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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陳婆婆息了聲,她穿著長袖長褲,手背與臉部分散著褐色的老年斑,無神的視線在褚歸臉上聚焦,遲緩跳動的心頓時顫了兩下。

    褚歸捋開袖子將手指搭在陳婆婆干瘦的手腕上,脈搏在蒼老的皮膚下跳動,宛如匍匐在地的枯藤,表面干涸,根部卻咬著一股勁拼命輸送著生機。

    人便是這樣一種矛盾的存在,嘴上說著想死,身體掙扎著要活。

    把完脈,褚歸讓何平扶著陳婆婆坐了起來,經過檢查發現她并非頭部以下整體癱瘓。不過這沒有什么多值得人高興的,由于未能得到妥善的治療,陳婆婆的身體在年中產生了不可逆的損傷,褚歸的天才終究是在凡人的范疇,他不會起死回生的仙術。

    如果把陳婆婆送到城里的療養院,每天專人護理,用最好的藥調養,配合針灸治療,長此以往興許能恢復個六七成,但何平衣服上的補丁、他們居住的破敗泥土房,無一處不顯露著生活的艱辛。褚歸的設想對疲于溫飽的人而言,難如登天。

    褚歸教了何平一套活絡筋脈的按摩,緩解陳婆婆長期臥床的肢體僵硬,讓她躺得舒服些。

    陳婆婆睡著了,幾人退到堂屋,何平忙活著倒水,褚歸伸手攔住他:“不用了,我們不渴。大娘的病……”

    何平身體一僵,眼里的希冀在褚歸的言語中逐漸熄滅,四十幾歲的莊稼漢子悔恨抱頭:“都怪我,要是我早點把我媽送衛生所,她就不會癱瘓了。”

    古水大隊到公社快二十里路,即使何平在陳婆婆暈倒的第一時間將人送去衛生所,也得一兩個小時。中風來勢洶洶,沒人預料得到,何平其實無需過分自責。

    “媽她咋了?”何平媳婦緊趕慢趕,小六那老實孩子,周強讓他叫他爸,他真只叫了何平,壓根沒轉腦子再通知一下他媽,還是大隊的工分員特地傳的話。

    見丈夫蹲在地上,她膝蓋一軟,險些被門檻絆倒。慌忙沖到里屋,床上的陳婆婆面容安詳,一動不動的模樣瞬間讓她想岔了,何平媳婦悲痛大喊:“媽!”

    在場的人被嚇了個激靈,何平顧不上自責,壓著嗓子告訴媳婦他媽沒死,而是睡著了。

    何平媳婦的情緒急劇波動,她用力拍拍胸口順氣:“你駭死我了!”

    鬧了個烏龍,何平媳婦沖褚歸尷尬地笑了笑:“麻煩你們了,中午在我家吃飯吧,我馬上燒火。”

    “大隊長那邊煮了飯了。”褚歸唰唰寫了兩個藥方,盡管治不好陳婆婆的癱瘓,但該開的藥還是要開,一副內服一副外用,“內服的藥你們拿著方子去大隊長家找坐診醫生抓,外用的藥材上山里采,采來熬水擦洗,能預防褥瘡。”

    褚歸遞出藥方,何平雙手接過,感激中帶了些害臊:“褚醫生,我不認字,外用的藥材叫啥名你能直接給我說說嗎?”

    “行。”褚歸反復念了遍藥材名,全是山里人所熟知的常見藥,“記住了嗎?有沒有不認識的?”

    “記住了。”何平重復一遍,搖搖頭,“沒有不

    認識的。” ?,?++

    到了下一家,湊熱鬧的人烏泱泱擠進來,都是鄉里鄉親的,主人家也不好甩臉色。張川招呼大伙兒安靜,說話聲中斷片刻,化作竊竊私語。

    “聽說昨天王婆子上他們家門了,怕是來給病秧子相看的。”

    “他那體格能行嗎,新媳婦看得上?進門守活寡呢。”

    王婆子是十里八村的媒婆,娘家在古水大隊,她上門準是為了請她說媒。

    私語的內容字字清晰地傳入耳中,盛永順蒼白的臉被氣得泛紅,一句話尚未出口,俯身咳得撕心裂肺。脈象亂作一團,褚歸松開把脈的手,讓張川清場。

    盛永順父母憤憤趕人,早知有人胡咧咧,他們肯定把門堵死,誰都不讓進。

    “干嘛讓我們出去啊,看看怎么了?”吊兒郎當的男人扯著脖子,像一只禿毛瘦雞,剛剛數他說得最難聽。自覺身體健康的他絲毫不給褚歸的面子,叫嚷著不肯走。

    不僅不走,他反而往褚歸邊上湊,滿身的酸臭味,不知幾天沒洗過澡了。褚歸看病時不怕臟不怕臭,但不代表愿意讓他近身。

    褚歸的醫藥箱敞著蓋,里面裝著些簡易的醫用器械和存放藥碗的瓶瓶罐罐,禿毛瘦雞抓起聽診器:“這是什么東西?”

    他明擺著是來搞事的,褚歸搶過聽診器,一根銀針翻轉出現在褚歸指間:“滾遠點!”

    狠厲的語氣震懾住了在場的眾人,張川尤為驚訝,幾乎不敢相信這會是脾氣向來溫和的褚歸會說的話,簡直跟變了個人似的。

    褚歸的脾氣是上輩子逼出來的,向浩博毀了他毀了回春堂仍不死心,千方百計的想從他手上拿到褚家的傳家寶,別有所圖的知青、故意裝可憐博取同情的下放老教授……他要是不長點刺武裝自己,早叫人嚼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禿毛瘦雞才反應過來被罵了,他揮著拳頭沖向褚歸:“滾你媽——”

    周強和張川等人蜂擁而上,將他架到了門外,看熱鬧的人面面相覷,訕訕離開。褚歸收了銀針插回針灸包,差點弄臟他一根銀針。

    “咳咳,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盛永順止住咳嗽,藥汁浸透的身軀里里外外滲著苦澀的味道。

    褚歸沒急著把脈,而是問起對方的病情,似乎外面的嘈雜與他無關。他收放自如的情緒令人嘆為觀止,盛永順自嘲一笑,有啥可氣的,他確實是病秧子,活一天算一天,不知道哪天會死。他爸媽請王婆子上門說親,一是為了沖喜,二是想讓他留個后。

    盛永順的病根是幼時落水留下的,看了無數醫生,公社衛生所、縣衛生院、省城的大醫院全去過了,吃了十幾年的藥也不見好,如今掏空了家底,無力支撐他上城里治病,只能照著以前的方子抓藥吃。

    褚歸要來方子仔細查看,泛黃的紙張折痕起了毛邊,彰顯了它存在的年份。一張方子用了四五年,怪不得病好不了。

    “這張方子以后別用了。”褚歸將藥方沿折痕疊了兩下,歸還給對方,藥不對癥,莫說吃五年,就是吃上一輩子也白瞎。

    當然,五年前的脈象褚歸無從得知,他所謂的藥不對癥錯的并非是藥,而是一張病方吃五年的行為。!

    第62章

    用了五年的方子是在省城大醫院開的,按理說經驗豐富的老醫生應該比褚歸更值得信任,但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藥不對癥是事實。

    盛永順當即要撕了方子,被他媽一把攥到手里,老方子是沒治好盛永順的病,可至少吊著他的命。褚歸掛著醫學專家的名頭,誰知道他是不是吹出來的。

    褚歸對此不置可否,照著標準開了兩天的藥,不是他摳搜,六個大隊千多口人,要是全按療程給藥,那重量能把周強壓成周蟲。

    外面的人聲趨于平靜,看見院子里的情形,褚歸以眼神詢問張川,怎么把人捆起來了?

    張川指了指盛永順的父親,擺手表示與自己無關。出門在外,張川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把人趕走得了,誰料盛父態度堅決,氣沖沖地取麻繩捆了人,稱今天的事他必須請大隊長主持公道。

    盛父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好人,盛母有時候跟私底下喊盛永順病秧子的人拌嘴,盛父還勸她莫計較。此時盛父發了火,沒人覺得他做得不對,全怪孫老二太過分,又是當面說盛永順病秧子命不長,又妨礙醫生看病,活該!

    有兩個人出了院子,一個去請大隊長,一個給孫老二的家里人報信。眼瞅著到了飯點,一堆人餓著肚子或坐或站,等著觀看后續。孫老二瞪著褚歸像要吃人似的,顯然連他一塊記恨上了,注意到對方的視線,褚歸不禁皺眉,巡診第一天就沾染了麻煩,真是晦氣。

    張川的心情同褚歸一樣,好心好意下鄉巡診,偏偏遇上這么個渾貨。回憶起褚歸罵人的模樣,張川緊了緊面皮,下次看病說什么也不能讓無關人員在場了。

    褚歸那身板,跟人打架恐怕會吃大虧。張川以貌取人,將褚歸劃為了弱者,殊不知褚歸實際上是半個練家子,孫老二那種貨色,他一個能打仨。

    孫老二的家里人跟大隊長前后腳進了盛家所在的院子,不管前因后果,孫老二他媽張嘴便罵,將上梁不正下梁歪體現得淋漓盡致。

    手指杵到面門,盛父下意識后退,腳邁到一半,想起孫老二的惡行和兒子受的委屈,他死死穩住身體,目光掠過孫老二他媽落到大隊長的身上:“大隊長,孫老二他咒我兒子短命,還想打褚醫生。”

    “你放屁,我兒子哪里打人了,他打著了嗎?”孫家人仍在胡攪蠻纏,吵著要放人。

    盛父死活不讓他們給孫老二松綁,你推我搡的,周強怕出事,在中間拉架,眼看著要打起來了,大隊長一聲怒吼:“住手!”

    無論話說得多難聽,罵人頂多挨頓訓,不痛不癢的根本沒什么用。孫老二這種不要臉的,訓他他便說開玩笑鬧著玩的,氣得人七竅升天還不能拿他怎么樣。

    動手則完全是另一種性質了,尤其牽扯到了褚歸。褚歸是誰?巡診小隊隊長,京市來的醫療專家,背后站著的是整個衛生所,把人得罪了,萬一他小心眼記仇,以后他們古水大隊的人生了病找誰去?

    大隊長立馬做出了決斷,讓孫老二道歉并罰他

    挑一個月的大糞。

    孫家人自是不服,大隊長冷下臉,受夠了一家子潑皮:“要么挑大糞,要么扣工分,你們自己選。”

    他不容置疑的語氣終于讓孫家人認清了現實,扣工分意味著一大家子人要跟著餓肚子,孰輕孰重答案顯而易見。

    大隊長勉強給孫家人留了一絲臉面,沒把得罪褚歸的嚴重性挑到明面上,押著孫老二道了歉。

    褚歸夸了大隊長一句為人公道,意思是認同了大隊長對孫老二的處罰結果。大隊長提著的心落到原地,眉頭舒展,笑著請他與張川回家吃飯,耽擱半天,晌午都快過了。

    “你們可算回來了。”

    田勇獲救般地高呼,他跟前求醫的人排成了長隊,盛家湊熱鬧的人在少數,其他人得了巡診醫生進村的消息,你追我趕地來了這。

    褚歸跟張川囫圇吃了午飯,換下田勇。作為隊長,褚歸自然坐到了田勇的椅子上,接手排到院角的隊伍,張川在他左邊,離得不遠,方便有事能及時尋求褚歸的幫助。

    褚歸落座時,排在第一位的人愣了下,長長的隊伍急速縮水,眨眼間僅剩了一個小尾巴,其余的全去了張川那邊。

    田勇端著碗笑出了聲,看著褚歸身前清一溜的女性,他有理由懷疑她們不換隊伍是因為褚歸的臉長得好,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張川一臉無奈,他撐著手叫大伙兒排褚歸的隊:“褚醫生醫術比我好,真的,我沒騙你們,他才是京市來的醫療專家,正經的中醫藥大學畢業的高材生,祖祖輩輩都是醫生。說句不好意思的,我在衛生所工作近十年了,我的水平怎么樣你們很多人肯定曉得。”

    不止是張川,整個衛生所的醫生叫什么名字、哪個大隊的、擅長哪方面,公社的人幾乎摸得一清二楚。

    張川一邊自我貶低一邊往褚歸頭上掛光環,將信將疑的隊伍再次挪動,直到兩邊持平。

    除非是病重到無法動彈,為了生活,病人們依舊要帶著一身病痛日復一日地勞作。疾病使貧寒的家庭愈發窮困,隊伍中的人渾身纏滿苦難的烙印,在他們的映襯下,穿著素色棉布衣裳的褚歸顯得格外光鮮,仿佛天上的菩薩下凡,來人間救苦救難了。

    坐到褚歸身邊的老漢突然有些拘謹,他該打著肥皂把手好生洗一洗的。

    “老人家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歲數了?”褚歸平和的語態打消了老漢的忐忑,他報了名字和年齡,將手腕搭在脈枕上,五指不自然的彎曲著,握了一輩子的鋤頭,指關節早已變了形狀。

    褚歸用事實證明了張川所言非虛,基本上他送走三個病人,張川才結束一個。田勇放了碗筷,專門負責抓藥,普通病癥褚歸直接開藥方,稍微復雜的會被他當成教學案例讓張川他們上手。

    首次巡診的三人慢慢掌握了節奏,張川小腹墜脹,起身小跑著上了個廁所,生怕浪費一絲學習的時間。

    下午不上工,看完病的人帶著藥走了,他們迫切地想嘗試一下醫療專家開的方子能否減輕身上的沉疴。

    熬煮中

    草藥的味道在古水大隊彌漫開來,

    “吃了嗎”、“干啥去”的招呼被“你是哪個醫生看的”所取代,

    提到折磨人的病,他們不再愁苦不堪,而是昂著頭,帶點小得意地說:“我可是三個醫生看的,褚醫生把完我的脈,馬上喊了田醫生和張醫生。”

    “你那算什么,褚醫生還給我針灸了。”另一個則不服氣地接話,他撩起衣服展示針眼,褚歸施針的技術太好,小小的紅點掩蓋在黃色的皮膚之下,險些沒找見。

    他們吐著藥氣聚在一團高興地交談,久違的笑容攀爬至眼角眉梢,有人笑著笑著低下了頭,悄悄把淚水藏進袖口。

    “哎喲——”田勇活動著酸痛的肢體,他行醫以來從未如此累過,壘了厚厚一疊的病例彰顯著他們今日的戰果,田勇挺直腰桿,成就感油然而生。

    褚歸疲乏地閉了閉眼,他耗費的心神是二人的數倍,張川嚷嚷著不行了不行,見此褚歸放棄了帶他們復盤的打算,頭一天先讓他們適應適應。

    他們明日至少會在大隊繼續待一上午,坐診的桌椅板凳無需收拾,簡單整理了藥箱,三人洗了手上桌吃晚飯。中午趕著給大伙看病,飯菜好吃與否他們壓根沒注意,現在細嚼慢咽的,舌頭才真嘗到了味。

    大隊長跟支書一家挪了一間空房提供住宿,吃過飯,尊師重道的張川和田勇背著行李去了支書家,褚歸在堂屋同大隊長略坐了會兒,收拾完廚房的大隊長媳婦打斷自家男人,讓他別聊了,褚歸辛苦了一天,該早些讓人休息。

    謝過大隊長夫婦,褚歸拎了桶熱水到澡房洗漱,脫掉橡膠筒靴的瞬間,褚歸有種禁錮靈魂得到解放的舒爽感,待擦干身體穿上干凈的衣服,他整個人輕飄飄的,恨不得能立刻躺平。

    然而躺平是不能躺平的,他要把臟衣服洗了,賀岱岳倒是想給他裝滿十天的衣服,一天換一套攢著打包回去洗,奈何條件不允許,褚歸也不愿意。

    褚歸三兩下洗好了衣服,筒靴里外擦拭一遍立在墻角,他攏共兩雙鞋,一雙白日穿的筒靴,一雙夜里踩的軟底布鞋。

    筒靴防水,適合雨后的濕滑路面,橡膠材質隨便擦擦就能干凈,唯一的缺點是容易悶腳,因此賀岱岳在衣服底下多放了幾雙襪子和鞋墊。

    大隊長家的床掛著同款的藏青蚊帳,褚歸身手沒賀岱岳敏捷,一只蚊子三番五次從他掌下逃生,拍蚊子拍了十幾分鐘,褚歸徹底放棄,關了手電筒拉過被單蓋到頭上,蚊子愛咬咬,吸飽了血總會消停。

    老鼠在黑暗中弄出窸窸窣窣的動靜,竹席下墊的稻草不夠多,躺著硬邦邦的,枕頭過于高了——褚歸掀開被單翻了個身,床上沒有賀岱岳,他睡不著。

    輾轉反側了許久,褚歸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在包里一通翻找,果然在成套的衣服中發現一件落單的。明顯大了一圈的背心混雜著賀岱岳與肥皂的氣息,褚歸二話不說往頭上一套一拉,再往床上一躺。

    老鼠跑了,床硬點睡著對脊椎好,枕頭高便高吧,他不挑。!

    第63章

    禇歸三人在古水大隊待到了第二天中午,由周強送他們前往下一個大隊。和昨日來時的冷清不同,大批的村民追著他們的腳步,手里提著雞蛋臘肉等東西作為謝禮,以表達心中的感激。

    從昨天到現在,第一批看病的人喝了四次湯藥,盡管第四次的湯藥仍在肚子里晃蕩,前三碗的藥效已經足夠讓他們感受到了自己身體的變化。

    常年不斷的咳嗽頻率逐漸降低,渾濁的肺仿佛被清水滌蕩過,通透了許多生銹的關節抹了潤滑油,痛感減輕,走起路來跟年輕了六七歲一樣……

    “你好些了嗎?”的回答不再是“老樣子”,而是“好多了”。

    褚醫生的藥真神了,神醫啊!

    實際上禇歸并沒有他們夸的那么厲害,不過是病得太久了,突然看到了希望,心理作用放大了細微的改善。好比照進漫長黑夜中的一絲曙光,落進人的眼中,腦海自動浮現出天光大亮的景象。

    村民們的熱情令人難以招架,田勇拒絕著左邊,一回頭裝雞蛋的籃子直接掛在了右手上,他連忙彎腰放在地上,用力揮動雙手喊大伙兒停下。

    “大家的心意我們都感受到了,治病救人是醫生的職責,我們很高興能幫到大家。但這些東西千萬請大家收回去,一來我們后面還有五個大隊,真沒辦法帶著,二來巡診是所里交給我們的工作,發工資的,再拿大家的東西是犯錯誤,得挨處分,所以請大家理解配合。”

    聽到犯錯誤挨處分,村民們頓時被鎮住了,他們可不能恩將仇報,于是一面埋怨著所里的規矩不近人情,一面收回了謝禮。

    脫離了熱情的包圍,三人得以繼續上路,村民們亦步亦趨地跟到了村口,禇歸轉身揮揮手叫他們留步:“藥吃完了記得拿著方子去衛生所抓,注意保重身體,下次復診如果誰沒遵醫囑我可是會罵人的。”

    大隊長罰孫老二挑一個月大糞的事隊上全聽說了,與此同時禇歸那句“滾遠點“也一起傳開,此時他親口說會罵人,大伙兒不僅不覺得他脾氣差,反而笑著請他放心,他們會遵守醫囑的。

    告別古水大隊,禇歸一行人加快了腳步,照古水大隊的進程,巡完六個大隊要九天,一旦出意外,時間線拉長,禇歸必然來不及趕回困山村給潘中菊針灸。雖然有賀岱岳托底,但除非萬不得已,禇歸不想潘中菊過于奔波。

    好在剩下的五個大隊病患比古水大隊少,每個大隊抓緊點控制在一天,算上趕路的時間,或許能八天搞定。

    接下來的幾天中,原以為第一天是極限的田勇和張川在趕路、坐診、趕路的循環中被禇歸狠狠刷新了認知——禇歸竟然在晚上睡覺前增加了復習環節!

    明明白天的病人大部分是禇歸接診的,他卻如此不知疲憊,難道是鐵打的不成?

    田勇與張川在對方眼里看到了無盡的迷茫,如此高強度的工作和學習透支了他們的精力,連睡夢中都充滿了被禇歸支配的恐懼。

    行至第五個大隊,兩人商量著向禇歸

    提出了休息半天的請求,

    他們真的真的扛不住了。

    仔細觀察過兩人的狀態,

    怕醫生變病人的禇歸答應了他們的請求:“明天不趕路了,歇一晚后天走。”

    禇歸的話宛如天籟,張川險些喜極而泣:“褚醫生,那今晚的復習能一并取消了嗎,我們倆的腦子有點轉不動了。”

    張川二人的天賦跟禇歸相差甚遠,以至于在禇歸看來正常的教學方式成了瘋狂填鴨,張川他們根本學不過來。

    “抱歉,是我忽略你們的感受了。”禇歸拳頭松了緊緊了松,他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巡診的日程本該十二天,是他私心將寬松的工作量一再壓縮,讓兩人跟著受累。

    “不是不是!”張川連連擺手,跟著褚歸累歸累,但他們并沒有半分不滿。褚歸教了他們那么多,他跟田勇若不知感恩,豈不成白眼狼了么。

    田勇附和著張川的話,唯恐褚歸誤會,他們絕非懶人,只是身心瀕臨可承受的極限,與其累病了給褚歸添麻煩,不如直接告訴褚歸。

    復習取消,繃緊的神經得以舒緩,田勇癱坐在椅子上,雙眼放空,像一具被掏干了的精氣神的行尸走肉。

    “褚醫生。”安靜的空間被第五大隊的隊長打破,他一臉為難地望著褚歸,“外面有幾個鄉親問能不能現在幫他們看看。”

    褚歸他們是六點過到的,吃飯休整用了一個小時,無論是暗沉的夜色與疲困的人員皆不適合即刻接診,褚歸請隊長通知大伙明早七點半過來,結果心急的村民竟摸黑趕了過來。

    田勇掙扎著坐直,褚歸站起身:“你們歇著吧,我去看看。”

    說完褚歸隨隊長走了出去,田勇二人嘆氣跟上,他們哪好意思讓褚歸一個人忙活。

    一共來了四個人,其中兩個是替家里人請褚歸他們上門出診的,另外則是病人本人和他兒子。褚歸自幼熟記回春堂的守則,自然做不出將病人拒之門外的事。

    褚歸把四人迎進堂屋:“我——”

    話剛突出一個音節,幾人七嘴八舌地爭搶了起來:“醫生,我爸病得下不來床了,請你先給我爸看吧!”

    “我是第一個來的,應該先去我家。”

    “我媽人在這,先給我媽看。”

    “吵什么吵,像話嗎?”大隊長訓斥住三個年輕人,“聽醫生的,否則全給我回去。”

    “褚醫生,不如讓他們各自說一說癥狀,我們再決定順序。”得到褚歸的同意,張川讓他們從左往右依次來,他們是真的很累了,不想聽他們無謂的爭吵,“是怎么樣就怎么說,別故意夸大病情。”

    幾人老實點頭,把癥狀講了,下不來床的不過是犯了腰疼的老毛病,被兒子攙扶著的老太反而是病得最厲害的那個。

    大隊長憋著氣把兩個滿肚子愚孝的人罵跑了,要看病明早自己過來,又不是走不動路,非得讓醫生上門,簡直老得沒臉沒皮。

    老太七十歲了,在公社算是長壽的,辛勞一輩子,肩腰手腳、五臟六腑基本上全有毛病,年紀

    到了身體機能退化,治是治不好了,只能用藥調理,剩下的日子里活得舒坦些。 ??,記住?

    老太兒子領了藥千恩萬謝地扶著老太走了,張川跟田勇整理好藥材,瞅著褚歸被煤油燈照亮的半邊側臉,發出了誠摯的感慨:“年輕真好。”

    在張川眼中,褚歸似乎永遠不會疲倦,每天無論忙到多晚,都會把衣服洗了再睡,次日再見仿佛回到了出發的那天,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妥帖。

    “年輕真好。”田勇摸了摸下巴上扎手的胡子,明早要不要少睡五分鐘把胡子刮一刮?內心掙扎一秒,田勇認清了自我,洗洗臉得了,胡子隨它長吧。

    年輕的褚歸照例洗了衣服,中間三個大隊均順利地一天過完,他總算能夠放松喘一口氣了。張川他們累得扛不住,其實他也好不到哪去,人一到床上便睡了過去,醒時臉上和胳膊新增了數個蚊子包,才后知后覺他昨晚忘記拍蚊子了。

    地處西南的雙城夏季較長,九月初的天依舊勾著夏日的尾巴。一年十二個月,夏天太熱冬天陰冷,春日雨水多濕氣重,經常誘發他的胳膊疼,唯有溫度恰好且無蚊蟲的十月讓褚歸覺得舒適。

    在屋檐下掛了一夜的衣服干了九成,褚歸踩著軟底布鞋到外面洗臉刷牙,期間大隊長家的小娃娃們一直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探頭打量。

    大隊長一家人丁分外興旺,他跟媳婦生了四兒兩女,女兒嫁了人,四個兒子同他們住在一塊,大兒子跟二兒子娶了媳婦又生了孫子,一團鬧騰,吃個早飯跟打仗似的。

    “大寶帶弟弟妹妹們出去玩。”大隊長打發了調皮的孫輩猶不放心,拿了一早借來的鎖頭給褚歸叫他把房門鎖上,免得待會兒人多了顧不上,萬一哪個小孩進屋亂翻。

    大隊長的鎖頭正中褚歸下懷,他昨天剛在上個大隊經歷了行李被亂翻的遭遇,幸虧事后沒發現丟東西——臨行前賀岱岳強調過錢票類的貴重物品隨身攜帶,褚歸留在屋里行李中只有衣服鞋襪和一疊用過的書寫紙,對翻東西的小孩來說屬于無趣的廢物,因此免遭毒手。

    鎖上房門到坐診點,候診的病人有序地站著,為防止他們為了誰先誰后拌嘴,吸取了教訓的三人讓大隊長派了人在門口發號,一到五十,憑號就診。

    來晚了的人想憑關系插隊,拿不出寫了號碼的紙條一樣白費功夫,褚歸認紙條不認人,誰要是愿意換紙條那是他們私底下的事,和他無關。

    開會時商討的巡診方案在過程中不斷根據實際進行了調整,逐漸成為了一本可以傳承的經驗書,替后行者們規避掉大部分的彎路。

    張川和田勇接診的速度依然落后褚歸許多,但在醫術上取得的進步肉眼可見,他們轉給褚歸的病人越來越少,開的方子越來越對癥,用藥的風格也與暗藏了褚歸的影子。

    遺憾的是褚歸明確表示四十歲以前不收徒,他們沒辦法真正拜師。!

    第64章

    夜里悄悄下了一場雨,浸濕了路面的泥土,褚歸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小道上,他拉著條繩子,繩子在腰上綁了圈,兩端分別在張川和田勇手上。

    領路的倆小伙從未如此謹慎過,嘴里不斷喊著“小心點、慢點”,唯恐禇歸他們摔了。

    艱難行過泥濘,踏上最后一個大隊的地界,幾人停下腳步,站在路邊蹭掉鞋底的泥,沉甸甸的,仿佛綁了鐵塊。

    “巡診的醫療專家來了!”地里干活的人認出了禇歸的身份,放下鋤頭大喊一聲,前面五個大隊的人說了,巡診隊里那個京市來的醫療專家是個長得特別俊的年輕人,高高瘦瘦的,醫術好得不得了。

    第六大隊的村民們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人盼來了!

    一時間所有人的心都飛走了,大隊長跟支書一合計,得了,放大伙兒下工吧。

    坐著喝了杯水的功夫,近處的村民便急匆匆地來了,隊長早擺好了桌椅板凳,他昨兒支使大兒子跑了趟第五大隊,瞧瞧具體是個什么流程。

    不待張川拿出號碼牌,村民自發排上了隊——支書開會時說了,必須尊重專家,誰若是敢鬧事、插隊,一律扣工分。

    最后一個大隊了,看完就回家,想著許久未見的家人,張川扯扯衣領,一副干勁十足的樣子。

    “中間的是褚醫生嗎?”隊長家一間朝外的屋子,窗戶斜對著坐診的三人,此時幾顆腦袋擠在后面,年輕的姑娘目不轉睛地盯著褚歸,臉上流露出心動的驚艷。

    雖然按照當下的審美標準,褚歸的身材不夠結實,長相不夠方正大氣,膚色太白像戲文里嬌生慣養的閨閣小姐,但不可否認的是他長得“好看”,加上特有的氣質以及京市人、高學歷、醫術精妙等優點,單身的褚醫生對未婚的女性充滿了吸引力。

    不過大多數人只是單純在心里想想便罷了,她們有自知之明,褚歸那樣優秀的人肯定要同樣的優秀的姑娘才能與之相配,她們長相普通、沒什么學問、粗手粗腳,一家子全是鄉下農民,哪攀得上褚歸這根高枝。

    “農民怎么了,大家都是靠雙手養活自己,勞動人民不分高低貴賤。”扎了條長辮子的姑娘皺眉反駁,她長了一張溫婉秀氣的瓜子臉,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睫毛忽閃忽閃的,小巧挺翹的鼻子下雙唇泛著健康的紅色,難得的是在農家長大卻一點不土氣,掐腰的碎花衣裳勾勒出玲瓏的身段,院子里的小伙有一半都在瞅她。

    “秋霞說得對!”關系親密的好友替她打氣,“我們秋霞這么漂亮,又是初中文憑,縣城多少男生喜歡她,我看吶,她配褚醫生正好!”

    鄭秋霞被好友說紅了臉,她輕輕用手肘搗了好友一下,羞著讓她別說了:“褚醫生是來給鄉親們看病的,你們莫拿他開玩笑。”

    她話里不提相配的茬,似乎默認了好友的看法,垂在身側的手不著痕跡地抬起摸了摸臉,望向褚歸的目光逐漸變得堅定起來。

    張川一抬頭,窗后的情形一覽無余,他不好意思打趣褚

    歸,兀自挑了挑眉,暗自感嘆褚歸的魅力,如果褚歸啥時候要說親,家里的門檻怕是得讓四面八方的媒婆踏爛。 ?,?

    “有問題嗎?”發現張川盯著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褚歸偏頭詢問。張川渾身一震,連連搖頭稱沒事,重新集中注意力,繼續給下一位村民把脈。

    看的時間久了,窗后的女孩們慢慢失了興趣,關上窗聊起了別的,鄭秋霞心不在焉的,好友叫了她好幾聲,她一直沒搭理,末了蹭地站起來:“我家里的衣服還沒洗,我先回去洗衣服了。”

    她邁著腿飛快地跑了,好友唉聲喚她她也未曾回首,一條大辮子在背后甩來甩去,眨眼間消失在眾人的視野。

    “秋霞咋了?”齊耳短發的姑娘滿臉疑惑,他們大隊的誰不曉得鄭秋霞在家里最受寵,全大隊的女孩子僅她一個念完了初中,粗活重活和她壓根不沾邊,何時得她洗衣服了?

    “不知道,許是有什么事吧。”好友見她走得慌忙,猜測了一句,“難道是小日子來了?”

    拋下好友的鄭秋霞一路跑回了家,她爸是大隊的保管員,掌握著所有糧倉的鑰匙,在隊里的聲望絲毫不輸隊長和支書,三個哥哥均托關系在縣城找了工作,兩個正式工一個臨時工,這條件放在滿公社都拍得上號。

    因此作為老來女的鄭秋霞過的完全是城里女孩的日子,心氣也比普通人高,村里的男人她一個也看不上,覺得自己至少要嫁到縣城去。

    她今年剛過了十八歲生日,家里面預備給她相看了,目前最好的一個聽說是在縣城糧食局上班的,二十四歲,長相端正,雙方如果沒什么意見便找個日子見見面。

    鄭秋霞本來是挺滿意的,結果遇到了褚歸,那可是京市啊,縣城能有首都繁華?暢想著嫁給褚歸的好處,鄭秋霞心頭發熱,她翻出了壓箱底的連衣裙,套在身上撫平褶皺。長辮子解開扎成雙馬尾,發梢系上蝴蝶結,臉上抹一層香噴噴的雪花膏,又拿出過生日時二哥送的唇膏噘著嘴沿嘴唇涂了一圈。

    唇膏是鄭秋霞二哥費了老大功夫托人從海城弄的高檔貨,小小一支花了他半個多月的工資,鄭秋霞平日舍不得用,此刻外表跟新的一樣。

    收拾妥當,塑料紅殼的圓鏡上映出鄭秋霞漂亮的臉蛋,氣色紅潤,光彩照人,她滿意地抿嘴笑了。將唇膏跟雪花膏放進木匣子里,鄭秋霞鎖了抽屜,揣著鑰匙出門。

    “你這是要去哪?”鄭母提著洗好的衣服進院子,迎面撞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兒,驚訝出聲。

    “我去……我去找春秀玩。”鮮少撒謊的鄭秋霞支支吾吾道,她挪了兩步想從她媽側面繞開,被一把拽住了手腕。

    自己生養的女兒什么德行鄭母一清二楚,她一眼看出鄭秋霞有事瞞著她,擱了木桶拉著人到屋里:“你跟我說實話,穿成這樣想去找誰?”

    說親在即,鄭母擔心鄭秋霞在外面偷偷跟人處對象,萬一敗壞了名聲,還怎么嫁個好人家。

    “我不找誰!”鄭秋霞矢口否認,

    越來越心虛,最后抵不住壓力松了口,“媽,你看到褚醫生了嗎?”

    “看到了,我洗衣服時去看了眼,咋啦?”鄭母乍然沒反應過來,一句話說完兀地拔高了音調,“你什么意思?”

    她顯然有了答案,鄭秋霞不再扭捏,大大方方地承認了:“對,我相中褚醫生了。媽,你說我嫁給褚醫生怎么樣?”

    “姑娘家家的一口一個嫁,不害臊。”鄭母嗔著杵了下女兒的眉心,然后沉默下來,思考女兒說的話。嫁給褚歸當然是千好萬好,但不是她故意打擊女兒的信心,褚歸來自京市,能看上他們小地方的人嗎?

    鄭母道出她的顧慮,比起遙不可及的褚歸,她更偏向于夠得著的糧食局,做人吶,要懂得知足。

    “哎呀,媽你讓我試一試嘛。”鄭秋霞搖著母親的胳膊撒嬌,“我會拿捏好分寸的。”

    鄭秋霞不是死腦筋的人,她計劃假裝生病請褚歸幫她看看,在褚歸面前刷個臉熟,屆時再根據褚歸的表現判斷是否進行下一步。能成自然最好,不行頂多當無事發生,她接著相看她的糧食局。

    “你等等,我晾完衣服陪你過去。”鄭母被說服了,“把你嘴上的唇膏擦了,哪有人看病專門打扮的。正好你不是來小日子經常肚子疼嗎,順道讓褚醫生開些藥調理調理。”

    鄭母不愧是多吃了幾十年飯的人,立馬將鄭秋霞漏洞百出的計劃補圓了。鄭秋霞咬了咬嘴唇,跟心動的對象說什么她來小日子肚子疼,簡直太難為情了吧。

    母女倆一起晾了衣服,走前鄭母拿面粉在鄭秋霞嘴上撲了撲,蒼白的唇色讓鄭秋霞多了幾分憔悴,顯得楚楚可憐。

    作息做全套,鄭母扶著鄭秋霞排到了隊伍末尾,眾人見此紛紛關切詢問鄭秋霞怎么了,剛剛人不是還好好的嗎?

    “她肚子疼。”鄭母代答道,鄭秋霞蹙眉捂著小肚子,靠在鄭母身上,扯出一絲脆弱的微笑。

    有經驗的人頓時一臉了然,當女人真是不容易:“我以前也是這樣,生了孩子就好了。”

    春花聽到外面的動靜,推窗一看,她果然沒猜錯,鄭秋霞小日子來了,估計弄臟了衣服,所以換了一身。

    隊伍一點一點縮短,鄭秋霞的心跳逐漸加快,鄭母捏捏她的手指,扶著她的手用勁一推,將她送到凳子上。

    低頭撕病歷本的褚歸沒看到她們的小動作:“叫什么名字,哪里不舒服?”

    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心跳的鄭秋霞笑容僵在了臉上,與她對視的褚歸無論是表情抑或語氣均無任何波動,在褚歸面前,她有且僅有病人一個身份,性別、年齡只是他診斷的輔助因素,至于長相美丑,他根本不在意。

    對自己長相引以為傲的鄭秋霞遭遇了第一次滑鐵盧,怔楞著說不出話,鄭母嘆了一口氣:“我女兒叫鄭秋霞,今年十八歲了,她每次來小日子都肚子疼,麻煩褚醫生你幫她看看能不能吃藥調理。”

    “嗯。”褚歸把了鄭秋霞的脈,開方抓藥一氣呵成,“來的那幾天不要喝,連續喝三個月,下一位。”!

    第65章

    含蓄的年代同樣不缺乏敢大膽示愛的人,巡診期間假借生病排隊找褚歸搭訕的姑娘不止鄭秋霞一個,還有趕著飯點來送雞湯的、請褚歸出診半路趁機表白的,如同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褚歸要么當不懂她們隱藏的心思要么直接拒絕,絕不給她們留一點念想。

    鎩羽而歸的鄭秋霞紅著眼睛到家,趴在床上痛哭一場,為褚歸的冷漠無情,亦為她無疾而終的初次心動。

    鄭母撫著女兒的后背輕聲安慰,心想褚歸真是個好人,可惜他們家沒那福分。褚歸肯定是要回京市的,若兩人成了事,鄭秋霞跟著去了京市,她們母女倆怕是連見面都難。

    如此想著,心中最后的遺憾也煙消云散了,鄭秋霞止住眼淚,抬起一張濕紅的臉:“媽,我沒事了,你去忙吧。”

    鄭母揩去她眼角的淚珠,欣慰地笑了:“我的好閨女,人一輩子長著呢,喜歡跟過日子是兩碼事,等以后你成了家,什么情啊愛的,全是空花花。”

    鄭秋霞躲開母親的手,別人怎樣她不管,她嫁的人必須喜歡她,沒感情的日子太磨人了,像她二伯二伯娘,三天兩頭吵,她會瘋的。

    又親手掐斷一枝桃花的褚歸眨眼把無足輕重的二人拋到了腦后,他們帶的藥材里有幾種用完了,且無功效相近的替代品,田勇提議讓人上衛生所取一些,反正他們得待到明天,來得及。

    接下來三人只看病開方不抓藥,末了將缺少的藥材匯總到一張清單上,叫隊長派人去衛生所,在公社歇一晚,天亮了再回。

    被委以重任的小伙子背著空背簍走得腳下生風,果然像他拍胸脯說的那樣,全大隊數他腳程最快。

    沒領到藥的村民們對此不是很樂意,抱怨隊長窩囊,六個大隊憑啥他們排到尾巴,盡撿剩的。

    大隊長有苦說不出,卑微地賠著笑將他們勸走了,他轉身看著褚歸動了動嘴,似是想說什么,猶豫半晌憋出幾個字:“褚醫生辛苦你們了——”

    隊長媳婦沒好氣地把碗撂在桌上,叮叮哐哐的聲音將大隊長的廢話堵住,張川和田勇眼神你來我往,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由于隊長夫婦鬧了矛盾,晚飯在異常奇怪的氛圍中度過,褚歸的房間在他們隔壁,差勁的隔音效果使爭吵聲清晰地鉆進了他耳朵里。

    女人罵男人的隊長當得憋屈,天天干著吃力不討好的活,當了幾年的隊長一點好處沒撈著,眼看著馬上要換屆了,隊長的位置絕對會被鄭家人搶去。

    “什么搶不搶的,誰有本事誰當唄。”隊長吧嗒抽了口旱煙,愁云慘淡的。他這人沒啥能耐,當初選上隊長全靠他爸在隊上的威望,前年他爸過世,人走茶涼,底下的人不服從管理,上面的人嫌他干不出成績,兩頭受氣。

    “要死啊你,在屋里抽煙,臭死了。”煙桿在床沿磕了兩下,男人熄了煙,女人柔了語氣,“明早你好好找褚醫生說說,我們做父母的苦點無所謂,但不能不為孩子考慮啊。”

    “大成一年比一年大了,城里的工作我倆沒

    法給他弄,趁你還是大隊長,能跟褚醫生他們說得上話,求他幫幫忙,介紹大成進衛生所當學徒,多少學點東西,總比地里刨食強。我話可放在這了,你明早如果不說,我就自己去求褚醫生。”

    “瞎摻和啥呢,大成的事我心里有數,你莫給我搗亂了。”

    男人放倒枕頭,梭下去躺平,“明早叫大成待家里,別關鍵時候找不到人。”

    女人喜滋滋地應了,全然不知他們的談話已被褚歸聽了去,他們口中的大成褚歸有點印象,十六七歲的模樣,人倒是挺機靈的,曾所長近日確實想招兩個學徒補充衛生所的人手,條件合適的話,他順水推舟送個人情也不是不行。

    在村里,十幾歲的青少年算得上一個完整的勞動力了。天蒙蒙亮,就著酸豇豆吃了兩碗菜干飯的大成拿著鐮刀預備下自留地除草,他未長開的身形仍帶著少年的青澀,卻懂事得讓人心疼。

    “大成,今天上午你先別下地了。”隊長媳婦喊住兒子,摸摸他打著補丁的衣服,解了圍裙進屋從他衣柜里翻了套七成新的盯著他穿上,再取了梳子將亂糟糟的頭發梳順。

    大成一頭霧水地由著母親擺弄,暗想他是不是忘了什么,思索無果,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隊長媳婦看見自家男人站到了褚歸身邊,兩人展開了交談,褚歸似乎朝大成望了一眼,隊長媳婦心里咯噔一跳,忙拍了兒子一把,叫他站直。

    啪地一掌拍得大成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媽干慣了農活的手勁可真要命,他后背指定紅了。平白無故挨了一掌的大成頓覺無奈,循著母親的視線瞧過去,褚醫生一頷首,他爸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

    隨后隊長向他們快速走來,未免褚歸久等,他快速交代道:“我請褚醫生介紹你到衛生所當學徒,他答應了,現在要問你幾句話,你老實作答就是。”

    大成被推行了兩步,他穿過屋檐,緊張地喚了聲褚醫生。

    褚歸垂手站在原地,微微仰著頭饒有興趣地打量屋檐下的燕窩,春天的雛燕展翅南飛,徒余一盞空巢。大成不曉得灰撲撲的空巢有什么好看的,莫非褚醫生以前沒見過燕窩?

    “你想去衛生所當學徒嗎?”在大成疑惑時,褚歸將眼神轉到了他的臉上,四目相對,藏不住情緒的少年如同透明的容器,在褚歸眼中無所遁形。

    少年的長相結合了父母的優點,濃眉大眼的,身量到褚歸的肩膀,清澈的眼底映著褚歸的倒影,渾身上下寫滿了樸實二字。

    “想去。”大成鼓起勇氣,迷茫的未來突然有了具體的形狀,他想去衛生所,想成為褚歸一樣的人。

    “當衛生所的學徒會很辛苦,你要不停地學,即使學到老都學不完。”禇歸語調帶著大成不懂的感慨,“它比你想象的要累百倍。”

    “我不怕。”禇歸描述的困難并沒有讓大成退卻,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

    大成的表現讓禇歸彎了彎眉眼,甭管他能否通過曾所長的考核,多一個人多一分振興醫學的力量,總歸是值得人高興的:“我會給你進衛生所的機會但能不能留下來全看你自己。” ??”

    田勇觀察了陣天氣,太陽在云層中時隱時現,摸不準晴雨。

    “快閉上你的烏鴉嘴吧。”張川連呸了三聲,“趕緊打個噴嚏!”

    當地有句諺語叫做狗打噴嚏要晴,他們玩笑慣了,田勇秒懂張川的意思:“你才要晴!”

    褚歸揉了揉發癢的鼻子,硬生生把噴嚏揉化了,他曲指敲敲桌子:“巡診報告寫完了嗎?”

    被老師抓包的兩人頓時噤聲,心虛地掏了本子在桌前坐下,捏著鋼筆抓耳撓腮,對要寫的巡診報告毫無思路。

    張川寫了涂、涂了寫,巡診報告沒憋出幾個字,外面大呼小叫的——下雨了,快點收院子里晾的東西。

    “真下雨了?”張川朝屋外一看,“我說啥來著,烏鴉嘴,讓你打噴嚏你不打。”

    “我隨口說說而已,這雨這么大,應該下不了多久。”田勇先是意外,隨即不以為然,大雨通常來得快去得快,不打緊。

    半小時過去,雨勢稍緩,田勇挑眉:“雨要停了,我說下不了多久嘛。”

    驟然急促的風雨將田勇臉上的笑容凝固,張川伸手捂住他的嘴,剝奪了田勇的發言權。

    一場秋雨一場涼,感受到空氣里的冷意,褚歸添了件衣服。田勇一個噴嚏打得驚天動地,張川斜他一眼,沒再說晴不晴的風涼話。

    “今天或許走不了了。”張川攏了攏外套,連綿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瓦片上,匯聚成水流沿著屋檐傾落,被困住的村落靜悄悄的,煙囪涌出的青煙繚繞在屋頂,放眼望去一片煙雨朦朧。

    雞湯的香氣自廚房往四周蔓延,為了答謝褚歸,隊長媳婦大方地從雞圈里捉了只不下蛋的老母雞,剁成塊在爐子上煨了近三個鐘頭,饞得人直咽口水。

    午后大雨轉為綿綿細雨,農人戴著斗笠下地,褚歸神色中隱隱透著些許浮躁。同屬青山公社,第六大隊下雨,困山村估計也差不多,賀岱岳心心念念要治好潘中菊的眼睛,他絕對不會耽誤針灸的時機。

    褚歸只希望巡診隊的行程能傳到困山村,如此一來賀岱岳知曉他們進行到第六大隊,便不用急著來尋他了。!

    第66章

    今日是禇歸巡診的第九日,雨歇的困山村霧氣蒸騰,田里的水稻抽出嫩綠的稻穗,楊桂平路過衛生所,在賀岱岳家的水井邊停住腳步。

    “山娃子在家嗎?”大門敞著,楊桂平朝里面探了一眼,見潘中菊坐在藤椅上,循聲望向他所在的方位。

    “在。”賀岱岳放下喂雞的食盆,步伐穩健地走到堂屋:“桂平叔你找我?進來坐。”

    楊桂平勾手示意賀岱岳出來說話,待人靠近,他壓低了嗓音:“你媽的眼睛好些了嗎?”

    “好些了,她說能模模糊糊看到點影子。”昨天早上睡醒發現自己的眼睛不像以前那樣暗時,潘中菊歡喜得直喊賀岱岳的名字,雖然與正常視力仍有很大差距,但至少是開始恢復了。

    “能看到了就行。”賀岱岳再請楊桂平進屋坐,楊桂平應了,邊說話邊往里走,“你呢,你的腿完全沒事了?”

    賀岱岳的走路姿態不見任何異常,落腳時身體的重心自然向右腿偏移,兩條長腿走得又穩又平,若非遷就楊桂平,院子到大門,也不過他三兩步的事。

    “嗯。”賀岱岳笑著搬了凳子放到楊桂平身側,他抬起左腳單腿站立以做展示,斷過的腿骨沒有絲毫痛感,褚歸教他的康復動作他天天練著,從京市帶來的拐棍靜靜地靠在墻角,許多天未被人碰過了。

    楊桂平連連道好,他由衷地為賀岱岳母子倆感到高興:“你腿好了有什么打算,跟著大伙兒上工還是怎么著?你跟你那些在部隊的戰友們有保持聯系嗎?”

    賀岱岳原來多好的前途,一身本事,要是像他們一樣當個農民,辛辛苦苦一整年,勉強混個溫飽,手頭幾乎沒啥盈余,要錢沒錢要票沒票的,那這輩子不是廢了么。楊桂平覺得賀岱岳既然在部隊干到了副連長,托點關系在城里安排份工作應該不難。

    楊桂平并非故意貶低農民,他自己就是地里刨食過來的,父母種地、兄弟姐妹種地,生的兒女接著種地,困山村戶戶皆是如此,能吃飽穿暖不落饑荒已是老天爺保佑。

    當下農村不比城市是不爭的事實,不說別的,單一個城市戶口就夠人眼熱了,每個月有固定的口糧,不干活也餓不死。去年冬天前進大隊有家人的閨女嫁到了縣城,高興得跟秀才中了狀元似的,雖然沒法遷戶口,處處要花錢,那閨女回娘家仍然滿嘴的好話。

    因此盡管城里多數人依舊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照樣擋不住農村居民們對城市的向往。

    不知道未來形勢變化的楊桂平抱著大眾的心態,認為賀岱岳上城里工作是唯一的出路。

    “最近沒咋聯系了,我打算先上幾天工。”賀岱岳明白楊桂平是為他著想,于他而言,弄份城里的工作的確很簡單,只要他開口,部隊里大把的人愿意幫他的忙,但關于以后要做的事,賀岱岳另有打算。

    “行。”楊桂平會錯了意,以為賀岱岳是想聯系上戰友,落實了工作再進城,他一直擔心賀岱岳太老實,把自己耽擱了,知道變通就好。

    過了一會兒楊桂平起身離開,走了幾步突然停下:“瞧我這記性,忘了告訴你,我上午到公社開會碰到褚歸了,他叫我給你帶個信,他要跟所里做巡診的總結匯報,不確定什么時候結束,估計今晚或者明早回來。”

    褚歸巡診完了?賀岱岳聞言愣住,帶他回過神下意識點頭,楊桂平都在五米外了。

    “當歸要回來了?”潘中菊聽見了楊桂平說的話,褚歸一去九天,不僅賀岱岳日日想夜夜念,潘中菊也怪惦記的。

    “對!”賀岱岳高聲道,他激動壞了,毛頭小子般轉了個圈,疾步進屋換鞋,“媽,我去公社接當歸了,下完雨路滑,我怕他一個人摔著。”

    “哎,你去吧。”潘中菊自然沒有不答應的,“路上慢點。”

    在第六大隊待得心思火燎的三人天一亮便麻溜地背著行李啟程了,大成給他們帶路,順便到衛生所讓曾所長見一見。

    大成手持細長的竹竿邊走邊掃向路旁的草叢,一是為了驅趕藏在里面的東西,二是打落上面水滴,以免沾濕衣裳。

    在禇歸他們到達之前,關于他們的消息已經被前五個大隊的人到處宣揚開了,甚至有隔壁公社的社員跑到青山公社打聽,是否真有這么一回事。

    因為地理原因導致年年在全縣排倒數的青山公社社員終于揚眉吐氣了,他們拉長著音調,一臉驕傲地說有,把巡診隊傳得神乎其神,仿佛他們切身經歷過一般。

    他們十分理直氣壯,一個公社的人,誰跟誰不是沾親帶故的,他三叔的大伯隔壁那家人嫁到古水大隊的閨女親口講的,能有假?

    “走,我請你們吃面。”衛生所尚未開門,路上啃了兩張卷餅的田勇聞到面條的香味又饞了,他攬過大成的脖子,勾著他在凳子上坐下,“你們要什么臊子?”

    一碗面罷了,褚歸沒跟田勇客氣,要了小碗的雜醬面,少放辣椒,他稍微適應了雙城的口味,能接受微辣的程度。張川的是大碗雜醬面,大成紅著臉推辭,不好意思占田勇的便宜。

    “三個大碗雜醬面,一個小碗雜醬面少辣。你正長身體,多吃點。”田勇替大成做了決定,大成趕忙表示他吃素面就行,加臊子的貴一半呢,田勇置若罔聞,交錢領了條子到窗口端面。

    青山公社的國營飯店面積雖小,但掌廚的師傅手藝卻十分了得,加之分量實在,舍得掏錢來這打打牙祭的人不在少數,田勇愛吃,一月能光臨個三四次,是實打實的老顧客了。

    煮面的師傅認出田勇,默默將舀肉臊的勺子往冒尖了盛,跟在田勇后面的大成咕嘟咽口水,心想難怪他要親自跑一趟,其他桌由服務員端的面條,臊子量肉眼可見地要平一些。

    面條上桌,香味愈發濃郁,切成碎末的肉臊炒制成淺褐色,堆疊在細白的面條上,飄著紅油的湯浮著翠綠的蔥花。

    褚歸用筷子翻動面條將肉臊拌勻,碗底燙熟的空心菜口感脆嫩,裹著咸鮮的肉臊,豐富的滋味迅速征服了整個口腔。

    剛煮好的面條燙得很,褚歸吹著熱氣,田勇幾

    個呼呲呼呲悶頭大吃,動作一個比一個快。喝光面湯,田勇滿足地打了個嗝,三人陸續放了筷子,吃小碗的褚歸反而成了最慢的。

    吃完面差不多到了衛生所開門的時間,看見曾所長的背影,田勇小跑追上:“所長!” ??”

    說著到了辦公室,曾所長親自替他們倒了茶,八天的經歷三言兩語說不清,褚歸簡短概括:“順利。”

    曾所長知道褚歸的性子,他剛想讓張川詳細講講,外面來了病人,病情似乎有些棘手,坐診的醫生請曾所長過去看看。

    “我去吧。”田勇主動請纓,臉上躍躍欲試的神情出賣了他想借此露一手的目的。

    曾所長左右看看,干脆喊張川一起,正好檢驗他們巡診中跟褚歸學得如何。

    田勇與張川換下了坐診的醫生,所有人站在后面圍觀。連續接診了六位患者后,曾所長叫了停,相較巡診之前,兩人接診的速度與用藥的準確度均有明顯的提升,堪稱進步神速。

    “田勇你們在衛生所守一下,我帶褚歸上公社一趟。”巡診計劃得以實施背后全靠了公社領導的支持,六個大隊消耗的藥材成本對小小的衛生所而言是一個天文數字,曾所長可做不了主,褚歸作為巡診隊的隊長,自然應當向公社匯報。

    總結報告褚歸趁昨天下雨滯留在第六大隊時準備好了,得知領導們在和大隊長開會,褚歸心念一動,跟曾所長小聲說了幾句。公社的干事褚歸不熟,所以得麻煩曾所長幫忙。

    曾所長喚來了自己的侄子,將他介紹給了褚歸。今天的會說起來跟褚歸他們有關,青山公社共十一個大隊,巡診去了六個,先前其余五個大隊沒什么異議,畢竟是第一次巡診,無人能預知結果,現在夸巡診隊的聲音太多,鬧得五個大隊的隊員們心里不平衡了。

    他們是離公社近,看病相對方便沒錯,但他們看病多多少少是交了錢的,而且給他們看病的并非醫療專家。大家都是青山公社的,憑什么不讓醫療專家來給他們看病!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抗議的人越來越多,沒辦法,公社緊急通知五個大隊的隊長前來開會,讓他們務必約束好村民們,具體如何解決得等巡診隊回來后商討。

    楊桂平在底下聽得莫名其妙,醫療專家褚歸就在困山村,叫他來開會干什么,莫非公社要讓褚歸經常巡診?那他肯定不同意,褚歸巡診去了,村里的衛生所豈不成了擺設。

    環視領導和另外四個大隊長,楊桂平如臨大敵,他絕不會把褚歸讓出去,褚歸是他們困山村的!

    忐忑地開完會,楊桂平彎了彎因緊張而強行挺拔了一個多少小時的脊椎,幸好公社的領導明事理,沒直接給大隊長們答復。楊桂平暗暗握緊拳頭,褚歸跟賀岱岳關系那么好,潘中菊又需要他治眼睛,他應該不會答應繼續巡診的吧?

    走出開會的房間,楊桂平眼前一暗,有人擋在了他的前面:“請問是楊桂平楊隊長嗎,褚醫生讓我叫你過去。”!

    第67章

    上次見公社的領導時,對方的態度雖說不上冷淡,但也沒多熱絡,公事公辦地聊了幾句,如今來了個一百八十大轉彎,滿臉笑容地對褚歸噓寒問暖,夸贊的話不要錢似的往外冒,什么年少有為、胸懷大義、老百姓的福星等等,聽得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周書記,我們先去會議室吧。”褚歸將匯總報告從左手換到右手,避開周書記過于熱情的肢體接觸,他來得正巧,剛和大隊長們開完會,公社的領導全在,省得協調時間了。

    匯總報告里包含了此次巡診隊共計救治病人的數量,男女比例、年齡段構成,可治愈與不可治愈的各占幾何……

    褚歸的闡述簡潔明了,領導們聽得很是認真,語畢周書記帶頭鼓掌,又是一通好話,不過這次并非打官腔,而是真心實意的感謝。

    身為公社領導,他們最大的任務自然是改善老百姓的生活,說得功利一點,他們想升官,必須做出政績。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其中但凡有一項得到顯著改善,他們這群人的履歷都能添上漂亮的一筆。

    全縣的綜合考察青山公社年年吊車尾,他們的前途顯而易見,眼下社內的醫療情況取得了里程碑式的進展,公社領導們紛紛看到了新的希望。

    “曾所長、褚醫生,既然巡診的效果這么好,我們應該經常組織,不如以后每個月巡一次怎么樣?”說話的是坐在周書記右邊的男人,微胖身材,看樣子小日子過得挺滋潤。他一臉自得,覺得自己的提議簡直棒極了。

    然而被他點了名的兩人卻不約而同地斂緊了眉,每個月巡一次,說得輕巧。

    “不怎么樣。”曾所長不好開口,褚歸沒他那么多顧忌,直截了當地表示反對。

    褚歸如此不給面子的行為讓那人有些下不來臺,他鐵青著臉問了句為什么,要褚歸解釋原因。

    還好意思問為什么,褚歸語氣不善:“沒必要,浪費人力物力。我們巡診主要對象是病重不便前來衛生所的患者,一次巡診足夠維持很長時間了。衛生所的藥材也無法支撐每月一次的巡診頻率,這一點曾所長比我了解。”

    以及他來青山公社不是為了沒完沒了的巡診的,當然衛生所可以自行組織巡診,所以褚歸沒提。

    不過聽那人的語氣,似乎把禇歸視作了僅為青山公社服務的對象,真是既蠢又無賴。

    有禇歸在前,曾所長發言便順理成章不怕得罪人了:“褚醫生說得沒錯,衛生所的藥材申領額度是有規定的,此次巡診縣里能破例通過了我提交的申請,還是多虧了褚醫生。”

    巡診的想法是褚歸提出的沒錯,但藥材跟他有什么關系?在場的領導包括褚歸本人都疑惑了。

    目前全國藥材供不應求,缺貨更是習以為常的事,褚歸只負責培訓,前期的事項皆是曾所長處理的,曾所長遭遇的困難他一無所知。

    巡診的籌備難點有二,一是跟公社報備尋求資金的支持,二是向衛生院申請購買藥材。資金的問題倒沒費曾所長太大的功夫,

    青山公社領導們絕大部分是為群眾著想的好領導,他們很快撥了款。

    公社衛生所的常規藥品補充很簡單,負責藥品統計的員工填寫清單,由曾所長簽字蓋章,遞交至縣衛生院便是。看到衛生所賬上新增的數字,曾所長信心倍增。預估了巡診所需的藥材后,他試探著將其添入清單,結果被駁回了。

    于是曾所長帶著公社出具的證明去縣醫院找了管理藥品的主任,他把話說盡了,對方依然不肯松口,全縣十三個公社,他領多了,別的公社咋辦。

    曾所長險些急得上火,聯系到在衛生院上班的朋友請他幫忙從中周轉。朋友先是為難,隨即幡然醒悟,給曾所長指了條明路——讓他以褚歸的名義找院長,興許院長看在褚歸的份上,能替他破個例。

    待曾所長講完前因后果,眾領導看向褚歸的眼神又發生了變化,他們同時想起了褚歸來青山公社時帶的那些資料。要是褚歸不想在青山公社了,他是隨時可以換地方的!

    周書記暗罵提議每個月巡一次的那人豬腦子,即使褚歸他們愿意,錢從哪來?非說些蠢話惹人生厭。要不是忌憚他身后的背景,周書記早把他趕出公社了。

    “我也覺得沒必要每個月巡,公社的預算遭不住。”

    后續的巡診計劃暫時擱置,但另外四個沒有巡診到的大隊不能不管,周書記訴說著他的為難,“曾所長你有什么解決的辦法嗎?”

    他們要的醫療專家,你問我干啥,曾所長腹誹,面上扯出一個笑:“褚醫生剛剛正和我說呢,他打算固定個在衛生所坐診的日期。”

    這樣一來皆大歡喜,褚歸真是個好人啊,周書記深深感動了,連忙叫人讓食堂的師傅加菜,中午在公社食堂請褚歸吃飯。

    公社食堂的伙食水平甩了衛生所三條街,周書記做事周到,特意照顧褚歸的口味,減了辣椒的分量。

    褚歸吃了離京后最豐盛的一餐,周書記努力活躍氣氛,且不論各自心底是怎么想的,單表面來看,勉強算得上是賓主盡歡。

    用完飯褚歸與曾所長聊了聊衛生所招學徒的事,他倆去公社去了半天,大成不知該不該走,在衛生所無所事事地站了會兒,他有心幫忙又怕添亂,田勇索性找了本書喊他背。

    大成如獲至寶,尋了個角落專心致志地背了起來,他記性不錯,曾所長進衛生所時他已經背了整整兩頁,曾所長抽了幾段,大成雖然背得磕磕巴巴的,但內容一字不差。

    “二十五號來衛生所報道,所里提供住宿,初期考核時間是一周,衣服不用帶多了。”大成此前從未接觸過醫學相關的東西,死記硬背能到這種程度,足以說明他的聰明和認真,曾所長沒有拒絕他的道理。

    “好!謝謝曾所長,謝謝褚醫生。”大成控制著激動的情緒沖兩人鞠躬,褚醫生給他機會,曾所長同意他當學徒,田醫生請他吃面,想到這大成接著鞠躬,“謝謝田醫生!”

    謝了三個人,落下張醫生一個人不合適,大成繼續:“謝謝張醫生!”

    轉著鞠了一圈,大成晃了晃暈

    乎乎的腦袋,嘴角幾乎咧到耳根,他拿手按住,笑意從眼睛里溢出來,直到他笑得腮幫子酸痛,嘭嘭狂跳的心臟才緩緩平復。

    笑完大成同他們告別,眼看著他要再一個個說再見,田勇按住他的肩膀把人擰了個方向:“拜拜,二十五號見。”

    大成用力揮揮手,走到衛生所外一蹦三尺高,曾所長失笑,果然是個孩子。

    沒別的事,褚歸也準備走了,巡診的詳細過程田勇他們很樂意講給感興趣的衛生所眾人聽,復雜的病例褚歸編寫了巡診日志,交由曾所長保管。

    褚歸離開衛生所的速度絲毫不比大成慢,厚重的思念牽引著他的腳步,橡膠筒靴踩過水洼,泥水向兩側飛濺,倒伏的雜草與振翅的飛鳥仿佛在為他開路。

    山林里潮濕的空氣混著疾行的熱汗滲透了衣衫,褚歸走得氣喘吁吁,前方下坡,步道滿是稀泥,褚歸抓著路旁的樹枝一步步往下挪,以防摔個屁股墩。

    賀岱岳一拐彎就看見了褚歸的身影,他放輕了動作,不敢令褚歸分心。山風自褚歸吹向賀岱岳,拂亂兩人的衣擺,沸騰了賀岱岳的血液,它們爭先恐后的隨著靈魂朝褚歸奔涌。

    鞋底踏上平地,鐵一般的臂膀箍住了褚歸的腰與后背,將他帶向堅硬而熾熱的懷抱。

    驚叫聲消失在喉間,褚歸認出了賀岱岳的氣息,一時間山林寂靜如曠野,褚歸卸了力道任賀岱岳把他抱緊:“你怎么來了——”

    “我來接你回家。”賀岱岳脫口道,褚歸本想問他自己明明跟楊桂平說的今晚或者明早回去,他現在趕去公社干啥。

    能干啥呢,賀岱岳的答案壓根不需猜,褚歸今晚回,賀岱岳就陪他到今晚褚歸明早回,賀岱岳就看看他,明早再跑一趟。

    今天不見到褚歸,賀岱岳晚上指定失眠。

    “你的腿好了嗎?”褚歸掙了掙,想讓賀岱岳松開,瞧他腿恢復得如何了。

    賀岱岳收攏胳膊,蹭蹭褚歸的側臉:“乖別動,讓我多抱一會兒,九天沒抱過了。”

    抱吧抱吧,褚歸妥協了,手重新環住賀岱岳的腰,誰不是一樣九天沒抱過了。

    褚歸靠著賀岱岳的肩膀打了個哈欠,賀岱岳穿著件短袖,隔著衣服,褚歸總覺得他肌肉的輪廓大了些,靠起來更舒服了。

    賀岱岳終于舍得松了胳膊,他把褚歸身上的東西轉移到左肩,右手扣住褚歸的掌心:“路滑,小心點。”

    “嗯。”褚歸蹲身卷起了賀岱岳的褲腿,指腹貼著小腿的傷疤輕輕按壓,“你走兩步我瞧瞧。”

    賀岱岳依言走了兩步,期間兩人的手一直牽著,跟連體人似的。

    確認賀岱岳的腿恢復如常,不會再像上輩子那樣跛腳了,褚歸眼眶發脹,他上輩子的美夢在這輩子變成了現實。

    “伯母的眼睛呢,能看見了嗎?”

    “能看見模糊的輪廓了。”

    聲音逐漸遠去,枯黃的樹葉打著旋飄落在重疊的腳印中,大的腳印剛好將小的那個包裹在其中,間隔整齊,似乎能看見被牽著的那位是怎樣踩著牽他的人腳步踽踽向前。!

    第68章

    褚歸嘀嘀咕咕說了一路,與人前寡言少語的褚醫生判若兩人,跟他豐富的巡診過程相比,賀岱岳的日常十分平淡,做飯、吃飯、喂雞、養貓、照顧母親、想褚歸。

    賀岱岳的“想你”說得直白而坦蕩,他在褚歸面前從來不吝嗇于感情的表達,身體要做、嘴上要說,誰扛得住?

    反正褚歸很受用,他手上微微用力,仰頭親在賀岱岳的下巴上,硬戳戳的胡茬扎在嘴上麻麻癢癢,褚歸抿了抿嘴,雙眼亮晶晶地望著賀岱岳——我也想你。

    賀岱岳當即繃不住了,側身按著褚歸的后腦勺兇狠地親了過去,他原本擔心光天化日的褚歸不喜歡,憋著等到家,誰料褚歸主動惹他。

    褚歸舌根發酸,被賀岱岳親得缺氧,好不容易重獲自由,他抵著賀岱岳的肩用力呼吸,下垂的視線略過某處,耳根頓時燒了起來。

    二十幾歲的賀岱岳真是經不起半點刺激,跟太陽暴曬了干柴火棍似的,一挨火星子就冒煙。

    即將抵達村口,遠處田間地頭的人影逐漸出現在視野范圍,二人默契松手,一前一后進了村。

    “褚醫生回來啦!”田埂上的人欣喜地打著招呼,大嗓門驚動了其他人,問候的聲音此起彼伏,褚歸一一答應了,心情前所未有的松快。

    “褚醫生,我身上有點不舒服,明天能去衛生所找你看看嗎?”

    說話的人離褚歸約莫十來米,臉上的氣色蠟黃蠟黃的,褚歸作勢欲往他那邊去,生病的事哪能拖的:“哪不舒服?”

    “哎!”對方受寵若驚,“褚醫生我不著急,你巡診辛苦了,趕緊回去好生休息。”

    說話間褚歸到了跟前,讓對方伸手,他神情自若地將手指搭上沾了泥的脈門,接著瞅了眼舌苔:“缺油水缺狠了,不是什么大問題。”

    褚歸叮囑了幾句注意身體,村里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營養不良的毛病。像賀岱岳那樣天天做肉在村里絕無僅有,普通人家一個月能沾葷腥的次數基本不超過一只手,吃最差的伙食干最重的活,時間長了必然生病。

    全是窮鬧的,沒辦法,這不是喝中藥能解決的,學醫救不了窮,褚歸愛莫能助。

    得虧賀岱岳家獨門獨戶,否則肉香飄到別人屋里,一次兩次倒罷了,多了肯定惹人眼紅。大人拉不下臉,小孩若是上門來討,他們給是不給?

    褚歸并非圣人,非親非故的,他為何要接濟他人?況且困山村幾百號人,缺油水的何止一戶,他掏空家底也接濟不過來。

    嘆息著到了家,蹲在潘中菊腳邊的天麻警惕地瞅著褚歸,九天未見,小貓貓長大了不少,但腦袋容量仍舊有限,褚歸給它的感覺陌生而熟悉,踟躕的模樣逗得褚歸發笑。

    他喚了聲天麻,小東西從犄角旮旯中扒拉出了與褚歸相關的記憶,喵喵叫著朝褚歸本來,繞著褚歸貼啊蹭的,黏糊糊的像塊牛皮糖。

    “當歸回來了,累不累,快坐著。”潘中菊抓住模糊的輪廓,拉著褚歸坐下,“瘦了。”

    這話真全是主觀情緒,她未曾見過褚歸,從何判斷胖瘦。 ?,記住?

    褚歸瞪了賀岱岳一眼:“伯母,岱岳騙你的,我沒瘦。你眼睛大概能看見多少了?”

    褚歸伸手在潘中菊眼前晃了晃,發現她的視線會隨手掌轉動,但無法辨認褚歸具體伸了幾根手指。替潘中菊把了脈,褚歸掌握了她的恢復程度。

    “怎么樣?”賀岱岳遞上裝了糖水的搪瓷杯,用筷子攪過的水面泛著旋渦,褚歸喝了一口,齁甜。照賀岱岳放糖的量,他遲早甜透了。

    “伯母恢復得很好,繼續保持有望完全復明。”褚歸咽下齁甜的糖水,搪瓷杯送到賀岱岳嘴邊傾斜,示意他自己嘗嘗。

    賀岱岳仰頭往后躲,他專門給褚歸沖的,然而傾斜的水面觸碰到了杯沿,賀岱岳不得不張開了嘴。

    糖放太多了,賀岱岳默默接了杯子,一杯兌兩杯。后腳蹲在地上的天麻躍躍欲試,滕地跳到褚歸腿上,調整位置美美地蜷成團。褚歸撓了撓它的下巴,耳中全是天麻的胡嚕聲。

    渾身的疲憊消散在了天麻柔軟的絨毛中,褚歸靠著椅背突然不想動彈了。

    現在是下午四點,賀岱岳先給褚歸燒了鍋洗澡水,讓他洗了澡到床上睡會兒。趁燒水的間隙,賀岱岳將褚歸換下的筒靴拿到水井旁刷了。

    褚歸拎著天麻的后頸將它放到地上,無視天麻嗲著嗓子的貓貓叫,隨賀岱岳去到外面。剛進院子時褚歸注意到水井周圍的地翻過了,留出一塊石頭鋪的打水區域。

    翻過的地邊緣插了小腿高的竹籬,地里空蕩蕩的,不知是沒種還是撒了種子尚未發芽。

    “葡萄苗我找到了,等過幾天涼快了我去剪一段種上,到時候長高了搭個架子,讓它往水井頂上爬,左右再各栽一根桃子和枇杷。”賀岱岳指著兩邊向褚歸講他的規劃,前面有桃子、枇杷、葡萄,后面種橘子、梨,“光哥說盼娣嫂子娘家有棵大桃樹,底下每年會發新苗,我請他幫忙留了。”

    東家的葡萄西家的梨,南家的橘子北家的桃,賀岱岳打定主意,既然水果不好買,那他就給褚歸種一片。

    提到劉盼娣,褚歸想起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回屋拎了醫藥箱同賀岱岳說他上趟賀大伯家。

    賀大伯他們在地里干活,褚歸到時賀聰小心翼翼地扶著劉盼娣跨過門檻,床上躺久了,劉盼娣想透透氣。

    調養了小二十天,劉盼娣覺得自己好多了,她又不是沒生過孩子,哪至于如此。偏偏賀代光他們幾個,把褚歸的話當圣旨,她活了二十多年,頭一次體會到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飛了的待遇。

    好不容易說通了兒子,沒想到被褚歸抓了個正著,母子倆同時怔住,兩張一大一小相似的臉蛋浮現出心虛的神色。

    “褚醫生,我……我……”劉盼娣嚇著了,支支吾吾地解釋,我了半天,沒吐出一個字,拉著兒子的手不自覺用力。

    賀聰被捏

    得生疼,卻一聲不吭,他往前挪了挪,試圖擋住劉盼娣:“褚醫生,我媽媽之前一直在床上躺著的,她有聽話。”

    “沒關系。”褚歸笑著解救了賀聰的小手,可憐孩子,手都紅了。

    褚歸不會怪一個愛母親的孩子,亦不會苛責一個孕婦,但該講的話他必須講。賀聰年僅六歲,萬一劉盼娣磕到絆倒,以他的力氣根本護不住。

    “對不起。”劉盼娣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她一手撫著肚子,一手摸摸賀聰的頭,內心后悔與慶幸交雜。

    褚歸擺擺手,劉盼娣沒有對不起他:“賀聰不是開始上學了嗎,怎么在家?”

    賀聰七歲生日褚歸送了他一套鉛筆和寫字本,賀代光說過會送他到公社小學念書,困山村建不起學校,村里的小孩全部就讀的公社小學。

    褚歸聽聞部分鄉村設立了半耕半讀的耕讀學校,以供適齡兒童就地入學,但目前尚未推行至困山村。小孩們腿短腳慢,到公社小學每日需往返近六個小時,夏天晝長夜短稍微好點,到了秋冬真是天不亮出門,天黑方回家。

    “今天周日,學校放假。”賀聰搬了小板凳請褚歸坐,他上學十天遇到了兩個周日,學校的一切對他而言新鮮極了,早上一叫就起,爬山路爬得特別起勁。

    與之相反的是支書家的大牛,上學仿佛要他命一樣,常鬧得家里雞飛狗跳的。不過這個情況在賀聰上學后有了改善,賀聰天天去支書家等大牛結伴上學,再一路呼朋引伴集結撿知了殼七人組,為了維護在小弟們心目中的形象,大牛裝也要裝得勤奮刻苦。

    賀聰嘰嘰喳喳地分享他在學校的經歷,學校如何如何、老師如何如何、同學如何如何,童言童語充滿了稚趣。

    鍋里的水快燒開了,褚歸遲遲未回,賀岱岳以為劉盼娣出啥事了,到賀大伯家一看,好么,褚歸跟賀聰聊上了。

    賀聰講到了他的同桌,一個家在公社的小男生。賀聰壓低聲音湊到褚歸耳邊,告訴他那個同桌經常說自己壞話,但自己不在意。因為同桌很笨,老師教了好久的數字,他全會寫了,同桌老錯,他不跟笨蛋計較。

    小孩一副我大人有大量的樣子,褚歸不知道他跟誰學的:“他說你什么壞話了?”

    賀聰猶豫片刻,搖搖頭:“那些話不好聽,你不要聽。”

    褚歸嘴角的笑意消失,對賀聰正色道:“他說你壞話你跟老師講過嗎?”

    “講過啦,老師讓我同學之間不要斤斤計較,爸他們叫我聽老師的話。”賀聰難過地撇撇嘴,他才不是斤斤計較的人呢,分明是他同桌太過分。

    說著賀聰吸了吸鼻子,他是男子漢,要堅強,不能哭。

    賀聰咬死了不肯說同桌壞話的內容,小孩拌嘴有啥,他們罵得最臟的話在成年人的世界秒變過家家,因此小孩的告狀很難得到重視。

    “明天我送你去上學。”賀岱岳一把將賀聰舉起來架到了肩上,賀聰的悄悄話他全聽見了,老賀家的娃咋能叫外人隨便欺負。

    賀聰抱著賀岱岳的腦袋興奮尖叫,他騎到最高的大馬了!

    興奮夠了賀聰讓賀岱岳放他下去,輕輕碰了下賀岱岳的右腿:“叔你的腿好了嗎?”

    “好了。”賀岱岳掐了把賀聰的嫩臉,“放你的心吧。”!

    第69章

    在賀大伯家耽擱了,褚歸洗完澡干脆將攢的包裹和信抱到堂屋,信是拆開過的,褚歸擔心信里寫了要緊的事,讓賀岱岳收到信先拆了幫他看一看。他與賀岱岳你我一體,沒有什么需要避諱的。

    信紙上無甚特殊內容,一半中醫相關一半家長里短,褚歸離京月余,遠在京市的親人們慢慢適應了少了他的日子。

    包裹中最貴重的當屬韓永康送的收音機,褚歸按說明書調試著信號,刺刺啦啦的雜音后,清晰的人聲傳出,趴在地上的天麻蹭地跳了起來。

    “真有人在里面說話啊?”潘中菊新奇地豎著耳朵,她只聽人提過收音機,從未見過實物,具體的原理更是一竅不通。

    “不是人在里面,是收音機接收到了信號。”褚歸解釋道,潘中菊哦了一聲,完全沒聽懂。

    褚歸開著收音機讓潘中菊聽著玩,他對收音機的興趣一般,也不拿它當啥稀罕玩意,賀岱岳在部隊接觸過無線電,聞聲出來瞅了眼,接著進廚房做飯。

    早早吃了晚飯,褚歸消消食躺到床上,巡診期間積累的疲憊自骨頭往外侵襲,攪得他四肢發沉,腦袋旋著圈暈乎。

    賀岱岳收拾干凈自己便瞧見褚歸朝外側臥著睡著了,臉色透白眼底泛青,呼吸微不可查。

    嘆息著攬過瘦削的身體,褚歸睡眠淺,即使賀岱岳動靜很輕,他依然睜開了眼,條件反射地往賀岱岳懷里擠。

    找到熟悉的位置,褚歸滿足地吐氣。賀岱岳親親他的頭發頂,哄小孩似的拍著他入睡。

    一覺到天明,褚歸舒爽地伸了個懶腰,渾身的骨頭縫發出痛快的**。屋內靜悄悄的,褚歸木著腦袋反應了幾秒,想起賀岱岳昨天說要送賀聰上學。

    潘中菊在堂屋搓麻繩,她視線模糊但毫不影響手里的活兒,凌亂的麻絲兩股擰成條,繞到線軸上,麻繩團約拳頭大小,顯然潘中菊搓了有一會兒了。

    家里不缺麻繩,潘中菊主要是找點事做消磨時間。

    潘中菊停下搓麻繩的動作:“當歸醒了,岱岳送小聰他們讀書去了,飯在鍋里,你摸摸冷沒冷,愣了的話燒把火熱一熱。”

    “好的,伯母。”褚歸揭了鍋蓋,竹箅子上擱了三個粗瓷碗,一個裝著餅,一個是剝了殼的雞蛋,另一個碗里是乳白的液體,像豆漿,褚歸端起聞到股奶味,牛奶?加了糖的牛奶煮沸過,有淡淡的奶腥味,賀岱岳哪弄的?

    小學八點上課,意味著賀岱岳在五點半前做好了早飯,灶膛的火星子全熄了,粗瓷碗表面溫乎乎的。褚歸添了把柴火,到后院洗漱,孵蛋的老母雞支棱著翅膀咕咕叫,一副防御的姿態。

    算算日子,小雞們差不多該出殼了。

    思索間褚歸發現窩里的蛋動了下,突突突的,似乎是小雞在啄蛋殼,褚歸腦袋一懵:“伯母,小雞要出殼了!”

    “啊?”潘中菊沒孵過小雞,對此毫無經驗,顧不上搓亂了麻繩,她扶著椅子起身,“快去喊岱岳奶奶來。”

    褚歸忙跑著去賀大

    伯家找人,賀奶奶豬主食走不開,讓褚歸莫慌,小雞啄殼沒個半天一天出不來的,實在先出來了,捉了放到墊了稻草的籮筐里就是。

    賀奶奶知道小雞出殼的時間就在這兩天,已經叫賀岱岳準備好了。

    褚歸翻到了雜物房的籮筐,在雞窩旁守了會兒,進度最快的那只把殼啄開了拇指大小的洞。此時外面來了病人,褚歸拿鑰匙開了衛生所的門,看病、抓藥、針灸,眨眼過了一個多小時,直到賀岱岳從公社回來,他才想起自己忘了吃早飯。

    “你從哪弄的牛奶?”

    褚歸喝完牛奶,唇周長了條白胡子,他自己未曾察覺。

    仗著潘中菊看不清,賀岱岳伸手替褚歸擦了:“村里的母牛前幾天下了小牛犢,我昨天晚上去王二家換的。”

    耕牛可是村里的重要財產,母牛順利產下牛犢,楊桂平給王二家記了五十個工分,若能把牛犢養大,再加五十,養死了則全部扣除,是以王二媳婦對母牛和牛犢特別寶貝,每天精心伺候著。

    牛奶是小牛的口糧,其他人上門討要,王二媳婦咬死了一律不答應。但賀岱岳不同,一來母牛之前是潘中菊在養,二來褚歸對他們有恩,王二媳婦大方地擠了滿滿一盆,告訴賀岱岳牛奶腥得很,一般人估計喝不慣。

    生牛奶的腥王二媳婦深有體會,王二吃了褚歸開的藥,身體雖然好了許多,卻仍然弱于正常人,她想著牛奶營養豐富,便擠了一碗讓王二喝了補身體,結果王二當場吐了,稱他寧愿喝中藥也不喝牛奶。

    王二媳婦舍不得浪費,捏著鼻子灌進了肚子,轉頭嘔了個干凈。

    生牛乳當然腥,煮一遍會好很多,賀岱岳說了去腥的辦法,王二媳婦將信將疑道她回頭試試:“褚醫生要是喝得慣你跟我講,我晚上擠了悄悄送過來。”

    褚歸喝得慣,不過悄悄送過來還是算了,耕牛到底屬于集體的,萬一讓人撞見捅到村委,往王二媳婦頭上扣頂侵占集體資產的帽子就麻煩了。

    上輩子的經歷在褚歸心中留下的陰影并非時間所能消磨的,他著實不敢冒險。

    “那你每頓盡量多吃點。”賀岱岳退而求其次,“我買了鮮肉,晚上給你包餃子。”

    中午是來不及了,賀岱岳第一次包餃子,得認真研究研究。

    “行。”褚歸說到做到,把手里的蛋黃一分為二,他嫌蛋黃噎挺,原先是整個由賀岱岳代為消滅的。

    潘中菊笑容欣慰,褚歸確實要多吃點,她抬頭打算附和,嘴邊的話突然卡住,他們在干什么?

    視野中的兩個模糊影子貼得極近,部分輪廓重疊。潘中菊盯了半晌,暗忖自己真是魔怔了,他兒子跟褚歸兩個男人,坐近點能咋,又不是一男一女。

    把心里那絲不對勁拋到腦后,潘中菊低下頭,摸索著將亂了的繩結打散重編。背對著潘中菊的二人未察覺她的異常,保持著親密的姿態繼續交談。

    潘中菊側耳聽著,注意力漸漸轉移——小聰在學校被人欺負了?

    賀岱岳他們在上課前二十分鐘到

    達公社小學,

    他問過賀聰,

    同桌通常在最后五分鐘進教室,要么直接遲到。

    叔侄倆等了十分鐘,懸掛在屋檐下的鐵片當當響了三聲,賀聰望向教室的神色染上了焦急,敲預備鈴了,再不進教室他要遲到了!

    校門外的學生不約而同地加快了腳步,賀聰拉長著脖子四處觀望,終于指著某個身影沖賀岱岳大喊:“叔,我同桌來了。”

    背著書包的小男孩手里拿著餅干走得不緊不慢,時不時咬上兩口,看樣子一點沒把上學放在眼里。要不是曠課會被老師請家長,一請家長他爸就抽他,他才不來上課呢。

    同桌吃完了餅干,添添指尖的餅干渣,美妙的滋味令他意猶未盡。

    “看什么看,鄉巴佬,我剛剛吃的東西叫餅干,你曉得餅干是啥嗎?”同桌看見賀聰,沒把他跟旁邊的賀岱岳扯上聯系,譏諷的話張嘴便來。

    “我不是鄉巴佬!”有賀岱岳撐腰,賀聰鼓起勇氣開口反駁,“我吃過餅干的,褚醫生從京市買的餅干,叫沙琪瑪,比你吃的高級多了!”

    褚歸隨賀岱岳回困山村時帶了點京市的特產,不多,當時賀岱岳腿傷著,安書蘭買了幾樣褚歸愛吃且耐保存的塞到他行囊里,怕他不習慣雙城的飲食,要是想家了,好歹有個慰藉。

    賀聰分到兩塊沙琪瑪,旅途奔波,長方體愣是擠成了餅,索性無損口味,依舊油潤香甜。從未吃過沙琪瑪的賀聰嘗了一口,頓時驚為天人,表示沙琪瑪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略略略,吹牛不打草稿。”同桌朝賀聰做了一個羞羞臉,“馬根本不能做餅干,你還說你不是鄉巴佬!”

    “沙琪瑪!”賀聰漲紅了臉,賀岱岳跨步站到他前面,高大的身影將同桌徹底罩住。

    “是你說我侄子壞話的?”賀岱岳居高臨下,在部隊和戰場上打磨出的氣勢猶如山呼海嘯,小男孩蹭蹭后退,嘭地摔了個屁股墩。

    賀岱岳之所以如此“以大欺小”,是因為他記起了上輩子賀聰的遭遇。

    大概在開學后半個月,賀聰退學了,賀代光跟賀岱岳提起這事,說賀聰覺得上學太累,賀岱岳以為他指的是往返六個小時的山路,這對剛滿七歲的小孩而言的確有些辛苦,晚一年上小學也好。

    雖說小學入學年齡的要求是七歲及七歲以上,但實際上一年級八九歲的孩子大有人在。

    現在看來,賀聰說的累指的并不是上學路途,而是他同桌的欺負和老師與家長的忽視。向大人求助無果,小孩除了逃避別無選擇。

    “告狀精!”跌坐在地蹭了一身灰的同桌惡狠狠地瞪著賀岱岳身后的賀聰,“你不能打我,我爸是公社的干部!”

    “你爸可打不過我”賀岱岳提著他的衣領把人拎了起來,比小男孩頭粗的大臂肌肉高高鼓起,“道歉。”

    賀岱岳拎著人轉身,色厲內荏的小男孩意識到他爸的名頭失去了作用,搞不好他真的要被揍,立馬抖著說對不起。

    “以后說不說賀聰的壞話了?”上課鈴響了,賀岱岳安撫著乖學生,“別擔心,待會兒叔幫你跟老師解釋。”

    “不說了不說了!”同桌連連搖頭,賀岱岳松開他的衣領,他瞬間屁股著火似的跑了。!

    第70章

    聽完賀岱岳的講述,禇歸無語片刻,一個公社的小孩哪好意思說賀聰鄉巴佬的?

    賀聰的老師也有問題,作為老師對學生一視同仁是最基本的素養,她卻以家世將學生分為三六九等,這才開學十天,如無意外賀聰一至五年級都會是她。

    不知其他老師的品行如何,禇歸準備找田勇打聽一下,田勇的兒子在公社小學讀二年級,他應該有所了解。

    “小聰同桌咋那么可惡呢?”潘中菊以為賀岱岳上公社買東西,順路送一送賀聰,原來不是。

    賀代光跟賀岱岳是親親的堂兄弟,賀聰遺傳了賀代光,眉眼自然與賀岱岳有幾分相似。賀岱岳參軍的六年里,看著賀聰一點點長大的潘中菊經常想起賀岱岳幼時的模樣,潘中菊對于賀聰的感情,并不止侄孫那么簡單。

    潘中菊講起賀聰的乖巧懂事,賀岱岳幼時懂事歸懂事,但跟“乖巧”真沾不上邊,喪父的孩子在村里難免會遭到調皮孩子的排擠,賀岱岳為此沒少跟人打架,起初常常掛彩,潘中菊心疼得掉淚。

    后來賀岱岳學精了,把傷藏在潘中菊看不到的地方,然而還是沒瞞住,因為跟他打架的小孩被家長押著道歉來了。

    這件事是鐵蛋他爸羞于啟齒的丟臉史,跟小他三歲的賀岱岳打架打輸了,哭著回家告狀,被他媽訓了一通,又哭著對賀岱岳說對不起。在那一刻,鐵蛋他爸深深體會了一把什么叫做顏面掃地。

    賀岱岳挨了潘中菊的竹筍炒肉絲,細細的竹條隔著衣服抽在肉上,火辣辣地疼,賀岱岳不躲不閃,潘中菊扔了竹條,抱著賀岱岳痛哭:“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媽該怎么辦?”

    大滴的淚水砸在賀岱岳的臉上,蓋過了竹條抽打留下的疼痛,自此賀岱岳再沒跟誰打過架。

    往事勾起了潘中菊的傷感,賀岱岳一輩子就被潘中菊打過一次,一次足以刻骨銘心。

    賀岱岳自己口中的童年與潘中菊所形容的大相徑庭,潘中菊認為她未能給賀岱岳提供好的物質條件,別的小孩玩的時候賀岱岳在幫她干活,衣服補丁疊補丁,打赤腳踩草鞋,跟她吃盡了苦頭。

    “我們家那時候是真的窮,他到了上學的年紀,我掏不出學雜費,他大伯跟兩個舅舅湊了錢讓我送他念書。”潘中菊心酸中帶著感激,她一個寡婦拖著個孩子,能把日子過下來多虧了兩方親戚的救濟。

    賀岱岳上學的過程也頗為曲折,潘中菊湊齊了學費準備領賀岱岳到學校報名,結果賀岱岳不愿意,他上學了,家里的牛誰放。

    年紀小小的賀岱岳自有一套堅持,潘中菊勸不動,賀大伯、兩個舅舅、楊桂平等人輪番上陣,才終于用“上學能讓潘中菊過上更好的日子”說服了賀岱岳。

    公社小學的桌子是三人坐的長條矮桌,學校分的凳子缺條腿,他二舅幫他做了條新的。賀岱岳每天上學肩上挎個舊布包,布包帶子吊根小板凳,晃晃悠悠地翻山越嶺。

    潘中菊不是個多聰明的人,但她記得賀岱岳的每一件大小事,其

    中不乏讓成年賀岱岳臉紅的幼稚行為。

    賀岱岳撓撓耳根:“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你提它干啥。”

    褚歸握住他的手捏了捏:“我想聽。”

    他媽要說,他戀人要聽,賀岱岳無奈:“我去煮飯。”

    喂完豬前來查看小雞出殼情況的賀奶奶加入了回憶賀岱岳童年的隊伍,她主講賀岱岳的一到四歲。

    賀岱岳四歲前,潘中菊跟賀岱岳他爸下地時常把他托給賀奶奶照看,四歲后賀岱岳能跑會跳了,開始當潘中菊的尾巴。潘中菊干活,他就在邊上玩泥巴,不吵不鬧的,一個人能玩半天。

    “岱岳小時候特別容易騙,吃橘子吞了籽,代光逗他橘子苗要從他腦袋頂長出來,他一天扒五六遍頭發,問橘子苗啥時候發芽。”

    禇歸聽得直樂,賀岱岳咋那么好玩啊。

    堂屋的笑聲引得賀岱岳默默加快了做飯的速度,繼續讓他媽說下去,他要連褲衩都沒了。

    賀奶奶趕在吃飯前走了,賀岱岳沒強留,想著晚上包了餃子端兩碗過去。

    出殼的小雞嘰嘰喳喳的脆嫩叫聲此起彼伏,褚歸數了數,二十個種蛋目前出殼了一半,毛茸茸一堆擠在籮筐里,天麻好奇地探頭探腦,未表現出攻擊性。

    褚歸拎起天麻,不準它單獨待在后院,捉鼠捕鳥是貓的天性,小雞崽全是有數的,可不能讓它禍害。

    賀岱岳找了個竹匾蓋住籮筐,褚歸視線掃過他的頭頂:“橘子苗長出來了。”

    褚歸眼里的促狹令賀岱岳慶幸自己幼時沒學其他男娃撒尿活泥巴,他虛虛往頭頂一拔,做了個往褚歸頭上放的動作:“種了十八年的橘子樹,送你了。”

    潘中菊忍不住發笑,兩個加起來四十幾歲的人,跟小孩子似的。

    下午賀岱岳開始忙活著包餃子,這個季節沒白菜香蔥,蘑菇干管夠。賀岱岳挑了肉厚的蘑菇泡發,切碎和肉末加鹽、醬油拌勻,嘗嘗咸淡合適了,再進行最難的和面工作。

    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反復數次,面團的軟硬度方通過了褚歸的驗收:“跟我奶奶揉的面團手感差不多了。”

    面團搓長條,揪成小劑子,賀岱岳拿著新做的搟面棍努力將劑子搟平搟圓,他優秀的動手能力在此時充分發揮,很快便掌握了技巧。

    包餃子褚歸是會的,合攏的餃子皮褶皺漂亮勻稱,一個個胖鼓鼓的,像小元寶。

    賀岱岳按褚歸說的往鍋里添了三次水,熟透的餃子表面呈半透明的膠狀質感,將蘑菇豬肉的香氣包裹在內。褚歸吹著氣咬了一口賀岱岳喂到嘴邊的餃子,香得掉舌頭:“好吃,趕緊盛起來,免得待會兒煮破了。”

    賀岱岳盛了滿滿兩碗分給賀大伯他們,賀爺爺活了六十來年第一次見餃子,一筷子沒夾起來,險些掉地上,他忙用手接了送到嘴里。真是好東西,難怪北方人喜歡。

    蘑菇豬肉餃得到了除賀聰外的一致好評,小孩尚在放學路上,幾個大人略吃了幾個嘗嘗味,剩下的全收進了碗柜。

    吃飽餃子喝碗餃子湯,褚歸感覺前所未有的滿足,夜里特地把此事寫到了信里,他要讓安書蘭看看,自己在困山村同樣能吃到餃子。

    “還撐嗎?”

    賀岱岳隔著衣服摸了摸褚歸的肚子,掌心觸碰到微凸的弧度。

    “別按別按,要吐了!”

    褚歸捂嘴打嗝,沒瞧見他一直不敢坐么?

    賀岱岳陪他站著消食,褚歸停筆和他談起正事:“你如今腿好了,打算哪天進山?”

    “我有個計劃,正想跟你說。”賀岱岳翻開硬紙本,之前繪制的線條符號經過完善,變成了一張標明了方位的小地圖。

    賀岱岳想在山里種草藥,他并非臨時起意,而是上輩子便有過此種念頭。在和褚歸生活的十年里,他無數次考慮未來要做什么,純靠打獵同鎮上的人換取資源不是長久之計,他的身體機能將會隨年齡的增長而逐漸下降,他總有老去的一天。

    種草藥的想法源自于褚歸某日的一句話:困山村的氣候與環境很適合草藥的生長。

    困山村周圍的深山里分布著許多原生草藥,但截至兩人重生前,褚歸仍在為缺藥發愁。

    理論上講,在困山村種草藥是可行的,不過首先要解決的難點有二:藥材和莊稼不同,他們沒有種植藥材相關的經驗幾乎所有的藥材都對年份有要求,當年采收入藥的品種極少,他們的投入短期內是無法看到成效的。

    至于藥材炮制與流入市場,那是種出藥材以后的事。

    “我有經驗。”賀岱岳的話出乎了褚歸的意料,“你三十歲那年我托戰友弄了份資料,在山上種了片藥材,本來打算長成了給你個驚喜的……”

    他們重生了,賀岱岳的驚喜自然泡了湯,好在不算白費功夫。

    “我說你那幾年老往山里跑不帶我。”褚歸一臉恍然,“你跟村長商量過了嗎?”

    褚歸了解賀岱岳,他說的種藥材,絕不是上輩子的小打小鬧,而要做成事業,必須以集體的名義。

    “我先告訴你的,我們下周等個大晴天進山行嗎?去探探路,挖了藥材再找桂平叔商量。”賀岱岳接著說他的計劃,種草藥只是其中之一,另外他想辦個養殖場,養雞和豬。

    “雞下蛋、豬吃肉,不走供銷社,直接跟縣城的工廠聯系,供銷社的收購價太低了,不劃算。縣城工廠后勤采購的人我基本上全認識,趁政策沒變,把養殖場推上正軌,享受到好處的人多了,我們就一定是安全的。”

    說了許久,賀岱岳攬著褚歸坐到床沿上。褚歸一時失語,賀岱岳的抱負著實驚到他了,拿什么修建養殖場、養殖場的糧食從何而來之類的他通通不問了,他選擇相信賀岱岳。

    回頭寫信讓二師兄找找獸醫學相關的書好了,他研究研究,不能叫賀岱岳一個人忙活。

    “我跟你一塊進山。”褚歸從賀岱岳腿上跳下來,打開衣柜扭頭望向賀岱岳,“幫我搓背?”

    坐著的男人蹭地站直,仿佛支了收音機的天線,準確接收到了褚歸發出的信號。

    從褚歸答應巡診到今日,賀岱岳顧忌他來回奔波身體吃不消,單純地睡了大半個月的覺,清心寡欲得像在廟里修行的和尚。

    現在和尚要還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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