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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你再搗亂信不信我把你一起送到派出所!”姜自明替過禇歸的位置,他長相普通,發怒時眼角下垂,很有幾分唬人的兇悍勁。

    向母這種人最是吃硬不吃軟,她縮了縮脖子,剛剛胡攪蠻纏的勇氣化為了怯懦:“我又沒犯事你不能抓我。”

    “不能抓你?行,那我倒要去你單位找領導好好說道說道,向浩博偷盜集體財產證據確鑿,你當媽的不勸兒子悔改,反而上我們醫館撒潑,你這種思想覺悟,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必須嚴肅處理。”張曉芳一把抓住了向母的命門,向浩博眼見是沒救了,再把她自己搭進去,那是萬萬不行的。

    向母灰溜溜地跑了,姜自明給媳婦豎了個大拇指,張曉芳微仰著頭,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蒸籠剛剛上汽,她是出來通知大伙兒今天午飯得推遲半小時的,恰巧碰到向母,她登時擼起袖子上了。

    梅菜扣肉做法繁瑣且費火候,供應所送來的五花肉要先燙皮燒毛,洗凈了切成方塊大鍋煮透,晾干水汽在表皮上抹了醬油下鍋炸。

    正常炸梅菜扣肉用的是大鍋寬油,現在條件有限,張曉芳換了省油的小鍋,因此多花了點時間。

    醫館里有病人,張曉芳只道有事耽擱,所以午飯推遲。醫館的員工心知肚明,笑嘻嘻地應了,有梅菜扣肉,別說推遲半小時,推遲一個小時他們也愿意等。

    臨近中午,后廚梅菜扣肉的香氣一個勁兒地往外飄,藥房里僅有零星的幾個病人,他們咽咽口水:“喲,你們今兒吃什么吶,這么香。”

    “我哪知道啊。”抓藥的員工說話都帶口水音了,他加快手上抓藥的動作,“您的藥拿好。”

    等病人走了,第一批吃飯的員工迫不及待地交了班,在后面人一疊聲的“你吃快點”中小跑去了廚房。

    中午的主菜自然是張曉芳忙了一上午的梅菜扣肉了,配菜沒啥好說的,反正是翻來覆去的老三樣,廚房里梅菜扣肉的味道強勢掩蓋了一切。

    六斤五花肉要分給十幾張嘴,為了讓每個人能多吃兩口,張曉芳將刀工發揮到了極致,炸過的肉皮呈虎皮狀,肉片薄得恰到好處,肥肉與瘦肉都被汁水浸成了褐色,整齊地碼在吸滿了肉香的梅菜上。

    肉片大小均勻,絕不會出現你的比我的大,他的比我的厚的情況,一人四片肉,大半勺梅菜,要是不怕咸,可以叫張曉芳添上半勺。

    褚歸的飯被賀岱岳提回后院了,他們桌上那碗裝得滿滿的,明顯不止一人四片。安書蘭昨兒特意去了趟西廂,租了他們西廂正房那家人的大兒子在肉鋪上班,安書蘭托他買了條肉,早上拿給張曉芳一起收拾了。

    難得吃頓梅菜扣肉,當然得吃好吃飽,一條肉安書蘭留了一半,剩下的兩個徒弟平分。

    “趕緊趁熱吃,涼了就沒這么香了。”安書蘭往賀岱岳和褚歸碗里夾肉,蒸軟了的肥肉顫顫巍巍,入口即化,梅菜的咸香完全中和掉了肥肉的油膩感,尤其是墊在底下的咸菜,滋味十足,比肉還要下飯。

    褚

    歸吃得正起勁,賀岱岳伸筷子從咸菜夾走了什么,小小圓圓的一粒,定睛一看,原來是顆花椒。

    ——褚歸吃不慣整粒的花椒,上輩子賀岱岳做菜極少會放,即使放了,也會像現在這樣在褚歸吃前替他挑出來。

    碗里的飯似乎更香了,褚歸一手拿筷子一手扶碗,桌面下的腿動了動,右膝蓋輕輕磨蹭著賀岱岳的左膝蓋,賀岱岳手一抖,筷子尖的花椒粒掉在桌上,骨碌碌滾到了地面。

    “當歸。”褚正清看向褚歸,兩個膝蓋火速分開,褚歸正襟危坐:“爺爺。”

    褚正清今日告了假,安書蘭說得對,無論怎樣,身體是排在首位的,他們身體健康,褚歸在外面才能安心。

    “我寫了封信,你待會兒上郵局把它寄了,另外問問你齊爺爺明天上午是否得空。”褚歸借了齊家的人參,如今人參被向浩博摔壞了,無法完璧歸趙,他們理應上門道歉,至于如何賠償,全看齊家的意思。

    褚家向來與人為善,京市的醫藥世家基本上都與褚家有些交情,齊家離褚家最近,事急從權,褚歸單想著借來用完立馬還回去,未曾料到會出意外。所幸他借的是種植參,而非什么真正的百年野山參。

    褚正清寫的信在書房,收信地址對于褚歸而言既熟悉又陌生。澤安,褚家南逃的小城,他出生的地方。

    “孫榮。”褚歸念出收件人的名字,“三師兄?”

    “嗯。”褚正清沒瞞著褚歸,當年他先后收了向浩博、姜自明、孫榮三人為徒,孫榮年紀最小,但天賦卻在兩位師兄之上。

    孫榮雖未和褚正清回京市,但這些年一直有保持聯系,京市是回春堂的根,孫榮是老回春堂在澤安留下的種子。

    齊家跟郵局在同方向,褚歸蹬著自行車寄了信,跟齊老爺子約了時間,再答復完褚正清,剛好上班。

    既要賠禮道歉,褚正清讓安書蘭備了兩封點心一壺酒,另數了一千塊錢。損壞的人參和完整的人參是兩個價格,這一千是褚正清預計的差價。

    人參的大小跟生長年份息息相關,三指粗的人參,在別家恐怕能當成傳家寶了,也就齊家底蘊深厚,敢說借就借。

    齊老爺子與褚正清年紀相仿,他面色紅潤,蓄著長胡須,朗笑著把爺孫二人迎進門:“咱倆誰跟誰啊,你講究那些虛禮干什么?”

    “你戒酒了?”齊老爺子行事頗有幾分古道熱腸,褚正清同他開玩笑,“既如此我便提回去了。”

    “別別別。”齊老爺子護住酒壇子,招呼站在褚正清身后的褚歸坐下。

    褚歸站著不動:“齊爺爺,我是來跟您道歉的。”

    齊老爺子收了笑意,道歉?道啥歉?

    褚歸借人參時用的理由是想對比一下種植參和野山參在外形和氣味上的區別,齊家的這支種植參在圈子里并非什么秘密,齊老爺子不疑有他,痛快借了。瞧爺孫倆一個比一個嚴肅的神色,齊老爺子立眉,他們莫非未經自己允許把人參用了?

    “您借我的那支人參我沒保管好,

    被醫館的員工弄壞了。”

    哦,

    弄壞啊,

    齊老爺子松了口氣,他以為咋了呢,人參本是切片入藥,僅藥性而言,壞與沒壞是一樣的。

    人參仍在派出所,褚歸少不得交代一番緣由,褚正清把錢遞給齊老爺子:“等派出所歸還了人參,我再讓當歸給你送過來。”

    “褚大哥,你這是看不起我。”齊老爺子板臉把錢塞到褚正清手上,“我們幾十年的交情,當歸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叫了我二十多年的齊爺爺,甭說是把人參弄壞了,弄丟了我也不可能跟他計較啊。”

    齊老爺子死活不肯收錢,他站起來離褚正清三步遠,勾手讓褚歸到他身前:“你爺爺是老頑固,我們不聽他的。齊爺爺跟你說實話,那人參我早想處理了,我沒你爺爺有本事,放久了怕是護不住,你明白嗎?”

    “我明白。”褚歸心頭一跳,暗暗為齊老爺子的敏銳與遠見驚嘆,“謝謝齊爺爺。”

    話題從人參轉到了時局,褚歸努力調動上輩子關于齊家的記憶,一無所獲。興許是齊家人沒出什么大事,褚歸心道,總之有爺爺和師兄們在,到時候讓他們多關注關注。

    齊家、喬家、院長……褚歸沉沉嘆了口氣,他一個人力量有限,只能幫一個是一個了。

    派出所過了一周方才歸還了人參,同時給褚歸帶來了向浩博的消息。

    在心理與生理的雙重折磨下,向浩博短短數日憔悴得失了人形,除了他媽以外,他爸、他大姐和他二哥沒一個來派出所看過他。

    聽見向母流著淚對他說好好接受改造后,向浩博意識到他徹底被放棄了。

    向浩博枯坐在冰冷的鐵床上,開始回想他是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處境的,對,他進回春堂的確是不安好心,但如果不是瘦猴引誘他去賭博,設局讓他輸錢,他絕對不會毫無準備地去偷人參!

    是瘦猴!憑什么瘦猴可以逍遙法外!

    他要戴罪立功!什么報復,自己已經這樣了,他怕什么報復!

    “我要舉報!”向浩博瘋狂晃動鐵門,“城東有人非法賭博,你們快去抓!”

    向浩博的舉報遲了兩步,瘦猴得知他進了派出所,當晚連夜通知財哥換了地方。派出所的警察們撲了個空,隨后根據現場遺留的蛛絲馬跡以及根據向浩博的供出的內容,快速鎖定了瘦猴與財哥的方位。

    目前瘦猴是抓到了,財哥仍在潛逃,派出所的警察們為此忙得人仰馬翻,耽擱了歸還人參的事。

    面對他們的致歉,褚歸表示理解,不過相較于財哥的去向,他更關心向浩博是否算戴罪立功。

    “算那么一點吧。”警察滿臉晦氣,“前提是他活著出院。”

    就在昨天晚上,向浩博在牢里被人揍了個頭破血流,送到醫院時已進氣多出氣少了,原因尚在調查,他們懷疑是財哥的人蓄意報復。

    “向浩博,他在哪個醫院?”褚歸聲音輕得毫無情緒,褚正清默默扭頭看著褚歸,眼底閃過一抹心痛。

    說完向浩博所在的醫院后,警察起身告辭,褚歸送他們出了醫館,轉身低頭:“爺爺,我想去看看。”

    “去吧。”褚正清拍拍褚歸的肩膀,“早去早回,爺爺在醫館等你。”!

    第32章

    褚歸隔窗見到了昏迷中的向浩博,他臉上如同打翻了調色盤,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模樣。旁邊的醫生在說著向浩博的傷勢,腦部受到嚴重撞擊,肋骨骨折,另外右手百分之九十九會留下終身殘疾。

    “他能醒嗎?”褚歸收起內心復雜的情緒,和醫生討論向浩博的病情。

    醫生搖頭:“估計難,打他的人下了死手。”

    褚歸失神地回了醫館,他沒有去見褚正清,而是直接進了臥房,腦袋里重復回想著醫生那句“我們盡力了”。

    同為醫生,褚歸很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褚歸沉默地盯著自己的雙手,他治病救人的手,如今將一個活生生的人推向了死亡。大仇得報,他應該高興的。

    我應該高興的,褚歸調動嘴角的肌肉,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賀岱岳闖入了一室的寂靜,他關上門,把呆坐在床沿的褚歸攏緊。盛夏的天,褚歸雙手的溫度涼得嚇人。

    “我看到向浩博了,他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我是想報仇,但我沒想過——我不知道他真的會死。”褚歸恨向浩博恨得最狠的時候想啖其肉飲其血,他曾經歷過無數次死亡,悲痛、懊惱、后悔……

    “如果能重來一次,你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嗎?”賀岱岳捂著褚歸的雙手,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將之暖熱。

    會嗎?褚歸猶豫半晌點頭:“會。”

    “那說明你的選擇是對的。”正如褚歸理解他一樣,賀岱岳也能理解褚歸的感受。他第一次在前線扣動扳機時,對面的人胸口炸出血花應聲而倒,賀岱岳表面鎮定,實則夜夜難寐。

    營長為他做心理輔導,問他重來一次他是否會扣動扳機,賀岱岳回答會。對方或許是某對父母的兒子、某個女人的丈夫、某個孩童的父親,他們又何嘗不是呢。

    褚歸被賀岱岳安撫,以齊家那支人參的價格,向浩博頂多能判個三五年,終究是后患無窮,眼下的結局反而是對褚歸最好的。

    賀岱岳掌中的手慢慢恢復了溫度,褚歸扣住他的掌根,心上一片安寧。

    兩人靜靜依偎著,鋪天蓋地的疲憊感將褚歸籠罩其中,他睡眼朦朧地打了個哈欠,腦袋抵著賀岱岳彈韌的胸肌:“我好困,你幫我跟奶奶說一聲,我晚上不吃飯了。”

    褚歸睡得極沉,期間門安書蘭和褚正清來看過他數次,若非他脈象平和,褚正清定要擔心他是受什么刺激暈過去了。

    想到褚歸上輩子的經歷,褚正清替褚歸掖好被子,睡吧,上輩子的一切,全當是一場夢,別難過,別痛苦,睡醒了就過去了。

    單薄地衣衫勾勒著褚歸清凌凌的骨骼,安書蘭莫名心疼,之前沒覺得,好好的孩子咋突然瘦了這么多。

    一覺到天明,晨光透窗,清脆的鳥叫聲在樹梢跳躍,褚歸深深呼吸,猶如沉疴盡散,連骨頭縫都透著一股輕快。

    他拿著搪瓷杯和賀岱岳擠在一塊刷牙,賀岱岳往常用的是牙粉,褚歸擠了坨牙膏給他,兩人唏哩呼嚕漱

    了口,姜自明在廊下瞅著:“你倆感情可真要好,連刷牙洗臉都一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褚歸動作僵了一瞬,讓開位置叫姜自明洗臉:“誰叫以前我倆一塊洗臉的時候你故意潑我水。”

    “嘿!”姜自明反手呼了一把褚歸的腦門,他手上沾著水,把褚歸的頭發呼得亂七八糟的,“我潑你一次你從八歲記到了一十一啊!你個小記仇鬼。”

    褚歸拉著賀岱岳走了,姜自明是個幼稚鬼,褚正清老說他三十幾歲快四十的人了沒個正行。

    回春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被褚歸翻來覆去地檢查了三遍,不合適的東西全被他收進了后院的地下室里。地下室是四合院修建之初挖的,入口在褚正清的臥房后面。褚歸頭一次進,不過里面沒啥特別值錢的,用褚正清的話來說:褚家值錢的分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看得見的在博物院里放著,看不見的在他們腦子里。

    地下室的鑰匙有兩把,一把在褚正清手里,一把給了褚歸。

    今日是把祖宗排位請下來的日子,褚正清翻了黃歷,提前和褚歸把地下室打掃得纖塵不染。他與褚歸換上了青布長衫,上香、磕頭,與列祖列宗敘話。

    安書蘭默念阿彌陀佛,她依然不知道褚歸重生的事,褚正清編了個別的借口。對于褚正清與褚歸,安書蘭是全然信任的。

    萬事俱備,褚正清鎖上地下室:“當歸要走了,明天晚上叫永康和自明他們兩家人一起過來吃頓飯吧。”

    安書蘭含淚應了,褚歸攙著她的手臂,心頭陣陣發酸。

    如今的每一言一行,都充滿了分別在即的惆悵與不舍。

    下午褚歸拿上兩封介紹信去了火車站,賀岱岳的老家在雙城,京市無直達列車,他們得到湖省中轉。說來好笑,褚歸活了兩輩子,倒是頭一次來京市火車站的售票口。

    褚歸站在外面找了會兒方位,身后傳來一聲遲疑的:“褚醫生?”

    聲音有些耳熟,褚歸轉過頭,穿著鐵路局制服的男人笑了:“褚醫生真是你啊,您來火車站是接人?接人在前面,我帶您過去。”

    “不是,我來買票的。”褚歸認出對方,是京市醫院帶母親看病那人,名叫趙方德,約莫十天前褚歸剛給他母親做了復診。

    “買票?您到哪?”趙方德走近,似是要幫忙幫到底,褚歸對火車站的確不太熟悉,遂接受了他的好意。

    順利買到票,褚歸記下了趙方德的聯系地址,出門在外,多認識個鐵道局的小領導能方便許多。

    為了照顧賀岱岳的腿,褚歸買的票均是臥鋪,車票是長方形的硬紙卡片,上面印了出發站、到達站、票價和乘車日期等內容,相較坐票,臥鋪多了張鋪位號的便簽。

    這些東西全丟不得,褚歸仔細放到包里,安書蘭給他縫了個裝東西的小包,不止是小包,從褚歸說要去賀岱岳老家的那天起,安書蘭便開始忙活了。

    窮家富路,錢是必不可缺的,另外通用的各種票證褚歸不會做衣服,安書蘭一氣給他做了三套,若

    非沒布了,她恨不得把春夏秋冬全做齊了。

    安書蘭替褚歸收拾的行李很快就超過了賀岱岳六年的量,褚歸好說歹說才把安書蘭勸住,他一個人,賀岱岳傷腿算半個,行李多了反倒成了累贅。

    韓永康跟姜自明感覺最近醫館的氛圍很是奇怪,主要源頭來自于褚歸和褚正清,自打向浩博進了派出所,兩人坐診的時間門一日短過一日,他們師傅更是早出晚歸的,不知在外面忙什么。

    褚歸買完車票,被姜自明在醫館門口堵住:“你上哪去了?”

    姜自明胖墩墩的,像堵肉墻,褚歸按下他攔路的手臂,“一師兄,你該減減肥了。”

    “我自己辛辛苦苦長的肉,干嘛要減。”姜自明一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師娘下午叫我跟大師兄兩家人明天晚上全部到醫館吃飯,不年不節的,是有啥大事要宣布嗎?”

    褚歸彎腰躲開姜自明的胳膊:“是有點事,明天晚上告訴你。”

    早說無非徒增傷感,何必呢。

    褚歸將車票交給賀岱岳保管,他的行李后面肯定要重新整理,別到時候東放西放的找不到了。車票的日期是三日后,八月一號,褚歸看著上面的數字眉眼低垂:“我去陪陪奶奶。”

    安書蘭在大堂縫鞋子,千層底布鞋,棉布用面漿一層層粘了,前四層后五層做成布板,接著在布板上剪下鞋底料。鞋底是比著禇歸的腳畫的,他腳瘦,市面上的鞋子雖然有長短合適的,但穿著總沒安書蘭做的舒服。

    剪下的鞋底料白布包邊,八個鞋底料合一個鞋底,麻繩線一針一針地納,幾十層的布料,力氣小的根本做不下來。納完鞋底錘鞋底,錘完鞋底縫鞋面,別看鞋子不起眼,做上一雙鞋少說得三五天的功夫。

    安書蘭食指上套著金色的頂針,禇歸拿起針線簍里納好的布鞋,讓她停一停。

    “奶奶,夠了,你做那么多,我哪穿得過來。”安書蘭做的衣服鞋子,禇歸一套能穿兩年,他是要去鄉下,但不是一輩子待鄉下不回來了啊。

    安書蘭停手,禇歸替她按摩手上的穴位疏通經絡,一老一少的手搭在一塊,風霜與歲月撲面而來。

    “不多,趁我還做得動。”怎么會多呢,安書蘭心想,一雙鞋穿一年,一年三雙鞋換著穿,她得至少做八十雙。

    她的當歸,是要長命百歲的。

    “奶奶,你教我做飯吧。”禇歸怕安書蘭把眼睛熬壞了,于是用做飯轉移她的注意力。

    “哎喲!”聞言安書蘭一拍大腿,“我怎么把這忘了!”

    禇歸一個人去鄉下,不會做飯咋行。他跟賀岱岳關系好歸好,可也沒有一天三頓頓頓上別人家吃的道理。

    在安書蘭的指導下,禇歸成功做出了一道絲瓜湯和一道炒土豆絲,忽略絲瓜條的大小與土豆絲的粗細,單論味道還是到了及格線的。

    安書蘭沒指望把禇歸教成什么大廚,只要會做幾個簡單的家常菜就行了,自己吃飯,管他切的是土豆絲土豆條呢。

    “回頭再讓你芳嫂教你兩招。”安書蘭掰著手指數,吃有了、穿有了,住,“小賀家里住得開嗎?”

    “住得開住得開。”禇歸連連點頭,他倆睡一張床,哪可能住不開,“奶奶你放心吧。”!

    第33章

    褚歸上輩子跟賀岱岳學的做菜,師傅不是什么好師傅,徒弟也不是什么在做菜上極有天分的好徒弟,觸類旁通舉一反三樣樣不會,唯有依葫蘆畫瓢,色香味勉強占個味,偶爾心血來潮搞一搞色和香罷了。

    姜自明盯著桌上頗具新手風格的絲瓜湯和炒土豆條,誰進廚房了?目光狐疑地掃向兩位嫌疑人,小賀是客人,排除——天上下紅雨了?有生之年他竟然吃到了小師弟親手做的菜!

    安書蘭把絲瓜湯和炒土豆絲放在了自個兒跟褚正清面前:“當歸第一次下廚,賣相差了點,但味道沒什么問題。”

    姜自明舉起了筷子,打定主意,甭管吃進嘴里味道如何,他都要夸好。

    “好吃。”

    一雙筷子夾走了最粗的土豆條,姜自明抬頭,賀岱岳竟然搶他的臺詞!你裝好歹裝得像一點,夾著菜說好吃,筷子長舌頭能替你嘗味了?

    在姜自明愣神的功夫,褚正清喝了口絲瓜湯:“不錯。”

    準確來講,褚歸的土豆是加水燜熟的,他切得太粗了,炒得炒到猴年馬月去。土豆條軟爛軟爛的,賀岱岳和著飯咽下,這個味道和口感,他似乎在哪吃過?

    絲瓜和土豆做起來簡單,只要咸淡合適了,味道基本上差不到哪去,因此賀岱岳他們夸得并不違心。

    桌上的絲瓜湯和土豆條很快見了底,大部分進了賀岱岳的肚子,褚歸這個做菜的反而沒嘗到幾口。放著安書蘭做的肉不吃,搶他那上不得臺面的小菜,真是……

    褚歸用碗擋住臉上的笑意,明天找芳嫂多寫幾個菜譜吧,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他們兩個臭皮匠,照著菜譜還能研究不明白一道菜?

    韓永康跟姜自明師兄弟加起來五個孩子,年紀最長的是韓永康的閨女韓佳云,比姜自明的大兒子長一歲,今年十四,在讀初中,長相隨母親,是個秀氣的小姑娘,但說話做事很有長姐的風范。

    安書蘭跟張曉芳是今晚廚房的主力軍,韓佳云帶著弟弟妹妹們幫忙。

    姜自明的小兒子姜飛趁機溜了,前院是大人們上班的地方,他不敢過去,搗騰著小腿在后院亂竄,猛然瞅見一個生人,他倒是膽子大,炮彈似的沖了過去。

    “你是誰啊?怎么在我小師叔屋里?”姜飛虎著臉,“你是我小師叔的好朋友嗎?”

    “對。”賀岱岳打量著胖墩墩的小孩,眉眼像張曉芳,嘴巴和鼻子像姜自明。

    賀岱岳的身高對于姜飛而言仿佛巨人一般,他用力仰著脖子,蹭蹭往后退了兩步:“你好高哦,你的腿咋了,受傷了么?我爸爸是醫生,很厲害的,不過小師叔更厲害。”

    姜飛小嘴叭叭的,充滿了機靈勁。

    張曉芳稍不留神外面的小蘿卜頭就少了一個,她支使大兒子去找找弟弟跑哪去了,簡直皮得叫人頭疼。

    “小孩子愛玩很正常。”安書蘭把韓佳云擇的菜倒進盆里淘洗,扭頭招呼幾個孩子上后院玩,后院寬敞,廚房熱得慌,別把他們悶壞了。

    熱?韓佳云抬頭望望陰沉沉的天,看出安書蘭要和張曉芳說悄悄話,懂事地牽著弟弟走了,她包里揣了粉筆,可以到院子里玩跳房子。

    “師娘,醫館到底出什么事了?您說出來,我們大家一起想辦法。”張曉芳對安書蘭他們的敬重勝過親生父母,她昨夜愁了半宿,把娘家親朋好友想了一遍,若真出了事,她找誰幫忙最有用。

    “不是什么大事。”左右離晚上沒幾個小時,安書蘭便提前說了,“農村缺醫生,當歸準備過兩天隨小賀回他老家。”

    “小賀老家不是在雙城嗎?”張曉芳嚇了一跳,“上面要求的?非得去那么遠,換個近點的地方不行?”

    這年頭誰沒幾個鄉下親戚,農村是缺醫生,張曉芳下意識以為是上頭的安排,她并非是覺得褚歸不能吃苦,京市醫生多了去了,怎么數也輪不到褚歸。

    “當歸自個兒要去,他跟你們師傅一樣,主意正著呢。”安書蘭語氣無奈,“他從小到大沒下過廚,昨天晚上切個土豆絲,手指粗。我尋思著讓你寫兩個簡單的菜譜給他,省得他到了鄉下瞎糊弄。”

    張曉芳明白了安書蘭的意思,褚歸下鄉是板上釘釘了:“我待會兒空了馬上寫。”

    現成的菜譜張曉芳家里有,不過上面全是費功夫的大菜,以褚歸的水平絕對無法掌握。張曉芳仍有些恍惚:“去多久?今年能回來過年嗎?”

    廚房靜了下來,灶膛里火焰熊熊燃燒,鍋里冒起了青煙,安書蘭喚醒失神的張曉芳:“快下班了,炒菜吧。”

    姜自明抓心撓肺地上完了一天班,他攀著褚歸反復念叨,求褚歸給他個痛快。他們穿過回廊踏入了后院的區域,正在跳房子的姜飛一邊喊著小師叔一邊朝褚歸跑了過來,兩只在地上撲了灰的小黑手在褚歸的襯衣衣擺上按下兩個鮮明的掌印。

    “瞧你手臟得!”姜自明揪住小兒子的后領把他從褚歸身上扯開,姜飛順勢埋頭,用姜自明的衣服擦了臉上的汗,趁姜自明吼他前躲到了他哥身后,探頭做了個鬼臉。

    姜自明撣撣衣服上的灰,他咋生了這么個混世魔王!

    下一秒,做鬼臉的姜飛站直了身體,姜自明扭頭一看,樂了,幸好家里有個能治住混世魔王的老爺子。

    姜飛的黑手印泥土混著汗,拍是拍不掉的,褚歸進屋換了件襯衣,出來時飯菜已經上了桌。大圓桌被十三個人擠得滿滿當當,褚歸與賀岱岳調了位置,以免其他人碰到他的右腿。

    今晚的菜色豐盛程度堪比年夜飯,一頓飯吃到尾聲,小孩們下了桌,褚歸抱著酒瓶給滿桌的大人倒上酒,舉起杯子敬了一圈:“大師兄、二師兄、燕嫂、芳嫂……”

    嚴肅的氣氛讓所有人停了筷,包括啃骨頭啃得正香的姜自明。

    “有件事想跟大家說一聲,后天我要離開醫館,去往岱岳的老家行醫了。”

    平地起驚雷,姜自明睜大了眼睛,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離開醫館去小賀的老家?鄉下?韓永康等人的反應與姜自明如出一轍,此刻他

    們皆無法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內容。

    褚歸干了杯子里的酒, ?**,

    一臉迷茫,好好的去什么鄉下?

    “京市的醫生太多了。”褚歸看向賀岱岳,“在認識岱岳之前,我從來想象不到農村的醫療條件竟然如此惡劣。”

    褚歸把上輩子的見聞摻雜到賀岱岳老家的情況中,韓永康和姜自明的臉色逐漸凝重。

    “以后爺爺奶奶和回春堂就拜托你們了。”安書蘭側身抹淚,褚歸指甲掐進手心,忍住眼眶的澀意,飲下了第二杯酒。

    韓永康回敬褚歸:“我們一定會照顧好師傅師娘,守好醫館……”

    姜自明附和,難怪褚歸要拖到現在說,說早了誰能有心情吃飯?

    暗夜無光,韓永康打著手電筒照亮前路,徐燕挽著他的胳膊,嘆褚歸走得太急了,一天時間,他們想幫忙都幫不上。

    “小師弟是故意的。”韓永康清楚褚歸的為人,他苦笑搖頭,拍拍妻子的手背,“等他到了地方我們再給他寄些東西吧。”

    徐燕點頭,明日褚正清定然不會準他們的假,眼下只能如此了。

    姜自明依舊宿在醫館,他頂著上了酒氣的紅臉找到賀岱岳:“小賀啊!”

    “姜師兄你說。”賀岱岳彎腰遷就著姜自明的身高,即使同坐在板凳上,姜自明仍矮他一截。

    “我小師弟是個性子很好的人,他特別容易心軟,你千萬不能讓人欺負他。”姜自明為褚歸操碎了心,“小師弟沒一個人生活過,尤其是在鄉下,諸多不便,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顧他。”

    “嗯,我決不會讓當歸受任何委屈的。”賀岱岳語氣堅定,他保管把褚歸照顧得無微不至!

    “好。”姜自明猛拍賀岱岳的后背,見賀岱岳紋絲不動,他滿意起身,瞧小賀的身板,待他腿好了,輕輕松松打十個,“那我就把小師弟交給你了。”

    “對了姜師兄,”賀岱岳拉住姜自明,“您上次說當歸被褚爺爺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真有這回事嗎?”

    賀岱岳想問很久了,一直沒找到機會。

    “當然!”姜自明一屁股坐定,壓低聲音,“我告訴你你別往外說啊。”

    這事發生在褚歸將滿五歲那年,褚正清外出看診,褚歸跟西廂正房家的孩子玩捉迷藏,在墻洞里躲了一下午。安書蘭遍尋不到人,以為褚歸丟了,急昏了過去,褚正清又是報案又是派出全醫館的人四處打聽,把周邊的胡同全翻遍了。

    結果到了天黑,褚歸自己回來了。褚正清問他外面那么多人叫他的名字,他為什么不答應,褚歸說他在玩捉迷藏,捉迷藏的規則是躲起來,不能被“鬼”捉到。

    然后褚正清就動了家法。

    小孩不經打,褚正清的目的是讓褚歸長記性,而非將人打壞,他收著力道,褚歸之所以躺了三天,是因為他在墻洞里受了涼,發燒燒的。

    “小師弟攏共玩了一回捉迷藏,他的童年全是在各種醫書中度過的。”姜自明意味深長地看著賀岱岳的雙眼,“小賀,小師弟心思重,他背負了太多,如果可以,希望你能讓他活得開心一點、放肆一點。”

    面對姜自明的眼神,賀岱岳突然有種被看穿了的感覺:“謝謝二師兄,我知道了。”!

    第34章

    褚歸清點完了行李,大箱子里是衣服和鞋子等生活用品,小箱子里是錢、各類票據、戶口簿,張曉芳寫的菜譜,賀岱岳的營長從部隊寄的表揚信,院長替褚歸上衛生部爭取的書面嘉獎,刊登有槐花胡同居民送錦旗的報道的報紙,以及褚正清奔波半月為褚歸批下來的行醫證明。

    有了行醫證明,褚歸便能在全國各地的醫院、衛生所坐診和領用藥品,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褚歸是回春堂的正式醫生,隸屬衛生部管理,自然是不能說走就走的,行醫證明相當于把褚歸的工作單位從固定改成了流動,工資照發。為這,褚正清搭盡了人脈關系,好在沒有白折騰。

    “我們褚家的確有傳世的藥材。”褚正清遞給了褚歸一張清單,“當年形勢不明,我怕路上出亂子,所以把它們留在了澤安,由你三師兄保管。但是當歸你要記住,人永遠在藥材之上,如有必要,你可以找你三師兄取用,我之前已經在信里同他交代過了。”

    “我知道了爺爺。”褚歸掃過清單上的內容,和上輩子安書蘭臨終前告訴他的完全一致,生死人肉白骨終究只是傳說,不管什么百年、千年,藥性再好終究是藥材,若真有那么神奇,褚正清怎會不帶走。

    “在外面好好照顧自己,到了小賀老家給我們發個電報。”安書蘭一句句叮嚀著,“天涼了加衣,累了該休息休息,注意安全。”

    “嗯。”褚歸任由安書蘭抓著他的手,耐心聽著,電線吊著的白熾燈晃啊晃,晃啊晃,將深夜拉得如同影子一樣漫長。

    “夜深了,睡吧,當歸明兒還得趕火車呢。”褚正清隱藏了語氣中的情緒,催褚歸回屋睡覺,“小賀腿腳不方便,我借了車請人送你們去火車站,約的是八點出發,你們別遲了。”

    褚正清嘴上說著早點睡,實際上今晚又有幾個人能睡著呢。

    徹夜輾轉,褚歸頂著明顯缺覺的憔悴臉起了床,褚正清亦然,安書蘭腫著眼,昨夜定是偷偷抹淚了。

    時間門尚早,爺孫倆站到院子里打起了五禽戲,安書蘭倚在門框上,時光仿佛倒流回了十數年前:“吃飯了。”

    一老一少同時收勢,褚歸額頭出了層薄汗,安書蘭捏著手帕替他擦干。以前做這個動作的她需要俯身,現在得抬手才能夠到了。

    早飯是安書蘭親手剁餡揉面包的餃子,香菇豬肉餡的,餃皮筋道,肉餡鮮香,褚歸蘸著醋往嘴里塞,安書蘭叫他吃慢點,莫嗆到了。

    表盤上的指針勻速向前,一碗餃子見了底,褚歸撐得肚子溜圓。

    姜自明從前院過來:“小師弟,車到了。”

    吧嗒,一滴透明的液體墜入了餃子湯中,褚歸混著咽下,怎么吃到后面變咸了呢。

    行李先上了車,褚歸撤了凳子,沖褚正清和安書蘭跪下磕頭,兩人趕忙把他扶起來。

    出醫館,韓永康等人紛紛前來相送,一句路上小心包含了千言萬語,臨上車前,褚歸將二老緊緊抱住,安書蘭強忍眼淚:“等回來,奶奶

    給你煮面條吃。”

    “好。”褚歸松開手,

    轉身上了后座。

    一路到了火車站進站口,

    褚歸遠遠瞧見趙方德探著脖子左右張望,他莫非是在等自己?

    褚歸猜得沒錯,下了車,趙方德小跑過來,褚歸買票時說明了賀岱岳的情況,他默默記在心里,特意跟人換了夜班,早早到門口等著。

    列車九點半發車,兩人提前了大半個小時到,站臺人來人往,趙方德把他們帶到了休息室。

    褚歸向他道謝,趙方德連連擺手,稱他母親病情緩解全靠褚歸,現在頭不疼了,心情好了,一頓能吃兩個饅頭,該道謝的是他。

    “能借我份紙筆嗎?”褚歸承了趙方德的情,默了份滋補的方子給他,“你母親的身體要慢慢調養,有條件的話可以照這個方子每個月抓一副煎了吃,但切勿貪多過量。”

    趙方德如獲至寶地收了,他人到中年,身體同樣多多少少有點毛病,趁火車未到,褚歸索性幫他一塊看了。

    休息室有趙方德的同事,都是鐵道局的,住一個家屬大院,趙方德老母親的病在他們職工醫院沒治好,結果被回春堂的一位年輕神醫藥到病除的事他們皆有所耳聞,如今見到趙方德口中的年輕神醫本人,他們驚詫之余難免產生懷疑。

    這年輕人真那么厲害?

    在好奇心以及看看不吃虧的驅使下,有人湊到了褚歸面前。

    火車進站了,趙方德及其同事簇擁著褚歸從特殊通道直接上了火車。

    趙方德的妹妹趙芳秀恰好是褚歸乘坐這趟火車的列車員,她熱情地到車廂跟褚歸打招呼,末了讓褚歸有事隨時叫她。

    京市為始發站,能坐得起臥鋪買得到臥鋪票的沒幾個是普通人,褚歸坐下沒一會兒,一個提著公文包戴著眼鏡、大概五十左右的男人領頭進了車廂。

    他身后的下屬看了看褚歸與賀岱岳,視線在賀岱岳的右腿上停留了半秒,隨即轉向褚歸:“這位同志,能麻煩您和我們換個鋪位嗎?”

    在對方的介紹中,褚歸得知他們是臨時接到出差的通知,火車票賣得七七八八,僅有褚歸他們車廂有足夠的空位,但唯二的下鋪被褚歸跟賀岱岳占了,他們睡中鋪上鋪無所謂,但他們何工有腰傷,爬上爬下的實在有些為難。

    褚歸并非不通情理的人,對方言語懇切態度謙和,他痛快答應了換鋪位的請求,坐到了賀岱岳的床上。

    下鋪比上鋪貴,對方掏了兩張大團結作為補償,褚歸收了一張,找了三毛,是多少拿多少,他從不占人便宜。

    跟褚歸搭話的人姓沈,是團隊里最活絡的:“我們得借車廂討論點問題,煩請二位多擔待。”

    看得出來這差是很急了,何工展開圖紙,幾人圍成一圈,控制著音量,盡量減少對褚歸他們的打擾。

    專業術語褚歸聽不懂,他敲了敲賀岱岳的膝蓋:“腿沒有哪里不舒服吧?”

    賀岱岳搖頭,昨天褚歸拆開固定夾板幫他檢查過了,骨頭長勢良好,再過一個來月他就能開

    始適當的康復訓練了。

    在列車車頭的轟鳴聲中,

    火車哐當哐當駛出了站臺,

    速度逐漸加快,褚歸望著車窗,倒退的人群與建筑表明他正在遠離這座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

    與上輩子的心境不同,褚歸在短暫的失落后打起了精神,對面的大忙人們結束了討論,好像是必須現場勘查。

    “兩位小同志是要出遠門?”賀岱岳的床底下塞滿了行李,褚歸手上還提了個竹箱,顯然是出遠門的打扮。

    閑談中雙方交換了名諱,沈工對他們的稱呼從小同志變成了小褚小賀,相逢即是有緣,京市到湖省要兩天,互相聊聊天,權當消磨時間門了。

    得知賀岱岳曾在部隊待了六年,沈工拔高了一個音調:“你在哪個部隊?我們何工的兒子也在部隊上當兵。”

    賀岱岳說了部隊的編號,何工終于加入了他們的交流:“跟我兒子一個部隊,他叫何興復,你認識嗎?”

    “何團長,原來您是何團長的父親。”賀岱岳見過何興復幾次,勉強能算認識。

    有了這層關系,沈工的語氣愈發熱絡,講到口渴,他從包里拿了盒茶葉:“正宗的西湖龍井,小賀你們來點嘗嘗?”

    “不用了,我們水壺是滿的。”走前安書蘭給他們的茶壺灌滿了涼茶,褚歸擰開壺蓋,和賀岱岳一人喝了兩口。

    沈工端著搪瓷缸上外面接了杯開水,他吹著氣嘬了一通:“馬上中午了,要不我們去餐車車廂看看吃什么?”

    火車上的餐食貴,一般坐火車的人通常會自備干糧,褚歸上輩子是在擁擠人潮中啃的饅頭,沒見過餐車車廂長啥樣。

    念及床底下的行李,褚歸婉拒了沈工的邀請,況且他有安書蘭烙的雞蛋餅,不趕緊吃掉,放到下午怕是該餿了。

    趙方秀忙完手頭上的事到車廂時,褚歸剛撕了半張雞蛋餅,他昨夜缺了覺,加上早上的餃子吃多了,此刻不太有胃口。

    “那我給你們盛兩碗湯吧。”趙方秀說完走得飛快,壓根沒給褚歸拒絕的機會。

    大鍋煮的冬瓜湯,面上閃著油花,湯里有豬肉的香氣,據趙方秀所說,是餐車的大廚用湯煮過肉。

    冬瓜湯褚歸喝了半碗,剩下的讓賀岱岳解決了。他到餐車車廂還了碗,順便洗了把臉。

    “你要上廁所么?”褚歸換下賀岱岳守著行李,臥鋪這邊的人少,無需擔心賀岱岳被誰撞到。

    窗外的陽光晃眼睛,褚歸拉下了窗簾,手撐著額頭假寐,思緒逆著火車前行的方向飄到了回春堂。

    褚同和走后,褚歸成了安書蘭唯一的精神寄托,說褚歸是安書蘭的命根子是毫不為過。褚歸要走,安書蘭表現出來的不舍,遠沒有她內心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

    安書蘭在褚歸的房間門枯坐了一上午,褚正清在旁邊守著。姜自明暗自發愁,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你說我回家把小飛帶過來怎么樣?”姜自明和張曉芳商量,“小孩子鬧騰鬧騰,給后院添添人氣,興許師娘能好受點。”

    “行,死馬當活馬醫罷,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師娘難過。”張曉芳心里百味雜陳,“干脆把孩子全叫來好了,你跟燕姐說一聲,請吳嬸幫忙開導開導。”!

    第35章

    在孩子們一聲聲的安奶奶中,安書蘭終于出了褚歸的臥房,褚正清替她擦淚:“瞧你,當歸又不是走了不回來了,病從心起,你難受,當歸在外面也牽掛不是,咱好好的啊。”

    安書蘭看看老伴,再看看為她擔憂的徒弟徒媳徒孫們,臉上露出了笑意,姜飛拍手轉圈:“奶奶笑咯!奶奶笑咯!”

    姜自明等人松了一口氣,張曉芳火速端來了午飯,料想到大伙兒可能胃口欠佳,她特意做了些簡單清爽的小菜。

    向浩博進了派出所,褚歸去了外地,回春堂一下空出了兩個正式工的位置,醫館的工作是香餑餑,前院有幾個員工不禁動了心思。

    “姜師兄,你聽說了嗎,向浩博被他家里人放棄治療了。”之前跟向浩博交好的員工提心吊膽的,他無暇覬覦其他,近日來一直致力于洗清過往,把跟向浩博的關系摘干凈。為此在回春堂的所有普通員工里,數他最關注向浩博的動向。

    “放棄治療?”姜自明停下腳步,“人死了?”

    “可不么,昨兒拉到火葬場火化了,他家里人連場喪事都沒辦。”對方唏噓搖頭,向浩博的家人未免太冷血無情了些,向浩博是偷了集體財產,但人死為大,總該讓他走得體面點。

    姜自明聞言哼了聲,他沒褚歸那么重的心理負擔,這叫惡人有惡報,向浩博落到如此地步完全是咎由自取。

    其實向浩博家里人不是不辦喪事,是不敢辦,一怕丟人,一怕丟命。向浩博在派出所被打,向母吵著要討個說法,得知來龍去脈后,頓時縮成了鵪鶉,那財哥心狠手辣,萬一遷怒到他們頭上,對他們打擊報復怎么辦?

    向家人對向浩博的死諱莫如深,同院的人只當他是被發配勞改了,京郊的墓地多了座新墳,粗糙的石碑上刻著向浩博的姓名與生卒年份,燒盡的紙錢灰隨風四散,漸漸失了蹤跡。

    火車哐當著駛離了京市的范圍,褚歸躺在賀岱岳的下鋪上睡得香沉,賀岱岳坐在床沿,寬闊肩背的陰影將褚歸罩住,猶如捕夢網一般,為褚歸鉤織了一場美夢。

    車廂內僅有偶爾翻動書頁的聲音,在褚歸的行李中,除了衣服,占比最多就是各種醫書,喬德光把本草要術》送給了他,賀岱岳此刻看的是第三冊。

    無人說話,火車駛入一片曠野,褚歸在狹窄的床上翻了半個身:“幾點了?”

    他仍舊困頓,肚子里的餃子和半張雞蛋餅消化殆盡,饑餓感迫使他睜開了眼睛,賀岱岳遞上擰開的水壺:“七點四十。”

    夕陽沉入地平線,暮色蓋過殘存的天光,或有渡鴉盤旋,夏日晝長夜短,換做其他季節,外面的天早黑透了。

    褚歸一覺睡過了晚飯,難怪餓得慌,沈工帶著身煙味進車廂,瞧見褚歸醒了,叫兩人趕快去吃飯,賀岱岳守了他大半天,先前肚子叫得跟打雷似的。

    一口涼茶清醒了褚歸的頭腦,過了飯點,餐車車廂空蕩蕩的,得虧趙方秀給他們留了飯,否則今晚估計只有吃面條啥的湊合。

    吃過飯消消食, ??,

    他口頭上說著不累,褚歸卻是心疼的,他爬上中鋪,讓賀岱岳躺下休息,雖然床短了點,賀岱岳的腿躺得略顯憋屈,終歸比坐著舒服。

    夜徹底黑了,窗外隱約出現了高高低低的山林,光怪陸離的樹影在夜色中透著幾分滲人的氣息。褚歸探頭向下瞅了瞅,賀岱岳閉著眼,似乎睡著了。

    對面沈工的鼾聲如雷,褚歸揉了兩個紙團塞住耳朵,還是賀岱岳好,睡覺是抱得緊了點,但至少不打呼嚕。

    到了半夜,鼾聲中摻雜了磨牙聲與說夢話的聲音,上鋪的人一聲大叫將褚歸吵醒,他徹底失了睡意,對面下鋪黑乎乎的一團,褚歸嚇了跳,定睛一看是何工靠坐在床上。

    上午沈工請褚歸換鋪位時說何工有腰傷,褚歸沒想到他竟然嚴重到無法入睡了。

    “媳婦我錯了!”上鋪的夢做得十分精彩,褚歸沒忍住笑了聲,底下何工抬起頭,于黑暗中對上褚歸的視線。

    褚歸踩著輔助點下了床,賀岱岳頓時驚醒:“當歸?”

    “你接著睡,我去上個廁所。”褚歸安撫住賀岱岳,大半夜的,別折騰了。

    過道的光照進車廂,何工突然皺眉:“小褚,能麻煩你幫我個忙嗎?我腰好像動不了了。”

    何工的語氣仿佛在說一件疏松平常的小事,他出現這種癥狀不是頭一回了,前些年動了次手術,醫生叮囑他要靜養,可他哪靜得下來呢。

    褚歸立馬回過身,何工伸著手,想借力站起來。

    “何工您別動。”褚歸扶住何工的手,“您仔細跟我說說您腰現在是什么感覺?”

    “脹痛,麻,跟針扎似的。”何工因腰傷看過無數次醫生了,如何回答已形成了條件反射,“小褚你是醫生?”

    上午光顧著聊部隊當兵的事了,褚歸僅透露了一個姓名,何工他們下意識以為褚歸是在部隊里干文職的。

    “嗯。”褚歸把著何工的脈搏,神色慢慢變得凝重。

    “我的腰傷是不是復發了?”何工毫不意外地猜出了答案,“有沒有辦法緩解一下?撐個三五天就行。”

    何工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褚歸最不想遇到的便是這種患者,明知會有怎樣的后果,依然義無反顧地把責任放在身體前面。

    “最多四天。”褚歸打開了車廂里的燈,叫醒打呼嚕的沈工,他要替何工針灸,得來個人幫他把何工從靠坐的姿勢改成趴著。

    車廂內的人全醒了,沈工前一秒睡眼朦朧,后一秒慌亂下床,腰傷復發不是一刻的事,何工定然早有察覺,把他們瞞得死死的。

    “火車上應該備了應急藥箱,你們誰去找列車員說明一下情況,盡快帶一瓶酒精回來。”褚歸取了針囊,上粗下細的銀針整齊地排列在里面。

    “我去我去!”沈工步伐凌亂地跑了出去,另外兩人緊張地詢問褚歸有沒有他們能幫上忙的地方。

    沈工帶回來的不止酒精,還有值班的列車員。在幾人的圍觀下,褚歸用酒精給銀針

    消了毒,穩穩地扎在何工的各處穴位上。 ?,記住?

    褚歸捻動銀針,何工表情舒緩,腰部的脹痛和刺麻逐步削弱。

    沈工與何工共事多年,深知他的腰傷有多嚴重多難治,因此他看向褚歸的目光里滿是震嘆。

    褚歸收針時何工已睡了過去,他示意沈工他們噤聲:“讓何工睡吧,到湖省前我再給他施兩次針,不管你們問題有多棘手,一周內必須送何工去醫院,不然他腰部以下很可能會癱瘓。我跟何工定的期限是四天,你們別說漏嘴了。”

    癱瘓一字沉沉在了沈工三人心上,沈工張了張嘴,褚歸明白他的意思,搖頭道:“我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了。”

    “麻煩小褚醫生了。”沈工鄭重道謝,“我一定會送何工去醫院的。”

    沈工下定了決心,到時候他即便是綁,也要把何工綁到醫院。

    后半夜相安無事,三日凌晨,列車進入湖省的地界,離到站僅剩五個小時。褚歸尚未適應鼾聲與夢話交雜的夜晚,活生生熬出了黑眼圈。

    三次針灸,何工付了五塊錢的診費,多了褚歸不肯收。

    趙方秀拿著喇叭提醒乘客即將到站,行至褚歸所在的車廂,她關掉了喇叭:“褚醫生,待會兒到站你在車廂里等我幾分鐘,我帶你們去辦換乘的手續。”

    她對褚歸的態度比剛上車時更加熱情,趙方秀有宮寒的毛病,褚歸給她開了個藥方,沒要診費。

    褚歸學得雜,什么內、外、男、女、老、少大大小小的毛病均有涉獵,著實讓沈工等人開了一番眼界。

    湖省到了,火車停靠站臺,何工他們隨人群下了車,褚歸埋頭靠在賀岱岳肩窩上小聲嘟囔:“我快困死了。”

    沈工的胡嚕真的好吵!說夢話那個到底做了什么對不起他媳婦的事啊,天天晚上在夢里道歉!

    煩死了!

    賀岱岳像胡嚕小貓一般胡嚕褚歸的后頸:“堅持,等到家了我給你重新鋪床,保證讓你好好睡個痛快。”

    趙秀芳請男同事把褚歸一人的行李搬下了火車,湖省到雙城的車次下午三點發車,褚歸把行李寄存在車站,跟賀岱岳到外面透了透氣。

    作為數條鐵路的中轉站,車站外的國營飯店生意非常紅火,褚歸點了兩道當地的特色菜,辣得他齜牙咧嘴,賀岱岳倒了碗熱水,褚歸涮掉上面的辣椒,方嘗到了滋味。

    賀岱岳面不改色地咽下紅艷艷的辣椒,見他吃得香,褚歸躍躍欲試。

    小炒肉里的青紅椒多過連肥帶瘦的肉片,褚歸一邊伸著舌尖吸氣一邊刨飯,辣得腦門冒汗臉頰發紅。

    辣是真的辣,上癮是真的上癮。

    “吃多了小心肚子疼。”賀岱岳擋住了褚歸的筷子,之前沒吃過辣的人,乍然過量很容易鬧肚子。

    褚歸遺憾收手,他一師兄貌似挺能吃辣的,哪天有機會給他寄點干辣椒回去,他以前總嫌京市的辣椒不夠勁。

    湖省到雙城的火車標準時長是八小時,下午三點發車,到雙城恰好晚上十一點,褚歸準備找招待所住一晚,調整好體力,真正的困難還在后面。

    賀岱岳的老家位于澤城西南的漳懷縣,縣下是公社,公社過了才是村或者大隊。

    這路,遠著呢。!

    第36章

    澤城的建筑明顯不如湖省氣派,深夜,下車的旅客面容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抱著棍子坐在臺階上打瞌睡的挑夫們一擁而上,操著濃重的鄉音拉客。

    火車站的招待所在出站口對面,幾步路的功夫,褚歸兩手提著箱子,艱難護在賀岱岳前面。在一眾灰布衣衫青布褲子中,穿著白襯衣的他們充滿了大城市體面人的氣勢。

    “麻煩讓一讓,我們去前面招待所。”褚歸肅著臉,挑夫們回頭望望招待所,麻木地散開了。

    褚歸遞上介紹信,接待員拎出鑰匙:“要一間房還是兩間?”

    “一間,謝謝。”褚歸交了錢,跟著接待員往里走。

    同是招待所,火車站邊上的與京市醫院的差別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面積小了近三分之一,床上的枕巾洗得發黃,搪瓷盆破了皮,處處透著寒酸。

    褚歸掃了掃床上的灰,放松地坐下,比這更差的地方他都住過了,沒啥好矯情的。

    “辛苦你了。”賀岱岳替褚歸捏肩揉腿,心疼地親了親他疲憊的眉眼。

    褚歸搖搖頭,緩過勁去水房打了盆熱水,接待員說太晚洗不了澡,他們只能將就擦擦身。

    擦身得脫衣服,褚歸本想讓賀岱岳扭過頭去,又覺得似乎多此一舉,算了,早晚是要坦誠相見的。自我說服后褚歸解開了襯衣扣子,賀岱岳把帕子擰到半干,殷勤地舉起:“我幫你擦背。”

    褚正清打的鞭痕已經消散,褚歸的皮膚恢復成了光潔平滑的模樣,天花板上的燈照得他后背發亮,凸起的蝴蝶骨宛如振翅欲飛。

    勁瘦的腰肢弧度柔軟,相比賀岱岳,褚歸少了幾分力量感的身體略顯單薄,像細弱枝頭上攀手易折的嫩芽,任憑風雨如何欺凌,始終保留著一股不屈的韌勁。

    濕熱的棉布帕子擦過潤白的皮膚,很快浮起一層淺紅,賀岱岳呼吸一滯,以為自己力道重了。

    感受著后背上若有似無觸碰,褚歸無奈轉身,賀岱岳是要給他擦出一朵花嗎?

    前方風光更艷,賀岱岳嗓子眼里燒了一把火,往上口干舌燥,往下……

    褚歸擦完了上半身,套上干凈的汗衫,他身上的肉仿佛全長在了一處,等褚歸穿上了褲子,賀岱岳那把火差不多也燒穿了。

    “我重新換盆水。”褚歸的帕子精準命中賀岱岳的下腹,賀岱岳悶哼一聲,愈發精神。

    褚歸第一盆水磨磨蹭蹭地打了一十分鐘,估摸著賀岱岳該完事了,敲敲門:“我能進來了嗎?”

    “能。”門后傳來賀岱岳的聲音,低沉中帶著一絲緊繃。見他衣衫齊整,褚歸愣了下,委婉地暗示憋久了對身體不好。

    “再給你十——”賀岱岳脫衣服的速度永遠令褚歸猝不及防,他接下褚歸手里的搪瓷盆放到板凳上,說了句“不用管它”便動作豪邁把帕子浸到了水里。

    褚歸抬眼,真的不用管嗎?

    吸引從來不是單方面的,褚歸眼睛黏在賀岱岳的身上,其實他有點想管一管了。

    在褚歸意動的瞬間,理智及時上線,提醒他明早得繼續趕火車,走山路。褚歸立刻清心寡欲,他打了個哈欠,催賀岱岳擦快點。

    火車站附近向來是嘈雜的,尤其是褚歸他們住的是招待所一樓,馬路邊的動靜清晰地破窗而入,告訴趕路的人該起床了。

    吃了碗熱乎乎的面條,褚歸鼓起干勁將行李提上火車,趙方德兄妹倆的人情照拂到了澤城,讓他們得以在人潮涌動的車廂中擁有一席之地。

    澤城到漳懷花了兩小時出頭,上午十點,褚歸站上了漳懷火車站的地面。

    “你以前是怎么從公社到縣城的?”

    賀岱岳回憶著他僅有的幾次上縣城的經歷,“我到農資站問問有沒有車能捎我們一段。”

    賀岱岳他們青山公社在漳懷縣的十三個公社里常年吊車尾,至今未通公路,公社里的人上縣城多數靠步行,更多的人活了一輩子,沒見過縣城長啥樣。

    這事只能賀岱岳來,褚歸寄存了大件行李,提著竹箱隨他一處處打聽。

    漳懷縣的糧站、農資站、供銷社等單位集中分布在火車站的東面,包括縣衛生院,褚歸以后少不了要跟這里的人打交道,他記住位置,打算等安頓好了再來一趟。

    烈日炎炎,褚歸汗濕了后背,他們連問了三個地方,今日均沒有往公社方向的車。

    “你們上衛生院看看吧,昨天青山公社有人摔到了頭,他們要是回去,你們正好一塊。”最后是糧站門口的人給賀岱岳出了個主意,他媳婦是衛生院的護士,晚上吃飯時提了一嘴,所以他有印象。

    賀岱岳謝過對方,到供銷社稱了一兩白糖,去衛生院找人總不能空著手,何況他有求于人。

    縣衛生院是由三棟排成一排的兩層小樓組成的,大門在中間,賀岱岳杵著拐杖到咨詢臺:“同志你好,請問昨天青山公社送來的病人在哪個病房?”

    “青山公社?”不知為何,褚歸在護士眼里看到了一絲同情,“左邊直走第五間病房。”

    一、一、三……賀岱岳默數著,一個男人垂著頭險些跟賀岱岳撞上,幸好賀岱岳反應迅速,側身貼到墻上躲開了。

    “對不住。”男人抬頭,看清賀岱岳的長相后驚訝地拔高了聲調,“岳娃子你回來了!你腿咋了?”

    “大伯!你怎么在這里?”賀岱岳認出了對方,那病房里住的是誰?

    “你快跟我進來。”大伯顧不上回答,拉著賀岱岳往病房里走,“春娟,岳娃子回來了!”

    褚歸匆匆跟上,隨后就看到賀岱岳扔了拐杖,沖著病床上的人喊了一聲媽。

    賀岱岳有媽?上輩子賀岱岳不是說他媽死了么?褚歸徹底亂了,沒等他理清時間線,身前的賀岱岳轟然倒了下去。

    “岱岳!”褚歸嚇得魂飛魄散,用力托住了賀岱岳。

    “哎喲我的天老爺!”大伯連忙搭手,把賀岱岳放到了

    凳子上。

    一番兵荒馬亂后,褚歸從大伯口中了解了事情的始末。上個月困山村忙完雙搶,月底交了公糧,村長通知一號分糧。前天上午分了糧,下午賀岱岳母親進山砍柴,到了夜里,賀岱岳大伯母找她借針線,發現屋里黑著無人應答,猜她在山里出了事。村里人打著電筒找了半宿,終于在某個山坳里找到了人。

    他們連夜把人送到了公社衛生所,衛生所的醫生水平有限,稱他治不了,讓往縣里送。

    “我昨天下午剛給岳娃子發了電報。”

    大伯愁眉苦臉的,好好的娃斷腿退了伍,他媽又摔到了腦袋昏迷不醒,這以后咋辦哦!

    褚歸出示了行醫證,跟衛生院的人表明了身份,他把過賀岱岳的脈了,受了刺激氣血逆行,過會兒自然會醒。

    棘手的是賀岱岳母親,醫生說她腦部有淤血,是否能好,他們也拿不準。目前醫生的治療方案還算可行,褚歸暫時沒有進行干預。

    五號病房住滿了,賀岱岳被安排到了隔壁,他暈了大概一十分鐘,睜眼卻恍如隔世。

    賀岱岳打量著周圍的環境,一時忘了身在何地,腦袋中紛雜的記憶阻礙了他正常思考,看上去跟傻了似的。

    “岱岳你醒了。”

    褚歸快步行至病床前,“你母親的病情——”

    賀岱岳的眼神讓褚歸中斷了言語,他為何如此驚喜地看著自己。

    “當歸。”賀岱岳起身,一把抱住了褚歸,“當歸,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岱岳?”褚歸語氣顫抖,他的夢想成真了?

    賀岱岳一切的疑惑都有了解釋,為什么他在第一次見到就感覺特別熟悉,為什么老爺子問他喜歡啥樣的對象時他會想到褚歸,為什么褚歸對他這么好……

    “對不起,我來遲了。”賀岱岳緊緊擁了一下松開,“謝謝你,當歸。”

    謝謝你依然選擇了我。

    “不遲,你來得正正好。”褚歸握住賀岱岳的手,眼底眉梢皆是笑意。

    眼下并非互述衷腸的時候,待賀岱岳情緒平復,褚歸問出了他的困擾:“我記得你上輩子跟我說伯母不在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以賀岱岳的角度時間線倒退至上一世的七月四日,褚正清遭遇醫鬧的當天。

    聽聞有人持刀鬧事,賀岱岳奮不顧身地沖上樓梯,然而在右腿的拖累下,他的手堪堪擦過褚正清的衣角。褚正清急救的同時,因劇烈奔跑導致右腿腿骨再次移位的賀岱岳被送往了另一間手術室。

    首長蘇醒后,堅決不允許賀岱岳提前出院,直到他收到大伯發來的電報。

    柱子護送賀岱岳回了老家,迎接他的是嗩吶吹奏哀樂,以及掛滿白幡的靈堂。

    若說右腿殘疾是賀岱岳心頭難以愈合的傷疤,那么母親的去世便是伴隨他永生的不可提及的痛。

    “上輩子遇到你的那天是我媽的忌日。”賀岱岳故意模糊了他母親去世的細節,褚歸自然無法理清楚時間線。

    “不對啊。”褚歸知道時間節點后反而更亂了,“按照伯母的脈象,持續昏迷是最壞的結果。”

    “我大伯他們不是那種人。”賀岱岳被褚歸未言的假設駭住,“會不會是出了什么意外?”

    凡事無絕對,意外同樣具有可能性,褚歸點點頭:“我去申請一個單人病房,后面幾天我們輪換守著伯母。”

    上輩子的事他們改不了,這輩子,一定不會讓意外發生。!

    第37章

    賀岱岳家的親戚關系并不復雜,他父親那邊一個大伯一個三姑,母親潘中菊這邊兩個舅舅,爺奶健在,倒是外公外婆去得早,三年**,折了不少人。

    賀大伯跟大伯娘一輩子跟土地打交道,皮膚被太陽曬成麥色,雙手粗糙,指甲縫里嵌著泥灰。

    賀岱岳在病房里守著,賀大伯隨褚歸上火車站取行李,他走路時拘謹地往邊上靠,生怕自己把褚歸身上的衣服弄臟了。

    賀家的男人身材都比較高大,聽說他們祖上是北邊來的,不過超過幾代人里超過一米八的只有賀岱岳一個,其他成年男丁基本在一米七七左右。

    莊稼人力氣大,別看賀大伯五十多了,扛著褚歸裝了半箱書的木制行李箱臉不紅氣不喘,甚至想把賀岱岳的行囊一塊提上。

    “大伯我來。”褚歸跟著賀岱岳喊大伯,態度謙虛且親和,完全是以小輩自處,“大伯身體真好,您在村里干活肯定拿的是滿工分吧?”

    提起干活,賀大伯挺起了胸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們村里的人勤快,拿滿工分的多得很。”

    褚歸贊同地點點頭,困山村的人窮歸窮,但個頂個的勤快,哪怕是集體作業,也鮮少有人偷懶,換在條件好的大隊,絕對年年評先進。

    馬路縫里長了一窩野草,賀大伯穿著草鞋的腳從上面踩過,他挑慣了百八十斤的擔子,步伐一顛一顛地極富節奏感,褚歸險些被他落下。

    氣喘吁吁地回了衛生院,潘中菊已換到了單人間。賀岱岳還了賀大伯他們墊付的醫藥費,他多給了五塊錢,大伯娘使勁擺手:“又不是什么外人,你跟我們客氣撒子。”

    說完大伯娘看看賀大伯,提出要走,少干一天活少記一天工分,家里的自留地、牲畜,農村嘛,一年到頭難得清閑。

    時值正午,賀岱岳讓他們吃了飯再走。賀大伯答應了,到了國營飯店,夫妻二人各點了碗最便宜的菜湯面,賀岱岳加了份炒回鍋肉,賀大伯心疼得用筷子抽他:“你不過日子啦!”

    如果賀岱岳仍在部隊當軍官,這份紅燒肉賀大伯吃就吃了,但他眼下的條件,不省著點以后咋娶媳婦,彩禮低了,姑娘能看上他?

    賀大伯苦口婆心地勸,賀岱岳無奈把回鍋肉取消了,吃碗菜湯面了事。

    “大伯他們走了?”褚歸合上醫書,病床上的潘中菊呼吸平穩,臉上摔下山坳時被荒草樹枝劃出的傷痕結了痂,腦側的腫包是致使她昏迷的原因。

    “走了。”昨天公社的人把牛車趕了回去,賀大伯他們得走上四個多小時方能到家,送完他們,賀岱岳到供銷社買了兩個飯盒,借水洗干凈給褚歸打包了午飯。

    晶瑩的白米飯裝了一個飯盒,另一個是炒空心菜和肉沫茄子,他剛瞧了隔壁桌的回鍋肉,對褚歸而言太肥了。

    二人在衛生院守了三天,第四日早上,褚歸照常買了包子到衛生院換賀岱岳去招待所休息。

    今日的縣城比前些天熱鬧,供銷社門口烏泱泱全是人,看打扮和

    行頭似乎是從各個公社來的。褚歸從路人的交談中得知今日逢大集,難怪連衛生院也忙碌了許多。

    褚歸上輩子由于身份原因并未體驗過農村的集市,他把熱乎的包子喂了個到賀岱岳嘴里:“外面好熱鬧,等你腿好了我們抽空去逛逛。”

    中年男人的聲音從遲疑轉為驚喜,“真是你回來了啊,你大伯跟我說的時候我還不敢相信。”

    “楊叔。”來人是困山村的村長楊桂平,楊姓是困山村的第一大姓,其次是王與蔡,賀岱岳起身將他迎了進來。

    楊桂平手里提了五六個雞蛋:“你媽怎么樣了?”

    “一直沒醒。楊叔,這是我朋友褚歸,京市的醫生。”賀岱岳介紹道,“他是特意下鄉支援農村醫療的,我想讓他住我們村里,您看行不行?”

    啥?住我們村?楊桂平愣住,隨即激動地點頭:“行!當然行!不過我們村地方偏僻,你朋友……”

    楊桂平盼困山村有個駐村的醫生盼了幾十年,可京市來的醫生,真愿意去他們村嗎?

    “楊叔,村里的情況岱岳全跟我講過了,正是因為大家缺醫生,我才更應該來。”褚歸給楊桂平看了蓋有衛生部印章的函件,“我的戶口在京市,具體的手續后面可能要麻煩楊叔您帶我到公社辦理一下。”

    “好好好。”楊叔連連答應,“褚醫生,你真是個大好人啊,我替我們村的大伙兒謝謝你了!”

    說完楊叔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褚歸好像跟他說的是方言?

    “褚醫生,你竟然會說我們當地話。”楊桂平嘖嘖稱奇,“你以前來過嗎?”

    “楊叔您叫我褚歸或者小褚就行。”褚歸撒了個謊,“以前沒來過,我跟岱岳學的,不然大家來看病,說半天結果我沒聽懂,豈不是白費口水。”

    褚歸故意開玩笑和楊叔拉近了關系,楊叔轉而問起褚歸想把衛生所建在哪個地方。

    “岱岳家旁邊——”

    “這個等褚歸到村里再說也不遲。”賀岱岳打斷褚歸,“對了楊叔,我不打算讓我媽繼續喂牛了,她身體不知道要養多久,你看看村里誰家合適,讓他們把牛牽走吧。”

    楊叔略微思考了片刻,覺得賀岱岳的話在理,于是同意了他的提議。

    村里有人在集市上擺攤,聊了十來分鐘,楊叔放下雞蛋準備離開,臨走前他想起一件事:“醫生說你媽哪天能出院了嗎?到時候我叫你二哥趕牛車來接你們。”

    “后天。”褚歸代替賀岱岳答道,明天若能平安度過,以潘中菊的狀態,接回家興許反而有利于她的恢復。

    定下后天出院的時間,拒絕賀岱岳的相送,楊叔轉身出了病房。

    “你家旁邊的空屋現在養著牛?”聰明如褚歸,很快猜到了賀岱岳打斷他的緣由。

    賀岱岳父親去世后,村里人可憐他們孤兒寡母,將放牛的任務

    交給了潘中菊,每天割草喂牛記六個公分,比下地干活輕省,賀岱岳因此得了個放牛娃的外號。后來村里王二家的接手了耕牛,賀岱岳家隔壁原先喂牛的屋子才成了空屋。

    “小時候村里的孩子可羨慕我了,為了騎牛背,他們經常搶著幫我割草。”

    賀岱岳說起幼時的趣事,他童年生活雖然清貧,卻不曾缺失過快樂。

    村里的孩子到了七八歲,早的五六歲,多多少少得為家里干活出力,放牛、割豬草、背柴、拔草、洗衣做飯,賀岱岳上無兄姐下無弟妹,村里活計比他多的小孩大有人在。

    賀岱岳口中的童年褚歸未曾經歷過,他垂眼想象著賀岱岳描繪的畫面,上山打鳥、下水摸魚,該多快樂啊。

    漳懷縣的集市十天一場,周圍的公社紛紛以大隊為單位在街上擺攤,糧油米面等計劃商品有公家管制,不允許私下售賣,集市上多是各類農副產品,例如瓜果蔬菜、自家做的掃把、簸箕等等。

    困山村四面環山,出行難,但山里資源豐富,七八月正是菌子的季節,鮮菌、干菌擺了幾堆,楊桂平到集上時,他們已經賣得七七八八了。

    “楊叔。”

    跟著楊桂平到縣里的兩人蹲在地上,身后放著之前裝菌子的背簍和麻布袋。

    “賣了多少錢?”楊桂平跨過攤位,其中一人打開裝錢的小包,零碎的毛票約兩指厚。他們鮮菌賣的三分一斤,干菌一毛,加上掃把啥的,共賣了十三塊七毛五。

    能買兩三頭小豬崽了!

    “嗯,把錢收好,千萬別丟了。”楊桂平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大聲吆喝著,將剩下的鮮菌子用五分錢兩捧的價格賣了,招呼兩人收攤回家。

    干菌耐存放,賣不完下個集接著賣。

    “啊?桂平叔,我們不買小豬崽了嗎?”管錢年輕人叫楊慶功,跟楊桂平是實打實的親戚,他一臉殷切,養豬多好,能分錢能吃肉,早上楊桂平明明說了賣完東西上牲畜區買兩頭小豬崽的。

    “不買了,錢攢著有更重要的用處。”想到褚歸即將到困山村當駐村醫生,楊桂平心頭陣陣火熱,人家千里迢迢從京市而來,他不能把人虧待了。

    楊桂平決定給褚歸用青磚修一個衛生所,其他醫生有的待遇,褚歸通通要有。

    面對兩人疑惑的視線,楊桂平湊近:“我們村馬上要有醫生了,京市來的大醫生!噓,小聲點,莫讓別個曉得了。”

    褚歸的手續一日未落實,楊桂平的心一日不能安穩,萬一被人挖了墻角,他怕是要嘔死。

    醫生,京市來的大醫生,二人聞言捂住了嘴,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興奮。

    “你倆有啥捎帶的嗎?”公社的供銷社貨品沒縣里齊,遇上大集,村里人偶爾會喊他們捎帶點東西。

    “我媽叫我買兩條繡了紅雙喜的枕巾。”楊慶功撓了撓頭,她媽托人替他說了門親事,他前天跟姑娘見了面,互相看對了眼,紅雙喜的枕巾是干嘛用的不言而喻。

    楊桂平打趣了一句,同他進供銷社買了枕巾。

    集市僅在上午開放,三人凌晨便起了床,揣上昨夜備好的干糧背著背簍翻山越嶺,到公社搭了牛車,方在七點趕到了集市。牛車的速度慢,唯一的優點是能拉東西,回程背簍空空,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步行。!

    第38章

    縣醫院的醫生護士忙得團團轉,病人大排長隊,嚴學海憋得不行,趁間隙去上了個廁所,剛脫了褲子,碰到同事,兩人互相念叨了幾句,每次逢集都跟打仗似的。

    “嚴醫生,你說院長咋不讓那個叫褚歸的來幫忙呢?京市的醫生,本事肯定不差,要是有他幫忙,我們好歹能輕松點。”

    小縣城的人對京市自帶光環,無論人或物,但凡沾上京市兩個字,立馬高出幾個檔次。

    “那可不一定。”嚴學海哼了聲,“有本事能來我們這種小地方?你要是他,你愿意放著好好的京市不待,去鄉下當土大夫?誰知道是不是鬧出人命來避風頭的。”

    嚴學海是縣衛生院的醫生,從業七年,見褚歸年紀輕輕,他下意識認為褚歸是家庭背景深厚的特權人士,對褚歸的態度頗為冷淡。

    有如此猜測的不止嚴學海一個,他無所謂這話會不會傳到褚歸耳朵里。

    “我哪比得了褚醫生。”對方打了個哈哈,拉上褲鏈悄悄撇嘴,人褚醫生是思想覺悟高的好同志,愿意主動獻身農村醫療事業,你嚴學海胡咧咧個屁。

    甩干手上的水珠,二人繼續在各自的辦公室坐診,聽病人講什么腰酸啊、頭疼啊、咳嗽啊,重復且枯燥。

    待到散集,新進的病人慢慢減少,嚴學海喝了口水,暗想今天運氣挺好,沒遇著啥棘手的病人。

    事實證明,人閑著不能亂說話,嚴學海手上的搪瓷杯底剛挨到桌面,一個男人就抱著個孩子沖進了縣衛生院的大門,身后遠遠跟著三個滿臉焦急的大人。

    男人顧不上掛號,徑直把孩子抱到了嚴學海面前:“學海你快給你外甥看看,他早上突然喊肚子痛,一直哭!”

    原來男人是嚴學海的姐夫,他抱著的小孩已陷入了昏迷,臉色緋紅,嚴學海一摸,額頭滾燙。

    “你們早上喂壯壯吃了些什么?”嚴學海一邊甩溫度計,一邊問,“我大姐呢?”

    嚴學海知道孩子主要是他姐在照顧,孩子的事他姐更清楚。看了眼溫度計的刻度,嚴學海將其放到壯壯腋下,讓姐夫按著壯壯的手臂夾緊。

    “你大姐在后面,早上吃了些啥我也不曉得,我趕著上班,你大姐喂的飯。”姐夫緊盯著嚴學海把脈,“壯壯是吃錯東西了嗎?”

    “有可能。”嚴學海松開壯壯的手腕,檢查了一下他的眼睛和嘴巴,發現他舌苔發慌,嘴里臭氣熏人。

    “壯壯!壯壯!”此時嚴學海的姐姐趕到,她頭發跑得亂糟糟的,急得臉色發白,“學海,壯壯怎么樣了?”

    嚴學海抽出了溫度計,紅色的線在四十的刻度下,昏迷中的壯壯手腳抽搐,他心下一緊,連忙讓護士進行緊急降溫。

    “大姐你別慌,你把壯壯早上吃過的東西給我說一遍,除了喊肚子痛,他拉肚子了嗎,大便如何?”嚴學海沉著語氣,安撫他姐的情緒。

    嚴大姐急促吸氣,咽了咽口水:“他早上吃了半碗稀飯,一個雞蛋,幾口面條,跟他往他

    吃的一樣,他拉肚子了,大便我沒看。”

    壯壯今年三歲,飯量跟正常同齡人相當,至于大便,臭烘烘的,即使是親生母親,嚴大姐也難免會嫌棄。

    嚴學海又仔細問了問,嚴大姐能答的一一答了,壯壯是她生的老二,有了帶老大的經驗,她便少了許多當初的小心翼翼,況且兩個孩子,她哪做得到時時刻刻盯著呢。

    壯壯的爺奶站在嚴大姐的后面,聞言奶奶眼神心虛躲閃,嚴學海無法立刻確定病因,憑經驗開了退燒藥,給壯壯扎了支屁股針。

    昏睡中的小孩吃痛掙扎,嚴大姐心疼得直掉眼淚。

    嚴學海開的藥遲遲未見效,壯壯的體溫仍在三十九到四十度之間徘徊,再燒下去后果不堪設想,嚴學海求助到衛生院的主任,壯壯奶奶終于受不住內心的煎熬,說她給壯壯喂了昨天的剩菜。

    “那剩菜倒了浪費,我本來是熱來給我和老頭子吃的,壯壯吵著要,我就喂了一點。”

    壯壯奶奶言語中帶著后悔和不解,幾口剩菜,她跟老頭子吃了好好的,怎么孩子兇險成這樣?

    “小孩子能跟大人比嗎?”嚴學海簡直服了,大夏天的,什么菜放一夜不壞,小孩子腸胃弱,吃了不出事才怪!

    嚴學海憤怒的同時松了一口氣,總算是找到原因了。

    主任診斷為痢疾,重新用藥,在嚴學海等人滿心以為壯壯會有所好轉時,跌到三十八度的體溫再次飆升到了四十。

    “要不請褚醫生來試試,人家從小學醫,又是京市中醫藥大學的高材生,興許能有辦法。”跟嚴學海在廁所打招呼的蔣姓醫生小聲提議道,他早想見識見識褚歸的本事了。

    嚴學海正欲開口,嚴大姐已抓住了對方的胳膊,求他請褚醫生救救壯壯。

    褚歸在病房給躺著的潘中菊做了經絡按摩,潘中菊身材中等,一米五幾的個子,齊耳短發,看雙手的印記,同樣飽經風霜。

    賀岱岳的長相有三分隨了潘中菊,母子倆皆是薄耳垂,褚歸抬手捏了捏自個兒的肉嘟嘟的厚耳垂,街坊鄰居常夸他厚耳垂有福氣,他幼時不覺得,遇到賀岱岳后深以為然。

    他確實很有福氣。

    “褚醫生。”蔣醫生猛地推開房門,“有個孩子高燒昏迷,我們用了藥絲毫沒見效,想請您幫忙去看看。”

    褚歸迅速起身,把潘中菊交給住院部的護士,健步如飛地隨蔣醫生前往嚴學海的辦公室。

    盡管對褚歸的身份存疑,嚴學海如今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他如實告知了褚歸壯壯的病情和用過的藥:“早上七點半左右吃了隔夜的剩菜,八點多開始肚子痛,拉肚子,發燒昏迷,中途伴隨手腳抽搐……”

    褚歸診完脈,查看過舌苔后扒了壯壯的褲子,臭氣襲來他眉頭紋絲不動。

    “不是普通痢疾,是中毒性痢疾。”普通痢疾常見,癥狀主要為腹痛腹瀉,和中毒性痢疾有所區別,褚歸一語斷定。

    褚歸取了三棱針重刺壯壯手上的十宣和十二井穴位放血,沒過多久壯壯出了一身冷汗,

    睜開眼睛哇哇哭著喊媽。

    “醒了醒了!”蔣醫生興高采烈,他崇拜地看向褚歸,不愧是醫藥大學的高材生。

    褚歸擬了藥方,請主任在上面簽字,他未在衛生院掛職,柜臺不認他的名字,得主任簽了字,嚴大姐他們才能抓到藥。

    主任治過數次痢疾,他默默比對了褚歸的藥方,白頭翁、二花、牛子、白芍、炒扁豆……痛快簽了字,他將藥方遞給嚴大姐。

    嚴學海神情復雜地向褚歸道謝,蔣醫生瞥了他一眼,心想讓你背后說褚醫生壞話,怎么著,打臉了吧。

    褚歸對衛生院眾人對他的態度早有心理準備,他到醫院三天,今日是第四天,院長跟主任對坐診一事只字不提,明顯是不信任他醫術的表現。

    他們的做法在情理之中,畢竟嚴學海說得對,一個人好端端地怎么可能放棄大好前程,從京市跑到偏遠的雙城,到青山公社下的小山村當村醫。

    何況他們在此之前丁點消息都沒收到,擺明了有隱情。

    現在他們相信了,隱情不隱情的暫且不談,褚歸是的的確確有硬本事的人。

    簡短的交談后,褚歸婉拒了主任讓他在衛生院坐診的邀請,若有棘手的病情他倒是隨時可以幫忙。

    十二點,壯壯服下了煎好的中藥,約莫十分鐘,出完汗,身上的熱度降到了正常范圍,去廁所拉了兩次,神色恢復如常。

    嚴大姐抱著壯壯來給褚歸道謝,嚴姐夫買了一堆水果讓褚歸務必收下。褚歸摸了摸壯壯的脈,笑著揉揉孩子的頭發:“下午再喝半劑就好了,余下的扔了,是藥三分毒,能少喝盡量少喝點。家里的鍋碗瓢盆用開水燙一燙,注意衛生。”

    痢疾是傳染性疾病,雖然嚴學海很可能交代過了,褚歸仍然叮囑了一番。

    賀岱岳睡到下午三點,他早上回招待所先洗了個澡,接著把換下的衣服搓了,睡醒擦把臉,收了衣服疊整齊,隨即頂著大太陽到醫院。

    嚴姐夫送的水果是當地種的紫皮葡萄,葡萄粒指頭大小,香氣濃郁,瞧著蠻誘人的,褚歸有段時間沒吃新鮮水果了,他拿飯盒洗了一串,揪一粒進嘴,酸酸甜甜,還行。

    “哪來的葡萄。”賀岱岳吐出幾顆葡萄籽,連皮帶肉咽了。

    褚歸笑他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把壯壯的事講了:“他爸非要送,好吃嗎?”

    “好吃。”賀岱岳以為褚歸喜歡,“等回去了我在院子里給你種一棵。”

    一般的葡萄酸大過甜,他記得誰家好像有純甜的薄皮葡萄,到時候去討一段葡萄藤來。

    “再搭個架子乘涼。”褚歸伸手比劃,賀岱岳家的院子大,搭了葡萄架還有很寬的面積,“對了,今晚我不回招待所睡了。”

    不知為何,褚歸從下午起,心里總感覺慌慌的,上次他在京市醫院眼皮子跳了一下午,晚上槐花胡同起火,他直覺今晚一定有事發生。

    “嗯。”賀岱岳喂了褚歸一粒剝了皮的葡萄,葡萄皮紫色的汁水流了他一手。褚歸砸吧砸吧嘴,葡萄的酸澀大部分來自于葡萄皮,剝完皮的葡萄口感更上一層樓。

    飯盒里的葡萄全光溜溜地進了褚歸的嘴,他滿足地打了個嗝,搖搖頭:“我吃不下了。”

    賀岱岳這才洗了手,順便端了盆水替潘中菊擦身。!

    第39章

    是夜,褚歸倚著賀岱岳的肩膀打起了瞌睡,衛生院的單人病房容納一張病床后,單邊的空隙僅夠擺一張陪床的躺椅,賀岱岳讓褚歸躺著睡,他坐凳子上守是一樣的。

    躺椅的寬度無法容納兩人,除非褚歸趴賀岱岳身上,但褚歸到底是個成年男性,一百多斤的重量,壓久了賀岱岳照樣吃不消。

    “到半夜叫醒我,我換你。”褚歸側身躺倒,臉朝著賀岱岳的方向緩緩入睡。

    心里惦記著事,褚歸睡得不太安穩,他夢見了賀岱岳上輩子回村時的情形,望著跪在靈堂中痛哭的賀岱岳,褚歸的眼淚從眼角滑至鬢發間。

    剛剛搭建好的靈堂十分簡陋,潘中菊走得突然,賀大伯翻遍了屋子,找出了幾毛錢,親戚們湊錢給潘中菊買了副薄棺,棺材兩角點著白蠟,賀岱岳重重磕頭,稱他不孝,回來晚了。

    高大的漢子哭得無聲無息,神色中的悲慟令人喉頭發堵鼻頭發酸,褚歸撈了個空,難過得近乎窒息。

    “當歸、當歸。”褚歸的抽泣驚到了賀岱岳,他試探著將人搖醒,褚歸淚眼婆娑的撲著抱住他脖子,眼淚蹭濕了他半張臉。

    擦干淚水,褚歸貼著賀岱岳的耳朵:“我以后會一直陪著你的。”

    賀岱岳心軟得一塌糊涂,他拇指拂過褚歸通紅的眼角:“你夢到什么了?”

    褚歸的視線轉向病床,正想說他的夢,就發現潘中菊的手指好像動了一下,是他眼花了嗎?

    “岱岳!”褚歸用力眨眼,激動地把住賀岱岳的胳膊,“伯母的手指動了!”

    賀岱岳唰地轉過頭,病床上,昏迷了五天的潘中菊睜開了雙眼,她茫然地轉動著眼珠,賀岱岳握住她的右手:“媽,你醒了!”

    “岱岳?”潘中菊聽出了賀岱岳的聲音,“岱岳你怎么回來了?”

    潘中菊的反應有些異常,她的下一句話讓賀岱岳的心瞬間跌入了谷底:“岱岳,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見啊,你沒點燈嗎?”

    困山村沒通電,晚上的照明全靠蠟燭或煤油燈。

    潘中菊眨了眨眼,她想起來自己在背柴時摔倒了,所以不是賀岱岳沒點燈,是她瞎了?潘中菊反抓住賀岱岳的手,臉上寫滿了慌亂:“岱岳,我看不見了!”

    “媽,你別怕媽,我在呢。”賀岱岳安慰潘中菊,“醫生說你摔到了頭,腦袋里有淤血,失明是暫時的,等淤血散了就能看見了。”

    事實上賀岱岳并不確定潘中菊的失明是否能痊愈,猶豫間褚歸攬住了他的肩:“伯母,岱岳說的沒錯,等淤血散了你的眼睛自然會好的。”

    潘中菊循聲偏了偏頭,她分不清此時是白天抑或黑夜:“岱岳,是醫生在說話嗎?”

    “媽,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在京市交的朋友,叫褚歸,他也是醫生。”賀岱岳牽著潘中菊的手放到了褚歸的手背上,褚歸雙手握住,和賀岱岳交換了一個眼神。

    “伯母,您放心,我從小跟著爺爺學醫,保證能把你的眼睛治好。”褚歸從不

    曾夸贊自己的醫術,但此刻他故意在潘中菊面前把自己講得很厲害,“我們家的醫術是祖傳的,開了一百多年的醫館,我白天剛幫縣醫院治了個病人。”

    潘中菊果然信了,她漸漸平靜下來:“那麻煩你了。”

    “不客氣,伯母。”褚歸將潘中菊的手還給賀岱岳,用口型朝他說了句放心。

    賀岱岳給潘中菊講了她摔倒后的經歷,賀大伯把她送到縣醫院,給自己發了電報,他收到電報立馬跟部隊請了假。為免潘中菊情緒激動,賀岱岳隱瞞了他受傷退伍的事。

    “多虧了你大伯。”潘中菊發出劫后余生的感嘆,“等回去了岱岳你一定要幫我好好謝謝他們。你在部隊過得怎么樣,我這會眼睛看不見,不知道你瘦沒瘦。”

    “沒瘦,我在部隊過得特別好,不信你摸摸。”賀岱岳領著潘中菊的手放到臉上,他被褚歸養了一個來月,身上的肉長了十幾斤。

    褚歸心說幸好潘中菊沒見著他們剛在醫院相遇時和岱岳那模樣,臉頰內凹,面如土色的,跟逃荒的難民一樣,別提多叫人難受了。

    潘中菊撫摸著兒子硬朗的五官,六年的時間,稚氣少年長成了高大的青年,潘中菊喜極而泣,賀岱岳擁住母親,褚歸露出了感動的笑意。

    母子二人說了會兒話,待潘中菊睡下,褚歸跟賀岱岳輕手輕腳地出了病房。

    “伯母能醒過來是一個好現象,說明她腦內的淤血在消散,單靠她自身能恢復到何種程度我不能下定論,但我可以用活血化瘀的藥和針灸輔助,至少能有七成痊愈的把握。”

    褚歸的話讓賀岱岳安了心,經過了上輩子的慘痛結局,他所求不高,只要潘中菊能活著便是萬幸。

    “我想我大概知道我媽當時是怎么死的了。”賀岱岳聲音發鈍,結合村里人的表現和賀大伯某次酒后醉言,他推測潘中菊的是不是意外而是人為,“我媽為了不拖累我,自己吞了老鼠藥。”

    上輩子潘中菊住在多人病房,醒后失明的她聽著同病房人的議論,道她眼睛看不見了會如何影響她當兵的兒子。

    “聽說他兒子在部隊當軍官,還沒結婚,一個人誰來照顧?”

    “不是說她兒子很孝順嗎,當媽的瞎了,他會不會退伍轉業啊,可惜了……”

    潘中菊痛苦無比,懊惱她怎么不干脆死了算了,死了一了百了,省得給兒子添麻煩。

    大伯娘不清楚她打個早飯的功夫,潘中菊為何一下子鬧著要出院,恰好賀大伯來送衣服——家里的活多,夫妻倆商量著讓賀大伯回去了,大伯娘留在衛生院照顧潘中菊。

    無論賀大伯跟大伯娘怎么勸,潘中菊死活不聽,在她的堅持下,醫生開了些藥,給她辦了出院。

    三人沿著路走了半天,到公社時值正午,家家戶戶在屋里吃飯,路上空蕩蕩的,翻山越嶺進了村,把潘中菊安置到臥房,大伯娘餓得前胸貼后背:“弟妹,我去廚房弄點吃的,你有事叫我,行嗎?”

    “行,嫂子你去,實在是麻煩你們了。”潘中

    菊裝得很好,她沖大伯娘歉意地笑了笑,“嫂子你能幫我燒鍋熱水嗎,出了一身汗,我想洗一洗。”

    “吃了飯我幫你洗。”大伯娘爽快答應,她到廚房對賀大伯說潘中菊看開了,先前實在是把她嚇得不輕,“你上地里摘兩根黃瓜,順便跟媽他們說一聲。”

    潘中菊認認真真地吃了頓飯,她眼睛看不見,大伯娘把菜夾到她碗里,她埋頭吃了個精光。待大伯娘刷了碗,鍋里的水燒熱,潘中菊從頭到腳洗了一通,換上干凈衣服。

    待潘中菊收拾齊整,賀家公婆跟村里人紛紛前來探望,潘中菊一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的樣子,道自己運氣好撿回了一條命,眾人七嘴八舌地附和,暗暗佩服潘中菊的堅強樂觀。

    天色漸晚,潘中菊稱她累了,攙著大伯娘的胳膊進屋躺下。

    臥房的木門吱呀合上,堂屋里依稀傳來大伙兒刻意壓低的說話聲,“睡著”的潘中菊摸索著下了床,從衣柜的抽屜里摸出一個紙包。

    沖人的藥味直沖鼻腔,潘中菊雙手顫抖地打開紙包,將藥粉倒進搪瓷杯里,那是賀岱岳參軍后公社發的光榮杯,灰色的藥粉撒了一部分,但其中絕大多數仍然溶化在了水里。

    潘中菊無聲痛哭,她擦了擦淚,毅然決然地端起了搪瓷杯。

    農村老鼠泛濫成災,這包老鼠藥,是村里交公糧那天,潘中菊托人幫她買的,毒性正烈。

    潘中菊在漆黑的臥房中走得悄無聲息,賀大伯擔心賀岱岳知道真相后過分自責,聯合全村人隱瞞了此事。賀岱岳自小與潘中菊相依為命,母子倆的感情村里人皆看在眼里,若讓賀岱岳知曉潘中菊是為了不拖累他而吃了老鼠藥,賀岱岳必然會愧疚終身,甚至做出什么傻事也極有可能。

    再者村里人對潘中菊的死心懷愧疚,那么多人在堂屋,竟然沒一個想著中途進去看一眼。

    賀岱岳之所以能想到老鼠藥,是因為上輩子家里鬧老鼠,某天他買了老鼠藥,路上碰見楊桂平,兩人打了個招呼,楊桂平隨口問他買了啥,賀岱岳說是老鼠藥,楊桂平瞬間變了神色。

    父親去得早,賀岱岳對他記憶全無,前線犧牲的戰友們情況特殊,因此賀岱岳以為潘中菊遺容灰敗是正常現象,并未產生過任何懷疑。

    如今細細想來,處處都是破綻。

    “難怪大伯當年跟我說要是我媽先曉得我已經退了伍,興許不會死。”賀岱岳握緊了拳頭,他理解成了潘中菊得知他退伍,肯定沒心情進山砍柴……

    “好了,你別自責了,伯母現在還活著不是嗎?”褚歸掰開賀岱岳的拳頭,輕揉他掌心的指甲印,“上輩子的事全讓它過去吧。”

    深夜的住院部走廊一片寂靜,賀岱岳裹住褚歸的手指悶悶不語,他需要時間調節一下心情,褚歸勾指撓撓他的掌心,一手撫上他眉頭的溝壑:“莫學我爺爺,皺眉老得快。”

    平心而論,賀岱岳與褚歸同年出生,賀岱岳生日在一月,褚歸六月,賀岱岳長褚歸五個多月,面相上跟差了三五歲似的。

    老得快?那可不行!賀岱岳展平眉頭,心中的沉悶一掃而空。走廊的盡頭有腳步聲響起,賀岱岳抬頭一看,是某個值夜的醫生,拉著褚歸回了病房。!

    第40章

    后半夜褚歸讓賀岱岳在躺椅上睡的,潘中菊醒了,白天賀岱岳要陪著她,沒辦法補覺。

    早上幫母子倆買了早飯,褚歸順道去了趟郵局,他到漳懷那天給褚正清他們發了封電報,同時寄了一封信說明了一下原因,以免他們掛念。如今賀岱岳母親醒轉,褚歸把她的脈象和癥狀以及自己治療的設想寫在了信上,以此咨詢褚正清的看法。

    他雖然有上輩子多出的十二年記憶,然而褚正清始跟著褚歸曾祖父出診,是實打實的行醫五十載,論經驗,褚歸遠在褚正清之下。

    褚歸四號到漳懷,五號電報送達回春堂。郵差把自行車停在回春堂門口,跑上臺階,親手將裝著電報的信封交給了收件人褚正清。

    電報一個字七分,褚歸再不差錢也不能把電報當信紙用,因此電報上的內容十分簡短,僅有“平安至漳懷勿念詳見來信”十一個字。

    褚歸發出的內容經過轉碼由工作人員抄寫在紙上,褚正清跟安書蘭看完,接著輪到韓永康與姜自明他們。一張紙在幾人手里傳來穿去,最后回到安書蘭手上。

    加錢辦了掛號的信從漳懷寄往京市時效約為一周,盡管趙方秀說過褚歸若是有需要,可以讓漳懷火車站的人幫他轉達,但一來一往皆是人情,褚歸并不打算輕易動用。

    郵局八點半上班,褚歸略微等候了片刻,柜臺的工作人員仍是上次的那個,他對褚歸印象深刻,一是褚歸的出眾的長相與氣質,二是他工作十幾年,極少見人寫的信厚得要分三個信封裝的。

    褚歸在火車上詳細記錄了他一路來的見聞,他心里清楚,自己寫得越多,安書蘭看得越開心。為了讓安書蘭在思念他時能有所慰藉,褚歸準備盡可能每周寄上一封。

    寄完信,褚歸回醫館睡至下午,他是被熱醒的,雙城夏日的平均溫度比京市高近五度,他靈魂適應了,身體尚得從頭再來。

    搖著蒲扇喝了杯涼茶,褚歸去了衛生院,一個戴草帽的中年婦女挎著籃子環顧四周,朝褚歸快步走了過來,她掀開籃子上的土棉布:“自家樹上摘的大鴨梨要么?”

    大鴨梨果皮呈黃綠色,表面分布著褐色的小點,皮硬核大,勝在汁水充足,褚歸瞅了眼:“怎么賣的?”

    婦人比了個一,一分錢一個,她挑來賣的全是樹上最大個的,賽過成年人的拳頭,她神情有些忐忑,雞蛋一個才幾分錢,年輕人穿得體體面面的,看著挺有錢的,應該不會嫌貴吧。

    “你買上五個我送你一個。”私下賣東西屬于投機倒把,婦人怕耽擱久了被發現,自己砍了價。

    褚歸掏了五分錢,用手捧著六個梨進了病房。

    “當歸來了,怎么沒多睡會兒?”潘中菊對褚歸的稱呼從褚醫生變成了當歸,得知褚歸從京市而來,要去困山村當村醫,潘中菊直夸褚歸心善。

    “我睡飽了伯母。”梨梗在褚歸的胳膊上壓出了一個個紅印,他衣服上站了梨皮上的灰,賀岱岳伸手撣了撣。

    上午褚歸不在,主任給潘中菊做了檢查,診斷結果跟褚歸一致。潘中菊感覺她好得差不多了,心疼住院花錢,問主任能不能馬上出院,主任嘴快說能,賀岱岳把她勸住了,道褚歸昨兒沒睡好。況且他倆帶著行李,走路太不方便,他們跟楊桂平約了明早趕牛車來接,不差這一天的。 ??,記住?

    褚歸前腳進病房,后腳蔣醫生找了過來,他是個極具上進心的,奈何縣醫院的醫生們水平有限,碰到疑難雜癥多數情況下只能聽天由命。昨天見識了褚歸的能耐,他晚上到家翻出了從醫以來積攢的筆記,打算今天找褚歸為他答疑解難。

    蔣醫生的筆記匯成了一本書,褚歸對此很樂意幫忙,他抬手示意蔣醫生上辦公室說。

    “村里給當歸安排住處了嗎?”潘中菊剛剛親耳聽見蔣醫生非常客氣地跟褚歸說有問題請教,對褚歸的本事有了更具體的認知,“村里全是土房子,不知道當歸住不住得慣。”

    “媽,我跟當歸說好了的,他跟我們住。”賀岱岳給潘中菊削了個梨,切成月牙狀的小瓣,放到飯盒里讓她自己拿著吃,褚歸跟他講的,適當讓潘中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能增加她的安全感,減輕失明對失明的恐慌。

    “跟我們住?可我們家就兩間臥房,還是你爸在時修的。”潘中菊擔心怠慢了褚歸,“要不把堆雜物的那間房收拾出來,你搬過去,讓當歸住你屋子。”

    潘中菊的本意是好的,但賀岱岳不接受,他倒不是嫌棄雜物間:“用不著麻煩,當歸跟我睡一屋,家里的床大,睡得下我們兩個。”

    笑話,他上輩子追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把褚歸哄到手,哪能分房睡。

    潘中菊直覺哪里不對,褚歸進來了,賀岱岳把另一個削好的梨遞給褚歸:“當歸,我們說好了你跟我住的對吧?”

    褚歸疑惑,他不跟賀岱岳住跟誰住?見賀岱岳指了指潘中菊,他隨即反應過來:“對,我們說好了的。”

    “媽,當歸跟我都是男人,我們倆的關系比兄弟還親,住一屋正正好。”賀岱岳話里有話,“你當多了個兒子想,當歸從小跟爺爺奶奶長大,他一個人跟著我來了漳懷,你忍心叫他孤孤單單的嗎?”

    “岱岳說得沒錯,伯母,您千萬別把我當外人同我客氣。”褚歸助攻,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成功說服了潘中菊。

    “好孩子,辛苦你了,以后你啊就把我和岱岳當家里人,你先跟岱岳擠一擠,反正他一年到頭在家待不了幾天。”潘中菊說著想起來一件事,“岱岳,你這次探親假能休多久?”

    “兩個月,我不是有三年沒回家了么,領導體諒我,叫我在家好好陪陪你。”賀岱岳搬出準備好的借口,左右青山公社只有他一個當兵的,隨他怎么說了。

    潘中菊連連稱好,看得出她很是滿足,心里越發迫切的希望她的眼睛能盡快復明。

    褚歸是來拿醫書的,他到了蔣醫生的辦公室方知道蔣醫生今天輪

    休,在醫院等了自己大半天,無論蔣醫生天賦如何,這份心性值得表揚。褚歸大致翻過蔣醫生的筆記,覺得有本醫書很適合他。

    褚家藏書甚廣,能讓褚歸千里迢迢自京市帶到漳懷的醫書均是優中選優。褚歸拿的是病理綜述,蔣醫生的問題在于學得太籠統,而人體復雜,他所學僅夠應付些常見病。要想蓋高樓,地基必須打好。

    蔣醫生如獲至寶地收了醫書,褚歸讓他先看,反復看,把上面的內容嚼碎了消化了,記到腦子里,下次自己來衛生院,再替他講解。

    “謝謝褚醫生。”蔣醫生語氣充滿了尊敬的意味,若非擔心冒昧,他甚至想當場拜褚歸為師。什么年齡,他壓根不在乎。

    褚歸給蔣醫生留了賀岱岳家的地址:“要是有事可以叫人給我遞信。”

    蔣醫生鄭重地把寫了地址的紙條夾進醫書扉頁,他決定,以后這本書就是他蔣家的傳家寶了!

    當晚依舊是褚歸睡招待所,睡前他將二人的行李規整齊全,待明日楊桂平趕來牛車,直接放上去就行。

    漳懷環境濕熱蚊蟲繁多,丁點大的墨蚊、咬人特別毒的花蚊、占比最大的黑蚊,褚歸近幾日體驗了個遍,他到供銷社買了蚊香和清涼油,用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一并裝到行囊里。

    凌晨四點,楊桂平準時起了床,作為村長,他是村里唯一有鬧鐘的。以前沒鬧鐘,怕睡過頭,他們要么提前睡,要么硬熬。尤其是農忙時節,常常人起了雞還沒叫嘞。

    叫醒隔壁屋的二兒子,父子倆打著電筒去了賀大伯家,潘中菊昏迷,賀岱岳傷著腿,山路崎嶇,他們得多去幾個,好把人抬回來。

    工具他們都備好了,兩把椅子,幾段麻繩,四根抬杠。

    楊桂平領著五個青壯年出了村,他們各自帶了干糧,頭天烙的雜糧餅,賊扎實。透亮的月光穿透山林,手電筒其實派不上多大用場,偶爾遇到拐角,楊桂平會按下開關照一照,行走速度與白天幾乎一致。

    夏日凌晨的山風撲面,幾人漸漸濕了衣衫,是走出的熱汗。天邊黎明的曙光蓋過了月色,楊桂平一行人到了公社,楊二郎坐上牛車,扯動牛繩,黃牛甩甩腦袋,邁開四蹄噠噠向前。

    旭日東升,馬路塵土飛揚,兩邊的田地秧苗郁郁蔥蔥。漳懷一年種兩季稻,早稻是四月至七月,晚稻七月至十月,每年七月搶收早稻搶種晚稻,稱之為雙搶,能累得人脫層皮。

    現下是八月初,雙搶忙過了,不然楊桂平真抽不出人。天氣變幻莫測,雙搶關乎著村里人全年的口糧,在雙搶跟前,凡事皆要繞道。

    黃牛搖著尾巴到了縣城,楊二郎停好牛車,見他爸對著站在衛生院門口一個長得特別眉清目秀的高瘦青年喊了聲“褚歸”。

    前日跟楊桂平趕集的是楊二郎的堂弟和村支書家的小兒子,聽楊桂平說村里即將有醫生,他們光顧著激動,楊桂平說啥是啥,換做楊二郎,他絕對會跑到縣醫院把人見上一見。

    看著年輕得過分的“褚醫生”,楊二郎忍不住產生了懷疑,對

    方真的是正經醫生嗎?

    懷疑歸懷疑,楊二郎終究沒敢吱聲,別看他爸平時對人和和氣氣的,實際上揍人可疼了。

    賀岱岳在里面給潘中菊辦完了出院,褚歸一時無事,遂上院門口等著,見楊桂平帶了五個人,他怔了怔。

    “這位是褚歸褚醫生。”

    賀家到賀岱岳一輩本來行的是代字輩,賀岱岳出生那年潘外公找人給賀岱岳算卦,卦象顯示他命里缺土,于是在代字下加了山,取岱岳為名。

    褚歸友善地同他們打了招呼,楊朗性格和他名字一樣爽朗,沖褚歸笑得最為燦爛,王成才稍微內斂些,總體而言都是好相處的人。褚歸上輩子早跟他們打過交道,因此言行間并未有初見的生疏感。

    “楊叔,有件事我想請你們幫個忙。”褚歸用身體攔住往衛生院里走的楊桂平,楊桂平一停,楊朗五人跟著停下。

    “什么事你說。”楊桂平往旁邊站了站,讓出中間的通道。

    褚歸將潘中菊蘇醒失明的事講了,為了避免潘中菊情緒激動,賀岱岳隱瞞了腿傷退伍的事,請楊桂平他們別說漏嘴,另外村民們那邊也需要楊桂平幫忙知會一聲,至于褚歸自己公社的手續無需著急,哪天空了再辦一樣的。

    “我明白了,二郎,待會兒回公社我們走小路,你去還牛車取抬杠,我們在長坡腳等你。”楊桂平很快規劃好了路線,走小路避開公社熟人,王成才腿腳快,進了村再讓他跑前面給大伙兒提個醒,能瞞一天是一天。

    商量好后幾人兵分兩路,楊朗趕著牛車隨褚歸上招待所拿行李,楊桂平帶著剩下三人進衛生院把賀岱岳母子倆接出來。

    賀岱岳已替潘中菊收拾妥當了,床頭柜上放著褚歸配的藥和一個小包袱。趁楊桂平跟潘中菊說話,王成才拉著賀岱岳到外面,告訴他剛剛他們跟褚歸商量的辦法。

    “你腿腳不方便,等下和潘大娘一起坐牛車,我們帶了兩副抬杠,到了長坡腳莫吭聲,盡管坐上去,保證潘大娘發現不了。”王成才比劃了一下抬杠的結構,賀岱岳人高馬大的,普通椅子坐著窄了點,他們特意找了把大的。

    “平路和上坡我自己能走,下坡勞成才哥你們搭把手。”賀岱岳沒逞強,他一米八七的身高,滿身的肌肉,體重比潘中菊多了七十來斤,抬一路絕對能把王成才他們累趴。

    裝了行李,褚歸攙著潘中菊上了牛車,賀岱岳坐在他的對面,楊桂平他們則在地上走。現在不是互相謙讓的時候,褚歸雖是他們中最年輕的,但論體能還抵不上楊桂平,只有保存好體力,到了山路方能跟上他們的腳步。

    潘中菊瞎著眼,難以分清哪些人在牛車上哪些人在牛車下,加上楊桂平他們故意找話題分散潘中菊的精力,她絲毫未察覺出什么問題。

    “岳娃子拿行李,代光你來扶著你叔娘楊桂平使了個眼色,

    賀代光伸手扶著潘中菊下了牛車,

    王成才與另外兩人提上行李,褚歸雙手空空如也,半是無奈半是好笑地搖搖頭,追著他們到了長坡腳。

    長坡腳是個地名,亦是公社進困山村山路的起點。

    賀岱岳掃了掃路邊的石頭,叫褚歸坐下喝口水:“中途若是累了就喊我,我讓他們走慢點。”

    褚歸點點頭,上輩子挑腳底水泡的經歷他記憶猶新,他又不是受虐狂,這輩子自然懂得該怎么做。

    還了牛車的楊朗挑著椅子健步如飛,到地方站定,楊朗卸下抬杠,把兩頭的椅子分別綁在抬杠的中間,制成簡易的抬轎,前方是段上坡,王成才和賀代光抬著潘中菊走在前面,楊朗在末尾。

    上坡、平路、下坡、拐彎、上坡……出村進村的羊腸小道被一輩輩人踩實,逐漸熾熱的陽光透過小道上方的天空灑落,小道旁的雜草掃過腳背褲腿。幸虧連續晴了一周,小道路面干燥,換做是下雨天,滑得那叫一個要命。

    褚歸雙腿發脹,他堅持走過上坡,喘著粗氣喊停,楊桂平抬眼看了眼日頭:“休息會兒,吃點東西。”

    他們凌晨四點出門,一路馬力全開,將四個多小時的路程縮短了三十來分鐘,離開衛生院時是八點,此刻褚歸手表上的指針轉動到了十一點二十七分,進村的山路,他們走了接近一半。

    褚歸揉了揉雙腿,賀岱岳把他在國營飯店買的白面饅頭分給楊桂平他們,楊桂平連連擺手:“你們吃,我帶了餅。”

    賀岱岳堅持給他們一人塞了一個:“今天多虧了楊叔你們,要是為了一個饅頭跟我客氣,以后有啥事我怎么好意思再找你們幫忙。”

    潘中菊目光失焦地跟著賀岱岳勸,一直以來楊桂平對他們都多有照顧,甭說一個饅頭,哪怕是一桌席也吃得。

    褚歸接了個饅頭,挨著賀岱岳,他看了看潘中菊,靠近賀岱岳的耳朵悄聲問他腿疼不疼。

    “不疼,你腳痛不痛?”賀岱岳見褚歸一個勁地揉小腿肚子,心知他走得艱難。

    褚歸腳上穿著安書蘭納的千層底,兩側的白邊和腳尖被泥土染成了灰色,褚歸事先在鞋里多墊了層鞋墊,他勾著腳掌感受了一下道沒事。

    休息結束,楊桂平起身拍拍褲子上的灰,王成才跟楊朗換了位置,繼續抬著潘中菊趕路。

    褚歸收緊草帽的帽繩,小道邊的枯葉叢里躺著幾朵枯敗的蘑菇,偶爾有各種昆蟲爬過,長著一身黑刺的毛蟲蠕動著爬上路面,賀岱岳一腳踩過,褚歸木著臉避開,地上的蟲不足為慮,要注意的是道旁的松樹,小小的松毛蟲落到皮膚上,那又痛又癢的滋味,褚歸至今心有余悸。

    楊桂平持樹枝走在前面,時不時左右拍打,驅趕棲身在草叢中的長蛇,世世代代在山里的人,自有一套生存經驗。

    所幸一路有驚無險——一條蛇從褚歸的腳背爬過,把他嚇了一跳。

    困山村遙遙在望,王成才加快速度,到了村口,一群人無懼正午的烈日聚做一團,見到王成才,他

    們連忙圍了上去:“成才, ??,

    你楊叔他們呢?”

    “楊叔他們馬上到。”王成才伸脖子瞧了瞧,來的人真不少,倒省得他挨家挨戶地通知了,“潘大娘醒了,但醫生說什么腦部淤血影響了視覺,她眼睛瞧不見了……楊叔讓我跟大伙兒說一聲,岱岳這次是回家探親的,沒傷腿沒退伍,見了面千萬別聲張,明白嗎?”

    “明白明白。”腦子活的立馬領會了王成才的意思,腦袋轉得慢的,聽身邊的人解釋完,一臉恍然大悟。

    “成才,那褚——”村里人聚集到此處,可不單單是為了賀岱岳母子。

    “褚醫生在!楊叔說的是真的,我們村要有醫生了!”王成才的話引起了一片激動的歡呼,多少年了,終于有醫生愿意到他們困山村了!

    王成才交代完,折身迎了回去,村里的男女老少通通跟在他后面,浩浩蕩蕩的隊伍擠滿了小路,楊桂平轉頭看著褚歸:“鄉親們接你來了。”

    隊伍形成了三個梯隊,小孩在前歡快地一路小跑,中間是腿腳靈活的大人們,末了是上了年紀的老爺子老太太。

    看看人頭,一家至少來了一個。

    所有人的目光移向了在場唯一的生面孔,他們眼中有好奇、有疑惑、有驚訝,褚歸望著一張張熟悉的臉龐,笑著做了開場白:“鄉親們好,我是褚歸,以后請大家多多關照。”

    賀岱岳帶頭鼓掌,稀稀拉拉的掌聲逐漸雷動,楊桂平抬手:“大家的心情我知道,但褚醫生一路奔波,我們先讓褚醫生進屋歇歇啊。”

    困山村共四十來戶人家,總人數在三百左右,圍繞著水田呈院狀分布,像賀岱岳家那種獨門獨院屬于少數,當時賀岱岳的父親跟潘中菊結婚,一間房隔成兩間,著實擠得慌,兩口子索性找村上劃了塊宅基地,自己蓋了座小土房。

    村民們把人送到家門口,識趣地止住腳步,賀岱岳跟潘中菊眼下的模樣顯然不方便招待他們。

    “褚醫生,我家在進村左邊第一個院子,有空來我家來坐嘛。”一石激起千層浪,這人話音剛落,其他人爭先恐后地邀請褚歸上自己家。

    褚歸謝過眾人的熱情,熬到進屋,他一屁股癱坐在了板凳上。

    潘中菊勤快,家里到處規規整整的,泥土夯實的地面經年累月失去了最初的平坦,變得疙疙瘩瘩的。褚歸屁股下的板凳腿下正好有個坑,他沒注意,整個人坐下的瞬間往后仰去,賀岱岳連忙拽住他,板凳哐當倒地。

    褚歸一手撐在地上,狼狽地借力站直,賀岱岳抓過他的手吹了吹:“沒摔著吧?”

    “怎么了?當歸摔著了嗎?”潘中菊語氣關切,她聽見板凳倒了的動靜。

    “沒。”賀岱岳拉得及時,褚歸的手僅在地面上輕輕蹭了下,沾了點灰。

    “媽你坐會兒,我帶當歸去廚房洗手。”褚歸在賀岱岳家里住了近十年,對廚房的布局一清二楚,賀岱岳替他遮掩,一塊兒進了廚房。

    粗陶燒制的大水缸在灶臺旁邊,表面涂著深棕色的釉,上

    大下小,兩個半圓形的木板做蓋。褚歸揭開蓋子,葫蘆鋸的水瓢浮在水面上,缸里的水約莫有三分之一深。

    賀岱岳舀了瓢水,替褚歸沖掉手掌上的泥灰,露出細白的掌心,確實沒受傷。廚房開了個后門,屋檐下的洗臉架放著木盆和刷子毛巾等物品。

    賀岱岳洗干凈木盆盛水,褚歸浸濕手帕將就擦了把臉,疲憊地往賀岱岳身上靠:“我想喝水。” ??”

    賀岱岳取下潘中菊用土棉布裁的洗臉帕,把水端到堂屋,潘中菊路上雖未下過地,但太陽明晃晃地懸著,難免熱出了汗。

    賀大伯父子倆把行李提進了賀岱岳的臥房,賀代光貪涼快,舀了缸里的冷水,褚歸喉頭滾動:“生水有細菌,喝多了容易鬧肚子。”

    賀代光瞅瞅瓢里透亮的清水,干干凈凈的,哪有什么細菌,他仰頭咕嘟咽了幾大口,抬胳膊一擦嘴:“褚醫生,我們井里的水可干凈了,不會鬧肚子的。”

    賀代光的回答在褚歸的意料之中,村里人盼醫生、尊敬醫生,但幾十年的習慣,不是他一句話能改變的,除非他拿出切實的證據。

    慢慢來吧,褚歸做好了打持久戰的心理準備。

    “走,去我家吃飯,你大伯娘在家煮好飯了。”中午收了工,賀大伯到村口接人,大伯娘跟媳婦回家做飯,賀大伯跟大伯娘生了一子二女,賀代光是老大,兩個妹妹嫁去了其他村。

    賀大伯他們吃了飯下午要上工,褚歸不好意思為了一口水耽擱,蔫噠噠地去了賀大伯家。

    農村人結婚早,賀代光今年二十六,孩子六歲了,他媳婦后來又懷了一個,結果遇上三年**,落了胎,肚子至今沒動靜。

    “大伯娘有開水嗎?”到了賀大伯家,賀岱岳直奔廚房給褚歸找水喝。上輩子他才不在乎啥生水熟水,褚歸花了老大功夫糾正了他的壞習慣。

    “開水?你看看堂屋暖壺里有沒有。”大伯娘正在拍蒜拌黃瓜,她騰不出手,抬下巴指了指隔壁堂屋。

    他們夏天通常是喝生水,賀家老院子里有井,每天提上幾桶灌滿水缸,渴了舀一瓢直接喝便是,連賀岱岳年近七十的爺爺奶奶皆是如此。

    賀代光媳婦肚子遲遲沒動靜,夫妻倆去公社衛生所看了醫生,醫生說賀代光媳婦宮寒,要忌食辛冷,大伯娘于是三天兩頭燒上一壺開水,讓兒媳婦喝熱的。

    賀岱岳提了提暖水壺,沉甸甸的,他倒出開水,用兩只碗來回倒騰降溫,半碗給褚歸,半碗遞給潘中菊。

    大伯娘把粗瓷碗洗了又洗,鄉下人沒那么多講究,但褚歸是城里來的,聽說城里人日子過得精細,吃飯前碗啊筷的,全得用開水燙一遍。

    賀大伯家的桌子是方方正正的八仙桌,褚歸在堂屋見到了賀岱岳的爺奶,兩位老人看上去比褚正清他們老了不止十歲,白發蒼蒼,腰背佝僂,嗓門倒是大,中氣十足地震得褚歸腦瓜子嗡嗡作響。

    “一些粗茶淡飯,褚歸你莫嫌棄大伯娘擺好碗筷,

    她難得煮了鍋白米飯,緊著給褚歸他們盛了,盛飯勺掉了兩粒米飯在桌面上,賀代光的兒子立馬伸手抓進了嘴里。

    葷菜是青椒炒臘肉,和用干菌燉的小公雞,這會兒政策沒那么嚴,且困山村地勢偏遠,村里的人多多少少都超標準養了幾只。

    其余的是各種素菜,拌茄子拌黃瓜,炒空心菜,炒嫩南瓜絲,冬瓜湯,滿滿當當擺了一桌。

    普普通通的家常菜,因為放的油少,味道略顯寡淡,跟安書蘭做的自是沒法比,不過比賀岱岳強,褚歸接受良好。

    褚歸看了看剁成小塊的雞肉,以及眼巴巴望著他的小蘿卜頭,默默把雞腿夾到了他碗里:“我不喜歡吃雞腿。”

    哪有不喜歡吃雞腿的呢,小蘿卜頭一口咬住,大伯娘無奈縮回手,把臘肉往褚歸面前推了推。

    吃了一碗白米飯,褚歸放下筷子,拒絕了大伯娘的添飯:“大伯娘我吃飽了……沒跟跟你客氣,我們十一點多鐘剛吃了饅頭,不信你問代光哥。”

    吃得狼吞虎咽的賀代光抽空點頭,心想褚歸長得斯文胃口也斯文,一個饅頭一碗飯,真好養活。

    飯后閑話了一會兒家常,三人回了小土房,賀岱岳的屋子許久未住人了,得好好打掃一番。潘中菊幫不上忙,坐在堂屋指揮賀岱岳。

    “涼席在你柜子頂,你燒鍋熱水燙一燙,曬到院子里去,蚊帳在我屋的衣柜里。床上鋪的稻草潮了,正好上個月收了稻子,你跟你楊叔說一聲,上草垛子那挑幾個新稻草,挑二十個吧,鋪厚點,當歸睡著舒服些。”

    賀岱岳一口一個好,他從柜子頂取下涼席,進了潘中菊臥房,徑直打開抽屜,果然從里面翻出了一包味道刺鼻的灰色粉末。

    上輩子的老鼠藥。

    褚歸與賀岱岳對視一眼:“找地方挖個坑埋了吧。”

    說干就干,賀岱岳拿了放在墻角的鋤頭,將老鼠藥埋在了屋后的竹林里。

    兩人處理完老鼠藥,賀代光挑著一桶水進了院子,賀岱岳家沒水井,潘中菊用水經常是他幫忙挑的,反正離得近,潘中菊一個人,挑上一缸水能管四五天的。

    尖銳的哨聲響起,是上工的信號,潘中菊下意識站了起來,邁出一步后悻悻摸索著坐下:“謝謝代光了,你趕緊上工去吧,讓岱岳來挑。”

    賀代光瞅瞅賀岱岳的腿,再瞅瞅褚歸瘦削的身板:“沒事叔娘,我兩下挑完了不耽擱上工。”

    水缸填滿,賀代光提著空桶,小聲跟賀岱岳說道:“水用完跟我說,我悄悄地挑。”

    鍋里的水燒開了,賀岱岳灌了兩壺,晾了一茶缸。他提溜著洗衣服的大木盆放到灶臺邊,涼席卷著豎在木盆里,他扶著,褚歸舀熱水從上往下一遍遍地淋,直至淋透。

    蒸騰的水汽熏紅了褚歸的臉,他熱得汗流浹背,不由得加快了速度,早干完早收工早洗澡。

    “你在家歇著,我去找楊叔拿稻草鋪床。”賀岱岳摸了摸褚歸的臉,“放心,我會喊人幫忙的。”

    舊稻草抱到院子里曬干做柴燒,新稻草一層層交疊著鋪在床板上,最后鋪上曬干了水汽的涼席,用冷水擦兩遍,掛好蚊帳,完活兒。

    褚歸按按涼席,感受了一下手感,窸窸窣窣的,還行。

    接著整理行李,賀岱岳的衣柜里一半的空間放了秋冬的被褥,另一半如今被兩人的衣服填滿,褚歸的醫書只能暫時擱在箱子里。

    “回頭我給你打一個書柜,跟你屋里那個一模一樣的書柜。””

    中午褚歸必然是沒吃飽的,賀岱岳跟他一樣,以他的飯量,若是敞開了吃,大伯娘估計得心里滴血。

    潘中菊在自留地里種了菜,每年分的年豬肉,潘中菊會用鹽腌了,一部分掛在灶臺上熏臘肉,一部分掛在屋檐下做風吹肉。她生性節儉,盡管賀岱岳經常給她寄錢,她依然舍不得多花。

    房梁上的肉成色有深有淺,明顯不是來自同一年,雜物房的大木桶里干豆角、干蘿卜、豆子裝了好幾個麻袋,靠墻一溜煙的泡菜壇,酸蘿卜、酸豇豆、泡姜、泡辣椒、咸菜頭……林林種種不勝枚舉。

    在無數人拉饑荒的年代,潘中菊攢下如此多的糧食,可見她平時在家過的是什么日子。

    賀岱岳家的廚房頂冒出了炊煙,他挑了塊瘦肉多的風吹肉煮熟切片,跟藠頭炒了。褚歸聞到味,吸了吸鼻子。他頭發濕漉漉的往下滴著水,身上帶著淡淡的香皂氣息,是他在醫館用的那種。

    安書蘭給褚歸備的日用品,夠他連續不間斷地用上三個月。

    “能吃飯了么?”褚歸望著鍋,語氣誠懇,“我覺得你的廚藝好像進步了。”

    “馬上。”賀岱岳爆香蒜末,道出其中緣由,“我在醫館閑著的時候跟芳嫂請教了幾招。”

    褚歸瞪圓了眼睛,神情越發期待:“我拿碗筷!”

    張曉芳教賀岱岳時說過一句話,只要賀岱岳肯用心學,按照她教的步驟,炒出來的菜再差也有三分。大火爆炒小火燜,燉湯加水一氣呵成,爆炒要快,燜煮要慢,炒熟放鹽,鍋邊淋醬油提色增香……

    賀岱岳牢牢記住,做的過程中雖然波折了一些,但成果似乎不錯。

    “好吃!”褚歸對賀岱岳豎起大拇指,風吹肉咸香四溢,賀岱岳煸出了肉里的肥油,激發了藠頭本身的風味。原來賀岱岳做飯不是沒有天賦,而是缺少一個好師傅。

    潘中菊嘗了口肉片,腦海里的第一個念頭是好吃,第二個念頭是賀岱岳莫非被部隊調去當了火頭軍?否則賀岱岳在部隊天天吃食堂,上哪學的做飯?

    “一個做菜特別厲害的人教我的,他們祖上是宮里的御廚。”賀岱岳含糊了張曉芳的身份,“媽你嘗嘗我燒的茄子。”

    茄子費油,賀岱岳到底缺乏經驗,油放多了,吃著膩嘴。潘中菊絲毫沒嫌賀岱岳浪費,她攢那么多東西,不就是給賀岱岳留著的嗎,一兩勺油而已,吃完了她接著攢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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