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賀岱岳他們吃完晚飯,村里人陸陸續續下了工,他們扛著鋤頭挑著擔子,三五成群地走著,嘴里談論著賀岱岳母子與褚歸,間或夾雜著感慨,賀岱岳多好的前程啊,可惜了。
“那褚醫生年紀輕輕的,能有真本事嗎?”村頭蔡大家的婆娘言語中帶了七分懷疑,她咋瞧著不太靠譜呢。
“年紀輕輕怎么不能有真本事了?人褚醫生從京市來的,會騙我們不成!”回話的是王二家的媳婦,她男人身體不好,干不得重活,家里四個孩子張嘴要吃飯,日子過得格外緊巴,如今楊桂平把潘中菊養的牛劃給了她家,一天能多掙六個公分,眼見有了盼頭,她絕容不得人說褚歸的壞話。
褚歸是楊桂平親自認可的,說褚歸壞話,等同于質疑楊桂平的人品。
“你懂什么,成才跟我說了,早上褚醫生走的時候,衛生院的主任跟醫生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口,態度別提多好了,褚醫生要是沒真本事,衛生院的人能那樣?”支書媳婦抬著下巴道,“人褚醫生放著京市不待來我們這窮鄉僻壤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我們,誰要是敢傳閑話到褚醫生耳朵里,到時候把褚醫生氣跑了,誰就是全村的罪人!”
身為村支書的媳婦,張紅說的話也比一般人有分量,她看得長遠,褚歸對困山村的意義不僅僅是多了一個治病的醫生那么簡單,他更是村里第一個真真正正的文化人。再說了,村里辦衛生所,褚歸總得找一兩個人打打下手吧,打下手總能學到點東西吧。
所以凡事不能單看表面,他們村必須把褚歸留住了。
借著夕陽,褚歸圍著隔壁的空屋轉了圈,王二家的牽牛時順帶打掃了一下,空屋里隱約有股牲畜氣。屋外的艾草一如既往地茂盛,褚歸洗過澡了,暫時沒動手。
“褚醫生,吃晚飯了嗎?”路過的村民向褚歸打招呼,將從自留地里扯的兩株花生放到賀岱岳家的屋檐下,花生上沾著泥,莫臟了褚醫生的手。
上輩子到困山村的褚歸對人充滿了敵意,唯有賀岱岳是個例外,他第一次體會到村民的熱情,毫無招架的余地。
賀岱岳在廚房洗碗,褚歸把帶泥的花生一顆顆摘下來捧進廚房舀水淘了,剝開花生殼,露出里面裹著紅衣的花生仁。
鮮花生口感脆甜,褚歸自己吃了幾粒,喂了賀岱岳幾粒,剩下的送去了潘中菊的臥房。
“我今年在自留地里種的紅薯,當歸你喜歡吃花生我明年給你種花生。”潘中菊笑呵呵的,對復明充滿了希望。
潘中菊養在后院的雞進了籠,三只老母雞一只大公雞,公雞長著鮮艷的尾羽,雄赳赳氣昂昂的,豆子眼警惕地瞅著到后院刷牙的褚歸。
賀岱岳提了桶熱水到洗澡房,把香皂好毛巾放到潘中菊觸手可及的地方,在外面守著潘中菊洗了澡,他自己再快速沖了沖。
褚歸大字型癱在了床上,渾身上下提不起一點勁,屋外靜悄悄的,村里人體諒他們今日奔波,并未上門打擾。
“你忙完了?”褚歸翻了個
身,眼睛直勾勾望著賀岱岳,不知為何,兩人此刻均在對方眼中獲取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安寧。
粗糙的手掌刺得褚歸腳腕發癢,他下意識縮腳討饒:“我真的累了。”
“不鬧你。”賀岱岳失笑,“今天走了那么多山路,我給你按按腿,明天起床能舒服些。”
褚歸被自己弄了個大紅臉,他抻抻腿,趴在床上,任由賀岱岳捉著他的腳擱到了大腿上。盡管墊了雙層鞋墊,褚歸的腳掌仍被磨得發紅,賀岱岳揉捏著他的腳掌,褚歸哼哼兩聲,舒展了眉頭。
接著是小腿肚,賀岱岳知道褚歸不耐疼,給他打了支預防針:“力道小了起不到效果,忍著點。”
外力按壓著酸痛的深層肌肉,褚歸吃痛**,他錘了下床,緊緊咬住牙關。
賀岱岳按摩的手法是在部隊學的,每次他們拉練完會互相按摩,褚歸被他從腳按到腰,感覺下半身仿佛被拆解了一遍。但說實話,按完的確輕松了不少。
褚歸往里面躺了躺,拍拍席子讓賀岱岳上來。賀岱岳吹了煤油燈,合攏藏青色的粗麻蚊帳。視野朦朧,褚歸抓著賀岱岳的手沉入了夢鄉。
他一覺睡到了次日天光大亮,將之前缺的覺全補上了,愜意地伸了個懶腰,褚歸探腳找到床凳上的拖鞋,賀岱岳不知何時起的,在堂屋跟一個小孩說話。
褚歸認出了小孩,上輩子誤傳他死了,讓賀岱岳跑丟鞋子的鐵蛋,驟然見到生人,他往后躲了一步。
鐵蛋是過來給賀岱岳送雞蛋的,早上大人們要忙著上工,他負責跑腿。鐵蛋奶奶跟潘中菊關系好,受自家條件所限,拿不出什么稀罕的東西,用籃子裝了六個雞蛋,當做她的一份心意。
好些人走親戚才帶四個雞蛋,鐵蛋奶奶的這份禮算得上厚重了。
“潘奶奶,我奶奶說她晚上來看你。”鐵蛋舉手接過籃子,轉頭一溜煙跑了。
褚歸睡過了上工哨,賀岱岳跟潘中菊吃過早飯,在鍋里給他留了一份,一碗稀飯,一個雞蛋,以及兩張蔥花小餅。
困山村的土地上半年種小麥,小麥后是玉米,玉米套種紅薯,紅薯完了繼續小麥,如此往復。
“你打算把衛生所建在哪?”賀岱岳吃了褚歸剩的半張餅,理了理他睡亂的頭發。
“我覺得把隔壁的空屋修整修整就行,中間擋一擋,掛個門簾,普通看病抓藥在外面,若是要檢查扎針啥的上里面。”褚歸說出心中的計劃,建新的衛生所耗時耗力,不如拿空屋改,省的錢用來買藥,兩全其美。
賀岱岳家的位置較為居中,村里人來往也方便。
滿心要為褚歸修一間漂亮青磚房當衛生所的楊桂平聽完褚歸的要求愣住了,這豈不是太委屈了褚歸:“那空屋之前是岱岳他們養牛的,咋能做衛生所呢?我們村是窮,但這點錢還是有的。”
楊桂平合計過,修衛生的石頭和木頭山里多的是,出力的人按天記工分,
村里僅需要出一些買青磚和瓦片之類的材料錢罷了。
“楊叔,
建衛生所是花不了幾個錢,
其他開銷您算過了嗎?”褚歸細數各種常規中藥的價格,衛生所是為村民而建的,不是為褚歸而建。
楊桂平逐漸沉默,褚歸說得在理,錢要花在刀刃上。
“褚歸,我準備明天上午召集村民開個會,你在會上說兩句,讓大伙認認臉,再講講衛生所的章程,行嗎?”楊桂平征求著褚歸的意見,地里最近不是特別忙,耽擱上半天時間沒啥問題。
褚歸點頭答應了,明天上午開會,后天去村里辦理手續,把該備的備齊。想到困山村的山路,褚歸暗暗嘆氣。
“行,我陪你去公社,老王安排人手修整空屋。”楊桂平一拍巴掌,干勁十足地說道。
楊桂平在下午上工時通知了開會的事,一家出一個人頭,其余愿意來的來,不做硬性要求。
愛湊熱鬧是絕大多數人的天性,尤其是事關己身,他們更要去看看了。當下眾人左右互相詢問“明天你去不去”,得到的回答均是兩個字“要去”。
“好了好了,大家趕緊上工吧。”楊桂平擺擺手,村民們背著背簍進了玉米地。
成熟的玉米穗一個個半干不干地掛在玉米桿上,兩兩一組,前面的人負責掰玉米,后面的人負責砍玉米桿。他們走在地壟間的溝里,砍玉米桿的人小心避開紅薯藤,若是損壞的紅薯藤超過規定的數,他們是會被扣相應的工分的。
村民們頂著烈日干得熱火朝天,褚歸同樣在臥房里忙碌,距離給賀岱岳的腿做完手術已過去了五周時間,可以拆掉他腿上的固定物了。
伴隨著固定物的去除,賀岱岳的右腿終于得以重見天日,傷口縫合處已完全愈合。褚歸對比賀岱岳的左右腿,發現右腿白了兩個度,明顯細了一大圈。長期未得到活動,肌肉萎縮是必然的。
“你站起來,右腳慢慢用力。”褚歸扶著賀岱岳的右手,緩緩向前邁步。
賀岱岳在褚歸的指導下進行了初步的康復訓練,右腳太久沒落地,他險些忘了雙腳走路的滋味了。雖然依舊無法脫離拐杖,但拆了固定物至少有一個好處——賀岱岳能正常地穿長褲了。
感受過腳下的地面,賀岱岳激動地抱住褚歸,他兩條腿是一邊長的!
賀岱岳上輩子跛腳的原因是右腿腿骨嚴重錯位愈合不良,導致右腿短了左腿一截,走路時一高一低。褚歸遇見他時他的腿骨早已定型,況且褚歸那會兒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對于賀岱岳的情況是真的束手無策。
潘中菊杵著棍子邁出里屋,怕她摔著,賀岱岳把堂屋里容易絆腳的東西收到了雜物房,凳子貼墻而放,潘中菊漸漸適應了眼前的黑暗,行動相對自如了許多。
堂屋傳來潘中菊的呼喚,賀岱岳拿上拐杖:“媽在叫我,我去看看。”
“去吧。”褚歸輕輕推他一把,“右腿收著點。”
潘中菊忙碌慣了,乍一閑下來感覺渾身哪哪都不得勁,時間變得極為漫長,熬得她抓心撓肺。
“岱岳啊,我想去村里幫著麻包谷。”潘中菊不為工分,只求找點事做,麻包谷是靠手的活兒,她即使瞎了眼,照樣做得來。!
第42章
賀岱岳懂潘中菊的心情,跟他斷腿躺在病床上是一樣的,他好歹能看看書打發時間,潘中菊整日枯坐,去村里麻包谷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行,我送你過去,你要換身衣服嗎?”賀岱岳取下掛在墻上的草帽,見潘中菊搖頭,進屋給褚歸講了一聲,便扶著潘中菊去了老院子。
麻包谷的活兒輕省,村里上工的中老年人們按照分配各自忙碌著,屋子里呲呲麻包谷的聲音夾雜著大伙兒高高低低的嗓門,賀岱岳扶著潘中菊出現時,他們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
“哎喲,中菊你怎么過來了?”鐵蛋奶奶忙不迭起身,視線掃過潘中菊木然的雙眼與手中的長棍,她萬分唏噓。
“我在家實在悶得慌,來找你們說說話。”潘中菊只字未提工分的事,賀岱岳把潘中菊交給鐵蛋奶奶,拜托他們幫忙照看,他下工前來接人。
“說這些話做什么,岳娃子你忙你的吧,你媽我下了工順道就給送回去了。”鐵蛋奶奶在自己位置旁邊加了根板凳,一邊讓潘中菊注意腳下,一邊領著她坐下。
潘中菊撈了穗玉米到手里,動作熟練地搓下玉米粒,賀岱岳在門口站了會兒,見潘中菊精神煥發,笑著跟眾人道了別。
褚歸趴在桌上寫衛生所的規劃,他列了一長串藥材采購清單,不知公社衛生所能否一次性配齊,如若不能,他許是得親自跑一趟縣城。
“有沒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賀岱岳想為褚歸分擔,要不是為了他,褚歸何至于放棄安逸的生活,到困山村來吃苦。
透過賀岱岳的表情,褚歸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放下手里的鋼筆,褚歸扭頭進了臥房,賀岱岳緊隨其后。
“把門關上。”褚歸指指臥房的木門,賀岱岳照做,一人面對面,“把雙手張開。”
賀岱岳依言伸展雙臂,褚歸向前一步鉆進他大敞的胸懷:“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了。”
褚歸舒服地喟嘆,他環著賀岱岳的腰,胸膛下的震動似乎形成了共鳴,褚歸脖頸微仰,賀岱岳低下頭,唇舌交纏的剎那,褚歸渾身一顫,抓緊了賀岱岳的衣擺。
有了上輩子的經驗,賀岱岳愈發如魚得水,褚歸被他親得舌根發酸腿腳發軟,簡直無法招架。
盛夏的燥熱在兩人的身體里燃了一把火,褚歸很快露了行跡,他艱難掙開賀岱岳帶著他體溫的手,欲蓋彌彰地扯下聳到腰腹上的衣擺。
“等你腿好了。”褚歸移開視線,年輕人可真經不起撩撥。
待一人各自平復,褚歸接著寫規劃,賀岱岳拿著蒲扇替他扇風,板凳下蚊香升起裊裊青煙,褚歸穿著長褲套著襪子,把防護做到了極致。
賀岱岳彎腰撓了下腳腕,被褚歸吸引來的蚊子無從下口,饑不擇食地落到了他身上。
后院母雞下了蛋,咯咯噠地叫著,三只母雞,平均一天能有兩個蛋,潘中菊往日一個不舍得吃,全攢來拿到供銷社換錢。賀岱岳上輩子收拾潘中菊的遺物,床腳下的地坑里,小木盒
里放滿了錢票,一數有上千塊,幾年來賀岱岳寄的錢潘中菊一分沒花,年底結算公分還倒攢了錢。
“我去撿!”褚歸像個孩子似的小跑到后院,從雞窩里摸出熱乎乎的雞蛋,放到米缸里,這樣不容易壞。
潘中菊住院期間家里的雞是賀大伯在照料,他早晚來一次,并非怕人偷,而是擔心老鼠作亂。
“我剛數了下,缸里有三十個蛋了,要賣么?”褚歸洗了手,把凳子搬到廚房與堂屋的過道處,那有穿堂風,吹著涼快。
賀岱岳家的小土房結構簡單,進門是堂屋,堂屋左邊兩間臥房,靠外一間是賀岱岳住的,里側則是潘中菊的臥房,廚房與堂屋的過道在潘中菊臥房墻后,中間隔著雜物房。
“不賣,留著我們自己吃。”賀岱岳道,雞蛋送去供銷社一毛三個,三十個雞蛋方能換一塊錢,不如讓潘中菊和褚歸吃了補補身體。
賀岱岳跟潘中菊骨子里其實一個樣,對自己節儉,對別人舍得,他早上煮了兩個雞蛋,潘中菊一個褚歸一個,而他則是稀飯小餅配咸菜。
臨近下工,褚歸把米飯燜在鍋里,去老院子接潘中菊。
“等等,成才啊,你潘大娘干了一下午的活兒,你給她記上兩公分吧。”王成才是村里的記分員,鐵蛋奶奶拖出一個裝玉米芯的籮筐,雖然潘中菊主要是為了打發時間,但干了活該拿的工分得拿,甭管兩分三分的,到年底多少能折算一點。
“不用不用。”潘中菊擺手拒絕,“該我謝謝你們不嫌我添麻煩才對。”
“要的要的!”王成才給潘中菊記了兩分,“潘大娘,我把你名字加上了啊。”
潘中菊笑著謝過王成才,原來瞎了眼一樣能掙工分,她心里別提多高興了。
進了家門,潘中菊歡喜地跟褚歸分享她下午干活掙了兩個工分的事,嘴里念叨她今兒去晚了,明天按時出工,一天估計能有五六個工分。她之前天天拿八九個工分,屬于村里女人中佼佼者,如今瞎了眼,也比村里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太強。
褚歸夸潘中菊能干,不知不覺間和她聊起了安書蘭,聽褚歸講他身上的衣服鞋子全是安書蘭做的,潘中菊直說安書蘭厲害,她摸著褚歸衣服上的針腳:“你奶奶手藝可真好。”
潘中菊的針線活僅限于平日里縫縫補補,汗衫褂子之類的她勉強能做做,完全比不得安書蘭的水平。
“嗯,我曾奶奶原來是王府里的繡娘,我奶奶打小跟她學,打算繼承我曾奶奶的衣缽,后來不是王府沒了么,曾奶奶便在京市開了間成衣鋪子,正好挨著我家醫館。”褚歸語氣懷念,他想安書蘭、想褚正清他們了。
潘中菊和賀岱岳父親的故事說來普通,跟多數村里人一樣,到了年紀經人介紹,互相覺得合適,接著就是定日子辦酒。賀家跟潘家都是實在人,公婆大度和善,兄弟互相幫襯,沒啥糟心事。
隨即提到賀岱岳父親的意外去世,潘中菊并未表現出多難過,近一十年過去,當初的悲慟早已成了傷疤。娘家人勸潘中菊改嫁,
她一個女人帶著幾歲的小娃娃過活哪是件容易的事。潘中菊動搖過,
但她狠不下心把賀岱岳丟下,
帶著賀岱岳改嫁,她又怕男方家對賀岱岳不好,最終放棄了。
賀岱岳的外公外婆可憐潘中菊命苦,時常幫襯她。等賀岱岳長大進了部隊,眼見著生活漸漸有了好轉,卻趕上了三年**。
“我回回過去他們回回說有吃的,直到他們去世,岱岳舅舅才跟我說了實話,哪有什么吃的啊,全是糠殼。”潘中菊抹淚,褚歸遞上手帕,暗自懊惱說錯了話,若非他先說起過往,怎么牽扯出潘中菊的傷心事。
賀岱岳端著菜從廚房出來,疑惑地看著情緒低落的兩人,什么情況?
“沒事,我跟當歸說你外公外婆呢。”潘中菊止住眼淚,“你煎雞蛋了?”
“嗯,煎了兩個蛋煮湯。”賀岱岳放下手里的湯碗,想到一件事,他忘記讓人給兩個舅舅帶信了。
潘中菊摔倒住院賀大伯是通知了潘家的,他們回漳懷的第一天潘大舅跟潘一舅還來衛生院探望了潘中菊,讓賀岱岳有事隨時叫人轉告他們。
“那你明——”明天上午要開會,潘中菊頓了頓,“后天去前進大隊和你舅舅他們說一聲,免得他們擔心。”
前進大隊跟困山村同屬青山公社,困山村在外叫困山大隊,村里人習慣了開口閉口“我們村”,索性一直沒改。尤其是老一輩的,無論走哪,依舊是前進村、漳懷鎮地稱呼,反正又不犯法。
“好。”賀岱岳盛了飯,把菜夾到潘中菊碗里,用油煎過的雞蛋煮出來的湯呈奶白色,搭配嫩綠的絲瓜斷,賣相完勝褚歸第一次做的絲瓜湯。
褚歸默默喝湯,準備晚上把張曉芳寫給他的菜譜悉數交給賀岱岳,以后家里的做飯大任就全靠賀岱岳了。
入夜,賀岱岳點燃了煤油燈,微弱的火光搖搖晃晃,褚歸記得直到他重生前,困山村仍未通電。
張曉芳寫的菜譜褚歸放在了安書蘭陪嫁的竹箱里,七張紙上寫了十來個菜譜,褚歸鄭重拍到賀岱岳手上:“未來的賀大廚,加油!”
“保證完成任務!”賀岱岳在褚歸臉上親了一下,他大致瀏覽了一遍菜譜,指著最上面張曉芳寫的萬能涼拌汁,“明天中午給你做涼拌茄子怎么樣?”
褚歸撈了本醫書躲入蚊帳:“都行,你做啥我吃啥。”
早上醒得遲,褚歸這會兒毫無睡意,嘗試借著煤油燈看書,結果晃得他眼暈,他干脆扔了醫書,靠著賀岱岳小聲說話。
“不知道我奶奶他們收到我寄的信了沒。”賀岱岳的手從背后環過,褚歸把玩著賀岱岳的手指,頭頂挨著他的下巴蹭來蹭去。
如果順利的話,他的信今天應該剛好寄到。
“肯定收到了。”賀岱岳胸膛貼著褚歸的后背,窗外蟲鳴陣陣,突然他耳朵動了動,銳利的視線射向衣柜處。
“什么聲音?”褚歸同樣聽見了異響,他蹭地坐直,賀岱岳預判到他的動作,提前偏了偏頭,避免了一場腦袋磕下巴的慘劇。
窸窸窣窣的聲響在褚歸的音量放大后停了一瞬,他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賀岱岳家里,是有耗子的。
“去!”賀岱岳拍著床板暫時嚇退了耗子,潘中菊上輩子的死因讓他對老鼠藥始終心存抗拒,“你怕貓嗎?”
“不怕。”貓抓老鼠,挺好的,褚歸重新縮進賀岱岳懷里,“明天開完會問問村里誰家有沒有小貓崽,我們抱一只回來養上。”!
第43章
后院的公雞扯著脖子高聲打鳴,賀岱岳小心松開胳膊,露出被他的身型完全包裹的褚歸。雞鳴到第三聲,賀岱岳起了床,清晨微微有些涼意,他扯過被單蓋住了褚歸的腰腹。
“你屋里昨天晚上鬧老鼠了?”潘中菊向來是雞鳴第一聲起床,她昨晚聽見了賀岱岳趕老鼠的動靜,“沒把當歸嚇著吧?我衣柜抽屜里有老鼠藥,你拌點剩飯放到墻角和床底去。”
“當歸說用老鼠藥不安全,死老鼠毒性大,容易傳染到人身上。”賀岱岳給潘中菊講了用老鼠藥的危害,“我打算弄只貓來養,媽你知道村里誰家有小貓嗎?”
“小貓啊?你蔡大爺家倒是有只母貓,不曉得生小貓沒。”潘中菊想了想,覺得養貓的確是個好主意。
母子倆到后院洗漱,賀岱岳用刀片認真刮了胡子,褚歸老嫌他胡茬扎人。潘中菊坐在板凳上拿著木梳慢慢將頭發梳平整,末了讓賀岱岳幫她看看有沒有哪里不妥當。
“挺好的。”賀岱岳摸了摸下巴,確定胡茬刮干凈后擦干刀片,以免生銹影響下次使用。
褚歸今日生物鐘正常運轉,賀岱岳剛擦了火柴把灶里的柴點上,他便醒了。拿掃把掃了衣柜腳下的老鼠屎,褚歸養貓的決心愈發堅定。
八點,村里人早早到了老院子集合,如楊桂平所料,來的人遠不止一家一個,基本上能走路的全出動了,熱鬧程度堪比年底結算公分的時候。
褚歸穿了身新衣,他的衣服來漳懷時在行李箱中壓出了折痕,賀岱岳昨天用搪瓷杯裝著滾燙的開水一點一點給他熨平了。
白襯衣,黑長褲,手里拿著一個筆記本,褚歸一出場,喧鬧的人群立馬變得鴉雀無聲。
哎喲喂,褚醫生可真比公社的大領導都體面!
賀岱岳扶著潘中菊站在人群后方,眼帶笑意地望著臺上的褚歸——楊桂平連夜讓人在老院子搭了個臺子,大家湊的板凳,上面蓋上木板用繩索固定,乍眼看去還有那么幾分像模像樣的。
褚歸遠遠看到了高出人群一大截的賀岱岳,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直至楊桂平結束講話,輪到褚歸發言。
數百人的視線落到了褚歸的身上,孩童天真的眼神中充滿了好奇,身帶病痛的老年人眼里充滿了希冀。褚歸掃過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舉起了喇叭狀的擴音筒。
困山村的擴音筒擴音效果十分有限,為了讓所有人聽清他的發言,褚歸努力提高了音量。憑良心講,他欠困山村的村民們一句感謝,上輩子若無他們的包容與體諒,褚歸不可能過得那般安穩。
褚歸幾乎是喊出了衛生所的章程:凡是困山村本村村民,衛生所一律不收診療費每次抓藥,病人僅需支付兩成的藥費,其余由集體承擔要是有不方便到衛生所的,褚歸可以上門看診……
困山村目前的難點是看病難而非看病貴,褚歸的收費與公社衛生所一致,他在規定的基礎上盡可能地為村民們提供了最大的便利。
褚歸放下擴音筒清
清嗓子,
人群中有人高喊“謝謝褚醫生”,
他笑著看向眾人,表示這是他應該做的。
楊桂平趁此把用空屋改建衛生所的工作提上了日程,開銷走村里的賬:“大伙兒有沒有什么意見?”
“沒有意見!”“沒有!”
回答空前一致,楊桂平樂呵呵地抬手讓大伙安靜下來,他點了幾個人的名字,安排他們從今天下午開始跟著村支書去空屋干活。
散了會,賀岱岳朝著蔡大爺走過去,詢問他是否有小貓。蔡大爺背手拿著根煙桿,聞言睜著被松垮眼皮蓋住的渾濁雙眼搖頭,賀岱岳說遲了兩個月,他家大貓生的貓崽早叫人買走了。
早些年除四害,村里沒啥人養貓,蔡大爺費了老大功夫才從隔壁公社買了一只母貓。
“只有明天上你舅舅家看看了。”村里沒尋到小貓崽,潘中菊想到了前進村,前進村離公社近,興許能問到。
說曹操曹操到,等賀岱岳他們從老院子回家,潘家大舅和二舅正提著東西在門口站著,滿身熱汗的樣子顯然是剛到。
“大舅,二舅。”賀岱岳趕緊上前,然而他仍慢了一步。潘大舅瞧著他的腿,一聲“岱岳你腿能下地了啊”脫口而出。
之前他們在衛生院見到賀岱岳時,賀岱岳行走時右腿是抬著的,與此刻截然不同。
“岱岳你腿咋了?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潘中菊急得沒空搭理兩個哥哥,循著聲上前便要去摸賀岱岳的腿。
“媽,我沒事,你聽我解釋。”賀岱岳一臉無奈,褚歸上前幫忙扶住潘中菊,賀岱岳掏鑰匙開了門,示意懵了的兩位舅舅進屋說。
腿傷露餡,賀岱岳干脆將退伍的事一塊說了,以免潘中菊后面他接連的隱瞞生氣。
“當歸幫我治好了腿,帶我到他家醫館調養,要不是他,我右腿肯定得落下殘疾。”賀岱岳與褚歸對視了一眼,“媽,我不是故意瞞著你的。”
潘中菊眼中盈滿了淚,她隔著褲子摸上賀岱岳的右膝蓋:“媽不怪你,疼壞了吧。退了伍也好,上前線多危險啊,你在部隊,媽老擔心你出事。”
“不疼。”賀岱岳撩起褲腿,讓潘中菊仔仔細細摸了一遍,“當歸說我恢復得快,過一個來月就能好全了。你莫哭了,哭多了傷眼。”
賀岱岳忘了托人帶信,潘家兩位舅舅昨天白跑了趟衛生院,得知潘中菊出了院,他們今兒又抽了半天時間,來困山村瞧瞧具體是個什么情況。
誰曾想弄巧成拙,賀岱岳請全村人幫忙瞞的事,被潘大舅一嘴捅破了。
見潘中菊除了眼睛暫時失明外其他一切安好,兩位舅舅放了心,在屋里略坐了一會兒便說要走了,潘中菊留他們吃午飯,潘二舅連連推辭:“我跟你大舅接了個打家具的活兒,下個星期交貨,我們空了再來。”
潘家舅舅的木匠手藝在公社遠近聞名,他們每次接了活兒,按比例上交一部分到大隊,剩下的錢兄弟倆平分,條件比普通農民能稍微強點。
兩人堅持要走,潘中菊一手拉住
一根胳膊,
叫賀岱岳去廚房煮兩碗開水蛋,
哪有空著肚子走的道理。賀岱岳立馬行動,見大局已定,潘家舅舅扒下妹妹的手,坐回了板凳上。
潘中菊滿意了:“對了大哥,岱岳想養只貓,你們前進大隊有沒有貓兒賣?家里老鼠鬧得兇,我們村的貓兒被賣完了。”
“可能有,你要公貓母貓?我回去給你問問。”潘大舅遲疑道,前進大隊養貓的人家有那么十來戶,開了春天天晚上能聽見貓叫。關鍵是母貓一般四五月份生小貓,如今八月中旬了,很少會有把小貓養到三四個月的。
“當歸喜歡公貓母貓?”潘中菊看向褚歸,她無所謂公母,全憑褚歸的意見。
“啊?”被問到的褚歸愣了下,“不管公貓母貓,能抓老鼠就行。”
潘大舅點頭記下,到時候他打聽打聽,給他們找一只抓老鼠厲害的。
熱騰騰的開水蛋上了桌,賀岱岳煮了四碗,分次端到堂屋,省得潘家舅舅他們跟潘中菊謙讓。潘中菊誤以為賀岱岳煮了他自己的份,埋頭喝了口甜湯,褚歸溜下飯桌,站到刷鍋的賀岱岳身后:“你吃了么?”
“吃了。”賀岱岳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蛋殼已被他扔到后院喂雞,毀尸滅跡。
“哦,那你放糖了嗎,我怎么吃著沒味?”褚歸夾起一個荷包蛋送到賀岱岳嘴邊,瞥了眼米缸,暗示賀岱岳自己識破了他的伎倆。
賀岱岳失笑,張嘴吃下荷包蛋:“我們一人一個,行了吧?”
粗瓷碗里的荷包蛋白白胖胖,湯里擱了白糖和豬油,吃進嘴里又香又甜,甜到賀岱岳心坎上了。
送走兩位舅舅,賀岱岳開始做午飯,他根據張曉芳的菜譜調了碗簡易版涼拌汁。
潘中菊在自留地里種了兩種辣椒,一種本地辣椒一種朝天椒,考慮到褚歸的吃辣能力,以及他和潘中菊忌辛辣,賀岱岳象征性地摘了兩個本地辣椒切碎,與蒜末一起用熱油潑香,加入醬油、白糖、陳醋攪拌均勻。材料有限,張曉芳菜譜里寫的芝麻、五香粉他一律沒放。
大蒜是潘中菊秋天種的,長到春天,拔起來捆成捆掛到墻上,夠吃一整年。
賀岱岳用筷子蘸了點涼拌汁讓褚歸嘗嘗咸淡,褚歸嘬了嘬:“我感覺可以稍微多一丟丟鹽。”
將涼拌汁調到合適的咸度,賀岱岳把煮熟的紫皮長茄撕成了條,澆上涼拌汁,抽了雙筷子遞給褚歸。
“三個字。”褚歸伸手比了個三,“特別棒!”
白糖醬油提鮮,陳醋酸爽開胃,蒜香撲鼻,隱約帶一點點辣,和水煮茄子本身的甜味相得益彰。
“芳嫂寫的調味料我們缺了好幾味,不知道縣城能不能買到。”賀岱岳是親自嘗過張曉芳手藝的人,他十分清楚自己做的菜跟張曉芳做的菜之間的差距,褚歸的特別棒里有七成是感情分。
“不用買。”褚歸挑挑眉,“我們的調味料保證在路上了。”
以褚歸對張曉芳的了解,她既然寫了菜譜,指定會給他寄調味料。況且供銷社頂多賣些油鹽醬醋,哪有什么五香粉之類的。
賀岱岳上輩子做菜,放的調料翻來覆去也就是鹽、醬油、醋、辣椒、大蒜幾樣,普通人家皆是如此。至于放白糖提鮮?想都不敢想!!
第44章
半明朗的天光裹著穿山拂崗的清風,照進了堂屋,賀岱岳碎碎念叨:“水壺里給你灌的是溫水,可以直接喝,糖餅我做了八張,你在路上吃。中午要是趕不回來就在公社歇歇,等四五點鐘太陽沒那么曬了再走。”
褚歸與楊桂平約好了六點在村口碰頭,賀岱岳一路把人送到村口,楊桂平先到,草帽背在身后,沖二人打了聲招呼。
“路上小心。”賀岱岳把水壺和背包從肩上卸下,褚歸左肩挎水壺,右肩挎布包,軍綠色的布包是賀岱岳在部隊時發的,布料非常結實。褚歸低頭左右瞧瞧,莫名聯想到了賀岱岳十六七歲剛參軍時的模樣。
“嗯,我跟楊叔走了。”褚歸朝賀岱岳揮揮手,楊桂平在前面引路,行出數十米遠,褚歸回頭,賀岱岳仍站在原地。
楊桂平放慢腳步遷就著褚歸的速度,中途停下歇息了十來分鐘,褚歸把賀岱岳烙的餅分了楊桂平一張。純白面加白糖的甜餅吃進嘴里是楊桂平愣了下,褚歸再遞第二張,他死活不肯接了:“我在家吃了早飯的,一張夠了。”
細細嚼著嘴里的糖餅,楊桂平內心百味雜陳,一斤白面能換兩斤粗面粉,兩斤粗面粉,能抵他們家一天的口糧了。
怕吃多了趕路肚子疼,褚歸填了個三分飽,活動活動手腳,繼續爬坡過坎。
青山公社的衛生所是由幾間門小平房組成的,禇歸的事具體怎么個流程兩個人均沒有經驗,楊桂平找到認識的醫生說明來意,對方顯然同樣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看向禇歸的目光充滿了不理解。
他帶二人去了所長辦公室,衛生所的所長姓曾,四十多歲的年紀,褚歸依稀從他身上了看到了京市醫院副主任的影子,不是指面容身材相似,而是他們同為西醫的氣質。
“曾所長您好,我是來自京市回春堂的褚歸,畢業于京市中醫藥大學。”褚歸遞上行醫證明和褚正清以回春堂的名義開的介紹信。
曾所長站起來同褚歸握了握手,他走的是西醫的路子,未曾聽過回春堂的大名,京市中醫藥大學卻是知道的。
“請坐。”曾所長指了指他辦公室內的椅子,看過褚歸的行醫證明和介紹信,他抬起頭,“情況我了解了。”
大隊辦衛生所的案例前所未有,公社衛生所的人手都不夠,哪輪得到大隊。對于褚歸的做法,他個人是贊成的,然而行醫證明僅僅是一張紙,褚歸必須經過現場的專業考核。
這樣也是對困山村村民的一種保障,褚歸表示理解:“我愿意接受考核。”
曾所長拿出了一套考題,規定褚歸在兩小時之內做完,考試地點直接設在所長的辦公室,楊桂平在外等候,時不時從窗戶探頭望一望,神情緊張得仿佛被考核的是他而非褚歸。
褚歸捏著考題,莫名有種重回中醫藥大學教室的感覺。考題的難度間門接體現了公社醫生們的水平,褚歸并未托大,認真閱讀了每一道題的題干,隨后寫下自己的答案。
考題涉及到的知識點于褚歸而言十分基礎,
有關西藥的部分他盡量答了,實在不清楚的,他便空著,或用中醫的辯證方法進行了闡述。
“所長,我寫完了。” ??”
曾所長改完考題,在右上角打了個勾,這考題是縣衛生院出的,他手上有答案。公社衛生所的醫生們大多學得不是特別正統,雜七雜八的,沒有明確的中西醫之分。
“看過幾本書。”褚歸謙虛道,若有機會,他其實挺想把西醫也學一學。
見二人出了辦公室,楊桂平一臉關切,褚歸沖他點點頭,接著是實際操作,在曾所長的安排下,褚歸接連診治了三位病人,他沉穩老練的表現令曾所長頻頻側目,看來褚歸的行醫證明確實沒什么水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曾所長心道他今天可能真碰上傳說中的天才了。
第四位病人是個三十出頭的敦厚男人,他咳嗽兩聲:“醫生,我感冒了,你給我開點藥吧。”
“感冒多久了?”褚歸探過脈,感覺男人的脈象不似普通風寒,因此多問了幾句。
“大概半個月了。”男人自覺身強體壯,半個月前淋雨受了涼,他喝了碗媳婦煮的姜湯,壓根沒放在心上,一個小感冒,過兩天自然會好了,哪用得著看醫生吃藥。誰料此次過了半月,仍反反復復的,他才不得已來了衛生所。
男人舌苔厚膩,隱隱透著灰色,中間門有裂紋,褚歸讓他量了體溫,三十八度六,是感冒但又比普通感冒嚴重。為了讓男人理解,褚歸用了個通俗易懂的說法:“重感冒,是不是有時候會覺得頭暈、打寒戰,晚上睡覺經常出汗……”
男人點頭如搗蒜,他的癥狀全叫褚歸說中了。
褚歸給他開了一劑大柴胡湯,酌情調整了其中所含藥材的劑量,男人一看是中藥,變了態度:“能換成西藥嗎?中藥還得煎,太費功夫了。”
費功夫是一回事,男人主要是嫌苦,只不過沒好意思說。
褚歸頓住,曾所長三言兩語把男人打發走了,衛生所的西藥一直緊巴巴的,中藥平日消耗少,庫存相對充足,他當然更希望對方喝中藥了。
順利通過了考核,褚歸現場寫了一張申請表,曾所長在上面簽下他的大名,剩下的手續要蓋了章,到公社政府做相應的報備與審批。簡而言之,辦衛生所比褚歸和楊桂平想象的麻煩。
到了上午的下班時間門,褚歸和楊桂平到公社唯一的飯店吃了頓午飯。衛生所是替困山村辦的,楊桂平搶著要請客,褚歸隨便點了碗便宜的湯面,湊合著吃了。
“曾所長,您看看還有什么差的嗎?”褚歸在衛生所與公社政府之間門往返了數次,千層底都磨平了一層,終于把報備的手續跑完了。
“行了,我讓他們準備準備,你周一來領東西吧。”曾所長的話猶如喂了褚歸他們一顆定心丸,“社員們看病難的問題其實政府的領導跟我們也討論過很多次了,可培養一個醫生有多難褚歸你也清楚,治病救人的事不是兒戲。”
曾所長沉重地嘆了口氣,青山公社下面包含十一個大隊,不知他們何時才能徹底實現病有所醫。!
第45章
褚歸沉默片刻,培養一個醫生確實很難。準確來講,縣級以下的各衛生所配備的許多人根本不能算作醫生,只能叫做普通衛生技術人員,高級醫務人員在大城市扎堆,村里人經常自嘲他們是小病不用治,大病治不了。
“曾所長,關于社員們看病難的問題我有一個想法。”褚歸上輩子在困山村雖然消息閉塞了些,但并非完全與世隔絕,他知道明年初上面會組織巡回醫療隊下基層,不過由于醫療隊人數有限,加上交通困難和食宿等原因,醫療隊下鄉僅惠及到了少數農民。
褚歸覺得公社衛生所可以借鑒巡回醫療隊的方法,定期安排衛生員到大隊去:“這樣一來既改善了鄉親們對看病的需求,又不耽擱干活。”
“我會認真考慮的。”曾所長若有所思,公社的衛生員大都跟底下的生產隊沾親帶故的,動員他們下隊巡診應該不難。
事實上還有另一項真正能改變現狀的舉措——開展醫學速成培訓班,向學員們教授醫學常識和對常見病的簡單治療方法,培養一批專門為農民們看病的“赤腳醫生”。
上輩子這種醫療模式最先在海城的某個公社興起,后來在全國范圍內推廣,褚歸無意搶開創者們的功勞,況且村里人沒讀過多少書,文化水平較低,赤腳醫生們的組成群體多為當時的下鄉知青,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褚歸即使提前也沒多大的意義。
離開衛生所時已臨近五點,褚歸扣上草帽去了趟公社的郵局,看看是否有京市的來信。郵遞員鮮少往村里去,之前韓永康第一次給他寄信,寄了整整一個月,后來賀岱岳便養成了但凡上公社就要去郵局轉轉的習慣。
“京市來的信啊?我找找。”郵局柜臺的員工翻了翻臺賬,“有!一封信,一個包裹。”
褚歸取了信和包裹,寄件人是姜自明的名字,看時間是在他離開后的第二天寄的。
楊桂平提過了包裹,褚歸沒跟他客氣,十來斤的重量他是能提動,但提得動跟提著走兩個小時的山路明顯是兩碼事。
村里,王成才吹響了收工的哨聲,潘中菊今日拿了六個公分,自從昨天曉得賀岱岳傷了腿,她再不肯讓賀岱岳接送,而是跟著鐵蛋奶奶一塊。
潘中菊進門的第一件事是問賀岱岳:“當歸回來了嗎?”
“沒有。”賀岱岳望了望門外的田埂,語氣故作輕松,“估計快了,下午日頭太曬,我讓他晚點回,反正不著急。”
隔壁的空屋經過一日半的修整,頂上的破舊的茅草被拆卸一空,村支書昨天下午去瓦片廠訂了批瓦片,衛生所可以不新修,但房頂必須換。屋里坑坑洼洼的地面鏟平了兩寸,屆時在上面鋪層石板,免得下雨天返潮。
賀代光穿著件灰布褂子打了一天的石板,粗壯的大膀子油亮亮的,他抖掉身上的石頭屑,沖潘中菊喊了聲叔娘:“叔娘,我喝點水。”
借著喝水瞅了眼水缸,夏天用水快,水面沉到缸底,賀代光沖賀岱岳使了個眼色:“待會兒我把水挑過來,你注意
打掩護。”
“不用了光哥,
我媽都知道了。”賀岱岳說了潘大舅一嘴給他嚷嚷露餡的事,
知道了也好,省得想方設法遮掩。
賀代光一氣兒挑了四擔水,他揉了揉肩膀,白天抬了石頭,壓得他肩膀有點發疼。
“光哥你肩膀怎么了?”禇歸一路未曾停歇,走得汗濕了后背,總算趕在太陽落坡前進了村。
“沒事,不小心使過勁了。”賀代光繞繞肩膀,“你今天跟楊叔到公社辦事順利嗎?”
禇歸答了聲順利,聽見動靜的賀岱岳邁過門檻,大步走到禇歸身邊,接過他手里的包裹:“回來了。”
他堂弟跟褚醫生的關系可真好,賀代光莫名有種多余的感覺:“岱岳我走了,家里等我吃飯呢,要挑水隨時叫我。”
“好。”賀岱岳分了三分注意力給與賀代光回應,“餓不餓,想先洗澡先吃飯?”
褚歸其實是想先洗澡的,但不好讓潘中菊等著,遂選了先吃飯。
吃過飯褚歸拆開了姜自明寫的信,如他所料,包裹里裝的是張曉芳給他寄的調味品。用各種罐頭瓶子裝的二八醬、五香粉、大料……沉甸甸一大堆,幾乎承包了褚歸小半年的量。
姜自明的字跟他的人一樣跳脫,末尾兩段話的語氣似是出自張曉芳,褚歸對折信紙,讓賀岱岳把調味料小心收撿,千萬莫被老鼠糟蹋了。
他們在堂屋拆的包裹,褚歸一巴掌拍在胳膊上,吸飽了血的蚊子當場斃命,賀岱岳伸手趕了趕蚊子,替褚歸進臥房拿了換洗的衣服。
褚歸一手擦著頭發,一手將臟衣服放到盆里:“明天我要和楊朗去趟前進大隊,請你舅舅他們打一個藥柜。”
賀岱岳承包了家里洗衣服的活,他支棱著長腿,彎腰在搓衣板上搓得唰唰作響,照他的力度,一件衣服至少要折兩個月的壽命。
“你腿受得住嗎?”賀岱岳停了搓衣服的動作,在清水盆里涮了涮手,捏捏褚歸的小腿肚。
褚歸疼得嘶了一聲,小腿酸脹無比:“我清單上的東西衛生所的曾所長說只能盡量幫我湊一湊,藥柜、桌椅板凳和病床全需要我們自己準備。”
桌椅板凳好解決,病床楊桂平表示他能用竹子做,唯獨藥柜得找專業的木匠。
困山村到前進大隊往返至少六個小時,賀岱岳擔心褚歸吃不消,于是給褚歸出了個主意:“你大概畫張圖紙,標明藥柜的尺寸,交給楊朗,你在家歇著,叫他跑一趟前進大隊找我大舅二舅不也一樣的嗎,何必跟著折騰。”
“對啊,我之前咋沒想到呢!”賀岱岳一語點醒了褚歸,他放下毛巾,頂著一頭東倒西歪的頭發,上臥房拿了紙筆,“岱岳,家里有尺子么?”
尺子自然是沒有的,賀岱岳削了兩根平滑的竹片,以其中一根竹片的寬度為標準,替褚歸現制了一把直尺。
褚歸拿著竹片比了比空屋的長寬,在紙上畫了一個簡易的藥柜,另外是一張與藥柜同寬的柜臺,煤油燈的光線暗淡,褚歸不由自主地趴著湊近了桌面。賀
岱岳晾完衣服,用剪刀絞了煤油燈燒成碳狀的燈芯。
“謝謝你。”
褚歸地親了親為他扇蚊的賀岱岳,“我把圖紙送到村長家馬上回來。”
外面的天黑透了,賀岱岳單手攬住褚歸的腰:“這個點楊二哥他們早睡下了,明天再給他吧。”
褚歸抬手看了眼腕上的表,他畫圖紙畫了有一個小時?村里人沒什么娛樂活動,晚上向來睡得早。
賀岱岳牽著褚歸上廚房舀水洗掉他手上畫圖紙時蹭到的鉛筆灰,褚歸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他踮著后腳跟,老覺得前腳掌有些不舒服。
發現他走路姿勢的異常,待褚歸上了床,賀岱岳瞧了瞧他的腳底板,磨得通紅,明兒要是繼續來回奔波,指定得起泡。
“哎——癢!”褚歸笑著縮腳,“你親我腳干嘛,多臟啊。”
“不臟。”賀岱岳松開褚歸的手欺身向前,看出他的意圖,褚歸連忙翻身躲開。
在賀岱岳面前,褚歸猶如小雞崽似的,哪是老鷹的對手,他一手捂住賀岱岳的嘴:“去擦臉,不擦不準親我!”
怕隔壁的潘中菊聽到,褚歸壓著嗓子眼,毫無威懾力。賀岱岳無奈下床洗了臉,隨后逮著褚歸可勁親了一通,直到褚歸求饒。
“是你自己招惹我的。”褚歸扭腰往旁邊挪了挪,努力忽視賀岱岳的存在感,“叫你停你不聽,咳,我睡了。”
褚歸閉上眼裝縮頭烏龜,耳邊是賀岱岳清晰的呼吸聲:“睡吧。”
昨天到村口,褚歸跟楊桂平依然說的是六點碰面,訂做藥柜的事無需楊桂平出面,因此楊桂平派了楊朗給褚歸帶路。
楊朗五點五十出的家門,遠遠望見村口站了個高大的人影,走近看到是賀岱岳,面帶疑惑地掃了眼他的右腿:“褚醫生讓你跟我去?”
賀岱岳的腿能行嗎?
“不是,褚歸腳起泡了,他畫了藥柜的圖紙,今天要麻煩你單獨跑趟前進大隊了。”賀岱岳遞上圖紙,拿手電筒照著講解了一番,“”
“我記住了。”楊朗把圖紙揣進褲兜,他一個人跑快點,到家還能趕上午飯。
一夜無夢,褚歸醒時一縷朝陽斜斜撒在衣柜頂端,幾點了?褚歸蹭地起床,胡亂踩著鞋子沖到堂屋,他的圖紙呢?
“圖紙我給楊二哥了。”賀岱岳帶出廚房的香氣,他今天換了雞蛋的做法,蒸了碗黃燦燦的雞蛋羹,火候稍過了幾分,雞蛋蒸老了,表面呈蜂窩狀,像蓬松多孔的發糕。
困山村到前進大隊有條小路,楊朗腿腳倒騰得飛快,一路問到潘家所在的院子,他循著鋸木頭的聲音找到了潘二舅。
潘家正經拜師跟人學木匠的是潘二舅,潘姥爺原本打算的是兩個兒子,一個學木匠,一個種地。按照村里的習俗,父母老了歸大兒子奉養,所以潘姥爺托關系把潘二舅送到老木匠那當了學徒。
潘大舅的手藝是潘二舅學了悄悄教給他的,老木匠去世后,兄弟倆搭伙干起了木匠的行當,他們活兒做得細致,漸漸有了口碑,如今誰家娶
妻嫁女請他們打家具,至少得排兩個月的工期。
二舅娘替楊朗倒了杯水,潘二舅看了看褚歸畫的圖紙:“他啥時候要?”
“最快能什么時候?公社衛生所讓褚醫生下周一領東西。”
楊朗捧著水一飲而盡,自己動手倒了第二杯。
“下周一肯定不行。”潘二舅眉頭皺得老高,今天周五了,三天時間,除非他跟潘大舅不吃不喝,“最快要下周五。”
他們手頭上下周交貨的家具基本上弄好了,把其他活往后推推,趕趕工,勉強能把工期壓縮到七天。
“麻煩潘二叔了!”楊朗交了定金,若是賀岱岳要,他們當然一分不收,但藥柜走的是困山村集體的賬,看在賀岱岳的面子上,潘二舅少收了三成工費。
商量好下周五楊朗帶人來提貨,潘二舅起身送客,走到院門口,迎面撞上提著個籠子的潘大舅,楊朗停住腳步,喊了聲潘大叔。
“你是?”潘大舅感覺楊朗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見過。
“岱岳村里楊村長家的老二,褚醫生托他來請我們打套藥柜。”潘二舅為他做介紹,他之前見到楊朗的反應跟潘大舅差不多,潘中菊嫁到困山村二十來年,他們走親戚時必然碰見過。
“哦,你來得剛好!”潘大舅提起籠子,“岱岳叫我找的貓兒,你順帶幫他帶回去一下。”
竹編的籠子里墊著干稻草,蜷縮成一團的小貓炸著毛向眼前的巨人兇狠地哈氣,四條小腿抓著稻草,尾巴翹得老高。
潘大舅昨晚得知大隊東頭的一家人有小貓,他特意一早出了門,從一窩小貓里選了只個頭最大,提起來會縮后腿的,老話說提起來縮后腿的貓避水,愛抓老鼠。
裝小貓的籠子轉移到了楊朗手中,兩個來月的小貓加上籠子三斤重,對楊朗而言算不上什么負擔。
多了個小東西,楊朗略微放慢了返程時的速度,以免把它給嚇壞了。離開了母貓的小貓在路上叫得十分凄慘,一聲接一聲的,楊朗拍了拍籠子:“你要享福了,養你的人可是我們村里條件最好的,別叫,留著精力等會兒討好你的新主人。”
說完小貓果然不叫了,楊朗忍不住驚訝,這貓莫非聽得懂人話?
楊朗徑直將貓送到了賀岱岳家,三人正在吃午飯,賀岱岳招呼他吃飯,楊朗放下籠子:“不吃了,我媽煮了我的飯的,潘大叔讓給你帶的貓兒。褚醫生,藥柜最快下周五提貨。”
“辛苦了。”褚歸放下筷子,楊朗擺擺手,好似怕賀岱岳強留他吃飯,轉身一溜煙跑了。
褚歸低頭看向竹籠,對上兩只圓滾滾的小貓眼。
“喵~”小貓沖著褚歸嗲嗲地叫了一聲,淺藍色的眼睛鑲了圈黑邊,賀岱岳手伸進籠子抓著小貓的后脖頸提溜起來,褚歸方看清小貓的花色,一只貍中帶白的貍花貓。
頭頂、背部跟尾巴帶有花紋,面向褚歸的腹部則是純白,細細的尾巴夾在蜷縮的后腿間,怪乖巧的。
“縮后腿了嗎?”潘中菊望著賀岱岳的方向,聽賀岱岳說縮了后腿的,滿意笑道,“縮后腿的貓才會抓老鼠。”!
第46章
賀岱岳與褚歸均沒有養貓的經驗,巴掌大的小貓,可能剛斷奶,不知該給它吃點什么。褚歸留了兩口飯,用菜湯加碎肉給它拌了拌放到地上。
驟然到了新環境的小貓表現得有些怕生,賀岱岳用背簍將它倒扣在里面以防逃跑。透過背簍的縫隙,褚歸見聞著味的小貓爬到碗邊,埋頭吃了起來,尾巴根蜷著,一副防備的姿態。
小貓吃得肚子溜圓,褚歸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用背簍扣著,它該拉在哪?
“要不我白天把它栓到后院,晚上放雜物房里?”兩人對著這么個小東西不知所措,潘中菊聽得發笑,道土貓好養活,不用那么小心。
賀岱岳將小貓提溜到了后院,用籮筐做了個窩。小貓一身的奶毛炸呼呼的,褚歸伸手戳了戳它的頭頂,柔軟的觸感通過指腹傳導至神經,直叫人心頭發軟。
小貓怯生生地縮著身體,但沒再躲避褚歸的觸碰,褚歸嘴角浮現一絲笑意:“給它取個名字吧。”
“啊?”賀岱岳一臉茫然,貓還要取名字的嗎?他瞥了眼被褚歸撓得完全放松了警惕的小貓:“你來取,我不會。”
褚歸腦中空白了一瞬:“天麻?”
貍花貓在漳懷的方言里叫做麻貓,加上白白的肚子跟藍眼睛,褚歸下意識蹦出了天麻二字。
“行,就叫天麻。”賀岱岳贊成道,褚歸哭笑不得,他們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反正小貓的名字定下來了,天麻是只性格溫順的小公貓,很快適應了新環境,第二天便會在褚歸喂飯時主動蹭他了。
天麻不挑食,給什么吃什么,炒的空心菜照樣左嚼嚼右嚼嚼吞進肚子里,褚歸總懷疑若是讓它敞開了吃,它能把自己的肚子撐爆。
賀岱岳解了拴著天麻的繩子,這下可不得了了,天麻直接成了褚歸的跟屁蟲,褚歸走哪,它邁著四條小短腿顛顛地跟哪,簡直成了精了。
周日,賀代光幾個負責翻修空房的青壯年將瓦片挑了回來。從困山村的高處往下看,村里的房子幾乎全是瓦片頂,無論蓋房時預算是否充足,買瓦片的錢是一定有的。
天麻蹲在褚歸的腳邊和他一起看鋪瓦,賀大伯踩著梯子爬上房頂,他蓋瓦片的技術在村里數一數二,灰黑色的瓦片交相重疊,無論下多大的雨,十年內絕不帶漏。
空屋的土墻糊了新泥,裝上新的窗戶,待瓦片鋪好,外部結構便算完工。
褚歸仰頭看得脖酸,彎腰拎起了天麻,小東西湊啥熱鬧,人多事多的,萬一被人踩死了。
日上中天,賀岱岳開始生火做飯,飄散的香氣惹得在空屋干活的人頻頻咽口水,今天的菜又有肉,真饞人。
褚歸燒火的動作已非常嫻熟,他鼓搗著火鉗夾了把柴火,順勢在灶里掏了掏。臘肉要先水煮一遍,鍋里的水咕嘟咕嘟沸騰著,賀岱岳在菜板上咚咚咚切苦瓜。
細長的苦瓜綠油油的,表皮疙疙瘩瘩,賀岱岳拿鹽腌了會兒,減少苦瓜中的苦味。褚歸第一次吃賀岱岳做的
苦瓜時,
以為吃到了黃連,
苦得他險些當場吐了出來。
煮熟的臘肉切成薄片,賀岱岳菜做得一般,刀工卻很好,他投喂了褚歸一片瘦肉,天麻仰著腦袋喵了一聲,向賀岱岳討食。
“臘肉太咸了,你不能吃。”賀岱岳無情拒絕了天麻的乞求,褚歸叼著瘦肉轉了個身,讓小貓貓眼睜睜看著自己吃實在太殘忍了。
臘肉在鍋里煸出肥油,下腌過的苦瓜,無需再放鹽,炒到苦瓜斷生即可。
炒好的肉賀岱岳盛了兩份,一份端給賀大伯,讓他帶回去吃,當是孝敬爺奶的。否則賀岱岳天天吃肉,而賀家爺奶頓頓青菜,說出去絕對會被人戳脊梁骨。
賀家爺奶上年紀干不了重活,每人一天掙四五個工分,賀奶奶早早把管家權交給了大伯娘,老兩口時常幫著喂喂豬、做做飯,打理家里的自留地,從不吃閑飯。
例如今天大伯娘跟兒媳下地掰玉米,賀奶奶請了半個小時的假,提前回家做飯。
“爸、媽,岳娃子給你們端的肉。”賀大伯把苦瓜炒肉擱到桌上,與賀奶奶做的兩道缺油少鹽的炒四季豆和空心菜形成一個三角。
“岳娃子咋頓頓做肉呢,中菊也不攔著他點,三兩下霍霍完了,以后吃啥。”賀奶奶瞅著油汪汪的肉急了,“等下我得說說他去!”
賀奶奶拿了個空碗將肉倒出來,殘留的油用空心菜反復抹了,賀代光的小兒子賀聰盯著肉流口水,賀奶奶喂了他一塊肥肉:“瞧瞧你媽和你奶她們到哪了,祖祖馬上盛飯。”
大伯娘瞅見桌上的肉,心里一突,沖賀大伯使了個眼色,無須多問,除了賀岱岳,不年不節的,沒人會給他們松肉。
賀岱岳家頓頓吃肉的消息已經在村里傳遍了,大伙兒都在猜照賀岱岳如此大手大腳,潘中菊攢的肉能堅持到哪天。
不止是肉,聽說賀岱岳炒一個菜要兩勺油,有葷有素有菜有湯,趕得上當年地主家的生活了。
“我看吶不是岳娃子大手大腳,你們忘記褚醫生在他家搭伙了?人褚醫生可是京市來的,家里指定有錢,不吃肉,難不成讓他跟我們一樣吃糠咽菜?”
王二媳婦一副掌握了事實真相的模樣,她刨著粗瓷碗里的雜糧飯,心想不知道褚醫生一個月交多少伙食費。
“媽,我也想吃肉。”聽見大人提肉,小孩眼巴巴地望著王二媳婦。
“吃吃吃,一天到晚只曉得吃。”王二媳婦沒好氣地瞪了眼兒子,“家里哪有肉給你吃?”
四個孩子被王二媳婦蔫頭耷腦的,不敢吭聲,默默捧著碗刨飯。
村里人的步調基本一致,緊趕慢趕地吃了飯,歇歇晌,下午接著出工。賀奶奶沒睡午覺,拎著粗瓷碗去了孫子家。
見到生人,天麻蹭地一下跑了,賀岱岳把老太太迎進堂屋,搬了椅子讓她坐。
褚歸同賀奶奶打了聲招呼,看出她似乎有話要對賀岱岳說,尋了個借口回避到了臥房。
賀奶奶沒坐,而是上廚房和雜物房轉了圈,潘中菊這個媳婦
平時如何節儉她是清楚的,對房梁上掛的肉心里大概有數,看到空了的勾子,她心疼地吸了口氣:“你煮了幾條肉了?”
“三條。”
賀岱岳如實答到,兩條風吹肉一條臘肉,潘中菊分的肉約莫是兩斤一條,風干后重量變輕,平均下來一天吃的肉不到一斤,其中包含了孝敬兩位老人的。
三條!賀奶奶直呼老天爺:“你媽攏共攢了十來條肉,你是打算一個月給她吃光啊?”
“吃完再買就是了。”賀岱岳話音剛落,胳膊挨了老太太一巴掌。
“吃完再買,你錢是大風刮來的嗎?你有多大的家業拜不完?”賀奶奶又急又氣,“你二十二了,馬上該娶媳婦,沒錢誰家姑娘能愿意嫁你?”
賀奶奶隱晦地掃了眼潘中菊,原來賀岱岳在部隊當兵,媒婆年年上門說親,潘中菊全依著賀岱岳的意思回絕了,她當時想著賀岱岳年輕,晚一兩年也無妨,最好是找個同樣在部隊的,以免小夫妻分隔兩地。眼下賀岱岳退了伍,潘中菊瞎了眼,賀岱岳說親定是沒那么容易了。
不愿意嫁正好,以防刺激到老太太,賀岱岳把心里話吞到了肚子里,任憑她念叨。待賀奶奶說夠了,賀岱岳扶著她到堂屋坐下:“奶奶我有分寸的,你莫擔心。”
賀奶奶依舊愁著臉,她指了指臥房:“褚醫生住你家,跟你說沒說過伙食費的事?”
賀岱岳一時失語,他跟褚歸的關系,怎么可能算伙食費?
“媽,褚醫生對我們有恩,要不是褚醫生治好了岱岳的腿,他得當一輩子的殘廢,而且褚醫生幫我看眼睛一分錢沒收,我們哪能要他的伙食費。”潘中菊摸索到堂屋,恰恰聽見了賀奶奶問伙食費那句話。
被兒媳婦這么一說,賀奶奶不自在地動了動,她到底是跟著大兒子過日子的,幫不得賀岱岳什么:“總之你們要節約點用錢,種地一年到頭掙不了幾個錢,岳娃子沒成家,經驗少,中菊你當媽的多教教他。”
賀岱岳跟潘中菊連連應是,賀奶奶叮囑完起身要走,賀岱岳送她出了院門。
“岱岳,你跟我來一下。”待賀岱岳送了老太太,潘中菊讓他隨自己進了里屋,“你奶奶說的話確實有她的道理,你總歸是要成家的,你跟當歸——”
潘中菊本想問褚歸會在困山村待多久,幾個月半年倒罷了,若是時間門長,三年五載的,怕是會耽誤賀岱岳說親。
“媽。”賀岱岳打斷潘中菊,“我現在沒工夫想那些,你別瞎操心了。”
賀岱岳的心情重重跌到谷底,上輩子他和褚歸兩人皆是孑然一身,賀大伯與潘家舅舅他們作為親戚,對賀岱岳的人身大事無法過于插手,他跟褚歸在一起并未考慮太多。如今潘中菊失明,他與褚歸尚能在家中親密相處,有朝一日潘中菊恢復了視力,他們難道要一直偷偷摸摸的嗎?
上工的哨聲暫時解救了賀岱岳,鐵蛋奶奶在外面叫潘中菊的名字,賀岱岳隱藏好情緒,笑著把潘中菊托給鐵蛋奶奶。
賀奶奶念叨時沒壓著聲音,褚歸在臥房聽得一清二楚,原來是吃肉鬧的。
外面沒了動靜,褚歸拉開房門,見賀岱岳站在屋檐下出神:“岱岳,你怎么了?”!
第47章
賀奶奶娶媳婦那兩句話褚歸完全沒放在心上,他很堅定賀岱岳并不會因為任何人的話而改變對自己的感情,一如他本身。
褚歸早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而在這個打算中,他堅決與賀岱岳同進退。
“沒事。”褚歸的聲音搬走了賀岱岳心頭上的巨石,他捏了捏褚歸的手,兩人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彼此的心意,無論前路上有什么艱難險阻,他們都會并肩走下去的。
賀岱岳換了另一個問題思考,他并非坐吃山空的人,雖然右腿尚未完全恢復,但掙錢的事的確該好好合計合計了。上輩子他天天干活拿滿工分,卻仍需要動用積蓄和進山打獵方能稍微改善褚歸的生活,這輩子他想讓褚歸頓頓吃細糧、餐餐有葷腥。
若不想想其他法子,褚歸指定得倒貼。以賀岱岳的“大男子主義”思想,掙錢養家是他的責任,跟褚歸有錢與否沒有關系。
褚歸順著賀岱岳的視線望向屋外綿延不斷的群山,他掐了把賀岱岳的腰:“你少打什么歪主意,上輩子嚇我嚇得不夠,還打算再來一次嗎?”
賀岱岳肉骨凡胎,深山里的毒蛇猛獸危險至極,褚歸寧愿賀岱岳在家做個做個普普通通的農民,每天同村里人聽著哨聲上下工,也不愿他以身犯險。
“那次是意外,當歸,我在部隊打靶比賽年年前三。”說起曾經的輝煌,賀岱岳神采飛揚,他有足夠的把握,只要他帶了槍,什么豺狼虎豹皆近不了他的身。
看著賀岱岳的神情,褚歸又軟了心,他怎么舍得讓這樣的人甘于平庸呢?
“不準一個人去。”褚歸做了讓步,村里設立的民兵隊有配土槍,到時候賀岱岳帶著楊朗他們進山,應該不會出事。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生在困山村的人,哪有不進山的。
“一二、一二……”賀代光他們喊著號子把打好的石板抬下山,沿著小路運到空屋。見幾人累得大汗淋漓,褚歸將賀岱岳早上燒好晾涼的水提了出來,他在里面放了干薄荷和竹葉心。
賀岱岳家后院的小坡長滿了竹子,褚歸得閑時抽了一簸箕曬干,切成小段,隨取隨用,薄荷則是褚歸從醫館帶來的。
“褚醫生你在水里放了魚香嗎?”賀代光聞到了水里的特殊氣味,他砸吧砸吧嘴,涼悠悠的,他竟不知魚香泡水還挺好喝。
村里的河溝邊長了一大片的魚香草,香氣與形狀跟薄荷十分類似,兩者同屬不同種,村里人做魚時會掐一小搓當配料。賀岱岳不會做魚,褚歸沒見過魚香草,上輩子偶然間轉到河溝時把它誤認成了薄荷,摘來泡水,結果味道完全不對。
“不是魚香。”褚歸解釋了魚香跟薄荷之間的區別,“最簡單的就是摘生的放嘴里嘗嘗,發涼的是薄荷,香氣更重的是魚香。”
薄荷與竹葉心均有清熱解暑利尿的功效,夏天適量飲用利于身體健康,不過兩者性寒,不可多服。
聽到清熱解暑,賀代光大口吞咽,一碗見底,他拎起水壺倒了第二碗。褚歸的不可多服
讓他僵住了胳膊,幾碗算多?
“我水里加得少,你們渴了盡管喝,不會過量的。”
褚歸笑道,眼角余光掃過賀代光的肩頭,上面紅腫的痕跡使他收斂了笑意。賀代光的肩膀,似乎比他隨口說的“使過勁”
要嚴重許多。
賀代光連喝了三碗,抬胳膊擦掉下巴上的水跡,解下捆石板的麻繩纏繞到抬杠上。空屋的面積大概五十個平房,他們打了二十幾塊石板,昨天抬一半今天抬一半。輕活重活岔著來,沒那么累人。
“光哥,你肩膀以前是不是受過傷?”褚歸視線落至賀代光的左肩,多年的經驗告訴他,以賀代光的年紀,他肩膀的損傷絕對不是正常勞作形成的。
“前年剔柴被掉下來的樹枝砸了一下。”賀代光輕描淡寫道,剔柴指的是用長竹竿綁了鐮刀將樹干高處的樹枝勾下來,如此一來既得了柴火,又不影響樹木的生長,即所謂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能被鐮刀勾下來的側枝頂多兩三指粗,賀代光當時沒放在心上,該干嘛干嘛,右肩腫了幾天自己消了,后來的肩膀痛他一直以為是使過了勁。褚歸這樣問,難道他兩年前被樹枝砸留下了后遺癥?
“很有可能,我給你看看。”褚歸按了按賀代光的肩膀,感受內部肌肉和骨骼的狀態,“光哥,你的肩膀不能繼續受重力了,抬石板的活你找人換一換,晚上過來我替你針灸。”
賀代光的肩傷未緊迫到必須馬上治療的程度,褚歸因此沒耽擱他下午上工。
不能受重力,那他能做什么?上房頂跟他爸一塊鋪瓦?賀代光找到村支書說明了情況,村支書一聽,連忙叫了另外的人接替了賀代光,跟楊朗搭檔著抬石板。賀代光則上了房頂,他鋪瓦的技術是賀大伯手把手教的,約莫有賀大伯七成的水平。
賀大伯鋪著瓦感覺房頂上多了個人,抬眼看見賀代光踩著架子往屋脊上抹砂漿:“你咋上來了,石板抬完了?”
說著賀大伯低頭瞧了瞧,空屋的地面分明是泥土。
“沒有,我肩膀有點痛,褚醫生讓我找王叔換了個活干。”抹了砂漿,賀代光拿起瓦片對齊賀大伯鋪的坡度放瓦,要想房頂滴水不漏,瓦片的重疊的寬度與挑高均有嚴格的標準。
“痛得厲害嗎?”賀大伯關切道,“不然你請半天假算了。”
“不用。”賀代光鋪了一溜瓦片,“爸,你看這樣行嗎?”
楊朗帶著新搭檔爬到了采石板的山坡,地上到處是飛濺的碎石子,腳踩上去石子嘩嘩啦啦的。要是困山村離公社近一些,興許能建座小型的采石場,以工業改善困山村的經濟條件,偏偏中間攔了幾座大山,開發成本遠遠大于了回報,只得村里人自己消耗。
有人問了句賀代光的動向,楊朗邊綁石板邊大聲宣揚褚歸如何一眼察覺賀代光肩膀受過傷:“我們天天跟代光一塊上工,你們誰曉得這事?”
眾人紛紛表示驚訝,兩年前的傷都能隔空瞧出來,神醫啊!
下午的陽光慢慢越過院角曬到階檐,褚歸捏了捏發燙的耳朵,把
割下的艾草抱到堂屋,抬石板的人怎么老打量他,跟看啥稀奇玩意兒似的。
褚歸割的艾草是用來制艾灸條的,村里人干多了農活,到了歲數肩背腰腿多多少少會有點小毛病,艾灸條舒筋活絡,得閑時熏一熏可以有一定程度的療養作用。
抓著艾草桿尖端,褚歸逆著植株生長的方向將艾葉擼了下來,連續擼了幾根,他沒干過粗活的手掌便被磨紅了。
“我來。”
褚歸指導賀岱岳如何處理艾草,“家里的搗臼在雜物房嗎?”
制艾灸條的艾草得舂成艾絨,賀岱岳在堂屋擼艾草,褚歸上雜物房找出了搗臼洗凈晾干。
擼下的艾葉攤到簸箕里放太陽底下晾曬,照今天的日頭,差不多得曬上兩天。二人忙活一下午,艾葉裝了一籮筐,全部曬干后至少會縮水四分之三。
艾草桿扔到院子里,曬干了當柴燒,賀岱岳拍拍衣服上的灰,準備開始做煮今天的晚飯。
水缸中的水即將見底,老是到賀大伯家挑水感覺挺麻煩的,賀岱岳淘了米跟褚歸商量,干脆在院子里打一口井算了。
家里有井當然會方便許多,尤其是等衛生所建好,用水量必然會增加,褚歸雙手贊成賀岱岳的提議:“我們院子里能出水嗎?”
“能。”賀岱岳家的院子挨著村里的水田,后院靠山,打井絕對有水。
“那就打。”褚歸拍板道,“村里有會打井的人么?”
村里基本上是一個大院子的人共用一口井,褚歸難免高估了打井的復雜程度。賀岱岳表示打井不難,在院子里畫個圈往下挖,一直挖到有水的深度就行了,不過是費些力氣而已。
待潘中菊下工,賀岱岳給她說了他想請人打井的事,潘中菊沒有反對。困山村水源充足,打井花不了多少錢,以往她一個人住,挑一缸水管一個星期,犯不著打井,現在既然賀岱岳回來了,打一口井也好。
“對了,我路上聽人說代光的肩膀傷著了,咋回事?”村里上下工的時間是統一的,潘中菊腳步慢,自然跟賀代光父子碰不上面。
“是以前的舊傷。”褚歸回答了潘中菊的問題,“我這兩天經常看見他揉肩膀,像是有肩周勞損。肩周勞損常出現在中老年人的身上,光哥比我們大不了幾歲,所以我猜他肩膀之前傷到過。”
“那能治好嗎?”潘中菊語氣擔憂,賀代光年紀輕輕的,可別落下什么病根啊。
“能治好,光哥本來傷得不重,他自己沒好好修養,把小傷拖成了病。”褚歸借賀代光的教訓來提醒潘中菊,“伯母你若是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第一時間跟我說,千萬莫以為小毛病不用重視。”
許多小毛病往往是身體給人的警示,如果任由其發展,很可能會造成致命性的后果。
“哎,我曉得了。”潘中菊連連點頭,“我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第48章
賀代光回家洗了個澡,估摸著褚歸他們吃過了晚飯,穿著身短褂來了堂弟家,賀大伯不放心,跟在他后面。
“光哥坐。”褚歸把銀針用開水反復燙了數遍,細長的銀針看得賀代光縮了縮脖子,那么長的針,等下要全扎到他身上嗎?
賀代光肩頸肌肉僵硬,褚歸用熱毛巾敷了數分鐘,按摩至放松,一邊說話轉移賀代光的注意力,一邊拿起銀針或直刺或捻動地插入穴位。
賀大伯新奇地看著兒子針灸,見銀針的尖端消失在皮膚之中,他提著氣兒問了句疼不疼。
“啥?”賀代光扭頭,褚歸什么時候下的針,他咋一點沒感覺?
“別動。”褚歸擋了擋賀代光的腦袋,銀針頂部輕輕晃動,根據穴位的不同,插針的深度略有區別。
疼賀代光倒是沒覺得,反倒是淡淡的熱脹感從穴位發散,叫人格外舒坦。
賀代光頂著針樂呵呵地描述自己的感受,褚歸把握好時間收了針,賀大伯湊近瞧了瞧,細小的針眼像一顆顆紅痣似的,這就行了?
“針灸的地方別沾水。”褚歸將銀針泡進開水中,賀代光的肩膀需要做兩個療程,每個療程七天,如此方能根治。
兩個療程之間間隔三天,賀代光一算,做完剛好到月底,他原以為一次能好來著。
禇歸聞言笑了:“光哥,我是醫生不是神仙,你拖了兩年,一次哪治得好。”
賀大伯拍了賀代光一巴掌:“現在嫌麻煩了,誰叫你當初逞能。”
“我沒。”賀代光冤枉,他慶幸還來不及,怎敢嫌麻煩。
賀大伯訓完兒子,手摸褲兜掏了卷毛票詢問褚歸他該付多少醫療費。
“不用不用,順手的事。”褚歸搖頭拒絕,賀大伯一家對賀岱岳母子倆向來多有照拂,褚歸從未想過收賀家人的錢。遠的不說,賀代光替他們挑水也沒談什么辛苦費不是。
與賀大伯的拉鋸以褚歸獲勝告終,送二人離開時,月色朦朧,星光暗淡,看著像是有雨的樣子。雨后山路泥濘,走起來十分濕滑,若明天下雨,他們怕是得把去公社衛生所的日子往后挪。
用棉布一根根地擦干銀針,中途小腿頻頻傳來尖銳的癢意,褚歸當是被蚊子咬了,隨意撓了撓,動作利落地收拾好針灸包,洗手上床。
小腿的癢漸漸到了大腿,褚歸翻來覆去地撓,隨即到了腰上,他終于忍不住起身坐了起來。
“怎么了?”聽褚歸喊癢,賀岱岳點亮了煤油燈,他睡前分明檢查過蚊帳里面,確定沒有漏網之蚊。
褚歸穿著衣服褲子,蚊子哪能咬到腰上,他撩開褲腿,昏暗的火光中,嫩白的皮膚分布著不規則的疙瘩,帶著褚歸抓撓過的痕跡,看著頗為觸目驚心。
腰上同樣有好幾個疙瘩,癢得褚歸一臉難耐,莫非他發風丹了?褚歸自己給自己把脈,疙瘩一直發癢,但跟風團的癥狀大相徑庭。
“我去弄點鹽水來給你擦擦。”賀岱岳到廚房后門拿了洗臉盆倒了半壺開水,加鹽和涼水兌到略微燙手的溫度端到臥房。
燙呼呼的帕子減緩了癢意,褚歸吐了一口氣。賀岱岳吹了煤油燈,重新躺下,然而沒過多久,發癢的地方轉移到了小腹,褚歸伸手去撓,突然間指腹似乎按到個什么東西。
“岱岳,你把燈點上。”
褚歸僵著身體,手指死死按住,待賀岱岳點了燈,他捏著手指湊到燈下,緩緩分開手指。
會飛的黑芝麻?褚歸只看到黑黑的一點從他指尖上閃過,恰恰跳到煤油燈的火苗上,呲一下被燒了個精光。
“是跳蚤。”
賀岱岳道出了元兇,“肯定是天麻傳給你的。”
家里三個人中,天麻最粘褚歸,時不時挨著他腳踝蹭。褚歸的神色如同遭遇了晴天霹靂,他慌慌張張地站到地上使勁蹦了兩下。
蹦完覺得不夠,天麻蹭了他那么多次,誰知道有多少跳蚤,褚歸一把將自己脫了個赤條條,白得晃眼。
“我剛在床上躺了那么久,你把席子卷了上外面抖抖,抖了再換身衣服。”褚歸雙手推著賀岱岳的胸膛,催他趕快行動。
兩人的動靜鬧醒了隔壁的潘中菊,她開門望著堂屋喊賀岱岳的名字,問他咋了。
“當歸被天麻帶的跳蚤咬了,我把席子鋪蓋抖一下。”賀岱岳胳膊肘夾著竹席,小臂上搭著做鋪蓋的被套。這年頭家家戶戶手頭的布料都不寬裕,一床被套用一年四季,天冷了加棉絮做被子,天熱了去掉棉絮當毯子。
跳蚤咬人可比蚊子厲害得多,蚊子咬的疙瘩頂多維持一兩天,跳蚤咬的疙瘩至少得一周。
潘中菊哎喲一聲:“那床鋪蓋你莫用了,明天燒熱水來燙,在柜子里拿一床干凈的。”
折騰了半夜,臥房總算恢復了寧靜,賀岱岳抓住褚歸的手,讓他別拿指甲撓,他皮膚薄,撓多了容易破皮。
“我癢。”褚歸伸腿在席子上蹭,小腿大腿腰腹,凡是被咬過的地方無一處不癢。
賀岱岳收著力度,小心在褚歸的疙瘩上來回蹭,他指甲修得平,指腹粗楞楞的,撓得褚歸舒爽極了。
腰腹跟小腿的疙瘩好辦,衣服褲子往上拉一拉,賀岱岳的手活動自如。跳蚤咬得刁鉆,有兩處在大腿根上,一處在肚臍下一拳。
褚歸大腿的皮膚較小腿更為軟膩,賀岱岳撓著撓著,褚歸猛地按住了他的手背:“我不癢了。”
臥房黑漆漆的,褚歸的臉紅得發燙,被賀岱岳撓過的疙瘩是不癢了,但另一種癢意卻越演越烈。褚歸經常腹誹賀岱岳年輕氣盛經不起撩撥,然而他跟賀岱岳一樣是二十二歲,又能強到哪去?
念及褚歸明天有重要的事情,賀岱岳收了手,兩人的呼吸在寂靜中交融,窗戶紙搖搖欲墜。
次日天陰沉沉的,好在沒下雨。手電筒的光在蜿蜒的山路上忽遠忽近,月色被云層遮擋,而朝陽未至,山林間的昏暗讓眾人不得不放慢了腳步。
褚歸盯著腳下的路面,王成才與楊朗一前一后將他護在中間,生怕他一不小心踩空。考慮到萬一
中途下雨挑著擔子不方便,
楊桂平叫每人背了個背簍,
褚歸也有一個,不過他背的是賀岱岳給他找的小背簍,容量僅有大背簍的三分之一。
中醫歷史源遠流長,在冊的中藥數以千計,褚歸當初在京市上大學時凡是學校庫房有的,他均或深或淺地接觸過。交到衛生所的清單是他在回春堂的基礎上進行了大幅的縮減,最終留下了一百五十種。若曾所長按清單給他備全,總重量大約是兩百斤,四個人足夠了。
以公社衛生所的條件,備全是不可能備全的,曾所長盡力替褚歸湊了九十多種、一百來斤。這個結果在褚歸的意料之中,畢竟公社的醫療水平擺在那,能有九十多種常見藥已經很不錯了。
褚歸清點過藥材的數量后在交接單上簽了字,裝在袋子里的藥材被楊桂平三人裝進了背簍,褚歸的小背簍則裝了一桿秤中藥的藥稱,兩瓶酒精,并幾樣雜物。
照例去了趟郵局后,褚歸的背簍里多了四封信,分別來自于褚正清、韓永康、喬德光以及院長。
回程時四人加快了速度,烏云仿佛下墜到了頭頂,他們緊趕慢趕,走得氣喘吁吁,總算趕在下雨前進了村。
賀岱岳上午把昨天換下來的衣服洗了,被套用熱水燙過,褚歸他們回來時,他正在將院子里晾的東西轉移到屋檐下。
藥材連著背簍直接堆在了空屋,頂上的瓦片鋪得密不透風,正梁下是一道竹墻,竹墻上開了個兩米高的小門,以青布門簾進行遮擋。地面的石板平平整整,縫隙用砂漿澆灌填充,行走間沒有絲毫晃動。
桌椅板凳與病床已置齊,瞅著眼前初具模型的衛生所,楊桂平滿眼笑意,等周五潘舅舅他們打好藥柜,衛生所就能正式開張了。
“不對,我總覺得缺點什么。”王支書站在空屋大門前左看右看,眉頭擰緊,末了一拍手掌,“我們衛生所缺個名字!”
楊桂平一怔,真是缺個名字,怎么辦,找人刻一個?
必須刻一個,王支書走了兩步,轉過身:“讓褚醫生來寫,多虧了褚醫生我們村才能建起衛生所。”
在場的人紛紛附和,褚歸盛情難卻,在紙上豎著寫下了“困山大隊衛生所”七個大字。
王支書拿著字續散去,褚歸上后院洗手,見天麻往他腳邊跑,他立馬躲出了老遠。天麻不知所以,停了一秒,繼續跑向他。
褚歸身上的疙瘩仍時不時發癢,他被天麻追得躲到了賀岱岳身后,天麻蹲在地上,仰著小腦袋,溜圓的大眼睛望向褚歸,表情非常無辜。
賀岱岳拎著天麻的后頸把它關進了雜物房:“待會兒吃了飯我給它捉跳蚤。”
大雨在午后落了下來,稀里嘩啦地打在屋頂上,雨水順著瓦片的凹槽流下,經年累月地在屋檐下沖出了一個個小坑。
賀岱岳放倒板凳,把天麻按在地上細細翻找起了它攜帶的跳蚤,天麻起初掙扎了幾下,發現無法逃出賀岱岳的手掌心,認命地露出了白肚皮。
褚歸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默默選擇了退避。
一次性捉了十來個,天麻身上暫時沒有了跳蚤的蹤跡,賀岱岳松手放了它。重獲自由的天麻鉆到八仙桌下,看了賀岱岳一眼,低頭舔起了毛。!
第49章
京市來的四封信中,褚歸先拆了褚正清的,寄出時間為褚歸到漳懷的那天,兩張信紙上的字跡前三分之一為褚正清所書,后三分之二是安書蘭所寫。
“當歸吾孫,你離家三日余,已應至漳懷,不知途中順利與否,我與你奶奶身體安好,醫館一切如常,你在外勿念……”
褚正清的措辭文白參半,字如其人,筆畫一板一眼,規規矩矩地在方框之中。而安書蘭的字體娟秀,她沒正經上過學堂,僅僅是念了幾本開蒙書,與褚正清成婚后,夫妻倆感情甜蜜,褚正清為安書蘭找了字帖讓她臨摹,并教她看報,安書蘭方認全了常用字。
因此安書蘭寫的語句更偏大白話,她在信里絮絮叨叨了一通,問褚歸路上適不適應,有沒有吃好喝好睡好,聽說車站多小偷,他們可千萬要當心,小賀的腿沒磕著碰著吧,張淑芳給他寄了東西,不曉得褚歸收沒收到……
整整兩頁紙,一字未提他們對褚歸的思念,字里行間卻處處寫滿了牽掛,褚歸從頭到尾看了三遍,調節好情緒,打開了第二個信封。
韓永康的信是和褚正清同時寄出的,前半段依舊是對他路途的關切,后半段韓永康提到鄉下偏遠,他給托人給褚歸買了一臺收音機,方便褚歸聽新聞了解外部的消息,亦能在無聊時解解悶。收音機大概九月初寄到,讓褚歸到時注意查收。
褚歸雖然不清楚韓永康買的什么收音機,但肯定花了不少錢,韓永康跟姜自明兩家的經濟情況差不多,他們自己都沒舍得買收音機,反倒給褚歸安排上了。
喬德光和院長的信內容如出一轍,得知褚歸主動前往了艱苦落后的西南鄉村,他們在驚訝中對褚歸的奉獻精神給與了肯定,并表示褚歸若遇到任何困難,皆可以隨時聯系他們,他們永遠是褚歸的后盾。
“褚爺爺他們來信了?”賀岱岳的邁過臥房的門檻,視線落到褚歸手中的信紙上。
“嗯。”褚歸聞言抬頭:“洗手了嗎?”
“洗了。”賀岱岳伸出猶帶濕意的手讓褚歸檢查,“身上還癢不癢,我給你撓撓?”
“哎呀你別提!”褚歸本來好好的,賀岱岳一說,渾身上下的疙瘩又癢了起來,他昨天數過了,那只該死的跳蚤憑一己之力咬了他九個包。
褚歸治病在行,被跳蚤咬倒是頭一回,他早上特意問了曾所長要如何處理,曾所長在衛生所工作了十幾年,興許有見效快的土辦法。
除非感染潰爛,否則村里人是從不會因蚊蟲叮咬找醫生的。褚歸問得巧了,曾所長恰好經歷過同樣的事,他給褚歸出了個主意:用肥皂打濕了抹在跳蚤咬的部位,等十分鐘洗掉,然后涂兩遍碘伏,如果疙瘩有水狀鼓包,涂碘伏之前用針挑破把水擠了。
褚歸方才沒顧得上,經賀岱岳提醒,立刻打算照曾所長的方法試試。
碘伏在小背簍里,肥皂在后院洗澡房,褚歸讓賀岱岳去幫他拿碘伏,自己上洗澡房脫了衣服褲子涂抹肥皂,所幸現在是夏天,即使下雨溫度依然在三
十度左右,不用擔心著涼。
白色的肥皂沫滑不溜丟的,隨著水分蒸發在紅腫的疙瘩上留下一個個干涸的印記,褚歸別開眼,滴滴答答的雨聲在心上濺起一片潮意。
沖掉肥皂沫,褚歸穿好衣服到臥房涂碘伏,賀岱岳堅持要幫忙,褚歸小聲叫他把門關嚴實。為免碘伏沾到布料上,賀岱岳關好門轉身時,恰恰撞見褚歸抬腳抽出了褲腿。
賀岱岳拿著碘伏的手晃了晃,褚歸蜷著腳趾搭在床沿,隱藏在頭發中的耳尖微微發紅。賀岱岳倒了半瓶蓋的碘伏,涂抹時認真的神情仿佛在給金貴的瓷器上釉。
寬松的衣擺在腰間堆疊出褶皺,褚歸雙手提著衣擺,肚子上的軟肉一起一伏,圓潤的肚臍內凹,勾得賀岱岳的動作變了力度。
待兩遍碘伏抹勻,兩人之間的煎熬宣告結束。青天白日的,加上下雨潘中菊沒去上工,賀岱岳克制地與褚歸交換了一個短暫的親吻。
曾所長的方法效果非常好,一通操作下來,褚歸身上的跳蚤疙瘩果然不癢了。等碘伏干透,他滾到床里邊躺平,昨夜被跳蚤鬧了半宿,大清早起床,褚歸打算睡會兒午覺補補瞌睡。
褚歸望著賀岱岳眨了眨眼,賀岱岳看懂他的意思,擰緊碘伏的瓶蓋擱到一旁,與褚歸面對面側躺,一手搭著他的腰往懷里攏了攏。褚歸的頭發蹭過賀岱岳的鎖骨,聽著耳邊的心跳與屋外的雨聲,他無比放松地貼著賀岱岳闔眼。
大雨讓忙碌的村里人得到了片刻的悠閑,雨幕中的困山村別樣寂靜,青山蒼翠,田里的水稻默默生長,水面泛起密集的圓形水波。
云層漸淡,雨幕消散,視野由朦朧轉為清晰。褚歸睡到了半下午,屋檐緩慢往下滴著瓦片上殘存的雨水,他醒醒神到了堂屋,見賀岱岳在削竹子做刷鍋的刷把。
家里潘中菊之前用的刷把斷得差不多了,賀岱岳一手握柴刀一手拄拐去竹林,被賀代光撞見,賀代光當即放下肩上的鋤頭,替他砍了竹子拖到院子里。
大伯娘跟兒媳在暴雨轉為細雨時上山撿菌子去了,賀大伯下了自留地,唯獨賀代光肩上有傷,被他們勒令在家,以免淋雨沾了濕氣。
菌子喜濕熱,困山村的野生菌持續的時間特別長,從五月起便有菌子陸續冒頭,一直到十月,七八月是高峰期。
七月忙著雙搶,八月稍微空閑些,村里的男女老少們冒雨出了門,菌子不等人,去晚了走在別人后頭,到頭來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
往常潘中菊也是撿菌子大軍中的一員,奈何今年力不從心,只能在堂屋念叨哪里的菌子多,哪里去的人少。
賀岱岳剃光竹節上的側枝,將竹子從中劈開,削成約三十五公分長一公分半寬的竹片,在竹節的另一端用柴刀輕輕劈上十來下,放在膝蓋上,一手壓著竹片,一手捏著劈過的尖端向內撅,竹片順著力度與與劈口裂成細細的竹簽,最后到離竹節一厘米的位置停下。
一把刷把是由幾十根竹片組合而成的,底端用竹條捆緊,賀岱岳手指靈活地翻轉,將捆刷把的竹條纏繞出
了對稱的圖案,頂部用柴刀削平,刷把便做好了。
褚歸看得手癢,拿了跟竹片讓賀岱岳教他。
“小心手。”
賀岱岳擔心竹片將褚歸劃傷,另從地上撿了根竹片拿刀刃在兩側刮了刮,換下褚歸手上的那根。
仗著潘中菊看不見他們的動作,賀岱岳握住了褚歸的雙手,手把手親自教學:“力道慢慢來,用手指的巧勁。”
褚歸的后背貼著賀岱岳的胸膛,賀岱岳的臉貼著褚歸的腦袋,姿態極為親密,褚歸心虛地縮了縮肩,回頭用眼神示意賀岱岳收斂點。
“我不做了,你自己弄吧。”撅了兩根竹條,褚歸掙開賀岱岳箍著他的雙臂,“我上隔壁把藥材弄一弄。”
到了傍晚,采菌子的人陸陸續續下了山,打頭陣的大伯娘婆媳二人滿載而歸,大伯娘撿了一籃子品相好的送到賀岱岳家,褚歸給賀代光治肩膀不肯收錢,他們只有用此種方式表達感謝了。
籃子里的雜菌五顏六色的,困山村的菌子種類多如牛毛,村里人撿菌嚴格遵循著一個原則——不認識的一律有毒,畢竟為了口舌之欲把小命搭上,實在一件極其不劃算的事。
褚歸上輩子在困山村待了近十年,基本上沒遇到過吃菌子中毒的事件。
紅色的紅菇,青色的青頭菌,黃色的雞油菌,白色長桿的雞樅……帶著泥土與松針等雜物飄在水面上,賀岱岳用南瓜葉洗干凈分門別類地放到筲箕里,褚歸搬了小板凳和他一起清理。把自己的奶毛舔順了的天麻悄悄湊到了褚歸腳邊,看在賀岱岳給它捉了跳蚤的份上,褚歸這次沒再躲開。
“雞樅是炒了吃還是炸雞樅油?”大伯娘送的蘑菇一頓吃不完,賀岱岳洗了一部分,另一部分打算做成干菌或炸菌油保存。
雞樅菌算是野生菌里較為難得的一種,大伯娘尋到了兩窩,全放到了給賀岱岳家的籃子里,稱褚歸以前沒吃過,讓他嘗嘗鮮。
“雞樅油吧,過兩天新鮮干菌下來了,我收點給爺爺他們寄回去。”褚歸將雞樅撕成條狀,雞樅油拌面拌飯皆是一絕。
“行,那我跟大伯娘說一聲。”野生菌是村里人額外的收入來源之一,肥水不流外人田,賀岱岳第一個想到了大伯娘。
當晚村里家家戶戶的餐桌上均有野生菌的身影,雜菌湯、炒雜菌,野生菌自帶的鮮味無需什么高超的廚藝加持,若是像賀岱岳一般舍得放油,美味程度將更上一層樓。
肉質肥厚的野生菌切片,臘肉大火煸出油,放蒜片、野生菌翻炒,直到菌子被炒到微焦,徹底熟透為止。褚歸聞著香味,口腔里的唾液不由自主地分泌,賀岱岳挑了兩片菌子投喂到褚歸嘴里,拿碗把鍋里的臘肉炒菌盛了起來。
鍋里接著放油,小個頭的雜菌炒后加水,煮二十分鐘,吃野生菌不能心急,野生菌中毒百分之八十都是菌子沒弄熟造成的。
和臘肉同炒的菌子口感干香,雜菌湯入口滑脆,各有特色,褚歸吃撐了,挺著腰在院子里溜達消食。!
第50章
賀代光過來針灸時仍能聞到屋里炸雞樅油的香氣,大伯娘做的缺油版炒雜菌瞬間被比到了地上,跟著賀代光的賀聰抽抽鼻子,一把拽住賀代光的手臂:“爸爸,二婆婆家里好香啊!”
賀岱岳盛了一碗雞樅絲,在上面撒點鹽拌勻,端給賀聰讓他吃著玩。炸過的雞樅黑乎乎的,看著不像什么好吃的,但架不住香氣逼人,賀聰嘗了一塊,仿佛發現了絕頂美味,捧著碗左右開弓。
“好吃鬼。”賀代光揉了把兒子的頭發,放松身體等待褚歸為他針灸,有了昨天的經歷,他對細長的銀針完全沒了懼意,甚至隱隱有些期待。
屋里的好吃鬼不止賀聰一個,許是見賀聰人小,天麻將其判定為無害生物,腆著臉到他腳下討食來了。
“貓貓!”賀聰低頭與天麻四目相對,見它沖著自己手上的雞樅絲喵喵叫,賀聰試探著往地上放了一根,天麻退后兩步,等賀聰直起身,上前叼著雞樅絲吃了起來。
天麻是真的不挑食,養它的幾天來,褚歸沒見過有它不吃的東西。
雞樅絲表面油亮亮的,賀代光暗暗嫌棄賀聰糟蹋東西,他努了努嘴,叫賀聰給他吃兩口。碗里的雞樅絲被賀聰吃得只剩了一層碎碎,賀聰手指捏了一撮送到他爸嘴邊:“吃完啦。”
“廚房還有。”賀岱岳拿過賀聰吃光的碗作勢要進廚房,賀代光連忙叫住他喊不用了,賀聰晚上吃得夠多了,別待會積了食。
賀代光用沒扎針的手戳了下兒子凸起的肚子,恐嚇他小心肚子炸了。賀聰護住肚子,悄悄把手心藏的一塊雞樅蓋丟到了桌子底下。
半個小時后,賀代光帶著擼貓失敗的賀聰走了,天麻騙了賀聰那么多雞樅,臨到小孩想摸摸它時,轉身跑的動作那叫一個迅捷。
褚歸收了針灸包,今天弄菌子費了些功夫,晚飯吃得比平日遲了一個多小時,他尚未來得及洗漱,賀岱岳向來是在他之后。
將煤油燈和熱水提到洗澡房,煤油燈的油量似乎快見底了,火光暗淡得僅能勉強照亮洗澡房的一隅,賀岱岳挑了燈芯依舊無濟于事。
“家里有煤油嗎?”褚歸瞧著在熄滅邊緣徘徊的火苗問,賀岱岳搖頭,他看過家里裝煤油的油壺了,空的。
“你先洗,我明天問大伯他們借點煤油用著,后天縣城趕大集,在讓楊叔幫忙帶一壺。”賀岱岳移了移煤油燈,避免褚歸洗澡時水濺到。
煤油燈頂多能撐十來分鐘,等褚歸洗完,賀岱岳估計得摸黑了。
賀岱岳走到了洗澡房門口,身后傳來褚歸的聲音:“你把衣服拿過來一起洗吧。”
褚歸不管他的話在賀岱岳心中落下了怎樣的一顆驚雷,他拽過洗衣服的大木盆擱到洗澡房,一桶熱水可不夠兩個人用的,經過門口時他輕輕推了賀岱岳一下:“愣著干什么,趕緊的,待會兒燈熄了。”
賀岱岳如夢初醒,他本來想說家里有手電筒的,但既然褚歸忘了,他也不打算提醒。
撈起床頭的衣服,賀岱岳心
跳加速地進了洗澡房,關門的動靜讓褚歸呼吸一滯,他故作鎮定地脫了上衣。昏黃的火光在他身上罩了一層薄紗,賀岱岳的目光如有實質,褚歸被他看得背過了身。
脫下的衣服放在了一處,褚歸三兩下淋濕了皮膚,朝賀岱岳伸手:“香皂給我。”
賀岱岳喉頭上下滾動,滿眼全是褚歸。
“誰要你幫忙!”褚歸搶過香皂,用完朝賀岱岳一丟,滑溜溜的香皂從賀岱岳手中滑落,躥到褚歸前面。
洗澡房的空氣凝滯了片刻,褚歸瞪了賀岱岳一眼:“你怎么連個香皂都接不穩?”
褚歸飛快地彎腰撿起香皂,放到賀岱岳手上,下一秒卻被賀岱岳抓住了手腕往身前一帶。
香皂沫蹭得亂七八糟的,賀岱岳的嗓音發沉,氣息噴灑在褚歸的耳邊。
煤油燈滅了,洗澡房一片漆黑,看不見賀岱岳的臉,褚歸反而沒那么緊張了,他貼著賀岱岳催他快點,不然盆里的水該涼了。
褚歸穿上衣服,賀岱岳沖了個冷水澡,兩人做賊似的摸回臥房,賀岱岳打開手電筒,褚歸心道中計了,賀岱岳是故意的!
手電筒照亮了二人的身影,看清賀岱岳此刻的形象,褚歸沒忍住笑了出來,他指著賀岱岳的胸膛:“你衣服穿反了。”
賀岱岳晚上睡覺一般套的是無袖汗衫,前面領口大,后面領口小,如今穿反了,后領口勒到脖頸,畫面十分滑稽。
“難怪我感覺勒脖子。”賀岱岳將汗衫翻了個面,舒坦地出了口氣。
褚歸舉著手電筒,輔助賀岱岳捉蚊子,賀岱岳眼疾手快,一巴掌一個蚊子。在床上膝行繞了一圈,賀岱岳掖好蚊帳,表示褚歸可以安心睡覺了。
褚歸關了手電筒:“干脆讓楊叔幫我們多買一盞煤油燈,順道帶兩對電池,下個月入了秋,天一天比一天黑得早,得多備些。”
“嗯。”賀岱岳接過電筒擱到枕頭旁邊,隨著二人躺倒,竹席下的稻草一陣窸窸窣窣。
“現在藥材有了,我想讓楊叔跟大家伙說一聲,明天起衛生所就能接診了,不用非得等藥柜到位。”褚歸輕聲說著他的計劃,“缺的藥材我寫信讓爺爺他們湊一湊。”
褚歸的底氣來自于在京市坐鎮的褚正清,另外困山村四面環山,藥材資源同樣豐富,褚歸可不會放過它們。
賀岱岳替褚歸揉著手腕靜靜傾聽,褚歸說著說著意識到一件事,他噤聲豎起耳朵:“家里好像沒鬧老鼠了?”
細細回想,自從養了天麻以來,晚上的確安靜了許多。盡管天麻小小一只抓不了老鼠,但血脈天性依然對老鼠有一定的威懾力。
趴在雜物房稻草窩里的天麻動了動耳朵,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黑暗中的某處,它悄無聲息地爬出了窩,猛地撲了上去。
成功嚇退老鼠的天麻得到了加餐的獎勵,一小碗豬油拌飯,褚歸撓撓它的下巴,天麻胡嚕著往他手心蹭,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跟昨晚躲著賀聰觸碰時判若兩貓。
賀岱岳提著油
壺上賀大伯家借燈油,村里連接各個院子的主路相對寬闊平坦,通常是摔不了人的。
賀奶奶在屋檐下哐哐剁豬草,為了多撿點菌子,大伯娘他們天沒亮就帶著干糧進山了,家里的雜務交給了兩老,這是村里的常態。
“奶奶,我借點煤油。”
賀岱岳遞上油壺,賀奶奶進屋倒燈油,他把拐杖靠到墻上,接替了剁豬草的活。
賀岱岳上次剁豬草是六年前,在他走后,潘中菊一個人上工、打理自留地、放牛、喂雞、養豬,結果把自己給累病了,在大伯娘他們的規勸下,潘中菊放棄了養豬,如今豬圈成了柴房,堆滿了她從山里背回來的柴。
太久沒剁豬草,賀岱岳剛開始的幾下有些生疏,后面逐漸變得順暢,哐哐哐哐地一通剁,賀奶奶趕緊招呼他:“哎喲,不用你來,我自己能行。”
“我來是一樣的。”賀岱岳堅持將背簍里的豬草剁完,見他剁得有模有樣的,賀奶奶沒再同他爭。
“你腿咋樣了?”賀奶奶摸了摸兜,抓了把炒豌豆捏在手里,家里沒什么零嘴,賀岱岳童年時期吃得最多的便是賀奶奶炒的各種豆子,炒豌豆、炒胡豆、炒黃豆,嚼著嘎嘣響。
“快好了。”賀岱岳刮干凈剁豬草的墩子倚在墻上,拍拍手像小時候一樣牽著荷包讓賀奶奶把炒豌豆放里面。
賀奶奶炒豌豆是有訣竅的,曬干的豌豆表皮皺巴巴的,熱水泡兩分鐘,下鍋小火不停地翻炒,如此炒出來的豌豆脆而不硬。當然要說多好吃談不上,但磨牙解饞正好,唯一的問題是豆子類的東西吃多了容易放屁。
不過賀岱岳大方,得了炒豆會同小伙伴們分享,倒是陰差陽錯地保住了自己的臉面。
賀奶奶倒了二兩煤油,賀岱岳一滴未灑地添入了煤油燈裝油的底座。聯想到昨夜燈滅后他跟賀岱岳在洗澡房干的事,褚歸的右手不由自主地在褲縫上蹭了蹭。
“我去楊叔家了啊。”知會了賀岱岳一聲,褚歸踏出家門,因為不放心潘中菊,他們特意錯開了時間。
來困山村一周了,褚歸還未在村里四處轉過,換了種境遇,他第一次領會到了困山村的山明水秀。
楊桂平住在老院子旁邊,沿著河溝往下走,昨日的大雨抬高了溝谷的水面,水草擺動,溝底的鵝卵石與細沙清晰可見。
路上碰見幾個村民,他們熱情地朝褚歸喊著褚醫生“褚醫生你上哪?”“褚醫生我們啥時候能去衛生所找你看病啊?”。
“今天。”褚歸回答道,“我剛要找楊叔通知你們,大伙兒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今天下午起,隨時能到衛生所找我。”
村里人對褚歸的醫術原本沒有任何具體的概念,直到他看出賀代光肩膀受傷并且僅靠幾根針將其治好的事一傳十、十傳百,漸漸夸大成了他一針治好了賀代光十年舊傷。
賀代光被問到時整個人都懵了,他兩年前受的傷怎么變十年了?他是講過褚歸給他針灸完肩膀好了許多的話,十四天的針才扎了兩天,誰說的治好了?
總之褚歸獲得了村里人的信任,他們收起了起初由于褚歸太年輕而產生的質疑,暗自思襯著下午要不要上衛生所請褚歸扎一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