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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抓馬甲

    院外的侍從,悄悄將視線落在了慕厭舟的身上。他手握玉杖,坐在轎輦之上,唇角已經隨著宋明稚地這番話,揚起了一個淺淺的弧度。

    看上去心情大好。

    叫了他十多年“公子”的阿瑯,不禁愣在原地:“王,王妃?”

    短短幾日不見,公子怎么就……!

    那晚王府的事早已鬧得盡人皆知。

    阿瑯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聽到宋明稚開口,他的頭腦仍是一空。阿瑯張了張嘴,正想說點什么,可是他還來沒得及發出任何聲音,慕厭舟的聲音已自酌花院外傳了過來:“賞。”

    他回頭朝元九擺了擺手。

    心情頗為愉悅道:“去,拿個金錁子給他。”

    慕厭舟出手一向很闊綽,但是像今天這樣,隨隨便便就賞一金的情況,還是很少有的。

    賞賜并沒有堵住阿瑯的嘴,見慕厭舟正朝酌花院中來。他不由睜大眼,下意識開口道:“殿下這個點來酌花院里做什么?”話音落下的一瞬間,他便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并不妥當。

    阿瑯的臉色瞬間一變,他正欲賠禮,慕厭舟已經緩步走進了屋內。

    齊王殿下自然聽到了這番話。

    但是今日,他并沒有同阿瑯去計較的意思。

    慕厭舟笑了一下,他看著宋明稚挑了挑眉,并理所應當道:“本王自然是來這和王妃睡覺的。”

    阿瑯:“咳咳咳……”

    雖然早已經有了準備,但他還是猛地回過頭去,看向了宋明稚。

    與他的震驚不同——

    宋明稚一瞬間便反應了過來,做戲就要做全套,兩人如今正如膠似漆,自然不能分開……!

    宋明稚立刻轉身對阿瑯道:“好了,先退下吧。”

    他并沒有否認慕厭舟的話。

    阿瑯吸了吸鼻子:“是,公子……王妃。”

    說完,終于一臉哀涼地離開了屋內。

    同時艱難地闔上了屋門——

    公子又要和齊王睡覺了!-

    一盞孤燈照亮了半間小室。

    如今,慕厭舟已經不再需要背著宋明稚干正事。

    下人們退下之后,他便自袖中取出信報,正大光明地在燈下手翻閱了起來。同時,對宋明稚道:“愛妃不必再理會我,時間已經不早,你先休息去吧。”

    宋明稚也沒有打擾慕厭舟的意思:“是。”

    他放輕腳步走到了房間的另一頭。

    接著打開衣柜,就像上一次那樣,從中取出了一套嶄新的被褥。宋明稚正打算將這些東西鋪在地上,可是還沒來得及動手,慕厭舟的筆尖,便是一頓。

    片刻后,方道:“不必麻煩。”

    宋明稚的眼底閃過一絲疑惑:“殿下?”

    “斂云宮內那幾日,都是同床而眠,”慕厭舟朝宋明稚眨了眨眼,繼而隨口道,“怎么?愛妃還沒有習慣嗎。”

    宋明稚:“……”

    他的確沒有習慣。

    齊王乃天潢貴胄,見他都沒有在此事上窮講究,宋明稚當然不會承認自己的心思:“怎么會?”

    說著他便將被褥重新放回榻上。

    像在行宮時那樣,將它們擺在了床榻的正中央,輕手輕腳地躺在了靠墻那一面。

    慕厭舟笑了一下,沒再說什么。

    宮燈搖曳著,照亮了半間屋室,宋明稚睡下之后,連半點的聲音都不再發出。片刻過后,屋內就只剩下了慕厭舟時不時翻動信報,產生的沙沙聲響。

    聽到這樣的聲音。

    宋明稚格外的安心……

    自上一世起,宋明稚便有晝夜顛倒的習慣。重生一世,他的作息雖一日一日改變了不少,但是也鮮少能在這個時間點便沉沉睡去。然而今日,伴隨著耳邊沙沙的聲響,宋明稚竟難得早早就進入了夢鄉。

    慕厭舟行事一向小心。

    齊王府內的耳目,雖然已經被宋明稚安排在了府院的外圍,酌花院更是向來沒有人守夜。但是以防萬一,慕厭舟仍然只點了一根蠟燭。眼看燭火逐漸變暗,慕厭舟隨手拿起燭剪,正欲剪掉多余的燭芯。

    垂眸卻看見……

    春末的夜晚還有一些寒冷。

    宋明稚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將他自己緊緊地裹在了被子里,此時只露出一雙眼睛,與鼻子在外,睡得似乎格外香甜。

    勤于政務抓緊一切時間處理公事的慕厭舟。

    竟然被他帶出了幾分倦意。

    ……

    向來淺眠的宋明稚。

    是被一陣腳步聲驚醒的。

    銀白的月光,穿透薄薄的絹紗落進了屋內。

    宋明稚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就看到——

    慕厭舟正收起信報,朝床榻而來。宋明稚剛才睡得實在太熟,他一時間竟沒能回過神來,直接憑著本能問了一句:“現在是什么時辰了?”

    慕厭舟蹙了蹙眉。

    他似乎并沒有料到,宋明稚竟會被自己吵醒。

    火燭此時還未燃盡,慕厭舟借著燭光走到了榻邊,懶聲答道:“子時了。”

    宋明稚喃喃道:“子時……”

    史書中記載慕厭舟夙夜在公,他經常夜以繼日地處理著公事。見他這么早睡覺,宋明稚不由好奇道:“殿下不再看一會信報么,為何這么早便睡下?”

    他的語氣格外認真。

    “早?”

    慕厭舟的腳步一頓。

    他終是沒能夠忍住,不可置信道:“愛妃也太無情了吧?”

    隨后抬手,用內力熄滅了燭火。

    躺上床便道:“不干了。”

    “睡覺。”

    ※

    宋明稚幾乎沒有費力打聽,便從府里的下人口中得知——慕厭舟每一年,都會在每年四月初時,去柳家的祖墳掃墓。眼下,距離他今年掃墓的日子只剩下不到七天的時間,自己必須早早,將這件事告訴給他。

    如今,齊王雖然正與王妃“蜜里調油”。

    但是作為崇京城內知名的“朽木”,他也不能在短時間內改變太多,以防引起旁人的懷疑。因此,拒絕了幾次邀約之后,慕厭舟終于在今日,受那群紈绔好友的邀請,離開王府外出赴宴。

    慕厭舟的腿上還有外傷未愈。

    那群紈绔在這方面格外貼心——他們提前將酒宴的地點,定在了齊王府所在的“瑤光坊”附近,一家名字叫“醉月樓”的酒樓內。

    當日,周太醫故意將慕厭舟腿上的傷,形容得非常嚴重。實際上受傷并沒有那么嚴重的慕厭舟,經過了幾日的靜養之后,已經恢復了七八成。此時他完全可以不用玉杖便自由活動,只有疾行、快跑的時候,才會受到些許影響。

    此時太陽已經半掩于西山背后,但是街道上還沒有來得及亮燈。齊王府周圍,并沒有什么民宅,路邊只有一道并不算高的坊墻。馬車駛出王府之后,便一路沿著坊墻,慢慢地朝著路的西邊而去。

    就是這個時候——

    宋明稚頭戴帷帽,悄悄自馬車后跟了上來。

    大皇子“刺殺”一事,就在近日。

    宋明稚沒有時間去布局,或是思考如何向慕厭舟通風報信。他決定,用最直接的方式,將這個消息傳給慕厭舟本人——

    不必想也知道,齊王應該早已經從杜大人的口中,知道了他這個人的存在。

    原主自幼隨父親學習武功。

    他的內力雖然還算不錯,可是卻欠缺實踐,總的來說,差了宋明稚不少。更何況,身為西域人士,他并不了解京城府宅分布,很難刺探到這些消息。

    或許是因為心中有鬼,擔心被人發現這個殼子里面換了一個人的宋明稚。暫時還沒有打算,暴露自己的身份。

    “嘚嘚,嘚嘚。”

    長街畔只剩下馬蹄聲在回蕩。

    慕厭舟做事一向警惕、小心。

    宋明稚相信:自己不需要多解釋,只要將消息傳到他的耳邊,他就一定能夠提前做好準備,防止意外出現!

    眼看那駕馬車,即將行駛到街角。

    宋明稚正欲向前,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垂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這是他最近一段時間養成的新習慣。

    宋明稚背著人做事時,都會提前確認一下他手腕上的那個鈴鐺,有沒有塞好棉花。

    宋明稚晃了晃手腕。

    確定它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之后,方才將內力凝在足尖,同時還從衣袖之中,取出了他早已團好的紙條。

    宋明稚的輕功格外好。

    他輕輕一躍,便出現在了馬車后一丈外。接著,沒做任何猶豫,便運足了內力,瞄準車窗的間隙,抬起手將他剛才取出的紙團,丟進了車內。

    自始至終,都沒有驚動任何侍從。

    “砰——”

    紙團雖軟,但架不住宋明稚在里面注入了內力。它好似一顆小石子,重重地擊在了車壁上,同時生出了一陣細響。

    馬車內,正在閉目養神的慕厭舟,忽地一下,便睜開了眼睛。

    夕陽的余暉穿過車縫,照入了那雙冷茶色的眼眸中。

    ——殺意,一閃而過。

    長街之上。

    宋明稚輕輕壓低了帷帽。

    確定紙團已經順利丟進車內之后。

    宋明稚沒有多作停頓,直接轉身,朝著另一個方向而去。

    宋明稚早已經做好計劃:

    如今,齊王身邊的耳目已被全部調走,日常跟在他身旁的,都是那幾名心腹侍從。

    齊王殿下并不用在他們面前假裝不會武功,但是,按照自己過去的經驗……他一定會在收到紙團的第一時間,仔細看紙上的內容。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

    宋明稚的余光看見,慕厭舟的反應,竟然與自己推測的,完全不同!

    慕厭舟看都沒有看手中那張紙團一眼。

    他直接將紙團收在了袖中,沒有任何猶豫,就撩開了馬車的車簾,從中躍了出來。

    慕厭舟的動作,將趕車的侍從嚇了一跳,“齊王殿下?”他猛地一下拉住了韁繩,馬車隨著一聲嘶鳴,緩緩地停了下來,侍從立刻回過頭問,“殿下在看什么?”

    說著他便隨慕厭舟一道戒備了起來。

    然而已經離開馬車的慕厭舟,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守在這里。”

    慕厭舟的語氣格外冰冷。

    侍從愣了愣:“是,是殿下!”

    話音落下的同時。

    慕厭舟已經朝著街巷最東邊那片暗處看了過去。繼而,緩緩地瞇了瞇眼睛……

    如今夕陽還沒有徹底消失。

    瑤光坊兩邊并沒有什么商戶、民居,只有坊墻。街道上的一切,都隨著最后一縷陽光,清清楚楚地出現在了慕厭舟的眼前。

    帷帽,素衣。

    真是好久不見……

    慕厭的舟目力極佳,他瞬間便看到了街那頭,還沒有來得及退下的宋明稚。接著,半刻也沒有猶豫,便用輕功追了上去。

    宋明稚瞪大了眼睛:“……!”

    齊王殿下怎么不按照套路出牌?

    宋明稚當了這么多年暗衛,從來都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

    沒有時間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見慕厭舟正快速朝自己而來。

    宋明稚立刻提起內力,隱入了東邊黑暗的街巷之中。短短一百年的時間,很難令一座城池,生出太大的改變,宋明稚對崇京城內的建筑和布局,早已經爛熟于心。

    宋明稚的驚詫只持續了短短一瞬。

    轉眼,他便重新鎮靜下來,按照自己的記憶,朝著附近酒肆、商鋪,最多的“德慶坊”而去——不同于提前做好了準備,戴著帷帽、身著素衣的自己,慕厭舟并沒有蒙面。

    德慶坊里面的人實在太多。

    傍晚又正是酒肆、商鋪一天之中最熱鬧的時候。若要想維持他在眾人心目中的“朽木”形象,只要到了那里,慕厭舟就絕對不會再追。

    更何況……此時宋明稚已經看出:慕厭舟的輕功,似乎與自己相差不大,但是他腿上的傷,卻在無形中拖緩了他的速度。

    只要能到德慶坊,自己便能甩掉齊王殿下!

    不過短短幾息時間。

    宋明稚便在心中,做好了計劃。

    崇京城內漸漸地亮起了燈火,黑、青兩道身影,已化作兩道虛影,在頃刻間躍出了瑤光坊,一前一后朝著不遠處燈火通明的德慶坊而去。

    此時,宋明稚已遠遠聽到了酒肆內傳來的嘈雜聲。他迅速提起內力,正欲趁著這個機會,甩掉緊跟在自己背后的慕厭舟。

    哪知他足尖剛點上坊墻,背后便突然傳來了一聲:“——誰!”

    宋明稚:“!”

    是齊王殿下的聲音。

    宋明稚下意識停下腳步,向著身后看去……搖光坊內的確沒有住太多百姓,但這也并不是什么“禁地”,街道兩邊,隨時都有可能出現行人。

    方才有人看到殿下了嗎?

    宋明稚的掌心,瞬間便浮出了一層冷汗。

    長街另一端……

    慕厭舟隨著那一聲的落下,而停了下來。

    他不再是方才那樣,集中注意力,緊追前面那道黑色的身影。而是毫無預兆地轉身,朝著街角走去。他緊抿著唇,神情也在一瞬之間變得格外嚴肅。

    完了。

    該不會真的被人發現了吧?

    宋明稚的心中,瞬間生出無數個念頭。等他反應過來之時,自己已憑本能轉過身,同樣放輕腳步,朝著慕厭舟所在的方向走了過去。

    宋明稚的動作,格外小心。

    他始終與慕厭舟保持著一小段距離,確定對方已經消失在街轉角后,方才加快腳步,朝著前方而去。

    沒想到就在這時——

    那道熟悉的淺青色身影,竟然又一次,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被他騙了!

    這里壓根就沒有所謂的行人。

    此時,慕厭舟正斜倚在轉角,一邊輕笑著,一邊懶聲道:“不知閣下,找本王有何要事?”

    宋明稚下意識摸了摸手腕。

    確定鈴鐺還好好藏在袖下,方才長舒了一口氣。

    齊王殿下不同于杜山暉。

    宋明稚雖然會改變聲線,但是二人整日低頭不見抬頭見,實在太過熟悉……一時間,宋明稚也不能確定,他究竟能不能聽出自己的聲音。

    宋明稚保持警惕,沒有說話。

    他輕輕地朝慕厭舟搖了搖頭。

    同時抬手壓低了頭頂的帷帽,以最快的速度轉身,按照方才的計劃,朝著燈火通明的德慶坊而去,生怕被慕厭舟抓住。

    與方才不同的是。

    這一回,慕厭舟并沒有追上來。

    宋明稚的耳邊,只余一聲輕笑。

    似乎有哪里不太對勁……

    聽到他的笑聲,宋明稚的腳步不由一頓。眼看即將躍入德慶坊,他終于忍不住轉身,朝著方才那個轉角看去:

    慕厭舟遠遠朝自己笑了一下。

    借著月光取出了紙團。

    德慶坊內的燈火,驅走了夜色。

    宋明稚沒敢多看,迅速低下頭,融入了人群之中。他的心中,也在此時生出了一個猜測:齊王方才突然停下,一開始就不是為了抓住自己。

    而是為了……

    試探自己的身份!

    ……

    瑤光坊內。

    慕厭舟一點一點展開了手中的字團。

    他并不著急看。

    而是輕輕地閉上了雙眼,于心中將方才那人的身影,仔細勾描了一遍。

    帷帽、素衣、武功高強。

    并且……似乎對自己非常關心。

    崇京城內有這樣一個人嗎?

    第32章 關心我

    齊王府的馬車自遠處駛了過來。

    車角的宮燈搖搖晃晃,頃刻間便照亮了這小半條長街,與那張皺皺巴巴的字條。

    慕厭舟緩緩睜開雙眼,垂眸朝著掌心看去,低聲念道:“柳氏祖墓,殺。”

    雖然只有短短的五個字,但是在看清楚字團上所寫的內容的那一瞬間,慕厭舟便明白了方才那人,究竟是想要告訴自己什么——有人要在幾日后,趁著自己去柳氏祖墓掃墓之機,對自己暗下殺手。

    這個人只能是梁王慕思安。

    慕厭舟今晚離開王府,是為了去不遠處的酒樓赴宴。他的身邊與往常一樣,只帶著一名負責駕車的侍從。片刻過后,馬車終于穿過整條街巷,停在了慕厭舟的面前:“吁——”

    侍從將手抵在腰間的刀上,咬牙躍下馬車,無比緊張地喚了一聲:“齊王殿下!”

    侍從一邊說一邊向四處張望。

    努力搜尋起了方才那一名頭戴帷帽的“刺客”的身影。

    慕厭舟并沒有理會侍從,而是借著車角那盞宮燈的光亮,再次將視線落在了他手中的那張紙上……上面字寫得歪歪扭扭,憑借起筆方式與方向能看出,這應該是那人專用左手寫成的。

    薄宣之上透著一股淡淡的松煙氣息。

    最普通的紙張、最普通的墨汁……他顯然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只為了不在自己的面前暴露他的身份。

    慕厭舟的唇邊,多了一抹笑意:“沒事,走吧。”

    侍從愣了一下,仍在緊張:“方才那個男子……”

    “不礙事,”話音未落,慕厭舟已坐上馬車,他輕輕閉上眼,低笑道,“是老相識了。”

    停頓幾息,方道:“駕車,去醉月樓。”

    “……老相識?”侍從被慕厭舟的話嚇了一大跳,他忍不住驚嘆了一聲,接著便慌慌張張地登上馬車,不敢多問一句,“是,殿下。”

    崇京城內逐漸亮起了燈火。

    遠遠看去,恍若天上街市。

    掛著齊王府宮燈的馬車,駛過街巷,朝遠處的醉月樓而去。車內,慕厭舟并不著急處理手中的紙條,反倒是閉上了雙眼,緩緩用指腹,摩挲著它。

    他為何頭戴帷帽,身著素衣。

    ……故意不與自己說話。

    一邊在暗中相助。

    一邊又有意隱著身份?

    馬車外逐漸喧鬧了起來。

    今日要去的那一間酒樓,就在不遠處。

    慕厭舟再一次睜開雙眼,自袖中取出了一個火折子。保險起見,他應該盡快用火折子,將這張紙條燒個干干凈凈才對。

    然而今日……

    慕厭舟猶豫片刻。

    又將它重新折好,仔細放回了衣袖之中-

    德慶坊內。

    宋明稚心有余悸。

    他一邊繼續順著人群向前走,一邊反反復復地回憶,自己方才究竟有沒有露出什么破綻。不過短短半盞茶的時間,向來沉著冷靜的宋明稚,已經低頭看了五六次手腕,確認鈴鐺正好好藏在袖中。

    同時,還忍不住抬起手。

    輕輕地將帷帽撩起一角,去確認自己那頭淺金色的長發究竟有沒有藏好。

    如此反復了好幾次之后,宋明稚方才勉強放下心來。

    自己應該盡快回王府去。

    慕厭舟實在是有一些不按套路出牌。

    按理來說,他今夜應該前往醉月樓,參加酒宴才對,但是……心里有鬼的宋明稚,仍不免擔憂,自己方才會不會露出什么破綻。以致令慕厭舟生出懷疑,并在這個時候回府,殺一個回馬槍。

    宋明稚:“……”

    想到這里,他忍不住將帷帽壓得更低。

    宋明稚今日包裹得實在太過嚴實,雖不至于讓人看到他的模樣,但是這樣的打扮在人群之中太過惹眼。還沒走多遠,周圍人便明里暗里,將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宋明稚假裝沒有看到,加快腳步,穿過人群,走進了一條暗巷。

    ——此地不宜久留。

    確定周圍沒有旁人之后。

    宋明稚再一次運起內力,躍上了屋檐。

    隨后,又利用他對崇京城內,街巷布局的熟悉,特意選擇人跡罕至的路徑,繞遠路返回了齊王府。在墻外等了一會,確認王府里面沒有什么特殊的動靜之后,這才放心躍過院墻,在一座空置多年的院落里,換下了他身上這件素衣,與頭頂的帷帽。

    ……

    齊王府,徽鳴堂。

    宋明稚換回平日里的衣著,緩步朝著堂前而來。那群紈绔做事,向來不會提前安排,慕厭舟今日是被臨時叫出王府的。離府之前,兩人并沒有見過面。

    遠遠看到他的身影,正在掃灑的侍女,立刻停下動作朝他行禮道:“參見王妃——”

    眼前這兩名侍女,都是不久之前,被宋明稚從后院中調到此處來的。因此,每每見到他,兩人總是格外得熱情。

    宋明稚朝兩人點了點頭:“不必多禮。”

    說話間,已隨著“叮當”聲推開屋門,走進了徽鳴堂內。

    見到他出現在這,侍女并沒有太驚訝——宋明稚幾乎每一天,都要來這里,檢查慕厭舟的“功課”,只不過往常慕厭舟也在這里罷了。

    侍女輕聲道:“是。”

    說著,便走上前替他點亮了桌前的那一盞宮燈。

    不過還沒有等兩人走出屋門,宋明稚的聲音已經自她們的背后,傳了過來:“殿下今日,大概何時回來。”

    侍女不由對視一眼——齊王殿下說對了!

    年歲稍長的那一位,立刻轉身,朝宋明稚道:“回王妃的話,殿下離開的時候特意吩咐過。說王妃若是問起,便告訴您,他今日大概在外面待一個時辰。”

    說完不禁在心中感嘆:殿下與王妃的感情果然好,出門一趟還要特意跟王妃留話。

    “……好,”宋明稚朝二人點了點頭,輕聲道,“我知道了,你們退下吧。”

    “是,王妃!”-

    與此同時,酒宴已經到了最為熱鬧的時候。

    邀請慕厭舟前來赴宴的尤建安,再一次為他斟滿了一杯酒,壓低了聲音道:“齊王殿下就放心吧!我們今日可是在包廂之中,周圍沒有人能看進來,偶爾喝一杯小酒,真的沒有什么啊。”

    周圍人紛紛應和起來:

    “是啊,是啊!”

    “人不可以一日無……酒,這不是殿下您當初說的嗎?”

    “放心,王妃又不在這里!只要我們幾個人不說出去,絕對不會有人知道您今天晚上喝酒了,”身著紅衣的紈绔,一邊說話一邊用手肘重重地撞了一下,坐在自己身邊的廖文柏,尋找認同道,“廖兄,你看我說得對嗎!”

    這若是放在往常,廖文柏一定會加入到勸酒的隊伍之中去。但是今日,曾經在慕厭舟這里吃過虧的他,卻保守了不少……廖文柏沒有說話,而是將視線落,在了慕厭舟的身上。

    果不其然!

    慕厭舟抬手推走了面前的酒盞,嚴肅道:“不行。”

    紈绔急了:“怎么不行?”

    慕厭舟突然垂眸笑了一下。

    繼而用“孺子不可教”的目光,朝幾人看去:“就算你們不說,阿稚也能知道我有沒有喝酒。你可別再出餿主意,破壞我與阿稚的關系。”

    紈绔喝了幾杯酒,腦子不怎么清醒:“為,為什么啊?”

    廖文柏不忍直視地移開了視線。

    正如他的所猜那樣……下一息,慕厭舟便意味深長道:“自然是因為,阿稚他晚上……能聞得到啊。”

    廖文柏:“咳咳咳……”

    席上突然靜了下來。

    眾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動作,順著慕厭舟的話,想了下去。

    喝到半醉的尤建安,愣了愣:“……晚上?”

    慕厭舟不知道從哪變出來了一把折扇“啪”一聲拍在了尤建安的腦門上:“別瞎想。”

    尤建安無辜道:“哦,哦。”

    他默默地將酒盞收了回來。

    席上再也沒有人敢勸他喝酒。

    酒樓外間,有人奏起了琵琶,樂聲響起,沒多久眾人便忘記了方才這個插曲。說著說著,竟然難得將話題,轉移到了最近這段時間的朝堂大事上。

    “……聽我爹說。”

    “大皇子這次縱馬行兇,惹得陛下不悅,陛下他似乎有意將統帥禁軍的權力。從大皇子的手中收回來,交到齊王殿下的手里!”

    朝中早已經默認,大皇子會成為未來的太子。放眼整座崇京城,所有的“齊王黨”,恐怕都已經坐在了今天這張桌子上。如今齊王隱約有了得勢的意思,就連這群紈绔,都開始在家中都挺直腰桿做人。

    今日,眾人的興致格外的高。

    有人放下了酒杯,壓低了聲音道,“何止!”他一臉的神秘,“據說,陛下還有意讓齊王殿下,進朝為官。這一回,可不是去‘憑州’那種地方,而是在六部之中。”

    慕厭舟之前就被封了“憑州都督”。

    此職雖然算得上是封疆大吏,位高權重,但是那地方距京城實在太遠,一向都與“凄苦”二字牢牢地綁在一起。慕厭舟也正是為了逃避赴任,這才一直在府中裝病的。

    眾紈绔一直知道此事。

    并且,格外贊成慕厭舟的做法。

    但是這一次卻不一樣……

    在京中任職既不耽擱享樂,又有豐厚俸祿,甚至還能和幾日前的大皇子一樣,時不時耍耍威風。就連這群紈绔,都不約而同地覺得它是樁好事。

    尤建安湊上前:“什么時候?”

    說話的人被他問地愣住了,不由撓了撓頭道:“這,這我怎么知道?目前……陛下應該還在想吧?”

    “切!八字還沒一撇,那你說這么早?”

    眾人瞬間一哄而散。

    話說到這里,他們終于想起要看看慕厭舟的反應——

    和以往不同。

    這一回,慕厭舟并沒有露出不耐煩的表情。看得出來,他雖然仍對朝堂之事,沒有太大的興趣,但是也不算太過抵觸……不只是今日,最近這一段時間,齊王似乎真的對朝政,投入了幾分關注。

    真是稀奇。

    廖文柏終究是沒有忍住好奇。

    多嘴問了一句:“殿下今日怎么這么認真?”

    “是啊!”

    “往常殿下只會說我們煩。”

    說到這里,眾人的目光里,也多了幾分不解。

    “哦。”

    慕厭舟似乎早已有所準備。

    他隨手拿起筷子,笑了笑,并理所應當地說:“阿稚讓我多多關注朝堂之事,不要再像往常一樣,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不思進取了。”

    “他這樣說了,我自然不能辜負他。”

    “你們說,對吧?”

    紈绔甲乙丙丁:“……”

    我就不該多這個嘴。

    ※

    一個時辰后。

    宋明稚回到了酌花院。

    他并沒有早早歇息,而是叫來了阿瑯道:“安排一下馬車,我要出府。”

    阿瑯忙道:“是…公子……王妃!”

    阿瑯辦事向來很干脆,說著他便小跑出酌花院,朝院外的侍從吩咐了起來。沒過多久,又回到院內,交差道,“王妃…呃……馬車還有一盞茶香的時間就過來了,”同時,沒有忍住好奇地多問了一句,“您這個點離開王府,是要做什么呀?”

    崇京城夜里雖然熱鬧。

    但是宋明稚向來都對“逛街”沒有多大的興趣,更別說大晚上離開王府了。

    兩人說話的同時,馬車已遠遠駛了過來。“嘚嘚”的馬蹄聲響徹了酌花院,為此處平添了幾分熱鬧。宋明稚順手打開衣柜,從中取出一件外袍,披在了身上。

    他并沒有對阿瑯賣關子的意思:“時間也不早了,我打算去酒樓,接殿下回府。”

    阿瑯目瞪口呆:“啊?”

    他立刻小跑著跟上前去,在宋明稚的身邊道:“齊王好像才離府不到一個時辰,赴完宴后,他自然會回來吧。”

    阿瑯雖對慕厭舟這個“朽木”沒有多大好感。

    但,但是……

    既然公子喜歡,他自然只能愿公子好。

    在阿瑯看來,出門吃飯花費一個時辰,并不算太久。慕厭舟再在酒樓中待一會,也沒有什么問題。公子現在便急著找他,實在是有一些關心則亂了。齊王好歹是一個親王,也不知道他就這樣被王妃找到酒樓去,會不會動怒……

    若是影響到兩人的關系,或是讓公子難過,那可就不好了!

    兩人一邊說,一邊向前,沒多久便走到了馬車旁邊。

    宋明稚笑一下:“別擔心。”

    說著,便撩開車簾坐了上去。

    按照宋明稚對那群紈绔的了解。

    所謂的“酒宴”自然不可能一個時辰便結束,吃過飯后,他們十有八九還會再找一個類似醉影樓的地方,換個口味,再喝上一頓,不喝到深更半夜是不會結束的。

    齊王殿下一向都不喜歡這樣的活動。

    最近這一段時間,朝堂上暗流涌動,身處其中,他自然有比以往更多的公事,需要盡快處理。除此之外,如今他也該著手準備,應對梁王慕思安的刺殺了。

    齊王殿下可沒有多余的時間去浪費。

    他故意留下句話,說要待一個時辰……便是在暗示自己,再過一個時辰,就去酒樓里面救他回來。

    阿瑯不禁著急道:“公子!”

    他連忙跟在宋明稚背后坐上了馬車。

    ——公子的性子,自小就格外執著,如今遠嫁到了中原,竟也沒有改變分毫。

    馬車緩緩向前而去。

    府內的燈火透過車帷,灑在了宋明稚的臉上。

    他的唇邊浮出了一抹笑意。

    阿瑯還想再勸一勸,但是宋明稚并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像是猜到了他在擔憂什么似的安慰道:“放心,殿下不會生氣的。”

    搖曳的燈火落入了那雙水藍色的眼瞳中。

    宋明稚的眼睛亮亮的:“我猜……殿下,應該會開心。”-

    就像宋明稚猜測的那樣。

    他到酒樓之時,一行人剛剛用完飯。

    早就已經喝到酩酊大醉的尤建安,仍不愿就這么結束:“我說!現在時間還早,我們不如再換個酒肆,好好地喝上幾杯。你們說,怎么樣?”

    慕厭舟“好酒”之名早傳遍京城。

    而他身邊的這群紈绔,一個一個也是貪杯之人。

    尤建安提議之后,眾人立刻應和道:“可以呀——”

    “我聽說瑤光坊內新開了一家酒肆,”尤建安一邊打著酒嗝,一邊道,“離這里又近,且是你我沒嘗過的滋味。”

    此時,就連廖文柏也忍不住心動了,“我看可以!”他轉過身朝著慕厭舟看去,“殿下就算不喝酒,也可以嘗嘗那里的下酒菜啊!我記得齊王府里……好像只有一些清粥小菜吧?您腿傷了這么久,也該吃點好吃的東西補一補了。”

    “是啊,殿下。好不容易出一次門,自然是要在外逛個盡興!”

    慕厭舟緩緩地站起了身來。

    他抬頭朝著窗外看了一眼:“算了吧,時間也不早了,我得快些回府。”

    尤建安將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醉醺醺道:“這才戌時,還早得很呢。殿下再在外待一個時辰,再回府也不算晚啊。往常我們不都是待到那個點的嗎?”

    慕厭舟略微嫌棄地抬起胳臂,將尤建安的手,從自己肩上推了下去,義正詞嚴道:“不了,我若是回去太晚,愛妃一定會擔心的。”

    尤建安不禁踉蹌了一下,他猛地失去了重心,差點便一個沒站穩,摔倒在了地上:“殿下已經這么大的人了,他怎么會——”

    好巧不巧的是。

    尤建安的話音,還沒有落下。

    包廂的大門,便隨著“嘎吱”一聲輕響,緩緩地敞了開來。

    一陣略為熟悉的聲音,自門外傳了進來,打斷了尤建安后面的話:“殿下。”

    尤建安:“?!”

    身披雀藍色外袍的宋明稚,在小廝的陪伴下,緩步走進了包廂。他一進門,先柔柔地喚了慕厭舟一聲,接著又走上前去,放輕聲音,在對方耳畔道:“殿下的腿上,還有傷未愈。再過一會天色太暗,若是不小心再傷著,就不好了。”

    說著,便有些擔憂地垂眸,朝他的腳踝上看去。

    慕厭舟輕輕地握住了宋明稚的手。

    冷茶色的眼睛里,瞬間便漾出了濃濃的笑意,語氣也是眾人從未聽過的溫柔:“我就知道阿稚在擔心我。”

    他一邊說,一邊微微用力,捏了捏宋明稚的手指。

    紈绔甲乙丙丁:“……”

    我也想回家了。

    包廂內的氣氛忽然變得有些曖昧。

    宋明稚出門前雖然多增了一件衣服。

    但慕厭舟還是脫下自己身上的外袍,放輕動作,地披在了他的肩上,柔聲道:“阿稚,當心著涼。”

    宋明稚的耳尖微微泛起了紅。

    他輕輕拉攏了攏衣領,低聲道:“嗯。”

    一番動作下來,兩人已經走到了門邊。

    明眼人都能夠看得出來。

    齊王殿下腳腕上的傷,恢復得不錯,但是在跨過門檻的那一瞬,宋明稚還是微微用力牽回了慕厭舟的手,輕聲道了句:“殿下當心。”

    說著,便拉著他的手走出了門外。

    慕厭舟瞬間心花怒放。

    就在徹底走出包廂的一刻,他還不忘轉過身去朝眾人揮了揮手。

    末了,輕嘆一聲,故作無奈道:“本王也想跟你們在外逛到夜里,但沒辦法,家中有人惦念……王妃實在太關心本王了。”

    眾人聽得牙癢癢。

    慕厭舟轉過身,笑道:“好了,本王回去睡覺了。”

    “我們回頭再見。”

    第33章 害怕嗎

    隨宋明稚一道來的阿瑯看得目瞪口呆。

    直到二人走下樓,阿瑯方才想起轉身,小跑著跟了上去,順帶著還不忘替他們關上包廂的大門,將這些群紈绔關了進去。

    只留下一大屋子的人面面相覷。

    尤建安的酒醒了一半,他呆呆地朝眾人道:“那,那我們還要換個地方,繼續喝嗎?”

    說著便回頭朝同伴們看了過去。

    涼風自窗外吹了進來。

    頃刻間,便吹散了屋內的酒香。

    方才興致勃勃的廖文柏,重新坐了桌邊:“算了,我不去了。”

    眾人也已沒了興致:“回家回家!”

    “散了吧,都散了……”

    說著,便一個個披上外袍,站起身朝著門外走去。

    尤建安輕嘆了一聲:“唉。”

    想到當年一起喝酒的日子,他不禁端起桌上的酒,一飲而盡,不禁在心中嘆道——禍水,真是藍顏禍水!

    ……

    宋明稚與慕厭舟牽著手,一道坐上了馬車。

    侍從上前行禮放下車簾。

    眼前的景象,瞬間變得漆黑一片。

    慕厭舟也于此刻,帶著笑在宋明稚的耳邊道,“心有靈犀一點通,”被他刻意壓低的聲音,聽上去略帶幾分沙啞,“我就知道,阿稚定會來這里找我,不會任我在此處飲酒。”

    “喂養”蠱蟲所需的酒,是一定的。

    慕厭舟每日在府中都會定量飲酒,確保它們不會反噬自己的心脈。崇京城內人人都知道,齊王是個嗜酒如命之人,每逢宴飲,他都會與那群紈绔一樣,只顧暢飲,不顧自己的身體。如今,借著“王妃要自己戒酒”的名義,慕厭舟在外,就能夠名正言順地減少飲酒,不再像從前那般放縱了。

    侍從駕著馬車緩緩地駛離了酒樓。

    此時的崇京城正是繁華熱鬧的時候,叫賣聲、鼓樂聲與行人的談笑聲交織在一起,回蕩在長街上。唯此一隅,一片靜謐。

    宋明稚也笑了一下,低頭道:“這是我應該的。”

    此時他的眼睛已經逐漸適應了黑暗。

    低頭的那一剎那間,宋明稚才看到,此時自己與慕厭舟竟仍……十指緊扣。

    慕厭舟的視線隨宋明稚一道落了下去,這一回,他并沒有像以往一樣說什么“唐突”,而是自然而然地松開了手,繼而輕輕地笑了一聲。

    看上去像是適應良好。

    宋明稚默默移開視線。

    這家酒樓就在齊王府的周圍,兩人沒說幾句話,馬車已駛入了王府,再向前走一會,就是酌花院了。宋明稚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此時自己的身上,仍然披著慕厭舟的那身外袍。

    他頓了一下,正欲將身上這件外袍還給慕厭舟。但還沒有來得及動作,耳邊便傳來一聲:“不必了。”

    慕厭舟一邊說一邊抬手,輕輕替宋明稚整了整衣領。

    宋明稚愣了一下:“好。”

    他知道慕厭舟這是好心,因此并沒有多做什么推辭。

    淺青色的外袍上余溫還未散盡。

    車角的宮燈隨著車,輕輕搖蕩,宋明稚的鼻間,則始終徘徊著一陣淡淡的蘇合香。

    這是慕厭舟身上的味道-

    幾天后,齊王府。

    慕厭舟去柳氏祖墓掃墓的時候終于到了。

    今日是慕厭舟的外祖父柳老將軍的忌辰,因此他每一年都會選擇今日,去為柳老將軍與柳家眾人掃墓、祭拜。柳家如今已經徹底敗落,且無后嗣。

    故而,慕厭舟此舉,向來沒什么人在意。

    卯時,天還沒有亮。

    齊王府里的馬車,已經早早地駛出了府院,一路沿著宮道,穿過了不遠處的召安坊,抄近道朝城外而去。此行,一共有五六駕馬車:除了宋明稚和慕厭舟兩人外,還有幾名熟悉禮法與掃墓規程的下人,也隨他們一道離開了王府。

    這一切,都與過往幾年沒有任何區別。

    晨風將車簾掀起了一角,宋明稚遠遠看到——梁王府門前,已經恢復了往昔的樣子,沒了前幾天那群守衛。

    慕思安畢竟是當朝親王。

    他雖然犯了錯,但是這錯還不至于將他一直幽禁在王府內。若是關得久了,反而不太利于朝堂穩定。

    如今,馮榮貴已經歸案。

    同時還將背后指示他的康文議,給扯了出來。左相嚴元博為了自保,當即便與康文議等人劃清界限,甚至還暗中推動三司速裁此事,爭取盡快將它壓下。

    皇帝并沒有多余的心思,去仔細地了解此事。見馮榮貴與他背后的戶部冤案,已經有了些眉目,便又一次當回了甩手掌柜,同時還心情大好。

    經過朝中那群“大皇子黨”的勸解后,皇帝終于將守在梁王府外的侍衛召了回來。如今,慕思安雖然沒有被官復原職,還在府內思過,但到底比前幾日多了幾分自由。

    同樣……

    更便于他安排刺殺。

    “害怕嗎?”

    慕厭舟的聲音,自宋明稚的背后響了起來。方才還在閉目養神的他,輕輕地睜開了雙眼,笑著朝宋明稚道:“慕思安應該會在半山派人行刺。”

    宋明稚與慕厭舟整日膩在一起,難舍難分。

    二人今日,自然不會分開坐車。慕思安若要刺殺,一定會影響到他。

    慕厭舟并沒有瞞著宋明稚。

    他早在出行之前,就已經告訴宋明稚:自己收到消息,慕思安有可能在今日,派人守在半道,刺殺自己。

    宋明稚整好車簾,緩緩靠回車壁。

    他自然不會害怕這種事。

    但是……原主他出身于貴族家庭,他從小到大都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若是說不害怕,反倒有一些不符合他過往的經歷,與實際上的情況。

    宋明稚輕輕搖了搖頭。

    無比認真道:“的確有一些害怕。”

    雖說早已經收到消息,但是為了盡可能地保證安全,慕厭舟仍在馬車內備了一顆夜明珠。此時它正在一旁,散發著瑩瑩光亮。

    好似一抹月光。

    落在了宋明稚如水的眼中。

    慕厭舟深深地看向他眼底,幾息后,突然忍不住笑了出來:“好啊,愛妃騙我。”

    宋明稚:“……!”

    我方才表現的,有那么明顯嗎?

    經歷了前幾日溫泉中那件事后。

    慕厭舟已經對自己王妃的膽量,有了一個猜測,但見到宋明稚這副鎮定的模樣,他還是忍不住低聲嘆道:“愛妃的膽子向來不小。”

    慕厭舟刻意拖長了語調:“只不過……”

    宋明稚緊張地抬起眼眸:“只不過?”

    慕厭舟又一次笑著閉上了眼睛。

    他不禁用手指,在車壁上輕點了幾下。片刻過后,方道:“只不過演戲,還得多加練習。”

    ……

    齊王府內眾人的作息,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慕厭舟的影響。就連王府里面的下人,也鮮少會在這個時間醒來。此時,無論是馬車里面的人,還是馬車外的侍從,甚至于馬匹,都帶著幾分倦意。

    一群人趕在天亮之前離開了崇京城。

    向著還藏在夜色之中的“樂章山”的方向而去。

    半個時辰之后。

    太陽雖然仍未升起。

    但是最東邊的天空,已逐漸由漆黑變為了墨藍。一層晨霧如薄紗,籠罩著城外的原野與遠處的村落。清晨的官道上面沒有什么行人,齊王府內的馬車一路暢通無阻,駛入了樂章山中。

    進山后不久,馬車內,一路上都在閉目養神的慕厭舟,終于慢慢地睜開了雙眼,輕聲道:“樂章不高,山南是一整片斷崖,不過北邊的山勢,卻并不算陡峭。”

    聽到他開口,宋明稚也輕輕地點了點頭:“只是北邊山道兩邊的樹木,太過繁茂。”

    王朝末年,顯赫一時的柳家,也早已被淹沒在了歷史之中,那群向來只顧享樂的王公貴族,更沒有閑情逸致,來這座并不算什么名勝的“荒山”上游覽。

    因此哪怕算上前世,今日也是宋明稚第一次來樂章山。甫一進山,他便將車簾撩開一條小縫,朝著外面看了兩眼。

    慕厭舟笑了一下道:“所以?”

    宋明稚的語氣格外的認真,他分析道:“樂章山中樹木枝葉交織、無邊無際,形成了一片密林。不但容易隱藏身形,一旦事情敗露,又方便迅速隱入林中。”

    慕厭舟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道:“祖墓就在不遠處。”

    梁王的人應該就藏在這附近。

    馬車的車輪,自石子上碾了過去,發出了一聲細響。

    似乎是在回應他這句話——

    慕厭舟話音落下的同一時間,山道兩旁,突然生出一陣“窸窸窣窣”的雜音。這陣聲音半點也不算大,若是旁人,恐怕還會以為此時正有鼠、兔竄過林間。但是馬車之中,宋明稚和慕厭舟兩人,卻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天色雖已逐漸亮了起來,但是山道兩旁的參天古木,卻將所有光線擋在了背后。如一道墨綠色的墻,這條山道被密不透風地圍在了中間。

    宋明稚的眼前漆黑一片。

    只有那顆小小的夜明珠,還泛著點點暗光。

    就在這片寂靜的山林里——

    耳畔馬匹突然發出一聲嘶鳴,掙扎著想要逃離此地,與此相伴的,還有羽箭破空而來,激出的利響。

    侍從拔出了腰間的長劍:“來者何人!”

    在他說話的同時,山道上已經傳來了一陣兵刃交擊的聲響。

    濃重的血腥味剎那間壓過草木的清香,撲向宋明稚的鼻尖。他正想要攥緊手指,慕厭舟已經輕輕將他牽在了掌心——

    慕厭舟早已經斂起了眸中的笑意,冷茶色的眼底竟是殺意。

    可他的語氣還是一如往常的溫柔:“無妨。”

    “這里有我在。”

    ※

    慕厭舟沒有打草驚蛇。

    他與從前掃墓時一樣,只帶了二三十名侍從。

    慕思安的手下,多是一群酒囊飯袋。但是梁王妃的娘家,卻有許多的高手。他這回刺殺,靠的便是這群人。

    慕厭舟帶的雖是心腹侍從。

    但是雙方的數量,實在是太過懸殊。

    不過,這并不代表慕厭舟今日,就是來這里挨打的——他不打算在今日暴露自己手下的勢力,而是選擇在暗中聯系了柳老將軍當初的部屬,要其也假借著掃墓之名,于今日稍晚些時來到樂章山下。

    皇帝忌憚柳家,哪怕在柳家敗落后,他也不肯重用當年與柳家有關的官吏。

    但是仕途上失意并不代表能力不濟。

    樂章山內的樹木雖然繁茂,不過只有北側,可以上下。

    這群人需要做的,就是在山下堵死他們的退路。

    ——作為崇京城內之名的“朽木”。

    保險起見,他最好將計就計,以不變來應萬變。

    慕厭舟向來都是這樣做的。

    夜明珠照亮了小半駕馬車。

    劍風激起車簾,遠處的廝殺隨即浮現在宋明稚的眼前。馬車內的空間并不大,二人的身體早已緊貼在了一起。

    慕思安的人藏在密林后,不斷地向山道上面放著暗箭,王府里的侍從,已隱隱約約有了難以招架之意。就在這個時候,接連數支帶火的羽箭,終于破空而出,直直地朝著山道上射了過來。

    他們打算直接將兩人燒死在所乘的馬車上!

    刺客的聲音,再一次自密林之中透了出來:“放箭——”

    “是!”

    話音落下的同時,便有十余支火箭破空而出。

    直直地射向了隊伍最中間,那一架由檀木制成的豪華馬車。

    涂了麻油的火箭,接連落在了車壁之上。沒幾息,負責駕車的侍從耳邊就傳來了木材燃燒發出的“噼啪”聲響。眼看馬車已經一點一點燃了起來,那侍從下意識便要拉開著火的車簾。但是此時的火勢,已經由不得他動作。

    侍從猶豫了一下,大聲喊道:“殿下,王妃!”

    但他的耳邊只有風聲與火聲。

    眼見馬車之中無人應答,侍從終于咬牙,在大火燒到自己身上之前,從馬車上跳了下去。不多時,就狼狽地逃進了密林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看樣子是要棄車內的人不顧了。

    密林之中,刺客們對視一眼——

    他們向來都不將慕厭舟這個“朽木”,與他手下的那群侍從放在眼里。

    而眼前的這一幕,也在無形之中,印證了他們之前的猜測:慕厭舟身邊的人,壓根就沒有幾個有用的。遇到危險之時,他們竟然連“護主”的本質,都丟到了九霄云外去。

    林中,刺客的頭領又打了個手勢:“再放——”

    話音落下,又有十余支火箭自林內飛了出去,直直地射向山道。

    此刻,隊伍中間的那輛馬車已燃起了熊熊大火。侍從們傷的傷,逃的逃。官道上只剩下受驚的馬匹在原地踢踏、嘶鳴著。

    那輛豪華馬車里的人,幾乎沒了活下去的可能。

    這些火箭是沖著余下馬車而去的。

    為的便是斬草除根。

    做完這一切之后,為首的刺客方才發出指令,留幾人繼續守在此處,確保萬無一失。自己則帶著大隊人馬,迅速朝著山下退去——在他看來,齊王已死,王府里的侍從也傷亡殆盡。因此這群人并沒有鉆入林中尋找小路下山,而是以最快速度,順著山道向著樂章山下撤去。

    慕厭舟的“朽木”之名太過深入人心,這群刺客似乎從沒想過,一切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

    太陽此時還沒有升起。

    但是樂章山的半山腰,已經飛出了一條火龍——它將這條窄窄的山道,照得比正午還要明亮。

    轉眼之間,隊伍最中央的那架豪華馬車已經燒得只剩下框架。負責斷后的刺客們,提起長劍,快步朝此處而來,打算迅速驗尸,追上前方眾人。

    而在同一時間……

    宋明稚的耳邊,傳來悠悠一聲:“走。”

    宋明稚沒有猶豫:“好!”

    這群刺客顯然沒有猜到——

    宋明稚和慕厭舟,并不在方才那輛最為豪華的馬車之中。兩人所坐的馬車,位于隊伍最后方,表面看上去平平無奇。那群刺客,直接默認里面的人是王府里的侍從。

    不過,它雖沒有像前面那輛馬車一樣,著起大火,但還是遭到了波及。

    此時宋明稚面前的車簾已經燒了起來。

    不過,此處的火勢還不算大。

    宋明稚不自覺抬起手,想要撩開車簾,然而還沒有觸到它,上一世葬身的火海便再一次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之中。宋明稚的身體重重地抖了一下,他下意識將手收了回來。

    負責斷后的刺客就在前方。

    慕厭舟竟然還能分出注意力,去關心身邊的宋明稚。

    他似乎看出宋明稚有些畏火。

    一邊將宋明稚的肩攬入懷中,一邊輕聲道:“我來。”

    清風穿過山道吹向馬車。

    轉眼之間車簾上的火勢,變大了起來。

    不過,慕厭舟卻像是對此毫無感知一樣,直接抬手撩起車簾,帶著宋明稚一道退出了馬車。

    慕思安這一次,決心要取慕厭舟性命。

    他派來的人極其多,就連負責斷后的,都有十多個人。

    就在宋明稚和慕厭舟離開馬車的那一瞬間,便有人注意到了他們——

    負責緊盯著火勢的刺客,在注意到這邊動靜之后,立刻便睜大了眼睛。他張開嘴,正欲通知同伴,然而話還沒有說出口。慕厭舟便已抬起手,拔出了車壁上的羽箭,朝著山林的方向擲了出去。

    下一息,那刺客便無聲無息地躺在了地上。

    “去林中!”

    宋明稚咬牙:“好。”

    刺客倒地的動靜,到底還是驚動了他身邊的幾個人。

    注意到形勢不妙后,立刻就有幾人拔出腰間的長劍,運足了內力,朝著此處刺了過來:“拿下他——”

    “不得留活口!”

    王府里的侍從并沒有逃走。

    其中大部分人,都緊追著前面那群刺客一道下山,以確定他們沒有順小道離開。

    另外的幾人也于此刻現身。

    但是他們的動作終究是慢了一點,還沒有來得及靠近此處,慕厭舟便已與刺客們,纏斗在了一起。

    慕厭舟不知從哪里,取出一把劍。

    他揮劍擋住了刺客的攻勢,同時不忘將宋明稚輕攬在懷中,帶離了正在燃燒的馬車。

    “別怕。”

    慕厭舟的聲音在一瞬間壓過烈火。

    蕩走了不斷在宋明稚腦海中重復的畫面,與一切雜亂的思緒。

    宋明稚重重地點了點頭:“好。”

    他的視線也在這一瞬間,越過慕厭舟的肩,落在了密林的那一邊——

    有刺客正迅速向后退去,借著山林的遮掩,再一次拉滿弓,自慕厭舟的背后,向二人所在的方向射出了一支羽箭。

    這支箭雖沒有點火。

    卻是直沖著慕厭舟心口而來的。

    “殿下當心!”

    宋明稚的身上,并沒有帶刀劍。

    但是作為暗衛,他的身體便是最好的武器。

    宋明稚一刻也沒有猶豫。

    他直接抬起手,用手臂,斜斜地朝那一支羽箭,劈了過去。

    梁王這回找來的皆是一流刺客。

    這一箭滿含著內力,勢要取走慕厭舟的性命。

    自密林到山道有一段不遠的距離,但是羽箭射到這里的時候,仍舊氣勢洶洶。甚至還在剎那之間,切斷了一縷淺金的長發。

    兩人的呼吸又一次交纏在了一起。

    慕厭舟不自覺抬手,扶在了宋明稚的腰間,將他的身體帶著,緊緊貼向自己。

    溫暖,又柔軟……

    他隔著一層薄薄的春衫,聽到了宋明稚的心跳。

    他的心跳竟然也隨之漏了半拍。

    羽箭劃過略顯蒼白的皮膚,帶出一道長長深可見骨的血跡。

    下一息,便“啪”一聲墜在了地上。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視。

    宋明稚看都沒有看自己手臂上的傷口一眼,直接抬眸道:“不疼,殿下不必管我。”

    慕厭舟收起手臂,緊緊將宋明稚擁入懷中:“抱歉。”

    他緩緩地垂下了眼簾。

    低喃穿透兵刃相接時發出的銳響,像一陣風,落在了宋明稚的耳邊。

    伴著這陣濃重的血腥味

    冷茶色的眼中,殺意瞬間排山而來——

    第34章 親喂藥

    寒光順著劍脊攀上了慕厭舟的指尖。

    他握緊了手中的長劍,足尖一點,便抱著宋明稚踏過晨霧與山道,出現在了密林邊,那個還沒有來得及放下弓箭的刺客面前……此刻,慕厭舟并不著急處理眼前的刺客,而是抬手,拂過了宋明稚披散在背后的長發——方才那支箭,切斷了他的一縷長發。

    慕厭舟的動作……

    明明已輕得不能再輕,甚至還帶著幾分憐意。

    可他面前的刺客卻因他這一拂,而亂了陣腳。

    慕厭舟的神情與身手絕不是一名紈绔能有的!

    方才“倉皇逃竄”的王府侍衛,重新回到了不遠處的山道上,見勢不妙,刺客立刻收起弓箭,提起內力,轉身朝密林內而去,想要憑借復雜的山勢甩開背后的人。

    但是慕厭舟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甫一轉身,那刺客便看見——

    慕厭舟竟然已經繞到了自己的身前!

    恐懼似海水朝著刺客拍了過來。

    長劍泛著凜冽寒光破開晨霧,朝著他而來,并于此時生出了一陣輕嘯。山道兩側,所有人的視線,都不約而同地落在了此處。

    但慕厭舟卻于此刻抬手。

    輕輕地遮起了宋明稚的雙眼:“閉上眼。”

    他在說話的瞬間,刺出了這一劍。

    慕厭舟并沒有刺向眼前人的心脈,而是舍近求遠……劈向了對方的脖頸。刺客瞬間瞪大了雙眼,他不自覺低下頭,朝著那把劍看了過去。

    伴隨著一陣刺目的血紅。

    刺客的頭顱,竟被他這一劍砍下,如宋明稚那縷長發般,墜在了地上。

    慕厭舟的武功由柳家人密授而來。

    這些招數皆起源于軍隊,沒有多余的花樣,一切只是為了確保對手絕無生還之機。

    他這一劍,快得不像話。

    頭顱墜地的瞬間,刺客的軀體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先踉蹌著向前走了兩步,過了幾息方才脫力,重重地跌倒在地。

    剎那間鮮血噴涌。

    山道旁鴉雀無聲。

    刺客的武功不低,若想取他首級,力量、內力甚至對人軀體的了解都缺一不可。慕厭舟落劍的那一剎那,就連遠處那幾名刺客,眼中都浮現出了懼意。

    ——縱然是他們,也從未用這樣的招數取過人性命。

    晨霧裹著寒氣彌散開來。

    原以為只是來這里殺個紈绔的刺客們,心中終于生出一種“死到臨頭”的預感,就連握劍的那只手都發起了抖。

    慕厭舟淡淡道:“殺。”

    “遵命,殿下!”

    王府里的侍從沒有錯過這個機會,立刻提劍而上。刺客并不想因為此事而丟命,他們哆嗦著丟掉了手中的劍,向慕厭舟投誠:“齊王殿下!齊王殿下饒小的一命。都是那梁王慕思安,是他派我們來這里刺殺您。求,求您放過我,我們定知無不言……將慕思安的詭計說給陛下聽!”

    “殿下——”

    “殿下求您留我們一命!”

    可惜慕厭舟并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不必留活口。”

    短兵相接的鏗鏘之聲,再次回蕩在了山道之中:“是,殿下!”

    眼前這群刺客,是負責斷后的,還有大隊人馬,此時恐怕已經到了山腳下。慕厭舟并不缺人做證,更不會留一群見過他真面孔的人在世間。

    山道之上,血流成河。

    慕厭舟再次抱起宋明稚,轉身退入林間。

    直到將殺伐之聲遠遠甩在身后,方才緩緩地放下了遮在宋明稚眼前的那只手。

    ……

    被刺客注入內力的羽箭,劃過了宋明稚的小臂。鮮紅的血液自傷處汩汩而出,雖還未過幾息,但已染紅了他整條衣袖,宋明稚的臉色,也因為失血過多,而變得格外蒼白。

    慕厭舟將宋明稚放在了一棵槐樹下。

    高大的樹冠遮住了東方天際露出的那一抹暖色,隱約透出了幾抹光亮。

    慕厭舟輕抿著唇,沒有說話。

    眸中再也沒了平常的笑意。

    ……刺殺一事已告一段落,殿下為什么突然不開心了?

    宋明稚雖然不明白,慕厭舟為什么會露出這樣的神情,但還是閉上嘴巴,乖乖配合他抬起了手臂。

    宋明稚身上穿著一件窄袖袍。

    慕厭舟自懷中取出一把匕首,小心翼翼地割開了他傷處附近的那片衣料。那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再次出現在了兩人的眼前。

    宋明稚劈箭時有意找了角度。

    因此,他手臂上的傷雖然深,看上去還有些可怕,但是并沒有傷到要脈——這樣的傷,對宋明稚來說算不了什么。

    見慕厭舟緊蹙起了眉。

    宋明稚立刻道:“殿下不必擔憂,方才那一箭并沒有傷到要處,撒些傷藥便好,并不礙事。”

    慕厭舟輕輕搖了搖頭。

    他沒有說話,而是先抬指封住了宋明稚手臂上的幾大要穴。接著,迅速處理好傷口,撕下一角衣料,小心翼翼地纏在了宋明稚的傷處——他的動作格外輕。

    慕厭舟雖然不至于刀口上舔血。

    但出生于皇家的他,也并非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情。

    慕厭舟對受傷與死亡并不陌生。

    在今日之前……慕厭舟不會將這種“并不危及性命”的傷放在心中。但是這一刻,他的心中竟然出現了一種陌生、奇怪的不忍來。

    ……他有些不忍看宋明稚的傷處。

    那種奇怪的不忍,甚至蔓延到了他的心臟。

    慕厭舟終于將自己的視線,從宋明稚的傷處移了開來:“好了。”

    同時輕輕將宋明稚的手臂自掌心放了下來。

    他忍不住去想——

    這道傷,會不會在宋明稚的身上留下疤痕。

    山道一點一點安靜了下來。

    太陽不知道在何時,投出了一陣暖暖的光亮,穿過樹木的間隙,落在了地上。

    宋明稚則像是想要證明自己真的沒事一般,抬起了頭,輕輕朝慕厭舟笑了一下:“傷得不重,養養就好,殿下放心吧。”

    慕厭舟緩緩地垂下了眼簾。

    宋明稚的鼻尖,也不知道在哪里蹭了些灰,臟臟的。

    臉頰上還沾染了些許血跡。

    只有那雙眼睛,到了這個時候,還是那么那么的亮……看上去可憐兮兮的。

    見慕厭舟一直盯著自己的臉頰,宋明稚不由抬起另一只手,在臉上蹭了蹭,同時疑惑地開口道:“殿下?”

    慕厭舟移開了視線。

    沉默片刻,他方才開口,低聲道:“抱歉,是我拖累你了。”

    這是宋明稚第一次從慕厭舟身上看出“低落”二字。

    宋明稚開口正欲辯駁:“殿下這是什么話——”

    話還沒有說完,半跪在他面前的慕厭舟已緩緩站起了身來,他再一次脫下自己身上那件外袍,小心翼翼地披在了宋明稚的身上,替對方遮住了那片裸露在外的皮膚。

    宋明稚又一次陷入了那種淡淡的蘇合香中。

    俯身的那一瞬,慕厭舟終于再次笑了起來。

    此時的山林中,只有他們二人,可慕厭舟還是輕輕將唇貼在了宋明稚的耳邊,用只有宋明稚能聽到的聲音,許諾道:“之后不會了。”

    ……

    山林之中的氣氛。

    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慕厭舟替宋明稚整理好衣襟,方才重新起身笑道:“話說回來,阿稚的身手真是利落。”

    ——宋明稚方才用手臂,劈歪了那一支朝慕厭舟心口而來的羽箭。

    這絕不是沒有武功的人隨隨便便就能做到的。

    只不過,單憑他剛才那一手。

    慕厭舟也暫時看不出宋明稚的武功,究竟深淺如何。

    宋明稚頓了頓:“殿下謬贊了。”

    原主本就有武功,宋明稚沒什么隱瞞的意思。況且郡王世子會武,簡直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宋明稚可是曾在守衛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府,跑到醉影樓去的人,慕厭舟也早已猜到他有武功。因此,并不意外:“若不是有阿稚,我今日……恐怕是要重傷了。”

    宋明稚方才已經看了出來——

    慕厭舟的武功比自己預想的還要高,就算自己不出手,他也不會被刺客“重傷”。

    宋明稚忙道:“殿下言重了。”

    轉眼,太陽已經照亮了東邊的天際,踢踢踏踏的馬蹄聲回蕩在山道之上。負責接應慕厭舟的人,已經完成了他們的任務,正朝著此處而來。

    慕厭舟沒有接宋明稚的話。

    他緩緩搖了搖頭,假裝無比認真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慕厭舟笑了一下,朝宋明稚眨眼道:“我欠愛妃一次,愛妃先好好記著,日后無論想要什么,只管說就好。”

    ※

    看到慕厭舟真面目的刺客,皆已被侍從滅口。

    早早守在樂章山下的援軍,也在第一時間,抓住了那群意圖逃跑的刺客,將他們綁了起來,現在只等著送入京城受審。

    今日顯然沒有時間再掃墓了。

    慕厭舟將宋明稚抱上了馬車,再一次順著山道,朝不遠處的崇京城而去。

    宋明稚的傷處,雖然上了藥。

    但是以防萬一,慕厭舟還是打算在第一時間,找太醫進府,來為宋明稚診治。

    ……

    巳時,梁王府。

    慕思安一夜都沒有睡。

    估摸著刺殺已經結束,“齊王意外身亡”的消息也該傳到崇京城內,按捺不住喜悅與期待的慕思安,終于忍不住叫來了一名侍從,低聲朝對方吩咐道:“去,現在就到齊王府門口守著,有什么消息第一時間來報!”

    侍從領命:“遵命,殿下!”

    慕思安笑了一下:“走吧。”

    說著便緩緩地端起了桌上的茶盞。

    他回頭看到——

    長桌的另外一邊,身著煙紫色羅裙的梁王妃,正一臉緊張地坐在桌前,死死地盯著門外,就連絲帕都被她緊緊地絞在了指間,變得皺皺巴巴。

    看到她這副緊張的模樣,慕思安不屑地笑了笑,將手中茶盞一飲而盡。

    “怕什么怕?”他放下茶盞,轉身對梁王妃道,“慕厭舟那朽木,絕對不會知道他今日還有這樣一劫。王妃盡管放心便是,任慕厭舟有多大的氣運,也逃不過今日的天羅地網!況且……岳丈做事,你還不放心嗎?”

    話雖這么說,可是梁王妃妃有些不安心:“但……”

    慕思安打斷了她的話:“沒什么但是的。”

    同時,還緩緩將視線,落在了她的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后,隨口道,“你身上這件衣服實在是太素了,”慕思安笑著,意味深長道,“要本王說,還是鵝黃色的好看啊……”

    親王妃不能穿鵝黃色。

    在大楚,這是只有太子妃能穿的顏色。

    梁王妃被他嚇了一跳,她下意識朝四周看去,確定他的話沒有被旁人聽到,同時壓低了聲音提醒身邊的人:“還請殿下謹言!”

    慕思安非但滿不在意。

    反倒是大聲笑了起來:“哈哈哈怕什么怕!慕厭舟一死,太子不是我還能是誰?”

    他緩緩地壓低了聲音。

    停頓片刻,方道:“別說是什么太子之位了,就連那皇位……也只有我能得。”

    ……

    慕思安派出去的人早早守在了齊王府外。

    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他的耳邊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有馬車穿過坊門,以最快速度,朝著齊王府駛了過來。

    被慕思安排到這里來的侍從,只知道有刺殺,但是并不太清楚自家梁王的計劃,具體又是什么,看到這駕馬車之后,他便立刻激動了起來。

    侍從悄悄地退到了街角。

    借著另一戶人家門口巨大的石獅,探出頭朝著齊王府看去。

    “吁——”

    通體漆黑的駿馬急停在了府門外。

    侍從正覺得古怪,還沒想通車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便看到……此時應該是一具死尸的齊王,竟然抱著一個人,從馬車上面走了下來!

    “……這,這怎么可能?”

    梁王殿下不是說慕厭舟今日必死無疑嗎!

    侍從雖然不清楚慕思安今日的具體安排,但看到慕厭舟完好無損地出現在這里,他便知道——梁王殿下這一回或許要惹上麻煩了!

    慕厭舟腿上的傷已經痊愈。

    他直接抱著懷里人跨過王府門前的石階,快步走了進去。

    此時,梁王的侍從才看清,慕厭舟懷里抱著的是他的王妃!

    “這,這怎么辦……”

    京城中人誰不知道,齊王對他的王妃一往情深。若是刺客壓根沒有傷到一個人,白讓慕厭舟逃出生天也就罷了……可偏偏傷到了齊王妃!

    藏在石獅子背后的侍從。

    腿都不由自主地發起了抖來。

    他狠狠地咬了咬自己,下意識便要扶著石獅子轉身,朝召安坊而去,給慕思安通風報信。可是還沒有來得及動作,他便看到……走進府門那一刻,慕厭舟突然轉過身來,冷冷地朝自己所在的位置瞥了一眼。

    下一息,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那扇朱紅色的大門之中。

    雖然只有一瞥。

    那侍從還是看清:慕厭舟的眼中滿是殺意……

    侍從的腿一軟,一屁股便坐在了石獅子前:“完,完了……”

    這一回梁王殿下怕是要遭難了!

    他四肢并用,從地上爬了起來。

    繼而連滾帶爬地朝著王府而去,第一時間給慕思安報信。

    ……

    瑤光坊內人雖然不多。

    不過早晨巳時,卻正是百姓,還有各府侍從外出采買的時候。

    這一幕不但落入了梁王府那名侍從的眼中。

    同樣還落入了無數崇京人眼底-

    酌花院位于王府最深處。

    慕厭舟并沒有抱宋明稚回那里,而是穿過前院,將他帶到了徽鳴堂中。

    同時在第一時間,派人去皇宮,來請太醫為宋明稚看診。

    齊王府的地理位置,非常優越。

    它不但緊鄰著城中的繁華之地,甚至與皇宮也沒有隔太遠的距離。

    因此,還沒有過多長時間,王府里的下人,便氣喘吁吁地帶著一名太醫,奔回了府中:“殿下,祝太醫來了——”

    伴隨著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響。

    一名須發皆白的老太醫,已經被兩名侍從架入了屋內,同時,還不忘呲牙咧嘴地道:“哎喲,慢點慢點!”

    他的背后,還跟著一個手捧藥箱的小太監。

    甫一進門,那名小太監便嗅到了一陣濃重的血腥味,他的余光看見……不僅僅衣袖,齊王妃身上那件淺白的外袍上,也滿都是血跡。

    小太監:“……!”

    齊王對王妃格外在意。

    萬一他真有三長兩短,自己說不定也會跟著倒霉。

    以為宋明稚就要重傷不治的小太監,立刻放輕腳步偷偷退了出去,只留祝太醫一個人在此應對。

    ……

    宮里的太醫到底是見過世面的。

    他并沒有像那個小太監一樣,被這滿屋子的血腥味嚇破膽——樂章山距離京城有一段距離,倘若王妃真的深受重傷,他定然堅持不到回王府時。

    太醫第一時間強壓下心中的緊張。

    他解開了纏在宋明稚手臂上的布料,迅速為他清洗起了傷處。

    一炷香的時間過后,終于處理完畢,拿來絲帕擦掉了額間的冷汗:“萬幸!”

    太醫長舒了一口氣道:“齊王妃手臂上的傷口,雖然很深,但是第一時間,便止住了血。如今只需好好服藥,在府內靜養,未來是不會影響到正常活動的。”

    說著,便輕輕將宋明稚的手臂放回了床帷之中。

    府內的侍從,也在這個時候端著湯藥,快步走了進來:“殿下,藥煎好了!”

    慕厭舟松了一口氣。

    他朝太醫道:“屆時還請祝太醫來府上,替阿稚開些去疤的藥。”

    太醫連忙應下:“這是下官應該做的!”

    他這一次來王府,來得實在太過著急,身邊除了那名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小太監以外,誰也沒有帶。眼見宋明稚的傷已經處理完畢,太醫也沒有在這里多耽擱的意思,連忙轉過身去,自己收拾起了藥箱。

    作為一名資深太醫。

    他已經很多年沒做過這種活了。

    祝太醫的動作稍有些慢,他一邊收拾藥箱一邊看到——侍從放下湯藥之后,便自覺離開了徽鳴堂。慕厭舟輕輕將床帷掀起一角,理所應當地端起了藥碗。

    他竟然要屈尊降貴,給王妃喂藥?

    祝太醫進宮已有四十多年,算是看著慕厭舟長大的。

    此前他雖已聽過,齊王與王妃的“事跡”,但是在親眼看到這一幕前,祝太醫也沒有料,在宮中養尊處優,身邊隨時都有幾十號人伺候等著的朽木,竟然有一日會去照顧旁人?

    這還是那個齊王嗎!

    祝太醫雖然放緩了動作,但整理藥箱總歸要不了多長時間。

    他不能一直待在這里,看了一會兒終于低聲朝慕厭舟行了一禮,背著藥箱走了出去。

    祝太醫出門的那一刻:慕厭舟已無比小心地將宋明稚半摟在懷,他舀起一勺湯藥,輕輕吹了兩下,方才放到了宋明稚的唇邊,同時低聲道:“來阿稚,小心燙著。”

    太醫:“……!”

    在宮中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齊王,真的學會照顧人了。

    太醫看得太過認真,被門檻絆了一下,險些跌倒在地。他忙扶著門框,穩住身形,以最快的速度自徽鳴堂內退了出去。

    末了,低嘆一聲:

    太陽還真是能從西邊出來!

    ……

    齊王府內的下人都知道。

    絕不能在殿下和王妃獨處的時候來打擾他們。

    太醫走后,徽鳴堂內便只剩下了宋明稚和慕厭舟兩人。

    宋明稚只傷了一只手臂。

    喝藥對他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

    太醫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兩人也無須再演。

    宋明稚并沒有張嘴,而是理所應當地抬起了另一只沒有受傷的手,從慕厭舟的手中接過湯匙,輕聲道:“殿下,我自己喝藥就好,您先去忙吧。”

    說著便欲坐直身,脫離慕厭舟的懷抱。

    萬萬沒有料到的是——

    宋明稚還沒有起身,便被慕厭舟微微用力,再一次攬進了懷中:“不行。”

    宋明稚愣了愣:“……不行?”

    話音落下的同時,湯匙已經到了他的唇邊。

    慕厭舟不容他拒絕:“張嘴。”

    第35章 惹到了

    瓷制的湯匙帶著淡淡的暖意,輕貼在宋明稚的唇邊。

    慕厭舟輕笑道:“屋門沒關。”

    只一息,宋明稚便反應了過來——

    此時還沒有到正午,天色正亮,侍從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在徽鳴堂外,甚至就連方才離開的那一名太醫,都有可能會殺個回馬槍。在他們的眼里,齊王當然不能看著自己喝藥,什么都不做。

    禍患常積于忽微……

    若是要演,絕對不能忽略細節。

    宋明稚立刻配合地張開了嘴巴。

    慕厭舟輕輕地將湯匙向前傾斜,帶著淺淡苦香的熱氣裊裊升了起來,撲向他的鼻間。不過,宋明稚卻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便將湯匙中的東西一飲而盡。

    慕厭舟好奇道:“阿稚不覺得苦?”

    宋明稚認真道:“還好。”

    生肌止痛的湯藥除了苦澀以外,還帶著一點淡淡的鐵銹氣。宋明稚不知道里面究竟都有什么草藥,對他來說,這湯藥雖然有一些難喝,但是不至于苦澀到難以入口。

    慕厭舟再次垂眸舀起一勺湯藥。

    述蘭雖然附屬于大楚,是一個小國。

    但是位于商路上的它,自古便是繁榮富庶之地,國中的貴族也一個比一個懂得享受。作為述蘭的小郡王,宋明稚卻既不怕疼,又能吃苦……

    慕厭舟忽然有幾分好奇。

    宋明稚他究竟是怎么長大的呢?

    宋明稚輕輕將嘴唇,貼在了瓷勺畔。

    還沒有將湯藥喝到口中,他便聽到,徽鳴堂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元九小跑著穿過了前院。

    不過轉眼,他的身影便出現在了門前,接著急匆匆地走了進來,于第一時間朝慕厭舟道:“啟稟殿下,消息已經傳到宮中去了!”

    他一口氣說完這句話后,方才后知后覺地看清兩人在做什么。

    元九:“……!”

    殿下他,他竟然在喂王妃吃藥?

    元九雖然不是什么外人……

    但是,見他急匆匆闖進徽鳴堂中,宋明稚終不由在心中暗暗感慨道——齊王殿下果然很有先見之明!

    慕厭舟沒有朝門外看一眼。

    而是低下頭,輕聲提醒道:“愛妃?”

    宋明稚頓了一下,立刻把湯藥喝了下去。

    慕厭舟又漫不經心地舀起了一勺湯藥,終于在等待它晾涼的間隙開口,朝元九問:“之后又有何動作?”

    元九在慕厭舟的身邊,待了這么些年,大小也見過一些世面。他立刻低下頭去,一邊整理思緒,一邊說了起來:“回齊王殿下的話,皇帝陛下知道此事后,在宮中大發雷霆,并于第一時間派人出宮,將梁王帶進鳳儀宮內……”

    徽鳴堂內,闃然無聲。

    元九的話音落下之后,半天也不見慕厭舟回答。

    見此情形,他終于忍不住抬頭,悄悄地朝前看了一眼——徽鳴堂最西側,那張懸著青紗帳幔的床榻畔,慕厭舟正低頭用湯匙,輕晃碗里的湯藥,等待它變涼。幾息后,方才再次拿起湯匙,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放在了宋明稚的唇邊。

    殿下竟然在專心致志地喂王妃吃藥?

    元九的小動作沒有逃出慕厭舟的眼底。

    慕厭舟蹙了蹙眉:“繼續。”

    元九立刻回過神,再一次低下了頭去:“是,是殿下……”

    他將震驚,強壓在了心底。

    同時忍不住在心中猜測——

    這也是齊王殿下計劃里的一環嗎?-

    或許是因為身上受了傷。

    宋明稚剛剛喝完藥,頭腦便逐漸昏沉了起來,似乎是有一些發燒。

    慕厭舟并沒有叫人送他回酌花院。

    而是放下了榻前的紗帷,留宋明稚在徽鳴堂內休息。

    徽鳴堂內的下人們,之前都是在王府后院里干粗活、雜活的。起初他們雖有一些不適應,但是沒過多久,便上了手,干起活來甚至起來要比此前皇帝派來的那群人更加積極、上心。

    最近這一段時間,慕厭舟夜里雖然住在酌花院,但是白天仍要在徽鳴堂內讀書。有他在這里。下人們更是一點也不敢懈怠。今早慕厭舟一行人離開王府去樂章山后,下人們清掃了徽鳴堂,同時按照慣例點燃了香料。

    此刻……

    宋明稚身上那一條被子。

    甚至就連枕頭上,都沾著一些淡淡的蘇合香,和慕厭舟的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不知怎的,宋明稚竟有一點不習慣。

    “殿下……”宋明稚用另一只沒有受傷的手撐在榻上,緩緩地坐了起來,“現在時間還早,殿下處理公事要緊,我就先回酌花院里休息吧。”

    此時,元九已經離開徽鳴堂。

    屋內又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宋明稚隔著那道青紗帳幔看見:

    聽到自己的話之后,慕厭舟手上的動作,不由一頓。

    他搖了搖頭。隨口道:“不必,阿稚留在這里養病吧。”

    宋明稚上一世時雖然是暗衛,武功要比現在高強許多。但可能是因為小的時候,在吃穿之上有所欠缺,他的體質向來都很一般,長大成人后,也常常因為受傷而生病。不過那個時候,宋明稚都是硬扛著過去的。

    “養病”對宋明稚來說,是一個有些陌生和奇怪的詞……

    但是慕厭舟的語氣稀松平常。

    宋明稚只好聽他的話,重新躺了回去。

    方才那碗湯藥里,似乎也有些助眠的草藥。

    宋明稚的頭腦愈發昏沉。

    可躺回去之后,他卻并沒有在第一時間閉上眼睛休息——

    宋明稚已經習慣,慕厭舟在夜里趁著自己睡覺的時候處理政事。但是現在,太陽仍高高掛在天際,這個時候休息,宋明稚總覺得有一些不大自在。

    更何況,幾個時辰之前,他的身邊才發生了一件大事。

    也不知道殿下要怎么處理。

    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青紗帳幔那頭突然響起一陣輕笑,慕厭舟的聲音,穿過半座徽鳴堂,落在了宋明稚的耳邊。

    慕厭舟就像是猜到他心中在想什么似的,輕聲道:“安心,阿稚只需要好好休息,養傷、享樂便好,剩下的事情,都是我需要做的。”

    他的語氣雖帶著笑意,并不嚴肅。

    但是宋明稚知道……齊王殿下一定能夠做到!

    ……

    宋明稚昨天晚上就沒有睡覺。

    放下心來之后,正在發著低燒的他,直接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宋明稚也不知道,自己這一覺究竟睡了多長時間。

    他只隱隱約約地聽到——

    皇帝將身邊的陶公公派到了齊王府中。

    “……陛下聽說今天早上發生的事后,龍顏大怒,立刻便叫奴才出宮,來將殿下和王妃一道帶入鳳安宮中,仔細處理今早之事,順便好好壓壓驚。”

    宋明稚輕輕蹙起了眉。

    他正欲掙扎著起身。

    卻聽見慕厭舟低聲道:“不行。”

    陶公公被他嚇了一跳:“不,不行?”

    殿下這又是要做什么。

    徽鳴堂正廳,慕厭舟回頭看了一眼那道青紗帳幔,他壓低了聲音,對陶公公道:“阿稚今日受了傷,現在狀態還沒有恢復,需要好好休息,進宮一事不如等到明后天再說吧。”

    ……陶公公聽得目瞪口呆。

    慕厭舟頓了頓又道:“還請公公替父皇傳話,就說等阿稚狀態好些,本王定第一時間進宮。”

    他的神情格外認真。

    慕厭舟知道——

    皇帝向來多疑猜忌,自己體內的蠱毒便是證據。只要蠱蟲還在自己的體內,那便證明自己的“好父皇”仍然沒有放下他的戒備。

    這個時候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凡事都有個輕重緩急。

    在皇帝以及崇京城中,眾多熟悉自己這個“朽木”的人心目中,自己應當時時將王妃放在第一位。

    慕厭舟自然不可能錯過摁死慕思安的機會,但是他向來都不是一個容易心急的人。

    陶公公猶豫道:“這……”

    那群刺客都沒什么骨氣。

    還沒有到京城,他們便爭先恐后地將今日的計劃,與背后之人說了出來,甚至還拿出了證據……一切皆已清清楚楚地指向了梁王慕思安。

    陶公公被慕厭舟的話嚇了一跳。

    齊王殿下竟然不著急進宮,趁著陛下正在氣頭上,去找他告狀?

    陶公公雖然一直在皇帝身邊當值,但是當年,他也曾受過賢平皇后的恩惠。相比起梁王,他向來都更偏向于慕厭舟。

    聽到今天清晨發生的那件事之后。

    他的第一反應便是——慕厭舟可以利用這件事,一舉扳倒將他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的梁王慕思安!

    乍一聽慕厭舟的話,陶公公的第一反應是失望。

    但是仔細想想……

    這是的確像齊王能夠做出來的事。

    陶公公猶豫著道:“是,殿下……”

    皇帝一向都溺愛慕厭舟,他也不是第一次和自己的父皇“對著干”了。陶公公雖有一些忐忑,但最終還是應了下來。他簡單問了問宋明稚的傷勢,便向齊王告辭,以最快的速度離開王府,回到了鳳安宮中。

    又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陶公公再一次氣喘吁吁地帶著人,出現在了徽鳴堂內:“啟,啟稟殿下,圣上知道您的意思了!他說,讓您和王妃先在府內休養,等到王妃好些,再說入宮之事。”

    說話間,還有幾名小太監,手捧著木盤走上前來——

    這里面裝的都是皇帝賞賜的珍稀藥材。

    宋明稚于半夢半醒間聽到……

    陶公公又與齊王寒暄了幾句,他沒在這里待太久,便帶著小太監離開了王府。

    徽鳴堂內再一次安靜了下來。

    而就在宋明稚沉沉睡去之前,他忽然感受到……有人走上前,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

    慕厭舟抱著滿身是血的宋明稚,走進齊王府的那一幕,落在了無數崇京人的眼中。“齊王遇刺”的消息沒過多長時間,就傳遍了大半座京城。

    此時,已經到了中午。

    齊王妃受傷的消息越傳越廣,傷勢也在一傳十,十傳百中變得越來越“重”。

    見到鳳安宮里的人去了又來。

    終于有好事者,忍不住湊到了齊王府門前,探頭探腦想要一窺究竟——齊王妃可是西域第一美人,如此絕色,難不成就要殞身于今日了嗎?

    但是這一日,齊王府始終都緊閉著大門。

    前來圍觀的百姓什么也沒有看到。

    他們只瞧見——

    齊王與王妃出事之后不久。

    便有一隊人馬離開了皇宮,朝著不遠處的召安坊而去,眨眼之間就將位于坊內的梁王府圍了個水泄不通。

    大楚一朝,從不缺手足相殘之事。

    結合今天早上的遇刺傳聞,與前段時間搜查京城之事,圍觀的百姓便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派人刺殺齊王與王妃的那個人,就是梁王慕思安!

    ……

    一個多時辰以前,梁王府。

    被慕厭舟嚇到腿軟的侍從,踉踉蹌蹌地跑回了府中:“殿下,梁王殿下——”

    侍從的情緒實在太過激動。

    他還沒有來得及將話說清,便“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不同于自信滿滿的慕思安。

    梁王妃原本就有一些心虛,當即就被他這陣動靜,嚇得從桌前站了起來:“你這是何意?”

    侍從的聲音都在顫抖:“回,回殿下、王妃的話,奴才方才在齊王府外看到,齊王府的馬車已經回到了崇京,但,但是慕厭舟并沒有死!他,他好好地從馬車上走了下來,反倒是他那個王妃,似乎是受了重傷。”

    慕思安重重地拍了拍面前的長桌:“這怎么可能!”

    他的話雖然這么說。

    但是發抖的嘴唇,與上下磕絆的牙齒,卻泄露了他緊張的心情。

    梁王妃魂不守舍:“殿下,我們之后要怎么辦?”

    慕思安沒有理會她的問題。

    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朝侍從問:“你還看到什么了?慕厭舟他知道此事與我有關嗎!”

    侍從剛才并沒有看太多,便急匆匆跑了回來,他愣了一下,不禁搖頭道:“后,后面的事情奴才就不知道了。”

    侍從的話音,還沒有落下。

    慕思安已經轉過身,朝著門外而去,他咬牙道,“好!”同時轉過身去,朝著愣在原地的侍從吩咐道,“備馬。”

    梁王妃立刻提起裙角跟了上去:“殿下這是要去何處?”

    “去韓府,”慕思安咬著牙,冷靜了下來,“找你爹,一道商議此事。”

    梁王妃也反應了過來:“是,我與殿下一道去。”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進了院內。

    和只有一位王妃的慕厭舟不一樣。

    梁王慕思安除了正妃以外,還有兩個側妃,與美人、夫人無數,他的府邸里面早已經住滿了人,向來熱鬧得不像話。

    但是今日……

    慕思安坐上車之后,忽覺周遭寂靜得有些詭異。

    連負責趕車的侍從,都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馬車上,面無人色的慕思安緩緩閉上了眼,片刻過后,方才顫著手,撩開面前的車簾,朝著院內看了過去。

    穿銀色軟甲、手持長劍的官兵,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破門而入。此時他們正站在不遠處的儀門外,靜靜地注視著自己所在的位置。

    慕思安的心瞬間一顫。

    他下意識想要放下車簾,但是還沒有來得及動作,領頭的官兵已經走上前,朝他行禮道:“不知道梁王殿下,這是要去何處?”

    慕思安沉聲道:“與你何干。”

    官兵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站直身,打了個“請”的手勢:“請梁王殿下隨吾等進宮,圣上今日有事,要找殿下聊聊。”

    話音落下的同時。

    披堅執銳的官兵,已經上前將慕思安,自車內“請”了出來-

    最近一段時間京城里的大事實在太多,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而其中,最受百姓們矚目的,便是這場刺殺案——梁王慕思安與齊王慕厭舟,是大楚唯二的親王。世人早已經默認,皇位將落在其中一人的頭上。因此,兩人之間的沖突,直指向了“奪嫡”二字。

    慕思安被帶進宮后,整座崇京城都有了些許風聲鶴唳的意思。然而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正處于風口浪尖之上的慕厭舟,竟然還忍著沒有出門一步。直到第二天傍晚,宋明稚的體溫降下來之后,方才帶著他一道乘坐馬車,朝鳳安宮而去。

    慕思安向來是一個在意名聲的人。

    他雖然一直都覺得“刺殺”一事十拿九穩,但不想被世人指點的他,仍然有意將自己從這件事中剝離了出來——至少明面上的刺客都是他岳丈派去的。

    雖說齊王出事慕思安就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不僅明眼人知道,這件事與他脫不了干系,甚至就連被俘的刺客,也將矛頭對準了他。

    但是慕思安進宮之后,卻怎么也不承認此事是自己的意思,而是直接將它,推到了自己的岳丈的身上。

    ……

    鳳安宮,海宣殿。

    曾經風光一世的梁王慕思安,從沒有像今日一樣狼狽過。

    他身上的那件錦衣因為長跪,而變得皺皺巴巴,一整天沒有梳整過的鬢發,也不知道在什么時候亂了個徹徹底底。遠遠看去,竟像個落魄的乞丐,身上沒有任何的皇家氣度。

    這時,皇帝還沒有到海宣殿。

    慕思安正被兩名官兵強壓著,跪在地上。

    聽到腳步聲之后。

    終于像是生了銹的車輪一般,艱難地轉過了身去——

    宋明稚和慕厭舟來了。

    手臂上有傷的宋明稚,并沒有穿窄袖衫,而是換上了中原的寬袍大袖。他的臉色因為失血而變得有些蒼白,頭發也并沒有像平日里一樣束在腦后,僅以一條絲帶相纏。

    而他的身邊……

    慕厭舟時刻關注著身邊人的動作。

    宋明稚明明只傷了手臂,但跨過門檻的那一瞬,他還是抬手,將人扶了過來。同時,輕聲提醒:“阿稚,慢些走。”

    宋明稚輕輕點頭:“好……”

    慕厭舟將宋明稚送到椅子上坐好后。

    方才冷冷地將視線,落在了慕思安的身上。

    海宣殿的地上鋪著石磚,寒氣早已順膝蓋,蔓向慕思安全身。被慕厭舟這樣一瞥,不僅慕思安,甚至就連他身邊的兩名官兵,與殿內的太監,心中都生出了一陣寒意。

    齊王變了!

    就在這一剎那間——

    他們清清楚楚地意識到,過往從不將任何事放在心上的齊王,早已經因為他身邊那個西域王妃,徹徹底底地發生了改變。

    慕厭舟緩步朝慕思安走了過來。

    將慕厭舟視作普通“朽木”的慕思安,此前壓根都沒有想過,自己會敗在這個人的手中。

    看到來人的那一刻,他的臉上瞬間就沒有了血色。

    慕思安在進宮的路上已經想好:只要自己咬死,不承認刺殺,將此事與死罪推到韓家人的頭上。曾對自己寄予厚望的父皇也自然不可能,隨隨便便按照“國法”處理自己這個親兒子,頂多就是幽禁在王府之中。而自己……大不了就是先隱忍上一段時日,等待東山再起的機會——當今圣上從前,就是這樣做的。

    “三弟——”

    “三弟,這回真的與我沒有關系!”

    慕思安睜著眼睛說瞎話:“這些刺客都是韓府的人,是那個姓韓的背著我動手,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

    自昨日起,慕思安便揪住這一點不放,無論怎么問都是這個答復。

    慕厭舟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注視著他。

    慕思安咬了咬牙:“反正,我看這些刺客也沒有傷到你,我們不如各退上一步……”

    聽到這里,慕厭舟終于輕輕笑了起來。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慕思安的面前,垂下眼眸道:“沒有傷到我?”

    慕厭舟并沒有俯身。

    傍晚的斜陽皆被他擋在了身后,只留一片黑影給慕思安。

    跪在地上的人聽到,慕厭舟壓低了聲音道:“可惜了。”

    慕思安愣了一下:“我……”

    話音未落,慕厭舟終于緩緩垂下眼簾。

    他如看一只狗似的,看著慕思安,緩聲道:“你若傷的是本王,這一步或許可退。”

    “但可惜,你傷到了阿稚。”

    這一次,他絕不會退。

    第36章 回家說

    海宣殿的御座前,早早守在此處的陶公公,忍不住抬眸朝慕厭舟看去——座前的宮燈好似火星,晃動著墜在了他那雙冷茶色的眼睛里。

    剎那間便將它點燃。

    齊王妃遠嫁入京、禁軍的搜查,還有昨日的這場刺殺與王妃身上的傷,改變了慕厭舟。

    他有了牽掛的人,所以不再像過往一般無欲無求。

    皇帝在眾人的簇擁下走進了海宣殿。

    他開口打破了殿內的沉默:“齊王殿下——”

    慕厭舟仍在垂眸盯著地上的慕思安。

    反倒是慕思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向前膝行了兩步,高聲喚道:“父皇,父皇!”

    皇帝沒有搭理慕思安,徑直坐上了御座,打斷了慕厭舟沒有說完的話:“可以了。”

    宋明稚一邊在太監的攙扶下向皇帝行禮,一邊蹙起眉看了慕厭舟一眼,似乎是在用眼神提醒他少說兩句,不要在御前失儀。

    注意到宋明稚的目光后,慕厭舟終于收回視線。

    他輕輕咬了咬牙,略有些不情愿地與眾人一道,向皇帝行禮問安:“是,父皇。”

    繼而轉身坐回了宋明稚的身邊。

    慕思安的心情終于放松了下來。

    他雖被詢問了一整夜,但到底還是大楚的親王,如今皇帝還在這里,慕厭舟自然不會做出什么過分的事,但是往常不可一世的慕思安,今日就是莫名地有些害怕他。

    沒有人比他,更能清晰地感受到慕厭舟的變化。

    ……

    刺殺一事證物證俱全,線索清晰。

    經過一晚上的審訊,該查的皆已查明。

    宋明稚和慕厭舟坐下后,三司的官員便上前走了個過場,將此事從頭理了一遍。不多時,便說完退了下去。

    最近這段時間,皇帝雖然與從前一樣,沒有少吃仙丹靈藥。但在朝中的種種雜事的“折磨”下,他的眉宇之間仍不免透出幾分倦意。御座上的人喝了口茶,用略顯沙啞的聲音,朝慕厭舟問:“昨日之事你可有了解清楚。”

    慕厭舟抿了抿唇:“聽明白了。”

    哪怕是面對皇帝,他的語氣仍有幾分冷硬。

    御座上的人輕輕點了點頭,似乎并不在意:“嗯。”

    慕厭舟頓了頓道:“此事已由嚴大人查清,昨日埋伏在山道兩側,行刺的刺客是梁王岳丈,京兆尹韓珉義所派。昨日是柳老將軍的忌辰,他的舊部也于清晨上山掃墓。刺客放火燒了馬車,剛逃下山便落在了他們的手中。”

    說曹操曹操到,慕厭舟話音剛落下,負責調查此事的左丞嚴元博,也來到了海宣殿內。他朝幾人行禮,坐在了皇帝的右手邊。

    韓珉義自然不是什么忠良之臣。

    但是堅信自己會成為國丈的他,一直都與嚴元博有一點點不對付,面和心不和。這回,皇帝讓嚴元博查案,他自然沒有放水,一番嚴刑拷問,就將事情調查了個水落石出。

    甚至就連韓珉義,也已經咬牙,將事情認了下來。

    打算替梁慕思安頂了這口黑鍋。

    慕厭舟說完之后,跪在地上的慕思安仍不忘嘴硬:“此事,我,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

    關心則亂——

    深陷情網之人,自然不能時時保持理智。

    今日入宮之前,宋明稚和慕厭舟早已經有過商量。

    慕厭舟冷冷地笑了一聲:“韓珉義刺殺我與阿稚,得利的就是梁王,梁王怎么可能對此事一無所知?”

    說話間,他輕搭在桌前的手都不由自主緊攥成拳。

    宋明稚輕輕地喚了一聲:“殿下。”

    同時伸出另外一只沒有受傷的手,輕輕撫了撫慕厭舟的手背。

    慕厭舟回頭看了宋明稚一眼。

    剛才還氣勢洶洶的他,瞬間嘆了一口氣,緩緩松開拳輕輕地握住了宋明稚的手。

    皇帝就像是早已料到,慕厭舟會是這副反應。他緩緩蹙了蹙眉,將視線落在了嚴元博的身上:“依左相看,此事應當如何處置?”

    他一邊說一邊抬手按了按眉心:“近來皇家雜事太多,還是快些處理了,不要再拖。”

    被點到名的嚴元博立刻走了出來:“是,陛下。”

    宋明稚看到……

    嚴元博悄悄抬眸,看了皇帝一眼。

    嚴元博做正事的能力或許一般般。

    但是論起對皇帝的了解,還有見風使舵的能力,朝中卻沒有任何大臣,能夠與他相比。

    “依臣所見……”

    嚴元博迅速將皇帝這兩日的言行,在腦海中過了一遍——陛下昨日,聽到刺殺一事后的憤怒并不是假的。但他今日的語氣,卻疲憊有余,而氣憤不足。作為當今的圣上,如果陛下真想,他早就下旨處置了梁王與一干人等,哪里還用問自己的看法?

    嚴元博立刻便反應了過來:

    陛下他雖不容忍刺殺一事,但是看他目前的態度……他暫時還不想冊立太子,同樣也不想讓齊王,因為此事而得到太多的“好處”。或者說給朝臣們放出信號,直接將齊王與“太子”二字綁定在一起。

    除此之外還需要自己開口……

    與慕厭舟唱唱反調,保持距離。

    想通這一點之后,嚴元博立刻便和起了稀泥來:“單憑現有的證據,的確不能證明此事的幕后主使,一定是梁王殿下……”

    慕思安當即松了一口氣。

    見嚴元博明顯向著自己,他立刻開口,替自己辯解起來:“兒臣絕對沒有異心啊,還請父皇明鑒!”

    慕厭舟終于忍不下去了。

    他自桌前站了起來,松開宋明稚的手朝慕思安走了過去:“所有的壞事,都是梁王那個岳丈做的,只有梁王一個人清清白白?此事若是傳出去,你覺得會有人信嗎?”

    他表現得就像是一個普通、沉不住氣的紈绔。

    皇帝垂眸朝嚴元博看了過去。

    嚴元博的手心,當即出了一層冷汗:“齊王殿下……”

    此時慕厭舟正在氣頭上,被趕鴨子上架的嚴元博,只好離開視線,硬著頭皮道:“凡事都要講求一個證據,臣沒有包庇任何人的意思,但此事的確不能就這么蓋棺定論。”

    “不能蓋棺定論?”慕厭舟轉身朝他看去,“嚴大人這是不打算繼續向下查了嗎?”

    嚴元博趕忙朝慕厭舟行了一禮,并睜眼說瞎話道:“齊王殿下,這并不是下官不想查,而是實在只能查到這么多啊!”

    慕厭舟仍不罷休:“你——”

    眼看兩人在御前爭論了起來。

    皇帝終于在這時開口打斷道:“好了,不要再為難嚴相了。”

    他一句話就將自己從這件事里面摘了出去,一切都變成了“嚴元博的意思”。

    嚴元博也適時開口道:“依臣所見,不如直接向韓大人交由三司處置,早早斷了此案?”

    宋明稚記得,自從在斂云宮起。

    擅長趨炎附勢的嚴元博,便討好、巴結起了齊王。

    而如今,他竟然只因皇帝的三言兩語,而改變自己的態度,這一點還真的是令人感嘆服——嚴元博雖然也會在皇子的身上下注,但始終記得當今圣上是誰,并且還會幫皇帝,說出那些他想說,卻又不方便說的話。

    天生就是做奸佞的料子。

    皇帝輕輕地點了點頭:“好,就按照愛卿說的這樣處置。”

    嚴元博立刻領命:“是,陛下。”

    說著,便朝手下打了一個手勢,示意對方移送韓珉義。

    “這就結束了?”

    慕厭舟緊蹙著眉,還想說點什么。

    一副沉不住氣的樣子。

    但他沒有來得及開口,宋明稚已經起身走上前,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殿下少安毋躁。”

    同時微微用力捏了捏慕厭舟的手。

    淡淡的暖意穿過春衫,傳了過來。

    垂眸看到身邊人一臉擔憂的模樣,慕厭舟的怒意,瞬間便消了一大半,“可是那群人傷到了你……”慕厭舟停頓片刻,咬牙朝著皇帝說道,“若不是我昨日,與王妃一道坐在他的馬車上,那我們二人或許要一起葬身火海了!”

    跪在地上的慕思安臉色當即一灰。

    ……原來如此啊!

    他昨日收到消息起便疑惑慕厭舟為什么毫發無損,現在總算知道了答案!

    慕厭舟壓根就不在他自己的車上,而是樂顛顛地去找他那個王妃了……真是被他撞了大運!

    慕思安的臉瞬間紅一陣,白一陣。

    此時他想的并不是自己應該如何自保,而是后悔……

    若是能夠回到昨天清晨,自己一定要反復叮囑那群刺客,將馬車里的人全部殺掉,一個活口也不留。

    嚴元博并沒有看慕厭舟。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看了看皇帝。

    隨即,便聽到皇帝一邊搖頭,一邊道:“至于梁王慕思安,就先禁足在府內思過。沒有朕的圣旨,不得出來!”

    嚴元博立刻應道:“是,陛下。”

    可是慕厭舟并不滿意:“怎能如此輕拿輕放?”

    他不禁用力,攥緊了宋明稚的手指。

    直到耳邊傳來一陣低呼,方才松手:“抱歉……”

    宋明稚朝慕厭舟搖了搖頭,低聲提醒他道:“這里是海宣殿,殿下不要任性。”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生出了錯覺……

    宋明稚隱約感受到,慕厭舟的手指似乎輕輕地顫了一下。

    來不及細想。

    慕厭舟已轉身恨恨道:“可是你的手。”

    他的視線落在了宋明稚的手臂上,眼中生出了幾分不忍。

    嚴元博的話,回蕩在海宣殿上,落到了皇帝的耳邊。

    他用手指摁了摁額頭,好似一個普通的,不忍心看到兄弟相殘的父親一般,疲憊道:“就按照你說的辦吧。”

    嚴元博立刻應道:“遵命,陛下。”

    宋明稚看到太陽不知何時已落下了山。

    西邊的天空變得墨藍一片,只亮著幾盞宮燈的海宣殿里,看上去格外暗。

    在嚴元博領命的那一瞬間,慕厭舟輕握住了他的手,接著,半點也不給殿內人面子地開口道:“阿稚,我們走——”

    說著,便牽起宋明稚的手,當著海宣殿里面眾人的面,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就像是沒聽到皇帝那聲“胡鬧!”一般。

    宋明稚:“!”

    殿下這是何意?

    不等他想明白,人已被帶著走出了海宣殿。

    這一刻,慕厭舟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忘記了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的心中只有宋明稚身上的傷。

    與對方所受的委屈。

    ※

    鳳儀宮內處處都是宮女和太監。

    甚至就連房梁,還有樹枝之上,都藏滿了暗衛。

    皇帝雖然多年不理政事,但是這也不能改變“海宣殿”就是海宣殿的屬性。而坐落在鳳儀宮最核心位置的它,也是宮中守衛最為嚴密的地方。

    兩人剛走出海宣殿的門。

    便有數道目光,明里暗里落了過來。

    海宣殿外的游廊中——

    春末,正是落花的時節。

    晚風吹拂著落花墜入游廊。

    宋明稚正打算拉住慕厭舟,沒想到對方竟突然停下腳步,反手將他緊緊地抱在了自己的懷中。

    宋明稚:“……!”

    這與之前的安排不同。

    宋明稚這疑惑只持續了一息。

    下一息,他便隔著春衫,感受到了一陣清晰的顫意。

    齊王的手指正在因為蠱蟲而微顫……

    宋明稚立刻明白了過來——他方才突然離開海宣殿,既是因為演戲,也是因為蠱毒!

    慕厭舟曾試圖用內力抵抗體內的蠱毒,并因此留下了“后遺癥”,時不時便會出現類似的癥狀——此前宋明稚就是因此,而發現慕厭舟身中蠱毒的。按照以往的經驗,這樣的發作,不會持續太長時間。

    只是……鳳安宮里面有熟悉蠱毒的人。

    慕厭舟也是因此而不常進宮。

    除此之外,自從上回在斂云宮內發作之后,齊王身上的癥狀,也變得愈發明顯。這個時候他不能劇烈活動,最好站在原地不動,等待恢復。

    ……眼下,自己必須幫齊王殿下遮掩!

    慕厭舟低下頭將下巴搭在宋明稚的肩上。

    宋明稚則抬起另一只沒有受傷的手,回抱著他,低聲道:“殿下別生氣。”

    慕厭舟朝著宋明稚搖了搖頭,沉默片刻之后,方才道:“明明是我沒有替你報仇,你怎么還反過來安慰我?”

    說著,終于輕輕地笑了一聲。

    慕厭舟的聲音啞啞的:“阿稚,你怎么這么好。”

    此時慕厭舟仍沒有抬起頭。

    呼吸產生的熱流,如羽毛,隨著他說話的節奏,在宋明稚的脖頸間掃來掃去。

    宋明稚下意識便想要后退。

    但是他的本能卻告訴自己……絕對不可以!

    這里是皇宮,處處都是皇帝的眼線,他們或許聽不清楚自己和齊王在說什么,但是一定能夠看到兩人的肢體動作。

    絕對不能在這個時候,讓這幫人抓到把柄。

    宋明稚的目光在一瞬間變得格外堅毅。

    “殿下這是什么話……”

    慕厭舟方才雖然表現得十分激動。

    但是知道皇帝沒有對自己放下心來的他,早在來鳳安宮的路上就已經料到了這一幕。

    他非常清楚——

    自己一氣之下離開海宣殿,皇帝頂多只會在嘴上怪罪兩句。與之相反的是:自己越是莽撞,越是喜怒形于色,皇帝便越是放心。

    宋明稚沉默了片刻。

    終于緩緩抬起眼眸,說出了慕厭舟在來鳳安宮的路上,教自己的話:“殿下,我不在意別人是不是關不關心此事。在我看來只要殿下在意,有這個心就好了。”

    慕厭舟離開海宣殿后,陶公公便帶著幾名小太監追了出來。

    宋明稚的聲音不大不小。

    正好落在了陶公公等人的耳邊。

    他的腳步不由一頓。

    陶公公:“……”

    齊王妃這番話,與殿下可真配呀。

    游廊另一邊,本想上前的陶公公在看到兩人這你儂我儂的架勢之后,略有一些不好意思地停在了原地。只是,這里畢竟是鳳安宮,他停頓了片刻,最終還是清了清嗓子,提醒道:“殿下?”

    慕厭舟沒有搭理陶公公。

    而是在此刻輕嘆了一口氣道:“都怪嚴元博……”

    他用額頭在宋明稚的肩膀上蹭了蹭。

    略微不悅道:“父皇向來沒有興趣,關心朝堂上的這些瑣事,全將它們交到嚴元博的手中。都怪他……不想得罪慕思安一干人等,這才會將此事輕拿輕放!”

    他的語氣頗為任性:“你且放心,有朝一日我定會替你報了這個仇。”

    說著說著,慕厭舟還咬起了牙來。

    宋明稚笑了一下:“好了,殿下別生氣了。”

    慕厭舟手上的顫意正在逐漸變弱,但仍沒有結束的意思。

    兩人動作,明明沒有任何出格。

    但是二人之間,卻始終有一種,說不清不明的曖昧氣氛。聽到這里,就連周圍的宮女和太監,都默默地移開了視線,不好意思再多這里看一眼。

    唯獨陶公公再次大膽提醒了一句:“齊王殿下。”

    慕厭舟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似乎后知后覺的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的確有些不符合身份與年紀。

    不過慕厭舟自然不會這么快退讓,他終于抬起了頭,將手扶在宋明稚的腰間,垂眸看向對方的眼睛。

    眨了兩下之后,方才理直氣壯道:“怎么辦?我還在生氣。”

    不遠處,來也不是走也不是的陶公公,終于聽出來了——齊王殿下這哪里是在生氣?他的氣早就消了,此刻分明是想要借王妃安慰他的機會,得寸進尺!

    不愧是從小看著慕厭舟長大的陶公公。

    他似乎真的沒有猜錯——

    注意到附近的宮女與太監之后。

    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宋明稚,想要掙脫他的懷抱。

    但是慕厭舟僅用一只手,便箍住了宋明稚的腰:“不行,安慰我一下。”

    宋明稚拍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慕厭舟不滿道:“我可沒有這么好打發。”

    這時齊王妃也看出來了——

    自己身邊的人氣早已經消了。

    他放下手,耳尖泛起了薄紅:“那殿下要怎么辦?”

    當今圣上從來都不是勤政之人。

    就在兩人說話之際,皇帝也帶著人,離開了海宣殿。

    海宣殿三面環水,要想離開這里,那便必須通過眼前這條游廊。見狀,陶公公終于忍不住快步走上前來提醒。

    余光看到這一幕后,慕厭舟不再放低聲音。

    他突然俯身湊上前去——

    兩人之間的距離,只剩下短短一拃長。

    宋明稚下意識想要往后退,然而抵在他后腰上的那只手,卻攔住了他的去路。

    陶公公的腳步,不由一頓。

    宋明稚:“!”

    殿下需要繼續拖延時間。

    慕厭舟深深注視著宋明稚的雙眼,

    幾息后,忽然低頭輕輕地吹了吹他的睫毛,接著,輕聲笑道:“不行,你親我一下。”

    宋明稚:“……!”

    宋明稚跟在慕厭舟身邊這么長時間,早已有了隨機應變的能力。

    ——殿下這么說,自然不是真的要自己親他,而是再拖延幾息,繼而于皇帝的面前結束這場“戲”。

    聽到慕厭舟的話后。

    宋明稚沉默了片刻,便輕輕側過身,朝他低語道:“回家再說。”

    慕厭舟手指上的顫意終于逐漸弱了下來。

    呼吸的節奏也不再像方才一樣凌亂。

    聽到宋明稚的話,慕厭舟總算笑了起來。

    他緩緩抬手放開了宋明稚:“這是你答應我的,那我們就回家再說。”

    話音落下的同時——

    慕厭舟于帶著宋明稚轉身,走到了游廊的那側,將路讓了出來。

    海宣殿的游廊內,侍從們齊齊俯身朝皇帝行禮。

    方才那一幕實在有些危險。

    宋明稚的心跳,也不由加快了幾分。

    此時他終于放下心來,隨侍從一道彎下了腰去。

    同時在心底里計劃到……齊王殿下身上的蠱蟲,必須想辦法盡早解開!

    如今已經開春,珈洛也該啟程回述蘭了。

    短短幾瞬,宋明稚腦海中便冒出了無數個念頭,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皇帝已經穿過游廊,離開了海宣殿。

    海宣殿前,慕思安也被侍從們拖了出來。

    就在起身的那一瞬間,宋明稚忽然聽到,慕厭舟在自己的耳邊,用只有兩人能夠聽見的聲音道——

    “方才替你報仇的那句話。”

    “不是玩笑。”

    第37章 紅杏出

    海宣殿位于前朝與后宮之間。

    要想離宮,還得再穿過小半座皇宮。

    慕厭舟身上的蠱蟲雖然安靜了下來,但是鳳安宮怎么都不是個安全的地方。待海宣殿前的熱鬧散盡,兩人便在小太監的帶領下,一路緩步朝著皇宮外而去。

    鳳安宮里面,不能乘坐轎輦、馬車。

    離開游廊之后便是一片小小的花園,穿過這里才能走上宮道。與上一世破敗無人打理的樣子不一樣,如今園中滿是名貴花木,一看就是被精心養護著的。

    宋明稚從沒有見過這些花木。

    經過花園時,他忍不住將視線落了過去。

    宋明稚只悄悄地瞥了它一眼,沒有想到,下一息他便聽見慕厭舟緩緩開口:“這是牡丹,只不過還沒有開花。”

    慕厭舟這句話來得稍微有些突然。

    宋明稚愣了一下方才意識到,齊王是在給自己介紹眼前這些花木。

    慕厭舟的蠱蟲剛發作過一次,按照宋明稚的經驗……他的身體絕對不可能這么快便徹徹底底地恢復過來。此時花園里除了宋明稚和慕厭舟外,只有一個負責領路的小太監。

    小太監不敢打擾到兩人獨處。

    這時他正挑著一盞燈籠,走在好幾丈遠外,是聽不到二人在說什么的。

    殿下怎么不趁著這個時候好休息休息……

    似乎是因為蠱毒發作,慕厭舟的聲音比平時沙啞了幾分:“自前朝起,鳳安宮內便種滿了牡丹,過去每年的三四月,鳳安宮都會設宴賞花,邀文武百官、風流名士進宮,我兒時便見過幾次。”

    當今圣上對賞花這種事情沒有什么興趣,牡丹花宴的習俗斷在了他這里。

    宋明稚輕輕點了點頭。

    難得殿下有閑心聊起往事。

    宋明稚放緩腳步,正在想要如何接話,就聽花園那頭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名宮女抱著個身穿碧綠色春衫的小孩,出現在了不遠處——她懷里的人,正是宋明稚前不久才在斂云宮內見過一面的五皇子慕關書!

    幾日不見,他的狀態好了不少,

    遠遠地看到宋明稚和慕厭舟以后。

    宮女立刻抱著五皇子快步上前,并朝兩人行禮道:“參見齊王殿下、王妃。方才五殿下聽見下人們聊天的時候說,齊王和王妃進了宮,便鬧著要來見您二位。奴才……想帶殿下來這里碰碰運氣,沒想到真的遇到了齊王與王妃!”

    相比起前幾日,在斂云宮看到的那兩個小太監。眼前這名宮女,字里行間都是對五皇子的關心。

    臥榻之側自然不能容他人鼾睡。

    皇帝雖然一向都不喜歡五皇子,但是更不能容忍宮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耍小心思。

    上回的消息傳到皇帝耳邊之后,他便命陶公公前去徹查了此事,連帶著自出生以來便住在冷宮里的五皇子,也終于住進了普通的宮室,身邊也隨之重新換了一批人照顧。

    五皇子慕關書年紀畢竟還很小。

    他的話還說得并不是非常清楚,宮女的話音落下,他就好像小雞啄米一般點起了頭:“對,對!”

    宮女笑了笑,又補了一句:“五殿下想送齊王殿下與王妃上宮道去。”

    宋明稚和慕厭舟一道,緩緩地停下了腳步。

    小孩向來健忘,宋明稚沒有想到五皇子竟然還記得自己。他停下腳步,朝五皇子笑了一下,輕聲道:“殿下有心了。”

    而被宮女抱在懷中的五皇子慕關書,則轉過身來,非常自然地朝著宋明稚伸出了雙手……可是,還沒有等他磕磕絆絆地說出自己打算做些什么。站在宋明稚另一邊的慕厭舟,就已經轉過身來,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抬起手,將慕關書抱到了自己懷中。

    五皇子呆呆道:“誒?”

    慕厭舟低頭對懷里的小孩道:“阿稚手臂受了傷,我來抱你。”

    身為親王,養尊處優長大的慕厭舟自然從來都沒有抱過小孩,五皇子瞬間便脫離了宮女溫柔的懷抱,被慕厭舟高高地端在了懷中。

    他扁了扁嘴巴,似乎是有些想哭,但是還沒有來得及發出任何聲音,又被慕厭舟垂眸擋了回去。

    甚至,他還補了一刀:“五弟今日識過字了嗎?”

    宋明稚知道,本朝的皇子、公主們,從會說話的那一日起便要開始識字,要比普通人家開始得早上許多——這也是他們兒時的一大噩夢。

    果不其然——

    慕厭舟的話音落下之后。

    被他端在懷中的五皇子,眼圈瞬間便是一紅。

    負責照顧他的宮女,只好有些尷尬地開口,回應起了他的關心:“回齊王殿下的話,五殿下今日的功課還沒有做完。”

    慕關書有些委屈地轉過身,看了宋明稚一眼。

    他之前一直被養在冷宮中,基礎本就非常差,如今一想到識字,他便一個頭兩個大。

    見此情形,慕厭舟的唇角不由一揚:“要本王說,五弟有時間在花園里面玩,還不如早早回去補功課,不然一會回去了……”

    宋明稚雖然清楚,齊王殿下對外要裝紈绔……但是他現在,明顯是在欺負小孩。

    聽到這里,宋明稚終于忍不住蹙眉,制止道:“殿下——”

    慕厭舟:“。”

    他終于放過了五皇子。

    海宣殿前的這片花園并不大。

    還沒說幾句話,眾人已走到了宮道邊。

    端了五皇子一路的慕厭舟,總算心滿意足地將他交回了宮女的懷抱中。

    此時,天色已經徹底變暗。

    兩排宮燈似星子,一路蜿蜒著消失在宮道的盡頭。

    宮女朝宋明稚和慕厭舟行了一禮,接著小聲對五皇子道:“殿下,給齊王和王妃招招手,說下回見吧。”

    而好不容易見到宋明稚,卻沒來得及和他說上話的五皇子,終于在此刻組織好了語言。他抬起一只手,朝宋明稚晃了晃,依依不舍道:“阿稚,下回見。”

    ——這是五皇子方才從慕厭舟那里聽來的名字。

    清脆的童音剎那間響徹了整條宮道。

    就連一旁負責趕馬的太監,也不禁默默將視線落了過來。

    慕厭舟的腳步忽然一頓。

    已經踏上宮道的他,又慢慢地轉過了身來:“不許和我學,要叫齊王妃,明白了嗎?”

    說著,終于攬著宋明稚的肩。

    在五皇子抗議的哼唧聲中與宋明稚一道,頭也不回地走上了前去。

    ——簡直幼稚至極。

    ……

    宋明稚與慕厭舟一起坐上了回府的馬車。

    目睹了剛才那場“鬧劇”的宋明稚,猶豫再三后,終于忍不住委婉地提醒他道:“五皇子的年歲還小,殿下往后還是再欺負他了。”

    在外面維持形象固然要緊。

    但是不一定非要靠欺負小孩來完成……

    五皇子慕厭舟和雖然是平輩。

    但兩人的年紀相差實在太大,慕厭舟方才的“勝利”,實在是有一些不武……

    負責駕車的人是宮里的太監。

    慕厭舟笑了一下,他并沒有放低聲量,“怎么能叫欺負呢?我這是在好心催促他學習,”停頓片刻,見宋明稚沉默不語,他又輕笑著湊上前,去看宋明稚的表情,并問,“怎么,還在想這事啊。”

    宋明稚先點頭,后又輕輕地搖了搖頭。

    此時馬車已經駛出了鳳安宮,崇京城內的燈火,透過車簾照在了宋明稚的身上。

    宋明稚的眉宇之間,雖還有昨日因受傷、生病而生出的淡淡倦意。但是原本蒼白的臉頰,卻被這萬家燈火點上了幾抹薄紅。

    眼前的這一幕,莫名讓慕厭舟想起了新婚的那一晚……

    慕厭舟輕輕笑了笑。

    他離開了視線道:“怎么點頭又搖頭?”

    宋明稚并沒有多想。

    他誠實答道:“我在想……齊王殿下小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史書總是格外節省筆墨。

    齊王登基以前發生的事,史書上皆一筆帶過,前后相加也就二三句話,而這其中自然沒有關于他兒時的記載。想到這里,宋明稚便不由得好奇了起來。

    說著他就輕輕地抬起了眼眸,無比認真地朝著慕厭舟看了過去。

    黑夜里,那雙水藍色的眼睛,似乎格外明亮……

    宋明稚的答案在慕厭舟的意料之外。

    沉默幾息。

    慕厭舟忽然輕笑了一下:“不一樣。”

    他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

    宋明稚忍不住好奇道:“有哪里不一樣呢?”

    慕厭舟搖了搖頭,深深地看向他眼底。

    清懶、微沉的聲音隨即回蕩在宋明稚的耳邊:“我和他們都不一樣。”

    慕厭舟的手指在車壁上輕點了兩下。

    幾息后,方才漫不經意道:“父皇對我,從來都不做任何要求,也沒有安排人教我識字。故而,我自小到大都是怎么開心怎么來的。”

    他的語氣,與平日里一模一樣。

    傳到負責駕車的小太監耳朵里,對方也只會覺得,齊王這是在炫耀自己與皇帝的關系——畢竟他自幼就是出了名的不學無術。

    可是只有宋明稚清清楚楚地看到:慕厭舟的笑意,半點也未達眼底。

    慕厭舟并不是天生不學無術、游手好閑的紈绔公子——而對皇子而言,不做要求、沒有限制,更從來都不是一件好事。

    它并不能證明皇帝對齊王好。

    唯一能夠證明的便是……

    慕厭舟自出生之日起,就是被放棄的那個。

    現實中的齊王……人生完全不像史書中那般平順,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

    宋明稚的心格外悶。

    話音落下,慕厭舟便忍不住咳了兩下——

    喝太多的烈酒不但會傷到脾胃。

    而且還會讓蠱蟲的胃口變得越來越大。

    近來慕厭舟一直都在控制飲酒。

    他今天白天一口酒也沒有喝,如今天色已經很晚,餓了一天的蠱蟲開始焦躁、不安起來。

    除此之外,慕厭舟體內蠱蟲的蠱母就在鳳安宮中。接近蠱母之后,蠱蟲也變得比以往更加容易興奮。

    宋明稚瞬間便注意到了這一點:“殿下——”

    他自袖中取出一只皮制的酒囊。

    沒有任何猶豫,便用沒有受傷的那只手,交到了慕厭舟的手中:“殿下先喝一口酒吧。”

    “咳咳咳……”

    慕厭舟并不著急直接過酒。

    而是好奇道:“阿稚隨身都備著烈酒?”

    宋明稚點了點頭,認真道:“是,以防不時之需。”

    慕厭舟的身上常備著烈酒。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但他并沒有取出自己的酒,而是用指腹,緩緩地從皮質的酒囊上蹭了過去。這只酒囊產自西域,不但外形精巧,上面還暗刻一支長滿了小刺的花藤,看上去格外精致、漂亮。

    慕厭舟的唇邊,漾出了幾分笑意。

    他緩緩解開酒囊,輕咳了幾聲道:“咳咳……還好有阿稚關心我。”

    說完,便將它一飲而盡。

    馬車慢慢駛入了齊王府中。

    小太監下車,撩開了車簾,宮燈照亮了半駕馬車。

    慕厭舟的臉色,終于在喝完酒后,恢復到了往昔的樣子。

    ※

    歷史因為宋明稚的到來,發生了不小的變化。

    如今朝堂天下的局勢,要比歷史上的這個時候要復雜,危險不少。

    保險起見……

    慕厭舟身上的蠱毒,必須盡早解開。

    宋明稚手臂上的傷,處理得非常及時,并沒有留下后遺癥。但是短時間內失血過多,且還強撐著進了一次宮的他,仍在府中緩了幾日,才一點一點恢復過來。

    等宋明稚的狀態稍好一點之后。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離開王府,去醉影樓找珈洛,同對方仔細地商議蠱蟲一事。

    ……

    三日后,醉影樓。

    正午時分。

    酒樓一般要從傍晚才開始熱鬧。

    宋明稚正午來到醉影樓的時候,這里才剛剛開門,尚未開張。

    經過上回的那場鬧劇。

    醉影樓內眾人已經知道了宋明稚的身份。

    因此,齊王府而來的馬車剛停到醉影樓下,珈洛老板便出門將他迎了進來——珈洛自然不敢再像上一回一樣,將宋明稚這個齊王妃帶到自己的房間里去。

    他決定在醉影樓的包廂里與宋明稚交流。

    同時,如臨大敵。

    甫一進門,珈洛便朝宋明稚行了一個大禮:“草民珈洛,見過齊王妃。”

    宋明稚連忙道:“珈洛老板千萬不要同我如此客氣。”

    他一邊說一邊緩緩摘下了遮著長發的輕紗。

    珈洛擦了擦額間的冷汗。

    第一回 見宋明稚的時候,他便有幾分好奇——崇京城內究竟有哪個西域人出手如此的闊綽,將夜明珠當銅版花?

    他在中原經商數年,按理來說,凡是有名的客商他都是認識的……

    宋明稚的樣子實在是太過漂亮。

    假如,他真的是哪個西域客商,自己不可能聽都沒有聽過。

    可惜那個時候……

    珈洛完全沒有深思,直接被那幾顆夜明珠,給蒙蔽了心智!

    有苦難言的珈洛,叫來人給宋明稚倒上了茶。

    同時,還安排隨宋明稚來到此處的王府侍從,坐在了包廂的角落處——南市實在太過熱鬧,為了避免麻煩,宋明稚不但像行走在沙漠里的商旅一般,用輕紗裹起了臉與那頭淺金色的長發,甚至于就連他身邊那名侍從,都是同樣一身打扮。

    只不過由紗換成了灰色的布。

    齊王計較起來,實在是太過嚇人,珈洛已經見識了一次。如今,就算是單純為了“避嫌”,他也不能讓侍從離開這里。

    宋明稚朝珈洛笑了一下,緩緩地坐在了桌前。

    醉影樓的生意原本就非常火爆。

    自從珈洛幾日前進過斂云宮后,醉影樓的名聲更是大噪。如今,崇京城內,人人都想來這里聽一聽樂師那日給皇帝演奏的曲目,再嘗嘗樓內的珍饈。

    宋明稚沒有耽擱醉影樓生意的意思。

    他直接進入主題道:“實不相瞞,我這一次來醉影樓找珈洛老板,為的便是上一回說過的蠱蟲一事。”

    珈洛端茶的動作隨之一頓。

    停頓片刻,他方才緩緩點了點頭:“草民了解。”

    若是放在之前,珈洛自然不會錯過這個賺錢的好機會。

    但是,如今他已經知道宋明稚和慕厭舟的身份。

    珈洛雖然還沒有搞清楚身為齊王妃的宋明稚,為什么要找這個蠱母,但是他已由此猜出:此事絕對與皇家有不小的關系。

    經營著醉影樓的珈洛,一向不都不想與皇室有太深的聯系。

    以免一不小心陷入什么麻煩之中。

    珈洛輕輕嘆了一口氣,他將宋明稚此前拿給他的夜明珠重新放回了桌上。接著,依依不舍道:“恕草民直言,草民若是能幫王妃,自然會幫王妃您尋找蠱母。但是王妃您的身份,實在太過特殊,草民實在是有些害怕啊。要不然……”

    述蘭話的語速,原本就要比中原官話快一點。

    珈洛這噼里啪啦的一通,如倒豆子一般地倒進了宋明稚的耳朵里,顯得無比激動。

    聞言,宋明稚沒有說話。

    他緩緩抬手,將一塊油綠的翡翠玉佩放在了桌上:“這是珈洛老板的辛苦費。”

    無論是中原還是西域,都不產這樣的翡翠。

    珈洛是個識貨的人,他一眼就認出:宋明稚手里的東西產自海外,比方才那對夜明珠還要值錢。

    珈洛:“……!”

    他默默移開了視線。

    宋明稚剛才落座不久。

    兩人還沒有說幾句話,上回招待他的那個名叫“阿娜”的舞女,又一次端著一盤果脯,推開門走了進來。

    她正想上前放下手里的東西。

    卻聽坐在門邊的侍從起身道:“我來。”

    阿娜頓了頓,將東西交到了他的手中:“是。”

    接著,便行禮退了下去。

    包廂內的談話陷入了僵局,侍從好像對此一無所知。他上前放下果脯,同時,低聲提醒宋明稚道:“當心手。”

    宋明稚傷還沒有養好。

    今日他依舊穿著中原款式的衣袍。

    說完方才那番話后,侍從竟還隨手幫他整了整衣袖,這才重新退到門前坐下。

    宋明稚笑了一下:“好。”

    他似乎并不介意那名侍從的觸碰。

    珈洛:嘶……

    王府里的侍從說話怎么是這個語氣?

    珈洛莫名從兩人這番交流中看出了幾分曖昧。

    聯想到齊王之前的態度,珈洛的不禁緊張了起來,難不成王妃是真的有紅杏出……打住,打住!

    珈洛立刻將視線移到了別處。

    然而,他雖在心中告訴自己不要問不該問的事情。

    但是接連被慕厭舟嚇了兩回的他,還是忍不住心有余悸道:“……王妃今日來醉影樓,齊王殿下知道嗎?”

    宋明稚一時間沒明白珈洛的意思:“珈洛老板是問?”

    害怕慕厭舟再次帶人來到這里的珈洛,終于不再拐彎抹角:“實不相瞞,草民只是擔心殿下突然過來。”

    慕厭舟上回來醉影樓動靜太大。

    不但嚇到了自己與樓內的舞姬,甚至還嚇到了一部分客人。

    實在是有一些影響生意。

    不過珈洛只敢在心里這樣想。

    他自然不敢當著宋明稚的面,將這句話說出來。

    珈洛想了想,最終輕聲嘆了一口氣,委婉道:“不瞞王妃您說,齊王殿下身份太過尊貴,草民實在是害怕待不當。”

    話音落下,他便忐忑地朝著宋明稚看了過去。

    而行走江湖多年的珈洛,怎么也沒料到的是……宋明稚并沒有接話。

    就在自己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

    包廂那頭,突然傳來一聲:“那倒不會。”

    珈洛:“……”

    這個聲音怎么有一點耳熟。

    他整個人如同生銹了一般,緩緩轉身朝著門口看了過去。

    隨即便見……

    與宋明稚一道來到醉影樓的那名侍從,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了一塊果脯。他取下裹在頭肩之的灰色布料,一邊吃果脯,一邊隨口朝自己道:“這個果脯味道不錯,用來招待本王就好。”

    珈洛抖了抖,差點從座上摔了下去。

    慕厭舟吃完了果脯。

    笑著朝兩人看了過來,自在道:“你們聊你們的,不必在意本王。”

    珈洛:……!

    這是說不在意就可以不在意的嗎?

    第38章 看跳舞

    珈洛與宋明稚所在的,是醉影樓內最大的一間包廂,平日里容納一二十人不是問題。就在幾息之前……珈洛還覺得這里有些空。然而此時,知道那名“侍從”的身份后,包廂里的氣氛瞬間一變。

    慕厭舟的存在感突然變得格外大,一時間,竟令珈洛有一些坐立難安。

    桌那頭,宋明稚也輕輕地笑了一聲道:“珈洛老板不必在意殿下,前幾日,我與殿下去樂章山時遇到了刺殺,受了一點小傷。殿下他只是心有余悸,稍有一些不放心我獨自出門罷了。”

    二人的感情果然好……

    珈洛無比艱難地點了點頭:“是。”

    他努力將視線移回了桌上,假裝不知道門口的那個侍從就是齊王。

    宋明稚又回到剛剛的話題:“我知道珈洛老板在擔心什么。”

    早在來到醉影樓這一路上,宋明稚和慕厭舟就已經想好了,要如何打消珈洛的憂慮。

    珈洛有些緊張地抿了抿嘴唇。

    宋明稚喝了一口茶,輕聲道:“珈洛老板放心,蠱蟲一事與齊王妃的身份沒有任何關系……只是,與我從前在述蘭時的一些雜事有點關系罷了。”

    宋明稚自然不會平白無故找蠱母。

    若是任何理由都不同珈洛說明,他自然不會放心。

    ——宋明稚故意沒有將話說清楚,而是給珈洛指了一個乍一眼看去似乎有點道理,實際上卻完全錯誤的答案。

    述蘭雖然只是大楚的附屬國之一,但歷代國主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無論皇室還是貴族之間,都常會發生一些不便與外人說明的事。聽完了宋明稚說的話后,珈洛臉上的表情,雖然仍有些為難,但是他總算不再像剛才那樣緊抿著唇。

    醉影樓背地里做的那些生意。

    處于大楚的灰色地帶,經不起細查……

    珈洛其實也算有“把柄”,落在了齊王與齊王妃的手中——

    若一不小心惹得齊王不悅,他隨時都可以讓醉影樓關門,自己十有八九會面臨牢獄之災。

    話既然已經說到了這里,珈洛也不好再直接拒絕。他猶豫片刻,開口道:“若是一不小心驚動述蘭那邊……”

    這一回,回答他話的人不再是宋明稚。

    嘴上說著“不必在意本王”的慕厭舟,非常自然地走了過來,坐在了宋明稚的身邊:“本王相信珈洛老板的能力。”

    話音落下的同時,珈洛的耳畔又響起一聲脆響——

    慕厭舟自袖中取出一塊紅玉放在了桌上。

    接著,垂眸朝一身珠光寶氣的珈洛看了過去:“聽說洛老板喜好收藏珠玉,正好本王這里有一塊赤鳳玉。”

    赤風玉質地細膩、光滑,光澤亮麗,本就上佳,而它最出名的一點便是……獨一無二的血紅色澤。赤風玉產量極低,堪稱稀世珍寶。自前朝起,它的礦脈便被皇室握在了手中,一百多年來,只有皇親國戚與部分王公貴族得到過賞賜。

    流落在民間的也不過一兩塊而已。

    別說是得到它了。

    最愛金玉之物的珈洛在今日之前,甚至連見都沒有見過赤鳳玉一眼。

    珈洛:“……!”

    他艱難地閉上了眼睛。

    停頓幾息后,珈洛突然睜開雙眼,如釋重負道:“齊王殿下與王妃既然將草民視作朋友,那草民自然應當為好友兩肋插刀!更何況,齊王妃遠嫁在外,在崇京城內本來就沒有什么故交,實在是太不容易了……既然王妃出言相托,那草民自當竭盡全力!”

    珈洛一邊說話,一邊默默地伸出手,朝著赤鳳玉觸了上去。

    然而,珈洛的指尖還沒有觸到赤鳳玉。

    桌上的東西又被慕厭舟抬手收了回去:“如此美玉,怎能不配只寶匣?”

    珈洛愣了一下:“對,對……”

    慕厭舟笑道:“不如這樣吧,等洛老板回到崇京,本王再來鄭重將它送到醉影樓來。”

    在此之前,珈洛與崇京城內眾人一樣,只將慕厭舟看作一名普通紈绔,然而今日,他卻莫名從眼前人的言行中感受到了一陣壓迫。

    齊王殿下不是能夠敷衍的人。

    珈洛連忙道:“自然!”

    他的態度瞬間變得認真起來。

    珈洛端起桌上的茶盞,起身朝慕厭舟道:“既然如此,今日我就先以茶代酒,敬其王殿下一杯。”

    話音落下的同時,他已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慕厭舟也沒有擺親王的架子。

    他自長桌的另一邊站了起來:“本王就先謝過洛老板了,還請洛老板回京的時候,順路給王妃帶些西域的產物,與衣料過來。”

    珈洛做事向來非常干脆。

    決定收下赤鳳玉的他,立刻應下:“齊王殿下只管放心就好!”

    坐在慕厭舟身邊的宋明稚看到:齊王端起了桌上的另一只茶盞,笑著將它放在了唇邊。

    宋明稚:“!”

    他下意識抬起了手指——

    等等,這是我剛才喝過的茶!

    宋明稚迅速將包廂看了一圈:

    阿娜方才送茶盞進來的時候,齊王還是王府的“侍從”。因此,包廂內總共只有兩杯茶水……宋明稚輕輕地蜷了蜷手指,艱難地將手收了回來。

    算了……

    希望殿下不要介意。

    慕厭舟剛才一直坐在門口。

    也不知他是不是沒有看到,宋明稚喝過這杯茶。

    白瓷制成的茶盞,輕貼在了慕厭舟的唇畔,溫熱的茶水頃刻間浸潤了他的嘴唇,纏在他的舌間滑入口中。

    宋明稚不由自主地移開視線,朝窗邊瞥了一眼。

    等他將目光落回桌上時,慕厭舟已經喝完了杯中的茶水,同時輕握著茶盞,困惑朝宋明稚道:“怎么了?”

    話音落下,還笑著朝宋明稚眨了眨眼睛。

    宋明稚猶豫著搖了搖頭道:“沒什么……”

    在外人看來,自己與齊王正是恩愛的時候。

    同喝一杯水,簡直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若這個時候開口,說不定會引起珈洛的懷疑。

    宋明稚深吸一口氣。

    艱難地將想說的話重新咽回了肚子里-

    宋明稚和慕厭舟并沒有在醉影樓待太長時間。

    但如今的醉影樓生意比以往好了許多,宋明稚和慕厭舟走的雖然早,可是他們離開的時候,已經有賓客來到了一層的大廳中,欣賞起了歌舞。

    上一回來醉影樓的時候,宋明稚沒有來得及細看。

    今日方才有空四處觀察:醉影樓一層,身披著紅紗的舞姬,正伴著羯鼓聲赤腳起舞。

    淺棕色的長發,隨著她的動作掠過了鬢邊。

    她一邊起舞,一邊朝大廳里的客人拋灑著花瓣,動作格外流暢。

    宋明稚童年時的記憶,早已變得模糊不清。但眼前這一幕,卻在恍惚之中,與他腦海中的畫面重合在了一起……

    宋明稚小的時候,醉影樓早已不復當年的熱鬧。有的時候,就連大廳里面,也只有三五個借酒消愁的客人,設有包廂的二樓,更是空空蕩蕩。

    那時早無人關注一個小孩在做什么,宋明稚都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

    每當宋明稚沒有事情可以做的時候,他便會坐在醉影樓二樓的欄桿旁,安安靜靜地看著娘親,隨著羯鼓聲起舞。

    與眼前的場景,一模一樣。

    宋明稚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忍不住向樓下多看了兩眼。

    此時舞姬正跳到最精彩處,一樓的客人皆看的入迷,沒有人想到,齊王與王妃就在二樓的欄桿旁向下張望。

    珈洛正想帶宋明稚和慕厭舟下樓,送走這兩尊大佛,可他還沒有走到樓梯邊就看到:慕厭舟的腳步,也隨宋明稚一道停了下來。

    宋明稚看樓下的舞蹈看得正出神。

    慕厭舟也垂下眼眸,酸溜溜地朝樓下看了一眼:“阿稚喜歡看人跳舞?”

    珈洛:“……!”

    宋明稚的注意力,被慕厭舟強行拽了回來。

    上一世,也曾有西域舞姬進宮獻過舞,但是身為暗衛的宋明稚,從來都不會在干正事的時候分神。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從重生一世,成為齊王妃以后,自己的戒備心,似乎正在一天天地下降。

    他已經在這里看了半晌,說“不喜歡”顯然沒有人會相信。

    意識到自己給齊王增加了工作的宋明稚,略帶歉意地移開了視線:“過去常會看。”

    說著便要轉身下樓。

    聽清楚兩人在說什么后,擔心慕厭舟又在醉影樓內搞出事來的珈洛,鼓起勇氣插了句嘴:“這是述蘭的特色,我們述蘭人都喜歡。”

    慕厭舟一邊點頭,一邊輕輕地笑了笑道:“的確好看。”

    慕厭舟明明面帶微笑。

    可是一旁的珈洛,卻莫名覺得他在咬牙。

    慕厭舟輕輕將手,搭在了宋明稚的肩上:“不必著急,我們看完這支舞再走。”

    說話間,他已站在了宋明稚的背后。

    同時將人半環在了自己的懷中。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慕厭舟瞇了瞇眼睛,朝著樓下看去,“阿稚喜歡看,我自然也喜歡。”

    說完,他又莫名其妙地將視線落在了珈洛的身上:“你說對吧,洛老板?”

    珈洛:“啊?”

    珈洛沒有想到慕厭舟會突然點自己的名。

    他的背后一陣發寒,強顏歡笑道:“自然自然!”

    同時,默默與心底道……

    齊王殿下最好是真的喜歡。

    ※

    最近一段時間京城實在是太不安穩。

    就連整日走街串巷的紈绔,也難得消停了幾天時間。

    等到梁王刺殺一事,塵埃落定之后。

    終于有人忍不住來到了齊王府,找慕厭舟玩樂、閑聊。

    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是——

    慕厭舟并沒有像過往一樣,窩在府中睡覺,或是喝酒,而是在齊王妃的“監督”下,乖乖在徽鳴堂內讀著書。

    大皇子向來看不起這群整日與慕厭舟混在一起紈绔,平日里沒有少給他們使絆子。因此,大皇子倒霉之后,這群向來不怎么關注朝堂大事的紈绔,都忍不住從家里打探起了他的消息,就為了狠狠落井下石,嘲笑他一番。

    如今,又馬不停蹄地來到王府。

    借著向慕厭舟分享“朝堂要聞”的名義,光明正大地閑聊起來。

    徽鳴堂東次間,有人正激動道:

    “齊王殿下,今天中午我爹上完朝回來說,圣上這回非常生氣!他已經下旨,說是要以‘謀逆之罪’處理整個韓家,連帶著梁王妃,也要倒大霉了。”

    “這謀逆之罪可是要誅九族的!”紈绔眉飛色舞道,“只是……韓家乃本朝開國世家,陛下最后還是沒有這樣罰他們,而是流放全族。如今韓家人已經被壓入天牢中,就等著入了秋流放萬里呢!”

    不得不說,這些紈绔偶爾還是靠譜的。

    他說的這些事情,就發生在不到半個時辰之前。

    還不等慕厭舟的手下送來信報,他們已經直接將消息傳到了王府。

    臨窗的東稍間內——

    正在隨手翻看著話本的宋明稚,動作一頓。

    眼見大皇子倒了霉,這群紈绔更是一個賽一個的激動。

    前一人的話音剛才落下。

    緊接著又有人開口道:“只可惜……圣上似乎對梁王輕拿輕放,以證據不足為由,不打算從重懲處他了。”

    起先說話的紈绔啐了一口:“誰不知道這事必然與慕思安有關!他平日里嫉妒殿下,受圣上關心就罷了,如今做出這種事來,竟然還安然無恙…這真是……”

    紈绔的話還沒有說完。

    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不妥。

    他立刻將后面的話咽回了腹內,接著走到桌邊,朝慕厭舟看去:“殿下,這回慕思安都欺負到您頭上了。要我說,絕對不能忍!”

    “對!”另一人也走上前激動道,“嚴大人不是說證據不足嗎?那殿下您就找到證據,讓圣上處置他!”

    紈绔雖整日游手好閑,不做正事。

    但這并不代表他們沒有一點脾氣:“就是,我回家讓我爹幫忙!一起找他的證據——”

    慕厭舟若是無動于衷,反倒是會惹人懷疑——他唇邊那絲笑意,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站在慕厭舟對面的人,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對了……按照我打聽來的,圣上似乎是真的有意讓殿下進六部,”想起慕厭舟裝病的事跡,他忍不住猶豫著問,“殿下這回打算怎么辦?”

    午后的暖風吹起了徽鳴堂內的紗簾。

    陽光如一張絲絹,輕墜在了宋明稚的面頰之上。

    坐在窗下的宋明稚不由瞇了瞇眼睛。

    他正打算拿起書換個地方,但是還沒有站起身,就聽慕厭舟開口道:“我也不知道……”

    聽到慕厭舟糾結的語氣后。

    宋明稚的心中不禁升起了一陣敬意——

    齊王殿下的演技果然超群。

    作為一名立志當閑散親王的紈绔,進入六部,無疑打亂了他從前對自己人生的所有規劃。就算此事有利無弊,慕厭舟也不會立刻便下定決心,蹚入朝堂這攤渾水。

    宋明稚重新放下書坐了回去。

    他正打算聽慕厭舟怎么應付,沒想到……

    慕厭舟忽然轉身,將視線落進了稍間內:“等父皇真的下旨再說吧。”

    他笑了一下,遠遠朝宋明稚道:“這種大事,我怎么能一個人決定。若是真的,再同王妃商量也不遲。”

    “你說對吧,阿稚?”

    紈绔甲乙丙丁:“……”

    他雖都是紈绔,其中也不乏沉迷美色者。

    但是還真的沒有人,遇到這種事都要與后宅商量。

    如果是在幾個月前,他們定會驚慌失措,認為齊王是被人奪了舍。

    但是今天聽慕厭舟說了這番話。

    眾人的心中,竟在同一時間生出了同一種感覺——

    果然如此-

    樂章山一事總算暫告一段落。

    小半個月后,齊王府的馬,車再一次駛上了那條熟悉的官道。

    大楚注重孝道,慕厭舟總不能因為曾經在這里遇到過刺殺,便不去祭掃。

    一行人清晨乘坐馬車,離開了王府。

    到達樂章山的時候還沒有到正午。

    如今,已經到了初夏。

    樂章山山道兩旁的樹木,長得郁郁蔥蔥,樹冠攀連在一起,徹底遮住了那輪艷陽,將初夏的燥熱之氣,全部隔絕在了頭頂。

    宋明稚上一世雖并沒有祭掃過誰。

    但中原與皇室的習俗,他都是了解的——

    柳氏現在早已經敗落,但好歹是出過皇后的家族。這里雖無人固定看守,但是時不時還會有人上山來簡單清掃。乍一眼看去,墓地已經被滿山的濃綠所吞噬,但是走近便可以看到,這里其實沒有什么荒涼、凄冷的意思,更沒有雜草叢生,只是落了些樹葉罷了。

    看上去格外的幽靜。

    厭舟的祭掃向來簡單。

    到了樂章山之后,宋明稚便與慕厭舟一道,在有經驗的侍從的引導下,簡單地清掃了墓上的落葉。接著,侍從簡單介紹了如何上香后,便與往年一樣退向了遠處,守在那里不再多做打擾。

    一時間,祖墓前又只剩下了宋明稚和慕厭舟兩個人,耳畔則只剩下鳥鳴。

    宋明稚回頭朝著山林間看了一眼——

    樂章山植被非常茂盛,已經退至林間的侍從們,看不到這里的景象。

    “掃墓”對于中原人來說,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想到這里,宋明稚便輕聲朝慕厭舟道:“殿下先忙,我去別處走走,就不打擾您了。”

    說著他便欲轉身,朝另一邊的樹林而去。

    怎料宋明稚還沒來得及走開,手腕上便忽然傳來了一陣暖意——

    慕厭舟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不用走。”

    宋明稚愣了一下。

    此時慕厭舟已經取出了三炷香,拿在指間。

    他笑著朝宋明稚道:“忘了嗎?雖然沒有拜堂,但阿稚無論如何,都是我明媒正娶來的王妃,這個時候怎么能走?”

    宋明稚腳步不由一頓。

    轉眼之間,他的手中也多了三炷長香。

    宋明稚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是。”

    中原向來注重禮法,就像齊王殿下方才說的那樣——自己與殿下雖然有名無實,但是這絲毫改變不了自己是齊王妃的事實。

    按“禮”來說宋明稚不該離開。

    慕厭舟笑了一下,緩緩地朝墓碑躬下了身去:“來,隨我一道。”

    宋明稚無比鄭重地拿穩了手中的長香。

    幾息后,便學著慕厭舟的樣子,緩緩朝眼前的墓碑,行了一禮。

    他的動作格外認真。

    今日的慕厭舟與平日里不同。

    或許是因為來到了樂章山上,他唇邊雖然帶著那抹慣有的笑意,話語中卻只有溫柔,不再像平日里那般沒心沒肺。

    宋明稚看到——

    慕厭舟俯下身去,緩緩將手中的長香插在了墓前。

    “來吧。”

    慕厭舟一邊說,一邊緩緩地轉過了身來。

    今日,慕厭舟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叫宋明稚“阿稚”或是“愛妃”。而是輕輕地朝他笑了一下,繼而低聲喚了句:“齊王妃。”

    第39章 猜對了

    宋明稚學著慕厭舟的樣子,將香插在了墓前。

    他并沒有著急離開,而是靜靜地站在墓碑前,過了好半晌,方才再次躬身退了回去。

    自始至終都無比恭敬。

    慕厭舟不由笑了一下,好奇道:“阿稚怎么如此認真?”

    飛鳥扇動翅膀越過林梢。

    枝葉也隨之“簌簌”作響。

    宋明稚轉過身去,認真答道,“柳家英才輩出,且個個英勇無畏、戰功赫赫,若是要祭拜的話,自然得認真一點,”他頓了頓又道,“更何況,柳將軍還是殿下的外祖。”

    宋明稚的話句句出自真心。

    他過去就常想……假如有當年柳家那樣的將領,生在王朝末年,大楚或許也不會早早亡國。

    慕厭舟笑了一下。

    他沒忍住抬手撫過宋明稚淺金色的長發,幾息后,方才將視線移到另一邊,輕笑著低聲道:“好了,回府吧,今日周太醫還要來王府。”

    說完,便自然而然地將手搭在了宋明稚的肩上。

    宋明稚的身體輕輕地顫了一下。

    他發現……齊王殿下似乎對自己的頭發,格外感興趣。

    是因為不常見嗎?-

    一個多時辰以后。

    齊王府,徽鳴堂。

    腳步聲,伴著“叮叮當當”的鈴響,打破了午后的寧靜。宋明稚和慕厭舟回到齊王府的時候,周太醫早已經帶著藥箱,坐在了徽鳴堂的正廳中。

    遠遠地看到兩人過來。

    坐在桌邊的周太醫立刻放下手中茶盞,起身朝二人行禮道:“下官周凈元,參見齊王殿下、王妃。”

    周凈元是正五品的太醫院“院使”。

    他既是太醫院內資格最老的太醫,也是太醫院的領導者。

    周凈元平日主要負責為皇帝看病。

    他大多數時候都跟在皇帝的身邊,上回也跟去了斂云宮,不但為慕厭舟處理了腿上的傷,還幫他瞞天過海,掩飾了暗器一事。

    宋明稚也是那一次才知道——

    周凈元其實也算齊王殿下這邊的人。

    慕厭舟走上前去,將人扶了起來:“周太醫快快請起,不必多禮。”

    按理來說,身為院使且年事已高的周凈元,不會隨便外出看診。但是“備受皇帝寵愛”的齊王,向來都是例外。這一次,他又被慕厭舟以“出宮為王妃復診”為理由,叫到了王府。

    對于齊王這樣的行為……眾人早就已經見怪不怪。

    周凈元緩緩起身,再一次坐在了桌前。

    守在徽鳴堂另外的侍從,也在此刻關上門,退了出去。

    屋內瞬間便黑了下來。

    ——宋明稚手臂上的那道傷口,雖然還沒有徹底愈合,但是恢復得還算不錯。每隔上兩三日,宮中都會派太醫來為他換藥、重新包扎,并不需要周太醫再來做些什么。

    實際上,這一次周凈元也不是來為他復診的,而是以此為機,出宮為慕厭舟看診。

    周凈元連忙將藥箱打了開來,朝眼前的人問道:“殿下最近這一段時間,都有什么癥狀?”

    他一邊說話,一邊從藥箱里面取出了一包針囊。

    周凈元問的人明明是慕厭舟。

    然而,他的話音落下去之后,回答他的人,卻是宋明稚——

    他緩緩地坐在了桌前,低聲答道:“齊王殿下體內的蠱蟲,最近一段時間發作越來越頻繁、不規律。殿下回府之后,雖然沒有再像當時在斂云宮里那樣咳出過血,但是手指的問題,卻逐漸明顯。除此之外,還會伴著內息不穩的癥狀。”

    周凈元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早些年“賢平皇后”還在世的時候,他平日里除了為皇帝看診以外,還負責照顧皇后的健康。而周凈元也正是在那個時候,通過賢平皇后,知道慕厭舟的“秘密”的。

    他向來清楚:齊王殿下是個小心多、疑的人。

    甚至習慣了與周圍人保持距離。

    取出針囊之后,周凈元忍不住回頭,有些不確定地朝著慕厭舟看了一眼,觀察對方的表情。

    怎料,慕厭舟非但不覺得宋明稚在越俎代庖,反倒笑著朝他點頭道:“對,正如阿稚所說。”

    周凈元愣了愣,連忙道:“是,是!”

    說著,在宮中見慣了大風大浪的他,便假裝什么事也沒有發生般坐在了慕厭舟的對面,將手指搭在了對方的腕上,仔仔細細把起了脈來。

    然而……

    周凈元的表情雖然認真。

    但是心里的活動卻頗為精彩——

    他怎么看怎么覺得,齊王殿下與王妃,似乎不像元九說的那樣,是因為形勢所迫不得已才合作的。

    ……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老太醫。

    周凈元并沒有胡思亂想太久,便專心起了手下的脈象。

    正午時分,鳥雀都已沉沉入睡。

    徽鳴堂內安靜得只剩下淺淺的呼吸聲。

    周凈元這一次診脈,診得格外細心,過了小半晌,他方才猶豫著放下手指。用略為沉重的語氣,朝眼前的人道:“齊王殿下體內的蠱蟲,的確比上一次在斂云宮診脈的時候,活躍了許多。”

    周凈元撫了撫胡子,分析道:“殿下早先曾經試過用內力壓制體內的蠱蟲,并遭到了反噬……最近這陣子,內力使用太多,且還受了傷,從前被烈酒安撫下去的蠱蟲,又變得興奮了起來。”

    他的眉毛緊緊地蹙在了一起。

    見狀,宋明稚不由開口問道:“周太醫可有緩解的方法?”

    他的眉宇之間,寫滿了關切。

    雖然只是一名太醫,但是周凈元的名字卻因為他所寫的醫書,而被記入了史冊。

    就算是來自后世的宋明稚,也曾聽過他的大名,并對他的醫術頗有信心。

    周凈元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朝宋明稚道:“實不相瞞,下官雖然能夠憑借診脈,判斷出蠱蟲的狀態,但到底不是擅長蠱術之人。對此,實在是沒有什么太好的辦法。”

    桌那邊的慕厭舟緩緩地收回了手。

    他的表情無比平靜,似乎半點不對周凈元所說的話感到意外。

    甚至,頗有閑情逸致地將視線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倒過來安慰了對方一句:“沒事,一直都是這樣。”

    慕厭舟的話音未落,便被宋明稚瞪了回去:“這怎么能叫沒事?”

    慕厭舟立刻閉上了嘴。

    周凈元:“……?”

    他默默地移開了視線。

    周凈元清了清嗓子,就像沒有看到方才那一幕似的又道,“殿下體內的蠱毒必須早早解開才是,”他一邊說,一邊將針囊拿了起來,“下官雖然沒有辦法替殿下解了體內的蠱毒,但眼下倒可以試試,用針灸還有湯藥,暫緩殿下外在的癥狀……以防殿下在外人面前露出破綻。雖然治標不治本,但是,總歸能起到一點作用。”

    慕厭舟終于嚴肅了回來:“那本王就先謝過周太醫了。”

    周凈元連忙擺手道:“齊王殿下這是哪里的話?”

    宋明稚手臂上的傷,恢復得還算不錯。

    身處于鳳安宮中的皇帝,隨時都有可能派人來叫周凈元去御前看診,因此來這里“復診”的周太醫,并不方便在齊王府內停留太長的時間。

    為了避免旁人產生懷疑,周凈元沒有再耽擱,當即從針囊里面取出了一根長針。

    他停頓片刻,有些糾結地抬眸,朝慕厭舟道:“齊王殿下,這次施針定會激起蠱蟲。稍等一會,殿下的心脈可能會生出些許痛意。”

    宋明稚不由攥緊了手心,他的心情也隨周太醫一道緊張了起來。

    慕厭舟點了點頭:“好,我知道。”

    提醒過后,周凈元便不再多耽擱。

    他在慕厭舟的左臂上按壓了兩下,迅速找到穴位所在,捻轉著將手中的銀針刺了進去。不過三兩下,慕厭舟的左臂上,便刺滿了銀針。

    周凈元行針的手法,格外高超。

    行針的過程中,慕厭舟的眉毛都沒有多蹙一下……但是宋明稚始終記得,按照他方才所說,難熬的時候,還沒有真正開始。

    周凈元壓低了聲音道,“這些針,大約要留二到三刻鐘,在此期間,殿下體內的蠱蟲將會再次活躍,”相比起施針,出針要簡單許多,不方便在王府里待太久的周凈元,將此事交到了慕厭舟自己手中,“殿下若是不適,可以提前拔出銀針。此舉不會對身體造成什么影響,殿下只管放心便是。”

    慕厭舟點了點頭:“好,我明白了。”

    說話間,周凈元已重新收拾好藥箱,朝兩人行禮,自桌邊退了出去。

    只留宋明稚一個待在慕厭舟的身邊-

    聽周凈元方才的意思。

    他之前似乎并沒有嘗試過用針灸控制蠱蟲。

    不同于已經知道結局的歷史,宋明稚對此始終有些擔憂。

    宋明稚遠遠地送走了周凈元。

    回來之后,他并沒有按照慕厭舟所說,去別處休息,而是坐回了對方的身邊。同時,于不經意間看見……慕厭舟的眉毛,不知道什么時候,緊緊地蹙了起來。

    他將沒有扎針的右手,輕搭在了左腕上。

    宋明稚下意識探手,朝慕厭舟腕上觸去:“殿下可是腕間有所不適?”

    還不等他的手指碰到慕厭舟的手腕。

    就聽耳邊傳來一聲:“嘶……”

    慕厭舟用力攥住了宋明稚的手腕。

    宋明稚:“!!!”

    蠱蟲現在就開始活躍了嗎?

    宋明稚被慕厭舟的動作嚇了一跳,他下意識便將自己的手伸了出去:“殿下若是不適,不如握著我的手。”

    徽鳴堂內的燭火在此刻燃盡。

    一時間,屋內只剩下陽光穿透絹紗窗,生出的那一點熹微的光亮。

    宋明稚不自覺瞇了一下眼睛。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慕厭舟的手,已經輕輕地握在了他的腕上——或許是因蠱毒正在發作,慕厭舟的手指格外冰冷。觸上來的那一刻,宋明稚的手臂,竟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但哪怕如此,宋明稚依舊沒有收回手腕。

    微風吹得徽鳴堂堂外的樹葉,沙沙作響,預想中那陣痛意,并沒有降臨在宋明稚的手腕上。

    慕厭舟輕輕朝宋明稚笑了一下。

    冰冷的手指,自他的腕上摩挲而過。

    慕厭舟并沒有用力,而是笑了笑,意有所指道:“不行。”

    宋明稚困惑道:“不行?”

    慕厭舟垂眸朝宋明稚腕上看了過去:“若被旁人看到青青紫紫的痕跡,還以為我對愛妃……這多不好意思啊。”

    說著他又將視線落在了宋明稚的臉上。

    宋明稚:“……!”

    他立刻將手從慕厭舟腕中抽了出來。

    “殿下說得有道理,”想到慕厭舟的形象,宋明稚立刻快步走到榻邊,取來一只枕頭,將它塞到了慕厭舟的手中,同時還建議道,“殿下不如先捏著它吧?”

    掌心的溫度驟然散去。

    慕厭舟蹙眉,看了一眼懷里的枕頭。

    他的眼中難得生出了幾分嫌棄。

    ※

    周凈元不愧是一代名醫。

    施完針,喝完了他開的那些藥之后,慕厭舟體內的蠱蟲雖依舊存在,但是發作的頻率總算不再像前幾日那般高。

    清晨,天還沒有大亮——

    在王府內待了幾日的慕厭舟,又一次出府。

    說是要給吃膩了府內菜肴的齊王妃,去崇京城內的買些食,當作驚喜。

    不過,離開王府之后。

    慕厭舟并沒有去商市、酒肆,而是在一眾侍從的掩護之下,喬裝朝著崇京城東邊的“平喜坊”而去。

    同時,戴上了一副面具。

    如今,寫下誣狀,造出戶部誣告案的馮榮貴,正在天牢繼續受審。那一日,慕厭舟身邊的侍從,還將馮榮貴的兒子,一道帶進了平喜坊內那座屬于齊王的民居之中。直至此時,他仍被關押在這里。

    時間消磨掉了那日對死亡的恐懼。

    被關在這里將近一個月的馮寶凡,終于忍不住在民居內鬧了起來——他非說是有什么秘密,要當面告訴領頭那個戴面具的男子。

    慕厭舟到平喜坊的時候,馮寶凡正大聲叫嚷著:“……我不管你們究竟是誰,如今我爹已經被你們帶走,并按照你們所說的那樣做了,你們還留我在這里,究竟有什么意思!”

    馮榮貴雖然貪生怕死。

    最大的軟肋便是他這個獨生子。

    他之所以那么配合慕厭舟,就是為了讓馮寶凡多活幾天。

    慕厭舟緩步走到了門邊。

    他的臉上,與那日一樣,戴著一副面具。

    遠遠看到他來,剛才還在大聲嚷嚷的馮寶凡,立刻安靜了下來:“……大人有大量!大人,您就放了我吧,我保證,出去之后一定不會將近日的事情說給任何人!”

    隔著一層面具,他沒有認出慕厭舟就是大名鼎鼎的齊王。

    面對眼前的人,馮寶凡的心中,除了恐懼還是恐懼。

    慕厭舟笑了一下,他走了進來,隨口道:“哦?如今馮家已經敗落,若我放了你,你又要去何處?”

    面具下的聲音聽上去格外低沉。

    馮寶凡曾經嘗試過辨認,可最后卻以失敗而告終。

    他愣了愣,連忙回答道:“山高水遠,小的…小的自然是離京城越遠越好……還請大人放過小的一命!”

    說著,他又苦苦哀求了起來:“小的留在這里,不但礙事,還白吃大人家的大米,大人就放小的走吧……”

    慕厭舟隨意坐在了桌邊,垂眸朝戴著枷鎖,跪在屋角的馮寶凡看去:“讓我猜猜,如今馮家已經敗落,你身上又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過慣了富貴日子的人,自然不可能去街頭巷尾乞討。若想要錢,還是去找嚴元博要最為方便。”

    馮寶凡的臉上,頓失血色。

    慕厭舟話語里的笑意愈濃:“畢竟,你知道。我留你爹一命,就是為了對付嚴元博。”

    “我說的,對嗎?”

    馮寶凡跌坐在了地上。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馮寶凡相信,嚴元博比自己更想知道,那個破壞他大計的人究竟是誰。

    馮寶凡早就已經做好了計劃——離開這里之后,先隨便找地方避一陣子風頭。接著,便去找嚴元博,將他帶到這里來……眼前這個戴著面具的男子做事雖然小心,但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只要嚴元博能到這里,一番搜查下來定然能夠摸出他的身份!

    到時候……

    就等他們狗咬狗了。

    馮寶凡的計劃當場被人拆穿。

    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壓根藏不住半點心思。

    慕厭舟笑了起來:“看來我猜得沒有錯。”

    平喜坊內住的都是平民百姓。

    慕厭舟買下的這座民居,面積也并不大。

    此時的他與馮寶凡之間,只隔著幾步遠。

    馮寶凡做官雖然沒有什么成績,但天生就有一身蠻力,他自幼都在習武。被人帶到這里來之后,馮寶凡一直乖乖地配合,并沒有展露出半點會武功的意思。

    就是此刻——

    意識到自己的計劃已經敗露。

    馮寶凡便不想再與面前的人虛耗下去。

    馮寶凡默默地低下頭,咬緊了牙關……不等周圍侍從發現他的異常,他便用盡全力,朝著慕厭舟所在的那張椅子沖了過去。同時高高地抬起手臂,試圖用脖子上木制的枷鎖,砸向慕厭舟。

    沒想他的動作,仍慢了一步。

    馮寶凡人剛沖到椅子前,慕厭舟便抬手,一掌朝他心口拍了過去。

    慕厭舟的動作快到不可思議。

    還不等馮寶凡看清楚對方究竟做了什么,他的心口處已傳來一陣灼痛:“咳咳咳……”

    馮寶凡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低頭,朝著自己的胸口處看去:“你,你……”

    慕厭舟終于慢慢站起身來。

    他緩步走到了對方的面前:“你說得沒錯。”

    馮寶凡身上的衣服,已徹底被鮮血打濕,若他不是習武之人,恐怕現在就已經沒了性命。馮寶凡的大腦一片空白,他下意識隨著慕厭舟的話問了一句:“什,什么沒錯?”

    說著,便艱難地抬起手拽住了慕厭舟的衣角。

    慕厭舟蹙眉,頗為嫌棄地看了他一眼。話語里的笑意,卻半分也不減:“留你在這里,實在是浪費我府中的飯菜。”

    或許是因為他的話里仍帶著幾分笑意。被慕厭舟重傷了心脈的馮寶凡,還在苦苦哀求:“求大人……咳咳。放小的一命,只要能讓小的咳,咳咳……活,活著,小的定當為大人做牛做馬!”

    可惜面前的人,似乎沒有興趣聽他哀求。

    慕厭舟回頭朝侍從看去。

    侍從當即上前,將馮寶凡攥在他衣角上的那只手拽了開來。

    慕厭舟緩步朝著屋外而去,隨口道:“殺了吧。”

    馮寶凡瞬間便瞪大了眼睛。

    他并不愿意死得不明不白,此時終于咬緊牙關,提起最后一口氣朝眼前的人問道:“你,你究竟是誰!”

    “為什么要對付嚴元博…咳咳咳……為,什么,咳咳……”

    慕厭舟腳步一頓:“此事說來話長。”

    說著又輕輕的笑了起來。

    馮寶凡早就知道——

    眼前的人,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么好說話,他就是一個活閻羅!慕厭舟越笑,馮寶凡心底里的寒意便越重。

    侍從走上前去站在了門邊。

    時刻準備隨慕厭舟一道離開這里。

    不過,慕厭舟并不著急走,他是轉過身,略帶幾分“歉意”地對馮寶凡道:“可惜了,今日本王有些趕時間。”

    馮寶凡瞪大了雙眼:“本,本王?”

    大楚只有兩個親王。

    眼前的人是,是……

    死到臨頭,馮寶凡腦海中第一個出現的,竟然是梁王慕思安的名字。他完全無法將面前這個活閻羅,與齊王那個“朽木”聯系在一起。

    直到慕厭舟開口:“本王答應王妃,要給他買些吃的,實在沒有時間與馮公子閑聊了。”

    馮寶凡瞪大了眼睛:“……慕,慕厭舟!”

    慕厭舟笑了笑,終于在馮寶凡咽氣之前,輕聲道:“猜對了。”

    第40章 又是他

    慕厭舟的聲音雖然漫不經心。

    可是,落在馮寶凡的耳朵里,卻與厲鬼催命沒有任何區別。

    這,這怎么可能……!

    馮寶凡目眥欲裂。

    他這輩子做夢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然會……會敗在慕厭舟這個“朽木”的手中。

    馮寶凡的口中瞬間涌出了一大股鮮血。

    他張大了嘴,掙扎著還想要說點什么,卻沒能夠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你…你……你怎么會……”

    慕厭舟自然不會再回答馮寶凡的問題。

    侍從推開了屋門,朝暉好似金箔,朝此處灑了過來,馮寶凡掙扎著想要爬出這里,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長長的血痕。然而,他的指尖還沒有觸到門檻,頭卻已重重一墜,徹底沒有了聲息。

    ——慕厭舟那一掌切斷了他的生機。

    屋內安靜了片刻片刻,還不等侍從們反應過來,慕厭舟已經笑著,緩步從屋內走了出去:“燒了吧,什么都不必留下。”

    馮寶凡是個實打實的草包。

    慕厭舟自始至終,都不是為了他口中的“秘密”而來。他今日之所以會出現在平喜坊中,只是為了將這里的麻煩,處理個干凈罷了。

    侍從立刻領命:“遵命,殿下!”

    ……

    沖天的火光照亮了半座平喜坊。

    恍如一輪紅日,燃燒著從天邊墜了下來。

    燒干了晨霧,燒醒了半座坊院。

    一炷香的時間過后。

    平喜坊外,馬車上。

    慕厭舟抬手將車簾撩開一條小縫——

    王府里的侍從做事向來都很小心,他們先處理了馮寶凡的尸體,又將小院內的重要物品集中在一起燒毀,之后才放大火,徹徹底底地燒掉了這間小院。

    這間小院位于平喜坊一個角落處。

    除了它以外,周圍還有兩間從未住過人的小院,也是屬于慕厭舟的。

    侍從們有意控制了火勢,因此這火燒得雖然旺,但是除了這間小院與它周圍那兩間空院以外,并沒有蔓延到別處。

    烈火燒得木質的房梁“噼啪”作響。

    平喜坊內的百姓,紛紛從睡夢中驚醒,慌慌張張地聚到了這里,緊盯著火勢不要再蔓延。還有一部分人,則帶著工具加入了滅火的隊伍中。

    眾人的合力之下火勢逐漸變弱。

    這件事情已經處理干凈,駕車的侍從終于轉過身,壓低了聲音,朝著車內人問:“殿下,事情已經解決,可要現在回府?”

    戶部一事表面上看,雖然已經因為馮榮貴的出現,而暫時告一段落。但是除了那昏君以外的所有人,心里面都很清楚:此事還沒有真正的結束。

    最近這一段時間,嚴元博始終都沒有放棄,在暗中派人調查,自己要殺馮榮貴的計劃,究竟是被誰透露出去的。同時,還在派人繼續于崇京城中尋找“兇犯”的蹤影。

    平喜坊內魚龍混雜,被他列為了主要目標。

    按照慕厭舟收到的消息:如今嚴元博的人,已經來到了這里——想必要不了多久,他就會找到這三處空宅。

    可惜這一回……

    來晚一步的他們,只能看到一片廢墟了。

    慕厭舟緩緩放下了車簾:“先離開這里。”

    侍從不敢多耽擱:“是。”

    嚴元博的人就在平喜坊附近,他們現在可能已經看到了這場大火,并向此處靠近。想到這里……侍從不禁緊張了起來。他當即駕著馬車,朝齊王府所在的方向而去。

    但沒有想到的是,馬車還沒走多遠,他的背后便傳來了一聲:“先不急著回王府。”

    京城內形勢緊張,殿下留在王府外,難道是還有大事沒有做?

    侍從不由愣了愣。

    緊張道:“殿下的意思是……”

    馬車內,慕厭舟輕輕地笑了一下。

    他像是不知道近日的暗流涌動般,懶聲道:“去給阿稚買些吃的,再回府。”

    “走吧。”

    侍從:“……!”-

    宋明稚是被一陣甜香喚醒的。

    自從慕厭舟住進酌花院之后,原本鑲著絹紗的門窗上,又多加了一層遮光的布簾。如今天早已大亮,唯獨酌花院的房間內,仍像深夜般,漆黑一片。

    宋明稚好不容易調整過來的作息,又有了混亂的跡象。

    甜香像一條絲帶,將宋明稚纏繞其中。他迷迷糊糊睜開了眼,隱隱約約看見,自己的面前有一道熟悉的人影。

    還沒有徹底清醒過來的宋明稚。

    話語里仍帶著一陣淡淡的鼻音:“齊王殿下……?”

    “張嘴。”

    宋明稚下意識張開了嘴。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慕厭舟已經將一塊綠豆糕,塞進了他的嘴里:“好吃嗎?”

    綿密、柔軟的糕點,在宋明稚口中化了開來。淺淡而清新的豆香,終于將他從昨夜的睡夢中喚醒。

    宋明稚下意識點了點頭:“好吃。”

    他雖自幼就生活在崇京城中,但是從來都沒有機會嘗過這種常見的糕點。

    宋明稚眨了眨眼睛。

    默默地回味起了方才的甘甜。

    慕厭舟笑了一下,懶聲道:“我猜你會喜歡。”

    他早已經注意到——

    宋明稚似乎格外喜歡“小孩子才愛”的糕點甜食,但是從來都不說。

    宋明稚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

    清醒過來的他,用沒有受傷的那只手,撐在榻上緩緩地坐起了身。他正準備從慕厭舟的手中接過綠豆糕,沒想對方卻忽然將紙包收了回來,同時又拿起一塊綠豆糕,塞進了自己的嘴里……怎么像是玩上癮了。

    宋明稚:“……?”

    宋明稚正要疑惑。

    忽有一陣馬蹄聲穿過府墻,落在了他的耳邊。

    酌花院位于齊王府最深處。

    一般來說,身處其中,幾乎聽不到王府外的任何聲音。

    可是這回,宋明稚卻清清楚楚地聽見——這陣馬蹄聲急促而響亮,聽上去至少有一百余人,正策馬穿過崇京長街。沒過多久,它又消散在了遠處。

    宋明稚愣了一下:“……這是?”

    最近這一段時間,齊王似乎格外忙碌,他經常在半夜離開酌花院,今日便是如此……宋明稚直覺方才那陣馬蹄聲,與慕厭舟脫不了干系。

    慕厭舟終于放下了手中的紙包,他看都沒有看屋外一眼,隨口笑道:“嚴元博手上的線索斷了,惱羞成怒,在京中消火罷了。”

    說著,他也取來一塊綠豆糕,放進了嘴里。

    原來如此……

    宋明稚默默松了一口氣——

    嚴元博放棄搜查,戶部一事總算告一段落。

    難怪齊王殿下今早的心情如此好。

    ※

    京城再次熱鬧了起來。

    這日午后,皇帝派人,將齊王召進宮中。

    收到消息以后,慕厭舟并沒有再像以往一樣推脫。而是準時乘著馬車,離開了王府。

    在此之前,慕厭舟已經提前收到了消息——皇帝這次召他入宮,十有八九是要將他入朝為官的事情,徹底確定下來。

    按理來說,此事有利無弊……

    只不過,這原本是周太醫第二次來王府,為慕厭舟針灸的時間。

    宋明稚也不知道慕厭舟身上的蠱蟲,究竟經不經得起這樣的耽擱。他猶豫再三,最終再次戴上帷帽,遠遠地跟在王府的馬車之后,冒險進入了鳳安宮中。

    宋明稚上一回來風安宮的時候,有意觀察過周圍。按照他的了解,這一百年間鳳安宮內部,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甚至就連暗衛經常藏身的地點,都還是那固定的幾個。

    想到這里,宋明稚不由松了一口氣。

    假如齊王身上的蠱毒突然發作,且被暗衛察覺到了異樣……自己便能第一時間出手,于暗中處理掉那些威脅。

    據宋明稚所知——

    大楚的暗衛體系,直到齊王登基后方才徹底成熟、完善。

    來自后世的他,有信心能夠應付這些缺乏經驗的“前輩”。

    ……

    皇宮之中原本身就危險重重。

    甚至就連齊王自己的警惕心,也要比宮中的暗衛重許多。

    宋明稚并沒有緊跟著慕厭舟。

    而是遠遠地與他保持著距離,確定周圍環境安全之后,方才小心翼翼地用輕功跟了上去。不消片刻,他便出現在了那座熟悉的海宣殿外。

    宋明稚并沒有像以往幾次,刺探消息時那般進入殿內,而是遠遠地守在了殿外一棵參天古木之上。屏息凝神,通過一扇小窗,留意著內海宣殿的動靜。

    太監將茶盞送進了海宣殿。

    除了那昏君以外,這里還坐著一個宋明稚非常熟悉的人——戶部尚書杜山暉。

    不得不說,杜山暉的年齡雖大,但是身體底子的確不錯,不久之前才挨了一次打的他,竟然沒休息多久,便將身體給養回了大半。

    此時的他,看上去格外精神。

    宋明稚這一回來得有些晚。

    他不知道杜山暉都給皇帝說了些什么。

    只聽見皇帝正如之前齊王收到的消息那般,同他說著入朝為官一事……

    如今“戶部受賄案”的調查已經結束,除了負責寫誣狀的馮榮貴以外,此事還牽扯出了一二十名戶部官員。現在這些人,已經與馮榮貴一道被關押進了天牢之中,等待著發落。

    戶部也因此事,出現了一大堆的空缺。

    皇帝自太監手中接過茶盞,他用杯蓋刮開茶葉,隨口道:“齊王年紀也不小了,之前朕念你還未成家,不算正式成年,一直沒有催促你入朝為官。如今你已成家,也該入朝為朕分憂了。”

    他的話語里還帶著幾分無奈。

    乍一聽,就像一個擔心兒子前途的普通父親。

    宋明稚透過窗看到——

    杜山暉也將視線落在了慕厭舟的身上,他起身行了一禮,對皇帝道:“陛下思慮周全。”

    慕厭舟手指輕輕地蜷了一蜷。

    他沒有第一時間給皇帝回話,而是下意識握住了手邊的茶盞……最近幾日,皇帝有意讓齊王進入六部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大半個朝堂。慕厭舟要是再裝對此一無所知,便有些過分了。

    因此他的臉上,并沒有半點驚訝。

    但眉宇之間卻透著糾結之意,像是還沒有做下最終的決定。

    慕厭舟越是這樣,皇帝便越是放心……

    他雖然沉迷于丹藥、飛升,但他長生的目的也并不是在人間,當什么帝王,而是去天宮享樂。皇帝之前表現的雖有一些排斥,可這并不代表他打定主意不立太子。

    他只是放心不下罷了——

    本朝逼宮奪位的事情實在太多,慕家人的血液中,似乎天生就流淌著欲望。

    他自登基那日起,便害怕重蹈覆轍。因此,他不但將自己的兄弟趕盡殺絕,還一直提防著兒子,害怕他們太有野心。而相比起母妃出身平凡的大皇子,皇帝顯然要更擔心慕厭舟,和他背后的柳家一點。

    如今皇帝似乎終于相信了慕厭舟,并沒有逼宮奪位的野心,讓他度過了第一階段的“考驗”。

    慕厭舟半晌也沒有說話。

    杜山暉終于開口提醒道:“……齊王殿下?”

    御座之上的皇帝,也于此刻笑了一聲,隨口道:“這樣吧,先去戶部領個閑差,跟在杜尚書身邊學著一點。”

    當今圣上雖然與從前一樣,厭惡口無遮攔的杜山暉。

    但是經過“戶部受賄案”,還有與此案相關的一系列調查后,他卻對這個兩袖清風,且與慕厭舟關系不怎么好的老臣,放下了心來。

    如今,戶部正好有空缺。

    送慕厭舟去那里,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崇京城內的人都知道——

    成了婚之后的齊王慕厭舟,已經不再像從前那般“無欲無求”。

    慕厭舟也沒有猶豫太久的必要。

    皇帝話音落下之后,他猛地一下端起了茶盞,放在唇邊一飲而盡。停頓幾息之后,終于重重地朝著龍椅之上的人點了點頭。末了,起身走到了海宣殿的正中央,朝著皇帝行了一個大禮:“是,父皇——”

    慕厭舟的語氣無比堅定。

    但是過往“朽木”的名聲,卻并沒有讓皇帝,對他產生一絲半點的警惕。

    慕厭舟的話音落下之后。

    皇帝終于放心笑了起來:“好了,好了。”

    一向都不喜歡朝堂之事的他,終于朝慕厭舟和杜山暉二人擺手道:“行了,時間也不早了,都下去歇著吧。”

    慕厭舟退到一邊:“是。”

    守在遠處的宋明稚沒有看見,他的臉色稍有一些蒼白。

    見皇帝已經有了離開的意思。

    陶公公立刻上前,將他扶了起來:“陛下,當心。”

    皇帝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不錯。

    他一邊向外走,一邊再次如一名普通父親般,隨口朝慕厭舟道:“出去隨便走走吧,今晚不必著急離宮,陪朕用過晚膳再說。”

    他并沒有給慕厭舟留半點拒絕的余地。

    話音落下的同時,皇帝已被攙扶著,走出了海宣殿。

    慕厭舟低聲道:“是……”

    海宣殿外那棵大樹上——

    宋明稚迅速轉身,收回了視線。

    他的余光觀察到,隨著皇帝的離開,方才守在屋檐上的暗衛,也跟著撤了回去。但是殿角以及其他隱密之處,仍有幾名暗衛沒有離開。

    他們應該是固定在這里盯梢的。

    宋明稚不由握緊了手心……

    如今夜色已經逐漸變深,齊王殿下體內的蠱蟲,還會繼續安靜下去嗎?

    皇帝雖然不常來海宣殿,但這間大殿好歹具有一點御書房性質。身為親王的慕厭舟,并不方便在這里待太長時間。

    宋明稚遠遠看到,皇帝離開之后沒過多久,慕厭舟便與戶部尚書杜山暉一道,寒暄著離開了海宣殿。

    兩人對外還在假裝著不熟。

    慕厭舟以“學生”的身份,朝著杜山暉行了一禮后,便站在海宣殿的屋檐下。遠遠目送他離開了此處。待他走遠,立刻轉身穿過游廊,直奔著著鳳安宮那頭的樹林而去——

    殿下為什么要去那里?

    相比起明里暗里都是守衛的海宣殿,那里顯然更加僻靜。但是身為親王,他直奔著樹林而去,無疑會招人懷疑。

    兩害相權從其輕……

    幾乎是在慕厭舟轉身的那一瞬間。

    宋明稚便猜了出來:齊王殿下體內的蠱蟲,恐怕已經開始活躍了……他要避開周圍的人!

    宋明稚:“!”

    他沒有任何猶豫。

    立刻施展輕功,遠遠地跟了上去-

    鳳安宮修建于前朝。

    耗盡了前朝幾十年的賦稅。

    然而,這座宮殿雖然華麗,但卻有一個明顯的缺點——面積實在太大。

    如今的鳳安宮中,還有許多自前朝開始,便未經修繕的宮殿,這也是人們口中常說的“冷宮”,它們大多聚集在這片樹林背后的一座小丘之上。

    慕厭舟想要避開周圍的耳目,第一時間便想到了這里。然而……他雖然從小就生活在這座龐大的宮殿之中,但是身為皇后之子的他,在今天之前,卻從來沒有去過這樣的地方。

    宋明稚遠遠看到,慕厭舟走進密林之后,便朝著東邊而去。

    皇帝不可能現在就放下對慕厭舟的戒備。有兩名小太監,自慕厭舟離開海宣殿后,便遠遠跟在了他的背后。見此情形,好奇齊王去樹林中做什么的兩名太監,不由對視一眼,加快腳步跟了上來。

    不行。

    宋明稚:“……!”

    從這里往東是死路一條。

    宋明稚沒有任何猶豫,立刻從樹上摘下一片葉子。將內力注入其中,朝著慕厭舟的腳下擲了過去。眨眼之間,那片樹葉便穿過落滿是落葉的密林,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輕輕地撞在了慕厭舟的右腳腳腕上。

    密林之中,慕厭舟的腳步隨之一頓。

    宋明稚遠遠地看到……慕厭舟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似的,隨著樹葉的指引轉過身,朝著自己的左手邊走了過去。

    ……不愧是齊王殿下!

    就連宋明稚也沒有想到,慕厭舟竟然能夠瞬間明白自己的意思。

    和慕厭舟不一樣,身為暗衛的宋明稚,必須對宮中每一個角落、每一座宮院的結構都了如指掌。如今沒有時間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宋明稚一邊跟著慕厭舟朝前而去,一邊迅速在腦海之中,回憶起了周圍宮殿分布。

    同時不斷地朝慕厭舟的腳下拋擲著落葉,為他指路。

    此時,慕厭舟腿上的傷已經全部恢復。

    他的動作格外快,還沒過多久,已遠遠將跟著他背后的那兩名太監,甩在了別處。

    ——就是這個時候!

    宋明稚不敢再多耽擱時間。

    他立刻咬緊牙關,從樹上躍了下來,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慕厭舟的眼前:“跟我來!”

    果然是他!

    慕厭舟輕輕瞇了瞇眼睛。

    慕厭舟發現……這個頭戴帷帽的男子,似乎總是會在關鍵時刻,出手相助。

    林間的清風,將宋明稚頭頂的帷帽吹起了一角,露出一截潔白的下巴。慕厭舟沒有看到他的長相,只見他走上前,微微踮起腳尖,壓低了聲音在自己的耳邊,用陌生的語音道:“殿下,再往前走會遇到暗衛。這邊來,我帶你去一座沒有人的宮殿——”

    他沒有給慕厭舟留下任何拒絕的時間。

    話音落下的同時,已經轉過身,用最快的速度朝著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慕厭舟向來多疑……

    然而這一回,他并沒有選擇相反的方向,而是一反常態,壓低了聲音道:“好。”

    開口的同時,也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慕厭舟的“突然消失”,如宋明稚預料的那般,引起了兩名小太監的懷疑。

    還沒有走多遠,宋明稚就聽到……

    不遠處的林外,傳來了一陣“沙沙”的聲音響。

    ——有暗衛正在向此處靠近!

    那兩名小太監,找來了幫手。

    快步走在前方的宋明稚忽然轉過了身。

    慕厭舟的衣袖實在太過寬大……

    沒有時間再多猶豫。

    宋明稚看了他一眼,便放棄了握住他手腕的計劃。

    宋明稚的腳步一頓,用力將慕厭舟的手牽在了掌心——

    “相信我,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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