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手拉手
慕厭舟沒有猶豫,回握住了那只手。
他緊跟在宋明稚的背后,朝著密林的另一頭而去。
——位于鳳安宮最深處,多年沒有被人清掃過的林中,鋪滿了落葉,然而宋明稚踏過這里,竟沒有發出半點的聲響。
慕厭舟能夠覺察得出來,宮中的暗衛暗衛正朝此處靠近,但他的臉上沒有半點的慌亂,甚至還能分得出一二分精力觀察眼前的人:藍藍的月光穿過如蓋的樹冠,落在了他的肩上……眼前的人比自己略矮上半頭,身材偏瘦,但是不顯羸弱。不僅武功高強,而且對鳳安宮內部的構造,還有著超乎尋常的了解。
慕厭舟的眼中,閃過一絲興味。
他似乎比自己原想的還要有趣……
宋明稚的速度極快,為了甩開暗衛,慕厭舟也強行催動著內力,跟上了他的腳步。
他體內原本不安的蠱蟲,正因此變得格外活躍。
慕厭舟的口中生出了一陣淡淡的鐵腥氣,手腕上的顫意,也變得愈發明顯。
宋明稚非常自然地握緊了慕厭舟的手。
然而,他還沒走兩步,動作便忽然一頓……等等,我今日不是王妃!
——宋明稚雖然有信心對付得了暗衛,但是鳳安宮內人多眼雜,擔心自己意外被人認出,給慕厭舟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他今日還是戴上了帷帽。
在齊王殿下的眼中,只是一個陌生人。
宋明稚:“……”
現在沒時間解釋,有些心虛的他隔著帷帽,偷偷轉身朝自己身邊瞄了一眼。
萬幸,此刻齊王似乎正忙著壓制體內的蠱蟲,并沒有時間去關注手上的小動作。
宋明稚總算松了一口氣。
他的動作格外迅速,沒過多久,便帶著對方穿過照片密林,來到了一座掛著“明苑宮”三字牌匾的廢棄宮院前。
宋明稚低聲道:“殿下這邊走。”
開口的瞬間,二人已一道躍過院墻,走進了“明苑宮”內。
明苑宮已有將近一百年時間沒有住過人,宋明稚越過院墻之后,一眼便看見:遠處那間宮室的房頂上,已經出現了塌陷,門上還落著一把厚重的銅鎖。眼下,暗衛已經跟了過來,自己就算能夠破門而入,也會發出太大聲響以來不必要的麻煩。
宋明稚立刻將視線收了回來,壓低了聲音對慕厭舟道:“殿下先在這里等等。”
他一邊說,一邊順著院門的縫隙朝外瞄了一眼,正欲探身方才發現——自己仍緊握著慕厭舟的手。
宋明稚:“……!”
他后知后覺地松開了手,朝對方看去:月光下,慕厭舟的臉色稍顯蒼白。一直強撐著的氣息,也在進入明苑宮后,亂了個徹底。
宋明稚的心情立刻緊張了起來:“我出去將他們引走。”
慕厭舟低聲道:“好。”
他似乎沒有意識到對方手上的小動作。
話音落下的同時,宋明稚已經轉過身,再一次從明苑宮內躍了出去。
宋明稚雖然早已經決定將慕厭舟帶到“明苑宮”來,但是他非但沒有抄近道,相反還帶著慕厭舟在這附近繞了一圈,目的便是甩開遠遠跟在兩人背后的暗衛。
果不其然——
宋明稚越出宮墻之后,向前走了沒多久便發現,不遠處的樹林間,有兩名暗衛正緊張地搜尋著慕厭舟的蹤影。
見此情形,宋明稚立刻停下腳步,借著夜色藏在了一棵大樹的背后。緩緩俯下身去,從地上抓起了一把石子。
暗衛雖然打心眼里,不覺得慕厭舟這個“朽木”,會在宮中做出什么危險的事情。但是跟丟了人,總歸沒有辦法向上面交差。
此時兩人正壓低了聲音道:“你方才可有看到殿下朝哪個方向而去?”
另一個人咬咬牙,搖頭道:“太黑了,看不清。”
“不如這樣,”頭一個人轉過身,朝他吩咐道,“我們二人分頭行動,若是還找不到殿下就只能……將事情報到陶公公那里了。”
“只能這樣了……”
二人并沒有刻意壓低聲音。
所說的話皆清清楚楚地傳到了宋明稚的耳邊。
宋明稚不由抿了抿唇。
若是陶公公知道此事,定會生出麻煩……想到這里,他沒有任何猶豫,便從袖中取出了方才隨手抓來的石子,朝著與明苑宮相反的方向擲了過去。
宋明稚特意控制了角度。
石子幾乎是緊貼著滿地的落葉飛過去的,它落地的時候,并沒有生出太大響動,反而是撩得樹葉“沙沙”作響,聽上去與腳步聲,幾乎沒有什么區別。
宋明稚扔石子的地方,離暗衛所處之處,還有一段距離。
但是身為暗衛的他們,五感向來敏銳,石子穿過樹林的瞬間,兩人便不約而同地停下了動作,繼而對視一眼,順著宋明稚手中石子所指的方向追了上去。
見兩人離開這里,宋明稚也并沒有放松警惕。
他一邊與暗衛保持距離,一邊不斷地在前方投擲著石子,等確定二人已經遠離慕厭舟所在的明苑宮之后,方才迅速轉身朝著宮殿而去-
鳳安宮的面積實在太大。
宋明稚的動作已經非常迅速。
但是引開暗衛并返回明苑宮,還是花去了一盞茶的工夫。
他越過宮墻后,遠遠就看到——
慕厭舟的臉色不再像方才那樣蒼白,此時正斜倚在宮墻上調息。
見此情形,宋明稚的心總算落回了嗓子眼里。
他快步上前,走到了慕厭舟的身邊,低聲詢問道:“殿下恢復好了嗎?”
慕厭舟點了點頭:“可以。”
宋明稚雖然不知道具體時辰。
但是按照天色推測,宮中用晚膳的時間恐怕馬上就要到了。
他沒有時間多說廢話,當即朝慕厭舟道:“那就好。”
宋明稚轉身朝著西面看去,同時抬起左手,朝慕厭舟指道:“殿下離開明苑宮之后,繼續向西走,會看到五皇子從前生活的那座冷宮。稍后我去盯著那幾名暗衛,殿下一直朝那個方向走,若是遇到有人問,便說自己是來找五皇子的。”
宋明稚刻意壓低了的聲音。
他的語調,聽上去略帶著幾分沙啞。
然而畢竟是朝夕相處的人……
此刻的慕厭舟,卻從中聽出了幾分熟悉的感覺。他雖不能確認眼前人的身份,但已確定:自己絕對認識眼前這個頭戴帷帽的男子。
而有意提到“五皇子”的他。
對自己的經歷與人際關系,同樣了如指掌。
慕厭舟的唇角也微微一揚:“好。”
就像宋明稚說的那樣——晚膳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慕厭舟沒有同他多耽擱,直接點頭,朝著宋明稚所指的方向而去。宋明稚也緊隨其后,離開了明苑宮。
薄云掩住了天上那輪明月。
鳳安宮里的這片密林,徹底漆黑一片。
慕厭舟突然回過頭朝身后看了一眼——
此時,那名頭戴帷帽的男子,正在俯身撿拾著地上的石子。
慕厭舟不禁瞇了瞇眼睛……
又是左手。
上一回,這個頭戴帷帽的男子,塞給自己的那張紙條,就是由左手寫成的。從他那歪歪扭扭的筆跡中,能夠看得出來:眼前的人絕不是什么左撇子。可是這次再見面時,他無論是給自己指路,還是眼下撿拾石子,用的卻都是左手。
他的右手始終靜靜地垂在身側,似乎不能用力。
慕厭舟閉了閉眼睛……
他的右手,受傷了。
……
暗衛順著宋明稚所指的錯誤方向,找了過去。半晌后,連一道鬼影也沒有看見。
意識到真的跟丟了人的他們,終于不情不愿地喚來了同伴。
宋明稚遠遠看到了這一幕。
他沒有著急上前處理麻煩,而是朝著另一間冷宮而去。
鳳安宮為木質結構,為了防止老鼠啃食。前朝皇室在興建這所宮殿的同時,還引來了大量野貓,負責捕鼠。一百多年的時間過去,鳳安宮內處處都有了野貓的身影。而擔心驚著貴人,太監宮女們便特意挑了幾間冷宮,集中給這些野貓當窩。
宋明稚從其中一間冷宮里抱來幾只野貓,遠遠朝著那幾名暗衛所在的方向放了出去。接著,他便像方才一樣藏在了林間。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宋明稚便聽見,有暗衛發現了那幾只野貓,并大聲道:“行了行了,別找了!”
“什么腳步聲?明明是幾只野貓在林中捉老鼠。”
“別在這里找了,齊王殿下他壓根不在這!”
宮燈照亮了密林的角落。
宋明稚遠遠看到,暗衛們看到野貓后,便急匆匆地離開此處,退回了方才跟丟慕厭舟的地方。
見狀,宋明稚終于放下心來。
他不在這里多作耽擱,迅速一邊回憶著周遭布局,一邊繞開宮人,朝著鳳安宮外而去。
※
與此同時,鳳安宮另一邊。
如今早已是初夏。
夜風中也不知什么時候生出了暖意。
向來很懂得享受的皇帝,并沒有在殿內用晚膳,而是命人將這些飯菜,端到了一座水榭之中。
陶公公扶著皇帝走進了水榭。
遠遠望見慕厭舟后,他的眼中瞬間閃過一絲訝異。然而,眨眼皇帝便將那陣情緒壓了下去,同時蹙起了眉,將視線落在了慕厭舟的身上:“齊王方才去哪了,這又是從哪里弄來這一身的灰?”
——慕厭舟“消失”的消息,顯然已經傳到了御前。
慕厭舟起身朝皇帝行禮。
他一邊隨手拍打著身上的灰塵,一邊笑著,隨口道:“回父皇的話,兒臣方才去了鳳安宮里那片密林間……原本是聽王妃的話,去關心關心五弟,沒有想到這林子竟然那么大。不但沒找到他人,還碰了一身的灰。”
說著,行完禮的慕厭舟,便坐了回去,他端起酒盞喝了一口,又道:“我就說怎么找不到人,那群暗衛找來之后才知道,五弟早就已經從這里搬走了。”
五皇子搬出冷宮并不是什么秘密。
慕厭舟找錯地方,顯然是不關注宮里的消息,與他那五弟的近況。
陶公公扶著皇帝坐在了桌前。
聽到慕厭舟的回答,方才收到暗衛消息的他,終于松了一口氣:“都怪奴才,奴才忘了告訴齊王殿下五皇子現在的住處,該打該打!”
皇帝緩緩坐在了席間。
搖曳的宮燈,照亮了他那雙格外渾濁的眼睛。
他上下掃了慕厭舟一眼,見對方神情自若后,他的心中雖然仍有幾分懷疑,但還是將視線收了回來,并朝慕厭舟點頭道:“下回不得如此莽撞。”
慕厭舟立刻應下:“放心吧,父皇。”
他嘴上雖這樣說,但語氣還是一貫的敷衍,完全沒有將皇帝的話放在心上。
不過,這正合了眾人對他的印象。
皇帝懶得再搭理慕厭舟,他轉身對陶公公道:“正好,齊王離宮建府之后便鮮少回來,去將五皇子帶來,今日我們一家人一道用晚膳。正好,他們兄弟二人也可以多些交流。”
聽到這里,正在喝酒的慕厭舟,不由咳了兩下,“等等——”他開口攔下了陶公公,“父皇,我可懶得哄小孩。”
這不是慕厭舟第一次不聽皇帝的話,而向來溺愛他的皇帝,大多時候都會任由他去。
聽聞此言,陶公公的腳步不由一頓。
他下意識回頭,朝著皇帝看了一眼,還不等對方發話,便又聽慕厭舟道:“說起來……五弟這么大了,好像還沒有出過宮?一直待在宮里也沒什么意思,不如這樣吧,我今晚帶他回府,出去玩玩?”
五皇子身邊那群小太監,是由陶公公負責“處理”的,他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這個年歲最小的皇子,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如今,見五皇子搬出冷宮,皇帝也不再像從前那般厭惡他,陶公公也樂意做個順水人情:“齊王殿下此言有理。”
陶公公一邊說一邊轉過身去。
他走上前給皇帝斟酒,同時道:“陛下,不如就讓五皇子隨齊王殿下一道出宮看看?”
皇帝并不是真的關心五皇子。
聽到慕厭舟的建議,他隨口道了句“也好”便將此事翻了過去-
小孩向來睡得很早。
慕厭舟回王府的時候,已是戌時。
直到負責照看五皇子的宮女,將他送上了馬車。他方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略為迷茫地看了慕厭舟一眼,有些不確定的喚了一聲:“……齊王殿下?”
不知怎么的,他總有些害怕慕厭舟。
語氣中也帶著幾分怯意。
五皇子轉身,正想問那個帶自己來這里的宮女究竟發生了什么。然而還沒有等他開口,宮女已行禮退出了馬車,就連面前的車簾,也被負責趕車的太監放了下來。
五皇子的眼前,瞬間變得一片漆黑。
還不到三歲的他,本就是怕黑的年紀,眼見熟悉的宮女消失不見,五皇子的嘴巴當即一扁。他轉過身看向慕厭舟:“我想回……”
車廂的另外一邊——
一直在閉目養神的慕厭舟緩緩睜開了雙眼。
只一瞥,五皇子便立刻將眼淚全憋了回去,轉而悶聲道:“齊王殿下,我們這是要去哪里?我想回去睡覺,能不能讓我回……”
幾日不見,五皇子說起話來,雖然流利了許多,但是他的語速,仍有些緩慢。
五皇子還沒有將話說完,便被慕厭舟開口打斷道:“帶你去我家玩玩,怎么樣,不想去?”
五皇子:“……想去!”
他瞬間噤聲,乖乖地坐在了車上——他自出生起便生活在鳳安宮中,除了上回的壽宴以外,沒有離開過這里半步。
常常聽母妃還有身邊的宮女、太監聊起宮外風物的五皇子,做夢都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也可以去宮外玩!
……三哥的心腸竟然如此好嗎?
太監趕著馬車走上了宮道。
黑暗中,正欲繼續閉目養神的慕厭舟聽到……自己身邊的小孩,響亮地吸了一聲鼻子。
慕厭舟:“!”
他不禁蹙眉,險些開口令人將五皇子丟下馬車,但想到二人的兄弟身份,慕厭舟只能壓低了聲音提醒他道:“坐好,不然就回去睡覺。”
五皇子立刻道:“是——”
便于剎那之間,收起了方才的哭腔。
慕厭舟看到,他的五弟努力坐直了身,一臉期待地看向自己,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那,那我,一會可以見到阿稚……不,齊,齊王妃嗎?”
年紀雖小,記性倒是挺不錯。
慕厭舟的唇邊終于有了笑意。
他緩緩地抬起手,搭在了對方肩上:“看你的表現吧。”
月光不知何時,穿過薄云透了出來,將小孩的眼睛照得格外明亮。五皇子當即握緊了拳,朝慕厭舟許諾道:“我,我一定不哭了!”
然而,他雖然收起了哭腔。但回頭看見五皇子一臉期待的樣子,慕厭舟卻怎么看,怎么都覺得有幾分不順眼-
夜里的崇京城內沒有多少馬車,這一路暢通無阻。沒過多久,慕厭舟便乘車,自側門回到了王府,并像以往一樣直接朝著酌花院而去。
陶公公辦事向來非常積極。
晚膳還沒有用完,他便派人出宮,將“齊王要帶五皇子回府”的消息,傳了回來。
提前回到王府的宋明稚,早早便帶著下人們,候在了院外。
宮燈照亮了他那頭淺金的長發。
恍如月光,自天空墜下,灑滿一背。
頭一回離開皇宮的五皇子,遠遠便自車簾的縫隙看到了宋明稚,他迫不及待地撩開身邊的車簾,朝不遠處的人招起了手來:“齊王妃,齊王妃!”
宋明稚的唇邊多了一抹笑意,同時帶著侍從乘馬車走了過來。
然而車內的五皇子手還沒有揮幾下。
人已經被慕厭舟拽著衣領,強行拉了回去:“低聲點——”
五皇子見了慕厭舟,就像是老鼠見了貓。他這一路上,皆在慕厭舟的震懾下,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然而到了王府之后,他卻不受管控了起來。
不過,到底是人生中第一次正式出宮,慕厭舟也不能威懾他太久。
侍從剛搬來腳蹬,馬車還沒有停穩。
五皇子已經迫不及待地從車中跳了下去,接著,無比激動地朝著宋明稚所在的方向跑了過去:“齊王妃——”
五皇子的年歲還小,他這一跳實在太過嚇人,引得駕車的太監,都跟著發出了一陣驚呼。
而見他朝自己而來,宋明稚也下意識蹲下身,朝五皇子張開了手,大聲提醒道:“五殿下當心!”
慕厭舟緩步走下了馬車。
他蹙起了眉,正欲開口提醒五皇子放輕動作,卻于下一瞬看到——宋明稚并沒有像普通人一樣張開雙臂,而是只抬起了左手。
慕厭舟攥緊了掌心。
宋明稚右臂上的傷口,恢復的雖然不錯,但是至今都沒有痊愈。
如今他的右臂正小心地垂在身側……
與今日那名男子一模一樣。
第42章 在試探
幾日不見,慕關書圓潤了許多。
他好似一顆小彈珠,直直地往宋明稚懷里砸。可惜的是,他還沒有如愿砸到宋明稚,人已被慕厭舟提溜著領子,給拎到了一旁去:“當心點,別撞到阿稚。”
慕厭舟的語氣格外地嚴肅。
侍從上前將五皇子接到了懷中。
宋明稚正要起身,卻見慕厭舟緩步走到了自己的身邊,自然而然地伸出了一只手:“來,阿稚。”
自己的傷在手臂,腿又沒有事……
齊王殿下為什么要扶自己起身?
宋明稚的心里雖然有些許疑惑,但還是非常配合地輕輕將手,搭在了慕厭舟的掌心。慕厭舟笑了一下,握住宋明稚的手,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身上的傷還疼嗎?”
說著,便將他的視線,落在了宋明稚的右臂之上。
慕厭舟似乎只是隨口一問。
如今已是初夏,透過薄薄的衣料,隱約能看到宋明稚的腕上還纏著一層厚厚的繃帶。他下意識抬起左手,輕抵在了右臂之上——為了方便活動,宋明稚今日進宮時,特意換上了一身勁裝。
回到王府之后,他方才發現:自己手臂上的那道傷口,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滲出了一點血來。宋明稚雖然已經為自己重新包扎妥當,但突然聽慕厭舟提起這道傷,他的眼底,仍閃過了一絲心虛。
宋明稚移開了視線:“傷口恢復得不錯,已經不會疼了。”
說著,他便朝著五皇子走了過去。
慕厭舟的唇邊漾出了一絲笑意。
阿稚在躲著自己的眼睛……
宋明稚將慕厭舟丟到了身后去。
他朝慕關書笑了一下,輕聲道:“聽說五皇子要來,我早早便叫府內的廚師們備好了糕點,有不少都是西域口味的,五殿下可要隨我一道去嘗一嘗?”
聽見有好吃的東西之后。
慕關書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要!”
見狀,宋明稚不由松了一口氣,他轉過身朝慕厭舟道:“殿下,我們先回屋吧。”試圖借此徹底翻過剛才那一頁。
慕厭舟笑了笑,如往常一般道:“都聽阿稚的。”
……
一盞瓷燈點亮了半間屋室。
燈下的那張長桌上,滿是糕點、乳品。
慕關書從侍從的懷中跳了下來,迫不及待地將手搭在了桌邊,踮起腳尖朝上面看了過去。宋明稚并沒有讓侍從上前伺候,而是自己取來一小碗酸奶,放在了他的手中:“殿下嘗嘗這個。”
慕關書眼前一亮:“好!”
不等宋明稚將勺子遞到他手中,他已伸出舌頭,從酸奶上舔了過去。
宋明稚笑了一下:“我在酸奶里面加了些果脯,殿下覺得味道怎么樣?”
幾日不見,五皇子又吃胖了不少。
此時的他,與上一世和宋明稚一道葬身火海的小皇帝,再也沒有半點區別。而看著小皇帝長大的宋明稚,也忍不住對他多了幾分關心、照顧。
慕關書咂了咂嘴,認真評判道:“比鳳安宮里的甜點,味道還要好。”
說著,他便從宋明稚的手中接過了勺子,三兩下將碗里的酸奶吃了個干干凈凈。慕厭舟則坐到了桌邊,用手托著下巴,朝宋明稚道:“愛妃怎么對他如此關心?”
見慕關書踮起腳,去夠桌上的另一只小碗,宋明稚忙抬手幫他取了過來。動作間,他并未留意到慕厭舟話語里,帶著一絲淡淡的酸意。
宋明稚自然不會說前世的淵源。
他頓了頓,下意識答道:“五皇子是殿下的弟弟,自然要多照顧他一些。”
他的語氣格外真誠。
慕厭舟拖長了語調:“哦——”
他心滿意足地坐直了身,朝慕關書看了過去,現場教導道:“五弟學會了嗎,這就是‘愛屋及烏’。”
話還說不利索的慕關書,迷茫地咬了一小口果脯:“?”
慕厭舟也端起一碗酸奶:“意思就是,阿稚喜歡本王,所以順帶著也會照顧你,明白了嗎?”
對方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明白了。”
聽到這里,宋明稚終于忍不住打斷他道:“殿下,別亂教!”
慕厭舟無辜道:“我教錯了嗎?”
宋明稚沉默片刻:“沒有……”
只是例子有一點不太正經。
慕厭舟臉上的笑意愈濃,他非但沒有就此停下,反倒是頗有興致地給慕關書教起了造句來——忽然看自己的五弟,都有了幾分順眼。
不過……
慕厭舟的順眼,并沒有維持多久。
這個點,正是慕關書睡覺的時候。
吃了些酸奶果脯之后,第一次離開皇宮的興奮勁,也一點點退了下去。慕關書終于揉著眼睛,打起了哈欠。見狀,慕厭舟便叫來元九,催他送五皇子去睡覺。
怎料慕關書卻一臉疑惑地看向床榻。
接著,好奇地抬起眼眸,朝元九問:“這里不是有一張床嗎?”
元九:“呃,這個嘛……”
他抬手擦了擦額間的冷汗,糾結著如何要給眼前的小孩解釋。
然而,還沒有等元九組織好語言。
慕厭舟已經再一次走上前,將他撈到了元九的懷中,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道:“今晚我要和王妃要在這里睡覺,小孩子還是走遠一點為好。”
話音落下,便命侍從將他帶了出去。
慕關書呆呆地點了點頭:“哦…哦……”
搖曳的宮燈,照亮了小半座酌花院。
元九抱著慕關書,快步退了出去,然而沒有走出遠門,他便無比好奇地趴在元九的肩上,用天真的語調朝對方問:“三哥這么大年紀了,為什么還要王妃陪他睡覺呢?”
慕關書的聲音極其清脆……
剎那之間便響徹了整間小院,
宋明稚:“……咳咳咳!”
他默默地用內力封住了五感,不去聽元九究竟是怎么回答的這個問題-
熱鬧了一晚的酌花院徹底安靜了下來。
直到宮燈消失,宋明稚方才散去內力,轉身將視線從院中落回了屋內。
此時,慕厭舟正坐在桌邊喝茶。
宋明稚轉身的那一刻,他忽然放下茶盞,隨口說了句:“今日這一趟,實在是有些驚險。”
殿下說的是蠱毒發作的事。
宋明稚點了點頭道:“是。”
他正欲開口附和,下一瞬,突然反應過來——
今日傍晚“齊王妃”并沒有隨殿下一道去宮中,自己不可能知道宮中都發生了什么。差一點順著慕厭舟的話說下去的宋明稚,立刻將后面的話,咽回了肚子里。
他頓了頓,強行裝作好奇道:“今日發生什么事了?”
說著便打開衣柜的門扇,從中取出幾床錦被,熟練地放在了床榻的最中央,借此掩飾自己方才的反常。
慕厭舟笑了一下:“今日……”
他輕輕用手指在長桌上點了兩下,將視線落在了宋明稚的臉上。一邊觀察對方的表情,一邊道:“我體內的蠱毒,今日傍晚又發作了一次,擔心被宮內的暗衛發現,我便朝著鳳安宮中,冷宮所在的密林而去。在此之前,我并沒有去過那里,險些走錯了方向。幸虧有人出手相助,將我帶到了安全的地方。”
宋明稚的右手仍然不能自由活動。
慕厭舟一邊說,一邊上前同他一道鋪整起了床榻。
慕厭舟笑了笑,狀似隨意道:“說來也巧,這回出手相助的人,與告訴我慕思安動向的,是同一個。”
宋明稚移開視線,緩緩蹙眉,假裝震驚道:“……的確很巧。”
床榻已經鋪好,宋明稚也站直了身。
見慕厭舟依舊注視著自己,向來不擅長說謊的他,不由絞盡腦汁補了一句:“還好,對方應該沒有惡意,殿下不必擔憂。”
慕厭舟笑著點了點頭:“我自然不會擔憂。”
宋明稚的臥房并不大,他不禁隨著慕厭舟的注視向后退了半步,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后背已經撞上了一旁的木質床架。
宋明稚趁機回頭看了一眼。
慕厭舟的聲音,則在此刻,慢悠悠地落在了他的身后:“我只是有一些好奇,那個人究竟是誰罷了……”
清潤中略帶些沙啞的聲音。
好像一只手,漫不經心地從宋明稚耳邊輕撫了過去,聽上去意味深長。
宋明稚的呼吸,隨之一頓。
尋常人不可能不好奇那個神秘人的身份,宋明稚不自覺開口,準備附和兩句。
不過,還不等宋明稚組織好語言,慕厭舟已輕笑了起來,他似乎并沒又將方才的話放在心上,轉而朝宋明稚道:“戶部的事情,已經定下來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
慕厭舟開始隨口與宋明稚閑談朝堂之事。
他的語氣格外的自然,聽著竟有幾分老夫老妻的意思。
宋明稚默默地長舒了一口氣。
慕厭舟自然而然地抬起了手,搭在宋明稚的肩膀上道:“如今,戶部人手短缺,我明日清晨就要去那里報到,與杜大人共事。所以,到時候還請愛妃早起,配合我一下。”
齊王殿下要早起去戶部報道,身為“齊王妃”的自己,當然也要早早送他出府。明白慕厭舟意思的宋明稚,當即點頭道:“還請殿下放心,我定會配合。”
方才的緊張已被宋明稚拋到了九霄云外。
此刻的他,目光無比的堅定。
可惜,他并沒有堅定太久……
話音落下的同時,慕厭舟忽然靠近,抬手從宋明稚的頸邊蹭了過去。他的動作無比輕緩,淡淡的酥癢之意,瞬間便自宋明稚的脖頸,漫向周身。
宋明稚的身體不由顫了一下。
他本能地想要抬手,撥開慕厭舟在自己頸間作亂的手指。
可幾乎是同一瞬,宋明稚便反應了過來——不能同殿下動手!
他強行忍住了本能。
攥緊了手心。
“頭發落進去了。”宋明稚緩過神來之時,慕厭舟已輕輕將一縷長發,從他領間撥了出來……宋明稚這幾日,穿的都是中原的服飾。隨意披散在他背后的長發,總會在不經意間落入衣領。
宋明稚慢慢地松開了手心。
他正欲開口道謝,卻被一聲輕笑所打斷。
慕厭舟自身后,將手落在了宋明稚肩頭,兩人的身體,隔著一層薄薄的春衫,輕貼在了一起。慕厭舟笑了一下,他緩緩俯下身去,用沙啞的語調,在宋明稚的耳畔低聲道:“阿稚今天,表現得很好。”
他的語速格外慢。
宋明稚的耳朵,莫名燙了起來。
他的肩膀,不自覺地向下沉去,試圖躲避那陣溫熱的氣流。
就連心跳,也快了小半拍。
慕厭舟低低地笑了一聲。
宋明稚:“……!”
慕厭舟終于站直了身來。
他將那一縷淺金的長發,繞在了指尖,同時心滿意足地湊上前去。
于宋明稚的耳邊嚴肅道:“看來,愛妃還是需要繼續適應。”
第43章 真的嗎
慕厭舟明日一早,就要去戶部報到。
他終于不再像前幾日那樣挑燈夜讀,而是選擇早早休息,也沒有再拉宋明稚“適應”。
一盞茶的時間過后。
宋明稚換上中衣,繞過屏風走了出來。桌邊的慕厭舟,也在此刻抬起了頭:“過來,阿稚。”
他的手邊還放著一卷繃帶好傷藥。
“這是……”
慕厭舟將視線落在了他的右手上:“傷口流血了。”
說著,便走上前替他挽起了衣袖。
宋明稚的視線隨慕厭舟一道落在了自己的手臂上——那道傷口似乎是開裂了,明明剛才換了繃帶,可自己的手臂上,卻又滲出了一片血跡。
慕厭舟微蹙著眉:“當心留疤。”
或許是因為宋明稚手臂上這道疤,是因自己而來,慕厭舟總覺得它有些刺眼。
宋明稚愣了愣:“疤?”
他原本就不關心相貌,更何況……與他上輩子臉上那道傷疤相比,手上這道疤真是完全算不了什么。不過,見慕厭舟并不好奇它為什么會再次開裂,宋明稚總算放下了心來。
宋明稚隨對方一道坐在了桌邊,輕輕地搖了搖頭道:“沒有關系。”
怎料,慕厭舟卻蹙起了眉:“不行。”
他小心解開了宋明稚手臂上的繃帶,隨后便取來周太醫開的傷藥,灑在了傷處,沉聲道:“這幾天記得不能沾水,若是有事,就讓下人們去做。”
宋明稚的手指不禁輕輕地顫了一下:“好。”
他的語氣莫名有幾分不自然。
私下里的慕厭舟,沒有了平日里的玩世不恭,宋明稚本想說叫侍從來換繃帶就好,抬眸看到慕厭舟嚴肅的表情,又將話咽回了肚子里。
齊王殿下怎么這么認真?
慕厭舟拿起一條嶄新的繃帶,覆在了宋明稚的傷處,將它一圈圈地纏繞了起來。
確定沒有問題后,方才將手收了回來。
他的臉上,終于又有了笑意:“好了,早早休息吧。”
月光被布簾擋在了背后。
屋內只有一盞瓷燈,發著微弱的光亮。
宋明稚緩緩地將手收了回來。
當了十多年暗衛的他心底里,忽然隨著慕厭舟的提醒,涌出了一股陌生的情緒……殿下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呢?-
不知不覺,月掛中天。
酌花院里那張床榻上,宋明稚難得有些失眠。
他悄悄地摸了摸手腕上的那只鈴鐺,反復于腦海中回憶起了今天傍晚,宮中發生的一切,思考自己是不是無意間露出了什么破綻。
宋明稚不禁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雖然是站在慕厭舟這一邊的,但是身為一名述蘭人的他,實在是沒有辦法解釋,自己為什么會如此熟悉宮中的道路,還有宮殿的方位。
也不知道,假如自己不小心露餡,齊王殿下會不會從此便不再信任自己?
宋明稚的心七上八下。
糾結了半晌,他終于忍不住偷偷睜開眼睛,朝著身側瞄了一眼。
酌花院不大,連帶著院中的床榻,也不怎么寬敞。雖然隔著一排錦被,但是二人之間的距離,并不算太遠。宋明稚剛一睜開眼睛,便借著遠處最后一縷燭光看見……齊王殿下竟然也醒著?!
此時……
他正用手托著下巴,似笑非笑地注視自己。
也不知道他究竟看了多久。
宋明稚:“……!”
被嚇了一跳的他,還沒想好要怎么解釋,慕厭舟已緩緩抬起手,輕覆在了宋明稚的眼前:“睡吧,別胡思亂想。”
慕厭舟的手指遮住了宋明稚眼前的光亮。
宋明稚忽地一下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好似羽扇,掃過了慕厭舟的掌心,帶來一陣淡淡的癢意。見他乖乖閉上了雙眼,慕厭舟的唇角笑意愈濃。
宋明稚大抵從來都沒有與人同榻而眠過。
他不知道:自己一旦睡著,連半點響動也不會發出,甚至一晚都不會翻身。如今宋明稚又是嘆氣,又是輾轉實在太過明顯……慕厭舟并不著急放下手,而是輕輕用手指,撥了撥宋明稚的睫毛。
他眸中的興味,不減反增——
阿稚今天晚上,是在為了什么而輾轉反側呢?-
翌日一早,酌花院。
當今圣上自己雖不理朝政,但是并沒有讓手底下的官員清閑下來。每日天還沒亮,住在崇京城內各坊里的官員便要早早起來,乘馬車前往皇城。
齊王府雖然距離皇城不遠,仍和其他府邸一樣,一大清早便熱鬧了起來。唯獨五皇子臨時居住的小院,還因為宋明稚的吩咐,維持著往日的安寧。
卯時一刻,月亮還沒有落。
院內花草葉上仍掛著露水,宋明稚已經洗漱完畢,隨慕厭舟一道去了府門外。在今日之前,整座齊王府都隨慕厭舟一道晚睡晚起,今天早晨……不只有慕厭舟本人,王府里面的下人們,也在偷偷地打著哈欠,一個個看上去格外困倦,如同行尸走肉。
宋明稚聽到,就連阿瑯,都忍不住用述蘭話嘟囔了一句:“這么早起來,這些花花草草都還蔫著呢……”
走在前方的宋明稚腳步一頓。
他不由垂眸,朝著路兩旁的花草看了過去。
——前幾日還飽滿的綠草,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失去了光澤,葉片也微微地卷曲了起來。原本挺立的花枝,此時正萎靡地向下垂去,花朵的顏色也變得格外暗淡,甚至早早便開始凋謝。
原本松軟的土壤,更是變得堅硬和干燥。
崇京城已經有好些日子沒有下雨了……
宋明稚不禁咬了咬唇。
史書記載,就在“戶部受賄案”發生的同年,崇京附近爆發了一場旱災。彼時,包括戶部在內的整個朝堂,已經被奸黨所把控。戶部的政績與當年賦稅息息相關,旱災發生后,奸黨為了保住自己的“政績”,不僅瞞報災情,甚至還照常收稅……
這直接導致許多受災百姓背井離鄉躲避賦稅,成為了流民。
自此徹底動搖了國本……
想到這里,宋明稚不禁攥緊了手心,
“阿稚?”
“想什么呢,阿稚?”
慕厭舟的聲音打斷了宋明稚的思緒。
轉眼間,兩人已經走到了府門外。
宋明稚立刻站直身,收回了視線。他搖了搖頭,對慕厭舟道:“我在想……殿下去戶部之后,主要負責做些什么?”
說著,便抬眸朝慕厭舟看了過去。
慕厭舟今日換上了淺緋色的官服,不再像以往那般松松散散,宋明稚初看竟還有幾分不習慣。
慕厭舟停下了腳步,“只是一個閑職罷了,”他頓了頓又道,“不過,戶部是杜山暉的地盤,去了那里之后,他自然不會讓我閑下來的。”
慕厭舟的語氣聽上去非常的苦惱。
落在旁人的耳朵里,只會讓人覺得,齊王這是在同王妃抱怨——畢竟,他與“恩師”杜山暉關系欠佳,是崇京城內人人都知道的一件事。
與他的反應不同——
整日逼著他讀書的齊王妃,忽然笑了一下,滿意道:“這樣才好啊。”
宋明稚這句話發自于肺腑。
他忍不住在心底里慶幸到:
還好,那昏君將齊王派到了戶部!若是去了別處,主管的官員定會將齊王殿下捧在高處,不讓他“累著”,而扮慣了朽木的殿下,一時之間,也不好變得太過積極。
杜山暉就不一樣了……
他本就與齊王殿下是一伙的。
對外,還是一名“嚴師”與“直臣”,這二者相結合,他非但不會賣齊王殿下面子,讓殿下閑著。甚至,還會不斷為殿下創造機會,讓他以最快速度熟悉戶部,甚至于整個朝廷的大小事務。
宋明稚一想到這里,眼睛都變亮了幾分。
齊王府的馬車已經備好。
不遠處,元九也忍不住開口催促他道:“齊王殿下,該去戶部了。”
雖然答應了皇帝入朝為官,也有心找慕思安“報仇”。
但去戶部,對當了二十多年朽木的齊王來說,還是有些太過痛苦。
他今天早上一直拖拖拉拉,不肯出門。
如今,時間已經不算早了,慕厭舟卻并不著急離開王府,反倒是當著府門邊眾人的面,轉身朝宋明稚道:“阿稚,我要走了,你就沒有什么想說的了嗎?”
府門外眾人默默地對視了一眼。
殿下早晨出門,傍晚就能回來,這,這怎么像是生離死別的……
還在想戶部一事的宋明稚愣了一下……
有什么想對殿下說的嗎?
如今歷史已經發生了改變。
不僅杜山暉還好好地活著,齊王殿下也順利進入了戶部,有他在這里,定不會任由奸黨繼續囂張下去!
宋明稚思索了片刻,便道:“殿下到了戶部,要——”
“不是這個意思。”慕厭舟突然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宋明稚抬眸道:“那是……”
慕厭舟眨了眨眼睛,提醒他道:“阿稚沒有一點舍不得我嗎?”
宋明稚:“!”
如今兩人正蜜里調油。
自己表現得太過瀟灑,的確有些不太妥當。
宋明稚立刻回過神來,走上前去,輕聲道,“我自然也……不想和殿下分開,”他停頓片刻,清了清嗓子柔聲道,“殿下早早去,早早回來,我就在王府等你。”
宋明稚到底不如慕厭舟。
他的語氣略帶幾分不自然,不如齊王那般收放自如。
不過,眾人只當他是不好意思。
慕厭舟終于心滿意足地笑了笑。
他上前輕輕將宋明稚擁入懷中:“戶部事務繁雜無趣,平日里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還是待在府內,和愛妃待在一起舒服。”
“單是想想那些雜事,我便頭大。”他說著,便俯身將臉埋在了宋明稚的頸間,輕輕地蹭了一小下。
“……!”
宋明稚的手指微微一蜷。
他非但強忍著,沒有推開對方,甚至還輕輕地回抱住了面前的人。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府內的侍從雖一個個低下了頭,但是宋明稚余光看到:他們并沒有放棄偷瞄。一直跟在自己背后的阿瑯,則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臉上寫滿了“別蹭”。
眾目睽睽之下,自己絕不能掉鏈子。
見此情形,宋明稚立刻打起了精神,他抬手慢慢地撫了撫慕厭舟的后背,低聲說道:“殿下不是說,要為我報仇嗎?”
慕厭舟嘆了一口氣:“都怪慕思安。”
說話間,崇京城以東的天際,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慕厭舟終于松開了懷里的人:“若不是因為梁王,我現在還好好在王府里面待著呢。”
慕厭舟時刻都不忘,給自己塑造“無奈入朝為官”的形象。
眼看這場戲已演得差不多了。
宋明稚總算提醒他道:“殿下快些上車吧,擔心誤了時辰。”
聽到這里,一旁的元九也隨即開口,提醒慕厭舟道:“殿下,再不上車就來不及了。”
他忍不住悄悄地擦了擦額間的冷汗。
齊王殿下今早這一出,演得實在好,若不是自己知道他的底,差點也要以為他是認真的了!
慕厭舟不情不愿道:“好吧。”
他終是站直了身來,周圍的侍從也隨即松了一口氣,抬起了頭。
不過,他們這口氣終究是松得有些太早……
幾人抬頭就看到,上車之前,慕厭舟又頗不莊重地捏了捏宋明稚的手指:“若是想我,便叫人來戶部叫我,我定會早早回來。”
說完這番話后,他終于依依不舍地登上了馬車。
元九:“嘶……”
他愣了一下,方才想起自己的職責,上車為齊王趕馬。
方才那幾幕畫面,飛快地從元九的腦海之中過了一遍。幾息后,他終是忍不住回頭,朝車內看了一眼,同時生出了疑惑——殿下第一日去戶部報到,離府之前裝一下不舍,自然是應該的。
但是他……
真的有必要做到這樣的程度嗎!
第44章 務正業
厚重的車簾擋住了元九的視線。
他并沒有看到,此時的馬車內,正在閉目養神的慕厭舟,忽然輕輕地蹙起了眉來……晨鐘鐺鐺,喚醒了整座崇京,天光穿過車簾窄窄的縫隙,照亮了車壁上那幾朵彩繪的月季。
慕厭舟睜開雙眼,朝身側看去。
他并不像慕思安那般在意排場,因此,齊王府里的馬車,也并不是很大,然而今早慕厭舟卻莫名覺得這駕馬車,有一些空空落落。
他似乎真有幾分不愿離開王府。
“參見齊王——”
馬車駛入了戶部。
慕厭舟收回視線,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的時候,他已經恢復到了往常那般玩世不恭的模樣。
慕厭舟將陌生的情緒壓回了心底,唇間又帶上了笑意。
他目前只在戶部領了一個小閑差,并不用進宮上朝。馬車停穩后,慕厭舟便直接撩開車簾走了下去。接著,回頭朝這輛馬車看了一眼——他想,自己大概是安逸日子過太久,才會生出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齊王要來戶部的消息早已經傳了出去。
同樣在這里任閑職的紈绔尤建安,早早就等在了大門外。慕厭舟下車,還沒來得及站穩,他便一邊行著禮,一邊壓低了聲音,湊上前道:“齊王殿下,杜大人他今天一大早就進宮上朝了!您若是想,今早可以溜出去,等他回來之后再……”
慕厭舟不屑地看了尤建安一眼。
接著,伴著眾人的行禮聲,笑著走進了戶部的大門:“不行。”
尤建安愣了一下:“不行?”
他慌忙加快腳步跟上了前去。
尤建安正想開口問慕厭舟為什么,就聽見……一旁的人笑著,熟練道:“來了就走,那我回府之后,要怎么給阿稚交代?”
話音落下之時,他已邁過門檻,似乎是要乖乖進戶部報到了。
尤建安險些被絆倒在地:“不是……”
齊王殿下是真的要來真的啊?!
……
慕厭舟去了戶部以后。
王府似乎也跟著冷清了不少。
習慣了坐在徽鳴堂內,一邊陪慕厭舟處理公事,一邊看話本的宋明稚,竟有些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還好,他回到酌花院后沒過多久,五皇子慕關書便自睡夢之中清醒了過來。
“齊王妃!”
“稚王妃——”
清脆的童聲響,徹了整間小院。
宋明稚剛出門,慕關書便如愿像一顆小彈珠般,撞進了他的懷中。
宋明稚笑了一下,將他帶到了屋內:“五殿下來得正好,膳房剛做好早膳送來,殿下快來嘗一嘗吧。”
“好!”
慕關書的眼前瞬間一亮。
或許是因為今天早晨慕厭舟不在府中,慕關書話也突然變多了不少。酌花院的這間臥房內,擺著許多原主自西域帶來的小物件,慕關書一會好奇地看看這個,一會又忍不住摸摸那個,甚至將吃飯的事情,都忘到了一邊去。
看著看著,他便踮起了腳尖,朝著一旁的書架上指去:“齊王妃,這,這是什么東西呀?”
閑在府中沒有事做的宋明稚,也樂得為他介紹,“這是鴛鴦金壺,”說著,宋明稚便走上前去,將那只刻著鴛鴦的酒壺取了下來,交到了慕關書手中,“它是為了大婚,特意制作出來的。”
慕關書呆呆道:“大婚……”
慕關書的年紀雖然不大。
但也明白“大婚”一詞究竟是什么意思。
見慕關書鼓嘴,宋明稚不由好奇道:“怎么了,五殿下?”
門口處的阿瑯,也略微困惑地將視線落在了慕關書身上——只見他四處張望了一下,確定今早慕厭舟真的不在府上之后,方才湊到了宋明稚的身邊,悄悄朝對方問:“稚王妃為什么會當王妃呢?”
他這個句子造得有些奇怪,但是這并不妨礙眾人理解他的意思。
在慕關書的印象中,“王妃”似乎全都是女子。
自從他知道宋明稚是“齊王妃”后,心中便生出了這個疑惑。只不過,慕關書雖然還沒有到懂得人情世故的年紀,但是直覺卻告訴他:絕對不能在齊王殿下的面前問這個問題!
今日總算被他逮到了機會。
話音落下之后,慕關書便眨巴著眼睛,朝宋明稚看了過去。他的目光分外干凈,仿佛一面明鏡。而面對著這樣的一雙眼睛,宋明稚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應該如何同對方做解釋。
宋明稚自然不能告訴五皇子,這都怪你父皇亂點鴛鴦譜:“這個嘛……”
慕關書雖然是“悄悄”問的宋明稚。
但是,還不大懂得控制聲量的他,說出來的話,仍清清楚楚地落在了酌花院內眾多侍從的耳邊。
此刻,閑著沒事做的他們,也不禁將注意力,落在了屋內。
宋明稚頓了頓,忽然輕輕笑了一下。
他早已和齊王,對過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宋明稚垂眸對上了慕關書那雙清澈的眼睛,他輕聲說道:“自然是因為……”
話明明已經到了唇邊。
但宋明稚心中,卻生出了一陣陌生的情緒。
此刻眾人皆注視著此處,等待著他的答案。
沒有時間細想這是什么,宋明稚便對著慕關書的眼前答道:“自然是因為,我……喜歡齊王殿下。”
慕關書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哦……”
同時,努力理解起了宋明稚的意思。
宋明稚的聲音格外輕。
這句話說的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甚至有幾分理所應當。
但是心臟,卻于此刻重重地跳了一下——這明明不是他第一次“承認”自己喜歡齊王,但是這一回,簡單的一句話,卻忽然黏在了唇邊,半晌也沒能夠像以往那樣輕輕地落下。
真是奇怪……
也不知道慕關書究竟有沒有想明白剛才那個問題,他故作深沉地“哦”了一會,便回頭玩起了手中的金壺,好像將剛才的事情忘到了一邊。
而周圍的侍從,更是早已見怪不怪。
唯獨宋明稚的目光,輕輕地閃爍了兩下。
※
這一年的夏天。
既平靜,又不那么平靜。
從前威風八面的大皇子,依舊被禁足在府內,難得消停了下來。至于初入朝堂的齊王慕厭舟……別說是“威風八面”了,到了戶部之后,落入恩師手中的他簡直是“飽受折磨”,但凡遇到休沐日,他便會待在王府休息、補覺,就連紈绔們邀請他去喝酒,都沒有了興趣。
至于不那么平靜的事……
暫時還沒有闖入太多人的眼中。
……
齊王府,酌花院。
宋明稚勉強養好了手臂上的傷,重新換回了西域裝束。此時他正在用水勺,澆著窗邊的月季——齊王府內眾人都知道,慕厭舟今年又莫名其妙地愛上了“養花”,并且只養月季。自從他搬到酌花院以后,這里也與徽鳴堂一樣養起了月季來。
如今,慕厭舟整日“被迫”忙著公事,澆花一事,便落在了沒有事情做的王妃宋明稚的手中。
片刻過后,宋明稚終于放下了水勺,隨口朝跟在自己身邊的阿瑯問:“崇京有多久沒下過雨了?”
阿瑯接過了水勺,回憶了一會,方才有些不怎么確定地答道:“好像,有十幾天了吧……”
自西域而來的他,并不知道崇京城往年的天氣怎么樣,所以并沒有覺察出什么異樣。而生活在這里的達官顯貴們,向來不靠天吃飯,更無暇在意天氣。
只有宋明稚微微蹙眉道:“已經有十幾天了……”
這場旱災對大楚后續百年的歷史,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史書上對它的記載格外詳盡。作為貼身暗衛,小皇帝讀書的時候,宋明稚也會盡職守在他身邊。時間久了,宋明稚也聽來不少——
這場旱災發生在崇京城附近州縣。
因為流民大量涌入京城,被京城百姓察覺到異樣,而逐漸傳開。
如今,崇京已經有十幾天沒下雨,按照時間推測,旱災應該已經發生了。這個時候,嚴元博手下的地方官,應該還在努力,強行壓著消息,不讓它傳進京城。
畢竟,與戶部一樣。
地方官員的政績、升遷,也與當地賦稅息息相關。
若是災情報到朝廷,那么本州、本縣的賦稅,定會落后于別處,繼而影響到當地官員的前途。
除此之外,若是叫那昏君知道了此事,他說不定還會不分青紅皂白地給上報災情的地方官降下罪名……
因此,在他們看來,相比起如實上報災情。顯然將事情壓下來,假裝不知道旱災的存在,正常從百姓的手中收稅,更為劃算一些。
宋明稚:“……!”
與歷史上的記載不同:
如今,奸黨沒有徹底把控大楚朝堂,戶部尚書仍然是杜山暉。為了保險起見,他們只會將這件事,壓得更比歷史上還要深。
宋明稚忽然蹙眉,嚇了阿瑯一跳:“王妃,您怎么了?”
——如今,他早將“王妃”二字得格外流暢。
宋明稚搖了搖頭,將視線從月季上移了開來。他迅速整理思緒,朝阿瑯轉移話題道:“沒什么事……對了,最近哪日休沐?”
阿瑯愣了一下,他雖不明白宋明稚為什么突然這樣問,但還是如實回答道:“似乎是后天?”
宋明稚輕輕地點了點頭:“好……”
見狀,阿瑯不禁好奇道:“后天王妃有事嗎?”
此時,宋明稚已經徹底恢復了鎮定。
他笑著轉身,朝阿瑯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忽然想起,齊王殿下最近一段時間忙于朝政,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后天正是休沐日,我想叫他一起,去府外走走罷了。”
說完,他便再次拿起水勺,為窗前另外一株月季澆起了水來,神情格外自然。
雖說按照歷史上的記載,等到流民大量涌入京城之后,此事就算想瞞,也瞞不下來了。但那畢竟是以后的事了……如今危難當前,一天時間都容不得耽擱:自己必須盡快將旱災的消息,傳到齊王殿下耳邊!-
宋明稚行動力向來格外強。
擔心自己說得晚,被人將齊王時間占去的他,決定早做準備。
幾個時辰后,徽鳴堂內——
宋明稚端著一碗甜湯,伴隨著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音,走進了屋內。
聽見這陣聲響后,正在伏案苦讀的慕厭舟,不由隨身邊的幾名侍從一道抬起了頭來。同時,眼前一亮道:“阿稚?”
宋明稚朝慕厭舟笑了一下,他放下手中的甜湯,坐在了慕厭舟的對面,直入主題道:“殿下后天可有空閑的時間?”
“后天……”
慕厭舟想了想,假裝無奈:“有是有,但愛妃不是要我好好讀書、處理公事嗎?”
如今,宋明稚“吩咐”起齊王來,已經非常自然。
他并沒有直接回答慕厭舟的問題,而是朝對方眨眼道:“我想去南市附近逛逛,殿下要一起嗎?”
宋明稚并不是一個喜歡出門閑逛的人。
慕厭舟瞬間猜到——他大概是有事,需要出府處理。
不過,眼下有侍從在身邊。
兩人自然不能將話說得太過明白。
慕厭舟故意放下了手中的筆,假裝為難道:“愛妃這是要我不務正業。”
宋明稚笑了一下,輕輕地托起了下巴:“殿下不愿意?”
“愿意倒是愿意……”
慕厭舟故作深沉地揉了揉額頭:“只是,你知道的,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閑人了。戶部的大小事務,可離不開我啊。”
眾侍從:“……”
就連他們都知道,齊王殿下只是在戶部打個雜而已。
殿下可真是敢說啊。
宋明稚頓了頓:“那怎么辦?”
慕厭舟笑了一下,忽然湊上前,在宋明稚的耳邊得寸進尺道:“不如這樣。”
他撩起一縷長發:“愛妃給我點好處……”
“我便勉為其難,推掉公事,和愛妃出門?”
第45章 失神了
按理來說,兩人演到這里就足夠了。
齊王殿下只需將下人們從這里支走,接著他們就可以直接說正事。
可沒想到的是……慕厭舟說完了這句話之后,竟然停了下來,笑著垂眸看向坐在自己面前的宋明稚,完全看不出要將侍從支開的意思。
宋明稚:“……”
原來齊王殿下并不是這個意思嗎?
宋明稚難得恍了恍神。
他與慕厭舟二人,向來十分默契,宋明稚沒有想到自己今日,居然猜錯了對方的計劃。不過……眼下侍從還在徽鳴堂內,宋明稚的心中,雖然生出了幾分疑惑,但是他并沒有走太久的神,便立刻反應過來,端起了桌上那一碗甜湯。
同時,體貼地開口道:“好吧,殿下最近這段時間,的確很忙。”
說著,他已舀起一勺湯,輕輕地晾在了湯匙之中。
聽到這里,侍從們的腦海里,瞬間閃出了一個詞來:打情罵俏!
自從進入戶部起,齊王每天都會給王妃“匯報”自己都做了什么正事。王妃怎么可能不知道殿下并沒有他說的那么忙碌?兩人只是在借機,卿卿我我罷了……這明明是兩廂情愿。
侍從的頭低得愈發深。
今夜無風,門前的鈴鐺,依舊靜靜地懸在那里。一時間,徽鳴堂內只剩下了瓷勺輕撞碗壁,生出的輕響。寂靜間……侍從沒忍住偷偷用余光,朝著房間內瞄了一眼:他們怎么看怎么覺得,齊王殿下的臉上,似乎略帶遺憾。
就像是……
覺得王妃給的“好處”還不夠一般-
春風得意馬蹄疾。
這似乎是宋明稚第一次邀慕厭舟一道出府。
收到了他的邀請之后,在戶部埋頭苦干了一整個夏天的慕厭舟,整個人都容光煥發了起來。休沐日上午,忙了一個夏天的慕厭舟難得睡了場懶覺,直到日上三竿之時,方才與宋明稚一道起床、出門。
崇京城,南市。
坊市內外,人流如織。
近來的天氣雖然有一些炎熱,但是南市的熱鬧,完全沒有因此而削弱半分。駝鈴聲與羯鼓聲交織在一起,遠遠地便將人拖進了這個繁華又熱鬧的世界中。
齊王府的馬車,停在了一家簪鋪外。
上回見過面后,醉影樓的老板珈洛,便帶著慕厭舟的“囑托”離開崇京城,踏上了前往西域的旅程。今日,慕厭舟早早就派人,前去醉影樓訂好了位置,要與宋明稚一道嘗嘗述蘭的風味。
不過兩人到南市的時候,時間還早。
慕厭舟并不著急吃午飯,而是先帶著宋明稚走下馬車,進了那家簪鋪。
慕厭舟雖然低調,但是身為一品親王,他府上的馬車,自然與普通商賈所乘的大不相同。南市位于天子腳下,里面的商旅、行人都是見過世面的,眾人遠遠便看出了它的不同。因此,兩人還沒有走進簪鋪,老板就已經帶著幾名伙計,等在了大門邊。接著,朝著二人行起了禮來:“草民參見齊王殿下、齊王妃!”
今日,宋明稚并沒有做什么遮掩。
——他這頭長發,實在太過耀眼,老板一眼便識出了眼前兩人的身份。
慕厭舟隨口道:“不必多禮。”
他一邊說,一邊與宋明稚一道,走進了簪鋪之中。
見狀,老板立刻朝伙計使了個眼色,輕聲道:“去,閉門謝客。”
生怕有閑人進店驚擾到齊王和王妃。
不過,慕厭舟似乎并不在意這一點:“不必麻煩。”
聽聞此言,伙計們又迅速退了回來。
說話間,慕厭舟已經走進了鋪之中,隨口朝老板問道:“你們這里可有什么精巧點的簪子?拿過來,給愛妃試一試。”
齊王府內完全不缺發簪這樣的小物件,但那都是皇帝這些年來的賞賜。
聽到他的話,簪鋪的老板與伙計對視一眼,瞬間就明白了慕厭舟的意思:齊王殿下這是要給王妃送自己挑選的發簪!
崇京城內人人都知道慕厭舟財大氣粗。
簪鋪的老板,一邊命伙計給二人奉茶,一邊迅速朝他道:“殿下來的了真是太巧了!我們鋪子里,昨日剛到幾支新發簪!”
他一邊說,一邊命下人取來了自己的“鎮店之寶”,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面前的長桌之上。
慕厭舟笑了一下:“阿稚,你看看有沒有什么喜歡的?”
他非常自然地牽起了宋明稚的手,將人帶到了長桌前。
中原人一向含蓄……
除了慕厭舟以外,恐怕再也沒有人,會在大街上牽別人的手。
簪鋪的老板、伙計,雖然早就聽說過齊王與王妃恩愛的傳聞,但親眼看到這一幕后,幾人仍不禁瞪大了雙眼。甚至將上前介紹自家簪子這件大事,暫時扔到了腦后。
只有宋明稚一個人,早已在潛移默化之中,適應了這樣的動作。他完全不覺得慕厭舟牽自己的手,有什么不對之處。
兩人的身體,隨牽手的動作輕輕地貼在了一起。
宋明稚隨慕厭舟一道,站在了長桌前。
他雖然對珠寶、首飾沒有任何興趣,每天早晨都是侍從們準備什么發簪,便用什么。但是慕厭舟的好意,宋明稚自然不可能辜負。
他沒有說“無所謂”之類的話,而是站在桌前仔細看了起來,過了好一會,方道:“這支就可以。”
他一邊說,一邊將一支素面的長簪,拿到了手中。
慕厭舟蹙了蹙眉,接過發簪評價道:“好像有一些太過簡單了。”
他的視線隨著宋明稚一道從桌上掃了過去,片刻之后突然落在了其中一支發簪之上。慕厭舟眼前突然一亮,立刻便將它從盒子里面拿了出來:“這支吧。”
如今崇京城內流行金簪。
無論男男女女,都是怎么華麗怎么來的。
不過,慕厭舟手中的這支簪子,卻與宋明稚方才拿的那支一樣簡單,如果非說區別的話……便是這支發簪上面,還鑲嵌了一顆霧藍色的寶石。
慕厭舟的目光格外溫柔:“發簪上的寶石,與阿稚的眼睛是同一個顏色。”
說著,他便輕輕抬眸看向了宋明稚的眼底。
直到此時,二人的雙手依舊緊握。
簪鋪的老板終于緩過了神來:“齊王殿下好眼力!”
慕厭舟手中那支簪子,造型雖然簡單,但是上面鑲嵌的寶石,卻價值連城。見他慧眼識珠,老板立刻喜上眉梢。
他趕忙走上前,為二人介紹了起來:“這支發簪上面鑲嵌的是‘藍水翡翠’,冰種翡翠被譽為‘玉中之王’,而這個顏色更是可遇而不可求啊!”
老板介紹的雖好,但慕厭舟顯然不需要他多嘴。
簪鋪的老板看到,齊王朝自己蹙了蹙眉,似乎是在嫌他開口破壞氛圍。
轉而朝齊王妃問:“阿稚,你看呢?”
宋明稚猶豫了一下,將它接了過來:“這支簪子,稍稍有些……”
在皇宮里面待了這么多年的宋明稚,自然是聽說過“藍水翡翠”并且清楚它的價值的……只不過,他時刻記得自己和齊王,只是名義上的夫妻,而非真的恩愛眷侶,今日離開王府的目的,也不是買什么發簪。
宋明稚不想讓齊王因此而破費。
慕厭舟似乎猜出了他的意思,還沒等宋明稚將話說完,便朝簪鋪的老板道:“就這一支。”
他甚至沒有問一句價格。
老板趕忙道:“是是是!”
說著,便叫伙計取來簪盒,為兩人打包了起來。
如今,梁王還被關在府中,雖說身為齊王的慕厭舟也沒有怎么風光,但眼下他已經是眾人眼中最有可能成為太子的人。好不容易在這里遇到貴人的簪鋪老板,自然要多與他套套近乎。然而,老板剛想到這里,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便被簪鋪外傳來的一陣異響打斷了后面的話。
帶著濃濃外縣口音的乞求聲,突然出現在了簪鋪門外:“老板,賞點吃的吧——”
宋明稚:“!!!”
他等的便是這個時候。
自出門起便心不在焉的宋明稚,立刻轉過身,朝著鋪外看了過去:一名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中年女子,正帶著兩名看上去只有五六歲大的小孩,跪在簪鋪門外,朝著里面的人磕頭。
見此情形,簪鋪老板瞬間面色蒼白:
齊王與王妃的身邊只帶了幾名侍從,此時那幾人正遠遠地等在街邊。見狀,老板連忙朝一邊的伙計們使起了眼色,并朝他們擺手道:“快快快!將門外這群乞丐清出去,當心別讓他們驚擾到貴人!”
伙計也被嚇了一跳:“是!”
他轉過身,正欲按照老板的吩咐趕人,宋明稚已經將視線落在了那幾個人的身上,并道:“慢著——”
慕厭舟也跟著身邊人一道,將視線落了出去,同時蹙起了眉來,疑惑道:“……這是?”
簪鋪老板慌張道:“回殿下的話……”
老板在京城中做了這么多年的生意,自然是很有眼力見的。直覺告訴他:有些話絕不能在貴人的面前說!然而他還沒有組織好語言,方才還在店門外“哐哐”磕著響頭的女子,便猛地抬起了頭來。
她雖然不認得宋明稚和慕厭舟,但是卻明白“殿下”一詞的意思。
女子猛地一下提高了聲量道:“殿下!”
伙計們被她這一聲嚇了一跳,然而因為宋明稚方才那句話,竟是走也不是攔也不是……
就在他猶豫的時候,那女子已經一口氣,將近來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殿下!民婦自遠霞縣來,入夏以來,遠霞縣幾乎沒有下過一場雨……我們實在是活不下去了,只能來京城討些飯吃!”
眼前這名女子所在的遠霞縣,是今年最早發生旱災的地方。按照時間推測,她攜家帶口來到崇京城的時候,京畿附近的旱災,還沒有大面積爆發。因此,當地的官員,也沒有費神阻攔過他們。
女子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了這番話。
她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回蕩在簪鋪門前,不但羯鼓聲斷了一刻,甚至整座南市也因為她這句話,而安靜了下來。
現已臨近正午,南市內的人也多了起來。
聽到這番話后,不少人都將視線落在了這間簪鋪之中,他們看見——
齊王妃似乎是起了惻隱之心。
他輕輕地握了握慕厭舟的手,低聲喚了句:“殿下。”
慕厭舟則回握住宋明稚的手,緩步走到了簪鋪門前,蹙眉朝著門口的人問:“旱災……為何本王從來都沒有聽說過?”
※
羯鼓聲稀稀落落地響了起來。
南市里的氣氛,被襯得格外凝重。
簪鋪老板的臉上徹底沒有了血色:
但凡是關注朝堂大事的人都知道,奸黨的勢力,早已經遍及朝廷還有地方。齊王沒聽說過這事,自然是地方官壓根就沒有上報啊!
此事牽扯著無數人的利益……
齊王妃來自西域,不懂大楚朝堂上的彎彎繞繞。而身為“朽木”的齊王,似乎也并不清楚其中的水究竟有多深,更不知道自己的言行或許會惹來麻煩……他只知道要在美人的面前,好好表現。
這事是在自家店前發生的。
簪鋪老板斗著膽轉移話題,睜眼說起了瞎話:“草民想,或,或許是因為,災情并不大吧……”
但慕厭舟看都沒有看他一眼,直接朝遠處道:“元九——”
等在車邊的侍從,立刻小跑著上前行禮道:“在,殿下!”
慕厭舟垂眸看向地上的女子,與身邊一男一女兩名幼童:“去,先帶他們好好吃一頓飯,然后再仔細問問京畿附近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元九當即道:“遵命,殿下。”
話音落下便與另外幾名侍從一道,將那三人帶到了一旁的酒家之中。
樂聲又斷斷續續地響了起來。
轉眼便將方才那陣插曲,壓了下來,一切又恢復到了往日的樣子……
然而,剛才那一幕卻落在了無數人的眼中,想必要不了一日,就會與遠霞縣內發生的事情一道,傳遍整座京城……他們想,這一回,向來無拘無束慣了的齊王,恐怕是真的要惹上是非了!-
宋明稚和慕厭舟并沒有著急。
安排元九照顧好自遠霞縣而來的一家之后,慕厭舟就像是真的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意味著什么似的。先陪宋明稚在南市逛了一圈,后又在醉影樓內好好吃了一頓。等到天色逐漸變暗,方才重新坐上了馬車,回往王府。
今日的晚霞格外燦爛。
就連馬車內,也落上了一層紅紗。
剛坐上馬車,宋明稚便聽到,慕厭舟笑著朝自己道:“愛妃的觀察果然很仔細。”
——自從慕厭舟到戶部之后,宋明稚每日除了在王府內照顧花花草草看看話本,偶爾也會帶著阿瑯,在四處走走。昨日,宋明稚并沒有直接告訴慕厭舟,京畿附近發生了旱災。
而是對他說,自己發現近日京城中出現了許多流民,似乎是京畿附近有了異動。
并希望他能夠出府一探究竟。
宋明稚搖了搖頭,認真道:“近日京城各坊內都出現了流民,不難發現異常。”
只不過大部分人,都不會在意陌生人的生死罷了。
慕厭舟笑了一下:“愛妃怎么知道我會出手?”
如今,大皇子還在王府內關著,也不知道他有生之年究竟能不能重獲自由。以嚴元博為首的奸黨,轉而將籌碼落在了慕厭舟的身上,與他套起了近乎——畢竟,身為“朽木”的慕厭舟,看著就非常適合當傀儡皇帝。
雙方的關系,可謂相當不錯。
若慕厭舟插手此事,定會破壞他與奸黨的關系。
屆時,左相嚴元博說不定還會想辦法,將慕思安從府內撈出來,轉而與他合作,甚至于扶持他登上皇位。
宋明稚的唇邊,也泛起了笑意。
元九等人正在按照齊王的囑咐,安頓那幾個流民,此時負責駕車的,是齊王府內的普通侍從。擔心被他們聽到不該聽的話,宋明稚不由壓低了聲音,并習慣性地轉身,將唇貼在了慕厭舟的耳邊,用氣聲道:“因為,我知道殿下的野心……”
兩人的身體,在顛簸中碰到了一起。
呼吸產生的溫暖氣流,像一條絲帶,纏在了慕厭舟的脖頸邊。
他有一瞬,心猿意馬。
宋明稚并沒有察覺到這一點,他的語氣格外堅定:“況且,齊王殿下一向心系著天下,知道此事意味著什么。我想,殿下絕不會因為眼前小利,或是‘惹上麻煩’而退縮半分。”
這并不是宋明稚第一次表達出自己對慕厭舟的信任。但是慕厭舟的心間,仍生出了一陣奇怪的暖意。
他垂下了眼簾,接著忽然轉過身去。
慕厭舟的動作太過突然,來不及躲避,唇險些便自宋明稚額間蹭了過去。
宋明稚的心輕輕地顫了一下,不等他坐直身,就聽到慕厭舟于自己的耳邊,悄聲道:“還有一點。”
宋明稚的睫毛輕輕顫了一下。
他抬起了眼眸,下意識問道:“還有什么?”
晚霞映亮了那雙冷茶色的眼睛。
慕厭舟的目光,多了幾分不知是真是幻的溫柔。宋明稚看到……他輕輕朝自己笑了一下,繼而壓低了聲音,于自己的耳邊,一字一頓道:“更何況,阿稚說我是個好人,我怎么能辜負阿稚?”-
大半個時辰過后。
齊王府,徽鳴堂。
在外閑逛了一整日的慕厭舟,回到齊王府后,便在宋明稚的“監督”之下,補起了今日還沒做完的正事。等到天色差不多全暗之后,慕厭舟身邊的侍從,方才與元九一道,出現在了徽鳴堂外:“啟稟殿下,人已經安頓好了——”
“遠霞縣一事,也已經了解清楚。”
帶那幾個自遠霞縣而來的流民吃過飯后。
元九又將幾人帶到王府里面,好好地安頓了下來,之后才按照慕厭舟的吩咐,朝那幾人仔細詢問了當地發生的事情。這一來二去的,竟然給耽擱到了這個時候。
這時,慣常守在這里的下人,早已經被慕厭舟以“要與王妃獨處”為由屏退下去。見幾人出現在門前,慕厭舟直接放下手中的筆,朝他們點頭道:“好,進來說。”
幾人立刻朝屋內行禮,走了進來:“是,殿下。”
聞言,坐在長桌另一邊的宋明稚,也緩緩地放下了他手中還沒有看完的話本。
元九知道,慕厭舟不喜歡浪費時間。
見齊王沒有多余的吩咐,他當即走上前,朝對方匯報道:“啟稟殿下,據吾等了解,遠霞縣附近的旱情,大概發生在……”
聽元九開口,宋明稚立刻放緩動作,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齊王殿下要說正事了,自己還是不是要再坐在這里,打擾他為好。
擔心打斷慕厭舟和手下的交談。
宋明稚非但沒有開口同他告辭,甚至刻意放緩了腳步,主動回避了起來。
——這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在慕厭舟的手下待了這么長時間的元九,早就已經在耳濡目染之下,對朝堂大事有了一定的了解。他知道遠霞縣的事情意味著什么,臉上的表情,也因此而變得格外專注,甚至沒有留意到宋明稚刻意放輕的動作。
但是……
元九沒說幾句就看到:
齊王殿下竟然難得走了神。
他的視線越過自己的肩頭,落在了王妃的身上——
慕厭舟緩緩地蹙了蹙眉。
他下意識想要叫住宋明稚,可是開了口,還沒有來得及說些什么。宋明稚的身影,已經如往常一樣,悄悄地消失在了徽鳴堂的大門外。
簡直自覺的不能更自覺。
宋明稚明明進退有度……
可是慕厭舟的心里面,卻生出了一陣陌生的不悅。
甚至就連眉毛,都蹙得愈發緊。
嘶……
元九不由愣了愣神。
殿下難不成是想要王妃留下來?
第46章 坐腿上
元九忍不住轉身朝著徽鳴堂外偷偷看了一眼。
——此時,宋明稚早已經走了出前院外,不見半點蹤影。
這究竟是什么情況啊?
此刻,慕厭舟已經端起了茶盞,沉聲提醒道:“元九。”
元九:“是,殿下!”
他立刻轉過身將視線收了回來。
元九正打算重新整理語言,將遠霞縣發生的事情,仔細說給慕厭舟聽。可還沒有來得及張開嘴,就見慕厭舟喝了一口茶,繼而將茶盞放回桌上,朝著自己蹙眉道:“不要分神。”
元九:“……?”
等等,殿下怎么顛倒黑白。
一開始分神的人,明明是他才對吧!-
南市是崇京城內最熱鬧繁華的地方。
宋明稚和慕厭舟,是在正午前后遇到的流民,彼時周圍滿都是人。而旱災的消息,自然也因此不脛而走。
等到第二天早晨,慕厭舟去戶部報到的時候,他身邊的同僚,都已經聽說了此事。并想要在他的身邊,探聽一些消息。
戶部,川陽殿內,文書堆積如山。
戶部尚書杜山暉,本就嚴于律己、嚴以待人,更別說慕厭舟,還是他的“學生”。他非但沒有看在對方“齊王”的身份上,放松對慕厭舟的要求,反倒是愈發嚴格。
慕厭舟來到戶部的這段時間,早已經按照杜山暉的嚴格安排,將每項工作都體驗了一遍。除了這些以外,剩下的時間,他還要在川陽殿,閱讀戶部各項文書、稅報,壓根是一點空閑的時間都沒有。
這間用來儲存文書的側殿里,除了他以外,還有兩三名同僚。今日,慕厭舟剛走進屋,還沒有來得及坐在長桌前,有一名剛認識沒多久的同僚,便忍不住悄悄地叫了他一聲:“齊王殿下——”
慕厭舟腳步一頓,頗為困惑地轉過身去問:“你這是怎么了?神神秘秘的。”
說話間他已經坐在了長桌前。
并隨口朝對方問:“有什么事嗎?”
那同僚走過來坐在了慕厭舟的對面。
一段時間的相處下來,他早已經清楚:慕厭舟不是一個會擺親王架子的人。因此,便開門見山,直接將眾人都想知道的問題,給問了出來:“齊王殿下,遠霞縣的事您打算怎么辦啊?”
他的臉上寫滿了好奇。
慕厭舟好像還沒搞清楚昨天的事情有多大,他一邊整理桌上的東西,一邊一頭霧水地朝對面的那人問道:“你怎么知道遠霞縣出事了,難不成昨天也在南市?”
慕厭舟的官職雖然并不大,但身份實在是太過特殊。
他的一舉一動皆備受關注。
慕厭舟今天來得稍微有些早,如今,還沒有到戶部正式工作時間。凡是路過川陽殿的人,都放緩了腳步,默默將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等著看他要怎么處理這件事。
川陽殿前的小院,隨之熱鬧了幾分。
慕厭舟這通言論的確有些令人無語,但是放在他的身上,卻半點也不奇怪……
同僚剛端起茶盞還沒來得及喝一口,便被他這句話嚇得將茶水嗆了出來。同時瞪大了眼睛,朝著慕厭舟道:“殿下,昨日的事情已經傳遍崇京城了!”
和眼前這位同僚緊張兮兮的樣子截然相反的是,慕厭舟似乎完全不覺得這是什么大事。
他“哦”了一下。
思考片刻,便理所應當地說:“這事好像不歸戶部,還有我管。”
看樣子殿下是不打算多管閑事了。
聽到這里,慕厭舟對面的人不由松了一口氣。
沒想到他這口氣還沒有松完,慕厭舟竟然又補了一句,“不過,這事阿稚都知道了,好像也不能不管,”他一邊思考,一邊理所應當道,“我身上只有一個閑職,沒辦法上朝去說……不如過兩天,進宮直接去找父皇唄。”
慕厭舟的語氣,格外的輕松。
看上去是真的不將這場旱災,當作什么大事看。
同僚:“咳咳咳……”
告,告御狀啊!
齊王殿下知道他這是在做什么嗎!
同僚被慕厭舟的話嚇了一跳:“啊?”
連在外偷偷聽兩人說話的其他官員,都險些被腳下的石子絆倒在地。
戶部“川陽殿”說白了就是個存放檔案的地方,在這里任職的官員,只是戶部的邊緣人物。前陣子在這里遇到慕厭舟后,那名官員也不免做起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夢來。
聽慕厭舟口吐狂言,他忍不住想開口相勸,但面對著一臉理所應當的慕厭舟,他卻連勸都不知道應如何勸——
陛下這些年不理朝政,連早朝都鮮少去上。嚴元博嚴大人,曾反復提醒朝中官員:絕不能將煩心的事,鬧到陛下面前,打擾了他的“清修”。
齊王殿下這是在做什么啊!
他這不是要將嚴丞相,得罪個徹底嗎?
“這,這……”
見同僚一臉震驚,慕厭舟忽然好奇地湊上前問:“怎么了?”
對方只能咬牙朝他搖了搖頭。
艱難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沒,沒什么大事……”
開什么玩笑?
齊王殿下的背后還有圣上。
他得罪了嚴丞相或許沒事,自己可就不一樣了。
什么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自己但凡想活到請老之年,還是離他越遠越好吧……-
一個時辰過后。
左相嚴元博府。
剛才下朝回到府中的嚴元博,還沒有來得及坐穩,便自手下的口中,聽完了不久前慕厭舟在戶部的那通話。接著,深深地蹙起了眉來:
“……你說什么?”
“慕厭舟要將此事告訴圣上?”
嚴元博的臉色,格外難看。
手下連連朝他磕頭道:“千真萬確啊!這些都是下官在戶部川陽殿門前聽到的原話,除了下官以外,今日至少還有十多個人,都聽到了齊王殿下這樣說。”
“……殿下說再過兩天,自己就要進宮找圣上,親口將遠霞縣的事情,說給圣上聽。”
嚴元博端起了桌案上的茶盞。
他拿起茶蓋,想要刮掉茶盞內的浮茶,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不知為什么顫抖了起來。
大楚地方上雖有奸黨的勢力。
但也不是所有的官員,都與他穿同一條褲子。
最近這段時間,旱災還在繼續。已經有扛不住的地方官,將旱災上報到了崇京城,但那無一例外,都被嚴元博按在了手底下。而他雖然沒有將此事告訴皇帝,但是看過地方官匯報的他清楚,京畿附近的災情究竟有多嚴重……
跪在地上的官員被嚇了一跳:“大人?”
同時偷偷抬頭朝嚴元博看去。
他面色鐵青——
且不說這件事牽扯到多少人的利益。
單單皇帝那邊就有些不好交代……嚴元博今日的無限風光,全靠圣上的信任而來:那昏君相信,就算自己不理朝政,嚴元博也能助自己將這天下,整治得妥妥帖帖。
若是旱災一事,傳到了皇帝的耳邊。
他自然不可能再像以往一樣,安心當一個甩手掌柜。
嚴元博“砰”的一聲放下了茶盞:“好,好!”
地上人的身體跟著抖了一下。
嚴元博站起身,咬牙切齒道:“是誰將流民放進來的?查,絕對不能放過他——”
“……是是是!”地上的人應過之后,又咬著牙問他,“那,齊王殿下那邊?”
嚴元博深吸一口氣,重新坐回了桌邊:“齊王……”
自己的確權傾天下,能夠用權勢堵上世人之口。但這些人中,唯獨不包括齊王慕厭舟。他既不缺滔天的權勢、金銀錢財,更是一個不按套路出牌……甚至,壓根不懂得牌規的人!
嚴元博一個頭兩個大。
他一口氣喝掉了杯中的茶水,壓低了聲音,對地上的人吩咐道:“去找慕厭舟身邊那群紈绔,想辦法讓他們攔住慕厭舟。”
他的聲音格外沙啞。
聽聞此言,地上的人立刻道:“是,嚴大人!”
他匆匆行了一禮,便快步從書齋中退了出去。
將要離開前院的時候,終于沒有忍住回頭,朝著書齋內看了一眼——一身紫衣權傾天下的左相嚴元博,此時正用手抵著額頭,眉宇之間盡是疲色。
這是他多年以來,第一次從嚴元博的臉上,看到如此清晰的疲憊。
誰能想到這個大麻煩,竟然是齊王那個紈绔惹出來的呢!
※
嚴元博的勢力早已遍及朝野。
除了杜山暉那種與他八字不合的直臣以外,其他人就算不是他的同黨,也要敬他八分。
他雖然一向都不將那群整日圍在慕厭舟身邊的紈绔放在眼里,但那群草包的家族中,卻多的是在朝堂上任職之人。嚴元博手下辦事向來很迅速,還沒等慕厭舟就離開戶部回到王府,他已經將嚴元博的話,傳到了眾人的耳邊。
這日傍晚,慕厭舟剛乘著馬車回到王府內,還沒有來得及用晚膳,他那群狐朋狗友,已整整齊齊地坐在了徽鳴堂中。
為了名正言順地看熱鬧。
宋明稚特意端著一盤水果,走進了徽鳴堂內。
甫一進門他就聽到,廖文柏正在同慕厭舟反復確認道:“殿下,今日有人說您要將遠霞縣的事情告訴圣上,這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啊?您——”
與此同時。
宋明稚走上前將水果放在了桌邊。
他正準備順勢站到慕厭舟的身旁,可是還沒有來得及朝后退,腕上忽然一緊。
慕厭舟輕輕握住了宋明稚的手腕,將他帶到了自己身旁:“阿稚,坐著吧。”
此刻,徽鳴堂的長桌邊擠滿了人,慕厭舟本意是將宋明稚帶到自己的身旁,與自己坐同一把椅子。萬萬沒有料到的是:他似乎有些太過用力,直接將宋明稚……帶到了自己的腿上來。
宋明稚:“……!”
他本能想要起身,但眾目睽睽之下……
起身嚴重違背了他與慕厭舟的人設。
宋明稚只能咬牙,強壓著本能,穩穩地坐在了慕厭舟的大腿之上。
早知道……就在外面偷偷聽了。
宋明稚悔不當初。
廖文柏目瞪口呆:“您,您您……”
他雖已不止一次,親眼見證了齊王與王妃在自己面前秀恩愛。但是今日……近距離地看到宋明稚如此自然地坐在慕厭舟的大腿上,他還是瞬間將自己想要說的話拋倒到了一邊去,大腦也變得一片空白。
唯獨慕厭舟無比自然道:“我什么我?”
他一邊說,一邊從桌上的果盤中取出一塊切好的桃子,放在了宋明稚的唇邊。
接著,垂下眼眸,笑著問:“好吃嗎?”
宋明稚乖乖地張開了嘴。
配合著他的動作,朝桃子上咬了下去。
宋明稚聲音微啞:“好吃……”
廖文柏莫名口干舌燥了起來,他強行將視線轉移到了另一邊。默默于心中想到:看兩人這樣子……齊王殿下,私底下恐怕沒有少給王妃喂東西吃。
徽鳴堂內的氣氛變得有些奇怪。
宋明稚藏在桌下的那只手,更不知道在什么時候,緊緊地攥在了一起。
此時正值盛夏,眾人身上的衣服,皆薄得不能再薄。隔著這層薄薄的衣料……宋明稚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慕厭舟大腿上肌肉的輪廓。
慕厭舟是習武之人,他的武功來自軍中。直至此刻,宋明稚方才發覺,慕厭舟藏在寬帶衣袍下的身體,肌肉是不尋常的結實。
——與招數、身材主打靈巧和迅捷的自己完全不同。
萬幸,移開視線之后,廖文柏終于重新想起了正事。他清了清嗓子,磕磕絆絆道:“所以,殿下真的要進宮嗎?”
宋明稚長舒了一口氣。
他默默用腳尖點在了地上,試圖與慕厭舟拉開距離。
然而齊王殿下似乎誤會了他的意思——
以為宋明稚沒坐穩,正在向下滑的慕厭舟,用一只手攬住了對方的腰腹,微一用力,便將宋明稚整個人朝后拖了過去。
兩人的身體徹徹底底地貼在了一起。
這一刻,除了肌肉的輪廓以外……
宋明稚還清晰地聽到了,藏在慕厭舟胸腔內,那有力的心跳聲。
他整個人都被裹入了慕厭舟的氣息之中。
徽鳴堂內,眾人默念著非禮勿視,移開了視線。
唯獨慕厭舟表現得格外自然,好像他與宋明稚每天都是這樣坐著的一般:“對啊,怎么了?”
慕厭舟身邊的紈绔終于回過了神來。
雖說在來齊王府之前,眾人已經從家中父兄的口中,得知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以及利害關系。但這群人,畢竟是一群真草包。聽完之后,腦子并沒有記住太多有用的內容。
此時只好自由發揮道:
“齊王殿下之前不是一直給我們說,千萬不能當出頭鳥嗎?眼下這件事,雖然……呃,不大清楚它究竟關系到誰的利益,但這總歸不是殿下的分內之事,與其直接告訴給圣上,還不如等別人來出頭。”
“就是就是!”
眾人七嘴八舌道:
“雖然忘了緣由……但我爹說了,殿下若將此事報給圣上,定會得罪不少人,甚至還可能得罪嚴丞相,真的是既吃力又不討好。”
“殿下您看,流民進京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除了齊王殿下您以外,一定還有其他人發現了這點,他們都不說,那這肯定不是一件好事啊!”
“是啊,就別當什么出頭鳥了。”
五六個人一齊開口,偌大的徽鳴堂,熱鬧得好似菜市。慕厭舟用手按了按眉心,似乎是聽得有些頭大。
好半晌之后方才問:“所以,你們的意思是?”
領頭的廖文柏終于直接道:“……殿下不如就當它沒有發生?”
徽鳴堂內,突然靜了下來。
眾人齊刷刷地將視線落在了慕厭舟的身上,等待著他的答復。
至于慕厭舟本人……
則在眾人的注視之下,抱緊了懷里的宋明稚:“愛妃,你聽懂了嗎?”
“!”
宋明稚立刻打起精神。
——自己并沒有白來!
慕厭舟此前,的確常常對身邊的人說,絕不能當出頭鳥。
中原有句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如今齊王殿下的身上,雖然發生了很大改變。但是他若繼續不顧身邊所有人的阻攔,要將這件事情,捅到皇帝的耳邊,自然會引起一部分較為敏感的官員的懷疑。
這個時候……
就需要自己出馬,推他一把。
宋明稚輕輕地蹙起了眉。
他似乎是在思考眾人方才說的那番話。
過了一會之后,宋明稚突然將視線,落在了其中一名紈绔的身上,接著遲疑道:“按照這位公子方才所說,除了殿下以外,崇京城內還有別的官員發現了此事,卻隱瞞著不告訴圣上。那么……這不是更說明了,需要齊王殿下,去出這個頭嗎?”
慕厭舟:“對哦!”
紈绔甲乙丙丁:“?”
不是,齊王殿下就這么輕易被說服了嗎?
廖文柏結結巴巴道:“話不能這么說……”
在今日來齊王府前,他父親廖老將軍,已經完完整整地將時局,同他分析了一遍。
廖文柏下意識,便想給眼前這個不了解大楚朝堂情況的西域王妃做解釋。
然而,書到用時方恨少。
廖文柏這時卻連半句話,都想不起來了。
他只知道,慕厭舟這么做一定會得罪不少人。
……對,得罪人!
廖文柏立刻道:“如果殿下得罪人了,該怎么辦?”
宋明稚蹙起眉,嚴肅道,“齊王殿下豈是那種膽小之人?”說著,他便回頭朝慕厭舟看了過去,低聲道,“如果連殿下都不出頭,那恐怕再也沒有人會將此事說給圣上了。”
此時此刻……
慕厭舟雖然還沒有來得及開口。
但是眾人的腦海之中,卻浮現出了同一句話來:英雄難過美人關。
他們清清楚楚地記得:
齊王妃之所以一直記掛著殿下,就是因為殿下,曾在他兒時救過他一命。
換句話說,王妃就是喜歡英雄。
至于齊王殿下他……
他自然是喜歡逞英雄啊!
果不其然,二人視線相對的那一刻,慕厭舟再次用力,緊緊地將宋明稚擁在了懷中:“有道理。”
紈绔:“……”
什么叫有道理。
他們幾個可看得一清二楚:
齊王殿下的視線,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王妃的臉。
他們有理由懷疑,殿下方才完全沒有聽清楚眾人都在說什么,更別說聽懂了。
相比起贊同齊王妃的想法……
齊王殿下這明明是上頭了才對!
聽到慕厭舟的話,宋明稚不由低頭,輕輕笑了一下:“我就知道殿下會這樣做。”
慕厭舟將唇貼在了他的耳邊,低聲道:“有愛妃這句話,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得下。”
他的神情無比認真,似乎已經確定了要將此事告訴皇帝,不再有任何遲疑。
看清眼前這一幕,眾人終于閉上了眼睛……
算了,他們兩個開心就好。
可憐齊王殿下一世英名。
最后,竟然還是折在了一個美人的身上。
真是糊涂啊!
第47章 他自私
侍從的聲音自徽鳴堂外傳了過來:“齊王殿下,晚膳已經備好了!”
“知道了。”
慕厭舟習慣性地輕點了一下手指。
正好點在了宋明稚的腰間——他的身體,重重地顫了一下,就連不知道何時輕抵慕厭舟手腕上的手指尖,也跟著蜷了一蜷。
宋明稚努力轉移著注意力。
盡力去忽略自己正坐在齊王腿上的事實,還有身上的感覺。一時間,就連呼吸與動作,都變得格外小心,生怕一不小心就碰到些什么。
簡直是度秒如年……
慕厭舟的眼底閃過一絲笑意。
他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小動作給宋明稚帶來了多大的麻煩。聽了侍從的話后,慕厭舟便點頭朝周圍人道:“行了,時間也不早了。”
慕厭舟用言語,和這群紈绔劃清了界限,“最近這一段時間,我整天都忙得腳不沾地,可沒有什么空閑和你們一起閑聊天,”他將視線落在了徽鳴堂外的那張圓桌上,邀請道,“若是沒有其他什么事,你們可要留下來吃飯?”
慕厭舟曾在戶部炫耀過——
自從自己進入朝堂以后,宋明稚便不再像前段時間那樣,只給他吃清粥小菜,頓頓都是由王府中幾名不同的大廚換著花樣做的。
跟著一起來的尤建安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他正打算開口說“好”。
慕厭舟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開口道:“……不知道王府里的膳房,有沒有提前收到消息,幫你們幾個準備飯菜。”
尤建安:“……”
這句話他聽懂了:殿下這是在趕客。
算了,算了,看也看飽了。
眼見慕厭舟是個勸不動的,眾人紛紛從桌前站了起來:“殿下與王妃用膳要緊,我們幾個就不多打擾了。”
話音落下后,便朝宋明稚和慕厭舟行禮,退出了屋內。
不過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看樣子是不打算繼續蹚這趟渾水了。
眼見人已經走光。
宋明稚終于將心放了回來。
他輕輕垂眸,朝桌下看去:慕厭舟的手指頗長,一只手便覆住了宋明稚的腰腹,將他整個人攬在自己的懷中。或許……是因為宋明稚太安靜,慕厭舟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腿上,還坐著一個人。
宋明稚抬手輕輕地推了推慕厭舟的手腕:“齊王殿下?”
慕厭舟的視線,隨宋明稚一道落在了自己的手上,腿竟也隨著低頭的動作,微微地動了一下。而兩人原本就緊貼的身體,也跟著輕碰在了一起。
宋明稚的感覺,格外清晰……
宋明稚:“#¥-#%^@&”
宋明稚壓根沒有時間多想,直接憑借本能,掙脫了慕厭舟的懷抱,從對方的腿上彈了起來。手腕上的鈴鐺,也隨著他的動作一起晃動,生出了一陣脆響……站定之后,宋明稚又本能地朝著身后退了兩步,臉上則是大寫的“驚魂未定”。
宋明稚鮮少發出這樣的動靜。
聽到徽鳴堂里面的聲音,就連守在門口的元九,都回頭朝這里看了過來。
唯獨慕厭舟,依舊神情自若:“愛妃這是不好意思了嗎?”
宋明稚:“……!”
他攥緊手心,迅速冷靜了下來。
剛才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明已適應了這么長時間,竟然還是一驚一乍的。
宋明稚不由反思了起來:“方才是我太過……”
慕厭舟笑了一下,搖頭打斷了宋明稚的話:“不必不好意思。”
方才那一群紈绔,早已經走遠。徽鳴堂前,安靜得落針可聞。寂靜中,慕厭舟端起茶盞,起身走到了宋明稚的身邊,從容道:“越是覺得難以適應,就越要想辦法適應,如今朝堂形勢格外復雜,我們隨時都要準備應對突發狀況。”
他的語氣格外溫柔。
宋明稚認真地點了點頭。
他仔細地思考起了慕厭舟提到的這個問題。
慕厭舟走來,輕輕地拍了拍宋明稚的肩道:“所以阿稚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宋明稚咬了咬唇,認同道:“殿下說得對。”
心中再次生出了幾分敬意。
見他如此認真,慕厭舟再一次笑了起來:“好了,我們去吃飯吧。”
宋明稚趕忙道:“好。”
說著,便隨慕厭舟一道,擦著徽鳴堂前廳而去。
正在低頭復盤剛才那一幕的他,沒有注意到——守在大門前的元九,早已經看得目瞪口呆。慕厭舟注意到了他的視線,挑了挑眉道:“怎么?”
元九立刻低頭:“沒,沒什么……”
這總不可能也是殿下計劃吧!-
不止那群紈绔公子。
慕厭舟要進宮的消息傳出去以后。
周圍無論是熟悉還是不熟悉的人,都湊上前來,勸阻了起來。然而,慕厭舟似乎是和這群人較起了勁來,周圍人越是勸說他、阻攔他,他便越是起勁,就像和周圍人杠上了似的。
當日那幾個流民暫時住在了王府。
完全不知道整座崇京城,已經因為他們的出現,而亂成了一鍋粥。
但慕厭舟卻像往常一樣,繼續著戶部與王府兩點一線的生活。好幾日之后,終于按照他從前所說的那樣,帶著宋明稚一道,走進了鳳安宮中。
……
按理來說,皇子成年以后就要離宮居住,除非接到皇帝的旨意,不然絕不能私自入宮。但天下人都知道——當今圣上格外溺愛他這個三皇子。因此,慕厭舟隨便向鳳安里說了一聲,便一路順暢地來到了御前。
兩人到的時候,皇帝正在水榭里面聽曲。
宋明稚遠遠就看到……
提前收到消息,知道自己與齊王要在今日進宮的嚴元博,也已經候在了水榭中。
他緩緩地站起身來。
隔著一座水榭,朝兩人笑了一下,拱手行禮道:“巧了,今日竟在宮中遇到了殿下與王妃。”
聽上去,就像真的是一場偶遇般。
但是宋明稚卻從他的話語里,聽出了一絲恨意——哪怕慕厭舟“并不是有意與自己作對”,他這幾日的舉動,仍給嚴元博帶來了無窮無盡的麻煩。如今,一看到慕厭舟,嚴元博便恨得牙癢癢。
不過,紈绔自然不會想這么多。
慕厭舟遠遠朝嚴元博點了點頭。
他像是沒看出對方的心思一般,笑道:“嚴大人好久不見啊!”
水榭前是一道曲折的長廊,宋明稚剛順著長廊的方向轉過了身。下一息,便聽見慕厭舟壓低了聲音,在自己的耳邊道:“阿稚害怕嗎?”
今日的事情格外關鍵。
宋明稚沒有想到,慕厭舟到這個時候,都不忘關注自己的心情。
他立刻搖了搖頭道:“不怕。”
說著,忽然抬手緊緊地牽住了慕厭舟。
——無論語氣還是動作,都格外堅定。
慕厭舟的手指不由一頓……
幾息后,也用力緊緊地回握住宋明稚:“好。”
夏日的陽光落在湖上,映亮了慕厭舟的眼睛。他垂下眼簾,似乎是在躲避那過分耀眼的光亮。
慕厭舟今日可以一個人進宮,但他偏偏帶上了宋明稚——向來獨來獨往的慕厭舟,也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覺得身邊有人在,好像也不錯……
慕厭舟的話音剛一落下。
兩人已經繞過長廊,走進了水榭中。
垂眸聽著曲的皇帝,終于悠悠地睜開了雙眼:“齊王來了。”
慕厭舟帶著宋明稚坐了下來:“是,父皇。”
皇帝聽早說了慕厭舟近日在戶部表現不錯,但知道他只是在那打個雜的皇帝,并沒有什么興趣去關心這種事。皇帝一邊聽曲,一邊隨口問道:“怎么突然想進宮來看朕。”
他的語氣非常自然。
若是忽略話里的“朕”字,聽上去便與尋常人家里的父親沒有什么兩樣。
和一臉緊張,時刻觀察著慕厭舟動靜的嚴元博不同。回到家的齊王殿下,表現得同樣很自然。
慕厭舟沒有同皇帝客氣的意思。
坐下后便從桌上取來一顆荔枝,剝開送給了宋明稚:“阿稚,嘗嘗這個,我小時候很喜歡吃。”
等看著宋明稚吃完后,方才想起皇帝正朝自己問話。
慕厭舟用絲帕擦了擦手指。
他并沒有賣關子,直接道:“我這次來找父皇,是有正事的。”
“哦?”
聽到他說有正事,皇帝終于將目光落了過來:“什么正事?”
周圍的樂聲也隨之弱了一瞬。
而坐在那邊的嚴元博,則在桌下攥緊了手心。
該來的還是來了……
嚴元博余光看到,慕厭舟放下絲帕,直接道:“前幾日兒臣和阿稚在京城,遇到了幾個流民,他們說京城附近好像是……發生了旱災,兒臣看父皇好像還不知道這些事,便想進宮來直接告訴您。”
說完,他又將視線落在了嚴元博的身上。
慕厭舟突然笑了一下。
接著,補充道:“正好!”
嚴元博愣了愣:“正好……?”
慕厭舟自然道:“正好嚴大人今日也在,我就不多跑了。”
最近這兩三天的時間,雖然有不少人在阻攔慕厭舟入宮。甚至還有人提到,他這樣做會得嚴丞相,但是并沒有人敢清清楚楚地告訴慕厭舟,這究竟是因為什么。
而作為一名被皇帝溺愛的“紈绔”。
慕厭舟也不會主動深思此事,甚至不會將它放在心上。
畢竟,身為齊親王的他,向來只有被討好的份,從來都不會將“得罪官員”當成什么大事。
嚴元博打掉牙齒和血吞:“對對對……”
皇帝緩緩坐直了身:“旱災?什么意思。”
水榭內的樂聲徹底斷了下來。
說著,他便將視線,落在了一旁的嚴元博身上:“嚴丞相可知道此事?”
嚴元博當即站起身,立在了皇帝的對面,朝對方行了一個大禮道:“回陛下的話……臣的確知道。”
嚴元博沒有辦法阻止慕厭舟將這件事捅到皇帝耳邊,倉促之下他只能盡可能地削減此事對自己的不利影響,盡量不給皇帝留下自己辦事不力,一問三不知的印象。
“臣前幾日……呃,剛剛收到了消息,”嚴元博迅速組織語言道,“如今,已經在處置了,擔心打擾到圣上的心情,這才一直沒有上報進宮。原本是,呃……打算等到事情解決之后,再報給陛下聽。”
慕厭舟笑了一下——
嚴元博的反應,和他想的一模一樣。
而水榭之中,聽到真的有旱災發生,皇帝的眉毛也隨之緊緊蹙了起來。太久沒有接觸朝堂事務的他,正欲開口問些什么,一時間卻又有些不知道從何問起。
直至幾息后……
慕厭舟繼續剝起了荔枝,同時好奇道:“這旱災嚴重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
繼續剝你的荔枝,怎么那么多話?
嚴元博心中,已經將慕厭舟痛罵了一萬遍,但只能強忍著,不表現出來。他強顏歡笑了一下,轉身朝著慕厭舟道:“回齊王殿下的話,崇京城附近的十八個縣,皆有不同程度的災情……”
話音落下,嚴元博不由狠狠地咬了咬牙。
慕厭舟的府中就養著幾個流民。
嚴元博拿不準他究竟知道多少,因此只能實話實說。
皇帝突然抬手用力抵在了額間,咬牙道:“整整十八個縣?!”
嚴元博立刻低下了頭:“是……”
皇帝鮮少有這樣激動的時候,他的語調都因為情緒,而發生了變化:“旱災如此大,你為何說都不說一聲!”
水榭內鴉雀無聲。
周圍的太監宮女生怕他遷怒于自己,紛紛低下了頭去,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唯獨坐在慕厭舟身邊的宋明稚默默抬起了眼眸,仔細地看起了眼前這一幕。
不過,還沒等他看清那昏君的表情。
耳邊就傳來一聲:“阿稚。”
慕厭舟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剝好一只荔枝,輕抵在了宋明稚的唇邊:“張嘴。”
——慕厭舟近幾日,沒少這樣做。
宋明稚立刻張嘴,咬了一口荔枝,溫軟的唇瓣,也于無意間自他的指尖上蹭了過去。
癢癢的。
宋明稚今日看得格外入迷。
他似乎沒有意識到剛才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垂眸看到宋明稚專注的目光,慕厭舟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絲不愉。他頓了頓,又鍥而不舍地剝開一顆荔枝,放在了宋明稚的唇邊。
小小的水榭,兩頭的氣氛完全不同。
宋明稚和慕厭舟正在這邊你儂我儂,而另一頭的嚴元博,卻已經跪在了地上:“回陛下的話,旱災關系到地方官的政績,而政績又與升遷息息相關……他們顧忌這些,因此一直都沒有上報災情。下官,下官也是……在齊王殿下發現了這件事之后,才勒令他們仔細調查的。”
嘖嘖。
宋明稚可算是聽懂了……
嚴元博這是故技重施,再一次把事情,賴到了下面人的頭上。哪怕他口中那些“擔心影響政績而不上報災情”的官員,就是他的手下,他也照常出賣不誤。
果然是一個大奸臣!
嚴元博雖然想辦法將自己從這件事里摘了出去,可并不妨礙皇帝生氣——畢竟,他雖是個昏君,但是這不代表他不清楚,這場旱災究竟意味著什么。
皇帝不知何時,已將手按在了心口:“廢物!”
看上去已經有幾分急火攻心的意思。
見此情形,守在一旁的陶公公立刻走上前去,扶著皇帝坐在了長桌邊,同時朝著周圍人吩咐道:“快快快!去請周太醫來——”
慕厭舟終于放下了手中的荔枝。
他像是被嚇了一跳:“父皇,您沒事吧?”
皇帝完全沒有搭理他的意思。
宋明稚默默低下頭,強行藏起了眼底的笑意。
他確信:齊王殿下是在故意氣人。
此時的嚴元博早已經無暇去管這些有的沒的:“還請陛下放心!下官已在著手處理此事,必將妥善應對災情,以確保萬無一失。同時,呃……對于失職的官員,臣定將嚴懲不貸。”
聽到這里,皇帝非但沒有消氣,反倒是咬牙道:“你被下面的人瞞得團團轉,你能處理什么?”
陶公公趕忙道:“陛下息怒,息怒啊!”
話音落下之時,周太醫已經提著藥箱,小跑了過來。見狀,陶公公立刻起身,將位置讓給了他。并邁步走上前,將正跪地不起的嚴元博從地上扶了起來:“丞相大人,您先起來吧!”
水榭并不算大,嚴元博跪在這里實在有些耽誤太醫工作。見狀,他咬了咬牙,點頭在陶公公的攙扶之下站了起來,朝著一邊退去。而慕厭舟也在這時候,趁亂帶著宋明稚退出了水榭。
混亂中,慕厭舟將唇貼在了宋明稚的耳邊,低聲道:“……他在想到底要派誰處理這件事。”
慕厭舟這句話來得有些突然。
不過,只一息宋明稚便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水榭外,正兵荒馬亂。
女太監忙里忙外,也不知道是在做些什么。
唯有宋明稚和慕厭舟,還緊緊依偎在一起。聽了慕厭舟的話,宋明稚忍不住回頭問:“他會派殿下去嗎?”
慕厭舟沒忍住抬手,摸了摸宋明稚的發頂,繼而心滿意足道,“父皇現在很信任我,”說著,便垂下眼簾,朝宋明稚看去,“阿稚希望我去嗎?”
鳳安宮并不是討論這件事的好地方。
此時,更不是什么好時機。
可宋明稚還是抬起眼眸,深深地看向了慕厭舟的眼底,他的語氣格外認真:“希望。”
陽光將那雙水藍色的眼瞳照得格外清澈。
就像一泓清泉,沒有半點雜質。
慕厭舟落入了泉中。
“為什么?”
宋明稚微微用力,握緊了慕厭舟的手:“齊王殿下心懷百姓、一心為公,和嚴元博那種唯利是圖,自私狹隘之人完全不同。所以……我希望殿下能夠出手。”
他的語氣格外鄭重。
……心懷百姓,一心為公?
慕厭舟的目光有一瞬復雜。
他從來不是大公無私之人。
甚至,還曾覺得這個詞有幾分滑稽。
論起“自私”,他又何嘗不是?
可或許是因為……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這一剎那,面對著宋明稚那雙眼睛,慕厭舟竟突然有一些不想看到他這雙漂亮的眼睛里面,露出失望、錯愕的神情。
慕厭舟笑了一下。
他移開了視線:“好。”
同時再次用手,揉亂了宋明稚那頭淺金的長發。
終于心滿意足。
水榭內周太醫將銀針,扎進了皇帝的手臂上。他艱難地睜開了眼,似乎是想找慕厭舟吩咐些事情:“咳咳……齊王呢?”
話音落下,宮女和太監便齊刷刷地轉過身去——水榭前的那片空地上,齊王正低頭在王妃的耳邊低聲說著些什么,幾息后竟低頭,又在他的發頂落下了一枚輕吻……完全將自己那快死的父皇忘到了一邊。
不愧是朽木……
都這個時候了,還不忘打情罵俏,連裝都不裝一下!
皇帝咳著移開了視線。
眼前隨之一黑,差點被他氣得暈了過去。
孺子不可教也!
第48章 上頭了
當今圣上的運氣似乎還算不錯。
自他登基以來,大楚外無強敵,內無割據,甚至就連氣候也風調雨順。
他原本以為自己的江山已經穩得不能再穩,直到近日,方才意識到無論朝堂、深宮,還是天下,一切的一切都在逐漸脫離他的掌握。
皇帝急火攻心,被扶出了水榭,回到了寢宮休息。宋明稚和慕厭舟則暫時留在宮中,等他恢復、召見。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針灸、服藥,慕厭舟體內的蠱蟲總算是安分了一點。再加上今天的時間還早,并不是蠱蟲活躍的時候。慕厭舟進宮以后,終于不再像上一回那般,時刻顧忌周圍暗衛,與藏在深宮各處的眼線。
他趁那昏君休息的時候,帶著宋明稚一道,在鳳安宮四處逛了起來。
慕厭舟雖是親王但早已經成年。
哪怕是得了皇帝的應允,也不能在后宮等地亂走。
不過,兩人雖然沒有進后宮去,但是沒走多遠,宋明稚還是隔著一片湖水,看到了一座矗立在小丘之上的豪華宮室。
“遠處是‘寶宜宮’,母后生前就住在這座宮殿,”慕厭舟一邊回憶,一邊向宋明稚介紹道,“我兒時也隨母后一道住在這里。”
說著,他便坐在了湖邊一座亭中。
見兩人不再走動,宮女和太監立刻遠遠停在了不遠處,不敢上前來打擾。
“坐吧。”
宋明稚隨慕厭舟一道坐了下來。
他沒有想到,齊王竟會忽然同自己提起賢平皇后:“好。”
宋明稚心中,生出了一絲意外,與淡淡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剛坐在亭子里,就聽慕厭舟再一次開口道:“母后身體向來不好,當年隨父皇一道被幽禁在王府的時候,還曾生過大病,損傷了根基。因此,哪怕后來成了皇后,有了太醫照看她身體,仍早早因病薨逝。”
慕厭舟的語氣與往常沒什么區別。
守在這座亭子外的宮女和太監們,看不到他究竟在說什么,只能看到慕厭舟的眼角,依舊帶著笑意,看上去好像是在和王妃閑聊。
宋明稚聽得格外認真。
他的語氣略有些沉重:“連周太醫都束手無策嗎……”
慕厭舟笑了一下,他的語氣格外的輕松,好像說的事情與自己無關似的:“當今圣上登基以前,全仰仗著柳家的權勢。因此他在母后的前面,也表現得極其體貼……登基以后,卻開始打壓柳家,還有納妃、充盈后宮,可謂是在一夜之間,就判若兩人。母后身上的病癥,也是因此而加重的。換句話說,她身上有一半都是心病。”
宋明稚輕輕地點了點頭。
同樣是在這個時候……
賢平皇后與她背后的柳家發現,皇帝開始戒備慕厭舟。
或許,就是這接二連三的打擊,讓她一病不起。
盛夏時節,微風帶著絲絲暖意,輕拂過眼前這片湖面,漾起一層層漣漪。
宋明稚不由轉身朝慕厭舟看去。
世人都說當今圣上深愛著發妻,連帶著也溺愛由她所出的齊王。可是卻沒人能說清楚,其中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
齊王的人生,從來不像史書中寫的那般順風順水、完美無缺。
太陽一點點向西方轉去。
陽光照得宋明稚有些睜不開眼睛。
見狀,慕厭舟不由輕輕地笑了一下:“走吧,去別處看看。”
說著他便站起身朝宋明稚看了過來。
慕厭舟的語氣,明明與平常沒有任何區別。他的這番話,聽上去就像是路過寶宜宮,隨口而發一般。但是宋明稚卻莫名從他的話中,聽出了幾分失落與無奈來……
見慕厭舟起身,遠遠候在一旁的宮女太監們,又跟上前來。
宋明稚沒有時間去深思對方為什么會同自己說這番話,他隨慕厭舟一道站了起來,猶豫了一小下,突然輕輕地握住了對方的手:“殿下。”
六角涼亭畔,慕厭舟腳步不由一頓,他垂下眼簾,深深地朝著宋明稚看了過去:“怎么了,阿稚?”
生于亂世,自幼進入宮中的宋明稚,不懂如何開口安慰人。
他只憑本能在慕厭舟的耳邊,堅定道:“殿下一定能夠肅清朝堂,成就千秋盛世……告慰賢平皇后,還有柳家歷代將軍們的在天之靈,不負他們所望。”
夏日的午后,連飛鳥也藏入了林間。
宋明稚的耳畔一片寂靜。
話音落下之后,他方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
齊王殿下可能只是故地重游,有感而發罷了,并不需要自己說這些有的沒的。
宋明稚:“……!”
他略有些忐忑地抬眸朝慕厭舟看去,心跳的速度也莫名快了一拍。
目光相對的那一瞬宋明稚卻看見——
慕厭舟的眸光一閃,他忽然笑了起來:“好。”
他抬手撫了撫宋明稚的長發,眉宇之間的無奈,瞬間便蕩然無存。同時,回握住宋明稚,與身邊的人一道走出了這座涼亭:“其實,母后她薨逝之前只有一個囑托。”
宋明稚好奇地回頭朝慕厭舟看去:“什么囑托?”
眼下,兩人雖已走出涼亭,不過宮女還有太監們,仍與他們保持著一段距離。但……也不知道慕厭舟是為了保險,還是其他什么原因,突然壓低了聲音,湊到宋明稚的耳邊道:“就是,不要變成父皇那樣的人。”
說完,他終于站直了身來:“阿稚覺得呢?”
想到那個昏君的樣子。
宋明稚立刻搖頭答道:“殿下自然不會!”
慕厭舟笑了笑,握緊了他的手:“我也覺得。”-
宋明稚再次見到皇帝,是在海宣殿。
折騰了一兩個時辰后,急火攻心的皇帝終于緩了過來,而一向都不理朝政的他,鮮少會來到這里。與之前不大一樣的是——這回,左相嚴元博并不在殿內。
“兒臣參見父皇——”
宋明稚跟在慕厭舟的背后,朝著皇帝行了一禮。
隨后,便聽皇帝疲憊道:“免禮,坐下吧。”
“是,父皇。”
宋明稚余光看到,皇帝雖然緩過了勁來,但是臉色依舊難看:此時他仍用力將手指抵在額間,一副頭痛至極的模樣。
皇帝沒有同幾人再寒暄的意思。
慕厭舟坐下以后,便直接問道:“旱情的事,你了解多少?”
慕厭舟的眼中閃過了一絲驚訝。
他似乎沒有想到,父皇竟然會與自己聊朝堂大事。
齊王對朝堂之事,并無興趣。
若是放在幾個月前,慕厭舟定會說自己頭疼,或者另外找理由逃避這個話題,不干正事。但是今日,王妃就在他的身邊……慕厭舟不由回過頭,看了一眼宋明稚。接著,立刻清了清嗓子,好好表現了起來:“回父皇的話,兒臣的確知道遠霞縣里的情況。”
“!”
收到對方的眼神,宋明稚立刻打起精神,轉身看向慕厭舟,并朝對方露出了期待的表情。
慕厭舟隨即坐直了身。
兩人的小動作全落在了皇帝的眼中。
早知道慕厭舟“脾性”的他,臉上并沒有半點意外:“你說。”
話音落下,終于緩緩地放下了手指。
慕厭舟的身上雖有紈绔之名,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天資極佳”。近來,慕厭舟一直在戶部翻閱文書,時不時地接受杜山暉的考核。這一來二去間,關于他過目成誦事,也不知怎的就傳了出去。
海宣殿內,靜了幾息。
片刻過后,慕厭舟的聲音便傳了出來。他一邊回憶一邊說:“按照流民所說,遠霞縣應當是頭一個受災的地方,似乎也是此次受旱最嚴重的地方。”
皇帝點了點頭,緊緊地皺在一起的眉毛,終于一點點舒展了開來:“嗯。”
他來海宣殿前,已經從嚴元博那里簡單了解了近日的旱災。慕厭舟說的情況,與皇帝知道的相差不大。
剛才那個問題,明明是皇帝所問,但慕厭舟的視線,卻始終落在宋明稚的身上,說著說著,他好像已經忘記了自己的父皇還在這里,轉而道:“阿稚你可知道,大楚每年何時收稅?”
站在皇帝身后的陶公公,略有些無語地朝他看了一眼——
稅收一事,歸戶部管理,這正好是慕厭舟近來一段時間接觸的事務。他顯然是在借這個機會,向王妃展示自己的“才學”,活像一只在變著花樣開屏的孔雀……
大楚分別在春、秋兩季征稅。
宋明稚當然知道這個常識,但他今日還是配合慕厭舟,認真搖頭道:“不知道。”
見狀,慕厭舟徹底將皇帝的問題拋到了一邊,轉而朝宋明稚,解釋起了此事。直到皇帝忍無可忍,開口叫了句“齊王”這才將他的思緒拉回正事。
慕厭舟意猶未盡地轉回了身去。
他清了清嗓子,繼續道:“總之,那幾日正好是收夏稅的時候,遠霞縣剛才遭了災,大部分百姓什么東西都交不出去,只能遠走他鄉,去別處找活路。而為了能夠照常收稅,遠霞縣當地的官員又將所有的賦稅,加到了剩下人的頭上。如此一來……就連那些遭災比較輕的百姓,也因為交不上稅,而被迫離開了當地。”
百姓離開故土后,留下來的田地便會被兼并到少部分人的手中。時間久了,民間便會產生巨大的矛盾……甚至,還會有人因此而揭竿而起。
因此而亡國的前例數不勝數。
當今圣上雖然昏庸,但是作為皇帝的他,不可能連這個簡單的問題都想不明白。而在戶部工作了一段時間的慕厭舟,不會像從前一樣不清楚其中利害。
說到這里,慕厭舟的語氣也認真了起來:“按照那幾個流民所說,他們離開遠霞縣之前,當地的百姓已經將草根和樹皮都吃光了。”
那日流民所說的內容,要比慕厭舟今日講的復雜許多。但了解皇帝脾性的他,故意將它簡化,只挑重點說了出來。
在外人看來,慕厭舟進宮只是向皇家“報信”。
講完這些事后,慕厭舟還不忘糾結地抬起頭,朝皇帝看去,并一臉擔憂地問:“父皇,您說后面要怎么辦?”
聽他的語氣,好像并不覺得后續事宜與自己還有什么關系似的。
說完這句話,慕厭舟總算后知后覺地朝著四周掃了一眼,略微困惑地朝皇帝問:“誒,嚴大人怎么不在這里了?”
這些年來嚴元博一直把持著朝中的大小事務,包括慕厭舟在內的人,都已經默認這件事會和往常一樣,由左相全權處置。
但是這一回,情況顯然有所不同。
皇帝緩緩將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賑災一事,由戶部負責。”
慕厭舟了然道:“杜大人去啊。”
皇帝搖了搖頭:“他年事已高。”
杜山暉不但早已是一把年紀,甚至不久之前,還挨過一頓打,險些便一命嗚呼。他就算是想去,也沒有這個精力去處置什么旱災。
海宣殿內眾人,不約而同地將視線,落在了慕厭舟的身上。
剛端起茶的他,手指不由一抖:“不,不是……你們都看我干什么?”
還不等慕厭舟放下手中的茶盞。
皇帝的話音,已經落在了他的耳邊:“你帶人去吧。”
慕厭舟嗆了一口茶:“噗,咳咳咳……”
他不由放下了茶盞,指了指自己道:“啊,我嗎?”
慕厭舟的臉上寫滿了“荒謬”二字。
就像是害怕他沒聽清皇帝的話一般,站在御座前的陶公公瞬間堆笑道:“是您啊,殿下!”
慕厭舟:“……?”
他放下了手中的茶盞。
皇帝雖急火攻心,但是并沒有到暈倒、不省人事的地步。他方才一直都在心中暗暗計劃著此事——賑災原本就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本事,只需細心、不貪就好。
而身為齊王并初入朝堂的慕厭舟……
既與附近州縣的官員沒有任何牽扯,又沒有在這種事情上貪一筆的必要。
只要他能做到盡職細心,那么此事由他去辦,似乎就是最好的選擇……甚至,遠遠勝過剛被地方官欺瞞一番的嚴元博。
最重要的是……
因為蠱毒的存在,皇帝相信自己已將慕厭舟的生死,緊緊握在手中。
如今的慕厭舟就是他在這朝堂中,最信任的人。
“父皇,您要不……要不還是換一個人吧?”
慕厭舟雖然早已經猜到皇帝要派自己去賑災。
但是,作為一個曾嫌棄“憑州苦寒”而不去當大官的人,他可以來這里給皇帝通風報信,卻不可能直接應下這個一看就吃力不討好的事。
慕厭舟一邊說,一邊起身朝皇帝行禮道:“實不相瞞,兒臣剛進入戶部沒多長時間,就連戶部本身的大小事務都沒有弄清楚,如果讓兒臣去賑災,恐怕……”
恐怕會將事情搞砸啊!
慕厭舟后面的話,還沒有說出口。
余光便看到——同樣坐在海宣殿中的宋明稚,將期待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兩人的默契果然非同一般……
他們之前完全沒有對過這場戲,但在慕厭舟說到這的那一瞬,宋明稚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該自己出馬推殿下一把了!
宋明稚適時開口,叫了一聲:“殿下?”
兒時受齊王幫助,一直將對方視作英雄的他,眼睛格外的亮,“殿下,這是個救人于水火的好機會,”說著,他又站起身來道,“況且殿下進戶部已有一段時間,但我還沒有機會見過殿下辦差的樣子……”
他的眼睛亮極了。
宋明稚的言下之意是……
他想跟著慕厭舟一道,去京畿附近受災的幾個州縣,親眼看看慕厭舟是怎么救民于水火的。
海宣殿內安靜了一瞬。
陶公公看到,慕厭舟有些艱難地閉了閉眼睛,看上去就像是在猶豫和掙扎。
齊王妃已經將話說到了這個份上。
如果這個時候搖頭,豈不是等同于在他面前,承認自己不行?
區區苦一點累一點,算得了什么。
慕厭舟將后面還沒來得及說的話,咽回了肚子里:“……我仔細想了一下,賑災一事似乎沒有原想的那么難。”
“我好像也不是不行?”
第49章 別動他
慕厭舟就這樣稀里糊涂地接下了燙手的山芋。
送他出海宣殿的陶公公看到——
走出大殿之后,齊王這才回過神,意識到了什么似的清了清嗓子,略有些忐忑地轉身看向宋明稚:“愛妃。”
宋明稚轉身朝他看去:“殿下?”
慕厭舟停下了腳步,低聲說道,“遠霞縣附近的條件,遠遠比不上崇京城,”他猶豫片刻,轉身朝宋明稚看去,“你真要和我一道離開崇京,去那里受苦、受累嗎?”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相比起什么救民于水火的雄心壯志。
身為朽木的慕厭舟,最關注的問題,依舊是“苦不苦”。
宋明稚眨了眨眼睛。
原主雖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但是,身為述蘭小世子的他,也是被嬌慣著長大的,從來都沒有受過什么苦。如果自己表現得太過輕松,似乎有些不大合適……
宋明稚余光看到周圍人好奇的表情后,迅速反應過來:這個問題必須好好回答!
陽光將宋明稚的眼睛照得清澈剔透。
他將視線落在了慕厭舟的身上,思考片刻,繼而無比認真地朝對方點了點頭道:“真的。”
宋明稚生來便有一雙桃花眼,慕厭舟曾經說過:只要宋明稚的表情足夠認真,在外人眼里,他便是一副無限深情的模樣。
——宋明稚將這一點謹記于心。
慕厭舟的眼底閃過了一絲意外:“阿稚不怕?”
宋明稚低下頭,朝臺階下而去。
他一邊回憶慕厭舟從前的教誨,一邊迅速組織語言道:“怕……但是,只要能和殿下待在一起,無論是崇京城還是遠霞縣……二者對我而言,都沒有太大的區別。”
慕厭舟快步跟上前:“阿稚……”
他笑了一下輕輕牽住了宋明稚的手。
繼而搖頭,注視著對方的眼底:“放心,不讓阿稚陪我一道受苦……向來都是我最大的心愿。”
海宣殿是談公事的地方!
聽到這里,陶公公終于忍不住清起了嗓子:“咳咳咳……齊王殿下,王妃?”
慕厭舟總算意猶未盡地轉過身。
他輕嘆了一口氣,握緊了宋明稚的手道:“算了,我們回家再說。”
宋明稚認真地點頭道:“好。”
陶公公總算放下心,跟上前去。
同時,忍不住抬手,輕輕按在了自己的臉頰:“嘶,好酸……”
……
聊完正事后時辰已經不早了。
兩人沒有在宮中多耽擱時間,迅速坐上馬車,離開了皇宮。
車輪碾過了宮道,轆轆作響。
甫一駛出鳳安宮,宋明稚便忍不住湊上前去,略有些期待地眨著眼睛朝慕厭舟看去:“齊王殿下。”
剛拿出酒囊還未飲的慕厭舟,動作一頓。他笑著垂眸,朝宋明稚看去:“怎么了,阿稚?”
今日的“難關”雖已安然闖過,但是后續仍不可掉以輕心。
宋明稚一邊默默地在心中復盤著今日,一邊忍不住朝著慕厭舟問:“我方才演得可以嗎?”
慕厭舟唇邊的笑意忽然淡了幾分。
幾息后,他終于再次拿起酒囊,將它放在了唇邊道:“可以。”
宋明稚開心道:“那就好!”
慕厭舟將手里的酒一飲而盡,辛辣感順著食道蔓延至胃部,他不禁輕輕地蹙了起眉……慕厭舟向來都很清楚,自己與宋明稚,只不過是逢場作戲。
然而聽到了宋明稚的話之后。
慕厭舟的心中,卻生出了一陣微妙的煩躁與淡淡的不悅來-
賑災一事刻不容緩。
慕厭舟回到王府后沒過多久,圣旨就已經傳到了他的手中:明日一早,他便要帶人前往這次受災最嚴重的遠霞縣。
宋明稚隨后便命人收拾好衣物,備上了烈酒。
而周太醫也被暗中帶出皇宮,在臨行之前,為慕厭舟針灸,壓制他體內的蠱蟲。臨走的時候,他還特意叮囑了宋明稚——齊王一旦耗費太多內力,體內的蠱蟲,便會再次活躍,繼而影響到他身體。
宋明稚將這些事牢牢記在了心中。
二人將所有的事都準備妥當以后,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宋明稚迷迷糊糊地跟著慕厭舟坐上了馬車,不知怎的就睡了過去,等他清醒過來之時,馬車已經遠遠駛出了崇京城,而宋明稚的腦袋……也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枕在了慕厭舟的肩上。
宋明稚剛睜開眼睛。
便看見一片緋紅的衣料,與一縷青絲。
……這是慕厭舟的官服,還有披散在他鬢邊的長發。
宋明稚:“……?!”
他一瞬間困意全無,從慕厭舟的肩上彈了起來。
——宋明稚向來不習慣肢體接觸。
雖說經過最近這段時間的適應后,他終于將慕厭舟劃入了自己的“信任范圍”,不再會像從前那陣子一樣,因為對方的簡單觸碰而一驚一乍。
但宋明稚怎么也沒料到的是……
自己竟然會在睡夢中,不自覺地靠在齊王殿下的肩上!
我實在是太過分了……
嵌在車壁上的夜明珠,照亮了眼前這片空間。這一路上,慕厭舟都在借著夜明珠上的螢光,靜靜地閱讀著手中的文書,直到宋明稚突然坐起身,他方才轉過身去,好奇道:“怎么這么快就睡醒了?”
不同于宋明稚的反應,慕厭舟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他枕在自己的肩上,有什么不對之處。說完這句話之后,便頗為自然地垂下眼眸,朝著自己的肩頭,看了一眼。
也對,齊王殿下不是暗衛……
他自然不會對肢體接觸,有的太大反應。
自己幾乎一整晚沒有睡,困到枕在他肩上,也沒有什么值得一驚一乍的。
清醒過來的宋明稚,默默在心中反思了起來:自己的確不該有這么大的反應,這種觸碰,完全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宋明稚撩開車簾,向外面望去:“……對。”
他也學著慕厭舟將方才的動作忘到了腦后,似乎這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動作。
慕厭舟笑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文書,轉過身,隨著宋明稚的目光一道向外看了出去,他并沒有提方才那段插曲:“前面就是遠霞縣了。”
這一次受災的州縣就在京畿附近。
馬車在官道上,行駛了將近兩個時辰,早已經將崇京城,遠遠地甩在了身后。
宋明稚原本只是想要借這個動作,迫使自己忘記方才的那一幕。沒想他瞬間便被馬車外的陌生場景,吸引走了所有注意力。
崇京城內全部都是民宅。
身處其中,人們只知道最近有段時間沒下雨,卻對所謂的“旱災”并沒有什么直觀了解——就連早已知道這段歷史的他也不例外。
不同于沒有什么裸露在外土地的崇京城,京畿附近的州縣,遍地都是農田。宋明稚只一眼,便看到了一片枯黃,宛若荒地的農田,還有大片早已板結開裂的土地。
他不由深深地蹙起了眉:“這里已經沒人了。”
就像當日府中那個流民所說——百姓們早已將樹皮、野草吃了個干干凈凈,找不到其他食物的他們,只能背井離鄉,去別處討生活。
慕厭舟的眼中也沒有了笑意:“對。”
馬車離開京城的時候,宋明稚已經沉沉地睡了過去。直到這個時候,他方才留意到:自己與齊王所乘的馬車之后,還緊跟著十余輛馬車……
一行人正浩浩蕩蕩地朝東而去。
宋明稚頓了頓問:“后面那些是……”
慕厭舟將視線收了回來:“是遠霞縣與附近其他州縣的官員,還有一部分是戶部的人。”
戶部雖然剛剛因為那場“受賄案”而被清整過一番,但是只憑這件事,仍然不可能將嚴元博一派的人,連根拔出。宋明稚敢肯定,這回隨齊王來遠霞縣的戶部官員中,一定有嚴元博的人。
至于這些地方官,就更不必說了。
宋明稚蹙了蹙眉:“他們這是在將殿下,向受災較輕的地方帶。”
京畿附近最近雖然沒有怎么下雨,但是仍有幾條大河穿流而過。居住在大河邊的百姓,自然可以依靠河水澆灌農田。如果只去那里看,一定看不出來太大問題。
慕厭舟笑了起來:“阿稚的意思是?”
宋明稚將目光從馬車外收了回來——馬車的車廂離地三尺有余,身處其中視野開闊,他遠遠就看到,不遠處似乎有一座荒敗的村莊。
宋明稚抬眸看向慕厭舟,提議道:“不如,我們去那里看看?”-
走在隊伍最前方的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緊跟在背后的地方官看到——宋明稚和慕厭舟一前一后,走下了馬車。
坐在后面那駕馬車內的地方官,臉色當即變得格外難看:賑災一事明面上雖由齊王負責,但嚴元博仍在背地里插了手。比如說,他在暗中故意安排齊王早早出發,目的就是讓對方一覺睡過這些荒敗的農田,還有村落。
哪知慕厭舟竟然在即將到“遠霞縣”的時候,清醒了過來!
地方官被嚇了一跳,立刻跟著二人跳下馬車,一邊小跑著上前一邊道:“齊王殿下、王妃,您二位這,這是……”
慕厭舟笑了一下,伸了個懶腰道:“哦,阿稚在車上坐累了,我們下來走一走。”
地方官咬了咬牙,湊上前阻攔道:“這附近都是荒郊野嶺的,沒什么東西可看,就連遮陽的大樹也沒幾棵。不如這樣,還請王妃先上馬車,再過上一炷香的時間就能到遠霞縣了,到時候就在城中好好休息!”
宋明稚沒搭理他,徑直朝前走去。
同時略有些好奇地朝著慕厭舟問:“殿下,您看那邊怎么有個水坑……”
官道旁邊原本有一個池塘,最近這段時間的干旱,讓它的水位急劇下降,此時它早已干涸。甚至于,裸露在外的池塘底部還裂開了一條條縫隙,上面滿是干死的魚尸。
還沒走近池塘,宋明稚就聞到了一陣濃烈的惡臭。
宋明稚的眼前是一座小坡,而過了這座小土坡,除了眼前這片池塘以外,還能看到一座早已因為旱災,而沒了人煙的村落。想到了這一點之后,地方官的臉色當即難看了起來:“王妃——”
他下意識就要上前來攔人。
宋明稚在來這里之前,就清楚自己的唯一要做的便是將災情,鬧到眾人眼前。
那名地方官一邊朝宋明稚而來,一邊本能地抬起了手。見狀,宋明稚立刻向后退了兩步,抓住時機驚呼一聲,藏在了慕厭舟的身后:“殿下……!”
同時,還攥緊了慕厭舟的衣擺。
似乎是被眼前這人,嚇得不輕,就連眸光也隨之一晃。
那人還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正欲抬手擋住宋明稚:“王妃,等……咳咳!”
只差一拃,他的指尖就要觸到宋明稚的衣袖。可是,他的眼前竟在這時一黑,膝上也隨之生出一陣銳痛,下一息,他已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啊!”
——慕厭舟一腳踹到了他腿上。
荒原上瞬間鴉雀無聲,緊跟在慕厭舟身后的戶部官員,當即瞪大了眼睛:
完蛋了,徹底完蛋了!
這井底之蛙惹誰不好,偏偏……欺負在了齊王妃的頭上!
慕厭舟緊緊地牽住了宋明稚的手,他垂下眼簾,冷冷地朝那名地方官道:“怎么?這天下還有阿稚去不得的地方?”
說著,他便將驚魂未定的宋明稚,護在了身后。
慕厭舟的語氣雖平靜,卻在剎那之間,讓眾人的心頭生出了一陣寒意。
阻攔宋明稚的地方官嚇得渾身發抖,他一邊朝著慕厭舟磕頭,一邊道:“不,不是……”
慕厭舟緩緩地俯下了身:“你攔的人若是本王,本王或許不會同你一般計較。但是——”
隨慕厭舟一道來這里的戶部官員終于閉上了眼,默默在心中補充道:但他攔的人是齊王妃。
齊王殿下從不會對王妃說一句重話,可眼前人,不但直接上手去攔,甚至驚擾到了王妃……他這一回,可真是踢上鐵板了!
齊王就算是個紈绔,他也是親王啊!
他這樣的天潢貴胄,哪里有好糊弄、好相處的?
地上的人抖如糠篩,半天都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下官,下官并非有意……”
向前膝行著想要朝慕厭舟行禮賠罪。
慕厭舟起身看都沒有再多看他一眼:“滾。”
跟在他背后的侍從,終于如夢如醒般上前,遠遠地將人拖到了一邊去。
曠地之上,一片死寂。
眾人只見……
慕厭舟抬起手,撫了撫宋明稚的臉頰:“阿稚,沒有嚇到吧?”
說著,便輕輕用力,將人摟在了懷中。
他的語氣無比溫柔,與方才判若兩人。
宋明稚的鼻尖輕蹭過了慕厭舟的脖頸,他回抱住了身邊的人,并一陣耳語。
幾息后,慕厭舟松開懷抱,朝眾人道:“怎么?本王竟不知,這天下還有阿稚去不得的地方?”
第50章 你說呢
別說動手了,隨行官員再也沒有人敢開口阻攔。
他們紛紛眼觀鼻鼻觀心,站在原地,目送著宋明稚和慕厭舟走上了那座小丘,而遠處那座村莊,也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了二人眼前。
宋明稚沒有再靠近池塘。
反倒是蹙眉,看向遠處那座村落,就像剛才發現有它的存在般疑惑:“那是……”
旱情這回藏也藏不住了。
遠霞縣的地方官瞬間便面無血色。
有了方才的那個人在先,他們只能裝糊涂,遠霞縣的縣令哆嗦著走上前,磕磕絆絆地回答道道:“可,可能是,是荒村?”這話他自己都不信。
慕厭舟的心情本就不妙。
見此情形,他臉色變得愈發難看:“走,我們過去看看。”
話音落下,他便帶著宋明稚一道,朝著那一座村莊而去,再也沒有看周圍那群官員一眼。而這群人,也只得咬緊牙關,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身為暗衛宋明稚很少離開皇宮還有京城,這是他頭一回親眼看到旱災時的場景:
眼前這座村莊面積不大。
緊鄰著京城的它,原本熱鬧繁華,如今卻已經人去樓空。整座村莊早已陷入了死寂之中,只有夏日的炙風,還在卷著片片塵土,在地上游走……板結的土地之上,更是連半棵雜草都不長。
慕厭舟叫來了戶部的官員:“你們幾個現在去挨家挨戶找找,看還有沒有人在這里,之后就留在這里,負責查勘災情。”
此時的慕厭舟表情格外嚴肅。
但是有方才的那件事在先,周圍竟人沒有一個人對此產生懷疑:“是,殿下!”同時悄悄抬起手,擦掉了額間的冷汗。
慕厭舟的“朽木”之名實在太過深入人心。
雖說進入戶部后,他已經有了不小的變化,但是在崇京城內翻閱文書,與來到這里勘察災情卻有著天壤之別。在此之前,這群人皆默認慕厭舟會因為躲避苦累,自己待在遠霞縣內,而將其他的事情交給手下的人做……而他們,只需陽奉陰違一番就好。
意料之外的是——
慕厭舟還沒到遠霞縣,居然已經親眼看到了災情!
他雖是個紈绔,但又不是個白癡。
如今已經親眼看到了這里的場景,自己就算想要瞞報,也要掂量掂量了……
此時已經快要到正午。
太陽將大地烤得滾燙,人在屋外幾乎待不了多長時間。吩咐完這些之后,慕厭舟便欲回到馬車。然而,隨行官員這口氣還沒有松完,慕厭舟的聲音已經再一次傳到了他們的耳邊:“對了,察勘過后記得將文書謄抄一份,快馬加鞭送到父皇那里去。”
戶部官員被他嚇了一跳:“啊?告訴陛下……”
慕厭舟握了握宋明稚的手,眼底終于又有了笑意,“此事父皇定也在關心,查清楚之后,自然要報到他的面前,”說著,又朝宋明稚看去,“阿稚,你看我說得對嗎?”
同時,向著對方眨了眨眼。
宋明稚立刻認真答道:“殿下所言極是。”
他強壓下眸底的笑意,努力保持嚴肅——什么關心災情?齊王殿下這分明是在故意給皇帝,還有嚴元博添堵。
宋明稚發現……
相比起史書上那個“楚文帝”。
似乎還是眼前這個齊王殿下,更有意思一點。
等等,我這是在想什么……!
反應過來自己在評價齊王后,宋明稚立刻清了清嗓子,將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壓回了心底-
途中雖然遇到了小插曲,但一行人還是趕在正午之前到了遠霞縣內,與計劃里一模一樣。
遠霞縣臨近京城,曾經也算是個繁華之地,城內的道路上,整齊鋪著一層青石板,并沒有多少裸露在外的土地。乍一眼看去,除了滿地的塵土外,很難發現這里有遭了旱災的跡象。
遠霞縣的縣令早早為兩人安排好了住處,將他們送到了城內一處別苑之中。
慕厭舟一進門,便蹙起了眉——
“咳咳……”
“好大的灰啊。”
遠霞縣的縣令自然不敢怠慢兩人,但是許久沒有下過雨的遠霞縣,灰塵也比往常大了許多。明明早晨剛才派人收拾過的宅院,但是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地上還有桌上竟然又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宋明稚也忍不住輕輕地咳了兩聲。
此行的所有人,都住在這座別苑,此時他的耳邊一片喧鬧。宋明稚不自覺走上前關上了窗戶,接著道:“殿下去忙便是,我稍后叫人進來收拾。”
說著,他便朝著四處觀察了起來。
——身為王妃,宋明稚于情于理,都不用跟著慕厭舟一道前去勘察災情。之后的幾天時間,他只需要安靜待在這里,不給慕厭舟拖后腿就好。
宋明稚的臉頰上面,不知從哪里沾了一點灰,那雙眼睛也被這點灰襯得格外明亮。
慕厭舟的腳步一頓。
他方才借著“生氣”的機會,給周圍的官員布置了一大堆任務,過一會還要隨他們一道去周圍幾縣勘察災情。
慕厭舟沒有多少時間能夠耽擱,但是此刻,他還是突然轉過身去,看向了宋明稚:“這里條件不是很好,阿稚若是不習慣的話,直接吩咐下人外出采買就是。”
宋明稚立刻搖起了頭:“不必麻煩。”
如今遠霞縣的災情還很嚴重,宋明稚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做勞民費財之事。
更何況,出身普通的他,對吃住一向都沒有太大的要求——他只需吃飽、有地方睡覺就好。眼前這座別苑,相比起宋明稚上一世居住的地方,已好了不知多少。
宋明稚走進屋內,坐在了圓桌一側。想到上一世后,他的語氣也變得格外滿足:“殿下不必在意我,放心去做正事就好,我一個人在這里……”
齊王府內人的下人實在有些太多。
宋明稚到底有些不太習慣,離開京城之后,他整個人看上去都輕松了不少。
慕厭舟的眼中,不知何時也跟著對方生出了幾分笑意。慕厭舟并不著急出府,而是走上前,站在了宋明稚的身邊,做出了一個不久之前,他就想做,但是卻沒來得及做的事。
——慕厭舟抬手蹭掉了宋明稚臉頰上的灰。
他的動作打斷了宋明稚正在說的話:“我一個人,呃……”
與忍不住愣神的宋明稚不同,慕厭舟的神情格外自然,“阿稚的臉上有灰,他垂眸朝宋明稚看去,提醒對方將后面的話說完,“一個人怎么了?”
說完,慕厭舟便將手指放了下來,他看上去完全沒有像剛才那個小動作當作一回事。
而見慕厭舟的神情這樣自然,宋明稚也迅速壓下了心中那一點點奇怪的情緒。他朝慕厭舟笑了一下,眨了眨眼,表示自己一定不會拖他的后腿:“……殿下放心去忙就好,我定會好好待在這里,一定不會到處亂跑,給殿下惹麻煩的。”
遠霞縣這座別苑與王府相比實在有些太小。
身為齊王,慕厭舟這輩子頭一回住在這樣簡陋的地方。然而此刻,隨著宋明稚話音的落下,慕厭舟的心中竟生出了一種莫名的安然。
就像是,被什么東西牽掛了一下……
“齊王殿下——”
“參見殿下、王妃!”
腳步聲打散了屋內的氣氛。
遠霞縣的縣令端著個漆盤,快步走進了屋內:“啟稟殿下王妃,午膳備好了!呃……殿下一會要去的地方,有些遠,殿下不如先用膳,稍后再出發?不然路上恐怕沒有機會再,呃用膳……”
慕厭舟今日處置的,是州內一名官員,親眼看到那人“下場”的縣令,同他說起話來多了幾分緊張和小心。縣令一邊觀察慕厭舟的臉色,一邊將熱茶,和提前備好的飯菜放在了桌上。
慕厭舟的眼底閃過一絲不悅:“好,放在這里吧。”
說著,他便坐在了桌邊。
縣令忙道:“遵命,殿下。”
話音落下,他又抬眸偷瞄了慕厭舟和宋明稚一眼,見兩人沒有別的吩咐后,便匆忙行禮退了出去。
眨眼的工夫,屋內又只剩下宋明稚和慕厭舟相對而坐。
此時,嘈雜的聲響已逐漸散去。
此行其他人似乎也已回到住處,用起了午膳——眾人一大清早便離開京城,至今滴水未進。聞到面前飯菜的香味之后,宋明稚也餓了起來。
但他不急著用膳,而是在慕厭舟拿起筷子的那一刻,變出一枚銀針放在了菜內:“殿下,稍等。”
他這是在……試毒?
慕厭舟挑了挑眉,了然:“嚴元博如今看我已經有些不太順眼,若我真的在這里搞出什么事情,或是查到什么東西。他說不定會趁著現在天高皇帝遠,朝我下黑手。”
宋明稚擔心的就是這個。
見銀針沒有變色,他終于松了一口氣坐了回來道:“對,畢竟這附近應該都是他的人。”
宋明稚自然相信慕厭舟的能力,但有備無患總歸沒有錯。
說完他也放下銀針,拿起了一雙筷子。
眼前這些飯菜雖然比不上王府的精致,但對餓了一天的他來說,仍頗有誘惑。但慕厭舟卻并不著急吃飯——
他笑著喝了一口茶。
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垂眸看向宋明稚,同時壓低了聲音,意有所指道:“阿稚,你說……”
宋明稚的目光隨之一晃,莫名生出了幾分心虛來。
他不自覺抬眸看向對方:“什么?”
慕厭舟旋了旋手中的茶盞,看著宋明稚的眼睛,用只有兩人能夠聽到的聲音問:“如果,我在這里遇到什么意外。”
“那個頭戴帷帽的男子,還會來幫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