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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房間收拾好了。”安書蘭的到來打破了滿室的曖昧,瞧見褚歸吃棗的動作,她點點褚歸的額頭,“饞嘴。”

    褚歸眨眨眼,他哪饞了,明明是賀岱岳非要喂給他的。等等,賀岱岳剛才好想說奶奶把房間安排在了他隔壁?

    被賀岱岳喂栆動作打斷的思緒重新連上線,褚歸抱住安書蘭的胳膊:“謝謝奶奶。”

    安書蘭輕輕拍了下褚歸的后背,示意他有外人在,注意形象。褚歸領會了安書蘭的意思,他沒撒手,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丟臉的。

    “別犯懶,把小賀的東西搬屋里去。”安書蘭遞給賀岱岳一個見笑的眼神,“小賀你要不要一起過去,看看有沒有啥缺的。”

    褚歸雙手使勁拎起賀岱岳的行李,他額頭繃出一股青筋,賀岱岳試圖幫忙,被褚歸倔強地躲開。他一個成年人,搬幾十斤的東西還是沒問題的。

    至于首長給的瓜果營養品,賀岱岳則留在了大堂,作為他上門做客的隨禮。

    褚歸隔壁的房間長期空著,安書蘭收拾完順便將門窗敞開了透氣。房間里的裝飾很簡單,一床一桌一椅一衣柜,床上的枕頭鋪好了枕巾,涼席上是折疊的薄毯,安書蘭貼心地在桌上放了兩條新毛巾,以及喝水用的杯子。

    賀岱岳身上仍穿著早上送別時的軍裝,好看是好看,但明顯不夠舒服,褚歸放下行李拍了拍手:“你衣服有寬松些的嗎?”

    “沒。”賀岱岳的衣服全是部隊發的,結實耐穿唯獨跟褚歸要求的寬松沾不上邊。

    褚歸默默比了比他跟賀岱岳在身形上的差距,得,他的衣服賀岱岳是鐵定穿不上的,他二師兄的倒是有可能。

    “衣服你繼續穿著,褲子我去找我二師兄先借一條。”褚歸把賀岱岳安排得明明白白,“給我坐好了別動,我馬上回來。”

    怕賀岱岳把他的話當耳邊風,褚歸端了根凳子把賀岱岳的右腿架上去,另外把拐杖放到了賀岱岳夠不著的地方,確認萬無一失后才去了前院。

    賀岱岳全程聽話地任由褚歸擺弄,他指腹仍殘留著褚歸嘴唇柔軟的觸感,那是跟耳垂截然不同的兩種感覺,耳垂是涼的,嘴唇是熱的。

    加速的心跳令賀岱岳難以自持,昨夜的夢境乘虛而入,險些讓他當場出洋相。

    想到昨夜的夢,賀岱岳猛然發現,他洗的褲衩忘收了……

    算了,一條褲衩而已,賀岱岳可做不出為了條褲衩大老遠再來回跑一趟京市醫院的事。

    姜自明在醫館備有換洗的衣服,聽褚歸要借褲子,他直接讓褚歸上他屋里拿。

    五分鐘后,褚歸把姜自明的褲子遞給了賀岱岳讓他換上:“需要我搭把手嗎?”

    “需要。”賀岱岳并非故意戲弄褚歸,他是真的需要幫忙,身上的長褲褲腿太窄,他把右腿的褲縫拆到了膝蓋處,套是套上去了,往下脫卻沒那么容易,得麻煩褚歸幫他撐著縫拽一拽。

    行吧,褚歸關上房門,往賀岱岳面前一站:“脫吧。”

    賀岱岳單腿支撐住身體,

    不知為何,對上褚歸毫無遮掩的目光,他突然有些解不下去了。

    褚歸挑了挑眉,仿佛發現了什么新大陸,賀岱岳竟然會有不好意思的時候。

    過了三秒,賀岱岳解開了腰帶。長褲下墜,褚歸耳朵發燙,眼神四下飄忽,論臉皮的厚度,他永遠比不過賀岱岳。

    咳,褚歸清了清嗓子,心中的雜念被賀岱岳四角褲上的補丁驅退。那個補丁肯定是賀岱岳自己縫的,歪歪扭扭,針腳粗得能把小拇指塞進去。

    曲腿半蹲,褚歸兩手握住賀岱岳卷到膝蓋上的褲腿,拉開一圈縫隙,小心往下扯。

    望著褚歸順時針打轉的發旋,賀岱岳數起了發絲以分散注意力。

    “好了。”褲腿褪到了腳踝,褚歸仰頭,視線從賀岱岳腰腹下略過,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那個位置,好像比剛剛鼓了點。

    打住打住!褚歸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你自己把褲子穿上,我去廚房瞧瞧今天中午吃啥。”

    張曉芳一張臉被灶臺的火氣熏得紅亮亮的,鍋鏟與大鐵鍋在她手里翻飛,土豆絲斷生,香醋沿著鍋邊淋下,翻炒兩下,開胃下飯的土豆絲便能出鍋了。

    這是今天中午的最后一道菜,葷菜是肉末豇豆,配冬瓜湯,盡管只有三道,但要肉有肉、要湯有湯,快趕上某些機關單位的伙食了。

    張曉芳在圍裙上擦干手,她干活利落,邊炒菜邊擦洗,菜炒好整個灶臺規規整整的,不像其他人做個菜跟打仗似的,到處弄得亂七八糟。

    錢安書蘭付過了,張曉芳叫褚歸將盛好的菜直接提走,裝菜的木制食盒是上了年頭的老物件,上下三層,內外刷了生漆,可防蟲蛀風蝕,再放上個幾十年,也能算得上古董一件。

    醫館里的主食是饅頭、米飯、面條三類換著吃,今天輪到饅頭,張曉芳在食盒頂層裝了十二個,安書蘭見賀岱岳長得人高馬大,飯量指定不小,特意要了六人份的量。

    褚歸提回食盒,見時候差不多,安書蘭把排骨花生湯盛到了桌上:“當歸,叫小賀來吃飯了。”

    “好的奶奶。”褚歸應聲而去,大堂到房間那幾步路,拐腳便到。

    賀岱岳坐在凳子上,左腿彎曲右腿伸直,姜自明的褲子寬度倒是夠了,奈何他身高將將一米七,五五身材,他的十分長褲子到賀岱岳身上成了七分,看著相當拮據。

    褚歸瞅了眼賀岱岳露在空氣中的半截小腿,手伸向賀岱岳:“吃飯了。”

    賀岱岳遲疑一瞬,搭上褚歸的手掌借力站起。等人站直,褚歸松手遞上拐杖,他能感受到賀岱岳剛才幾乎沒怎么用勁,像是在牽他一樣。

    兩人磨磨蹭蹭地出了屋,與褚正清前后腳進了大堂,安書蘭擺好碗筷笑著招呼賀岱岳隨便坐,中午吃飯沒別人,就他們四個。

    賀岱岳挨著褚歸坐了,褚正清和顏悅色地叫他動筷,他說的話雖沒安書蘭親熱,但內里意思是一樣的,讓他把這里當自己家,別拘謹。

    褚歸給爺爺奶奶盛了湯,

    然后輪到賀岱岳:“我奶奶燉的湯最好喝了,

    保證你喝了一碗想第二碗。”

    安書蘭笑褚歸王婆賣瓜,她燉的湯又不是什么龍肝鳳髓,無非是一次性加滿了水,用小火慢慢煨,把骨頭里的滋味兒全融進了湯里罷了。

    火候足的湯喝進嘴里是濃稠的,香而不膩,賀岱岳在三人的目光中喝了半碗,幾粒花生順著湯滑進嘴里,嚼碎后香氣更甚。

    “真的很好喝!”賀岱岳真誠的語氣配上他那張自帶正氣的臉,充滿了可信度。

    沒人不愛聽好話,安書蘭樂得眉開眼笑:“喜歡就多喝點,鍋里還有。”

    賀岱岳連連道謝,為了讓褚歸的爺爺奶奶對自己有個好印象,他刻意放慢了咀嚼和吞咽的速度,不然按照他往常的習慣,一頓飯頂多十分鐘。

    食盒里的饅頭僅剩最后一個,安書蘭一邊為賀岱岳的胃口感嘆一邊拿著遞給賀岱岳,老頭子跟孫子的飯量她一清二楚,吃完他們手上的足夠了。

    擔心賀岱岳沒吃飽,安書蘭擱了筷子:“我再去廚房拿兩個饅頭。”

    賀岱岳知道安書蘭是怕他沒吃飽,他趕忙將人叫住:“不用了安奶奶,我吃飽了。”

    說著賀岱岳看向褚歸,一起吃了六七天的飯,他吃沒吃飽,褚歸能作證。

    褚歸咽下嘴里的菜,他跟安書蘭之間隔了個褚正清,于是他站起來繞到安書蘭身旁,輕輕按著她的肩膀坐下:“岱岳吃得真差不多了奶奶。”

    賀岱岳喝了三碗湯,若是再吃兩個饅頭,待會兒在胃里發漲了把人撐壞了咋辦。

    聽褚歸這樣說,安書蘭對賀岱岳的食量有了個大概的認知,能吃是福,家里的糧票富裕著呢,不怕多賀岱岳一雙筷子的。

    吃過飯,褚歸搶著攬下了收碗的活,盤摞盆、碗摞盤、筷子夾在拇指與食指之中,姿態中帶著生疏的小心翼翼。

    “當歸長大了。”安書蘭滿眼慈愛,瞅著褚歸一步一個腳印地出了大堂,她轉頭跟賀岱岳拉起了家常。

    等褚歸洗完碗,安書蘭已把賀岱岳的情況了解了七七八八,今年多大,幾月幾的生日,老家在哪里,家中有些什么親戚,讀了幾年書,什么時候參的軍,又因何退了伍……

    賀岱岳全程有問必答,沒有絲毫隱瞞,他面色坦蕩,既不因為家在偏遠山村而自卑,也不覺得父親早逝由母親獨自撫養長大有什么可憐,說起退伍他雖遺憾卻并不后悔。

    無論路上是荊棘抑或泥濘,他總有一往無前的勇氣。

    賀岱岳的曲折經歷使安書蘭唏噓不已,褚正清目露贊賞,不過他表達的方式很特殊,并非是用言語鼓勵,而是叫賀岱岳伸出手給他把把脈。

    褚正清本是打算通過賀岱岳的脈象看看他恢復得如何,未曾想這一把還真把出了問題。

    “火氣有點重,不是什么大毛病。”拋去腿傷,賀岱岳的身體比大多數人都要健康,褚正清沒開藥,賀岱岳是褚歸的病人,用藥自有褚歸負責。

    待褚

    歸洗完完,褚正清跟他提了一嘴,褚歸甩甩手上未干的水滴:“把手給我,我看看,之前不好好的嗎,怎么突然火氣重了?”

    賀岱岳心虛垂眼:“大概是天氣太熱了。”

    褚歸看破不說破,賀岱岳的脈象顯示他的火氣跟天熱沒一毛錢關系,純粹是憋的。

    直接跟賀岱岳說讓他自己用手紓解?褚歸糾結兩秒,算了,他開不了那口。要是換做別的病人,褚歸肯定該怎么說就怎么說,但面對賀岱岳,他著實辦不到。

    改藥方吧,反正賀岱岳天天喝藥,添兩味清火的,喝上兩天興許能起效。

    至于賀岱岳這火氣能不能降下去,禇歸心里其實有些沒底,若是真能憑清火藥解決,他上輩子也不會被折騰得腰酸背痛了。

    不妙,上輩子他跟賀岱岳那啥時賀岱岳都年過三十了,現在正是二十幾歲血氣方剛的大小伙子,兩人要是在一塊兒了,后果可想而知。

    褚歸的思維如同脫韁的野馬般奔向了奇怪的方向,他悄悄往左邊挪了兩步,拉開與賀岱岳的距離。

    褚正清與安書蘭有午睡的習慣,褚歸到點叫走了賀岱岳:“我帶你在后院轉轉。”

    賀岱岳欣然應好,褚歸拿了把蒲扇,一邊扇風一邊介紹,他們走得極慢,似是在貪戀難得的悠閑時光。自相逢以來,褚歸總是行色匆匆,兩人僅能趁吃飯和查房的空當說說話,況且病房外面人來人往的,哪有家里自在。

    回廊下**里的夜息香散發著清爽的氣息,褚歸彎腰掐了兩片葉子,用水沖去表面的浮塵,放了一片含在嘴里:“很涼快的,試試?”

    褚歸把另一片遞給賀岱岳,看著探到唇縫的葉片,賀岱岳莫名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夜息香的汁液在舌尖散發,呼吸間涼意直沖鼻腔,被夏日熱氣熏得昏昏沉沉的頭腦瞬間變得清明。

    跟著褚歸轉了一圈,賀岱岳摸清了澡房和廁所的位置,經過廁所時他腳步微頓,褚歸一秒領會:“你去,我到前面等你。”

    姜自明胖得勻稱,他的褲子腰圍大得能把賀岱岳和褚歸同時塞下,賀岱岳系緊褲腰帶,趕上靠著廊柱的褚歸。

    回廊四面通風,又曬不著太陽,反而比屋里舒服,褚歸索性進屋搬了長凳,與賀岱岳并排坐下:“我昨天晚上做了個噩夢。”

    “什么噩夢?”賀岱岳取走了褚歸手上的扇子,他力氣大,把扇子揮得呼呼作響,吹得褚歸睜不開眼。

    “你輕點扇。”褚歸心里因噩夢升起的難過未來得及出現在臉上便被賀岱岳扇飛了,他沒好氣地瞪了賀岱岳一眼,“我夢見你回部隊了,我去部隊找你,所有人都攔著我,不準我見你。”

    褚歸用一句話概括的夢境實際上貫穿了整個昨夜,賀岱岳返回部隊是夢境的開端,下一個場景,賀岱岳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滿身狼狽,右腿鮮血如注,褚歸全然忘記這是一場夢,他瘋了似的朝賀岱岳飛奔——

    下一秒褚正清勃然大怒地擋在他面前:你要是敢去,我立馬跟你斷絕關系!

    然后是苦苦哀求的安書蘭:當歸,這條路太難了,你聽奶奶的話,回去、回去好嗎?

    接著越來越多的人擋在路上,他們有的面目清晰有的面目模糊,無數雙手從四面八方拖拽著褚歸,而路的盡頭,賀岱岳毅然決然地穿過層層了人墻。

    夢境戛然而止。

    褚歸說話時臉上的難過十分真切,賀岱岳心急之下一把抓住了褚歸的手:“不會的,夢是相反的,再說了我已經退伍了,回啥部隊,夢里全是假的,你別怕。”

    他手上的力道握得褚歸骨頭生疼,而正是這份不加掩飾的急切,讓褚歸心中浮現出一個大膽的猜測。

    賀岱岳對他的好感,似乎超出了正常朋友的范疇。

    褚歸深深吸氣,按耐住向賀岱岳索求一個答案的沖動:“嗯,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嗎?”

    “我打算先回老家看看我媽。”在遇到褚歸之前,賀岱岳覺得他一個殘疾,以后無非是在老家面朝黃土背朝天過一輩子,眼下賀岱岳后悔了,早知他不該推了部隊給他安排的工作。

    按照副連長的職級,賀岱岳本可以轉業到地方派出所任職,他老家沒啥好的工作機會,派出所是最適合的。

    賀岱岳死犟,認為他無法勝任派出所的工作,當場把派遣函撕了,要不是念在他剛立了功,憑他這不服從調令的舉動,高低得挨處分。

    聽完賀岱岳說完前因后果,褚歸安慰地抱住賀岱岳拍拍他的后背:“我理解你的心情。”

    上輩子他們的遭遇何曾相似,都是在各自領域天賦卓絕前途無量的年輕人,當兵的殘了腿,行醫的廢了手,褚歸怎會不理解賀岱岳的心情。

    磨難可以使他們跌到,但驕傲不允許他們低頭。

    所以賀岱岳選擇了回到老家,而褚歸寧愿被人斗得狗血淋頭,也堅決不肯承認他有錯。

    猝不及防的擁抱令賀岱岳僵硬得像塊木頭,在他終于找回了四肢的控制權,想抬胳膊圈住褚歸時,懷里驟然一空。

    悄悄觀察著賀岱岳表情的褚歸藏起笑意,賀岱岳要是對他沒那個意思,他就把褚字倒過來寫!

    賀岱岳假裝若無其事地放下抬了一半的胳膊,下次他一定要拿出在部隊做特訓時的反應速度。

    褚歸不敢確定賀岱岳對他的喜歡到了何種程度,三分?五分?七分?褚歸決定再等等,三分愛意不可抗時間,五分愛意不可抗流言,七分愛意不可抗世俗,唯有十一分愛意方能永遠。

    十一分,比世間所有多一分。

    “你們倆在回廊上坐著干什么?”褚正清轉過彎,眼前突然多了兩個人,嚇了他一跳。

    幾點了?褚歸下意識看表,他爺爺竟然睡完午覺去前院出診了。

    “回廊比較透氣。”褚歸隨口扯了個幌子,賀岱岳點頭附和。

    褚正清古怪地看他們一眼,甩甩手走了。

    待褚正清離開,褚歸趕緊招呼賀岱岳進屋,他爺奶的作息是一樣的,安書蘭要多道梳頭的步驟,因此出門

    會稍晚兩步。

    做賊心虛的兩人躲進屋里,

    瞧見賀岱岳換下來放在床尾的褲子,

    褚歸剛坐下又站起來:“我衣柜里有以前的舊褲子,你要是不嫌棄,我找兩條讓奶奶裁一裁,給你做成短褲。”

    姜自明攏共幾條褲子,賀岱岳借一條少一條,況且他也得換洗,不能老穿姜自明的。

    安書蘭老兩口從未在物質上虧待過褚歸,即使在困難時期,他一年仍然至少有一套新衣服。褚歸小時候不像別的小孩那般淘氣,衣服褲子基本上只有穿舊沒有穿壞。經年累月地積攢下來,足足裝了半個衣柜。

    十四五歲前的衣服安書蘭大部分拿去送人了,這年頭家家戶戶都緊張,尤其是布票,一個人六尺,毛巾。被面、枕套、襪子,處處要用布,壓根輪不到做衣服的份,一件衣服哥哥穿了弟弟穿、姐姐穿了妹妹穿是常態,韓永康和姜自明的兒子還穿著褚歸的舊衣呢。

    賀岱岳當然不會嫌棄,他打開包著錢票的青布褂子,從里面抽了十來張大面額的糧票、工業券以及布票,并五張大團結交給褚歸:“生活費。”

    褚歸接了糧票和錢,退還了工業券跟布票,用他的舊褲子改,要啥布票。

    “看不出來你挺富的嘛。”褚歸從賀岱岳那堆錢票的厚度初步估計有小兩千,怪不得賀岱岳上輩子在村里明明是個普通農民,卻總能弄到精米白面來給他改善生活。

    “一些是工資,一些是立功的額外津貼,我在部隊里沒啥要用錢的地方。”賀岱岳解釋存款的來源,若不是接濟了戰友,他能攢更多。

    即便是放在城里,兩千塊也不是個小數目,以褚歸目前的工資,他哪怕不吃不喝也得攢上五年。在村里,誰家能有兩千存款,說親的指定能把他家門檻踏破。

    展開的青布褂子平鋪在桌面上,九成新,賀岱岳十六歲到部隊后一直沒穿過,六年過去,如今更是沒法兒穿了。

    褚歸幫著賀岱岳把行李中的衣服放進了衣柜,剩下一些戰友送的東西留著賀岱岳自己整理,那厚厚的一疊信,光是拆開就得費不少功夫。

    做褲子要尺寸,褚歸順道拿走了賀岱岳上午脫下來的長褲,方便安書蘭參考。他跟安書蘭學的是繡花,縫縫補補的活兒他會,做衣服褲子這種高難度操作則在他的技術水平之外了。

    回了自個兒屋,褚歸好一陣翻箱倒柜,不常穿的衣服在柜子底下,褚歸找出兩條,從長度來看應該是他十八歲左右穿的。他高中三年身高蹭蹭往上竄,十八歲后緩慢增長,因此十八歲前的褲腳有做放量的痕跡。

    安書蘭在大堂納鞋底,褚歸把褲子放到針線簍邊上,摸出褲兜里賀岱岳給的大團結:“奶奶,這五十塊錢是岱岳給的生活費。”

    “給什么生活費,你讓小賀拿回去。”安書蘭推開褚歸的手,“你把你高中的褲子翻出來干啥?”

    “岱岳他沒寬松的褲子,我想著他腿上的固定到時候要拆,沒必要扯新布另做,不如用我的舊褲子改。”褚歸拉過安書蘭把錢塞她掌心里:“奶奶,錢你收著,岱岳

    在醫館不是住一天兩天的,你要是不收,他會不好意思跟我們一起吃飯的。”

    安書蘭被褚歸說服,她收了錢,抖開褚歸的舊褲子:“小賀的尺寸你量了嗎?”

    “量了。”褚歸用手指沿著桌邊拤了三拤半,代表賀岱岳的腰圍,臀圍比腰圍多兩拤。

    見褚歸用手比劃,安書蘭手一抖:“你這么在小賀身上量的?”

    “不是,我對著他褲子比的。”褚歸苦笑,用手給賀岱岳量腰圍臀圍,他奶奶真敢想。

    拿手拤褲子的方法得出來的數據雖然不太精準,但對做寬松短褲而言完全夠用了。安書蘭估了估賀岱岳的個頭,褚歸的兩條長褲,改個三條短褲是沒什么難度的。

    安書蘭卷好納了一半的鞋底,取出剪刀把褚歸的褲子沿縫挑開,她做慣了針線活兒,手上動作不停的同時,還抬著頭跟褚歸說話:“我抓緊點,先給小賀改一條,過遍水下午晾干了晚上正好能穿上。”

    “我來拆。”褚歸搬了矮凳替安書蘭打下手,祖孫倆互相配合,很快改好了第一條。

    洗衣服的水池跟澡房挨著,他褲子不臟,僅僅是放的時間久了,褚歸簡單用肥皂搓了幾下,擰干掛在了能曬到太陽下山的晾衣架上。

    忙到近五點,賀岱岳三條褲子全部完工,褚歸殷勤地給安書蘭按摩肩頸和手臂:“辛苦奶奶了,您歇著,晚上的飯我去做。”

    “你的手藝我能不知道?行了行了,你把針線簍給我端屋里去,晚飯用不著你操心。”褚歸的水平頂多煮個面條,指望他操持一家人的飯菜,安書蘭擔心廚房給他燒了。

    褚歸悻悻閉嘴,他險些忘了,“自己”不會做飯,他做飯的技術還是上輩子跟賀岱岳學的。

    煙囪冒出青煙,安書蘭燜上米飯,泡了碗蘿卜干。褚歸將后面兩條褲子洗了晾上,快步到廚房幫忙,他剛摸了下,第一條褲子干了八九分了。

    晚上的菜是蘿卜干燒肉、煸豆角、炒嫩南瓜絲、拌茄子和蛋花湯,蘿卜干來自韓永康的老家,他分了一部分孝敬師傅師娘。

    “幫我擺一下碗筷?”褚歸用胳膊肘撞撞門,將看信的賀岱岳打斷,事實上五個人的碗筷哪用得著麻煩賀岱岳呢,褚歸不過是想讓他自在一點。

    前院向浩博與下班的員工做了交接,今晚輪到他值夜,姜自明從廚房給他送飯,想到向浩博蔫壞的人品,姜自明把安書蘭盛的米飯倒回鍋里,撿了兩個中午剩下的饅頭:“師娘,向浩博他不愛吃白米飯。”

    向浩博不愛吃白米飯?安書蘭雖詫異,卻并未多想,喜歡饅頭勝過米飯的大有人在,不稀罕。

    “肉他也不愛吃,師娘您少盛點。”眼看姜自明越說越不像話,褚歸從背后懟了他一下,讓他適可而止。

    姜自明小聲嘟囔了一句浪費,垮著臉端起了托盤,臨近前院換上一副笑臉:“小向,今晚你有口福了。”

    張曉芳手藝是好,但員工餐的用料顯然無法跟安書蘭晚上做給自家人吃的相比,燒蘿卜干的肉是上好的五花三層,

    向浩博迫不及待地接過:“謝謝姜師兄。”

    “晚上廚房煮的稀飯,

    不頂飽,

    我專門給你拿的饅頭,怎么樣,我對你好吧。”姜自明故意夸大了語氣,鞏固他在向浩博心里市儈的形象。

    向浩博裝出感動的模樣,狂拍姜自明的馬屁,姜自明惦記著后院的晚飯,忍著厭煩隨口敷衍了兩句,扔下向浩博跑了。

    吃過飯,姜自明追著褚歸進了廚房,他取下圍裙套在身上:“我來洗,當歸你幫我綁一下腰帶。”

    “好。”褚歸挽了個活扣,舀了幾瓢清水到空盆里,“二師兄,你前天跟向浩博吃飯他說了些啥?”

    “還能說啥,挑撥我跟你們的關系唄。”姜自明抓了把面堿在熱水里和勻,他洗一遍,褚歸漂一遍,如此便能把碗洗得干干凈凈。

    面堿有一定的腐蝕性,像張曉芳他們常年跟廚房打交道的,手上的皮膚均粗糙不堪,到了冬天甚至會皸裂,姜自明家里條件差,他干多了粗活倒是無所謂,褚歸細皮嫩肉的,面堿能少碰盡量少碰的好。

    手里的筷子被姜自明搓得稀里嘩啦,像是在發泄他對向浩博的不滿。

    “他說我的資歷比你高,天賦比大師兄好,等師傅退休,應該我來做館長。”姜自明把兩人的對話學給褚歸聽,“他得了失心瘋我可沒得,開什么玩笑,我當館長,虧他說得出口。”

    姜自明狠狠唾棄了一番向浩博的伎倆,接著笑嘻嘻地告訴褚歸,前天的那頓中午飯,他花了向浩博小十塊錢,著實把肉吃爽了。

    “向浩博沒懷疑你吧?”十塊錢,褚歸咋舌,萬一向浩博心疼了,覺得他二師兄太能造,退縮了咋辦?

    “他保證沒懷疑。”姜自明語氣堅定,“我喝酒上臉你是知道的,他以為把我灌醉了,當我酒后吐真言呢。今晚他值夜,我再找機會跟他推心置腹地聊一聊,嘿嘿。”

    聽出姜自明笑聲里的算計,褚歸徹底放下了心,論精明,他跟韓永康加起來都比不過姜自明。

    大多數情況下,醫館收容病人的房間都是空的,今日同樣如此,因而晚上值夜的員工要負責整理藥材,并對白日開出的藥方進行匯總,次日早晨由韓永康或者姜自明抽查核對。

    向浩博將吃完的飯盒放到凳子上,他天賦有限,平時又老是偷奸耍滑,進醫館三年多,依舊拿著一級員工二十塊錢的月工資,沒有半點長進。要不是他有高中學歷,頂多在醫館當個學徒工。

    熟悉藥材的存放位置是每位回春堂員工的必修課,即使過了十二年,問及某種藥材,褚歸仍能脫口說出它對應的排列。

    而向浩博則不然,他腦子里只記得使用頻率最高的和最貴重的,例如此刻,他正仰望著藥柜的右上角。

    回春堂的貴重藥材有兩類,一類是值錢的,一類是毒性大的,前者容易惹人貪念——謀財,后者容易惹人惡念——害命,因此這兩類均放在藥柜頂部帶鎖的抽屜里,要拿取必須使用梯子并有鑰匙,杜絕了員工在白日里渾水摸魚的可能性。

    “吃完了?”

    一道聲音響起,向浩博驚魂未定地轉過頭,發現是姜自明后,拍拍胸膛長出了一口氣。

    蘿卜干塞牙,姜自明折了根刷把簽剔著牙縫,他跟褚歸把廚房收拾完了才想起忘了向浩博這的碗筷,褚歸看向浩博一眼都嫌臟了眼睛,更別提洗他用過的碗了。

    姜自明也不想洗,但把碗留著,就得他媳婦明兒早上來洗。在臟媳婦的手與臟自己的手之間,姜自明選了后者。

    “姜師兄還要替他們洗碗啊?”

    向浩博望著姜自明身上的圍裙,一臉為他叫屈的模樣,“這種事怎么能讓您做呢!”

    姜自明給他氣笑了,把托盤往向浩博手里一塞:“可不是嗎,天天把我當傭人我早受夠了。”

    看著手里的托盤與碗筷,向浩博愣住了,姜自明是要他自己去洗碗?

    “小向,我替你看著前面,這碗你吃的,你自己去廚房洗了吧,順便幫我把廚房收拾了,鍋要刷兩遍,灶臺用抹布使勁擦,地上的垃圾掃一掃。”姜自明往凳子上一座,見向浩博站著沒動,“要我把圍裙解給你嗎?”

    “不用。”向浩博端托盤的手抖了兩下,他從牙縫里擠出笑,“麻煩姜師兄了。”

    目送向浩博進了廚房,姜自明樂悠悠地哼起了京劇:“爾今犯了貪贓罪,怎不叫我動無名……”

    向浩博是家中小兒子,自來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他何曾受過這種氣,恨不得將手里的碗筷狠狠摔在地上,摔個稀巴爛方能解氣。但想到回春堂那些值錢的藥材,他只能忍氣吞聲。

    放在藥柜頂上的藥材不是回春堂最值錢的,褚家作為百年的中醫世家,肯定有壓箱底的好東西,什么何首烏、老山參,那才是真正價值千金的寶貝。

    向浩博跟褚歸是兩類人,褚歸在學校名列前茅,畢業考上中醫藥大學,向浩博卻是三天兩頭請家長,險些拿不了畢業證。高中畢業后眼高手低,嫌工作累工資低,游手好閑地混日子,直到某天聽人說起了回春堂的寶貝。

    在南逃之前,回春堂的名聲可謂家喻戶曉,八年的顛沛更是為回春堂增加了一層神秘色彩,有人說褚正清當年南逃時帶的家產價值連城,也有人說褚正清在南邊帶回了幾大車的寶貝。總之一句話,褚家家底絕對超乎想象的豐厚。

    向浩博沒親身經歷過回春堂的輝煌,什么金銀古董、宮廷秘藥或許存疑,唯獨藥材這點他深信不疑。向浩博父母皆是普通工人,兩人的工資供向浩博吃穿是沒問題的,但也僅限于此,若要大富大貴,除非向浩博重新投胎。

    重新投胎明顯是癡人說夢,向浩博立馬動起了歪心思,想要接觸到回春堂的藥材,首先得成為其中的員工。

    為了讓兒子走上正道,向家父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與前回春堂的一位老伙計搭上了關系,他們花錢請對方出面跟褚正清打感情牌,求褚正清把向浩博收進了回春堂。

    正式入職后,向浩博拉虎皮扯大旗,利用空降的身份把回春堂不明真相的員工唬得團團轉。然而收買普通員工并無法為向浩博提供助力,于是他把

    目光轉轉移向了韓永康與姜自明。

    根據向浩博的觀察,韓永康為人極其正派,幾乎是跟褚正清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拉他下水的難度堪比登天。而姜自明則和韓永康相反,向浩博曾經在鴿子市偷偷撞見過姜自明跟人交易。

    事實上即使沒有褚歸的推動,向浩博也會在不久之后找上姜自明。可惜上輩子接二連三的出事,助長了向浩博的野心,讓他不再滿足于偷一兩樣藥材去賣,他要干就要干一票大的。

    因此向浩博繼續隱忍,而后找準時機將褚歸舉報,帶著一幫在外結交的混混闖進回春堂……

    姜自明一段鍘包勉》唱到忘詞,向浩博終于按他的標準收拾好了廚房,洗碗、刷鍋、擦灶臺、掃地,過程中他幾度抓狂。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向浩博其實挺能忍的。

    “弄好了?辛苦辛苦。”姜自明見好就收,如褚歸所言,萬一把人氣跑了豈不是便宜他了。

    “我哪有姜師兄你辛苦,姜師兄,我真沒想到原來你在醫館竟然要做這么多雜事。”向浩博同情道,“您是醫生,您的手是治病救人的,怎么能像傭——對不起姜師兄,我不是說您像傭人。”

    向浩博太懂怎么火上澆油了,他上學時賊愛起哄,丁點小事到他嘴里輕則吵架重則動手,把學校的老師煩的夠嗆。

    “誰叫我是徒弟呢,小向你沒成家你不懂,我上有老下有小,全指著這份工作養活,掙錢難吶!”姜自明無奈搖頭,把一個中年人不得不為生活低頭的無奈與不甘表現得淋漓盡致。

    向浩博暗自叫好,提錢好辦,他怕的就是姜自明不為錢。三年多了,可算讓他找著了一個突破口。

    前院兩個人在那“推心置腹”,后院褚歸升起了爐子給賀岱岳熬藥,他不想碰到向浩博,寧愿自己動手。漆黑的藥壺敞口收頸,導熱迅速,壺內沸騰的水汽帶出苦澀的藥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光聞著味,賀岱岳嘴里便泛起了一股苦意。

    褚正清跟安書蘭先后洗了澡,褚歸上廚房提了桶熱水,取下晾干的短褲:“你去洗吧,洗完了喝藥。澡房有凳子,注意別讓腿沾水。”

    趁賀岱岳擦洗的空當,褚歸到屋里取了針線,把賀岱岳拆了半截的褲腿翻過來,一邊看火一邊對齊褲縫細細縫合。虧得他手穩且有耐心,兩毫米的針腳排列整齊,跟縫紉機踩的一樣一樣的。

    裝著熱水的木桶靜靜立在澡堂中央,邊上的架子上放著香皂,兩個凳子一高一低,完美照顧到了賀岱岳的傷腿。

    處處細節將褚歸的貼心展現得淋漓盡致,賀岱岳胸口漲漲的,他拂了把熱水,溫度恰到好處,心臟仿佛沉沉地陷入了一個名叫褚歸的深谷。

    痛痛快快地洗了澡,站起來時賀岱岳感覺渾身一輕,他抬著胳膊聞了聞,腦子里不知為何冒出個“當歸這下不會嫌棄我了”的想法。

    安書蘭裁的短褲在膝蓋上方,褚歸穿過的舊布料柔軟舒適,賀岱岳摩挲著手里的布料,屏著呼吸套上身,好不容易壓下的火氣似乎又有冒頭的趨勢。

    在遇到褚歸之前,賀岱岳從未如此“沖動”過。

    藥壺里的水降到了底部,褚歸用帕子包著把手倒出深褐色的藥汁,接著添滿水繼續熬。估摸著賀岱岳該洗好了,他攏起縫了三分之一的褲子放進房間,同時拿了身晚上睡覺穿的衣服。

    賀岱岳帶著身潮氣回來,褚歸端起藥,眼睛向下瞅了瞅賀岱岳的短褲,蠻合身的,不枉他縫了一下午:“洗好了?藥涼得差不多了,喝藥吧。”

    藥碗湊近鼻子,嗅覺先感受到了其中的苦澀,賀岱岳仰頭一口悶了,頓時清心寡欲,他懷疑褚歸在藥里加了黃連。

    方子是褚歸開的,熬出來的藥有多苦他心里有數,賀岱岳眉頭攢緊,褚歸伸手:“張嘴。”

    賀岱岳應聲而動,褚歸往他嘴里扔了塊梅子干,酸甜的滋味漸漸撫平了賀岱岳的五臟六腑。

    洗過澡換了件寬松的汗衫,褚歸靠坐在床柱上把剩下的褲子縫完。下午縫晚上縫,褚歸眨了眨酸澀的雙眼,看看手表,差五分鐘到九點。

    賀岱岳屋里燈亮著,褚歸左手拿著他的褲子,右手敲敲房門:“我能進來嗎?”

    安書蘭做的汗衫是背心的款式,大圓領口,幾乎露出了褚歸二分之一的胸膛,膚色潤白,瘦而有肉。柔軟的布料微微貼身,勾勒出不甚分明的輪廓。

    夏夜裹著褚歸的氣息編織成一張大網將賀岱岳罩了個密不透風,本能支配賀岱岳說了一個能,褚歸跨過門檻:“你的褲子。”

    軍綠色的長褲搭在褚歸的小臂上,襯得他皮膚越發的白,沿著小臂往上,肘窩弧度柔和,大臂覆蓋著一層薄薄的肌肉,肩膀連著鎖骨,凸起的喉結輕輕滑動。

    賀岱岳看直了眼,他怔怔地拿起褚歸小臂上的長褲:“謝謝。”

    褲腿掃過桌面,散放的信紙與錢票飛了一地,褚歸蹲身去撿,賀岱岳受腿的影響慢了一步,視線瞬間透過褚歸寬大的領口落在了不在落的地方。

    本來平緩的呼吸,頃刻間猶如寂靜的曠野燃起了燎原烈火。

    啪嗒,一滴濕熱的液體滴在了褚歸的手臂上,蜿蜒出一道紅痕,又是一滴——

    褚歸抬頭對上賀岱岳的視線,順著方向看向自己的領口,賀岱岳后知后覺地捂住鼻子移開目光,褚歸連忙起身:“你流鼻血了!”

    一陣兵荒馬亂后,賀岱岳低頭露出后頸,褚歸用手舀水往上淋。血滴在水里散開,總算止住了鼻血,褚歸已知道了賀岱岳流鼻血的原因,他晚上一直是穿汗衫睡覺,哪曉得賀岱岳會燥成這樣。

    不自在地提了提領口,褚歸撿起地上的信紙與錢票,留下一句“你早點休息”,閃身逃離。

    賀岱岳洗去指間的血跡,渾濁的水面倒映出他模糊的面容,他把褚歸的反應理解成了厭惡躲避,自我唾棄地攥緊了拳。

    隔壁傳來褚歸的關門聲,賀岱岳滿臉不安與糾結,想解釋,然而卻無從說起,他的確對褚歸起了不該起的心思,既是事實要怎么辯解?

    但不解釋,褚歸跟他斷絕

    朋友關系怎么辦?

    褚歸人好,他不會主動趕自己走,但他會慢慢疏遠,直到徹底與他形同陌路,賀岱岳想到此,神情愈發絕望。

    過了許久,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在了褚歸門口,他咚咚叩門:“是我,你睡了嗎?”

    “沒。”褚歸欲上前給賀岱岳開門,走了兩步頓住,“你等一下。”

    開衣柜取了件襯衣套在汗衫外,褚歸系上扣子打開房門,賀岱岳木頭似的杵著,他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要狡辯,不,解釋一下。反正今日褚正清與褚歸均說他火氣重,他可以把流鼻血推到上火頭上,一切純屬巧合。

    然而褚歸身上的襯衣深深刺痛了賀岱岳的內心,也打破了他殘存的僥幸。褚歸很聰明,人贓并獲,他若是狡辯,會更讓褚歸厭惡吧?

    他真的要用謊言來欺騙褚歸嗎?

    “那什么,晚上有點涼。”褚歸扯扯衣擺,他不準備戳穿賀岱岳,“夜深了,你早點休息。”

    關門的動作落在賀岱岳眼里似乎成了某種壞訊號,他猛地上前抵住門:“剛剛的事對不起。我……我明天就走,不,我現在就走。”

    賀岱岳語無倫次,說出這句話后,他心痛得像被人挖了一塊。

    褚歸懵了,賀岱岳什么意思,走?走去哪?

    眼見事態的發展超出了預料,褚歸疾步追上賀岱岳,伸手拽向他的胳膊。賀岱岳走得急,褚歸一手差點沒把他拽住,怕他們的動靜把兩個老人吵醒,褚歸加大力道:“進屋說。”

    期間褚歸理清了前因后果,賀岱岳的心思他用腳指頭都能想到,無非是認為自己會覺得男人喜歡男人齷齪,所以行跡暴露,怕被疏遠被厭惡,干脆走了還自己一個清凈。

    褚歸拉著提線木偶般的賀岱岳進屋,轉身關門上閂,賀岱岳全程沉默,上輩子的無賴勁蕩然無存。

    “坐。”嫌仰頭費勁,褚歸指著凳子讓賀岱岳坐下,如此一來他便比賀岱岳高了。

    賀岱岳脊背挺直,提著心等待褚歸的宣判。

    “你喜歡我?”褚歸手撐著桌沿,堵住賀岱岳的退路,他沒打算現在挑明的,但賀岱岳要跑,把他上午剛成型的計劃打得稀巴爛。

    “嗯。”事到如今,賀岱岳的否認毫無意義,他破罐破摔,望著褚歸表明心意,“我喜歡你。”

    褚歸抿唇,艱難按下嘴角上翹的欲望:“我跟你認識才僅僅九天。”

    “但我喜歡你,想做你對象那種喜歡。”賀岱岳豁出去了,反正過了今晚他就要跟褚歸橋歸橋路歸路,索性把憋在心里的話全說了,“自從第一天在醫院跟你見面我就有種非常熟悉的感覺,你幫我治腿,說要跟我做朋友,我覺得我們上輩子一定非常要好,這輩子是來續緣的。我最開始確實當你是朋友,但病房老爺子說要跟我介紹對象,問我喜歡啥樣的人的時候,我腦袋里第一個想到的是你。”

    “三天,老爺子問這話那天是我們認識的第三天。”笑意從褚歸的心里眼里溢了出來,賀岱岳卻在說完后偏過了頭去,不

    敢看褚歸的反應。

    “對不起,褚醫生,我不該對你抱有那種想法。”

    賀岱岳改回了初時的稱呼。

    “為什么不該?”

    褚歸看著賀岱岳獨自糾結,語氣里的笑意也快藏不住了。

    “褚醫生你是個好人,家里又有錢,醫術又好,將來肯定能娶到門當戶對的姑娘。”賀岱岳話里的頹喪宛如實質,“我……褚醫生,我走了以后還能給你寫信嗎?”

    賀岱岳鼓起勇氣轉過頭,猝不及防的撞進了褚歸浸了蜜的笑容里。

    “你一直沒想過,我對你那么好,會不會是也喜歡你呢?”褚歸不再憋笑,放肆展顏。

    賀岱岳被褚歸的問題砸昏了頭,褚歸也喜歡他?怎么可能,他、他怎么配!褚歸喜歡他?

    “不、你不能喜歡我!”賀岱岳不喜反憂,褚歸要是跟他在一起,豈不是自毀前程。

    “遲了。”褚歸雙手捧住賀岱岳的頭,凝望他的眼睛,讓他好好看清自己的表情,聽清自己接下來的話,“賀岱岳,我已經喜歡上你了。”

    ——上輩子就喜歡了,你說的沒錯,我們上輩子非常要好,這輩子是來續緣的。

    在賀岱岳驚詫的眼神中,褚歸低頭親了下去。

    賀岱岳的雙眼睜得更大了,唇上的柔軟消失,他腦袋里噼里啪啦的煙花仍未停歇。

    褚歸說喜歡他,還親他了!!!

    賀岱岳恍恍惚惚地接受了真相,他如同被從天而降的金子砸中的乞丐,先是懷疑金子的真假,隨后狂喜,復而患得患失。

    同性這條路,實在太、太難走了,他真的要把天上的云拽入泥潭嗎?

    他是在做夢吧,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只有夢里他方能放出埋藏在心底的奢望。賀岱岳念叨出聲,褚歸用額頭撞了他一下:“痛嗎?”

    “不痛,我果然是在做夢。”賀岱岳一把將褚歸抱進懷里,長長地喟嘆,“嚇死我了。”

    好好的氣氛讓賀岱岳破壞得一干二凈,褚歸無言以對,抬手揪住賀岱岳的耳朵提高音量:“我數到三,一、二——”

    賀岱岳麻溜放開褚歸:“不是夢,你是真的。”

    “給一晚上時間考慮要不要跟我在一起,明天早上告訴我答案。”為防賀岱岳偷跑,褚歸拿走了裝有他退伍證以及介紹信的紙袋。

    瞧他多民主,不像上輩子那個無賴賀岱岳,表了白非要他當場答應,篤定了溫水煮熟的青蛙跳不出鍋,把他吃得死死的。

    夜深人靜,賀岱岳躺在床上,剛剛發生的一切歷歷在目,想跟褚歸在一起嗎?想的。

    真的很想,但前路艱險,而他一無所有。!

    第25章

    褚歸心情遠沒有他對賀岱岳說話的語氣那般平淡,他在床上左手翻轉,回憶著賀岱岳的那翻發自肺腑的表白,他把頭埋進枕頭笑出了聲。

    上輩子賀岱岳是怎么跟他表白的來著,哦,他想起來了。

    彼時是他到困山村的第九年零十個月,即將開始他的第十年。困山村是村名——四面環山,被山圍困,故稱之為困山村。韓永康從京市寄了信來,信中表示近日情況好轉,韓永康計劃想辦法找找路子,看能不能讓褚歸回城。

    褚歸看完了信,心情卻沒有想象中那般高興,回城意味著他要離開困山村,離開賀岱岳。

    他在困山村的第九年零十個月,亦是跟賀岱岳相處的第九年零十個月,賀岱岳對他的好,褚歸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且不說人心都是肉長的,憑賀岱岳的所作所為,褚歸的心哪怕是石頭,也能被捂活了。

    當初褚歸輾轉進村,身上的傷與長途跋涉的疲憊讓他整個人憔悴到了極致。俗話說哀莫大如心死,至親先后離世、右手殘疾前途盡毀、褚正清在戰亂中護下來的回春堂斷在了他手上……褚歸的經歷放在常人身上怕是早已死去活來了八百回。

    但他全撐了下來,他咬著一口氣,發誓有朝一日他定要讓向浩博他們付出應有的代價!

    在這樣的場景中,褚歸和賀岱岳迎來了首次碰面。賀岱岳長得高大,在村民里宛如鶴立雞群,褚歸由此多給了兩個眼神。

    觀察到賀岱岳走路的姿勢,竟然是個跛子,看著長得高高大大的,可惜了。

    受傷的右手隱隱作痛,褚歸心想待會兒得護著些,否則再斷一次就徹底廢了。

    然而預料的痛苦并未到來,是賀岱岳替他解了圍,說他們村位置偏僻,誰要是生病了還得跑大老遠去找醫生,現在有了褚歸,他們相當于多了層保障。再怎么說褚歸也是從京市來的,醫術肯定比隔壁村的土大夫好。

    賀岱岳的話說到了點子上,因此幾個村干部商量了一下,同意了賀岱岳的提議。

    由于村里的條件太差,他們把褚歸安排到了賀岱岳家隔壁的一間門空屋。空屋年久失修,四面土墻充滿歲月的痕跡,不過打掃一下勉強能住人。

    后來褚歸問賀岱岳為什么幫他,賀岱岳是這么回答的:“誰都有困難的時候。”

    褚歸猶記得自己那一秒的觸動,于是他對賀岱岳道了聲謝,謝他的無私與坦誠。

    賀岱岳給褚歸鋪了張草席,幫他打來干凈的井水洗去滿身塵污。清掃干凈的土屋毫無異味,這個環境對褚歸來說算得上十分不錯了。

    安頓好時已是傍晚,村里家家戶戶的房頂飄起了炊煙,褚歸聞到了食物的香氣,他坐在賀岱岳端來的小木凳上,咬了口干透的粗糧饅頭。

    饅頭摻雜了黑面與麥麩,干得硌牙,褚歸嚼得腮幫子發酸,粗糙的麥麩刺得喉嚨生疼,為了不餓肚子,他皺著眉用力吞咽。

    “喝點熱的。”手里的饅頭被人拿去,換成了一碗充滿米香的鍋巴稀飯焦黃的鍋巴被煮得軟爛,上面飄著淡淡的油花,對多日未見的葷腥的褚歸極具誘惑力。

    身體的渴求讓褚歸咽了咽口水,他推開稀飯,伸手去拿屬于他的饅頭:“把饅頭還我。”

    褚歸不領賀岱岳的情,讓賀岱岳離他遠點。賀岱岳端著稀飯走了,褚歸以為他意識到了利害,自嘲地笑笑,繼續咽饅頭。

    山里的盛夏蚊蟲肆虐,半下午的時間門,褚歸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膚除了臉以外無一處幸免。暮色漸起,褚歸填飽肚子,借著夕陽的余光在路邊拔了些艾草,取葉片揉碎了抹在蚊子包上止癢,剩下的團成一把,準備點燃了驅蚊。

    村委送來的基礎生活用品里包含了火柴,褚歸右手使不上勁,他將火柴盒放在凳子邊緣,右手手肘壓住火柴盒,左手劃燃火柴,小心湊到艾草下面。

    伴隨著一股青煙,火柴滅了,艾草葉片燒黑了指甲蓋大小的一片。此類生活經驗基本為零的褚歸數了數火柴棍的數量,開始了第二次嘗試。

    結果與第一次相同。

    “你這樣是點不然的,要用干柴引火。”

    賀岱岳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褚歸身后,似乎將他兩次點火全看在了眼里。

    干柴,褚歸望向土屋的茅草屋頂,賀岱岳失笑:“我廚房有火,你把艾草給我,我幫你點。”

    見褚歸猶豫,賀岱岳補了一句:“天快黑了,沒人會看見的。”

    日落西山,倦鳥歸林,村里人都在屋里吃飯,不然天黑了得點上煤油燈,又要多花一筆燈油錢。

    “麻煩你了。”褚歸松口將艾草給了賀岱岳,夜里的蚊蟲比白日更厲害,若是不用艾草熏一熏,他今夜怕是別想睡了。

    賀岱岳家的廚房在土屋隔壁,褚歸方才聞到的飯香正是從廚房墻上的窗戶里飄出來的。賀岱岳拿著艾草進屋,在草把中間門添了團干燥的松針,點燃后濕潤的艾草冒出滾滾白煙,伴隨著其獨特的氣味,所到之處蚊蟲拼命奔逃。

    “吃吧,我來熏。”賀岱岳左手艾草把右手稀飯,原來他進屋是為了等天黑,“不是什么好東西,天熱容易餿,你要是不吃我只有倒掉了。”

    褚歸明白賀岱岳是故意說給他聽的,多少人一年到頭粗糧果腹難見葷腥,漂油花的大米鍋巴稀飯怎會不是好東西。

    賀岱岳作勢欲倒,褚歸一把端過來:“謝謝。”

    沒筷子沒勺子,褚歸直接沿著碗邊吸溜,香香的鍋巴滑入喉嚨,褚歸閉了閉眼,渾身的疲憊與痛楚得到了極大的撫慰。

    即使落魄,他捧著碗喝稀飯的模樣依舊很是斯文,賀岱岳移開目光,拿著火把圍繞土屋四處走動起來。

    一碗稀飯見底,褚歸滿足地放下碗,吃得有些撐,他沒忍住打了個嗝,在朦朧的夜色里分外清晰。

    賀岱岳把未燒盡的艾草把插在土屋的墻上,伸手示意褚歸把碗給他:“我鍋里燒了熱水,你今天走了山路,最好用熱水泡一泡。”

    褚歸再次接受了賀岱岳的好意:“你有針嗎,能不能借我一根?”

    賀岱岳給他拿了針:“要我幫忙嗎?我看你右手好像不太方便。”

    從褚歸進村起,他右手一直垂在身側,賀岱岳沒見他動過,同樣有過類似經歷的他推斷褚歸的右手可能傷得不輕。

    “你說我的右手么,斷了,是不太方便。”

    褚歸輕描淡寫道,“幸好左手還能用。

    通過數月的適應,褚歸目前的左手能完成大部分的動作,可絕不包括拿針挑水泡這種細致活。但賀岱岳幫他夠多了,褚歸不想把自己的狼狽全展現出來。

    賀岱岳把唯一的煤油燈拿到了土屋:“需要幫忙的話隨時叫我。”

    木盆里的水冒著熱氣,賀岱岳甚至送了一小塊肥皂,褚歸脫下布滿塵土的布鞋,腳底大大小小的水泡看得人頭皮發麻,有幾個甚至磨破了,血肉模糊。

    腳底的水泡能痊愈,而他右手的殘疾是永久的,褚歸疼到麻木,他用帕子沾了水慢慢擦去腳上的黑泥與血水,把針在煤油燈上燒了燒,挑破水泡引出里面粘稠的清液。

    挑水泡反而沒走路時疼,左手偶爾生疏地戳到肉,褚歸略微皺眉,接著挑下一個。

    直到土屋的煤油燈被吹滅,站在門后的賀岱岳都沒有等到褚歸的求助,他瞅了眼土屋的方向,跛著腳摸黑進了里屋。

    鋪了稻草的床板躺著并不咯人,褚歸透過墻體與屋檐的縫隙望著遠方的天際,那晚的星星,閃爍著落進了他的心底。

    后半夜艾草燃盡,蚊蟲卷土重來,褚歸眼皮上被咬了個包,看著像哭腫了一樣。

    “蚊子咬的。”褚歸頂著賀岱岳疑惑的眼神解釋,他昨夜睡得極好,腳底的水泡結痂了,走路時總是用后腳跟著地,慢吞吞地挪動,“我今天要做些什么?”

    村民尚要每日下地掙工分,褚歸沒想過他能置身事外。

    賀岱岳穿著一雙膠鞋,褲腿挽到腳踝上,他背著背簍,看樣子是剛從地里回來。

    “我跟村長說了,你今天先休息。”賀岱岳放下背簍,他去自留地摘了些菜,水嫩嫩的黃瓜帶著頂花,他擼去表面的小刺遞給褚歸,“村里現在沒余糧,你的口糧暫時從我這出,后面再還我。你會做飯嗎?”

    褚歸咬著黃瓜搖頭:“村里的事不是村長說了算么?”

    “是村長說了算,你的腳能下地干活?”賀岱岳同情褚歸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村里難得有個醫生,褚歸好了,村里人相當于多一層保障,何樂而不為呢。

    “既然你不會做飯,那你跟著我吃吧,我飯做的一般,你湊合下。”賀岱岳把背簍里的菜倒出來,“早上吃豇豆稀飯行嗎,你擇豇豆,我去燒水淘米。擇豇豆會吧?”

    “會。”擇菜褚歸是做過的,為了證明,他彎腰撿起根豇豆,掐頭去尾撕掉筋絡,撇成手指長的小段,“可以嗎?”

    “可以。”賀岱岳進屋取了個筲箕給褚歸裝擇好的豇豆,“注意蟲眼。”

    廚房堆滿了賀岱岳從山上砍的柴,他雖然跛腳,但在村里照樣拿滿工分,又只有一張嘴吃飯,因此到了稻

    收前這個青黃不接的時節仍有余糧。灶火門上面掛著幾塊臘肉,賀岱岳割了一小截洗干凈切成丁,放在稀飯里一塊兒煮。

    鍋里的米翻滾著,賀岱岳攪了攪鍋底,該放豇豆了。

    “豇豆擇好了嗎?”賀岱岳穿過堂屋,“你全擇完了?”

    褚歸的指尖被豇豆的汁水染成了黑色,他茫然抬頭啊了一聲,不能擇完嗎?

    “沒事,多的晚上炒著吃。”賀岱岳端走了筲箕,“你洗洗手,馬上吃飯了。”

    后面擇菜的次數多了,褚歸才知道其中的烏龍,他把賀岱岳掐的嫩豇豆擇了,那本來是用來整根放泡菜壇里做酸豇豆的。

    因中途去村長家商量褚歸的事耽擱了時間門,賀岱岳快速喝完稀飯,村里上工的哨聲便被吹響,他擱了盆,丟下一句“碗留著我中午洗”,扛起墻角的鋤頭健步如飛。

    褚歸默默咽回了沒來得及出口的哦字,他吹著滾燙的稀飯,暗暗佩服賀岱岳的鐵胃。

    沾了油的碗褚歸反復清洗了數遍方才洗干凈,他像個田螺小伙一樣把賀岱岳家里打掃了一遍,不過僅限于廚房和堂屋,其他房間門沒碰。

    后院養了兩只雞,咕咕叫著在地上翻找食物,褚歸昨日走多了山路,雙腿酸軟,實在無事可做,于是又拔了些艾草,曬在土屋門口的空地上。

    鄉村的地上雜草旺盛,對不懂藥理的莊稼人而言,它們是會妨礙他們種地的煩人東西,在褚歸眼里卻不乏能加以利用的草藥。

    新鮮的艾草揉碎了能消腫止痛,食用可清熱去火,曬干了做成艾條煙熏穴位能溫經散寒,驅蚊只是它眾多功效里最粗淺的一種。

    土屋正面的窗戶處是一個大洞,蚊蟲困擾是其次,關鍵是任誰經過一眼就能看個通透,全無隱私可言,褚歸想弄個簾子擋一擋。布料金貴,褚歸打起了山上茅草的主意。

    等中午賀岱岳收工,問他借把刀好了。

    褚歸想著事,不知不覺睡了過去,他的身體需要更多的休息。

    村里的大人上工,小孩們到處撒歡,聽說村里來了個外人,幾個素來調皮搗蛋的小孩結伴摸到了土屋。

    他們嘰嘰喳喳地放聲吵鬧,瞧見褚歸靠在木欄上垂著頭一動不動,孩子頭往前邁了一步:“他不會死了吧?”

    昨日褚歸進村他們在現場,褚歸憔悴的模樣像極了將死之人,村里人都忍不住嘀咕萬一褚歸死在村里咋辦。正因如此,村長告知眾人今日沒有讓褚歸上工時,他們議論歸議論,但并未有人站出來表示反對。

    聽見孩子頭的話,膽小的開始后退,或許賀岱岳的行為讓褚歸放下了戒心,他睡得極沉,以至于對外界的干擾失去了反應。

    “不好了!死人了!”

    末尾的小孩大喊著朝地里跑去,其余小孩一哄而散,他們畢竟是孩子,平日里膽子再大,面對死人時也不免感到恐懼。

    死人了?誰死了?

    村民們紛紛停下手里的活,朝小孩圍過去:“鐵蛋,誰死了?你說清楚。”

    “昨天那個人,他死了!”鐵蛋驚魂未定,“我跟賴娃哥他們去土屋,賴娃哥說他死了。”

    鐵蛋的話嚇得村長連忙扔了鋤頭,褚歸昨天剛來,今天就死在了他們村上,他這個當村長的難辭其咎。

    一時間門眾人皆顧不上手里的活,好奇地跟在了村長后面,賀岱岳分到的地稍遠,鐵蛋爸跟他關系好,專門過去通知他:“賀老弟,你快回去看看吧,住你家隔壁土屋那個人死了!”

    賀岱岳險些一鋤頭挖到了自己腳上,他早上出門時人不是還好好的嗎,死了?怎么可能!

    “你聽誰說的?”地里的泥粘鞋底,賀岱岳拖著沉重的膠鞋快步往家里跑,他右腿跟左腿不一邊高,跑起來跛得愈發明顯。

    “我家鐵蛋說的。”鐵蛋爸追著賀岱岳,他一個四肢健全的,竟然追不上賀岱岳的速度,兩人之間門的距離越拉越遠,他無奈停下,雙手杵著膝蓋喘氣,不追了。

    賀岱岳趕上了村長,與他同時到了土屋,褚歸仍垂著頭,他心里咯噔一下:“褚歸?”

    帶著試探的音量低于正常大小,褚歸緩緩抬頭:“嗯?你下工了?”

    說完褚歸睜開雙眼,大堆人圍在村長跟褚歸身后,發生什么事了?

    “你沒死啊!”一個村民脫口道,賀岱岳的心重重落下,好在是虛驚一場。

    “小孩子弄錯了,看你沒動,以為你死了,把我們嚇慘了。”村長看了看日頭,招呼大伙收工,“散了吧散了吧,中午早點吃飯,下午提前二十分鐘干活。”

    村長說的是方言,褚歸其實沒聽懂幾個字,他把目光轉向賀岱岳,賀岱岳替他翻譯了一遍。褚歸突然意識到,賀岱岳的普通話說得非常標準,他不是在村里長大的嗎?

    人群散去,賀岱岳走了兩步,褚歸掃過他的腳:“你右腳的鞋呢?”

    賀岱岳一怔,難怪他總感覺哪里不對,他啥時候把鞋跑丟了?賀岱岳右腳踩著左腳的鞋后跟,把左腳的鞋脫了,打起了赤腳,先做飯,找了鞋該不趕趟了。

    屋里的變化沒逃過賀岱岳的眼睛,廚房的碗筷被褚歸擺得整整齊齊,筲箕倒掛在墻上,擦桌子的抹布平順地攤開,賀岱岳的廚房跟堂屋從未這么井然有序過。

    當然,賀岱岳不是懶人,他會掃地會洗碗,只是日子過得粗糙罷了,沒褚歸這么講究。

    賀岱岳一個人,常常是早上做兩頓的量,中午熱熱直接吃,省時省力。早上的臘肉豇豆稀飯剩了一大盆,賀岱岳另炒了盤空心菜,兩下盛碗端桌:“吃吧。”

    跟安書蘭與張曉芳的手藝相比,賀岱岳做的飯菜確實不咋樣,但跟麥麩饅頭比,那簡直是人間門美味。

    時間門一天天過去,褚歸逐漸適應了在困山村的生活,而賀岱岳對他的特殊隨著兩人相處時間門的增加日漸凸顯。

    以賀岱岳的條件,娶上一房媳婦完全沒問題,然而每次有人表現出要幫他介紹對象的意思,都會遭到賀岱岳的拒絕。某年除夕夜,兩人守著火盆聊天,褚歸問賀岱岳為什么不想結婚。

    賀岱岳當時沒有回答,而是盯著褚歸看了很久,看得褚歸若有所覺的別過頭避開了他的視線。

    這一夜如同褚歸親手打開了賀岱岳的某種枷鎖,自那以后,賀岱岳私底下的行跡徹底放棄遮掩。

    褚歸到困山村是是二十四歲,賀岱岳與他同年,長他五個月,在褚歸十歲生日的當天,賀岱岳弄來了一壺酒,說要為褚歸慶祝生日。

    受韓永康來信的刺激,褚歸喝了五分醉,無論在何時何地,他依然堅持保持清醒,若有病情方便即刻出診。

    賀岱岳不清楚信中的內容,滿壺的酒他喝了大半,醉得一塌糊涂。他喝醉了也沒干別的,就是死死地抱著褚歸,非要褚歸答應他做他對象。

    僅此而已。

    褚歸答應了,與其為不知何時會到來的分別而痛苦,不如遵循本心及時行樂。況且回城并非永別,他總能找到兩全的解決辦法。

    思緒從回憶中脫離,褚歸捏了捏右手手腕,希望賀岱岳能學學他,答應得果斷一點。!

    第26章

    “小向啊,我記得你來我們醫館有三年多了吧?”姜自明從兜里摸了把炒豌豆,漏了點到向浩博手里,“你真覺得我比大師兄天賦高?”

    “真的姜師兄!”向浩博毫不猶豫道,“我上次生病,喝了你一副藥就好了,我還聽病人說你的藥見效比韓師兄快。”

    向浩博又開始胡說八道,姜自明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受用但礙于身份得端著的模樣。虧他有清醒的自我認知且意志堅定,向浩博那張嘴,簡直能把死的吹活了,不去做點保媒拉纖的活真是埋沒了人才。

    姜自明嘎嘣嘎嘣嚼著炒豌豆,感覺火候到了,向浩博把話題轉到當年褚正清帶著回春堂南逃,姜自明是跟著他從南邊回來的徒弟,他說的話準比外人的傳言靠譜。

    “南邊的藥材多啊。”姜自明來了精神,“當年我還親自和師傅出去收藥材,茯苓你知道吧,上百年的茯苓你見過嗎?”

    胡說八道誰不會,姜自明真真假假摻雜著嘮了好長一通,百年茯苓、人形何首烏、百年老山參、海碗大的靈芝……把向浩博唬得一愣一愣的。

    “那咱們醫館有嗎?”向浩博心情激蕩,“肯定有吧?”

    “當然——”姜自明話說到一半改了口,“你打聽這些干啥,老老實實值你的夜。”

    姜自明吊夠了向浩博的胃口,興沖沖地找褚歸分享他今晚的收獲去了。

    褚歸屋里熄了燈,姜自明趴在門上拉長著嗓子喊:“小師弟、小師弟。”

    姜自明到底不敢驚動褚正清他們,打算喊兩聲試試,褚歸要是睡著了便算了。

    “二師兄?”褚歸沒睡著,他開了門放姜自明進來,看看他身上的衣服,“你剛從前院過來?”

    “對。”姜自明吃豌豆吃得口干,“有水嗎,我喝兩口水。”

    褚歸把裝著涼白開的杯子拿給他,姜自明咕嘟喝了個底朝天,暢快出了口氣。

    “你猜向浩博今晚找我打聽啥了?”姜自明買了個關子,眉毛上挑,篤定褚歸猜不到。

    “他是不是問你醫館有沒有特別值錢的藥材了,例如千年靈芝百年人參之類的?”上輩子向浩博帶人來醫館鬧事時,褚歸也想過向浩博的動機,他起初覺得是報復,向浩博在醫館經常挨訓,很可能懷恨在心。

    然而向浩博的行為推翻了這個理由,他第二次闖入醫館,讓其他人在前院和東廂搜,自己則直奔正房,結合后來聽到的那些話,褚歸方得到了結論。向浩博不知從何處聽說回春堂有價值連城的藥材,要是褚歸愿意上交,他可以撤回舉報,當做無事發生。

    褚歸呸了向浩博一臉,說回春堂沒有什么價值連城的藥材,即使有,干他向浩博啥事。

    向浩博早已被自己洗腦,褚歸的話他自是不信,肯定是褚歸把藥材藏起來了,所以他才撲了個空。

    “你咋猜到的?”姜自明眉毛僵住,褚歸莫非有讀心術?

    “二師兄,你以前問過我同樣的問題。”褚歸給姜自明提了個

    醒,

    “我九歲那年,

    你忘了?”

    姜自明條件反射地起了身雞皮疙瘩,時隔多年,那天發生的事姜自明仍記憶猶新。當時他在家給大兒子辦滿月宴,人逢喜事,多灌了二兩酒,哪個缺德的在他耳邊起哄,說褚正清手上有百年老山參,問他是真是假。姜自明轉頭叫住了想偷偷把雞腿拿給韓永康閨女的褚歸,然后褚歸便把這事捅到了褚正清面前。

    九歲的褚歸哪分得清人情世故,他回答不上來,可不得去問他爺爺么。

    褚正清誤以為姜自明起了不該起的心思,險些把他逐出師門,姜自明跪著認錯,他怎么可能忘。

    “誰知道你會去問師傅。”姜自明興致全無,“你睡吧,我走了。”

    屋內重歸寂靜,褚歸熄了燈躺回床上,他畢業后方與向浩博有正式接觸,因此并未特別關注過向浩博進醫館的始末以及他在醫館的表現,現在聽姜自明一說,褚歸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推測——什么對中醫感興趣、想學中醫全是假的,向浩博進醫館的目的至始至終只有一個,偷他爺爺價值連城的藥材。

    珍貴的藥材褚正清的確有,但稱不上價值連城,上輩子安書蘭臨終前告訴過褚歸。向浩博注定要竹籃打水一場空,因為藥材根本不在回春堂。

    掛鐘滴滴答答地轉動到了凌晨五點,藥房的電燈因電壓不住而忽明忽暗,向浩博統計藥方統計得頭暈眼花,他上學時都沒這么認真過。

    啪,停電了,藥房陷入漆黑,按道理天該微亮了,向浩博卻不見半點晨光。他把筆一扔,恐懼地掃視四周,抖著手哆哆嗦嗦地點燃了煤油燈。手提式的煤油燈外面罩了個透明的玻璃燈罩,拉長的影子在墻上投射出巨大的陰影。

    起風了。

    院子里的槭樹枝葉亂晃,發出沙沙的聲響,向浩博做多了虧心事,瑟縮地躲到了長案后面,要不是為了找機會偷藥材,他才不值這什么破夜。

    回春堂的夜班有額外的補貼,經常被員工們爭搶著上,向浩博看不上那兩個小錢,十次輪值里有八次會找人換,為了跟姜自明拉近關系,他這周老老實實服從了安排,誰料竟遇上了停電。

    或有陣雨來襲,京市連著晴了大半個月,是時候下場雨潤潤土地了。

    狂風過后,天邊果然響起了悶雷,雷雨天氣肯定不會有人上門求醫,再者馬上要天亮了,向浩博提著煤油燈把小門落了閂,打算稍微瞇一會兒。

    震耳的雷聲將褚歸從睡夢中驚醒,他暗道一聲不好,院子里的衣服沒收。

    褚歸匆匆起床,架子上的衣服在風中左右搖晃,褚歸一股腦取下衣服,奔到屋檐下,豆大的雨滴隨即噼里啪啦地打在了地上。

    空氣里泛起潮意,停了電,到處黑漆漆的,唯有偶爾一道閃電劃破天際,將視野照得大亮。

    收了衣服,褚歸沿著回廊繞去前院,向浩博守夜他著實不放心,這種天氣,對方肯定會趁機偷懶。

    雷雨聲掩蓋了褚歸的動靜,他走進藥房,向浩博躺在病人候坐的椅子上睡得鼾聲震天。

    “向浩博、著火了!”

    褚歸一聲大喊,駭得向浩博從椅子上摔了下下來。

    “著火了!”

    顧不得身上的疼痛,向浩博掙扎著爬了起來,“你嚇我干什么?”

    煤油燈是屋里唯一的光源,哪有著火的痕跡,向浩博揉著磕到的胳膊肘,憤怒瞪向褚歸。

    “誰讓你栓門的?”賀岱岳指著門閂,“值夜睡覺,你可真能耐!”

    褚歸厲聲將向浩博罵得抬不起頭,他面色漲紅,握著拳頭似是想狠狠揍褚歸一頓。

    罵完褚歸不給向浩博反駁的余地,一把扯下門閂,此時臨近六點,張曉芳即將來回春堂做早飯,接下來的時間,他準備親自守。

    向浩博敢怒不敢言,若此時負氣走了,他之前的忍耐與努力將全部白費,眼看著姜自明就要上鉤了,他說什么也不能放棄。

    褚歸翻著向浩博統計的數據,內心遲疑,他將向浩博放在醫館真的對嗎,若真有病人因向浩博而耽誤救治,他此時的行為與助紂為虐有何區別?

    一直認為自己重生掌握了主動權的褚歸察覺到了他想法中的疏忽,他讓姜自明去接近向浩博,但事實上主動權仍在向浩博身上。

    褚歸盼著向浩博動手,好抓他個現行扭送派出所,判他個十年八年的。但假如向浩博一日不動手,那么他就要一直等下去。以目前的情況來看,向浩博小心謹慎的程度遠遠超乎了他的想象。

    無論向浩博在外有多混,迄今為止,他身上沒背過任何一個處分。

    “這雨下得可真大。”張曉芳推開小門,把收攏的雨傘立在墻角,她一路小跑,勉強用傘護住了上半身,下面的褲腿與鞋子濕透了,褲子貼在腿上,一個勁往下滴水,鞋子走一步咕嘰一聲走一步估計一聲,“小師弟,怎么是你在值夜?”

    張曉芳沒注意到邊上的向浩博,她驚詫地看著褚歸,鬧不明白究竟是咋回事。

    “我被雷吵醒,發現停電了,所以上前面來看看。”褚歸把煤油燈遞給張曉芳,“嫂子你快去換身衣服吧,別受涼了。”

    褲子鞋子濕漉漉的確實叫人難受,張曉芳沒跟褚歸客氣,接過煤油燈去了后院,她出門時見風急雨驟的,特意帶了身替換的衣服。

    她一走,藥房的氣氛重新凝滯,向浩博咬咬牙,對褚歸認錯,道他不應該在值夜時栓了門偷懶睡覺,請褚歸原諒他一次,保證下次絕不再犯。

    向浩博的忍耐力令褚歸打定了主意,他不能繼續等了。既然向浩博想要價值連城的藥材,那就給他好了。

    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雷聲漸停,烏云消散,天光透窗而過,韓永康照例早到了半個小時,褚歸喚了聲大師兄,偏頭直打哈欠。

    “困成這樣,昨晚沒睡好?”韓永康是走到半路時雨停的,行道上的石板松松垮垮,他不幸中招,被污水濺濕了鞋面。

    褚歸含糊不清地應了,向浩博詫異抬頭,褚歸竟然沒向韓永康告狀,是想等人到齊了嗎?

    韓永康到后院換了雙鞋,順帶吃了早飯。

    褚歸捧著水洗了把臉,驅散了困意,將賀岱岳的藥從井里提了上來。天熱,熬好的藥不用井水湃著容易變質。

    今早吃面條,張曉芳做的手搟面,褚歸跑了兩趟,用食盒裝了五碗到大堂,他跟褚正清和安書蘭一人一碗,賀岱岳兩碗。

    賀岱岳輾轉反側了一整夜,眼底的紅血絲十分明顯,見到褚歸,他下意識要說出考慮好的答案:“我——”

    “停。”

    褚歸打斷了他,“面要坨了,吃完面再說。”

    吃面比他的答案重要么?賀岱岳被褚歸的話弄得無所適從:“哦。”

    安書蘭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碎發仔細別到了耳后,瞧見賀岱岳神色憔悴,她語帶關切:“小賀是換了床不習慣嗎?還是哪里不舒服?”

    “沒有不舒服。”安書蘭對他越好,賀岱岳越心虛。

    “他昨天晚上看戰友的信看太晚了。”褚歸替賀岱岳編了個借口,“奶奶你上午要出去嗎?”

    安書蘭是個講究的老太太,她出門跟在家的穿著是不一樣的,熟悉的人一看便知。

    “家里的線快用完了,我跟你吳奶奶約了今天去百貨大樓轉轉。”安書蘭口中的吳奶奶是韓永康的岳母,老伴去世后她搬來了這邊跟女兒女婿住,平時幫他們做做飯帶帶孩子,跟安書蘭是相識了大半輩子的老姐妹,“小賀有啥要買的嗎?我給你帶回來。”

    賀岱岳搖搖頭,他行李已經打包好了,等跟褚歸說完,他就拿著介紹信去火車站買票,買最近的一班火車離開京市。

    受心事影響,賀岱岳破天荒沒吃完兩碗面,他撐得打嗝,望著碗里的半碗面懷疑人生。

    不對勁,這兩碗面,是不是多了點?

    張曉芳早上到屋里換衣服時跟姜自明說了會兒話,期間聊得最多的自然是他們小師弟的好朋友賀岱岳,姜自明提了嘴賀岱岳的食量,張曉芳默默記住,剛剛舀面的時候專門多盛了半勺。

    兩個半勺面,加起來約莫是安書蘭的量了。

    安書蘭跟褚正清吃完下了桌,褚歸拉過賀岱岳剩下的半碗面:“我沒吃飽。”

    賀岱岳第二碗是挑到第一碗里吃的,因此不存在吃過了有他口水等顧慮。實際上哪怕賀岱岳真吃過了,褚歸也不會嫌棄,他跟賀岱岳之間沒那么多計較。

    面碗清空,褚歸讓賀岱岳回房等他,自己去廚房還碗。

    拐過回廊,褚歸捂著胃——嗝!

    賀岱岳敞著房門怔怔地等,下過雨后的空氣濕潤而清新,像昨天含在嘴里的夜息香。

    褚歸一路小跑,站到賀岱岳身前:“考慮好了么?”

    他氣息微喘,仰著頭,穿門掠窗的風吹得兩人衣擺交纏,褚歸墊腳,幾乎把自己貼到了賀岱岳的身上。

    “我不能跟你在一起。”賀岱岳字字苦澀,他欲往后退,拉開與褚歸的距離。

    他退一步,褚歸上前一步,再退一步,褚歸再上前一步,直到賀岱岳后背抵上床柱,退無可退。

    “我不接受。”褚歸手

    指點在賀岱岳的胸膛,

    他無法反駁。

    “我知道你在顧慮些什么,這條路有多難我跟你一樣清楚。”褚歸的氣息吐到賀岱岳的唇瓣上,聲音仿佛充滿了蠱惑的意味,“我做好了面對所有后果的準備,你不想為我勇敢一次嗎?”

    上輩子是賀岱岳先踏出的那一步,這輩子換他來往前吧。

    “賀岱岳。”褚歸把手掌貼上了賀岱岳起伏的胸膛,里面的心臟隔著肋骨與肌肉和皮膚瘋狂撞向他的掌心,“你不想要我嗎?”

    掌心的跳動愈發急促,賀岱岳粗重的呼吸帶著炙熱的溫度,他眼神掙扎,理智與情感碰撞。

    褚歸貼得更近,嘴唇挨著嘴唇,呼吸不分你我,賀岱岳腦中名為理智的那根弦瞬間崩斷。

    他按住了褚歸的后腦勺,不允許懷里的人逃離,牙齒生疏地撞到嘴唇,血腥味在齒間彌漫。

    “我想。”良久,賀岱岳松開了褚歸,“我想跟你在一起。”

    褚歸舌尖舔了舔被賀岱岳牙齒磕破的下唇,真是巧了,跟上輩子在同一個位置。

    “這還差不多。”褚歸獎勵性地親了一下賀岱岳,眼見他有抱著再來一次的架勢,褚歸急忙伸手抵住,“我要上班了,早上的藥在廚房溫著,你去喝了,老實在后院待著,不準亂想,以后的事我們晚上一塊商量,聽見了嗎?”

    賀岱岳連連點頭:“聽見了。”

    他咧著嘴,笑得似乎開出了一朵花,褚歸被他感染,忍不住也笑了。

    緊趕慢趕到了前院,褚歸頭一回踩點上班,姜自明好奇打量他一眼,他小師弟來的路上撿著錢了?

    藥房的員工開了大門,回春堂不用西藥,往常周圍的人有個頭疼腦熱的皆愛往回春堂來,隨著吞服方便的西藥逐漸推廣,回春堂慢慢失去了部分年輕患者群體,此時排在外面的人基本上全是三十歲往上的年紀。

    回春堂跟京市醫院不同,京市醫院是醫院的名氣比醫生大,而回春堂的病人絕大多數是沖著某個醫生而來的。

    韓永康與姜自明來京市二十多年,名氣雖不及褚正清,但在接診過的病人中稱得上有口皆碑。見病人徑直朝他們走去,而自己無人問津,褚歸神色自若地翻看著病案,他缺的并非能力而是時間。

    時間會替他正名。

    “請問您哪里不舒服,想掛哪位醫生的號?”回春堂沒科室之分,接待的員工耐心詢問病人的癥狀。

    對方捂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在凳子上坐下:“我頭疼,麻煩您幫我掛褚醫生的號。”

    他的話讓員工愣了下,褚醫生?

    “請問您預約了嗎,褚老的號需要提前預約。”褚正清畢竟上了年紀,精力有限,沒法兒跟徒弟們那樣天天坐診一坐坐一天。

    “啊?褚老?預約?”病人滿臉意外,不是說褚醫生是個年輕人么,“你們醫館有幾個褚醫生?我不找褚老,我找年輕的那個。”

    “不好

    意思,

    麻煩您說一下您的名字,

    我幫您掛號。”員工趕緊道歉,暗想褚歸可真厲害,這么快就有病人慕名而來了,“您進去第三個隔間。”

    上午在接診與看病案之中度過,到了十一點半,韓永康招呼姜自明和褚歸去吃飯,作為大師兄,他向來很照顧底下的兩個師弟。

    褚正清有病人,褚歸同姜自明到了廚房,他探頭瞅了眼灶臺,沒見著食盒。

    發現褚歸的動作,張曉芳說賀岱岳剛把食盒提走:“你在廚房吃嗎?在廚房吃我給你打一份。”

    “不用了嫂子。”褚歸干脆地拋棄了姜自明,他上后院大堂吃去。

    褚歸上班后賀岱岳一個人在屋里傻樂了半天,擺在他們面前的困難太多,他一時無從下手,于是暫且擱置,聽褚歸的話,等他晚上一塊商量。

    去廚房喝了藥,跟張曉芳聊了會天,得知褚歸他們通常十一點半下班,他便提前五分鐘到廚房提走了食盒。

    褚歸一路追到大堂,賀岱岳正在和安書蘭說話。

    安書蘭此次收獲頗豐,她買了五種顏色的線筒,運氣好碰到賣瑕疵布的,跟吳奶奶一人搶了六尺。

    “幸好我手快,瑕疵布不要票,賣得還便宜。”安書蘭炫耀著她的戰績,“那瑕疵布只是有點雜色,到時候我繡點圖案遮一遮,保管看不出來。”

    安書蘭手頭寬裕,本來是不想搶的,是吳奶奶非要拉著她,費大勁到了售票員跟前,安書蘭想著來都來了,不買白不買。

    “您真厲害,人那么多,沒把您擠著吧?”褚歸上前把食盒打開,取出里面的飯菜,“爺爺在接診,叫我們先吃。”

    “我沒擠著,倒是你吳奶奶差點讓人擠摔了。”安書蘭別在耳后的頭發亂了,她心有余悸地拍拍手里的瑕疵布,開心是真開心,搶起來也是真嚇人,“下回遇上這樣的我可不去了,萬一摔了不值當。”

    占便宜跟身體孰輕孰重安書蘭是分得清的,她六十幾歲的人了,比不得年輕那會兒,磕著絆著自己遭罪不說,累得褚歸他們跟著操心。

    安書蘭心里有數,褚歸遂咽下了規勸,幫著把買的東西放到邊上,攙她坐下吃飯。!

    第27章

    惦記著早點解決向浩博這個隱患,褚歸加快了吃飯的速度,他放下筷子在桌底扯了扯賀岱岳的衣角,面上一本正經:“奶奶,我吃好了。”

    賀岱岳抬眼,他試探著把左手伸到桌子下面與褚歸短暫交握。

    “我去前院換大師兄。”褚歸軟軟地松開手,安書蘭笑著讓他去忙,下午給他煮綠豆湯喝。

    姜自明快褚歸一步換下了韓永康,褚歸拖著凳子坐到姜自明邊上:“二師兄,我們不能讓向浩博繼續留在醫館了。”

    褚歸把向浩博凌晨時的行為和他推測的后果詳細講給了姜自明聽,姜自明越聽神色越凝重,褚歸說得沒錯,若真有病人因向浩博耽誤了救治,他們在某種程度上相當于是向浩博的幫兇,這輩子將良心難安。

    “但他目前的行為只能算作偷懶,偷懶夠不上開除。”姜自明犯了難,“你有什么辦法?”

    褚歸附在向浩博耳旁一通嘀咕,語罷,姜自明猛地拍掌叫好:“你去準備,向浩博那邊交給我。”

    師兄弟二人商議妥當,褚歸頂著烈日出了醫館,直到上班方才渾身熱汗地跑回來。

    兩人默契地沒有把向浩博的事告訴給他們之外的第三人,一方面人多口雜,另一方面褚正清跟韓永康太正派了,極有可能會表示反對。

    向浩博心神不寧地下了班,他總覺得褚歸對他有莫名的敵意,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卻死活沒發現他究竟哪里得罪過褚歸,明明之前褚歸對他的態度挺正常的。

    褚歸不會因為他栓門偷懶的事把他開除了吧?向浩博十分忐忑,他要是被開除了,以后還進得去回春堂嗎?

    不至于不至于,偷懶而已,頂多扣工資。向浩博自我安慰,指定是他多慮了,褚歸不是沒告狀么。

    煩悶地回到家,過道堆滿了雜七雜八的東西,他一腳踢開地上的木板,大拇指撞到尖角上,疼得他直罵娘。

    今日真是諸事不順!

    屋里冷清清的,一口吃的也沒有,肚子咕咕作響,向浩博這才想起來忘了吃飯。摸摸空空如也的荷包,他輕車熟路地走到他媽放錢的地方,摳下松動的磚頭,取出墻洞中的鐵盒拿了幾張錢票。

    在將鐵盒放回去的剎那,向浩博動作一頓,重新打開鐵盒,把里面的錢拿了個干凈。

    溜達出了大雜院,向浩博上國營飯店要了碗面和半斤鹵肉吃了個痛快。填飽肚子,向浩博穿過兩條胡同,停在一棵大槐樹下,大槐樹挨著堵院墻,他吹了三聲口哨。

    “誰啊?”很快一個頭發亂糟糟的青年叼著根煙趴在院墻上向下瞅,“喲,今兒吹的是什么風,把我們的大高材生吹過來了。”

    向浩博跟叼煙青年是初中認識的,一群混混在校外浪蕩,其中就他考上了高中,所以對方故意叫他大高材生。

    “什么風,西北風唄。”向浩博招了招手,“聽說你最近發財了?”

    青年臉色一變,扔了手里的煙:“等著,我馬上出來。”

    他繞

    到大門口,

    提了提松垮垮的褲子走到向浩博邊上,

    瞅了瞅周圍,見沒人,掏出煙遞給向浩博一根:“怎么,手頭緊了?”

    向浩博接過煙,認出香煙的牌子:“牡丹,哪弄的?”

    “抽就是了,管那么多干什么。”青年給他點了火,“你不是在醫館上班么,咋,干不下去了?”

    人以類聚物以群分,向浩博念了高中又如何,一樣不是啥好貨色,青年叼著煙吞云吐霧,腳踩在大槐樹裸露在外面的樹根上一抖一抖的,十足十的二流子模樣。

    “干著呢。”向浩博吸了口煙,干部抽的果然跟小老百姓抽的不一樣,“一個月二十幾塊錢的工資,養得起誰啊,天天跟個孫子似的。”

    青年將抽完的煙扔到地上踩滅,向浩博抽得格外慢,這么好的煙,他舍不得太快抽完,青年嘲他那沒見過市面的樣,有心再拿一支炫耀,但他自己攏共得了一包,散出去一半,抽一支少一支。

    他手搭到向浩博的肩膀上,哥倆好似的罩著他,彎腰壓低聲音:“想發財?錢帶夠了嗎?”

    “帶夠了。”向浩博點點頭,掏出兜里的錢露了邊,讓青年看清了厚度。他知道青年的錢是跟人賭牌贏來的,具體在哪堵他不清楚,外人過去得靠熟人領路做擔保。

    他自認是玩牌的好手,以前跟別人一直是贏多輸少,瘦猴能抽上牡丹煙,他至少要抽個前門。

    瘦猴是青年的外號,他直起背,拍拍向浩博的肩膀:“跟我來,哥們帶你發財。”

    他們參與的賭博是違法的,一旦被抓全都得勞改,因此賭錢的位置十分偏僻,瘦猴弄了輛自行車,搭著向浩博騎了快兩個小時方到地方。

    這里是一座破舊的平房,沒圍墻,四周有許多小路,逃跑非常方便。瘦猴在外面學了幾聲貓叫,跟平房里的人接上訊號。

    一個長相憨厚的中年人打開了門,單看面相,絕不會有人把他跟壞字扯上關系。

    瘦猴叫了聲財哥,介紹向浩博是他鐵哥們,說話時瘦猴手垂在腿邊比了個圈,財哥抬眼,側身讓兩人進屋。

    平房面積不大,擺了幾張桌子,約莫有二十來個人在里面,一部分在玩紙牌,一部分在搖骰子。

    向浩博選了紙牌,恰好有人不玩了,挪出一個空位,瘦猴叫他趕緊坐下。

    “你玩,我去搖幾把骰子。”瘦猴跟人使了個眼色,去了搖骰子的那邊。

    向浩博剛開始有輸有贏,整體而言贏的金額比輸的多點,隨著時間的流逝,他越來越上頭,待回過神時,方才驚覺手里的錢比來時少了大半。

    他心下一慌,站起來說不玩了,他理智尚存,心里清楚若是錢輸光了會有怎樣的后果。

    “錢輸光了?”時刻關注著向浩博動靜的瘦猴放下骰子站到了他身后,“要不要我借你點?”

    向浩博此時已對瘦猴產生了懷疑,他佯裝自認倒霉地拒絕了瘦猴的好意:“我今天手氣不好,下次、下次吧。”

    瘦猴心知向浩博的下次不過是托詞,他若

    是走了,以后絕不會再來。向浩博從小如此,他們幾個干點啥,見勢不對,向浩博永遠是跑得最快的那個。

    小平房的賭局開了有段時間了,他們總結出了一套對人的方法,好拿捏易上鉤的放長線釣大魚,先讓他贏,贏到紅眼著手讓他輸,輸到紅眼騙他寫借據,直到把他扒下一層皮。

    像向浩博這種的,則做一次性買賣。

    風險肯定是有的,賺快錢嘛,哪有沒風險的。

    見向浩博鐵了心,瘦猴掃興放人:“哎,早知你今天手氣不好,我就不該帶你過來。害你輸了那么多錢,實在對不住。”

    甭管向浩博懷沒懷疑,該做的戲瘦猴得做全套。

    “輸了?”

    財哥一改之前憨厚的面孔,配合瘦猴做戲,“明白規矩嗎?”

    “明白!明白!財哥,我跟他講過了。”瘦猴拉著向浩博往外走,規矩是用來恐嚇人的,哪會兒在把人騙進來之前說。

    一路把向浩博送到了家門口,瘦猴橫著自行車擋在門口:“別怪哥們我沒提醒你,財哥在京市的人脈寬著呢,今天的事你可千萬別往外說,要是惹財哥生氣了,我可保不住你。”

    向浩博心有不甘,他出言試探瘦猴:“能不能借我點錢,我今天輸的錢是從家里拿的,待會兒我媽回來了沒辦法交差,借我點應應急,我發了工資馬上還你。”

    瘦猴當即哭窮,稱他的錢全瀟灑了,實在有心無力。向浩博垮了垮臉,悶不做聲地繞開自行車走人。

    瞧著他怒氣沖沖的背影,瘦猴呲笑一聲,什么念了高中的大高材生,慫蛋一個。

    向浩博把所剩無幾的錢藏回了墻洞,蹬了鞋子倒頭便睡,他并非家中獨子,上面有一個大姐一個二哥,二哥結了婚,帶著媳婦住家里,向二嫂認為兩老遲早得靠他們養老,對向浩博這個小叔子頗有微詞。

    二十幾歲的人了,天天吃家里的用家里的,不往家里交一分錢的生活費,礙于向浩博父母尚未到退休的年紀,她埋怨歸埋怨,卻沒有撕破臉,向家父母偏疼小兒子,現在撕破臉對他們小夫妻沒好處。

    向浩博起初躺在床上難以入眠,一面恨瘦猴算計一面擔心偷錢的事泄露,奈何上了一整晚夜班,身體與精神的疲憊讓他在悔恨交加中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向二嫂最先下班,向家給她找了份臨時工,這是當時結婚前說好的條件,向家要給她安排一份工作。她本來盯上的是向母正式工的名額,誰料向母寧愿掏錢給向二嫂買工作,也不肯提前退休。

    索性臨時工干好了找著機會一樣能轉正,向二嫂捏著鼻子認了,她上班的地點離家近,每日下了班還要負責做一大家子的晚飯。

    向浩博的房間門關著,向二嫂做飯時故意摔摔打打鬧出動靜,她同樣累了一天,憑什么向浩博能在家安穩睡大覺。

    可惜她的不滿注定無人知曉,向浩博睡得太死,直到向母他們到家準備吃飯了,他仍未有醒來的跡象。

    “浩博呢?”飯菜上桌,向母沒看到小兒子,輕輕推門復

    又關上,進廚房拿了個碗,給向浩博夾了一碗菜留著。

    向二嫂晚上炒了肉,眼見婆婆盡挑好肉夾到小叔子的碗里,向二嫂忍不住摔了筷子:“媽,一共半斤肉,你全夾了我們吃什么啊?”

    一場爭吵即將爆發,向二哥扯了扯妻子衣袖,向父清了清嗓子:“吃飯,吃飯。”

    向浩博一覺睡到了晚上八點,去外面上了個廁所,一邊坐在桌上吃飯,一邊留意著父母房間里的動靜,祈禱家里最近不需要啥人情往來。他媽每個月除了發工資那幾天,基本不會動裝錢的鐵盒子。

    屋內向母對丈夫念叨了幾句兒媳的不是,小兒子上夜班多辛苦,她夾幾片肉怎么了。向父保持沉默,心想你那是夾幾片么,他雖然偏心,但自詡公道,今晚的事的確是老妻理虧。

    念叨完媳婦,向母歇了氣:“過幾天老趙兒子結婚,你說我們隨多少好?”

    “老趙兒子要結婚了?”向父抓了抓膝蓋,“老二結婚他們隨了多少,我們照著回多少唄。我手上可沒錢,工資全交給你了。”

    “誰找你要錢了!”向母瞪他一眼,起身走向墻洞,“我記得他們隨了五——我錢呢!!!”

    向浩博的筷子掉在了桌上,他同聽到向母驚叫聲出屋的二哥二嫂一塊圍到二老門口:“媽,發生什么事了?”

    “家里遭賊了啊!”向母拿著僅剩一層底的鐵盒子急紅了臉,“我辛辛苦苦攢了一輩子的錢!”

    向母急火攻心,身體軟倒了下去,向父連忙把她接住,家里放錢的地方向來只有他們兩口子知道,向母嘴上喊著家里遭賊了,而屋里除了錢別的一樣沒少,更沒有被翻動的痕跡。

    顯然,他們遭的是個家賊。

    向母被扶著在床上坐下,她緩過勁來,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她心目中的懷疑對象,家里唯一的外人,老二媳婦。

    向二嫂被向母盯得頭皮發緊:“媽,你看我干什么,錢不是我拿的!”

    “不是你?你天天最早下班,不是你是誰?”向母認定錢是老二媳婦偷的,“把錢給我還回來!”

    向二嫂不敢置信地望著向母,一伸手指向向浩博:“我回來的時候浩博已經在家了,你怎么不懷疑是他偷的?”

    向母哪會懷疑到向浩博頭上呢,在她心里,向浩博以前是混了點,但偷錢的事是絕不會做的。

    “我下了夜班直接進屋睡覺了,沒進過媽他們的屋。”向浩博矢口否認,向母無條件的信任讓他底氣大增,“二嫂你前兩天不是跟我哥說想給你弟弟買個工作嗎?這錢你不會是拿回娘家給你弟了吧?”

    “放你媽的狗屁!”向二嫂氣得破口大罵,“我弟弟的工作我媽他們會想辦法,關我什么事,媽,錢真不是我拿的,我要是拿了錢,我出門被雷劈死!”

    “我呸!你的工作還是我掏錢買的,你媽他們能想什么辦法,你把錢藏哪了?”向母說著朝向二嫂撲過來,試圖搜她的身。

    向二嫂躲到丈夫身后尋求庇護,向二哥木頭樁子似的站著,不

    躲不攔。

    向家徹底亂作一團,鄰居們紛紛循聲過來湊熱鬧,向父是個愛面子的人,秉著家丑不可外揚的原則,他拉住了老妻,打著哈哈把圍觀人忽悠走了。

    向二嫂沒偷錢,向母自然在她身上一無所獲,她不甘心地去兩人屋里翻找,衣服被褥漫天飛舞,她別的沒找到,反而把向二哥的私房錢翻了出來。

    向母丟了近千塊,向二哥那幾十塊的零散毛票跟鐵盒子沾不上邊,向母恨恨地望著向二嫂,覺得她定是把錢給娘家了。

    “今天晚上你要是不把錢拿回來,明天我親自去你娘家要。”

    向母氣得聲音嘶啞,胸口重重起伏,對兒媳婦的哭訴無動于衷。

    在向家吵得不可開交時,褚歸正跟賀岱岳關了門頭挨著頭、肩貼著肩細細商量將來。

    賀岱岳是必須返回原籍的,要想留在京市,除非他能有個正式工作,把戶口從老家遷到京市。且不提賀岱岳老家與京市相距千里,單單農村戶口轉城市戶口的限制就能把賀岱岳卡死。

    “我們不留在京市。”

    僅僅靠著褚歸嫌不過癮,他往賀岱岳懷里蹭了蹭,“我父母的身份有點特殊,我要是待在京市會比較麻煩。”

    上一輩的對錯褚歸不做評價,他淺淺帶過,說出自己的打算。

    “等你腿好了,我們一起回你老家吧。”褚歸計劃一周內搞定向浩博,再把其他事情安排安排,主要是他爺奶那關要多費點功夫。

    兩位老人皆六十多了,褚歸這一去千里,定然互相牽腸掛肚。但迫于形勢,褚歸主動離開京市,到農村去,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我老家特別偏僻,沒啥好東西,日子恐怕會很艱苦。”賀岱岳心臟狂跳語氣遲疑,他自己吃苦無所謂,不能虧待了褚歸。

    “怎么,你對自己沒信心?”褚歸摸上賀岱岳的耳朵,“難道你要讓我餓肚子?”

    “不會,我不會讓你餓肚子的。”耳朵在褚歸手里,賀岱岳不敢亂動,他收了收雙臂,褚歸切切實實窩在他懷里的感覺令他極其滿足,“我能掙工分,你喜歡吃野雞嗎?我們那山里野雞挺多的,以前我經常進山在外圍逮野雞、捉兔子,更里面村里人說不能去,有狼和野豬。”

    賀岱岳說著躍躍欲試,他離家前十幾歲,不敢往山里面去,現在他二十二了,在部隊里學了許多本事,或許能往里面走走。

    “野雞肉太柴了,我不喜歡。”褚歸當然清楚山里野雞多,上輩子賀岱岳十天半個月進一次山,借砍柴的名義偷偷抓野兔之類的給他補充葷腥。狼和野豬同樣是真是存在的,賀岱岳曾遇到過一匹孤狼,后來狼皮成了褚歸的圍脖。

    即使隔了一輩子,褚歸想起賀岱岳當時的經歷仍覺后怕,村里人結伴都不敢進的深林,賀岱岳單槍匹馬往里闖,一去去了三天,褚歸在家憂得寢食難安。

    到了第三日,依舊未見賀岱岳歸來,褚歸取了墻上的柴刀,左手握著,追尋賀岱岳的腳步進了山。越往里,草木越盛人跡越淺,褚歸險些迷失了方向。蟲蛇在草叢與樹枝間若隱若

    現,

    褚歸提著心大聲呼喊賀岱岳的名字。

    或許是心有靈犀,

    不知走了多久,褚歸終于找到了癱在樹下的賀岱岳,在他身旁,一匹死去的灰狼長大了嘴,露出尖利的牙齒。

    灰狼的獠牙離賀岱岳的腿僅僅幾毫米,從褚歸的角度看去,猶如灰狼咬住了賀岱岳的小腿,褚歸大腦一片空白,他飛撲過去,一刀砍在了灰狼的腦袋上。

    狼是銅頭鐵骨豆腐腰,柴刀砍破表皮,骨頭反震的力道令褚歸左手發麻,柴刀脫手而出,接著賀岱岳抱著他一個勁安撫:“狼死了,我沒事,我真的沒事。”

    褚歸突然察覺他露了餡,這輩子的他還沒吃過野雞肉來著,賀岱岳炒的兔丁倒是蠻不錯。

    “好,那我給你捉兔子。”賀岱岳并未覺得有什么不對,野雞肉確實柴。

    為免壓到賀岱岳的大腿影響他小腿的血液循環,兩人目前的姿勢是褚歸屁股坐在床沿上,上半身倒在賀岱岳的懷里,賀岱岳的雙手緊緊從后面把他抱住,正好環在褚歸的腰上。

    褚歸每天正經的運動僅一套五禽戲,他身上的肉不像賀岱岳那般全是肌肉,放松時候尤其軟彈,賀岱岳赤著的手臂隔著薄薄的布料箍著褚歸的腰,溫軟的觸感讓他漸漸有些心猿意馬。

    昨夜賀岱岳流鼻血的模樣他仍歷歷在目,出于人身安全考慮,褚歸今晚穿好了襯衫才進的賀岱岳這屋。

    腰間的手臂存在感越來越強,褚歸掙了掙:“松點,腰快被你勒斷了。”

    賀岱岳瞬間松開胳膊,褚歸始料未及,上半身失了力,一下歪倒在賀岱岳的大腿上。

    他似乎砸到了啥關鍵部位,賀岱岳悶哼一聲痛苦皺眉,褚歸慌張地撐著手坐起來:“沒事吧?”

    “沒事。”賀岱岳咬牙,幸好他給褚歸做了肉墊,不然痛的就是褚歸了。

    “要不我給你看看?”同為男人,褚歸對賀岱岳的遭遇勉強能夠感同身受,見賀岱岳忍得脖子上冒起了青筋,他不由得心下惶惶。

    看?怎么看?賀岱岳一把捂住,臉紅到耳根:“真的沒事。”

    年輕的賀岱岳簡直純情得令人心動,配上他硬朗的外形,劇烈的反差讓褚歸不禁笑出了聲。

    “好好,我不看。”褚歸找回身為罪魁禍首的自覺,他收斂了笑意,“咳,你多注意,千萬別諱疾忌醫。”

    痛楚來得尖銳,但去得也快,賀岱岳緩過勁臉色恢復了正常。褚歸沒準備跟他睡一屋,見此放下心,跟賀岱岳道了聲早點休息,起身欲走——

    沒走動,賀岱岳把他拉住了,在褚歸驚訝的眼神中親了他一口:“早點休息。”

    天光大亮,褚歸做了半夜被賀岱岳追著親的怪夢,醒來時腰酥腿軟,打五禽戲的力道都弱了幾分。賀岱岳差不多和他同時醒,褚歸在院子里打五禽戲,他便在回廊上看。

    看了半天,他拋出一個疑問:“你打的是什么?”

    賀岱岳在部隊進行的是高強度訓練,訓練時多流汗,上了戰場少流血,褚歸打的五禽戲他從未見

    過。

    “五禽戲。”褚歸打完最后一個動作收勢,目光掃過賀岱岳的下半身,“沒壞吧?”

    賀岱岳想到早上的情形:“沒。”

    張曉芳今早做了花卷,發好的面團抹上香蔥花椒鹽,卷成了螺旋狀。花卷做起來比饅頭稍微多兩道工序,張曉芳喜歡弄吃的,從不覺得麻煩,她要讓褚歸的朋友好好嘗嘗他的手藝。

    熬成了沙狀的綠豆湯在井里鎮了一夜,安書蘭加上白糖攪勻,喝進嘴里清甜適口,跟昨天下午完全是兩種口感。

    褚歸笑自己是沾了賀岱岳的光,平日里哪吃得到這么多好東西。

    沖著張曉芳的手藝,回春堂的員工上班從來沒遲到過。八點半上班,幾個員工為了一口吃的,八點前就陸陸續續到了。

    “我瞧著太陽是打東邊出來的啊。”一人玩笑著瞅了瞅天上的太陽,自向浩博進醫館以來,他首次在門口把人碰上。

    向浩博問了聲早,腦子里尋思開了,莫非褚歸是刀子嘴豆腐心,昨天罵了他一通,私底下卻幫他做了隱瞞?向二嫂早上依舊是那句話,錢不是她拿的,向母鬧著要去她娘家,向浩博借口上班,腳底抹油溜了。

    其他員工態度如常,向浩博漸漸露出了發自內心的輕松笑意。

    姜自明嘴里嚼著花卷,眼睛盯著廚房大門,看到向浩博,他舉著剩下的半個饅頭朝其揮手示意。

    向浩博領了花卷走到向浩博對面:“姜師兄早。”

    “嗯,你趕緊吃,吃完了跟我進倉庫。”姜自明催促向浩博加快動作,“你前天咋值的夜,下雨——待會兒跟你說。”

    食堂人多,姜自明似是顧及向浩博的面子,一句話只說了前半段,守夜與下雨兩個關鍵詞讓向浩博頓覺不妙,他食不知味地咽完花卷,跟著姜自明往沒人的庫房走。

    待聽不見外面的人聲,姜自明一邊掏鑰匙開倉庫一邊數落向浩博:“你說你也是,值夜怎么能偷懶呢,要不是我跟小師弟說情,你等著挨處分吧你!”

    向浩博諾諾認錯,不要錢的好話使勁往姜自明身上拍,末了左右望望:“姜師兄,我們來庫房干啥啊?”

    說話間姜自明帶向浩博到了庫房一角,指指存放藥材的架子:“想不想長長見識?”

    意識到什么的向浩博眼神蹭地亮了起來:“想!”

    “去搬梯子。”姜自明指揮向浩博搬了把木梯,他在下面扶著,向浩博爬上去把頂上的箱子取了下來。

    “姜師兄,您前幾天不是才帶人盤過庫房嗎?”向浩博小心翼翼地下了梯子,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價值連城的藥材隨便放在庫房,如此輕易就讓他接觸到了?

    姜自明沒吭聲,另拿了把鑰匙打開箱子上的銅鎖,向浩博探著頭,見箱子里全是普通藥材,不由滿臉失望,這算哪門子的長見識。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姜自明把面上的普通藥材捧開,底下是一層油紙,掀去油紙,內里大有乾坤。

    古樸的木盒鑲著銀扣,揭開銀扣,三指粗

    的大人參用紅繩固定在金黃的錦緞上,

    姜自明仔細檢查了一番,道了聲沒受潮,然后將蓋子扣上。

    “姜師兄,這人參得有幾十個年頭了吧,放在庫房,不擔心被人偷么?”原來是怕受潮,向浩博咽了咽口水,三指粗的人參,得賣多少錢啊!

    “幾十年?呵,一看你就不識貨,這是真正的百年野山參。至于偷,你來醫館三年多,要是今天沒我領著,你能猜到這下面放的是老山參嗎?”姜自明甩了甩手上的鑰匙,“走了,見識長過了,該上班了。”

    向浩博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庫房,他自認從未露過馬腳,因此完全沒想過姜自明在給他挖坑。他跟姜自明走得近,前夜又剛聊過珍貴藥材,姜自明正好要上庫房,順道帶他長長見識實數情理之中。

    姜自明把向浩博的神態盡收眼底,暗自嘲諷向浩博白在醫館待了三年,連野山參和種植參都分不清楚。

    不過三指的粗度,即便是種植參也很難得了,他小師弟上哪弄來的?

    三指粗的野山參啊,向浩博心頭火熱,以至于干活時頻頻走神,旁邊同事抓了三副藥,他手里的藥方一半都沒配齊。

    “同志能麻煩快一點嗎?”抓藥的病人家屬在案臺外等急了,連聲催促。

    向浩博面色不耐地看了眼戥稱就要關抽屜,幸好同事眼尖拉了他一把,壓低聲音嚴厲提醒:“抓多了!”

    一副藥折騰了二十分鐘,總算到了病人家屬手里,向浩博放了戥稱——

    “向浩博!”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男人停穩自行車,來勢洶洶地沖進回春堂,一聲怒吼吸引了回春堂內所有人的目光。

    接待的員工將他攔住,被他用力推開:“向浩博你給我出來!”

    認出來人,向浩博心知對方來者不善,正想裝作不認識,他已越過了接待的員工。有人鬧事,員工們的第一反應是制住對方,保護向浩博這個自己人。

    “我姓鐘,我姐姐是向浩博的二嫂!”對方喊出他與向浩博的關系。

    接待員工瞥了向浩博一眼:“有什么事上外面說,別耽誤病人抓藥。”

    向浩博無奈跟鐘家小弟去了醫館外面,剛要說話,被鐘家小弟一把揪住了衣領。

    “有話好好說。”向浩博比鐘家小弟大兩歲,但個頭與身板皆不如鐘家小弟,衣領勒著脖子,他抓住鐘家小弟的手腕用力拉扯。

    近一千塊錢,放在哪個家庭都不是個小數目,向母嘴角一夜長出了兩個燎泡,她托同事請了假,夫妻倆叫上大女兒,上親家家討說法去了。向二嫂更沒心思上班,追著回了娘家。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到了老東營,向二嫂他爸在老東營的廠里燒鍋爐,她媽沒工作,在家做點雜活,掙幾分針頭線腦的散碎錢。

    向二嫂能嫁給向二哥,老東營的街坊鄰居全說她攀上了高枝,周圍的姑娘數她嫁得最好。向二嫂當初有多得意,此刻就有多難堪。

    老東營臨湖,鐘家

    小弟想拜托別人幫他介紹工作,空著手不好上門,想來湖邊試試運氣,看能不能釣兩條魚。魚鉤剛下水幾分鐘,沒見魚兒咬鉤呢,同院的小孩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鐘哥,你家出事了!” ?,?

    了解完前因后果,他幾乎要氣笑了:“你說你家丟了錢,是我姐拿的,證據呢,你們有證據嗎?”

    “要什么證據,把錢還我!”向母若是有證據,也不會像潑婦一般鬧了,“我是看在你姐是我向家兒媳婦的份上才找你們還錢,否則我早報派出所了。”

    “你報,你現在去報,誰不去誰是孫子!”鐘家小弟眼神兇狠,那模樣仿佛恨不得從向母身上咬一口肉下來。

    直到此時此刻,向母已沒了之前的堅定,她強撐著面皮:“要是不還錢我就讓老二跟你離婚!”

    “我不離婚!”向二嫂瞬間束手束腳,離婚二字使她如同驚弓之鳥一般瑟縮了身體,“我不離婚。”

    向母得意仰頭,限令向二嫂不拿錢不準回家,接著趾高氣昂地走了。

    向二嫂跌坐在凳子上,鐘家小弟瞅著家里兩個哭哭啼啼的女人,氣得來回踱步:“姐,錢不是你拿的你干嘛受她拿捏啊,照我說索性離了拉到!”

    老東營的人羨慕鐘家女兒嫁了個好人家,其實不過是穿綢子吃粗糠表面光,他姐嫁過去除了一份臨時工,根本沒撈著什么好處,更別提補貼娘家。

    向二嫂有苦說不出,她嫁進向家幾年,肚子始終毫無動靜,如果在這個節骨眼離了婚,向母指定會到處編排她,她還怎么另嫁。

    “錢肯定是向浩博拿的。”向二嫂眼里浮上狠色,錢她是拿不出的,誰偷的誰還!

    “我去找向浩博。”鐘家小弟扭頭問人借了自行車,直奔回春堂找向浩博算賬。

    鐘家條件不好,鐘家小弟的力氣是實打實干活練出來的,向浩博的拉扯對他而言跟撓癢癢一樣,他手上使勁,把向浩博拽到身前,低頭眼睛對著眼睛:“你媽他們上我家撒潑,威脅我姐不還錢就跟你二哥離婚。”

    向浩博眼神躲閃,鐘家小弟懟著他到柱子上:“你猜我在來的路上碰到誰了?向浩博,紙牌好玩嗎?”

    聽到鐘家小弟最后的那句話,向浩博的表情瞬間失控,他驚悚地睜大眼睛,肚子里的辯解化作一團廢氣排了出去。

    老東營是京市有名的窮困地兒,人口繁多魚龍混雜,向浩博的那點子經歷,在鐘家小弟面前完全是小巫見大巫。

    上面風頭越來越緊,鐘家小弟因此萌生了找個正經工作的念頭,近日安分了許多,可人脈還是有的。

    打聽向浩博昨日的動向幾乎沒費鐘家小弟多少功夫,他用手背拍了拍向浩博的臉:“你媽偏心眼,我姐想跟你哥好好過日子,所以你偷了多少錢,三天之內給我還回來,否則我打斷你的腿,明白嗎?”

    鐘家小弟渾歸渾,卻不似向浩博那么沒人性,他看重血脈親情,雖然

    很不贊同,

    但仍照顧了他姐的意愿。他松開向浩博的衣領,

    厭惡地看著嚇破膽的向浩博失力倒在地上。

    自行車鈴聲叮當遠去,向浩博心有余悸地扶著柱子站起,他失魂落魄地回了藥房,進柜臺時碰落了邊上的戥稱,發出哐當一聲脆響。

    向浩博慢慢清醒,同事撿起戥稱:“咋了?你嫂子家出事了?”

    同事的詢問未得到準確的答案,向浩博用勉強的笑容打發了他,鐘家小弟讓他三天內還錢,他三天內上哪弄那么多錢!

    金黃緞面上的三指粗野山參再次浮現在向浩博的腦海,這么貴重的藥材,找點路子賣出去,至少能值個一兩千吧?

    大門外鑼鼓喧天打斷了向浩博的沉思,領頭的兩個中年男人一左一右抬著面錦旗邁上醫館的臺階,身后敲鑼打鼓的人停下。

    “請問褚歸褚醫生和姜自明姜醫生兩位醫生在嗎?”中年男人喜氣洋洋地踏入醫館,紅底的錦旗用金線繡了大大小小幾列字,中間兩列大字是“懷懸壺濟世之仁心,行救死扶傷之善事”,小字繡著贈與人、槐花胡同全體和日期等內容。

    “在的。”接待員看向被鑼鼓聲驚動的褚正清幾人,“褚醫生、姜醫生,槐花胡同的人來給你們送錦旗了!”

    烏壓壓的一大群人把褚歸他們圍了個水泄不通,粗略點點人頭,當時在那場火災中被救的人差不多全來了。

    其中幾人身上帶著顯眼的傷疤,病人們顧不上看病,通通擠在藥房湊熱鬧。

    在奏響的鑼鼓聲中,雙方完成了錦旗的交接,姜自明笑得見牙不見眼,他行醫二十年,從沒有如此風光過。

    向浩博杵在人群外圍,視線不由自主地從姜自明的臉上下移向了他裝鑰匙的褲兜,一把銅制的小鑰匙掛在褲兜上搖搖欲墜。

    姜自明卷起了錦旗,錦旗上的絲絳不經意間把鑰匙勾落在了地上。

    無人注意到這個小細節,向浩博咽了咽口水,上前兩步踩住了鑰匙。

    槐花胡同的人有大堆的感謝話要說,為了維持醫館的正常秩序,褚正清讓褚歸將人帶去了他的問診室。

    人群散開,向浩博彎腰一手捂住肚子一手飛快撿起腳底的鑰匙:“哎喲我肚子疼,我去上個廁所!”

    向浩博飛也似地跑到了廁所,他嘭地關上門,舉起手中的鑰匙呼吸急促,他拿到了!

    被簇擁著的姜自明垂手摸了摸褲兜,轉頭給褚歸使了個眼色,他褲兜深得能塞下整個手掌,放好的鑰匙怎么可能那么輕易的掉出去。!

    第28章

    隨槐花胡同的人一同前來的還有記者,在火災發生的次日報社便想對他們進行采訪,奈何一直沒湊到合適的時間,得知槐花胡同的人要來送錦旗,報社當然不會錯過這個錦上添花的機會。

    褚歸本不是愛出風頭的人,但為了讓自己以后的安全多一份籌碼,他十分配合地接受了采訪,姜自明更是積極,話茬多得仿佛他才是真正的主持人。

    姜自明講了當日的始末,他直言褚歸的功勞比他大,那些受傷的人有七成以上是褚歸救的。褚歸是他們師兄弟中天賦最好的,別看他年輕,醫術一點不差,姜自明說著說著跑了題,褚歸輕咳一聲以作提醒。

    姜自明早上特意讓張曉芳給他帶了套九成新的體面衣裳,張曉芳問他不年不節的干嘛穿好衣裳,姜自明賣了個關子,說她到時候就知道了。

    “瞎講究。”張曉芳嘴里說著,臉上洋溢著與有榮焉的笑意,姜自明見義勇為被送錦旗、上報紙,她別提多有面了。

    安書蘭同樣高興,今天的午飯已經做好了,她跟張曉芳商量著明天加個菜慶祝慶祝。雖然對回春堂而言收錦旗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上報紙卻是難得。

    張曉芳滿口答應,她甚至開始琢磨明兒加個啥菜了,廚房的菜是定量的,她下午空了得去跟供應所的打聲招呼,明天幫她多送點肉。

    問診室內的采訪接近尾聲,姜自明主動提出要帶記者參觀一下回春堂,他與褚歸都是回春堂的醫生,即是寫關于他們的報道,怎能少得了回春堂的著墨。

    “采訪完了?辛苦記者同志了。”安書蘭見姜自明領著人出來,以為結束了,上前相送。

    “師娘,記者同志想給我們回春堂寫一篇文章呢,我帶他在前院轉轉。”姜自明略略一停,解釋了兩句。

    給回春堂寫文章?喲,這可不得了。在場熱員工皆不由自主地整了整衣衫,作為回春堂的一份子,他們不能給回春堂的丟臉。

    等等,向浩博去廁所去了半天了,咋還沒回來?

    廁所彌漫著難聞的味道,向浩博無暇顧及,手上的鑰匙重如千斤,前面正熱鬧,庫房空無一人,簡直是天賜良機。

    待姜自明忙完,定會發現他丟了鑰匙,屆時他肯定會到處找。

    鐘家小弟的威脅懸在頭頂,向浩博沒時間猶豫,他攥緊鑰匙,貓腰摸到了庫房,鬼鬼祟祟地打量四周,精神高度集中,任何風吹草動都能讓他心驚肉跳。

    取下門鎖,向浩博墊腳進了庫房,搬著梯子徑直走到放有人參的貨架,他沒有把箱子取下來,而是直接趴在梯子上打開了箱子。

    木盒到手,向浩博用褲腰卡住木盒,謹慎地將一切恢復原狀,梯子下了一半——

    “庫房的鎖怎么不見了?”

    姜自明刻意放大的驚疑清晰地穿透了庫房,向浩博心一慌,腳下踩空,咚地摔到了地上,他仰著臉,眼睜睜地看著木梯向他壓下。

    劇烈的哀嚎聲傳出,褚歸率先推門而入,姜自明與記者緊隨其

    后。 ?,?

    身體的本能讓向浩博在木梯倒下時抬手護住了頭,梯子壓在他的手上,姜自明趕緊跟人搬開了木梯,向浩博的手以不正常的姿勢扭曲著,無需多余的檢查,他的手必斷無疑。

    可惜了,可惜木梯不夠重,僅僅是壓斷了他的手,遠不如褚歸當初碎骨那般慘烈。

    人參從木盒中摔出,參須四分五裂,姜自明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褲兜:“向浩博,你竟然偷了我的鑰匙進庫房偷東西!”

    記者心中剛要因斷手生起的同情被姜自明的一句話打散,地上的人參釘死了向浩博偷盜集體財產的行為。

    “當歸,去派出所報案,自明,把人抬出去。”褚正清不知何時到了庫房,他面若寒霜地走近,“記者同志放心,我們回春堂絕不會包庇任何人。”

    “不要,不要報案!”向浩博從疼痛中清醒,“我沒有偷東西,鑰匙是我撿的,我沒有偷東西!”

    人贓并獲,向浩博猶在垂死掙扎,褚歸深深地看了一眼向浩博的斷手,上輩子幻想過無數次的畫面終于實現,他強壓下心中的激蕩,大跨步邁出了庫房。

    他忘了騎車,一口氣走到派出所門口,回過神方察覺有淚從臉頰滑落。

    褚歸擦掉淚水,深吸一口氣:“同志,我要報案。”

    警察到回春堂時褚正清已接上了向浩博的斷手,向浩博的臉色和他手臂上的紗布一樣白,褚歸站到賀岱岳旁邊,在其關切的目光中輕輕搖了搖頭。

    “警察同志——”

    “警察同志,我是冤枉的,我沒有偷東西!”向浩博急切地打斷姜自明,“我只是好奇,想再看看!”

    “再看看?你那叫看看?”姜自明嘲諷向浩博此地無銀三百兩,看看為什么要把箱子恢復原樣?他的狡辯毫無意義。

    “自明。”褚正清語氣嚴厲,姜自明一縮脖子,噤聲了。

    聽完案件經過,警察到現場取證,向浩博的解釋根本站不住腳。證據確鑿,向浩博的神情愈發絕望,完了,他全完了。

    偷盜集體財產的罪行輕重與財產價值息息相關,他們帶走了人參,表示確認價格后會送還至醫館。

    向浩博被警察帶走,記者跟著告辭,至于槐花胡同那些人,在褚歸去報案時褚正清便讓韓永康送客了。

    一通折騰下來早已過了午飯時間,褚正清視線在褚歸與姜自明身上逡巡片刻:“吃飯。”

    姜自明頭皮發麻,背著褚正清向褚歸擠出個苦笑,熟悉褚正清脾氣的他心里明白,現在是暴風雨前的臨近,等吃了飯,上完下午的班,才是他們的死期。

    “別擔心。”褚歸落后一步,安撫地拍拍賀岱岳的手臂,他面上的笑意無比輕松,賀岱岳表情稍緩,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右眉。

    醫館下午的氛圍堪稱凝重,熬到下班,員工們下意識松了口氣,然而在褚正清出現時,又猛地吸了回去。

    “耽擱大家幾分鐘的時間。”關上大

    門,員工們在門后排成一排,褚正清背手站到他們前面,“中午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希望大家引以為戒,切莫起什么歪心思……”

    “爺爺,這件事跟二師兄無關。”褚歸伸手擋住姜自明,直面褚正清的眼神,“主意是我出的,人參是我放到木箱里的。”

    回春堂的藥材褚正清一清二楚,庫房的藥材存放一直是按品種與性質歸類,從未有過一個箱子上面放普通藥材,下面放貴重藥材的。

    況且那根人參一看就不是回春堂的。

    褚正清沒有說話,他轉身自顧自去了后院,褚歸給姜自明使了個眼色,抬腳跟上。

    后院有個房間專門放著褚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這個房間常年門窗緊閉,見爺孫二人進去,安書蘭在大堂坐立難安。

    褚正清對著牌位上了一炷香:“人參哪來的?”

    “我找齊爺爺借的。”褚歸在蒲團上跪下,腰背挺直。齊家祖上是做藥材生意的,跟褚家是世交,當年安書蘭想讓褚歸父親娶的就是這位齊爺爺的女兒。

    “所以今天的一切全是你有意而為,你明知道向浩博心術不正,所以你上齊家借來了種植參,偽裝成百年野山參,用錦盒裝了放到箱子底下。然后讓你二師兄引誘向浩博,讓他看到人參藏的位置,令他心中動了貪戀。你料到今日槐花胡同的人會來送錦旗,你二師兄故意掉了鑰匙讓向浩博撿去,你們算準時機,帶人去庫房,把向浩博抓了個現行,人證物證俱在,好啊,你算得真好!”褚正清越說聲色越厲,“褚歸,你把回春堂的名聲置于何地!”

    褚正清把回春堂看得比命重,在他心目中,回春堂的聲譽絕不可損毀。若向浩博的行為完全是出自個人便罷了,誰曾想到頭來卻是褚歸的一場算計。

    “我平日的教導是讓你去算計人的嗎?是讓你去引誘人犯錯的嗎?”褚正清抽出了藤條,用力打在褚歸的背上,“你知不知錯!”

    “我沒錯。”褚歸悶哼一聲,他咬緊牙根眼眶赤紅,他盼這一天盼了十年,他沒錯,“向浩博進回春堂本就是沖著今日來的,沒有今日也有明日,我——”

    第二鞭落下,褚正清氣得雙手發抖:“向浩博有問題你可以告訴我,按照醫館的規章制度將他開除,而不是誘他犯下大錯,害他斷了右手!褚歸,醫者仁心,你的仁心呢?”

    褚正清聲音發沉,他看重回春堂的名譽是真,但褚歸是褚家是回春堂的未來,褚歸如果長歪了,褚家百年基業必將毀于一旦。

    “向浩博不配我的醫者仁心。”斷了右手算什么,向浩博今日的痛比不上他當年的十分之一。褚歸咧了咧嘴,褚正清下了大力氣,打得他后背火辣辣的疼。

    “原因呢?難道僅僅是因為一個心術不正?”褚正清舉起藤條,新的痛意遲遲未落,褚歸扭頭,見他把藤條放了下去,“當歸,在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跟爺爺說說行嗎?”

    褚正清的話讓褚歸心神巨震,眼淚頃刻間盈滿眼眶,他爺爺看出來了?!

    第29章

    整個回春堂,與褚歸相處時間最多的唯褚正清莫屬,褚歸的反常他其實早有所察覺。褚歸給首長做全身檢查的行為目的性太明確了,他從小在京市長大,對蜱蟲的了解遠遠超出了他應有的認知。

    盡管褚歸竭力掩飾,但在褚正清眼里,依然漏洞百出。懷疑的種子一旦埋下,褚歸的任何行為都會被無限放大。十二年的經歷,很多刻進骨子里的習慣,不是褚歸想掩飾就能掩飾得了的。

    褚歸的生長環境十分單純,自小跟中醫打交道的他仍殘存著幾分赤子的天真,以他的性格,今日的行為簡直反常到了極致。成長是時間的產物,若褚歸身上沒發生什么,他怎會突然跟變了個人似的?

    褚歸寧愿受硬抗他的藤條也不愿承認錯誤的表現更堅定了褚正清的猜測,他百思不得其解,褚歸一直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這樣的變化究竟是因何而起。褚正清唯一能確定的是,不管發生了什么,褚歸依舊是褚歸。

    要告訴爺爺嗎?褚歸內心掙扎,重生說來太過離奇,他倒不是怕褚正清不信,而是不想惹褚正清難過。

    “當歸。”褚正清看出了褚歸的糾結,他像幼時一樣拍了拍褚歸的頭,“有爺爺在呢。”

    無論他是否老去,身形是否佝僂,只要一息尚存,他永遠會為褚歸撐起一片天。

    “爺爺。”褚歸聲音哽咽,他跪立著抱住褚正清的腰,嗅著褚正清懷抱中醇厚的中藥氣息,眼淚潸然而下。

    感受到衣衫的濕意,褚正清不禁老淚縱橫,他雖不清楚褚歸到底經歷了什么,但那一定是非常慘痛的回憶。

    褚正清始終記得褚歸出生的那天,兒媳半夜發動,他當公公的不好進產房,愣是在堂屋緊張地守了一夜,直到黎明,旭日初升,嬰兒的啼哭如同仙樂奏響。

    “正清,我們有孫子了!”安書蘭過來給他報喜,褚正清表面一派從容,實際上激動得差點摔了茶杯。

    “佳靈怎么樣?”褚正清關心了一句兒媳,“生孩子極傷元氣,該好好給她補補。”

    “母子平安,這些哪用得著你操心,我全安排好了。”安書蘭是位好婆婆,不僅在孕期把唐佳靈照顧得很好,連生完孩子坐月子都考慮到了。

    “我去看看孩子。”褚正清徹底坐不住了,他快步到了產房外,接生婆把收拾干凈的孩子抱出來給他們看,小褚歸重六斤四兩,包裹在襁褓里,臉蛋紅彤彤皺巴巴的,臉朝向他時立馬咧嘴笑了。

    “正清,他沖你笑呢。”安書蘭接過襁褓,憐愛地晃了晃,“奶奶的當歸,哎喲,真可愛。”

    褚正清抬了抬手,似是想抱抱孫子,又害怕自己粗手粗腳抱不好,安書蘭注意到他的動作,笑著把襁褓往他懷里塞。

    小小的襁褓仿佛易碎的珍寶,褚正清頓時大氣不敢出,僵硬且緊張地收攏了胳膊,安書蘭擺弄著他的手臂,調整出一個讓褚歸舒服的姿勢。

    懷里的小褚歸不吵不鬧,閉著眼睛,柔軟濃密的胎毛貼在頭皮上,安書蘭瞧著小孩的眉眼“鼻子長得像你。”

    剛出生的小孩能看出什么像不像的,

    ◢,

    像我。”

    褚同和進產房陪妻子去了,沒聽到兩人的對話,褚正清戀戀不舍地把孩子還給安書蘭,讓她送回了兒媳身邊。

    褚正清記得褚歸成長過程中的每一個點滴,他第一次搖搖擺擺地走路,第一次用嫩乎乎的小奶音喊爺爺,第一次跟他學認字,第一次掉牙,第一次問診……

    褚歸是個懂事的孩子,或許是父母的缺失,他鮮少哭鬧任性,在學校被同學問及父母,他會說我有爺爺奶奶就夠了,我的爺爺奶奶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爺爺奶奶。

    褚正清一下一下撫著褚歸的頭:“哭吧、哭吧,有爺爺在呢。”

    褚歸的哭是無聲的,憋藏在心底的委屈因有了褚正清的安慰排山倒海地翻涌而來,他哭得肩膀抽搐,哭得暢快淋漓。

    褚正清的前襟幾乎被淚水濕透了,褚歸抬起頭,剛要張口,鼻子吹了個鼻涕泡泡。褚正清拿手帕叫他擦擦:“不急,你慢慢跟爺爺說。”

    褚歸窘迫地擦了臉,和褚正清在椅子上坐下,將前世的經歷一一道來。

    從醫鬧到安書蘭離世,再到回春堂的牌匾跌落,他下放去賀岱岳所在的小山村,褚歸隱去了右手受傷的部分:“對不起爺爺,我沒護住回春堂。”

    他聲音沙啞,褚正清心揪成了一團:“不怪你,當歸,爺爺的好孩子,你受苦了,疼嗎?”

    了解完褚歸上輩子的經歷,褚正清后悔不迭,他竟然為向浩博對褚歸動了家法!

    “不疼,上輩子有岱岳幫我,我沒受多少苦。”褚歸忍了忍,壓下向褚正清坦白他與賀岱岳關系的沖動,他頭腦清醒,明白現在并非坦白的最佳時機。

    如果現在說了,褚正清絕不會允許他跟賀岱岳走。

    “你的事,小賀知道嗎?”見褚歸搖頭,褚正清展開了緊皺的眉頭,重生實在過于驚世駭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褚正清花了點時間來消化褚歸說的內容,褚歸默默陪著,時不時回答幾個褚正清的問題。

    “我跟你奶奶不用擔心,你……你登報和那邊斷絕關系吧。”褚正清語氣艱難,他何嘗不知曉老妻的牽念,但眼下更重要的是褚歸的安危。

    “不至于走到這一步,他們畢竟是我的父母,而且奶奶肯定會很傷心的。”褚歸欲言又止,“爺爺,我想到農村去。”

    “你——”

    “爺爺你聽我說。”褚歸打斷褚正清,說出了他思量了許久的理由,“我去農村不僅僅是因為他們。爺爺,您覺得京市缺醫生嗎?”

    答案是不缺,尤其是京市醫院,醫護人員已然超過了病人的數量,高級病房一個病人配個醫護更是常態,還有一大堆什么專職的保健醫生、保健護士。

    “京市不缺,農村缺。當年我去的那個村子,幾十年里沒有一個醫生,村民們病了要走兩個多小時的山路到村外求醫,有的人甚至一輩子沒看過醫生。”

    小病村民們要么自己扛,

    要么用土方法治,

    隨隨便便一場大病,就很可能要了他們的命。

    “爺爺,在京市,我是治病,到農村,我是救命。”褚歸跪下給褚正清咚咚咚磕了個響頭,以示他的決心。

    褚正清長嘆了一口氣:“你計劃什么時候走?”

    “大概半個月后。”褚歸面帶愧疚,形式尚未到嚴峻的時刻,他本該在京市待到后年年初,在褚正清和安書蘭身前盡盡孝。可一來他不放心賀岱岳獨自上路,二來他想到困山村提前做些準備,好讓自己到時候沒那么被動。

    褚正清沉默片刻:“給祖宗牌位上柱香,另外這兩天多陪陪你奶奶。”

    褚歸取了支香,在蠟燭上點燃,對著牌位鞠躬拜了拜,插在香爐之中,青煙上行,煙灰下落,褚歸看了看刻著祖宗名姓的牌位:“爺爺,我們找個時間把他們收起來吧。”

    要收起來的不止祖宗排位,褚歸打算在走前把回春堂前后仔細檢查一遍,將該藏的全藏了。

    爺孫二人在里面待了快個小時,安書蘭憂心忡忡,幾次想湊過去聽聽動靜,腳邁出去又收了回來。桌上的飯菜涼透了,姜自明顧不上腹中的饑餓,苦著臉站著,和安書蘭一塊發愁。

    韓永康也留了下來,賀岱岳杵著拐杖站在旁邊,安書蘭之前讓他先去吃飯,賀岱岳拒絕了,絲毫沒拿自己當外人。

    “你們倆究竟干了些什么?”韓永康暈頭轉向的,他起初以為是姜自明出的主意,誰料褚歸竟然才是主謀。

    姜自明支支吾吾:“小師弟說向浩博心術不正,叫我試探一下他來醫館的真實目的,然后我就跟向浩博走得近了點,結果他真的有問題!他請我吃飯,趁機灌我酒,挑撥我們的關系。前兩天他找我打聽師傅手里有沒有啥稀罕的藥材,指定是想偷,這種人是萬萬不能讓他待在醫館的。于是小師弟在庫房藏了根人參,接下來你們都看到了。”

    向浩博平日在醫館愛偷懶是事實,至于心術不正,褚歸跟向浩博并未接觸多少,他是如何發現的?

    “大師兄你忘了,小師弟跟向浩博讀的是同一所高中。”姜自明嫌棄撇嘴,“向浩博跟館里的員工吹噓他和小師弟鐵哥們,在醫館裝不認識是避嫌。我呸,他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小師弟會跟他那種人交朋友?”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是這么用的。”賀岱岳看向姜自明,“姜師兄,你在醫館犯過錯嗎?”

    “我打個比方嘛。”姜自明言辭閃爍,他們師兄弟幾個,數他犯錯最多,“你是想問我師父會怎么懲罰小師弟嗎?”

    姜自明做了個愛莫能助的手勢,小師弟跟他們不一樣,褚正清對褚歸的嚴厲是翻倍的。

    “上次小師弟犯錯,我師傅用藤條打得他在床上躺了天。”姜自明在賀岱岳耳邊小聲道,“馬上個小時了,小師弟莫非被打暈過去了?”

    姜自明倒吸了一口涼氣,韓永康瞪了他一眼,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在床上躺了天?打暈過去?賀岱岳心頭一跳,說到底向浩博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褚正清的懲罰未免太重了。

    褚歸上次犯錯是怎么回事?!

    第30章

    韓永康明顯覺得姜自明說的太多了,賀岱岳垂眼,準備后面私下去問姜自明。

    “不行,我得去看看。”安書蘭坐不住了,她扶著桌子起身,看看三人,“永康你和自明上廚房把飯菜該熱的熱一熱。”

    話音剛落,褚歸跟著褚正清進了大堂,賀岱岳的視線第一時間落到了褚歸的臉上,注意到他紅腫的雙眼,賀岱岳抓著拐杖的手加大了力道。

    “你動家法了?”安書蘭心疼地低呼,“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說么?”

    “奶奶我沒事,爺爺沒動家法。”褚歸任由安書蘭拉著他前后打量,隔著衣服,安書蘭看不見他背上的鞭痕。

    沒事褚歸能把眼睛哭腫?跟兩個桃子似的,安書蘭能信才有鬼了,她直覺爺孫倆有秘密,不過大伙兒餓了一晚上,眼下不是說話的好時候,先把飯吃了要緊。

    韓永康扯著姜自明去了廚房,姜自明生火,他熱菜。熱完菜姜自明刷了鍋,摻上一大鍋水,借余下的灶火燒熱,待會兒洗澡用。

    安書蘭心疼地用溫熱的帕子給褚歸敷眼睛,可憐見的,這該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褚歸仰著頭,安書蘭托著他的后腦勺,手上的動作極其溫柔。韓永康跟姜自明把熱好的菜端上了桌,往常挨著褚正清坐的安書蘭挪著凳子到褚歸邊上,一個勁地往他碗里夾菜。

    熱過的菜爛糟糟的,但并不影響味道,褚歸第一次收到錦旗,安書蘭特意做了桌好菜,本來高高興興的,結果鬧了這么一通。

    感受到老妻無聲的埋怨,褚正清心堵得慌,食不知味地咽了半碗飯,他放筷下桌,微頹的背影透著幾分蕭瑟。糧食金貴,褚正清破天荒地剩了飯,安書蘭立馬心軟了,跟著擱了筷子:“沒事,你們慢慢吃。”

    兩人前后離了大堂,姜自明立馬捧著飯碗換了位置:“小師弟,你還好嗎?”

    他說話時眼神頻繁落在褚歸的背上,褚歸蓋住碗口,擋住姜自明夾來的菜:“我好著呢,向浩博的事我解釋清楚了,二師兄你安心吃飯吧。”

    怕被褚正清訓斥的姜自明肉眼可見地放松了許多,他歡快地刨了兩口飯,餓死他了!

    “以后切莫再惹師傅生氣了。”韓永康一人勸誡了幾句,“尤其是自明,你作為師兄,應當以身作則。”

    姜自明加快了吃飯的速度:“大師兄,我去給你拿手電筒。”

    他們師兄弟說話,賀岱岳插不上嘴,默默夾了塊肉,把瘦肉撕扯下來放到褚歸碗里,自己把肥肉一口吞了。

    看著碗里多出來的瘦肉,褚歸悄悄勾了勾嘴角。

    韓永康吃過飯打著手電筒回家去了,姜自明洗碗,大堂沒了其他人,賀岱岳立馬握住了褚歸的手:“你真的沒事嗎?”

    “有事。”褚歸嘶了聲,“我后背挨了兩下,疼死我了。”

    明明緩過了勁,賀岱岳一問,跟沾了辣椒水似的,痛意頓時變得格外有存在感。

    “我看看。”賀岱岳說著便掀起了褚歸

    的衣服,勁瘦的腰肢一閃而過,褚歸扯下衣擺,低聲讓賀岱岳注意場合。

    回到自個兒屋,褚歸拉開電燈,賀岱岳的視線令他如芒在背。哪有盯著人脫衣服的,褚歸耳根發燙,解開了襯衣扣子。

    襯衣里面是無袖汗衫,透過汗衫,兩道鼓起的紅痕若隱若現。

    褚歸后背一涼,汗衫被拉到了肩胛骨處,他皮膚生得白,中央的脊骨骨節像一個個算盤珠連成了串,藤條揮出的印記交叉,受力最重的地方甚至滲出了血絲。

    后背傳來賀岱岳指腹粗糙的觸感,有些發癢,褚歸躲了躲,賀岱岳逼近,低頭朝他傷口吹氣:“好點了嗎?”

    褚歸放下汗衫,布料擦過傷口泛起陣陣刺痛,他轉身對上賀岱岳心疼的眼神,笑意浮上嘴角,“我這點傷可比你的腿傷輕多了。”

    “我皮糙肉厚的,你不一樣。”賀岱岳在屋里看了一圈,“有藥嗎?我給你上點藥。”

    “有,不過我想先洗澡。”方才哭久了,即使敷過熱毛巾,褚歸眼睛依然干巴巴的,他忍不住揉了揉。

    “你后背有傷。”賀岱岳皺眉,十分不贊同褚歸洗澡的想法。

    “藥在我爺爺那里,你去幫我拿。”褚歸墊腳親了他一口,賀岱岳愣了下,扭頭走了。

    后院正房以大堂為分隔,褚歸住左邊,褚正清在右邊,臨著做客房的東廂。雖然醫館主體是木質結構,但有大堂隔著,通常不鬧出啥大動靜,基本上是傳不到對面的。

    進了臥房,褚正清拖著步子心事重重地坐在床沿,安書蘭頓了頓,挨著他坐下:“你和當歸說啥了?”

    看著陪伴了自己四十多年的發妻,褚正清覆住了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據褚歸所言,上輩子他去世后,發妻一病不起,沒過多久便隨他而去,褚正清感慨地攬住了安書蘭的肩頭。

    他和安書蘭是民國七年成的婚,那年他二十一,安書蘭十九。正值芳華的姑娘穿著大紅嫁衣,牽著紅綢和他拜了天地,燭光搖曳,紅蓋頭下安書蘭眉目含情,褚正清心頭如同小鹿亂撞,腦海中驀然生出一個念頭:眼前的姑娘,是要跟他過上一輩子的。

    如今姑娘的芳華已逝,及腰的青絲成了齊了的花白短發,臉上皺紋充滿了歲月的痕跡,褚正清摩挲著安書蘭為他操持了大半輩子家務的雙手:“書蘭,這些年辛苦你了。”

    “老夫老妻的說這些干什么。”褚正清突如其來的溫情讓安書蘭頗有些不好意思,“別東扯西扯的,你晚上抽藤條了吧?”

    “嗯,是我沖動了。”褚正清愧疚啊,一想到當歸的眼淚和上輩子的經歷他的心就跟被人揪住了一樣痛,他可憐的孫子,一個人承受了那么多的苦,“當歸說他想去農村,我當時氣昏了頭,抽了他兩下。”

    怕安書蘭傷心,爺孫倆一致決定對她隱瞞上輩子的事情,為此商量了一套說辭。

    “哎,你——你怎么能動手呢!”安書蘭急了,褚正清打人的力道她再清楚不過,當歸后背指定腫了,“不行,我得看看去。”

    “等等。”

    褚正清拉住了安書蘭,“當歸要去農村你不介意?”

    安書蘭重新坐下:“你答應了?”

    “答應了。”褚正清嘆氣,把褚歸治病救命的話復述給安書蘭,“孩子大了,總歸是上外面闖一闖的。”

    安書蘭沉默許久,褚正清安慰地拍著她的肩膀,他明白安書蘭的感受,養了二十幾年的小鳥,要離巢了,肯定會不舍的。

    “當歸說去哪了嗎?什么時候走?”安書蘭擦了擦眼角,“去多久,一年,還是兩年?”

    “他打算去岱岳的老家,也好互相有個照應……”褚正清一一答了,至于去多久,能回來時自然就回來了。

    燈光越過門檻灑在廊下,過大堂的一段黑漆漆的,拐杖杵在石板上發出有節奏的聲響。賀岱岳五感敏銳,聽見屋內兩位老人的談話,他故意放大了腳步聲。

    “褚爺爺、安奶奶。”賀岱岳敲敲房門,“褚歸讓我來拿藥。”

    藥?安書蘭尚在反應,褚正清拉開了床頭柜的抽屜,取出白底青花的罐子,起身走到門口。

    “麻煩小賀你跑一趟,我正準備給當歸送過去呢。”安書蘭搶了瓷罐,跨過門檻,“當歸他爺爺脾氣不好,讓你見笑了。”

    愛之深責之切,賀岱岳懂,但他沒接話,無論褚歸犯了什么錯,褚正清都不該動手。

    “安奶奶,褚歸洗澡去了,沒在屋里。”賀岱岳伸手,示意安書蘭將藥罐給他,“待會兒我來幫他上藥吧。”

    沒親眼瞧見褚歸的傷勢,安書蘭心下難安,她跺了下腳,把瓷罐放到賀岱岳手上:“這孩子傷著洗什么澡!”

    被安書蘭甩下,賀岱岳拿著瓷罐回了褚歸的房間等待,過了約莫十分鐘,褚歸一個人進了屋。

    “安奶奶呢?”賀岱岳看向褚歸身后,“她剛剛上澡房尋你來著,你碰到她了么?”

    “碰到了。”褚歸看見了桌上的藥罐,考慮到賀岱岳站著不方便,他干脆趴在了床上,撩起汗衫,下巴抵著枕頭:“來吧。”

    瓷罐內消炎止痛的藥膏是用褚家祖傳的方子做的,膏體呈半透明狀,淡褐色,聞著有股淡淡的枯草味。褚歸經熱水沖洗過的皮膚泛起了薄紅,帶著微微的熱氣與濕意,兩道傷痕愈發猙獰。

    賀岱岳用扣動扳機的食指挖了坨藥膏沿著褚歸的傷痕涂抹,力道輕得像羽毛在撓,藥膏的清涼感減輕了傷口的刺痛,褚歸眉頭舒展,他扭著脖子指揮賀岱岳:“抹勻點,別弄太厚了,否則該粘到衣服上了。”

    粗糙的指腹,濕滑的藥膏,細膩的皮膚,賀岱岳喉頭滾動,時間仿佛變得格外漫長,按褚歸所說的抹勻,賀岱岳收了手指:“好了。”

    他嗓音低沉,褚歸無端覺得口干舌燥,后背陣陣發燙。本想讓藥膏再晾晾的褚歸慌亂地拱著從床上爬起來,拉下汗衫換了個安全的姿勢。

    盡管賀岱岳不會趁人之危,但之前的場景實在太容易讓他聯想到上輩子的某些畫面了,褚歸并攏腿,努力掩蓋自己的失態。

    咔噠,賀岱岳扣上陶瓷罐,隨后抱住褚歸,今天聽姜自明說褚正清以前把褚歸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以及什么把他打暈過去之類的話,差點把他急壞了。

    褚歸抓著賀岱岳的衣服把腦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張嘴打了個哈欠,哭是件體力活,他有點累了。

    疲憊地閉上眼,褚歸拖長了聲音:“我跟爺爺說了去你老家的事了。”

    “沒~”賀岱岳的懷抱太舒服,褚歸更想睡了,他腦袋困成了漿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你怎么還沒想起來啊。”

    “什么想起來?”問完賀岱岳沒聽見褚歸的回應,輕輕把他從懷里拉起來,發現人已經睡著了。

    原來是在說夢話。

    賀岱岳托著褚歸正欲把他放到床上,顧及他后背的傷,一時犯了難,躺著怕他疼,趴著怕他喘不過氣,糾結半晌,賀岱岳脫鞋上了床。

    他側躺在床的外側,一手環著褚歸的腰將他固定,如此一來便完美解決了睡覺的難題。

    睡夢中的褚歸迷迷糊糊喊了聲熱,身體卻熟練地蹭了蹭,在賀岱岳懷里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睡得極為安穩。

    瞅著窗外的天光,安書蘭披衣服起床,褚正清幾乎輾轉到了天明,知道他是后悔打了褚歸,安書蘭替他搭了搭被子:“我給當歸熬點小米粥,你多少睡會兒吧,別把身體愁壞了。”

    廚房燃起了炊煙,張曉芳昨兒下午在供應所定到了六斤上好的五花肉,她今日早早來了醫館,計劃做完早飯把壇子里去年做的梅菜拿出來,中午蒸梅菜扣肉吃。

    安書蘭上廚房借火生爐子,張曉芳跟她打了聲招呼,將袋里的面粉倒在案板上,中間掏一個窩,加水和酵頭揉勻。張曉芳手上有力氣,面揉得又快又好,面揉好,鍋里的水也差不多開了。

    張曉芳把淘洗好的雜糧倒進鍋里,大火沖半個小時,雜糧稀飯出鍋,正好蒸饅頭,步驟緊鑼密鼓,每個時間點都掐得恰到好處。

    爐子上的小米粥熬得金黃發稠,上班的員工們陸續到了醫館,安書蘭疑惑地瞧了瞧褚歸打五禽戲的院子,今兒怎么沒見著人,難不成睡過頭了?

    哎喲,可別遲到了!

    “當歸,當歸。”安書蘭一邊喊一邊走向褚歸的臥房,“趕緊起床吃早飯了。”

    褚歸這覺睡得無比香甜,以至于聽到安書蘭的喊聲時仍有些不想睜眼,他下意識翻——沒翻動。

    面前是一堵肉墻,腰被人箍著,褚歸睜眼,對上賀岱岳冒出胡茬的下巴,整個人頓時清醒了。安書蘭的聲音逐漸靠近,褚歸嚇得猛地抽開了賀岱岳的手臂。

    “我奶奶來了,你快藏起來!”門沒栓,安書蘭隨手就能推開,要是讓她看到賀岱岳在自己房間里……

    初醒的賀岱岳蹭地起身,左右尋找屋內能藏身的地方。

    “當歸。”安書蘭到了門外,閉合的木門在外力的

    作用下敞開了一條縫,門縫越來越大。

    “奶奶,我起了。”鞋子、拐杖!褚歸將拐杖扔到床上掀蓋住,把鞋子踢到床下,沖進門的安書蘭扯出了一個笑容。

    “快把衣服換了,我去叫小賀。”安書蘭犯了嘀咕,今兒咋一個二個都睡到了這么晚。

    賀岱岳根本不在他的房間,褚歸心一緊,顧不上換衣服,推著安書蘭往外走:“奶奶您別叫他,他又不上班,您讓他繼續睡吧。”

    褚歸的聲音漸行漸遠,賀岱岳灰頭土臉地拿著鞋子從床底下爬了出來,偷偷溜到了隔壁,一早上過得簡直驚心動魄,比他上前線還刺激。

    吹著氣喝了碗小米粥,褚歸擦擦嘴,換了身衣服的賀岱岳姍姍來遲,視線交錯的瞬間,兩人心虛地別開眼。

    “后背還疼不疼?”賀岱岳第一時間關心褚歸的傷勢,他昨晚前半夜一直沒怎么合眼,后來受到褚歸的感染,不知不覺睡了過去,結果沒想到險些被安書蘭撞見。

    祖傳的藥膏功效顯著,褚歸反手隔著衣服摸了摸:“不疼了,對了,我剛鞋子沒砸到你吧?”

    被鞋底砸了一臉的賀岱岳搖搖頭:“沒砸到。”

    說完兩人相視一笑,今早的經歷估計他們能記一輩子。

    早上的開端似乎預示著褚歸今日注定不得寧靜,十點半,一位中年婦女哭喊著沖進醫館,但她嘴里喊的跟治病救人無關,而是求醫館放過她兒子。

    這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向浩博的母親。

    向浩博徹夜未歸,向家人本不以為意,猜測他可能去哪個朋友家了,直到今早,單位的同事對向母問起向浩博偷盜集體財產被抓的事,他們才知道向浩博進了局子。

    向母起初認為同事在胡說八道,跟對方大吵了一架,后見對方說得煞有其事,著急忙慌地去了派出所了解情況。得知向浩博的確被抓,向母在派出所糾纏無果,于是找上了回春堂。

    只要回春堂改口,出面撤案,向浩博就能無罪釋放。

    “我兒子沒有偷你們的東西!”向母在地上打滾,“求求你們放了他吧!”

    員工們要拉她起來,卻無從下手,褚歸站到人群前方,看著地上的女人:“案是我報的,撤案,絕不可能。”

    向母尖叫一聲,爬起來便要撕咬褚歸,嘴里罵得非常難聽,褚歸趁機抓住她的雙手,張曉芳在后面把她拉住,合力將人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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