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自從知道趕縣城的大集得凌晨三四點從村里出發后,褚歸覺得這集也不是那么非趕不可,因此在楊桂平問他想不想上縣城趕大集時,褚歸搖頭搖得十分果斷。
新鮮的野生菌無法存放,公社的供銷社是不收的,干菌供銷社給的收購價又低,村民們寧愿交到村上,由村里統一運到縣城售賣。
“煤油燈和燈油公社的供銷社有,我回來順路給你買。”煤油燈基本上是每家每戶的必備品,手電筒則相對罕見了,畢竟手電筒要工業券,是城里人才用得起的玩意兒,手電筒和電池在公社供銷社常年緊缺,要上縣城供銷社才能買到。
褚歸把錢給了楊桂平,清早進山的村民背著背簍來交菌子,褚歸道了聲“楊叔你忙,我先走了”,隨后轉身離開。
河溝的水草里藏著小魚小蝦,村里的小孩褲腿卷到大腿根,一人彎腰拿著箢篼逆流而上,其余人拍打水草,褚歸定睛一看,全是熟人。
“賀聰——”褚歸一聲喊,幾個小孩同時直起身,“把衣服弄濕了小心回家挨揍。”
“不會弄濕的。”褲腿明顯濕透的大牛睜眼說著瞎話,他是王支書的長孫,塊頭敦實,皮得他媽腦殼痛,屬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類型。
褚歸板著臉,用告家長恐嚇他們上岸,平日他可以不管,但雨后的河溝水流湍急,極具危險性,萬一出事誰負得起責。
賀聰跟鐵蛋麻溜爬了上來,沒了幫手,大牛不情不愿地扔了箢篼,篼底的小魚蝦翻到地上拼命跳動,賀聰急忙捉到小瓶子里。
褚歸招招手讓小孩們站過來:“你們認識知了殼嗎?”
“認識。”大牛掏掏褲兜,摸出一個破碎的蟬蛻,“你是說這個嗎?”
“對。”褚歸點點頭,“沒事的話去幫我撿知了殼,我拿錢給你們換,一分錢二十個,當然得是完整的,爛了的不作數,行不行?”
知了殼能換錢?聞言小孩們睜大了眼睛:“真的能換錢?你不是騙我們吧?”
褚歸伸出小拇指:“拉鉤,騙你們是小狗。”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大牛唰地勾住褚歸,一邊念一邊晃,末了對著褚歸的大拇指蓋了個章,作為孩子頭,代表他們跟褚歸做了約定。
做完拉鉤的儀式,大牛領著小伙伴們撒丫子跑了,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撿知了殼和褚歸換錢!
賀聰抱著瓶子追上大牛,對他說了什么,接著扭頭跑到褚歸面前,遞上小瓶子:“我們抓的魚,給天麻。”
“好,我替天麻謝謝你們。”小瓶子里最大的一條魚僅褚歸手指長,刺多肉少,不夠人塞牙縫的,褚歸心安理得地收了,指指孤零零翻在地上的箢篼,“箢篼是你們誰的?”
“我的。”賀聰拎起箢篼,到河溝抓魚是他出的主意,他跟大牛商量好了,他出箢篼和瓶子,抓到的魚大的歸大牛,小的歸他。鐵蛋他們是圖好玩,自愿幫忙,不參與戰利品的瓜分環節。
褚歸眼里閃過一絲意外,
河溝能有什么大魚,
腦筋轉得挺快的嘛。
提著濕漉漉的箢篼回了家,褚歸把小魚拿到廚房,找了個盆倒出來,往里面摻了瓢水。賀岱岳問他哪來的魚,褚歸笑著說了經過。
聞到魚味的天麻在盆邊探頭探腦,一個勁地喵喵叫。兩人說話的功夫,天麻前腳扒上了盆沿,兩頭后腿費力地支棱著,前爪觸碰到水面,觸電般地縮了回去。
“喵~”小魚蝦在水里游來游去,天麻看得見吃不著,那叫一個急啊,簡直快說人話了。
見天麻實在可憐,褚歸逮了條魚喂它,一眨眼便被咽進了肚子里。
“你嘗出味了嗎你?”褚歸戳戳天麻的腦袋,到堂屋拿了斗笠把盆遮住,賀岱岳鍋里在煮飯,等做完飯,把小魚蝦煎干了搗碎,一頓給天麻拌一點。光吃魚哪成,要是養叼了嘴,不抓老鼠咋辦?
任憑天麻繞著裝魚的盆東抓西撓,褚歸坐下燒火,賀岱岳拉開荷包,讓褚歸抓了把炒豌豆。
鍋里的米煮到半生,瀝到到筲箕中,粘稠米湯順著縫隙流到小粗陶缸里,蒸騰出一片水汽。
夏天燒火是件苦差事,灶膛的高溫熏得褚歸臉頰發燙,汗水沾濕了鬢角,賀岱岳蓋上鍋蓋,擦擦褚歸鬢角的汗:“廚房熱,你上外面待著,飯好了我叫你。”
趁賀岱岳做飯,褚歸去賀大伯家還了箢篼,大伯娘正洗著早上采的菌子,婆媳倆收獲了兩大背簍,破損的挑到籃子里自己吃,好的給褚歸曬干菌。
“褚醫生來了,盼娣給褚醫生端根凳子。”褚歸一來,大伯娘立馬笑臉相迎,“褚醫生吃了嗎?”
“岱岳在做飯了。”褚歸遞上箢篼,“嫂子我不坐,你們的箢篼。”
大伯娘疑惑,他們的箢篼怎么跑到褚歸手上了?
聽褚歸說賀聰去河溝抓了魚,劉盼娣臉色一暗,她的肚子不知道還能不能生,若是不能,賀聰就是賀大伯家的獨苗苗,他要有個什么不測……
劉盼娣左右看看,從掃院子的大掃把上面折了根竹枝,氣沖沖地往外走,她今天非得讓賀聰漲漲記性!
“嫂子,你別生氣,賀聰沒在河溝邊了,我給那幫孩子安排了撿知了殼的活,二十個知了殼換一分錢,他們估計忙著呢。”小孩子精力旺盛,等他們漫山遍野地撿完知了殼,保管不會再有下水的想法。
一分錢,對大人來說不算啥,但對小孩子剛剛好。
村里開始響起大人叫自家孩子吃飯的聲音,賀聰兜著他撿的知了殼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掉了一個,他頂著熱得通紅的連踏進院子,瞅見他媽手上的竹枝,嚇得愣在了原地。
褚歸拍拍賀聰的后背,鼓勵他過去,賀聰訥訥地走到屋檐下:“媽我錯了,我不該下河溝。”
賀聰是個聰明聽話的孩子,瞅著他沮喪的神情,劉盼娣丟了竹枝,拿了個簸箕讓他把衣兜里的知了殼放下來。知了殼爪子上的倒鉤勾住了他的衣服,賀聰仔細地摘下,褚歸說了,爛掉的不能作數。
“下次不許去河溝了,
聽見沒?”
劉盼娣弄干凈賀聰身上的灰,牽著他到石墩上洗手洗臉。
“聽見了。”
賀聰仰著臉,腦袋隨著劉盼娣的動作搖晃,“褚醫生——”
賀聰扭頭,發現褚歸已經走了,鼓了鼓腮幫子,他想告訴褚歸自己上午撿了十六個知了殼,馬上能湊滿二十換一分錢來著。
褚歸是在劉盼娣丟了竹枝,確認賀聰不會挨打后走的,路上碰見收工回家的賀大伯與賀代光父子,停下打了個招呼。
到家時賀岱岳擺好了飯,中午的主食是豇豆臘肉箜飯,澆上一點米湯泡著,香得掉舌頭。
潘中菊莫名吃得有些慢,她嚼著嘴里的大米飯,心下一盤算,家里的米缸怕是要空了。
“媽,村里用谷子換米是怎么個換法?家里的米沒多少了,我想找大伯他們換二十斤。”賀岱岳三人一天至少吃兩斤米,二十斤勉強能撐個十天,村里分糧分到手的是未加工的,例如小麥和谷子,吃前要自己或背或挑到公社的磨坊去磨。
賀岱岳的腿現在挑不了擔子,潘中菊失明,至于唯一的健全人褚歸,還是別為難他了。
“不要米糠的話一斤谷子能換七兩半的米,要米糠是換七兩米二兩糠。”人吃米,米糠則用來喂雞喂豬,村里人一般是自己上磨坊磨米,偶爾米吃完了也是提借,今天借你兩斤米改天還你兩斤,很少有直接換的。
磨坊磨的米分兩種,一種是簡單去殼的糙米,米粒發黃,吃著口感粗糙,一種是精加工的白米,村里人毫無疑問吃的是前一種,白米飯在他們眼中是跟細面同等的奢侈品。
褚歸在回春堂吃的是白米,到了困山村變成糙米,賀岱岳煮飯時特意多加了水延長煮飯的時間,盡量讓糙米飯軟一點,好令褚歸吃著不拉嗓子。
潘中菊沒養豬,但后院的四只雞得吃糠,賀岱岳選擇了要米糠的換法,下午開倉放了一籮筐米,打算晚上賀代光來針灸時跟他換。
木盆里的小魚蝦在天麻的喵喵叫中被賀岱岳煎成了雜魚干,煎時鍋里放了油,聞著怪香的。
楊朗說得沒錯,天**然是到賀家來享福的,放眼整個青山公社,能像天麻一樣吃上雜魚拌飯的貓,不超過一只手。
別說貓了,連多少人都沒這待遇。
喂完天麻,褚歸拿著針灸包到了隔壁衛生所,靜靜等待下午的病人。
“褚歸。”楊桂平帶著一群人進了衛生所,“我們討論了一下,雖然藥柜和門牌沒到,但今天到底是我們村的衛生所開張的第一天,該有的儀式不能少。”
因為褚歸通知得比較突然,楊桂平在家里翻箱倒柜才找出了一塊紅布和一掛鞭炮。
楊三爺是村里的上一任村長,亦是全村當之無愧的最德高望重的人,楊桂平請了他來主持儀式。
“岳娃子。”楊三爺喊人群后邊的賀岱岳,“你個高,來把紅布掛到上面去。”
楊三爺指著門框上方的木頭,人群讓出一條道,賀岱岳走近接過紅布,按楊三爺所說的掛好。楊朗端了條長凳放到門口,擺上一盅米,楊桂平劃燃火柴點了一對紅燭兩束束香,紅燭插到米中固定,兩束香楊三爺與褚歸一人一束。
褚歸隨楊三爺朝天拜了拜,楊三爺嘴里念著保平安順遂的話,鞭炮噼里啪啦地炸響,兩炷香插到燭前,褚歸側退一步,站到了賀岱岳的邊上。!
第52章
待蠟燭燃盡,楊朗把米盅撤到門框角,褚歸至桌后接診,楊三爺在他跟前坐下:“褚醫生,我這兩天腰老是發酸,麻煩你給我看看。”
楊桂平眾人在屋里笑,楊三爺以前可是鋤頭砸腳都不會喊一聲疼的人,今兒竟然轉了性子,楊三爺扭頭趕他們:“幾點了,趕緊上你們的工去。”
干了一輩子農活的人,老了有個腰酸背痛啥的是常態,楊三爺年輕時累狠了,身體內部到處是小毛病。七十幾歲的人了,照樣挑水擔糞,褚歸勸他少干點活多休息,楊三爺搖頭:“不行不行,干著活我反倒舒服些。”
褚歸替楊三爺做了個針灸,再開了一副藥,楊三爺整理著衣服,見褚歸抓藥,臉色一垮:“怎么還得吃藥啊,代光那小子不是只扎了針嗎?”
“三爺,你晚上睡覺經常起夜吧?喝了我的藥,保管你一覺睡到大天亮。”褚歸拿著戥子稱藥,他手里仿佛自帶刻度,一抓一個準。
褚歸說完,楊三爺妥協了,他交了五分錢,拎著藥包出了衛生所。
之前的鞭炮聲響徹了半個村,聽到動靜的人先是好奇誰家大中午的放鞭炮,隨后反應過來是從衛生所傳來的。王一媳婦在圍裙上擦擦手,喊醒在床上歇晌的自家男人:“衛生所能看病了,你要不去找褚醫生開點藥?”
王一有先天性的哮喘,干不得體力活,曾經上公社衛生所看過醫生,除了說讓他好好調養,沒其他方法,王一媳婦想著褚歸是京市來的,興許能治得了王一的病。
“開什么藥,反正吃了也沒用,何必浪費那個錢。”王一翻了個身,閉著眼睛自暴自棄。
“你不試試怎么知道有沒有用?”王一媳婦摘了圍裙,推搡著王一,“快起來,我陪你一塊過去。”
王一拗不過她,嘆了口氣,無奈起身,在汗衫外面套了件衣服,踩著軟塌塌的布鞋,到豬圈上了個廁所。村里人的廁所一般是修在牲畜棚里,或者挨著牲畜棚,跟人活動的區域分開。
家里四個孩子嚷嚷著要撿知了殼,吃完飯就跑了個沒影,王一媳婦取下墻上的鑰匙鎖上門,與王一前往衛生所。
同院子的鄰居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篤定兩口子是上衛生所看王一的哮喘病去了,王一媳婦折騰了十幾年,至今不肯死心,可憐喲。
“要上工了你們往哪去呢?”楊桂平一行人與王一夫妻在河溝邊撞上,楊桂平下意識問道,王一身體不好,王一媳婦從來不敢耽擱上工,否則一家人更得勒緊褲腰帶了。
“我們去衛生所看看,馬上來,保證不會遲到的。”王一媳婦迅速解釋,楊桂平明白了,擺擺手側身讓他們通過。
好在王一家離衛生所比較近,兩人到時褚歸在里面給楊三爺針灸,他們算是第一個,等楊三爺拿完藥,衛生所已經開始排隊了。
“褚醫生,我男人他的哮喘是娘胎里帶來的,你能治嗎?”王一的哮喘在人前發作過,在村里不是秘密,因此說親時并未對外隱瞞,王一媳婦嫁過來之前
便曉得王一有病,但王一家愿意出十六塊錢的彩禮,且不要求陪嫁,所以王一媳婦還是嫁過來了。
在缺衣少食的年代,無論是王一媳婦結婚時亦或是現在,十六塊錢的彩禮都算得上高價了,村里人娶親多是六塊、八塊,甚至沒有彩禮,僅用糧食換。
王一媳婦經常說自己是被父母賣給王一家的,那十六塊錢全被她媽拿了,結婚當天王一媳婦一身舊衣,挎著個小包袱進了困山村。她做好了被婆家嫌棄的準備,然而迎接她的卻是王一及其家里人的真心對待,王一媳婦大哭一場,暗暗發誓一定要好好和王一過日子。
很遺憾,王一的先天性哮喘褚歸無法根治,不過可以改善,降低七成發作的風險。
聞言王一媳婦連連稱好,她背過身抹了抹淚:“實在是謝謝你了褚醫生。”
“不用謝,是我應該做的。”褚歸提筆寫藥方,寫到某種藥材時忽然想起他手頭沒有這味藥,于是劃掉重新寫了一味,這味藥變了,剩下的藥跟著得變,若非他藥理知識儲備量豐富,今天怕是要讓王一夫婦空手而歸了。
王一不能疾跑,看完病提前走了,留下王一媳婦等褚歸抓藥。褚歸給王一開了七天的藥,一天一副,一副藥煎三次,將三次的藥汁混勻,早晚飯后隔半個小時喝。
“煎完的藥渣扔了,別反復使用。”褚歸叮囑道,許多病人擔心浪費,一副藥煎煮多次,殊不知醫生在開藥時已經將損耗包含在內了,煎三次跟煎四次五次的效果是一樣的。
“哎!”王一媳婦點頭應道,七天的藥花了一角兩分錢,不貴,王一媳婦頭一次掏錢時沒覺得心痛。
王一媳婦回家把褚歸抓的藥放到了她睡覺的里屋,以免孩子們搞破壞,然后一路小跑去上工。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臉上卻帶著笑,大伙兒紛紛問她遇著什么好事了。
“褚醫生說我家王一的病能治好七成!”王一媳婦分到砍玉米桿的活,她喘勻了氣,彎腰瞅準玉米桿的根部砍得虎虎生風,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王一的病是個什么概念村里人大多清楚,褚歸竟然能治好?聽到王一媳婦的話,周圍的人皆是滿臉驚訝。
褚歸說的“降低七成發作的風險”,到王一媳婦嘴里是“能治好七成”,聽進第三人的耳朵里,則是能治好,難怪賀代光兩年的肩傷被傳成了十年。
大人們在地里談論褚歸的醫術,小孩們在山上忙碌褚歸的“一十個知了殼換一分錢”。賀聰個子矮,夠不著樹上的知了殼,他睜大眼睛一寸寸地搜尋著地面的雜草。目前撿知了殼小分隊收獲最多的是大牛,他撿了十九個知了殼,其次是賀聰的十八個。
但很快,賀聰發現他們自己找自己得的方法不行,因為鐵蛋跟人打起來了。
在扭打的過程中,鐵蛋撿的知了殼碎了一地,他傷心大哭:“我的知了殼!哇!”
豆大的眼淚順著他的臉吧嗒吧嗒落在地上,滲透進泥土里,鐵蛋臉上臟兮兮的,淚水流過兩條濕痕。撿知了殼的小孩們全停了下來,大牛氣勢洶
洶地護在鐵蛋身前,讓對方賠鐵蛋的知了殼。
跟鐵蛋打架的小孩是蔡大爺的孫子,小名叫栓子,跟大牛同歲,兩人皮得不相上下。
“憑什么要我賠,明明是我先看見的!”
栓子腰上戴了個小竹簍,知了殼裝在竹簍里,打架時幸免于難。
“是我先看見的!”
鐵蛋從大牛身后探個腦袋出來,有大牛護著,他非常有底氣。
栓子的體型遜色大牛一籌,論打架,大牛在全村的小孩子里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你賠不賠!”大牛舉起了拳頭,栓子后退一步,兔子似的撒丫子跑了。
賀聰從地上撿起幾個沒碰碎的遞給鐵蛋,鐵蛋愣了下,他的知了殼!
“大牛哥,要是下次兩個人同時看到知了殼怎么辦啊?”賀聰瞅瞅自己的細胳膊細腿,他絕對爭不過別人。
大牛撓撓頭:“一人分一半?”
“褚醫生說爛了的不作數呀。”鐵蛋抬胳膊擦了擦臉,成功從臟兮兮升級為蓬頭垢面。
“對哦,一人一半會爛。”大牛傻眼了,望向發起問題的賀聰。
“我們去找褚醫生吧,褚醫生那么厲害,肯定有辦法的。”賀聰握拳,他爸爸說了,有困難找大人。
賀聰的提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贊同,幾個小孩呼嚕嚕地下了山,直沖褚歸所在的衛生所。
被童子軍找上門的褚歸暫停了手上的事,病人們笑嘻嘻的讓褚歸先解決小孩們的困擾,他們樂得看熱鬧。
賀聰條理分明地講述了前因后果,褚歸嗯了一聲,表示懂了:“你們各自撿了多少知了殼了?”
“十九個”“十八個”“十五個”……
有三個小孩不會數數,上過學的大牛替他們數了。賀聰自個兒報了數,他沒到上學的年紀,數數是賀代光在家教的。
“你們加起來剛好撿了一百個。”褚歸把鐵蛋打架弄碎的六個算上了,他給小孩們出了個合作撿知了殼,按勞分配的主意,“你們負責撿知了殼,到時候換的錢我來幫你們分,行不行?”
“行!”七個小孩異口同聲道。
褚歸煞有其事地拿出一張紙寫下他們的名字與對應的數量:“好了,接著撿知了殼吧,但是不準往山里跑,聽見了嗎?”
“聽見了!”大聲回答完,小孩們一窩蜂地跑了。看著他們充滿活力的歡快背影,在場的人均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在此之后衛生所又陸陸續續來了些病人,其中多數是像楊三爺那樣腰腿有毛病的老年人,褚歸一下午做了十次針灸,困山村衛生所幾乎成了困山村針灸所。
夕陽透過窗戶斜照進衛生所,褚歸送走最后一位病人,站在門口舒了一口氣。
“累不累?”賀岱岳碰了碰褚歸的手背,褚歸笑著道不累,只是太久沒這么忙活有點不習慣。
賀岱岳幫著褚歸把衛生所收拾了一下,褚歸匯總了病例,如同在回春堂一般列表記錄了各種藥品的開支。另外準備了一個賬本,他今日接診病人十六位,共計收入一塊一毛四分,針灸三毛,藥費八毛四分。
為了村里人能承擔得起,褚歸針灸一次只收三分,放在京市,上門的病人指定得踏破回春堂的門檻。褚歸并不覺得定價三分會有辱褚家祖傳的針灸之術,病人不分高低貴賤,醫者同樣如此。
樂觀地想,他半天三毛,一天六毛,一個月就是十八塊,抵得上學徒工的工資了,外加他本來的三十五,一個月五十三,妥妥的高收入人士。
其實褚歸針灸收費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避免潛在的麻煩,所謂升米恩斗米仇,村里人看病的確難,但褚歸不想讓他的善意他的付出將來被人視做理所應當。
清點完藥材,褚歸關門落鎖,衛生所有一點不好,在賀岱岳家的廚房隔壁,賀岱岳炒菜的香味一個勁往褚歸鼻子里鉆!
“以后等你忙完了我再炒菜。”賀岱岳與褚歸肩挨著肩慢步朝堂屋里走,他右腿能略微受力,短距離的行走無需依賴拐杖。
“沒事,你炒你的。”褚歸彎了眼角,聞到菜香便意味著賀岱岳在等他回家吃飯了,那是賀岱岳和他的人間煙火氣。!
第53章
漳懷縣多山,類似困山村這樣靠山的村子比比皆是,賣菌子的小攤連成片,幾乎占據了大半個集市,新鮮的野生菌或零散或整齊地擺放著,儼然超過了縣城可消化的市場需求量。
日頭越曬越高,眼見著集市的人變得稀稀落落,楊桂平嘆氣收了攤。新鮮菌子經不起曬,時間長了容易腐壞,不如早點收了攤回村做成干菌,以免浪費。
供銷社的手電筒型號各異,楊桂平選了個中等價位的,和煤油燈以及衛生所的門牌一起送上門。賀岱岳跟賀大伯叔侄倆在院子里轉悠,楊桂平問了一聲:“岳娃子,你們干嘛呢?”
“楊叔。”跟賀大伯商量把井打在院子哪個方位的賀岱岳聞聲抬頭,“我準備打口井。”
打井?楊桂平上前兩步:“你家院子地勢低,肯定能出水。”
賀岱岳家的院子時常返潮,是地下水源豐富的表現,楊桂平記得當初修房子挖地基時滲了水,賀岱岳他爸為此多敲了兩天的石頭填里面。
考慮到用水和院子的布局,賀大伯踩了踩院子左上角的一塊地面,作為水井的定位。
“不行不行,哪有把水井打在院子對角的!”楊三爺扎完針,聽見賀大伯的話連忙制止,水井關乎風水,打在對角會壞了主家運勢。
楊三爺一副年輕人不懂事亂來的嫌棄模樣,在賀大伯下方五米左右的位置站定,拿著隨手撿的棍子畫了個圈:“打在這。”
風水什么的賀岱岳其實不怎么在乎,但細看之下楊三爺選的位置確實更順眼,便從善如流地接受了他的建議。
挖井之前要點香拜拜四方菩薩,楊三爺念叨著他們以前挖井的講究,測風水、請黃歷、宜陽遁忌陰遁。陽遁時段為冬至到夏至,冬至在農歷十一月,賀岱岳等不了那么久,楊三爺退而求其次,給了賀岱岳三個吉日,七月初六、七月初九、八月初二。
“七月初六。”賀岱岳毫不猶豫道,“謝謝三爺爺。”
挖井的活兒賀大伯父子倆便能做,一家人的小井,無需挖太深。
說完水井,楊桂平想起另一件正事:“三叔,門牌是現在掛上還是等明天藥柜到了掛?”
楊三爺往煙斗里塞了團煙葉,點燃使勁吸了一口:“明天罷,明天一塊兒弄。”
白色的煙霧從鼻腔吐出,在他臉上繚繞,楊三爺吧嗒吧嗒抽著煙桿,把褚歸讓他少抽煙的囑咐忘得一干二凈。
“楊三爺!”褚歸透過窗戶撞了個正著,他抓著窗框上半身探出窗外,“你自己承諾的一天兩桿煙啊。”
楊三爺一頓,他叼著煙桿的嘴松開,仰著脖子解釋:“我今天沒抽,這是第一桿。”
褚歸出了衛生所,楊三爺來時身上的煙味明顯是剛抽的,什么第一桿,騙鬼呢。隨著褚歸的靠近,楊三爺加快了抽煙的速度,將空了的煙桿別回褲腰帶,生怕褚歸把他煙桿搶了似的。
熟悉楊三爺脾性的楊桂平見此暗自稱奇,他活了五十年,從來沒見楊三爺忌憚過誰。
褚歸沒戳穿楊三爺的謊言,
轉而跟楊桂平聊了兩句明天去前進村的安排。
“我通知了四個人,
讓他們一早出發。”楊桂平聽楊朗說了褚歸定做的尺寸,實木的藥柜估計分量不輕,四個人比較妥當。
褚歸的藥柜要求非常簡單,為了省事,主體與抽屜均不帶任何紋路,規整的一個大長方體,配備數十個內含分格的小抽屜,潘家舅舅分工合作,潘二舅做抽屜,潘大舅打主體,兩人扎扎實實忙了一周,終于趕在楊朗他們來提貨時完了工。
楊朗扛著棍子在前面領路,前進村是青山公社數一數二的大村,地勢相對平坦,房屋密集,全村人口六百余。上工的人三兩成群,見到楊朗幾個陌生面孔,他們紛紛多瞅了幾眼。
“潘大叔、潘二叔。”楊朗進院時喊了一聲,“我們來抬藥柜了。”
潘大舅擱下刨木頭的刨花器,知道他們要忙著回去,也沒招呼他們坐,直接領著人到了隔壁屋:“你們檢查檢查,看行不行。”
楊朗擺手表示相信潘家舅舅的手藝,結了尾款麻溜地用麻繩將各個部件綁牢。褚歸定制的藥柜比普通的衣柜木床之類的要大,整個抬著不方便,因此潘二舅背上裝工具的背簍一同去了困山村,進行最后的組裝。
“你們潘二又接縣城里的活了?”領了除草任務的婦人對著潘二舅娘疑惑道,公社的人結婚訂家具多是拿了尺寸給潘家舅舅說想打個什么樣式的,偶爾會有縣城的人請潘二舅上門定做,但婦人瞧著楊朗他們的穿著打扮,不像是縣城來的。
潘二舅娘順著她的視線轉過頭:“不是縣城里的活,我那個在部隊里當兵的外甥你曉得的吧,他不是退伍了么,帶了個京市來的醫生朋友到他們村開了間衛生所。”
潘中菊是從前進村嫁出去的,她兒子進部隊當兵這種大事,前進村的人自然有所耳聞。婦人拔高了音調:“你外甥退伍了?京市來的醫生在他們農村開了衛生所?”
前者叫人意外,后者叫人震驚,困山村那么偏那么窮的一個村,竟然有衛生所了!
婦人連連追問,但潘二舅娘也只是聽潘二舅他們提了一嘴,具體的內容并不清楚,她大概講了講,慢慢換了話題。
今天的衛生所沒什么人,褚歸將衛生所打掃了一遍,前兩日村里人扎堆地來,把他忙得腳不沾地。石板地面全是灰,病床上鋪的藏青床單蹭了泥,天天下地的人,哪有身上一塵不染的,況且村里人的衛生習慣本來就十分缺乏,能在上衛生所前洗把臉,已是對褚歸莫大的尊重。
換下的床單和枕巾用滾燙的熱水浸泡,土棉布耐高溫,熱水泡半個小時,賀岱岳抹上肥皂唰唰搓洗干凈,擰上一圈,床單的水便脫了個七七八八。
褚歸在衛生所旁邊搭了個晾衣架,六根一人高的柱子綁成兩個三角固定,中間搭上一根長長的竹竿,專門晾曬衛生所的東西。
晾完床單,褚歸翻了翻簸箕里的艾草葉,近幾日的天氣時陰時晴的,艾草葉干得慢。村民們在山上采的菌子全改成了火烘的模
式,
山里的人家一年到頭不缺柴火,
只是會稍微麻煩些。
“楊二哥他們來了。”賀岱岳望著村口的方向,眼底倒映著幾個小小的人影,褚歸墊腳遠眺:“你看清他們的臉了?”
“沒看清,他們抬了東西。”賀岱岳老實道,隔著幾百米,他又不是千里眼,怎么可能看得清。
“你嚇我一跳。”褚歸落下腳后跟,斜了賀岱岳一眼,他差點以為自己患了能近怯遠癥。
困山村七點半左右天黑,時候尚早,褚歸會點上煤油燈看會兒醫書或者寫寫信,賀岱岳則做康復訓練,到十點兩人一起吹燈睡覺。一盞煤油燈的亮度著實暗了些,褚歸經常看得眼睛發酸,直到昨天晚上點了兩盞煤油燈才舒服了許多。
直線幾百米的距離歪歪繞繞走了十來分鐘,楊朗卸下肩頭的棍子,抬手胡亂抹了兩把臉上的汗,端起賀岱岳倒的涼茶大口飲盡。
“哎,渴死我了!”楊朗暢快吐氣,潘二舅用料舍得,板材寬度有兩三指厚,特別沉。
“我給你們買了點肉。”潘二舅一大早上公社豬肉鋪買了一根豬前腿,讓賀岱岳燉湯喝,吃哪補哪。
剁成小塊的豬腳包裹在油紙中,上面系了根草繩,天熱,鮮肉存不住,賀岱岳接過豬腳進了廚房,一半洗凈焯水,一半用鹽腌了。
潘二舅喝完茶便開始干活,他干活時不愛說話,全程悶著腦袋,褚歸幫他打下手。藥柜的木料是潘二舅存了三年的香樟木,防蟲耐腐,細細打磨過的木料摸著分外平滑,難怪十里八鄉的人樂意排著隊找潘家舅舅做家具。
賀岱岳把豬腳燉上后過來幫忙,和褚歸將事先寫好的藥材名沾上漿糊貼到抽屜上。裝完框架,潘二舅放上抽屜:“好了。”
一個個小抽屜嚴絲合縫地嵌進了推拉槽,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藥柜上的線條均在同一水平面上,平行排列垂直相交。藥柜略高于褚歸,頂層與底層各有兩個大抽屜,中間七層每層七個小抽屜,小抽屜內均分三格,存放不同的中藥材,總體的容量對褚歸目前而言綽綽有余。
“二舅的手藝真好。”褚歸的夸贊讓潘二叔露出了笑意,他謙虛地表示自己做得一般,沒公社衛生所的漂亮。
潘二舅第一次做藥柜,為了弄清楚藥柜的內部結構,他專門跑了趟衛生所,厚著臉皮求醫生讓他近距離看看。
公社衛生所的藥柜是以前的藥房傳下來的,刷了棗紅色的清漆,抽屜中央釘著銅制的抽拉環,漂亮是漂亮,但相對而言潘二舅他們能在一周內做到此種程度已經很不錯了。
潘二舅接著裝好了柜臺,柜臺與藥柜間隔約八十公分,褚歸轉身做抓藥的動作,空間正合適。
“二舅,你帶多的釘子了嗎?”趁著潘二舅有順手的工具,禇歸想把衛生所的門牌釘上。
“帶了。”潘二舅抓了一把釘子,長長短短的,“夠么?”
禇歸拎上鐵錘,在潘二舅手里挑了幾根長釘,賀岱岳見狀撈起立在窗邊的門牌,隨他走到門口:“釘哪邊?”
“右邊。”
禇歸接過賀岱岳手上的鐵錘,往院子退了幾步。
在禇歸的指揮下,賀岱岳將門牌擺正,他雙手按住門牌,側身讓禇歸釘釘子。禇歸左手捏著釘子杵在門牌上緣,握著鐵錘生澀一敲,釘歪了。
“沒事重新來,輕點敲。”
賀岱岳耐心指導禇歸如何用力,“先釘正了。”
“我來,別把手給砸了。”潘二舅出于好意,想上前幫忙,釘個釘子的事,他兩錘就能搞定。
“不用了二舅。”禇歸拒絕道,堅持要自己試試,潘二舅見他感興趣,放棄了上手的念頭,轉而在一旁指點。
褚歸漸漸找到了釘釘子的竅門,鐵釘穿過木板沒入后面的墻體,將門牌穩穩地固定住。賀岱岳松了手,門牌紋絲不動,褚歸頗有成就感地摸摸門牌,掃去了殘余的木屑。
門牌上的“困山村衛生所”依照褚歸的字體等比放大,將平平無奇的土屋襯托了出了隱世出塵的意韻。果然是人靠衣裝馬靠鞍,配備齊全的衛生所如同鳥槍換炮,總算有了那么一點樣子。
潘二舅收拾好工具,賀岱岳留他吃飯,潘二舅合計著馬上中午了,回去也不趕趟,于是答應了。
飯是早上煮好的,加上燉豬腳,賀岱岳只需炒兩三個素菜,花不了多少功夫。叔侄倆上廚房做飯,褚歸將堆積的藥材放進對應的抽屜中,怕生的天麻不知從哪個角落鉆了出來,繞著褚歸的腿轉圈圈。
褚歸低頭瞅了瞅小東西,對上他的視線,天麻就地一躺,翻來滾去地撒嬌。
吃好喝好的小貓簡直是見風長,僅僅一周明顯大了一圈,尤其是肚子,溜圓,配上柔軟的白毛,手感格外舒服。然而天麻的撒嬌并未等到褚歸的搭理,它無聊得玩起了自己的尾巴。
“當歸,吃飯了。”賀岱岳的聲音在墻后響起,褚歸應了聲,天麻蹭地起身,蹦蹦跶跶地跑在了褚歸前面,時不時停下扭頭確認褚歸是否有跟上。
褚歸到后院洗了手,天麻小心翼翼地躲開潘二舅,嗖一下竄進雜物房。室外有螞蟻,褚歸把天麻的飯碗挪了個位置,用剩下的小魚蝦干拌了稀飯:“吃吧。”
下了工的潘中菊被鐵蛋奶奶送到院子里,潘二舅忙擱了筷子迎過去,剛剛做飯時他問過賀岱岳了,聽說潘中菊的眼睛依然是老樣子,內心愁得不行。
“二哥你怎么來了?”潘中菊語氣十分欣喜,她雖雙目無神,但狀態極好,紅光滿面的,干瘦的臉頰還長了點肉。
潘二舅略感欣慰,伸手扶住潘中菊的胳膊:“我來裝藥柜,你注意梯坎。”
大門前有兩級臺階,潘二舅護著潘中菊一步步踩上去,生怕她摔著了。
一大盆黃豆燉豬腿占據了飯桌的中央,燉了近兩個小時的豬腿肉表皮軟糯,富含膠質的湯汁口感黏稠,鮮香撲鼻,即使此刻的溫度熱得令人冒汗,但絲毫不影響食欲。
潘二舅淺淺吃了兩塊,便一個勁地吃豆子跟素菜,將肉讓給他們。賀岱岳動手把肉夾到潘二舅碗里:“二舅你多吃點,別客氣。”
天麻聞著肉味守在桌底,褚歸丟了塊骨頭給它舔,豬腳的骨頭硬,以天麻現在的牙口,頂多能嗦嗦骨頭縫嘗個味。
“你們曬那么多艾草干什么?”吃過飯,潘二舅坐在屋門口拿刷把簽剔牙,望著院子里艾草發問。
“制艾灸條。”褚歸說了艾灸條的功效,潘二舅一臉恍然大悟,平時用來熏蚊子的野草原來竟然這么有用。
不過艾灸條并非百利而無一害,是藥三分毒,艾草亦是如此,熏艾過程中產生的煙霧容易刺激咽喉和腸胃,用是可以用,但必須適量。
制艾灸條的艾草最好是五月端陽節采集,曬干后放置一年為陳年熟艾,現曬現做的藥效差要差一些,過程也比潘二舅想象的麻煩。
褚歸的話打消了潘二舅的興頭,他吐掉刷把簽:“卷艾灸條的模子你做好沒,沒做好的話我給你做一個?”
聽褚歸的描述,潘二舅覺得模子應該不難。
“沒有。”褚歸喜出望外,他本打算同賀岱岳自個兒琢磨著做一個湊合用,潘二舅專業人士出馬,絕對勝過他們兩個臭皮匠。!
第54章
潘二舅跟褚歸研究了一下卷艾灸條模具的構造,說明后天做好了給他送過來,賀岱岳家里沒有合適的木料,另外他帶的工具也不齊全。
“不然這樣二舅,我后天要去公社辦事,你把模具寄放到公社衛生所,我到時候去拿,省得你來回耽擱。”褚歸提了個建議,為了個模具讓潘二舅專門跑一趟,不值當。
“行。”潘二舅欣然答應,他背上背簍向三人道別,賀岱岳扶著潘中菊送他到院外,潘二舅轉過身擺擺手叫他們別送了,“大熱天的,快回去吧,我走了啊。”
潘中菊的神情有些失落,她每天不間斷地服藥,眼前仍舊一片漆黑,雖然褚歸跟賀岱岳一直寬慰她,但偶爾也難免陷入萬一永遠失明的惶恐。
喝了賀岱岳端來的苦藥汁子,趁他進廚房洗碗,潘中菊壓低聲音:“當歸,你給我說句實話,我的眼睛是不是好不了了?”
“伯母你莫多想,一定能好的。”褚歸握住潘中菊的手,給予她信心,“修房子還得打地基呢,地基越深房子越牢,治病是一樣的道理。你現在喝的藥是調理身體的,等你身體調理好了,我再針灸,這樣見效才快。”
褚歸說的是實話,潘中菊在家常年超負荷勞累,省吃儉用,四十幾歲的人身體機能跟六十歲似的,若不進行調理,老了病痛纏身更麻煩。
潘中菊聽懂了褚歸打地基的比喻,她慢慢放松下來,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怕的其實不是失明,而是失明后成為賀岱岳的拖累。
“媽,我們有只雞好像抱窩了。”賀岱岳拎著天麻的后脖頸,坐下把天麻擱腿上,慣例檢查它身上的跳蚤。天麻從最開始的掙扎到如今的習以為常,它老老實實地趴著,任由賀岱岳扒拉。
“是白尾巴那只?”白尾巴是潘中菊前年養的老母雞,下蛋特勤快,母雞抱窩期間不下蛋,通常若沒有孵小雞的打算,村里人會采取干預措施縮短母雞的抱窩期。
“不是,是黑尾巴那只,這個季節可以孵小雞嗎?”賀岱岳想多養幾只雞,母雞下蛋公雞吃肉,反正后院寬敞,他們三個人吃飯,不愁沒米糠喂雞。
“可以的。”小雞出窩大約是二十一天,九月份入了秋,氣溫下降,小雞成活率高,潘中菊支持賀岱岳的想法,“你奶奶會認種蛋,你請她幫忙看看家里的蛋有幾個能用的,如果不夠再到村里收一點。”
困山村的老話把受精的雞蛋稱作種蛋,黑尾巴屬于中等體型的雞種,一次可以敷二十個雞蛋,體型大的能敷二十五六個,多了會降低孵化率。
“要得。”賀岱岳當然養不了二十只小雞,他打算留五只,剩下的換給村里人,家里的四只雞都是潘中菊用雞蛋跟人換回來的。
天麻支棱著前爪,肚皮、咯吱窩、下巴頸等區域是跳蚤的重災區,賀岱岳翻了兩遍,沒發現一只跳蚤,總覺得差點什么。
“喵!”今天捉跳蚤的時間比以往長,天麻發出了抗議,它扭頭沖賀岱岳大叫,怎么還不結束!
“興許是你給它捉
完了。”褚歸替可憐的天麻解圍,賀岱岳遂放棄了翻第三遍的念頭,將天麻放到了地上。 ?,?
賀岱岳上賀大伯家請來了賀奶奶,老太太舉著雞蛋迎著太陽光一個個仔細辨認,種蛋放左邊,不能做種蛋的放右邊。
褚歸學著她分別瞅了兩個,似乎是有點區別,但說不上來具體區別在哪。
“種蛋是花的。”賀奶奶形容道,受精的雞蛋內部透光有陰影,而未受精的則相對通透。
賀奶奶挑出了十二個種蛋,再回家拿了八個,湊齊十二個叫賀岱岳放到雞窩里。
黑尾巴占據了下蛋的雞窩,豆豆眼警惕地盯著試圖上前的一切活物,賀岱岳不得不從雜物房尋了個破舊的籃子,墊上稻草另做了一個窩,把無處下蛋急得咯咯叫的白尾巴逮進去蓋著,以免它把蛋下到某個犄角旮旯,被老鼠偷去。
安頓好白尾巴,賀岱岳將種蛋往黑尾巴肚子下塞,黑尾巴調整了一下姿勢,把雞蛋全攏在身下。褚歸新奇地圍觀了全程,感覺怪有趣的。
“得了,讓它孵著吧,過幾天我再來看一看。”賀奶奶交代了幾條孵蛋的注意事項,例如不要驚著母雞、注意喂水喂食之類的,賀岱岳一一記下,單獨給黑尾巴開了個小灶。
下午四點多,褚歸摸著艾草葉變干了,手一捏就碎:“岱岳,艾草葉曬好了。”
褚歸將艾草葉裝進竹筐,舂艾絨的步驟自是由賀岱岳來做,他力氣大,舂得石臼哐哐作響,褚歸不禁叫他輕點,別為了艾條把石臼給搭上。
褚歸將搗了一遍的粗絨挑去雜質,再倒回石臼讓賀岱岳接著舂,直到粗絨成了細絨。
晾衣架上的枕套與床單在風中輕輕晃動,空氣里滿是艾草馥郁的氣息,屋檐下的天麻睡得四腳朝天。褚歸視線掃過屋外,眼角余光瞥見賀岱岳認真的側臉。
他垂著眼,濃眉烏黑,鼻梁如山般挺拔,嘴唇因為用力抿成一條線,青筋凸起的脖頸覆著晶瑩的汗漬,手臂肌肉緊繃,胸膛起起伏伏,蜜色的皮膚充滿了力量感。
褚歸喝了兩口水,遞上搪瓷杯:“歇會兒再舂吧。”
“嗯。”賀岱岳呼吸略沉,他放下搗錘,一手接過搪瓷杯一手擦了擦脖子上的汗。
褚歸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著賀岱岳,在他喝完水后迅速移向石臼:“我們晚上吃啥?”
“中午的豬腳湯熱一熱,再炒個干煸四季豆、拌盤拍黃瓜怎么樣?”賀岱岳拉過褚歸的手捏在掌心,他手上的繭子磨得褚歸酥酥麻麻的。
“好。”褚歸不知不覺傾向了賀岱岳,他的凳子高一點,上半身恰好與賀岱岳持平,他索性借勢親了賀岱岳一口。
衛生所的大門敞著,面對褚歸的撩撥,賀岱岳收緊了手,正要親回去,褚歸卻掙開了,他指指田埂:“有人來了。”
幾個小孩一連串地往衛生所跑,大牛打頭,小
短腿賀聰墜在末尾,
賀岱岳木著臉又哐哐舂起了艾絨,
褚歸艱難憋笑,轉身時肩膀顫動,憋笑失敗。
“褚醫生!”大牛扯著嗓門大喊,帶著雀躍的聲音由遠及近,他率先沖進衛生所,鐵蛋他們氣喘吁吁地跟在后面,站了個東倒西歪。
七張曬得黑里透紅的小臉眼巴巴望著褚歸,他們今天撿了半背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多。
“很棒。”褚歸夸贊道,讓他們自個兒數知了殼的數量。為了知了殼,小孩們全學會了數數,雖然僅限于一到二十,但跟剛開始啥也不會相比,堪稱進步巨大。
“六、七、九……”
“你數錯了,七過了是八。”賀聰一心多用,自己數的同時仍兼顧著小伙伴們,他補了一個知了殼給鐵蛋,“好了,你從十接著數吧。”
一個二十、兩個二十……背簍里的知了殼慢慢轉移到麻布袋子,賀聰算了算:“褚醫生我們今天撿了十一個二十多六個!”
乘法與上三位數的加法超過了賀聰的能力范圍,至于上學時考試在班內排名倒數的大牛,不提也罷。
褚歸順便上了一堂數學課,告訴他們今日所得相加為二百二十六,除了賀聰若有所思外,其余的小孩皆是一臉茫然。
撿的知了殼攢了半麻袋,共七百多只,褚歸給他們做了第一期結算,大牛跟賀聰一人六分,鐵蛋跟另外四個孩子五分。
第一次憑自己的雙手掙到錢的七個孩子興奮得漲紅了臉,他們捧著紙幣開心地歡呼,果然小孩子的快樂是最簡單的。
褚歸并未嚴格按照他們當時的比例進行分配,倒不是因為嫌麻煩,而是不希望出現“最差的一個”,況且一時的落后并不代表永遠落后,綜合考慮之下,褚歸這樣分法的最完美的。
小孩們拿了錢歡歡喜喜地蹦跶走了,褚歸鎖上衛生所的門提前收工,來困山村半個多月,他一頓飯沒做過,賀岱岳一天三頓地做飯,快成家庭煮夫了。
盡管賀岱岳對此甘之如飴,但褚歸不舍得,所以今晚他決定親自下廚。
到菜地摘了四季豆和黃瓜,賀岱岳邊燒火邊擇菜,褚歸切好姜蒜:“干煸四季豆咋做?”
“等鍋里的水燒開,把四季豆焯一遍水。”賀岱岳當起了褚歸的師傅。大火燒得鍋里的油冒青煙,褚歸拿刀鏟著蒜末和辣椒段下鍋,焯過水的四季豆翻炒至表皮變皺,沿鍋邊淋上點醬油。
“火燒小點!”眼看著四季豆開始發糊,褚歸來不及嘗咸淡,趕忙鏟出鍋,幸虧搶救及時,賣相還是挺不錯的。
褚歸夾了一根讓賀岱岳試毒:“好吃嗎?”
“好吃!”賀岱岳毫不猶豫道,褚歸半信半疑地自己吃了一根,燙得他直往外禿嚕,壓根沒嘗著味。
褚歸吸取了教訓,吹涼入口,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好像真的挺好吃的?至少比他上輩子做的好吃十倍。
黃瓜削皮去瓤,刀背拍碎,撒鹽殺出水分,加上張曉芳的萬能涼拌汁拌勻,脆嫩的黃瓜裹著紅色的辣椒段,色澤晶瑩剔透,清爽中帶著絲絲辣意,褚歸連吃了好幾塊。
看著灶臺上的成果,褚歸頭一次覺得做飯不是件難事,早知如此在醫館時他該多跟芳嫂學學。!
第55章
悠閑的情緒一直持續到了晚上,賀岱岳洗完澡,發現臥房空無一人:“當歸?”
“哎!”褚歸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他搬了躺椅愜意地在院子里看星星,初三的月亮細如彎眉,深邃蒼穹中的浩瀚星河倒映眼底,絢爛得叫人著迷。
褚歸感受到賀岱岳來到了身后,微涼的手指撫上耳垂,不輕不重地揉捏,賀岱岳頭發未擦干,發梢的水滴恰恰墜入褚歸的鎖骨窩,褚歸瑟縮了一下,耳朵漸漸發燙:“怎么不把頭發擦干?”
“等會兒自然就干了。”賀岱岳彎腰,把下午被大牛他們打斷的事續上,他的唇舌取代了手指,反復摩挲著褚歸的耳垂。
濕發掃過褚歸的臉頰,幕天席地的,身心的雙重刺激令褚歸微微顫抖,他啞著嗓子讓賀岱岳進屋。
“不會有人看見的。”賀岱岳放過褚歸的耳垂,把他從躺椅上拉起來換了個位置,他靠著躺椅,褚歸面對面跨坐在他腿上。
賀岱岳一手攬著褚歸的腰,一手掌控者他的后頸,過分親密的姿勢充滿了危險的意味,褚歸僵著身體:“當心你的腿。”
褚歸坐的位置是賀岱岳的大腿上方,根本影響不到賀岱岳伸直的小腿,他不過是找借口逃避罷了。
賀岱岳沒吭聲,手上用力使褚歸上半身趴伏下來,輕而易舉地攝住了他的喉結,溫熱濡濕的觸感在賀岱岳的脖頸與鎖骨之間流連,褚歸酥了手腳,雙手搭在賀岱岳的肩膀上尋求支撐點,以免整個人徹底淪陷。
田野的風裹挾著低沉的氣息,褚歸倚著賀岱岳,胸膛急促地起伏。
論體力與耐力,褚歸遠不是賀岱岳的對手,除此以外,賀岱岳的體型更是能碾壓褚歸,褚歸的兩條胳膊加起來沒他一條粗。
“別——”褚歸搭在賀岱岳肩上的手下移,按住了賀岱岳的小臂,粗糙的掌心直接貼著皮膚,刺激得褚歸頭皮發麻。
木制的躺椅嘎吱作響,褚歸滑到了賀岱岳的腰上,小腿懸在空中,長時間保持同一個姿勢有些腿酸:“進屋去。”
“好。”賀岱岳松開褚歸,扔下躺椅支棱著進了屋。
竹席下的稻草窸窸窣窣了半夜方歇,褚歸一覺睡到了上工時分,他揉了揉干澀的眼角,起身時腿心的異物感讓他蹙了蹙眉,火辣辣的,賀岱岳莫不是給他磨破皮了?
褚歸褪下褲子低頭瞅了瞅,通紅一片,賀岱岳可真是!得虧他有先見之明,帶了活血化瘀的藥膏。褚歸提上褲子,草草地系好腰帶,在衣柜里面翻出藥膏均勻地涂抹在腿心和胸口。
潘中菊吃了早飯上工去了,褚歸收拾完帶著一身藥膏味上后院洗臉,賀岱岳正在洗他們昨天換下來的衣服。
“醒了。”賀岱岳擦干手,視線將褚歸從頭掃到尾,“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因為顧忌賀岱岳的腿,昨晚褚歸并未讓他做到最后,饒是如此也把褚歸折騰得夠嗆,等真正開了葷,不知是個什么樣。
“還好。”褚歸擠了牙膏刷牙,他要是說了實
話,賀岱岳肯定要扭著他親眼看看。
聞言賀岱岳放松一笑,他把鍋里溫的稀飯和蛋端到桌上:“天麻我喂過了。”
褚歸夾了一筷子油炸雞樅絲和到稀飯里,賀岱岳幫他剝了水煮蛋的殼,褚歸咬了口蛋白,將露出來的蛋白送到賀岱岳嘴邊:“家里的雞蛋沒剩多少了吧?”
昨天賀岱岳用普通雞蛋換了賀奶奶八個種蛋,相當于一下少了二十個,幾乎清空了所有的庫存。
“沒了。”賀岱岳叼走蛋黃,嚼兩下干咽進肚,“我待會兒找大伯娘買點。”
黑尾巴抱窩,白尾巴跟花尾巴兩只雞一天頂多能下兩個蛋,根本不夠吃。
陪褚歸吃完早飯,賀岱岳刷了碗接著洗衣服,褚歸到衛生所坐診,無人時就舂艾絨,一點沒閑著。
劉盼娣這兩天身上不爽利,她有宮寒,每月來事時都會痛上幾天,大伯娘便讓她在家里歇息,賀大伯跟賀代光兩個壯勞力,大伯娘一天也有七八個工分,加上賀爺爺賀奶奶的幫襯,另外他們家僅賀聰一個孩子,沒其他拖累,條件在村里算中上水平,不需要劉盼娣拖著病體上工。
“大嫂。”賀岱岳進院子時劉盼娣在拿著筷子翻曬竹匾上的菌子,她面色泛著不正常的灰白,見到賀岱岳,她放下了筷子。
“岱岳來了。”劉盼娣招呼賀岱岳到屋里坐,孤男寡女的,為了避嫌,賀岱岳站著沒往屋里去。聽賀岱岳說想買雞蛋,劉盼娣爽快地表示自家人買什么,拿去吃得了。
若是一兩個賀岱岳不會跟劉盼娣客氣,然而他要的是二十個。劉盼娣說不出白拿的話了,她讓賀岱岳稍等,接過籃子上廚房數了二十個雞蛋,專門挑的大個的。
劉盼娣按供銷社的價格收了賀岱岳六毛錢,其中兩個當她送褚歸的。
賀岱岳替褚歸收了雞蛋:“大嫂你忙,對了,干菌今天能曬好嗎?”
褚歸明天去公社衛生所補藥材,想順道把信和菌子寄了,賀岱岳摸著竹匾上的菌子切片,感覺應該差不多了。
“能曬好,下午收了我叫代光給你們背過去。”菌片輕飄飄的,其實曬到這種程度已經可以了,但大伯娘念著褚歸要寄往京市,特意多曬了一天。
得了準確的答復,賀岱岳轉身離開。劉盼娣喊了聲慢走,下一秒捂著肚子痛苦地蹲到了地上。她疼出了一身冷汗,賀岱岳連忙折返:“大嫂,你怎么了?”
“沒事。”劉盼娣從喉嚨里擠出聲音,“老毛病了。”
劉盼娣痛得比往日厲害,身下流的血似乎也比往日多,她沒有在意,大概是之前雙搶累著了。
女人家的事劉盼娣不好意思向賀岱岳啟齒,她強忍著痛站了起來,嘴里說著無事,表情卻截然相反。賀岱岳有心勸她,奈何劉盼娣堅持不用看醫生,賀岱岳只好放棄。
回家放了雞蛋,賀岱岳越想越不放心,他不了解女性的生理知識,但他直覺劉盼娣的狀態不正常,莫非是腸癰?
賀岱岳神情凝重,腸癰可是會死人的,他在部隊時遇到過思及此事,
賀岱岳拉上了門。
“大伯娘他們在家?”禇歸以為賀岱岳是來幫他舂艾絨的,
甩甩胳膊讓出了板凳。
“大伯娘不在,大嫂一個人在家。”賀岱岳說了他的懷疑,“我看大嫂疼得站不住,臉色十分不對勁……”
不待賀岱岳說完,禇歸一把抓過了藥箱:“我們去看看。”
賀岱岳走后不久,疼得眼前發黑的劉盼娣挪到了屋檐下,怕弄臟床,她選擇了在椅子上坐會兒。小腹的疼痛猶如刀絞,一陣一陣地席卷全身,她難受得直抽氣。
禇歸一路小跑趕到了賀大伯家,劉盼娣垂著頭陷入了半昏迷狀態,禇歸蹲下探了探劉盼娣的脈搏,心道不好,立馬打開藥箱拿出了針灸包。
賀岱岳右腿不能完全受力,他落后了禇歸幾步,到達時禇歸已將消了毒的銀針插在了劉盼娣面部的人中等穴位。
“岱岳,你幫我把大嫂抬到屋里,她有小產的征兆。”禇歸來不及細說,同院的鄰居全在外面上工,小孩漫山遍野地撿知了殼,連個跑腿的都找不到。
安置好劉盼娣,賀岱岳疾步去了老院子,他不清楚賀代光干活的地點,得先問過計分的王成才。
他運氣好,半路遇見了大牛他們,孩子們嘰嘰喳喳,鐵蛋在山上喊“大牛哥,那棵樹上有一個知了殼”。
“大牛!”賀岱岳把人喊了下來,讓他們幫忙找人,“就說家里有急事,必須馬上回來。”
賀聰敏銳地感知到了不安,他無措地望著賀岱岳:“幺叔,家里出什么事了啊?”
“沒什么,是我有事找你爸爸他們。”賀岱岳摸摸賀聰的頭,賀聰人小,賀岱岳不想讓他跟著擔心。
撿知了殼小分隊飛也似地跑了,得到通知的賀代光雖然有些疑惑,但仍立刻丟下了手里的活。
禇歸給劉盼娣施了針,暫時穩定住了她的情況,賀岱岳站在門口,一面關心屋內的進展,一面注意著院外的動靜。
“岱岳你大嫂她怎么了?”賀代光腦子不笨,他剛開始沒弄懂家里能有啥事,讓賀岱岳著急忙慌的,后面很快反應了過來。
“嫂子懷孕兩個月了,方才差點小產。”禇歸擦著手從屋內出來,回答了賀代光的問題。
賀代光的笑容凝滯,腦袋嗡地一響,小產?他沖進屋內,看看躺在床上的媳婦,滿臉的不可置信與驚慌:“盼睇咋會懷孕呢?”
自己的話問得有些奇怪,賀代光意識到了,他語無倫次地解釋:“醫生說盼睇她宮寒,上次生了小聰沒補好,六年了,她不是來事了嗎?”
“那是小產的征兆。”劉盼娣昏睡著,禇歸向賀代光了解了一些她具體的癥狀,結合脈象開了一副藥,“光哥你在屋里守著,如果嫂子醒了讓她躺著別動。”
劉盼娣的懷相極不穩定,必須臥床保胎,賀代光用力點頭,他保證把人守好了。
禇歸回衛生所抓藥,留下賀岱岳跟賀代光以及陸續到家的賀大伯和大伯娘講事情的經過。大伯娘嚇得直抹眼淚,枉她生養了三個孩子,竟然連媳婦懷孕都不知道。
“媽,不怪你,是我們自己疏忽了。”劉盼娣的月事一直不太規律,他們小兩口壓根沒往懷孕上想過,上個月劉盼娣還參加了雙搶,賀代光一臉的后怕與自責,“是我的錯。”!
第56章
褚歸抓藥時衛生所來了個鬧肚子的病人,一上午跑了七八趟廁所,渾身臭氣,腳步虛浮,是個不能耽擱的。
“張嘴我看看舌苔,昨天跟今天早上吃了些什么?”褚歸仿佛沒有嗅覺,近距離給他做著望聞問切。
對方老老實實從昨天的早飯開始數,雜糧飯、炒四季豆、咸菜、炒空心菜、雜菌湯……雜菌湯是隔夜的,具體有哪些品種他記不得了,但不外乎是最常見的紅菇、青頭菌之類的,不認識的菌子他媳婦從來不撿。
雜菌湯剩得不多,他一個人泡飯吃了,褚歸下了診斷,是雜菌湯變質引起的腹瀉。
褚歸給他開了止瀉的藥,讓他回去兌點淡鹽水喝:“以后當天做的菜盡量當天吃完,天熱容易壞。”
對方連連應好,心里后悔不迭,他早上吃飯的時候媳婦提醒過雜菌湯可能餿了,他犟嘴說沒聞到,雜菌湯放了豬油,倒掉多可惜。現在誤了半天工不說,還白白受罪。
送走病人,禇歸迅速抓好了藥,他寫了個有事外出的紙條往門上貼,貼到一半想起村里人大多沒上過學,思緒隨之跑偏,大牛他們貌似要開學了。
褚歸把藥給了大伯娘拿去煎,劉盼娣醒了,手輕輕放在小腹上,眼底有淚光閃動。
“褚醫生,我的孩子……”劉盼娣竭力控制著情緒,另一只手用力抓著賀代光,滿屋人的視線向褚歸匯集,殷切地期望能從他嘴里聽見好消息。
“孩子沒事。”褚歸的話讓劉盼娣他們懸著的心落到了實處,“但嫂子你得好好臥床靜養,決不能再下地干活了。”
褚歸細細叮囑了一番,賀代光記得暈暈乎乎地,他忙不迭讓褚歸說慢點:“我找紙筆寫下來。”
賀聰的生日在八月底,賀代光到公社的小學咨詢了,滿七歲就能報名,他們一家人商量過了,計劃九月開學送賀聰去讀書,為此提前準備了書包跟紙筆。
賀代光操著不怎么好看的字體寫下褚歸所說的注意事項,苦澀的藥味從廚房飄散,賀聰的小身影怯怯地靠在門邊:“媽媽。”
被大人遺忘的他滿臉的不安,劉盼娣心頭一酸,趕緊招手讓他進來。
“媽媽你怎么了?”賀聰趴在床頭,看看劉盼娣,又看看褚歸等人。
劉盼娣掖著帕子擦掉兒子頭上的汗:“媽媽要給你添個弟弟妹妹了,熱不熱?媽媽摸摸你背心跑濕沒有。”
賀聰后背濕乎乎的,賀代光上外面取了條干毛巾塞到他衣服里,賀聰盯著劉盼娣的肚子,神情帶著小孩子天真的驚奇。
見時候不早了,褚歸與賀岱岳準備回家做飯,大伯娘喊住他們:“做什么飯,中午就在我家吃!”
今天的事必須好好謝謝賀岱岳,要不是他,后果不堪設想。賀岱岳拒絕了大伯娘的挽留,他早上煮了中午的飯,不吃該浪費了。
大伯娘退而求其次,將吃飯改到了晚上,這頓飯是無論如何要請的。
中午吃飯時潘中菊問起了上午發生的事 ?,
賀岱岳告訴她劉盼娣懷孕了,潘中菊欣喜道好,賀代光小兩口盼孩子快盼成心病了,前頭有了賀聰,后面生男生女都行。
提到孩子,潘中菊話多了起來,跟她同齡的女人全升級當了奶奶,每次聽她們講家里的孫子、孫女,潘中菊那叫一個羨慕。
褚歸沉默了,他放下筷子跟賀岱岳對視一眼,潘中菊的愿望注定是要落空的,他們可以相濡以沫、可以讓潘中菊安享晚年,但生孩子是真的沒辦法。
說著說著潘中菊頓了一下,她眨眨眼睛生硬地轉換了話題:“馬上中元節了,岱岳你哪天給你爸燒點紙錢吧。”
潘中菊經常會燒許多紙錢,賀岱岳他爸活著的時候過得清貧,希望他到了下面享受一下富貴日子。
“家里有紙錢嗎?我明天順道在公社買一些,正好楊三爺說挖井要祭拜四方菩薩。”禇歸接過潘中菊的話茬,南邊的風俗跟北邊的不大一樣,但總體內涵是相似的。
安書蘭在中元節那天會跟禇歸他們強調夜里八點后別出門,以免沖撞了,禇歸雖不信鬼神,但為了讓安書蘭安心,他從沒犯過忌諱。
祭拜用的香燭紙錢在公社衛生所旁邊的小巷里,禇歸先去了趟郵局,把背了一路的干菌寄了。干菌分量不重體積大,郵費貴得賀代光咋舌,他上公社給懷孕的劉盼娣買紅糖補身體,賀岱岳正好不放心禇歸一個人走山路,于是兩人約了時間一塊出發。
順帶取了信,褚歸已成了郵局的名人,凡是在郵局上班的,都知道青山公社多了一個跟京市來往密切的外人。一來二去的,他們也漸漸打聽到了一些消息,比如褚歸在困山村建了個衛生所,比如褚歸特別有錢。
特別有錢是他們根據褚歸掏錢時的動作推斷的,干脆且隨意,仿佛他永遠有花不完的錢。
“走吧,去供銷社。”褚歸將信件裝進包里,賀代光順了順背簍的帶子,步伐中透露著一股迫切。
公社供銷社面積不大,賀代光買了一斤紅糖,高溫高濕的天氣,受潮的紅糖邊緣有融化的跡象,表面是深紅褐色,凝實的內里微微泛白,氣孔細密,如同沙質一般。
劉盼娣在懷孕初期,吃點紅糖沒什么,鄉下尋不到那么多補身體的東西,紅糖與雞蛋是最普遍最易得的,大伯娘跟賀岱岳預訂了六只小雞崽,預備養大了給劉盼娣燉雞湯。
褚歸在供銷社逛了逛,買了一沓卷艾灸條的黃綿紙,想來是平日里買綿紙的人不多,他問了售貨員對方才在貨架底下找出來。
“麻煩再給我拿兩支鉛筆兩個作業本。”褚歸付了錢,側身問賀岱岳還有沒有要買的。
“沒了。”賀代光搖搖頭,忽的停住,“同志,頭繩怎么賣的?”
賀代光似是有些害臊,褚歸心下了然,大伯娘是短發,劉盼娣是他們家里唯一用得上頭繩的人。
頭繩很便宜,賀代光挑了根紅的,寶貝地揣進懷里,紅頭繩令他想起了跟劉盼娣結婚那會兒,樸實的莊稼漢子粗糙外表下心底也有獨屬于媳婦的柔軟角落。
潘二舅在衛生所等了褚歸二十分鐘,他抱著卷艾灸條的模具站在衛生所門口,往前迎了兩步。
“二舅。”褚歸與賀代光異口同聲道,兩人皆是跟著賀岱岳的關系喊的,潘二舅應了一聲,遞上卷艾條模具讓褚歸看看做得對不對。
潘二舅在家反復調整,前前后后改了四版,外觀與褚歸印象中的略有差別,但功能基本一致。
褚歸謝過潘二舅,提了一袋紅糖給他,潘二舅背過手,死活不肯收,結果褚歸一句他不收紅糖自己就不要模具令他敗下陣來。
潘二舅拎著紅糖離開,褚歸進衛生所找曾所長,他提了個讓人難以忽視的大麻袋,曾所長一時鬧不清他是來干嘛的。
褚歸一邊說明來意一邊打開大麻袋給曾所長瞧里面的知了殼,小孩們撿的知了殼他一個人消化不完,公社衛生所賣藥也收藥,蟬蛻的價格跟褚歸開給小孩們的差不多,當替他們跑個腿了。
曾所長叫人將知了殼送到了后面收購處,同時把褚歸需要補充的藥材備齊,他倒了杯茶請褚歸坐:“你上次提的巡診我們開會討論過了。”
褚歸放下茶杯,抬眼看著曾所長,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第57章
而目前公社衛生所加上曾所長僅有六位醫生,十數位衛生員,在全國農村公社中屬于中下水平的配置,平日里勉強夠用,但若要組織下村巡診,就不免有些捉襟見肘。
況且能支撐到衛生所的,往往是病得沒那么嚴重的,難治的是那些被病痛所禁錮的人。衛生所的醫生技術有限,曾所長前幾日去縣衛生院開會,聽說了褚歸在衛生院的精彩表現,為此他想請褚歸做巡診小隊的隊長。
青山公社下轄十一個生產大隊,人口上萬,除去像前進大隊這種離公社近看病方便的大隊,他們實際要巡的大隊只有六個。
曾所長邀請的態度十分誠懇,他相信褚歸既然能提出巡診的建議,應該可以理解他的心情。與此同時,曾所長也做好了被褚歸拒絕的準備,褚歸并非必須聽他指揮的下屬,他若是不愿意,巡診計劃依舊會如期進行,不過是曾所長得自己做隊長罷了。
只是如此一來,他便無法兼顧衛生所,萬一遇上棘手的急癥病人……
擺在褚歸面前的有三個選擇,一是接受曾所長的邀請做巡診小隊的隊長,二是在曾所長巡診期間幫他坐鎮衛生所,三是置身事外安安靜靜在困山村過自己的安穩日子。
曾所長不是小心眼的人,他語氣平和地表示無論褚歸作何決定,他都不會給褚歸穿小鞋。
穿小鞋的話曾所長是笑著說的,褚歸喝了曾所長倒的茶:“我考慮一下,后日給你答復行嗎?”
行當然是行的,巡診月底開始,褚歸有一周多的時間考慮。
見褚歸出來,賀代光與他交換了背簍,香燭紙錢輕巧一些,他則面不改色地背上十幾斤重的藥材。
兩人馬不停蹄地回了村,走的次數多了,褚歸的身體慢慢適應了山路,雖然近五個小時的往返仍然叫他腿酸,但比起之前已經好了不少。
褚歸戴著草帽,汗水浸濕了系在下巴的帽繩,賀岱岳接過他肩上的背簍,褚歸一手取下草帽扇風,一手抬胳膊拭去額頭上的汗——馬上流到眼睛里了,哪顧得上講究。
賀代光惦記著劉盼娣,跟賀岱岳打了聲招呼就要走,褚歸叫他等等,從裝藥材的背簍里翻出一袋枸杞:“給嫂子補補身體。”
“不,不用了。”賀代光連連擺擺手,在觸碰到袋子時卻又心口不一地抓住,“多少錢?”
“沒幾個錢,光哥你快回去吧,別讓嫂子他們等久了。”正吃中飯的時候,褚歸餓得前胸貼后背,賀岱岳往兩人中間一站,瞬間把褚歸擋了個嚴實。
賀代光聞著飯菜的香氣咽了咽口水,猶豫著收下了枸杞。
褚歸公社一行收獲頗豐,其他待會兒弄不妨事,豬肉得用盆裝了放水缸里湃著以防變質。
“我來。”賀岱岳將兩個背簍里的東西一一拿了出來,藥材放一邊,香燭紙錢放一邊,接著是紅糖、豬肉、醬油,“洗臉架上我打了盆水,你去洗洗,洗完吃飯。”
洗凈臉上粘膩的汗水,褚歸頓覺神清氣爽,他擰了帕子展開搭在晾
衣架上,甩手上堂屋坐下。桌上的一盤腌藠頭散發著獨特的開胃氣息,褚歸夾了一個:“哪來的藠頭?”
“栓子送過來的,說是他奶奶讓給的。”
賀岱岳咬了口藠頭,小白蘿卜似的藠頭口感脆生生的,咸酸適中,夏天與稀飯是絕妙的搭配。
栓子奶奶干嘛送藠頭?褚歸疑惑一瞬,記起了緣由,前天大牛他們結了撿知了殼的賬,另一幫以栓子為主的小孩得了消息有樣學樣,褚歸一視同仁分了錢,這藠頭估計是栓子奶奶的謝禮。
賀岱岳也想到了,因此才把藠頭擺上了桌。
藠頭跟大蒜一樣,吃了滿嘴味,褚歸飯后重新刷了一遍牙,賀岱岳心里嫌麻煩,但他知道不刷牙褚歸不會讓他親,于是仔仔細細地把每個牙縫刷了個干凈,呼吸間全是牙膏殘留的香氣。
“睡會兒?”賀岱岳把人親得暈暈乎乎的,拇指擦掉褚歸唇角的水跡。
褚歸起得早,此刻的確有點困,他打著哈欠搖頭:“爺爺寄了信,我想先把信看了。”
賀岱岳幫褚歸拆了信,半月前潘中菊蘇醒當日,褚歸寫了治療方案給褚正清,褚正清收到信后連夜翻閱了家中藏書,輔以自身經驗辯證褚歸方案的可行性。
褚歸一目十行地掃完,扭頭沖賀岱岳欣喜道:“爺爺說我的方法可行!”
褚正清在信中給出了極其詳盡的建議,并摘抄了藏書中與潘中菊類似的病癥的記錄,褚歸認真看了第二遍,猶如吃了一顆定心丸。賀岱岳挨著他將信的內容看得一清二楚,雖然有部分文言文的用語沒看懂,但大致意思理解了個七七八八。
賀岱岳的心臟緊張地跳動了一下,箍在褚歸腰間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那你打算什么時候開始?”
褚歸皺眉:“以伯母的身體狀態今天就可以開始,但曾所長上午剛跟我提了巡診的事。”
褚正清特意提醒褚歸腦部穴位關系重大,需循序漸進不可操之過急,潘中菊的針灸頻率以三日一次為佳,行九止十,意思是每九天之間再間隔十天,而巡診一期是十至十二天。
“要不我還是守衛生所好了。”褚歸權衡道,他希望潘中菊的眼睛早日康復,守衛生所兩不耽擱。
賀岱岳明白巡診對褚歸有多大的吸引力,更多的病人、更多的病癥、更大的收獲,他打斷褚歸的話:“你去巡診,我的腿快痊愈了,假如到時候你沒回來,我就帶我媽去找你。”
褚歸捏著信紙的手指蜷了蜷,目光由賀岱岳的雙眼落到他的右腿,復而對上他的視線。
賀岱岳果然懂,褚歸是想參與巡診的。
“謝謝你。”褚歸將手放進賀岱岳的掌心,摩挲他指根的老繭,“我會盡快回來的。”
“嗯。”賀岱岳親親他的發旋,“睡會兒?”
褚歸這次點了頭,他在床內側躺下,和賀岱岳相擁而眠。
小憩了兩刻鐘,褚歸醒來時賀岱岳仍在睡,他的胸膛淺淺地起伏著,整個人沉穩得叫人心安。
褚歸不忍打擾賀岱岳的好眠
他躡手躡腳地脫離賀岱岳的懷抱,
杵著手臂試圖從賀岱岳上方翻過,翻了一半,朝外的手不經意間被蚊帳勾住,人一晃跌在了賀岱岳的身上。
賀岱岳悶哼一聲睜開眼,他攏住褚歸的后腦勺:“磕著沒?”
“沒。”賀岱岳的肉放松時是彈軟的,褚歸一點事沒有,“你呢?我把你砸痛了嗎?”
痛倒是不痛,賀岱岳只是險些岔了氣,他咳嗽兩聲緩過勁來,托著褚歸的腰撐起上半身。
院外,鐵蛋奶奶照例來接潘中菊上工,動靜傳進屋內,褚歸心虛地理了理衣服,推了賀岱岳一把讓他趕緊出去。
“我怎么出去?”賀岱岳呼吸灼熱,存在感十足地蹭了蹭,二人大眼瞪大眼地僵了半晌,直到潘中菊吱呀合上了堂屋的大門。
“你們岳娃子呢?”鐵蛋奶奶挽住潘中菊的胳膊,往日賀岱岳是會把潘中菊送下臺階的,今兒咋不見人?
“他在屋里歇晌,褚歸上午不是去了趟公社么,岱岳給他做早飯那會兒我都沒聽見雞叫。”潘中菊睡得早醒得早,她眼睛瞎著,醒了也做不了啥,躺在床上熬到雞叫,方摸索著起身。
“岳娃子起那么早給褚醫生做早飯啊?”鐵蛋奶奶一臉驚訝,“頭天隨便烙點餅湊合下得了唄,要不到公社吃,我對我家那口子就是這樣的。”
鐵蛋奶奶說的是村里的常態,她嘀咕幾句,以“他們關系真好”做收尾。
聲音漸行漸遠,褚歸掃了眼賀岱岳的腰下,挑起的情動偃旗息鼓,他撩開蚊帳下床,嚴嚴實實地套上鞋襪,一本正經地說著下午的安排。
“我買了黃綿紙,你熬碗漿糊,試試二舅做的卷艾條模具好不好用。”用面粉熬的漿糊是天然的粘合劑,應用廣泛,貼春聯、糊燈籠……用漿糊貼在墻上的春聯,能管一年到頭,即使破了都不帶掉的。
賀岱岳舀了小半碗面粉加水化開,生火慢熬,白色的面粉水逐漸變得粘稠,呈現出淡淡的透明感,冒出噗嘟噗嘟的大泡。
熬好的漿糊同樣能吃,賀岱岳說起幼時的趣事。有一年他隨潘中菊到潘家吃團年飯,那時他外公外婆還在,潘外婆熬了漿糊貼春聯,漿糊碗放到外邊,一轉身的功夫,漿糊連糊帶碗被人端了,大過年的不好罵人,氣得潘外婆在夢里揪著小偷罵了一頓。
漿糊白不呲咧的,褚歸嘗過,沒啥味,偷漿糊吃的家里不知得窮成啥樣。
涼透的漿糊質感愈發凝實,褚歸跟賀岱岳轉移陣地到了隔壁,他在卷艾條模具上鋪了張黃綿紙,邊緣處薄薄地抹上一層漿糊,凹槽內填上細艾絨,卷棍往下一推。
艾灸條直徑約莫為兩厘米,褚歸捏了捏,有點軟,艾絨填少了。他折斷失敗的艾條,抖落艾絨,做二次嘗試。
第二次又填多了,過于緊實,不利于艾灸條的燃燒。前后試了五次,褚歸總算得到了一根滿意的成品。
賀岱岳劃燃火柴,他舉著艾灸條湊近點燃,點燃的艾灸條,煙色白而輕,艾絨緩慢燃燒不見明火,空氣中滿是艾草獨特的清香氣。
“成了。”褚歸杵滅艾灸條,與賀岱岳按剛才的經驗繼續做。
割艾草、擼艾葉、曬、舂、做模具、熬漿糊、卷艾條,零零散散地忙活了四五天,最后一數成品,六十根。!
第58章
困山村山地多,全部種滿了玉米,熱火朝天地干了大半個月,收玉米的活兒接近了尾聲,最后一擔玉米落地,卸下扁擔的男人向大家宣告了一個好消息,外面的玉米都掰完了。
潘中菊手一頓,村里掰玉米跟脫粒基本上是前后腳的事,玉米掰完了,意味著她能干的活即將告一段落。
“大伙兒加把勁啊,爭取今天弄完收工。”村長媳婦大聲動員,眾人響應著加快了速度,一時間玉米摩擦脫粒的呲呲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手上忙活歸忙活,嘴皮子依舊上下翻飛,今日話題的中心是在家養胎的劉盼娣。褚歸被他們在嘴里翻來覆去議論淡了,村里唯二跟褚歸交集深的,一個賀岱岳傷了腿腳窩在家,一個潘中菊寡言少語,掏不出他們想聽的東西,聊褚歸不如聊別的。
他們說的話倒是不難聽,無外乎感嘆劉盼娣有福氣,嫁到了賀家這樣的好人家,公婆和善男人能干,知冷知熱的,怪叫人羨慕。
困山村雖小,在育齡的夫妻卻不少,主要是年齡范圍廣,從十八九歲到四十五六歲,皆有生育后代的可能性,當然受身體機能所限,四十歲以上的在極少數。
總的來說困山村基本上每年都有人懷孕,多子多福嘛,除非情況特殊,沒有人會特意避孕。然而單單懷上是不行的,關鍵是要立得住,孕期流產、生產時的鬼門關、嬰幼兒時期的各類疾病,處處充滿風險。
根據以往的經驗,見了紅孩子十有八九是保不住的,大伯娘沒避諱啥,語氣滿是慶幸:“可不是,多虧了褚醫生施針保胎,盼娣要出了事,我們一家人得慪死。”
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大伯娘覺得劉盼娣肚子里的孩子,她未來的孫子孫女一定是個有福的。
對于大伯娘的樂觀,有人附和有人撇嘴,在娘胎里遭罪,以后莫生出個病秧子來。這話太容易得罪人,心頭想想便罷了,沒人敢明說,唯有跟大伯娘一家關系好的關切了兩句,問劉盼娣肚子里的孩子有沒有妨礙。
“沒有,褚醫生說了,有他在,讓我們盡管放心。”大伯娘對褚歸的信服已經達到了一個超越常規的程度,反正褚醫生說的準是對的!
褚歸交代劉盼娣近幾日需人照料,大伯娘原打算留在家里,工分跟人孰輕孰重她還是拎得清的,結果賀奶奶跟賀聰一老一小把劉盼娣護得沒她插手的份兒,索性來上工了。
“劉盼娣的運氣真好。”有人拖長了語氣,胳膊肘懟了王燕燕的小臂,“要我說你也該在家歇著,你家楊朗咋不曉得心疼人。”
“是我自己要來的。”楊朗的媳婦王燕燕挺著七個多月的大肚子,臉上沒有絲毫不快,劉盼娣躺床上養胎那是迫于無奈,至于運氣好,她這胎從懷到現在一直安安穩穩的,不也是一種幸運么。
許是坐著的時間長了些,壓著了肚子,小孩在里面蹬了蹬腿,王燕燕扶腰直起上半身呼氣,一手安撫地摸摸肚子。
“燕燕這胎肚子尖,我看肯定是個男孩。”自詡經驗豐富的楊
二奶奶盯著王燕燕的肚子,王燕燕前面生了兩胎,全是閨女,在傳統觀思想中,生男孩才能傳宗接代的理念根深蒂固,楊二奶奶尤甚。
王燕燕心頭緊了緊,故作隨意地說了句:“男孩女孩都一樣,孩子健康就好。”
女孩哪有男孩好,楊二奶奶不贊同地垮臉:“中菊,我聽說肚子里是男是女把脈能把出來,褚醫生會嗎?”
潘中菊一愣,老實答不知道,楊二奶奶掃興地撇了撇嘴,繼續沖身邊的人顯擺她生男娃的經驗,生孩子這事,褚歸絕對沒她厲害。
生孩子不厲害的褚歸將做好的艾灸條分成了兩份,多的一份放到衛生所。地里刨食是指望老天爺賞飯吃的活,常常風里來雨里去的,加上困山村偏濕熱的氣候,經年累月到了一定年紀,村里人基本上沒有一個不喊腰酸背痛的,熏熏艾灸條能讓他們好受些。
少的一份褚歸打算給賀岱岳留兩根,剩下的改天送到潘家去。
離家門近的艾草被割得七七八八了,再想做艾灸條得往山上去,褚歸把這活交給了大牛他們,一堆小孩為了知了殼幾乎將四周大大小小的山坡跑了個遍,哪里艾草長得好,他們最清楚不過。割艾草照樣算工錢,大牛幾個答應得非常干脆,拍著胸膛保證他們一定給褚歸割最好的。
“你們認得艾草長啥樣嗎?”手邊一時沒有新鮮艾草,褚歸拿艾灸條湊到小孩鼻子下面讓他們聞了聞,記住艾草的味道。
“認得!”大牛用力吸了吸鼻子,仰頭大聲道,其他幾個小孩有樣學樣,見他們信誓旦旦的模樣,褚歸拍拍大牛的肩膀應了聲,默認了長在地里的孩子知道艾草與蒿草的區別。
領了新任務的小孩一蹦跳地走了,夕陽拉長斜影,褚歸在尖銳的下工哨聲中鎖了門,步伐輕快地進廚房,俯身貼著賀岱岳寬闊的后背,也不嫌熱。
“我要揭鍋蓋了,往后退一點。”賀岱岳反手攬了攬褚歸的腰,輕輕把他往邊上推。
從縫隙中溢出的香氣伴隨著賀岱岳揭鍋蓋的動作席卷開來,深秋濃霧般的滾燙蒸汽灼紅了賀岱岳的小臂。蒸汽散盡,褚歸看清了鍋里的情形,面上一層白花花的米飯,鍋鏟翻動,露出了底下黃澄澄的洋芋塊。
褚歸面帶驚訝,他下午不過是隨口提了一句洋芋燜飯,沒曾想賀岱岳竟然晚上就做了。
洋芋是削過皮的,混雜著油潤的臘肉丁,在缺細糧的時節,洋芋是村里人的主食之一,洗干凈了煮熟直接連皮吃,沒有沒鹽的,吃多了還燒心。
賀岱岳是什么時候開始有削皮的習慣?褚歸突然神情一恍,在紛雜久遠的記憶里找到了答案——他上輩子吃洋芋時吐了幾次皮,自那以后賀岱岳端到他面前的洋芋,便全是去了皮的。
笑意浮上臉頰,褚歸擰了帕子叫賀岱岳低頭,替他擦去滿臉滿頸的汗水。
賀岱岳洗了手將鍋底的鍋巴團成了飯團,焦香的飯團是整鍋燜飯的精華,褚歸坐在廚房的小板凳上趁熱啃了一個,與他以往的形象簡直判若兩人,土里土氣的,卻又充滿了生命力
燜飯有飯有菜,
于是賀岱岳只添了個絲瓜湯,
等潘中菊回來開飯。
被褚歸告知今晚要針灸時潘中菊的內心是緊張的,但并未有多害怕,大概是之前天天聽著褚歸給賀代光針灸,習慣了,另外對復明的期盼超越了生理性的恐懼,總之她很快做好了心理準備。
強自鎮定下來的潘中菊攥緊了手,在賀代光針灸時傾著身詢問他感覺怎么樣,往常賀代光針灸時她鮮少說話,賀代光一邊奇怪一邊如實告知了他的感受。
潘中菊舒了口氣,待賀代光離開,屋內陷入了片刻的寂靜,她肢體略顯僵硬地挪到賀代光剛才坐的凳子上,一臉的茫然與不安。
賀岱岳在身側握住她的手給與力量,褚歸耐心安慰,看著潘中菊慢慢放松,他捏著針尾,凝神將針尖穿透頭皮,刺入第一個穴位。
此次針灸的穴位皆是褚歸反復斟酌后確定的,作為醫者,褚歸深知其中的風險,而潘中菊是賀岱岳的母親,他所承擔的壓力可想而知。
屋內安靜得只剩蟲鳴,褚歸執針的手沒有絲毫顫抖,準確地沒入既定的穴位。人提著心,賀岱岳偷偷松了一只手,在衣擺上蹭去掌心的汗,接著換另一只手,如此往復,直到褚歸出聲。
“好了,伯母有覺得哪里不舒服嗎?”褚歸雙手擦著帕子,潘中菊下意識搖頭,搖到一半被褚歸制止,她頭上仍扎著針呢。
“沒有不舒服。”潘中菊小心擺正腦袋,褚歸扎針的手法精妙,除了能忍受的細微酸脹感外,她的確沒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銀針要在穴位中保持一段時間,褚歸與賀岱岳在一旁守著,潘中菊歪頭朝著賀岱岳的方向,說希望自己的眼睛快點好,村里的玉米掰完了,她這樣子干不了別的活,話到后面,語氣泛起了愁意。
天麻的尾巴在潘中菊腳踝繞了圈,柔軟的觸感瞬間轉移了潘中菊的注意力,她不便彎腰,賀岱岳撈起天麻讓她摸了兩把。小東西頓頓吃得肚子溜圓,分量頗有幾分沉甸甸的了。
褚歸收了針,賀岱岳扶潘中菊進屋睡下,兩人尚未洗漱,褚歸拿了賀岱岳的換洗衣服,一道去了澡房。
以賀大伯的性子,估計會一吃了早飯就過來挖井,聽見鬧鐘響,褚歸在賀岱岳胸膛上拱了拱,隨即爬了起來。
“還早,我去做早飯,你接著睡會兒。”賀岱岳抱著迷迷糊糊的褚歸親了兩口,一手捋順他睡亂的頭發。
“不睡了,等下大伯他們該來了。”褚歸清醒了頭腦,跟著賀岱岳下床,掖在竹席下的蚊帳掛上兩邊床沿,挨在一起的枕頭與團在床尾的被單在褚歸眼中散發著親密感。
天光清透,氣溫明顯比褚歸剛來時要低了,不冷不熱的,連帶著燒火都好受了許多。盆里的餅烙到一半,外面傳來賀大伯的聲音,褚歸朝賀岱岳遞了個眼神,似是在說:看吧,我說得沒錯的吧?
賀大伯父子同村上請了假,左右這些天地里的活不密,無所謂多兩個少兩個,倒是他們緊著把井挖了,讓賀岱岳用上自家院子里的水,省得天
兩頭來來回回地挑。
劉盼娣臥床養胎,大伯母包攬了灶房,挖井費力氣,她特意做了頓扎實的早飯,另外單獨給劉盼娣蒸了碗雞蛋羹。賀大伯他們吃飽了,賀岱岳招呼他們再吃點時,父子倆一個勁擺手,不是客氣,是真吃不下了:“你們吃你們的,莫管我們。” ?”
背著背簍的大牛站在高處大喊,小孩眼神好使,率先發現了褚歸的身影。
褚歸站定,大牛滴溜溜往下跑,雙手捂著,剎住車獻寶似的向前一遞:“請你吃地果。”
熟透的地果表皮土紅帶粉,沾著腐朽的草屑,托在一張寬大的樹葉里,褚歸垂手,他哪能吃小孩的零嘴。
大牛將褚歸的行為理解成了嫌棄,他撿去地果里的雜草,再次上舉:“用水洗洗就干凈了,不臟的。”
褚歸不忍拒絕小孩的一腔赤誠,他接過地果道了聲謝,目光落在大牛的背簍,察覺到了不對,小孩好像把蒿草當成艾草割了。
花了點功夫糾正孩子們的錯誤,褚歸收獲兩捧地果,甜糯的口感如同無花果,難怪深受小孩們的喜歡。
吃過午飯,鐵蛋爸跟楊朗自帶家伙事來幫忙,他們笑著埋怨賀岱岳跟他們見外了,挖井竟然不知會一聲。
“去去去,怎么,想搶活啊?”賀代光下半身站在挖出的坑里,往外揚了坨泥巴,挖了一上午,硬土成了軟泥,估摸著快滲水了。
“對啊,我們來搶活了,趕緊起來。”楊朗蹲到坑邊,鐵了心要幫忙,鐵蛋爸更是表示賀岱岳不讓他幫忙就不把他當兄弟。
賀岱岳無法:“晚上在我家吃飯。”
有了壯勞力的加入,挖井速度直線上升,不過想成倍增長是不可能的,畢竟井口的直徑容納兩個人已是極限。
為了不讓泥土弄臟衣服,幾人紛紛脫了上衣,褚歸中途到后院上廁所,恰好遇上他們輪換下井,麥色的皮膚晃了滿眼,沒來得及收回視線,賀岱岳唰地擋在了他的身前。
賀岱岳擋他做什么?褚歸一臉莫名,他往左偏頭,賀岱岳左側半步,往右偏頭,賀岱岳右側半步。
哦,褚歸恍然大悟,彎了彎眼,用氣聲對賀岱岳說了一句:“他們的身材沒你好。”
“嗯。”賀岱岳臉皮賽城墻,“晚上讓你看個夠。”
當晚褚歸借著煤油燈的光把賀岱岳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一遍,末了捏捏賀岱岳大臂肌肉作出點評:“小了。”
回村養傷的運動量對賀岱岳而言約等于零,肌肉自然會小,但畢竟有底子在,賀岱岳的身材仍吊打其他人,褚歸的話也沒別的含義,順嘴調侃罷了,誰讓賀岱岳下午厚臉皮的。
然而落在賀岱岳耳朵里,立馬塌了天,他一手將褚歸撈到自己身上趴著:“小?”
男人能說小
身后的臂膀強勢禁錮,褚歸被迫陷著腰認錯:“不小,一點都不小!”
賀岱岳一手在挺翹的部位拍了下,啪的一聲脆響,褚歸一口氣噎在嗓子眼,面色爆紅掙扎著滾到了里側,后背貼著墻,與賀岱岳之間隔了一人寬。
煤油燈熄滅,視野一片黑暗,山不就我我去就山,賀岱岳默默縮減兩人的距離,最后心滿意足地環住褚歸:“噓,睡覺。”!
第59章
褚歸給了曾所長愿意加入巡診隊伍的答復,因為是首次開展,無經驗借鑒,衛生所特意開了幾場會商討具體的方案與流程,以及各種突發情況的預設、遇到突發情況該如何解決等。
鑒于巡診是由褚歸提出的,并且他來自京市,醫術精湛,曾所長他們一致推舉他擔任巡診小隊的隊長。身為團隊的主心骨,褚歸完整參與了每次會議,往返幾個小時的山路,一趟趟跑下來,賀岱岳好不容易給他養出來的肉又消減了,晚上抱著睡覺,清凌凌的骨頭抵得賀岱岳直嘆氣。
褚歸的辛苦賀岱岳沒辦法代勞,只能變著法做好吃的,讓他多吃點努力把消耗的補上,但效果好像不太符合賀岱岳的預期。
看著褚歸掛在身上明顯空蕩的褂子,賀岱岳關上房門,朝褚歸張開雙臂:“過來,我掂一掂你瘦了幾斤。”
褚歸忙著寫東西,分神搭理了一眼,保持著寫字的姿勢坐在椅子上,隨后被湊近的賀岱岳一把抱了起來。
“哎!”褚歸急急地低呼了一聲,勉強放下鋼筆,要是摔壞了筆尖,怕是要到鎮上才能換。
“瘦了至少五斤。”賀岱岳托著褚歸的臀,語氣嚴肅,“知道五斤肉有多少嗎?”
賀岱岳抱著褚歸坐到床沿,順勢將人落到腿上,他一手在褚歸腹部比劃出五斤肉的大小。褚歸哭笑不得,他是一忙便瘦的體質,從小如此,他也沒辦法。
“我還沒寫完,你放我下去。”褚歸拍拍賀岱岳的胳膊,巡診隊后天出發,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褚歸對公社衛生所醫生們的水平有了更明確的了解,越了解越感慨,他們會的太淺太基礎了。
褚歸女媧補天似的對他們進行了一番查漏補缺,他此刻寫的正是明日培訓要用的資料。明日是本階段最后一次培訓,指望他們當場記住是不可能的,所以褚歸必須寫得足夠詳盡。
賀岱岳無奈松開褚歸,用剪刀修了修煤油燈的燈芯增強亮度,褚歸伏案寫培訓資料,他則靠在床柱上,握著鉛筆在紙上涂畫著什么。
一人皆是一認真起來便會全神投入的,照明的火光晃晃蕩蕩,褚歸的影子半鋪在賀岱岳的胸腹之下,在墻上融成了一團,不分你我。
落下最后一個字,鋼筆尖畫了個墨痕淺淡的句號,褚歸擰開后蓋,墨囊果然見了底。他起身拿墨水瓶瓶,賀岱岳抬頭:“寫完了?”
“寫完了。”墨水瓶被賀岱岳拿過去擰開,褚歸將鋼筆放入賀岱岳攤開的手掌,“這是什么?”
賀岱岳涂畫的紙張到了褚歸手里,上面是一道道彎彎曲曲的線條,某些點以圓圈或三角形等圖案做著標記。紙是褚歸寫過字的廢紙,舉著看背面的字跡與線條部分重合,避著光稍微清晰了些。
“進山的路線圖。”賀岱岳熟練地把鋼筆汲滿墨水,草紙擦干凈筆尖,擰上筆蓋后拉褚歸坐下,講各個標記所代表的含義。
在參軍前,賀岱岳常跟著村里民兵隊的人進山,上輩子退伍后,進山的頻率也絲毫沒有受跛腳的影響而
減少,相反憑借在部隊學到的本事和戰場歷練出的膽魄,讓他成為了進山走得最深、收獲最多的人。
賀岱岳將上輩子走過的路徑全部畫了出來,S代表水源,圓圈代表動物,三角代表藥材,褚歸上輩子用的藥材,大部分都是賀岱岳幫他從山里采的。
經過賀岱岳的講述,褚歸慢慢從雜亂的線條中看出了點東西,有些路賀岱岳曾帶他走過。
褚歸手指沿著線條滑動,腦海里浮現行走的畫面,他手指停在一處拐彎,扭頭問賀岱岳:“我記得這里有黃精對不對?”
“對,等我腿好了我去給你挖。”
賀岱岳收了路線圖,沒讓褚歸看太久。他畫路線圖并不只是單純怕時間長了有所遺忘,而是另有打算。不過目前這個打算僅是一個模糊的想法,能否落實猶未可知,因此賀岱岳決定先不告訴褚歸,免得他白白操心。
“到時候我和你一起。”褚歸打了個哈欠,爬到床上躺下,三五息之間睡了過去。
做了一夜進山采藥的夢,夢里褚歸抱著大腿粗的人參眉開眼笑,下一秒懷中一空,人參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大喊“別跑”,硬生生急醒了。
賀岱岳手臂被褚歸抱得死緊,抽離時不可避免地將人弄醒了:“什么別跑?”
褚歸腦袋發懵,慢吞吞地轉動眼珠,反應過來自己夢里的人參原是賀岱岳的胳膊,他搖搖頭,用做了個夢揭過賀岱岳的疑問。
院子里的水井挖好了,石頭砌的井沿高出地面半米,頂上配了蓋,村里的小孩常往衛生所來尋褚歸,若是沒個防護,萬一跌落進去就危險了。
井水清透沁涼,入口無甚異味,即使如此,褚歸依然要求賀岱岳燒開了再喝。
吃過賀岱岳手搟的面條,褚歸挎上布包,拎著灌滿涼白開的水壺在賀岱岳的注視下踏入晨光。潘中菊叫他路上小心,針灸了八次,褚歸把的脈象顯示有好轉的跡象,但潘中菊說她仍舊看不見,不知問題出在什么地方。
褚歸一會兒想著潘中菊的脈象,一會兒思索巡診的安排,腳下的步子邁得飛快,再不是那個初來乍到,會被兩小時山路累得氣喘吁吁的人了,
到了公社衛生所,褚歸打著招呼去往辦公室,曾所長特意為他們巡診小隊安排了一間屋子,平時開會培訓均在此進行。
受衛生所的人手限制,首批巡診小隊由三人組成,包括褚歸這個小隊長。兩位住在公社的隊員已在辦公室候著了,見到褚歸停止了交談向他問好。
田勇與張川均是三十歲左右的年紀,在衛生所工作有些年頭了,曾所長之所以在全衛生所的衛生技術人員里選中他們兩個,一是一人腦子靈活,學得快一是他們性格好,不會跟褚歸鬧矛盾三是他們身體好,六個村的巡診,無窮無盡的山路,身體差了可不行。
“上次留的案例你們覺得要如何治療?”褚歸接過兩張藥方,田勇跟張川對視一眼,分別從對方眼里看出了一絲緊張,面對比他們小七八歲的褚歸,兩人拘謹得仿佛上課被班主任點名回答問題的學生,還是成績
一般的那種。
起初面對褚歸時,
他們的心態可沒有半分緊張,
仗著年紀大,神情相當放松。用田勇的話說,褚歸又不是他們的領導,有啥好緊張的。然而隨著培訓課程的展開,接觸的知識越來越多,他們的放松逐漸被其他情緒取代。
田勇一人的水平相當,開的方子大同小異,分別闡述用藥原理時也十分順暢,看得出是下了苦工的,說明把上次培訓的內容徹底消化了。
褚歸點點頭肯定了他們的成果,接著拿出昨夜編寫的資料,讓他們合用一份,自己則在黑板上勾勒了一個人體輪廓圖。小黑板以及粉筆是曾所長從公社小學拿的,白花花的粉筆灰在空氣中飛舞,落在褚歸的手背上,一時竟分不清粉筆跟手哪個更白。
一講講了一上午,中途歇了十分鐘,褚歸口干舌燥地宣布結束,田勇跟張川解脫般地倒在了椅背上。
“褚醫生。”曾所長敲了敲門,探出一個頭請褚歸到食堂吃飯。
食堂在衛生所后面,褚歸拒絕了曾所長為他開小灶的特殊照顧,端著飯盒排隊打了飯菜。摻了粗糧的大米飯,薄薄幾塊肉片,少油的燒茄子,褚歸面不改色地吃了個精光,非常好養活,大大刷新了田勇他們對城里人的刻板印象。
下午繼續培訓到四點,褚歸喝空了水壺,回程輕巧了不少。他獨自行在路上,四周杳無人跡,偶爾幾聲鳥鳴,山風拂過樹梢,草叢窸窣,換做膽子小的,一驚一乍的指定能嚇出心臟病。
說褚歸完全不怕是假的,下午還好,早上出門那會兒進了林子才滲人,陰森森的,宛若志異小說中山鬼棲身之地。
褚歸撫了下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希望明日天早些亮,莫下雨,巡診少些波折。
愁歸愁,見到賀岱岳的瞬間褚歸轉憂為喜,堂屋內有人在說話,賀岱岳低聲解釋:“找你看病的。”
巡診的事褚歸跟楊桂平報備過了,他到底是困山村衛生所唯一的負責人,于情于理都應該和大伙通個氣。知道他白天不在,村里來看病的人都改到了晚上。
囫圇擦了擦臉上的汗,褚歸領著人到隔壁給他們問診抓藥,直到天黑透,終于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
“我來,你坐著歇會兒。”賀岱岳似是在外面守著,人一走就進來幫褚歸收尾。
“你們吃過了吧?”今天實在是耽擱太晚了,褚歸讓賀岱岳跟潘中菊先吃飯,別等他。
“我媽吃了,我等你一起。”賀岱岳將物品放歸原位,搪瓷杯里兌的糖水剩了個底,“還喝不喝?”
“不喝了。”話音一落,糖水干脆利落地進了賀岱岳的肚子。
填飽肚子,褚歸給潘中菊做了針灸,脈象好轉說明潘中菊的身體在恢復,眼睛看不見興許是沒到時候。
褚歸的話令潘中菊安心許多,雖看不見天色,但她估摸著現在肯定不早了:“當歸的行李收拾好了嗎?要是沒有的話岱岳你趕緊幫著收拾一下,夜里涼,記得帶兩件厚衣服,斗笠帶一個,往年這會兒總要下一兩場雨。”
“收拾好了。”褚歸一一答應,事實上他的行李是賀岱岳收拾的,裝了些什么他壓根沒管,凡是跟他有關的,賀岱岳總比他上心。!
第60章
賀岱岳打包的行李規整而齊全,除了必備的換洗衣物等,他甚至往行囊里塞了火柴和一小瓶煤油,以應付突發的需要在野外露宿的情況。
“我又不是去什么深山老林,哪會沒地方住。”褚歸覺得賀岱岳想多了,六個大隊,他們計劃是一個大隊待一到兩天,結束早的話當天直接趕往下個大隊,晚了就歇一夜,絕無露宿的可能。
賀岱岳堅持要褚歸帶著,褚歸頭一次巡診,即便有另外兩個隊員,他仍放心不下。若非考慮到褚歸的體力,面前的行囊少說得大兩倍。
“這把小刀你帶著防身。”賀岱岳把小刀連皮套綁在了褚歸明日穿的褲腰上,仿佛人不是去巡診而是去執行危險任務的。
褚歸抽出巴掌長、兩指寬的小刀,金屬表面有打磨過的痕跡,肉眼可見的鋒利。
賀岱岳的焦躁已溢于言表,褚歸不得不將行囊里的東西滿盤皆收,挨著人一疊聲地保證他肯定會一根毫毛都不少地回來。
褚歸的保證似乎起了作用,賀岱岳放松了緊繃的肌肉,拉過被單蓋在兩人的身上。入秋有入秋的好處,夜里溫度漸涼,褚歸也不再嫌他身體太熱而將他推開了。
共枕的人呼吸悠長,賀岱岳卻久久未能入眠,一直清醒到雞鳴。
“我走了。”背上賀岱岳卸下的行囊,褚歸擺擺手同他道別。
賀岱岳的眉眼看不出一夜沒睡的憔悴,但作為與他朝夕相伴了十年的身邊人,褚歸怎能察覺不到賀岱岳的失常。
褚歸心思細膩,知道賀岱岳的失常從何而來。上輩子的磨難讓他右手落下殘疾的同時,也令他的體質大不如前,夏畏熱冬畏寒,稍不注意便要病上一場,還抵不上楊三爺,叫賀岱岳操碎了心。如今他健健康康,但上一世留下的影響如同本能一般刻進了賀岱岳的靈魂深處,一時半會兒是改不了的。
正因如此,巡診褚歸更是非去不可了,只有順利完成巡診,褚歸才能拔除賀岱岳記憶里那個體弱多病的自己,讓賀岱岳不再為他過分擔憂。
早上八點,三人的巡診小隊在衛生所匯合,均是藥箱加行囊的配置。頭一回巡診,田勇跟張川難免有些興奮,張川眼下掛著黑眼圈,稱他昨晚輾轉反側了半宿,早上險些睡過頭。
田勇也一樣,看看神色淡定的褚歸,心道果然是大首都來的人,比不得比不得。
清點完藥材,褚歸確認一切就緒,差不多該出發了:“古水大隊的人到了嗎?”
“到了。”田勇指指大門口,“來了得一個多少小時了吧。”
上周曾所長請公社的干事召集各大隊的隊長發布了巡診的通知,請他們提前做好準備。
巡診小隊下鄉,別的不說,領路人一個大隊至少派一個吧?褚歸他們的住處、飲食啥的該由隊上解決吧?
深受看病難困擾的各大隊聞言好似喜從天降,忙不迭保證他們絕對安排妥當。
古水大隊是第一站,還沒到出發的時間,大隊的年輕小伙就在衛生
所門口蹲著了,禇歸進門時對方還曾抬頭打量過他,但并沒有別的舉動,大概是覺得他長得太俊,不符合“醫學專家”
的形象。
大隊長們上公社的那天禇歸不在,是以大伙兒聽了他的名字,卻未見過他人,除了跟困山大隊有姻親的,其他人連禇歸是圓是扁都不清楚。
曾所長等人將褚歸他們送到門口,注意到這陣仗,蹲著的小伙蹭一下站了起來:“田醫生,是要走了嗎?”
小伙名叫周強,曾所長幾個他是認識的,目光繞了一圈,疑惑著落到了褚歸的臉上。田勇替他介紹了褚歸的身份,得知京市的“醫學專家”竟是眼前之人,周強驚得當場愣住。
他……他能看好病嗎?
周強心里直犯嘀咕,他回過神,拎起邊上的大背簍,讓田勇他們把要帶的東西放他背簍里。
“你背藥材吧,行李我們自己來。”褚歸示意田勇將藥材分出去,給六個大隊備的藥材,他盡可能多拿了些,林林總總的有幾十斤,即使周強不吭聲,他也會喊對方幫忙分擔的。
“好。”周強游刃有余地背上藥材,待褚歸向曾所長他們揮手道了別,轉身走在前面領路。為了照顧三人的體力,周強放慢了速度,然而盡管他使勁控制了,好奇心仍驅使他將大部分的注意力分散給了褚歸。
“古水大隊生病的人多嗎?”周強回頭的頻率實在叫人難以忽視,褚歸干脆大跨了兩步與他并肩,正好了解一下古水大隊的情況。
周強不知褚歸嘴里的多少是如何界定的,他猶豫片刻,按自己的標準答了一個多。
六個大隊,哪個大隊先哪個大隊后,不是隨隨便便定的。誰家大隊沒幾個重病的人,早治早好,都想排前頭,大隊長們為此爭得面紅耳赤,古水大隊能在六個大隊中“勝出”,情況自然是最嚴峻的。
周強掰著手指給褚歸數古水大隊的病人,癱瘓在床的、成日抱著藥罐子的、病得沒法出門的……一雙手數完了,周強撓撓頭,不數不知道,怎么他們古水大隊跟病窩窩似的。
古水大隊的偏遠程度跟困山村不相上下,但兩者之間的區別在于,困山村的偏是陷在山林里,而古水大隊則處于青山公社的邊界地帶,有臨近的大隊,歸屬公社不同罷了。
褚歸在腦海里簡略地過了一張地形圖,提到隔壁公社,田勇插了一句,隔壁公社衛生所的醫生沒他們青山公社厲害。
“我們有曾所長。”田勇語氣十分崇敬,曾所長本來可以調到縣衛生院的,是他放棄前程一直堅守,青山公社衛生所才有今日。
褚歸聞言豁然開朗,他就說曾所長那水平不該只是一個公社衛生所的所長,還以為有什么隱情,沒曾想是這樣。
一路說著話,曬得滿臉通紅的四人順利抵達了古水大隊,周強把他們帶到大隊長家,算是圓滿完成了任務。
大隊長看上去五十多歲,一家人圍著褚歸他們團團轉,端茶送水的,態度極為熱情。
“馬上中午了,你們路上辛苦,坐著好生休息會兒,吃了
飯再看病吧。”
大隊長給媳婦兒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趕緊去做飯。
褚歸看眼手表,拒絕了大隊長的提議:“不了,治病要緊。田勇你留下坐診,張川和我一起,麻煩大隊長你叫個人幫我們指指路。”
被褚歸點名隨同的張川驚喜地點頭,田勇并不失落,跟著褚歸固然能學到東西,但坐診同樣重要。褚歸行事向來公平,他跟張川肯定有輪換的時候。
三人分了兩撥,領路的依然是周強,他表情凝重地帶著褚歸與張川進了院子,大人們在地里干活,兩個小孩趴地上玩著石子,弄得一身臟兮兮的,破舊的衣服上補丁疊補丁,褲腰松垮垮地露出了半個屁股蛋。
“小六,去地里跟你爸說一聲,公社的醫療專家來給你婆婆看病了。”周強說完轉頭跟褚歸解釋為什么院子里沒大人,“大隊長以為你們中午到,所以叫大伙上午照常上工,下午放半天假。”
院子里的大門有些落了鎖有些開著,周強掏出鑰匙開了右邊的一扇門,請褚歸他們上他家里等。
“陳婆婆癱瘓三年多了,她以前身體很好的,有天突然倒在了地上,醒來后就癱了,說話也說不太清楚。她家里找醫生看過,吃了藥,說話稍微好了點,人始終是癱的。”周強道出陳婆婆癱瘓的經過,老人很明顯是中風,癱瘓三年,治愈的可能性約等于零。
張川心下做出結論,他隱隱有些不妙的預感,周強莫不是以為他們能把人治好吧?
思及此,張川蹭地坐直身體惋惜道:“中風治療越早越好,你說的那位老人家,怕是……哎!”
張川的嘆氣令周強失望地擰緊了眉,褚歸一手搭著藥箱,雙眼望著門外,未參與兩人的交流。他看過許多中風案例,其中不乏治愈的患者,張川有一點說得沒錯,中風治療越早越好,拖久了真是神仙難治。
跑腿的小六很快帶著他爸回來了,何平是陳婆婆的大兒子,陳婆婆癱瘓以來,全是他跟媳婦兩人在伺候。聽到小六喊聲時,他正在田里拔稗子,此刻踩著草鞋的腳上沾著泥,褲腿卷到膝蓋上,跑得氣喘吁吁的。
周強替雙方做了介紹,何平的詫異在褚歸的意料之中,對此他已經習慣了。
陳婆婆的房間在最里面,褚歸勾著醫藥箱的帶子穿過堂屋,何平推開門,一股復雜的氣味撲面而來。
癱瘓的人吃喝拉撒均在室內,天氣炎熱,密閉的空間讓得不到循環的氣體持續發酵,形成了腐朽的臭氣。小六捂著鼻子跑掉了,幾個大人面不改色地靠近了床邊。
“誰來了?”陳婆婆努力偏了偏頭,嘶啞的嗓音蒼老無力,透著生無可戀的意味。
“媽,巡診的醫療專家來了。”何平熟練地幫陳婆婆翻了個身,老人的肌肉萎縮殆盡,整個人瘦得仿佛一具骷髏架子。
屋內太悶,褚歸開了窗戶通風,渾濁的空氣被沖淡,陳婆婆的眼神清明了許多:“我這病有啥好治的,不如早早死了干凈。”
三年多的癱瘓,有幾個人熬得住?陳婆婆頭兩年還盼著能好,現在心灰意冷,死了反而是解脫。
“媽!”何平聽不得陳婆婆提什么死不死的,他殷切看向褚歸,“褚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