的。

    斂云宮前的空地上,鴉雀無聲。

    慕厭舟輕輕用手指,在宋明稚的肩上點了兩下,懶聲道:“若不讓馮榮貴一口氣說完,嚴元博定會立刻下殺手,不給他機會。”

    嚴元博此人,非常奸猾。

    那日慕厭舟一眼便自侍從收集來的證據中看出:嚴元博與馮榮貴之間,雖然有著聯系,但是他完全沒有留下任何書面上的證據。那日的麻油,與一切能搜到的證據,最多只能牽扯到嚴元博手下,一名叫“康文議”的禮部官員的頭上去。

    若是非要借著這個機會,將事情引到嚴元博身上,非但除不掉他,反倒會打草驚蛇。

    不同于歷史,此時的慕厭舟還沒有登基為帝,他自然不可能現在就徹查奸黨。因此,那日慕厭舟便將所謂的“密辛”記在了心中,同時還安排了這樣的一出好戲,當著皇帝與眾人的面上演。

    宋明稚低聲道:“我明白了……”

    慕厭舟湊到他耳邊:“愛妃猜猜嚴元博會怎么做?”

    他一邊說,一邊隨手撥起了宋明稚身上的珠玉,看上去好像一點也不關心馮榮貴的事。兩人的身體,也隨著他的動作緊貼在了一起。無論誰看到這一幕,都會覺得齊王這是在與王妃,談情說愛。

    宋明稚微微側身,將唇貼在慕厭舟的耳畔,小聲道:“棄卒保車。”

    慕厭舟挑了挑眉。

    果不其然——

    宋明稚話音落下的同時,嚴元博已經咬牙道:“來人!先將康文議和馮榮貴一道帶走!剩下的事情回京再議,莫要再驚擾圣駕。”聽到馮榮貴沒提到自己,他藏在衣袖下的那只手,終于緩緩舒展了開來。

    這時,守衛皆已聽得目瞪口呆。

    幾息后方才如夢初醒般走上前,將面無血色的康文議壓了起來:“對不住了,康大人。請隨我們這邊走。”

    康文議掙扎著轉身:“嚴大人,嚴大人!臣是冤枉的,嚴大人一定要為臣做主啊——”

    他此番,是在求對方保住自己。

    嚴元博就像是沒有聽到康文議的話一般。

    他轉過身去朝皇帝行了一禮,低聲說道:“請陛下先上馬車,后面的事情由臣來處理。”

    嚴元博不想讓皇帝覺得自己無能,失去他的信任。他早已經打定主意,在回到崇京城,皇帝查案的時候,一口咬定馮榮貴是畏罪潛逃,爭取再讓此事變成一樁無頭案。

    他沒有想到,而且還沒有來得及動手。

    廖志鳴竟在這個當口,將人帶了過來!

    皇帝對朝堂之事壓根沒什么興趣。

    見馮榮貴已被捉拿歸案,所謂的“兇犯”也指向了康文議,他不由長舒了一口氣,一邊在太監的攙扶下登上車架,一邊擺手不耐煩地說:“好,此事就交給愛卿了。”

    嚴元博咬牙道:“臣遵命。”

    同時站在原地,恭送皇帝乘車緩緩地向前而去。

    待馬車走遠后,他方才穿過鹵簿,朝自己的馬車而去。而就在擦肩而過的那一刻,沒來得及登上馬車的慕厭舟,還不忘朝他點頭,笑道:“丞相大人辛苦了。”

    嚴元博打碎牙齒和血吞。

    強撐著朝慕厭舟行禮道:“這是臣應該的。”

    說罷,他便頭也不回地坐上了馬車,心情看上去十分糟糕。

    太監扶著慕厭舟登上了馬車。

    轉眼就只剩下宋明稚,視線還沒從嚴元博消失的方向離開。

    見他未能跟上。

    慕厭舟也緩步停在了車門上。

    末了笑著轉過身,抬起手在他眼前虛晃了一下。

    “回家了,阿稚。”-

    一行數百人于吹打聲中,坐上馬車,離開了斂云宮。車內,嚴元博忍不住用力,捏碎了腰間的玉佩,咬牙切齒道:“馮榮貴……”

    究竟是誰救走了馮榮貴!

    又是誰在今日,將他送到了廖志鳴的手中?

    嚴元博用力將手按在了心口處。

    身為禮部侍郎的康文議,是他的心腹手下,如今……自己只能將他退出去頂罪。這一關雖能夠安然度過,但是看到康文議的下場,自己周圍其他的人,心中自然會生出不安與芥蒂。

    這一切,全都怪那個救走馮榮貴的人!

    “咳咳咳……”

    急火攻心。

    嚴元博終是沒有忍住,低聲咳了起來。

    陽光自車帷的間隙落在他的身上,嚴元博看到……這一回,自己竟被氣得咳出了血來!

    ※

    如今,徽鳴堂周圍已經沒了“耳目”,慕厭舟日常行動變得愈發自由。回到王府之后,他便消失在了徽鳴堂內,對外說是在補覺、休息。不過宋明稚能猜到——齊王殿下十有八九,是在關注宮內的動向。

    自己還是不要打擾他了。

    身為“齊王妃”宋明稚日常可以自由在城內活動。

    回到崇京城后,他便帶著幾名侍從,離開了王府,在坊間隨意閑逛了起來:齊王府所在的“瑤光坊”附近,便是“召安坊”,梁王慕思安的府邸,就在召安坊正中央。他前幾天被皇帝關了禁閉,如今門口還有一大圈守衛。

    宋明稚以熟悉京城環境為由。

    讓侍從們帶著自己,在召安坊內隨便逛了逛。

    并在不知不覺中,遠遠地將梁王府繞了一圈。

    按照宋明稚了解到的消息:

    梁王這次的“禁閉”關得十分徹底,就連家中的采買,都由守衛們負責。而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的那些幕僚、侍從,自然沒有辦法,順暢進入他府中謀劃什么。

    若要來的話,自然要靠翻墻。

    宋明稚早已經將崇京城內,各處的巷道、府宅的布局,印在了腦海之中。他不需要熟悉環境,今日這一趟……只是為了去看看,梁王府的守衛、布局究竟是什么情況罷了。

    侍從一路介紹著帶宋明稚離開了召安坊,最后殷勤道:“王妃還有哪里想去?殿下說了,無論是哪里,您都盡管吩咐。”

    正事已經做完,沒有必要再在此地逗留。

    宋明稚笑了笑,他遠遠看了一眼遠處的齊王府,并沒有選擇回府,而是轉身朝侍從道:“走吧,去北市——”

    一想到此時齊王正在王府內做正事、謀篇布局,宋明稚便格外安心。

    今日自己還是不要打擾他了。

    ……有這個時間,倒不如去北市逛一逛?

    上一輩子沒有好好體會過京城繁華的他,不由躍躍欲試起來。

    聽到宋明稚的吩咐。

    侍從當即道:“是,王妃!”

    片刻過后,便立刻驅車,朝著遠處的街市而去-

    “兇犯”一事已暫告段落。

    皇帝也該正式處理被他遺忘幾日的梁王了。

    宋明稚雖然只遠遠地繞著梁王府轉了一圈,但已經對府上的安防有了一個大致清晰的了解。按照他的猜測……今日或是明日的傍晚,慕思安的人大概就會按捺不住,趁著太陽落山,崇京城里面還沒有亮燈,四周光線昏暗的時機,躍過府墻去梁王府內找他。

    當日酉時,梁王府外。

    頭戴著帷帽的宋明稚,輕輕松松便繞過守在府外的侍衛,躍進了府內。

    不同于嚴元博家,梁王府外雖然戒備森嚴,但那都是為了防止他離府,由皇帝所設。至于,梁王府的內部,簡直沒有任何的“戒備”可言,宋明稚如入無人之境。

    一盞茶的時間過后。

    他已穩穩當當坐在了梁王府書齋的房梁上。

    “梁王殿下,梁王殿下……”

    “殿下,我是程有泉!”

    急促的敲門聲傳到了書齋內,聽到外面人的聲音之后,慕思安立刻上前,將門打開了一條小縫:“你們怎么才來!”

    慕思安在府內收不到外面的消息。

    他反手關上房門,直接問道:“兇犯的事可有眉目?”

    程有泉壓低了聲音,走進門,便直接搖頭道:“今日……守軍在城外,搜到了藏在一座民宅中的馮榮貴!馮榮貴說,是禮部的康大人要殺他,而那兇犯似乎和康大人有關。“

    他猶豫片刻,又道:“康大人雖不承認此事,但是今日,禁軍已經去他府上搜過了,的確找到了他伙同馮榮貴,寫誣狀的整局。我聽說,禁軍似乎沒在康大人府中搜到兇犯。因此便有人推測……那些兇犯,可能當日便逃出了京城。”

    “這,這怎么可能?”堅信兇犯一直都被人窩藏在城內的慕思安,當即便瞪大了眼睛道,“如果當日逃出京城,那怎么會沒有一個人看到!”

    梁王府外的戒備雖不算嚴密。

    但是繞過守衛翻墻進到府內,還是需要有一些真本事的。眼前這人武功雖然不錯,卻不怎么了解朝堂大事,他今日只聽了幾耳朵,最終沒記住多少,此時正結結巴巴道:“好,好像是這樣說的……”

    見他一副一問三不知的樣子,慕思安著急了:“那你今日進府,是要找本王要說什么?”

    這個程有泉倒是記得非常清楚。

    他回過神來立刻道:“陛下似乎是要將禁軍,從殿下您的手中收回去了!”

    假如馮榮貴說的沒有錯,那兇犯便是在數千禁軍的眼皮底下,殺完人之后,悄無聲息地離開京城的。掌管禁軍的慕思安,自然要負首要責任。

    更別說,他身上還有“縱馬一兇”一罪。

    慕思安臉上當即沒了血色:“禁軍……”

    宋明稚看到,慕思安忽然抬起手來,緊緊地攥住了程有泉的衣領。

    他瞪著眼睛,咬牙切齒地問:“父皇收走我手中的禁軍,又要交到誰的手中?”

    程有泉被嚇了一跳,連連搖頭道:“不,不知道了……”

    話雖這樣說,但是稍稍了解大楚朝堂的人都有印象:皇城的禁軍,一直都是由親王負責掌管的。當今圣上登基以后,便處理了那些會威脅自己皇位的兄弟、叔伯。

    如今的大楚,只有兩位親王。

    他從自己手中收回禁軍。

    十有八九就是要將其交給慕厭舟!

    慕思安突然一下松開手,程有泉猝不及防地坐在了地上,他被嚇得顫著聲問:“殿下,我們該如何是好?”

    書房里安靜了下來。

    慕思安咬牙退回桌旁,沉默片刻后,方才一邊艱難地調整呼吸,一邊道:“你先走吧……這里不方便待太久,此事我自有定奪。”

    程有泉忙道:“遵命,殿下。”-

    梁王將他的王妃叫到了書房。

    她剛進門,就看到慕思安正在摔打著屋內的東西。

    她被嚇了一跳:“殿下息怒!”

    同時,側身躲過了朝自己腳下砸來的花瓶。

    “……慕厭舟,慕厭舟!本王今日的落魄,全都怪慕厭舟!”慕思安一邊在嘴里默念,一邊轉身朝他的王妃道,“如今父皇僅有三子,五皇子年幼,且向來都不討他的喜歡。算來算去也就我與慕厭舟,有可能坐上皇位。若是沒有他……”話說到這里,他突然停了下來。

    梁王妃驚魂未定道:“殿下的意思是?”

    她一邊說一邊默默向后退去。

    慕思安端起桌上的冷茶,一口飲盡。片刻過后,他方才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個字:“殺。”

    梁王妃瞪大了眼睛,似乎被嚇得不輕:“可這事要是被皇帝陛下知道……”

    慕思安冷冷地笑了一下:“自然不能讓父皇知道。”

    今日并不是慕思安第一次心生殺意。

    他看了門口的梁王妃一眼,想都沒有多想,便一口氣說出了那個藏在自己心底里,不知多久的計劃:

    “慕厭舟每年四月,都會去柳家的祖墳,給他外祖一家掃墓。柳家祖墳位于半山,離京城有半日的車程,我們就在那個時候動手。殺了他,再對外隨便做些戲,說他是意外身亡就好……屆時,或許還需要你爹,來幫幫忙。”

    梁王妃的父親嗎?

    宋明稚緩緩瞇了瞇眼睛……四月,柳家祖墳。

    他默默將這一切記在了心中。

    梁王府的書房內。

    慕思安還在咬牙切齒地同梁王妃說著些什么,宋明稚已經無意再聽。他足尖一點,便自靠窗的房梁之上,朝屋外躍了出去,不過眨眼之間,人就融入了崇京城濃濃的夜色之中。

    ……

    齊王府周圍并沒有什么民宅。

    宋明稚沒有驚動任何人,便趁著月色回到了王府,仔仔細細地將帷帽收了起來-

    雖然也沒有隔幾天。

    但是在外人的眼中,宋明稚和慕厭舟的關系,已經“不同往昔”了。

    夜色漸深,元九正要給慕厭舟被水洗漱,卻見他放下手中的一冊書,隨口道:“今日不必了。”

    元九愣了愣:“不必?”

    慕厭舟笑著起身,朝他道:“去酌花院。”

    如今,王妃已經知道了殿下的計劃……想到這里,元九不由緊張了起來:“殿下現在去找王妃,可有要事?”

    慕厭舟不禁蹙眉。

    他拿起玉杖,如看看傻子似的看向元九:“找他睡覺。”

    末了,理所應當道:“這算要事嗎?”

    ……

    慕厭舟坐著轎輦,到了酌花院外。

    還不等元九扶他下來。

    慕厭舟便看見——

    此時,阿瑯正一邊收拾床榻,一邊問宋明稚:“公子,可要現在休息?”

    他格外清脆。瞬間傳遍了整座酌花院。

    一旁的銅鏡前……

    宋明稚的動作不由一頓,如今再叫這個稱呼,似乎已經有些不太合適了。他沒有回答阿瑯的話,而是輕輕搖頭道:“往后在府內,換一個稱呼吧。”

    “是,公子,呃……不是。”

    阿瑯愣了一下。

    有些無措地問他:“應該換什么稱呼?”

    宋明稚緩緩轉過身去,背對著銅鏡,無比鄭重地朝阿瑯道:“往后時日……”

    “還是叫我王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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