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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兩人洗澡洗了一個多小時,褚歸冷白的皮膚蒙了一層粉,像是淋了太久的熱水,亦像做了場劇烈運動。煤油燈光映照下,微腫的嘴唇與耳垂紅得滴血,衣領邊緣的皮肉星星點點,全是賀岱岳的杰作。

    褚歸走了兩步,動作間布料反復摩擦,他攏眉將衣服往前扯,似乎殘存著被大力吸吮的感覺。

    還俗的和尚喝飽了肉湯,眼角眉梢洋溢著歡快的氣息。見褚歸走路的姿態有些不自然,他翻出藥膏讓褚歸躺下。

    “我自己來。”盡管坦誠相見不止一次兩次了,褚歸仍放不開,他試圖搶過藥膏,但哪里是賀岱岳的對手,最終顫著睫毛任賀岱岳打開了藥膏罐子。

    賀岱岳低頭兢兢業業地抹著藥膏,粗硬的指尖陷入軟肉中若隱若現,輕柔的觸感和方才的力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禇歸望著賀岱岳挺立的鼻梁,想起他隱忍到青筋暴起的模樣,心底暗含不忍。男人與女人生理結構先天不同,加上賀岱岳本錢遠超平均水平,導致他們之間的磨合十分困難,上輩子好不容易成了,眼下又要重頭來過。

    “不然我們再試試?”禇歸咬咬牙,臉紅到了耳朵根,“用你手上的藥膏。”

    說完禇歸別過眼,若是讓爺爺知道他把褚家祖傳的藥膏用來做這種事,怕是會氣得指著他面門痛斥不肖子孫。

    賀岱岳喉頭一緊,火自下腹蔓延,片刻后惡狠狠地親了禇歸一口:“等明天的,多了你受不住。”

    他是很想沒錯,但他不能只為自己暢快而不顧禇歸的感受。

    禇歸縮進被窩,床鋪窸窸窣窣響了一陣,賀岱岳掀被子躺下,胳膊環在禇歸的腰上:“那藥膏你能做嗎?一瓶估計用不了幾回。”

    什么用不了幾回,你想用幾回?禇歸悶悶吐出一個字:“能。”

    賀岱岳心滿意足,當歸可真是個大寶貝!

    次日賀岱岳起了個大早,經過一天一夜的時間,共成功出殼了十七只小雞,另外三個孵化失敗,賀岱岳到竹林挖了個坑,將蛋殼與失敗的種蛋一塊埋了。

    賀代光在小路上瞅見賀岱岳,繞行至竹林,問他在做什么。

    得知賀岱岳埋了種蛋,賀代光的視線落向他腳邊的小土包:“埋了干啥,煮了吃多好。”

    賀奶奶此次挑的種蛋均順利進入了孵化后期,失敗的三個內部是成型的小雞模樣,賀岱岳毫無興趣:“你早說我就給你留著了。”

    賀代光遺憾咽了咽口水,已經埋了,也不至于挖出來,他沒那么饞。

    “學校的事小聰跟我說了。”賀代光昨晚才從賀聰那知道早上的事,他沒想到賀岱岳會專門到學校為兒子撐腰,如此一來倒顯得他這個當爸的對兒子不夠上心似的。

    賀聰從小個頭長得比同齡人慢,瘦瘦小小的,渾身上下沒二兩肉,家里僅他一個孩子,有好東西向來是緊著他,不曉得吃哪去了。

    怕兒子受欺負,賀代光報名時說了一大通好話,拜托老師多多照看賀

    聰。自己的兒子,

    賀代光哪能不上心。

    對方當時義正言辭地表示他會對班上的同學一視同仁,

    賀代光信了,賀聰告訴他同桌講他壞話時,賀代光還教育他要聽老師的跟同學相親相愛。

    “老子信了他的邪!”賀代光呸了一聲,“敢罵老子兒子鄉巴佬,老子倒要看看他爸是多大個干部。”

    困山村靠山,山里養出的漢子性格頗有幾分彪悍,賀代光昨晚氣得半夜沒睡好,若不是劉盼娣將他勸住,他今兒絕對要找學校討個說法。

    賀代光不怕干部,但怕事情鬧大,萬一學校不肯收賀聰,反倒弄巧成拙了。

    見賀代光只是嘴上罵罵,沒有真動手的意思,賀岱岳省了省心:“小聰不是會撒謊的孩子,下次他再講什么光哥你得重視。”

    “我曉得了。”賀代光訕訕地抓了抓褲腿,“餃子很好吃,小聰讓我代他謝謝你。那啥,家里該做好早飯了,我先走了,聽桂平叔你要上工,待會兒我來喊你?”

    “行。”賀岱岳點點頭,隨即二人同時轉身離開,賀岱岳鍋里熬著稀飯,莫給他燒干了。

    幸好灶里的柴架得少,燒完火自動熄了,賀岱岳盛出稀飯,從壇子里抓了撮酸豇豆切碎,當佐粥的小菜。

    忙完褚歸剛好起床,賀岱岳提及今日上工,褚歸愣了下:“中午飯我來做吧,你別請假提前收工了。”

    賀岱岳十六歲的時候日日拿滿工分,沒道理退了伍反而比從前差了,傳出去像啥話。

    家里其實不缺賀岱岳掙的幾個工分,但他畢竟回村三十來天了,再不上村里人面前活動活動,大伙該以為他徹底殘廢了。

    賀岱岳自是應好,吃過早飯在井邊提水洗了衣服,褚歸上自留地摘了茄子和青椒,準備中午削兩個土豆一塊做地三鮮。

    昨天包餃子面短了點,剩了碗餡,煮個丸子湯,配道涼拌黃瓜,齊活。

    褚歸向賀岱岳展示了他中午的菜單,賀岱岳見他籃子里或青或紅的辣椒,對地三鮮持反對意見。

    “為什么不行?”褚歸覺得他的菜單沒什么問題,地三鮮他在京市經常吃,憑啥不行。

    “太辣了,你吃不了。”賀岱岳將褚歸摘的大辣椒挑揀到籃子里,雙城本地的辣椒品種個頂個的辣,他做菜時通常放一兩個提提味,褚歸摘了小半籃子,能辣死個人,“芳嫂寄了菜椒的種子,明年開春我種一些,到時候讓你吃個夠。”

    褚歸妥協將地三鮮改為了地二鮮,賀岱岳提醒他用刀注意點,小心切手。

    茄子土豆滾刀塊,涼拌黃瓜是拍的,哪來的風險,褚歸推了賀岱岳一下:“光哥喊你了,你趕緊上工去。”

    打發走嘮嘮叨叨的賀岱岳,褚歸把收音機提到堂屋給潘中菊解悶,他在隔壁衛生所,潘中菊有啥事叫他便是。

    上工的集合點依然是老院子,賀岱岳清楚地記得他六年前最后一次上工,一個人割了兩畝地的麥子。集體干活,許多人混在隊伍里磨洋工,賀岱岳的兩畝地抵三個人的正常勞動量了。

    那時他參軍在即,每天想著多干一點活,多給潘中菊攢點工分,年底多分點糧。楊桂平當著全村的面表揚了他,以激勵大伙干活的積極性。后來他人在部隊,村里當年的勞動標兵依舊落到了他名下。

    “我說得沒錯吧,山娃子絕對是最先一批到的。”

    老院子稀稀拉拉地站著幾個人,楊桂平笑著叫賀岱岳到他跟前,“歡迎我們的勞動標兵。”

    眾人發出善意的笑聲,王支書打趣賀岱岳六年沒下過地,怕是忘了農活要咋干了。

    賀岱岳顛了顛鋤頭:“忘沒忘支書你待會看看就知道了。”

    楊桂平吹響了上工的哨聲,鑒于賀岱岳六年后首次上工,他將其與賀代光分到了一組,兩兄弟之間好有個照應。

    村里的活不外乎田里的跟地上的,賀岱岳與賀代光負責翻地,他挖土的動作完全不見生疏,鋤頭使得十分利落。

    勞動標兵的稱號可不是浪得虛名的。

    “哎,山娃子下地大家果然不一樣了。”楊桂平站在地頭上感嘆,回想當初賀岱岳參軍前的日子,有他帶頭,村里人干活的效率那叫一個高。

    道理很簡單,拿割麥子舉例,所有人干同樣的活,賀岱岳一人一天割兩畝地,拿滿工分,其他人要是割半畝,那擺明了沒認真工作嘛。

    少了賀岱岳,滿工分的標準降至一天一畝地,割半畝的能說他不認真嗎?不能,因為半畝是大多數人的水平。

    他干一天割半畝拿八個工分,我干一天也是八個工分,那我憑什么要多割呢?

    轉眼間賀岱岳往前翻了兩米,磨洋工的人不得不加快了揮鋤頭的速度。楊桂平看得眉開眼笑,對了對了,人人干活都勤快點,糧食何愁不增產。

    日頭越掛越高,地里的人干得熱火朝天,村里的屋頂陸陸續續飄起了青煙。褚歸掩上衛生所的門,開始著手今天的午飯。

    重生以來第一次獨立做飯,褚歸的頗有些手忙腳亂。灶里的火大了,瀝米的時機遲了幾分,蒸出來的米飯軟了些,丸子湯里的丸子不知為何散了,地二鮮跟涼拌黃瓜勉強合格。

    褚歸把一中午的勞動成果端到桌上,站到院子里往外張望賀岱岳的身影。

    “你下地了今天家里誰做飯?”收工哨響,賀代光方想起這茬,“二嬢眼睛好了?”

    “沒,今天褚歸做飯。”賀岱岳扛起鋤頭,步子邁得虎虎生風。

    誰?賀代光懷疑自己聽岔了,小跑著跟上賀岱岳追問:“褚醫生給你們做飯?他會做飯?”

    “當然。”賀岱岳表情驕傲,將褚歸的廚藝大夸特夸。賀岱岳愈發好奇了,褚醫生的手做的飯一定與眾不同吧。

    發現賀岱岳馬上到家,褚歸笑意流露眼底,他關了收音機,扶潘中菊轉移至吃飯的長凳。

    賀岱岳帶著名為賀代光的掛件進了屋,后者非要親眼瞧瞧褚醫生做的飯長啥樣。瞧完打了聲招呼,一溜煙跑了,他急著回家分享褚醫生會做飯的消息。

    賀代光的來去匆匆弄得褚歸一頭霧水,賀岱岳甩甩手,講了兩人的對話為褚歸解惑:“光哥覺得我騙他的。”

    他做頓飯而已,啥騙不騙的,莫名其妙。對自己“活菩薩”身份一無所知的褚歸反省著他廚藝的不足:“飯太軟了。”

    “沒關系,我喜歡吃軟飯。”賀岱岳脫口道,凡是褚歸做的,他都喜歡。!

    第72章

    九月份的農活相對清閑,早早下了工,想到今晚要做的事,賀岱岳看褚歸的眼神仿佛要吃人。

    褚歸在桌底踢了下賀岱岳的腿,飯桌上呢,收斂點。

    “床晃得太厲害了。”褚歸噙著眼角被硬生生逼出的淚水喊停,一半難耐一半難堪,木床的吱呀聲吵得他提心吊膽,怕傳到隔壁去。

    賀岱岳抱著褚歸下了床,反正他力氣大,托幾個小時輕而易舉。

    木制衣柜的表面沾了濕意,斑駁的指印混著藥膏之類的復雜液體,褚歸昏昏沉沉的,感覺自己在疾馳的馬背上顛簸。

    大三那年暑假學校組織師生前往牧區義診,下了火車,他們乘坐的大卡車半路出了故障,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牧區常有野狼出沒,領路的干事讓他們在車上等候,稱過了約定的時間,牧民會沿著路找過來。

    奔騰的馬蹄揚起草塵,在師生面前停下,卡車的故障暫時無法解決,經過商議,決定讓牧民騎馬帶他們。

    牧區的馬體型矯健肌肉緊實,馬背高度與褚歸的肩膀持平,賀岱岳被牧民拉上馬,雙腿緊張的夾緊馬腹。

    韁繩抖動,駿馬邁著四肢踢踢踏踏地跑了起來,褚歸的身體不由自主地上下起伏。

    膽子大的男同學追求刺激,請求牧民騎快點,身下的馬驟然疾馳,落下時伴隨著強烈的失重感,仿佛五臟六腑都要跌碎了。褚歸顛得腰酸腿疼,下馬時失力的雙腳踩到地面險些摔倒。

    賀岱岳親了親褚歸失神的眉眼,喂他喝了水補充流失的水分,然后抱著他到澡房清理。上輩子在男男方面兩人均是新手,純憑本能摸索,褚歸為此吃了不少苦頭。

    賀岱岳打著手電筒檢查了一番,雖然紅了點,但沒受傷,比他們上輩子的第一次好多了:“當歸真棒。”

    他松了一口氣,褚歸尚未完全緩過勁,捂著小腹,仿佛某個東西還深深地嵌在身體里。

    二十幾歲的賀岱岳跟三十幾歲的賀岱岳一樣橫沖直撞的,讓人難以招架。

    祖傳的藥膏發揮了作用,加上他走山路鍛煉出來的體質,褚歸醒后除了肌肉輕微酸痛外并未覺得多難受,大概是年輕,恢復得快。

    賀岱岳細細關切褚歸的感受,發現他沒有逞強后放下了心。

    生活和諧的賀岱岳干起活來越發有勁了,賀代光跟他做了半天搭檔,下午毅然決然讓楊桂平把賀岱岳單獨分一組,做賀岱岳的搭檔忒辛苦了,老天爺作證,他一個干了十幾二十年農活的人,昨天晚上躺下喊肩膀痛。

    賀代光換到鐵蛋爸的隊伍,去之前拍拍賀岱岳的肩膀:對不起弟弟,不是哥哥不喜歡你,是哥哥身體真吃不消。

    一個人一組便一個人一組,賀岱岳無所謂,他一門心思干活,不需要誰同他說話解悶。

    連續和諧了三晚,第四日賀岱岳洗過澡習慣性地拿出藥膏,原本滿至瓶口的罐子中間明顯空了一塊。

    “今晚不做,我明天得去公社。”褚歸一句話澆滅賀岱岳的幻想,“早

    點睡。”

    “哦。”賀岱岳悻悻放下藥膏,湊到褚歸身邊,“用手行嗎?”

    褚歸用沉默告訴賀岱岳答案,天天弄不利于養身,要節制。

    “你明天在公社待多久?”賀岱岳熟練地抬起褚歸的腳擱到腿上幫他按摩,“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你上你的工,我忙完就回來。”褚歸干脆拒絕道,收了腿拉著賀岱岳的手擱到腰上。賀岱岳心領神會,力道適中的揉捏,褚歸舒服得直哼哼。

    褚歸上公社的目的有二,一是寄信,做藥膏的藥材品類復雜,其中關鍵的幾味很難通過常規途徑獲得,他又不便找大師兄他們,怕褚正清知道了不好交代,所以他寄信的對象是大學時期的一位關系好的同學,對方在海城的醫院工作,與京市相距上千公里。京市到處是熟人,太麻煩了。

    二是到衛生所給巡診的病人復診。

    既然要上公社,褚歸順路送了村里上學的小孩。小孩們走路可不像大人那樣正經,一串小孩你追我趕的的,耳朵里滿是他們的打鬧聲。

    賀聰緊緊跟著褚歸,不跑不跳的,短短月余的時間,褚歸已成了他心中最喜歡的人,和劉盼娣、賀代光、賀大伯、大伯娘、賀爺爺、賀奶奶并列第一。

    “村里念書的只有你們幾個嗎?”撿知了殼時褚歸幾乎把村里五六歲以上的小孩見了個遍,前方路上的不足十分之一,困山村的教育普及率竟然如此低下。

    “不是的,村里上學太遠,他們住外婆家去了。”娘家離鎮上近的,開學通常會將孩子送到娘家,背點糧食當生活費。

    大牛慢下腳步,曲著手指數村里上學的人。誰誰二年級,誰誰一年級,誰誰念了兩年不念了,他年紀不大,記得倒是清楚。

    村里的小孩基本上念個兩三年就不念了,要么成績差,被認為不是念書的料子,要么家里窮,供不起繼續念書,能念到小學畢業上初中的是少之又少。

    并且上學的孩子里以男生居多,村里人的普遍觀念覺得女孩子長大了要嫁人,是別人家的,沒必要花冤枉錢,不上學還能多幫家里干活。

    小學的學雜費一年要一塊五呢,快抵兩斤豬肉了。

    說說鬧鬧到了學校,一堆小孩沖褚歸揮手:“褚醫生再見。”

    “進去吧,上課認真聽講。”褚歸目送他們進了學校,路過的學生老師紛紛投來好奇的打量。

    褚歸在校門口稍站了一會兒,見小孩們進了教室方轉身離開。

    巡診雖然已經結束,但巡診的影響仍在持續擴散,周圍公社的求醫者慕名來到青山公社請褚歸治病,進衛生所一問,方知曉褚歸不在衛生所上班,而在青山公社下轄的困山村。

    有人失落離去,有人打探困山村的方位,然而蜿蜒曲折的山路哪是一兩句話能指明白的。不是困山村本村或者跟村里常來往的,貿然進去許是會迷路。

    山路攔住了求醫者的腳步,尋不到褚歸,他們退而求其次,找上因參與了巡診而跟著出了場風頭的張川與田勇兩

    人。

    然而世間病癥何其多,

    張川他們在巡診中不過淺淺沾了汪洋的一捧浪花,

    其他公社來的病人大多是在本地衛生所或者縣衛生院治療無果的,他們哪有本事接診。

    田勇是個實誠人,治不了便道歉,病人和家屬眼里希冀的光瞬間暗淡,張川不忍,告訴他們褚歸明日會在衛生所坐診,他們屆時可以早點過來。

    張川的話換來了連聲的感謝,待病人走后,田勇犯了嘀咕:“我們這樣沒經過褚醫生同意直接說,是不是不太好?”

    “褚醫生不是那種人。”張川表示田勇多慮了,“巡診的時候他對病人的態度你又不是沒見過,況且復診的日子六個大隊全知道,我們不說明天的人也少不到哪去。”

    田勇恍然大悟,他嘖嘖嘆了兩聲:“我們所明天不會讓他們給圍起來吧。”

    張川時常懷疑田勇的嘴偷偷請大師開過光,說不會下雨,雨下了說病人圍衛生所,衛生所真被圍了。

    聚集在衛生所門口的人越來越多,張川跟田勇在人群外相遇傻了眼,他們預想到了人多,但沒想過這么多啊。

    “麻煩讓一讓讓一讓。”

    田勇伸著胳膊往里擠,前面的人墻堵得死死的,幾人回過頭:“后面排隊。”

    “我不是——”田勇哭笑不得,他在衛生所工作這么多年,第一次聽見進衛生所要排隊的。

    “田醫生、張醫生。”有人認出了他們,扯著脖子高喊,“褚醫生什么時候來啊?”

    張川瞅了眼被擋住的大門,腳步倒退:“你頂著,我去通知曾所長。”

    曾所長早不拿褚歸當外人了,今日有他在衛生所,曾所長給自己休了個假。他家隔衛生所不遠,是一所帶院的平房,張川幾分鐘跑到門口哐哐敲門。

    院子里種著時令的蔬菜,瓜藤攀上院墻,蹲地里拔草的曾所長站起身,腦袋冒到張川的眼下:“所里出什么事了嗎?”

    張川嚇了一跳,尚未答話,曾所長打開了院門,他趕緊上前兩步:“衛生所外面來了好多病人,褚醫生還沒到,所長你快去看看吧。”

    人墻讓出一條道,田勇擠到前面,看見幾個同事,負責開門的人捂著鑰匙,不敢把人放進去:“田醫生,我們該怎么辦?”

    “等等吧,張川找所長了,你們啥時候來的?”田勇擦了擦汗,突然想起什么,暗道一聲不好,趕緊奮力往外擠。他得接褚歸走后門,否則待會兒大家一哄而上,不得把人淹了。

    田勇不知褚歸目前在哪,他碰運氣地往褚歸回村的方向迎過去,試圖在半道將人截住。

    褚歸先去了郵局,以免忙起來抽不出時間寄信,柜臺的員工熟絡地同他打招呼:“褚醫生早,又來寄信啊?”

    “早。”褚歸遞上信件,“麻煩了。”

    “褚醫生客氣了。”員工接過信件就要蓋戳,印章落下前一刻反應過來信封上面沒貼郵票,而地址一欄不是褚歸一貫聯系的京市,而是海市。

    “褚醫生有朋友在海市?聽說海市可洋氣了,褚醫生去過海市嗎?”員工報出寄到海市的費用,接了褚歸的錢,撕下相應的郵票幫他貼上。

    “謝謝。以前的大學同學在海市,我讀書時去過一次。”褚歸禮貌道謝,和他閑聊了幾句。

    京市那邊沒有新的來信,寄完信褚歸空著手出了郵局。!

    第73章

    公社各單位的上班時間是統一的,褚歸去了郵局,到衛生所時遲了十來分鐘,擁堵的人群已在兩邊排成了縱隊,讓出中間大門的通道。

    復診的在左邊,新增的在右邊,不是專門找褚歸的直接進。和井然有序的左邊隊伍不同,右邊的隊歪七扭八,亂糟糟得像逢十的大集。

    繞了數百米的田勇幾分鐘前無功而返,在門口守株待兔,瞅見褚歸的身影后立馬沖過去三言兩語交代清楚情況,領他從后門進入衛生所。

    復診的、本公社的、外公社的,數量超乎了眾人的想象,曾所長派了兩個人分別通知公社干部和縣衛生院,他們小小的衛生所是決計無法承擔如此多人就診的。

    作為青山公社的醫療合作社,公社社員每年交五毛錢,便能在衛生所享受治病免掛號費、門診費、出診費、注射費,僅支付藥費的待遇,而衛生所由此產生的開支,不足部分由公社、生產隊共同補貼。

    合作醫療的模式施行當地就醫,當然并不是指非本公社的人他們不能治,只是會多收點錢罷了。平日衛生所的人不多,其他公社的人來了直接治便是,今日外來的人隱隱超了本公社的社員一頭,曾所長不得不請公社的干部出面。

    右邊隊伍的人劍拔弩張,其他公社的人得了張川的話,天一亮就在衛生所外面候著了,為此昨晚青山公社形同虛設的招待所頭一次爆滿。

    沈家良所在的公社位于縣城的另一頭,與青山公社相距甚遠,兩公社的人通常一輩子沒什么交集。

    兒子今天又犯病了,媳婦以淚洗面,嫁過來七年,他承諾的好日子一點沒過上,人仿佛老了二十歲。

    沈家良木愣愣地坐在床上,腦袋里回想著他媽剛才的那番話,內心陷入痛苦的煎熬。

    媳婦今晚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縫衣針恍惚間扎進指腹,她疼得嘶了一聲,沈家良回過神:“小燕怎么了?”

    “沒什么。”彭小燕放下針線,看著面容疲憊的丈夫,嘴唇動了動,“他們說青山公社來了個京市的醫療專家,醫術特別厲害,我想帶長拴去青山公社,請專家看看長拴的病。”

    “你聽誰說的?”疑惑蓋過了驚喜,青山公社那么偏遠,怎么會有醫療專家,沈家良不太相信。

    “趙大姐說的,她娘家妹妹嫁到公社,她妹夫家的親戚有個工友老家是青山公社的。醫療專家的事在青山公社都傳遍了,他下大隊巡診,把那些病人全治好了。”經了多人的口,事實逐漸帶上了夸大的成分,但彭小燕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京市的專家,一定跟別的醫生不一樣。

    “好,我去找媽拿錢。”媳婦抓著衣袖的手擰住了他的心尖,沈家良深吸一口氣,無論如何他是不會放棄兒子的。

    拿錢的過程毫無意義地不順利,沈家良挨了一頓罵,倔驢般地跪在地上,最終討到了一塊錢。

    彭小燕擦掉眼淚,捏著那張皺巴巴的一塊錢,如同握緊了兒子病愈的希望。

    夫妻倆吹了燈躺在床上,半夢

    半醒熬到了雞叫, ?,

    趁機多煮了點當做路上的干糧。

    因為生病,長拴的性子十分安靜,被沈家良背到背上時,他問了句:“爸爸我們去干嘛呀?”

    “去找特別厲害的醫療專家給我們長拴治病,病好了你就能跟別的小孩起玩了,長拴開不開心?”沈家良托著兒子輕飄飄的身體,扭頭沖他笑道。

    “開心,爸爸快讓醫療專家把我的病治好吧,這樣你們也能天天開心了。”長拴抱住沈家良的脖子,心里清楚奶奶一直不喜歡他,昨天晚上他其實悄悄聽見奶奶和他爸說把他送人了。

    他得的是心臟病,他們家養不起,有戶沒兒子的人家愿意養他。長拴不想當別人家的兒子,他想跟爸爸媽媽在一起。

    原本夫妻倆是打算一塊長拴去青山公社的,臨出門彭小燕被面色不善的婆婆叫住了:“你走了家里的活誰干,想指望我一個老婆子不成,當初——”

    “媽。”眼見著婆婆又要翻舊賬罵些難聽的話,彭小燕急忙打斷了她,“我不去了,長拴媽媽在家等你啊,乖。”

    彭小燕深深地望了丈夫一眼,交代他照顧好兒子便要轉身,沈家良一把拉住他,面向板著臉的母親:“媽,我沒小燕心細,家里的活你放著等我們回來再做。”

    說著不顧母親發火,沈家良一手托著兒子,一手拉著媳婦走了。

    行出去老遠,彭小燕終于從丈夫不同以往的硬氣中反應過來,她惴惴不安地回頭:“要不我還是留在家里吧。”

    長拴趴在沈家良溫暖寬闊的背上睡著了,沈家良松開彭小燕的手,將下滑的兒子往上托了托:“小燕,我想讓醫生也給你看看。”

    彭小燕心頭一酸,鼻腔浮起澀意。長拴生來瘦弱,落地時的哭聲跟小貓似的,三歲時第一次發病,沈家良四處求醫,縣衛生院的醫生診斷為先天性心臟病,彭小燕以為是自己的問題,幾年來一直不敢再生。

    “我好好的看什么。”彭小燕壓下哽咽,家里的經濟全由婆婆管控,哪有錢治她的病。

    “有。”沈家良斬釘截鐵,他從褲兜里摸了個火柴盒遞向彭小燕,“你瞧瞧里面是啥。”

    是啥?彭小燕抽出火柴盒,映入眼簾的并非紅頭長尾的火柴棍,而是滿滿一盒卷成細條的毛票。彭小燕驚得忘記了邁步,她抖著手失聲追問:“你哪來的錢?”

    “我攢的,一共七塊六毛錢,你收著。”沈家良上面一個哥哥下面一個弟弟,三兄弟未分家,同吃同喝,掙的工分記在一個本子上,沈家良的錢攢得非常艱難。彭小燕心里藏不住事,所以沈家良沒跟她透露過。

    迎面遇上了大隊的熟人,彭小燕趕緊將火柴盒藏進了荷包里,眼眶的淚、肚子里的話通通憋了回去。沉重的腳步慢慢變得輕快,天塌下來沈家良定會幫她在上面撐著,她怕甚呢。

    從清早奔波至下午,一家人灰頭土臉地打聽到了青山公社的衛生所,沈家良牽著嘴唇發白的兒子,猶如得救般地邁進衛生所。

    “找褚醫生的?他不

    在我們衛生所坐診。”近兩日上衛生所的人十個里有八個都是沖著褚歸來的,見沈家良面生的模樣,張川先一步開了口。 ?,?

    “請問同志你知道褚醫生的住址嗎?”沈家良打定主意,此行必須要見到褚歸。

    “他在困山大隊,遠得很。”張川話音剛落,沈家良背起長栓一副不尋到褚歸不罷休的模樣,張川連連喊停,“褚醫生明天在衛生所,我看你們也不像附近的,你們在公社歇一晚,明早再來吧。”

    明早具體是多早?張川沒說,天空亮起魚肚白,衛生所的門口隱約蹲了個人,隨后是兩個、三個……

    待青山公社本社的社員們吃了早飯到達衛生所時,他們傻眼了,咋來了那么多生面孔?

    兩撥人吵嚷著,青山公社的人尤其不滿被外人搶了先,外公社的人憑什么來他們衛生所看病!

    “我們交錢的,憑啥不能看,你們又不是醫生。”沈家良在列的一撥人寸步不讓,他們千辛萬苦地來,犧牲睡眠早早守在衛生所,憑啥要讓后來的。

    曾所長無法,叫張川在外面盯著,千萬不能讓兩撥人打起來。

    公社的干部來了,瞅了瞅大門,又火急火燎地跑了,他得上派出所搬救兵維持秩序。

    眼下該怎么辦?曾所長一籌莫展,褚歸皺眉思索片刻,整理好了章程:“張川和田勇參與了巡診,我教過后續要如何治療,復診的病人交給他們負責。新的病人讓其他公社的人先治,他們離得遠,來一趟不容易,青山公社的人不能不講先來后到的道理。麻煩曾所長替我轉告大家,今天看不完的病人我明天會接著看。”

    搬完救兵的干部似有意見:“褚醫生,我們青山公社的衛生所不應該是優先自己的社員嗎?”

    褚歸語氣淡淡:“在我眼里,病人不分親疏遠近。”

    “按褚醫生說的做。”曾所長果斷吩咐下去,暗暗埋怨對方沒眼力見,衛生所是青山公社的衛生所沒錯,但褚歸可不是他們公社的醫生。

    怕對方亂講話損壞褚歸在青山公社社員心中的形象,曾所長親自出面主持秩序,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總算安撫了本社社員,令他們老老實實排在了其他人后面。

    沈家良牽著長栓欣喜地排在中前方,是的,即使他六點就到了衛生所門口,也不是最早的幾個。

    排第一那組是領老父親看病的兩兄弟,弟弟抱著鋪蓋卷在衛生所的屋檐下打的地鋪,這會正抱著他哥帶的餅啃,噎得直翻白眼,張川倒了杯水給他,省得他成頭一個被治的。

    上午九點,左右兩個縱隊開始挪動,復診的人雖有些遺憾不是褚歸接診他們,但張川和田勇好歹是褚歸的親徒弟,醫術有保障,他們占了便宜,沒資格挑剔。

    盡管褚歸拒絕了田勇二人拜師的請求,在六個大隊的人看來,褚歸手把手教他們看病,不是親師徒是啥。

    日頭向頭頂漂移,秋老虎的余威灼烤著大地,曾所長一邊吩咐食堂熬消暑湯,一邊將排隊的人安置到陰涼處,忙得口干舌燥。

    他抹了把汗嘆氣,今日切莫出什么亂子啊。!

    第74章

    田勇他們開了藥方,病人到柜臺交錢領藥,所有人如同分工明確的蜜蜂一般履行著自己的職責,衛生所的藥材快速縮減,而曾所長派去縣衛生院的人剛剛到達。

    褚歸的名頭在縣醫院里十分好用,報信的人被領到院長辦公室,噼里啪啦地把前因后果一說,請院長救急,他們衛生所的藥材估計撐不過今天下午。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曾所長草草寫了一封簡短的介紹信,簽字蓋章,讓報信的人作為憑證。至于藥材的清單,沒有,縣醫院看著給吧。

    什么叫縣醫院看著給?院長活了幾十年從來沒遇到如此始料未及的事,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他是院長沒錯,但縣醫院并非他的一言堂,上上下下那么多雙眼睛盯著,上次曾所長領藥已是額外通融,現在突然要他開倉放藥,他著實無能為力。

    院長臨時召集管理層開了個緊急會議,最終統一了意見。藥,可以給,但在此之前他們得派人到衛生所親眼看看,是不是確有其事,另外藥材的使用必須嚴格記錄,沒用完的退回衛生院。

    開會爭論了一個小時,好在結果還算圓滿。

    衛生院派的人穿著干凈整潔的白襯衣,走到衛生院外愣在了原地:“牛車?”

    大黃牛甩著尾巴,屁股下面堆了一坨新鮮的產物,衛生院的人青了臉,他絕不會上臟臭的牛車的。

    “我知道青山公社怎么走,我自己騎自行車過去。”說完他折回醫院車棚取了自行車,扔下牛車走了。

    報信的和趕牛車的兩人面面相覷,隨即一拍腦袋,他咋忘了騎自行車呢!

    青山公社窮歸窮,卻不至于拿不出一輛自行車,怪他們太慌,沒想起這茬。

    收拾了牛糞,兩人架上牛車慢悠悠追上去,騎自行車費的是人力,縣城往青山公社的路上坡多下坡少,指不定最后誰先抵達目的。

    “同志,要不你坐牛車吧,我剛收拾了,不臟的。”趕車的人在一處上坡追到了衛生院的干事,他一個坐辦公室搞后勤的,何曾騎過這么長的上坡,蹬到一半便徹底沒了力氣。望望仿佛遙不可及的坡頂,再看看原木色的牛車,干事停下腳步,向體力妥協了。

    識時務者為俊杰,自討苦吃的是傻子。

    在縣醫院干事坐著牛車吹著熱風后悔方才的較勁時,看診的隊伍排到了沈家良。進慣了衛生所的長拴乖順地牽著父親的手,被他抱著坐下,將手腕擱到脈枕上。

    長拴的臉色土黃中透著病意的白,毫無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朝氣,瘦骨伶仃的,顯得眼睛格外的大,透著小孩天真的單純。

    指腹下的脈搏細弱地跳動著,褚歸一眼瞧出面前小孩的病灶在心臟上。

    “叫什么名字?”褚歸并未表現出憐憫,病人和家屬不需要多余的同情。

    “沈長拴,他打小身體不好,村里的老人說要取個有兆頭的名字把這孩子拴住。”長長久久的長,拴繩套牢的拴。

    或許是褚歸的表現讓沈家良感到了平等,他不

    自覺地多講了兩句,講長拴的病史,講他們夫妻的苦楚。

    “爸爸我想尿尿。”

    長拴在沈家良腿上扭了扭,他快憋不住了。

    沈家良望向褚歸,征求他的同意。褚歸點點頭:“讓大姐帶孩子去吧。”

    褚歸正想支開長拴,有些話不好當著孩子的面說。很多大人經常覺得孩子小,聽不懂,在他們面前口無遮攔,實際上孩子往往比他們想的聰明。

    “長拴的病不好治。”褚歸直截了當道,沈家良的衣著與面貌明顯窮困,長拴治病的費用對于他而言堪稱無底洞。

    沈家良先是絕望,接著靈光一閃,注意到褚歸說的是不好治,而非他以前在每位醫生口中所聞的治不好。

    “不好治我們也要治!”沈家良語氣急促堅定,“求褚醫生你一定要幫幫我們。”

    長拴是不幸的亦是幸運的,他的先天性心臟病屬于中度范疇,幼時仔細用藥調養,吃好喝好,隨著身體的發育,心臟功能會逐漸增強,避免劇烈運動,活個幾十年不成問題。

    但對于沈家這種家庭,最簡單的同時也是最難的,他們自己的溫飽尚且艱難,哪有能力讓長拴吃好喝好呢。調養的藥材昂貴,醫生說治不好,反而是在為他們考慮。

    舍棄一個生病的孩子,他們將換來安穩的生活,夫妻倆仍年輕,他們有重新養育健康孩子的機會。

    道理沈家良懂,但長拴三歲發病時他不做到,現在更做不到。

    “求褚醫生幫長拴開藥吧,我——”沈家良下意識摸兜摸了個空,想起錢在彭小燕身上,他尷尬地笑了笑,“我媳婦身體也不大好,麻煩褚醫生待會兒再幫她看看,開了藥我一塊付錢。”

    “抓藥的時候交錢。”褚歸替長拴開了藥方,錢夠不夠是沈家良該操心的事,他不管。

    沈家良沒咋上過學,兒子病了幾年,抓藥的次數多了,常用的藥名他差不多認了個七七八八,接過褚歸遞來的藥方,他埋頭認真看了一遍,看完有些著急地問:“褚醫生,怎么沒有人參?”

    他以為褚歸見自己太窮付不起藥費,故意不給長拴用好藥。

    “好不代表合適,人參是提氣的,長拴的病不用那么補。”褚歸耐心解釋,“我列個單子,上面的東西都是吃了對長拴身體好的,有多的錢不如用在吃食上。”

    “對不起褚醫生,是我誤會你了。”沈家良漲紅著臉道歉,“謝謝褚醫生。”

    排隊候診的人多,廁所比往常擁擠,彭小燕拜托男廁所外的同志帶長拴進去尿了尿,領回來時沈家良正在說他們夫妻不敢再要孩子的原因。

    理論上講沈家良和彭小燕雙方祖上無先天性心臟病病史,后代患病的幾率并不大。沈家良起身換彭小燕,彭小燕緊張地坐下,見沈家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樣,褚歸給夫妻倆分別把了脈。

    “你們的身體沒什么大毛病,但如果想要孩子的話我建議至少在半年后。”彭小燕的體虛加勞累過度,要孩子無疑會加重她的身體負擔,對大人對孩子都不是好事,褚歸掰

    碎了給他們講明白,要不要抓藥由他們自行決定。

    彭小燕當然選擇不抓,把錢花在長拴身上。

    送走沈家三口,褚歸叫了暫停,他是人,人有三急。

    男廁所排了幾個人,褚歸默默站到末尾,前面的衛生所的員工回頭一看,立馬招呼了聲:“褚醫生你來上廁所啊,大家快讓一讓,讓褚醫生先上。”

    拜該員工所賜,男女廁所的人全知道褚歸上廁所來了。

    褚歸抓緊解決,走出門對方又是一句:“褚醫生慢走!”

    好了,他們知道褚醫生上完廁所了。

    窘迫的經歷誤打誤撞地緩解了褚歸的神經,他喘口氣揉了揉太陽穴,繼續坐診。

    接下來的是一對二十幾歲的小兩口,男人面色暗沉沉的,女人倒是比較正常。女人尚未挨著板凳,男人急躁地推了她一把:“我媳婦不能生,結婚五年了一直沒懷過,醫生你給他看看是啥病。”

    褚歸示意女人往邊上挪挪,沖男人指著凳子道:“你坐下。”

    兩人特地從別的公社過來,以男人的態度,褚歸不相信他們之前沒找醫生給女人看過。生孩子不是一個人的事,女人或許有點小病,但褚歸覺得根源大概率出在男人身上。

    “她有病我坐下干啥?”男人面露不善,“你能不能看了?”

    “你坐下,我能看,你不坐,請下一位,莫浪費時間。”褚歸的耐性間歇罷工,“你晚上常常起夜,多夢盜汗,腰酸……”

    被處處戳中痛點的男人老實坐下了,嘴上仍不服氣地嚷嚷:“你說的跟我媳婦不能生有什么關系。”

    褚歸沉默把脈,垂著頭的女人微微睜大了眼睛,視線偷偷落至男人側臉,難道醫生的意思是她之所以不能生,是因為她男人的問題?

    結婚五年,她喝了四年的苦汁子,婆婆明里暗里罵她是不能下蛋的母雞,娶了她家里倒了八輩子的霉。她遭遇的一切原來全是男人的錯?

    女人垂在身側的手抖了幾下,褚歸問了幾句二人的夫妻生活,頻率、時長,以及男人的大小。

    沒有多少男人能容忍這方面的質疑,但褚歸是醫生,男人忍了,一再強調他很行、尺寸跟所有男人一樣。

    褚歸不想跟死鴨子嘴硬的男人掰扯,他對女人伸出食指,大拇指卡住食指根:“他有這么長嗎?”

    女人茫然搖頭:“沒有。”

    “不看了!”男人惱羞成怒地踢開了椅子,“你個庸醫,不好好看病,盡問些亂七八糟的,什么狗屁醫療專家!”

    男人扯著女人要走,然而女人用力掙開了他的手:“醫生,你說,他是不是不能生?我們結婚五年我沒懷孕,不是我不能生,是他不行對不對?”

    “你給老子閉嘴!老子行得很!”男人色厲內荏,動用雙手拉住女人往外拖,一邊警告褚歸不準說話,“你要是敢胡說,老子打死你!”

    褚歸向來不受任何人的威脅,他冷眼叫人把二人分開,說出自己的診斷結果。

    女人恨恨唾了男人一口,毅然決然地走了。

    “你給老子等著!”男人甩下一句狠話,大喊著女人的名字追了出去。

    聽到騷動跑過來的田勇他們只趕上個尾巴,聞言擔憂看向褚歸,對方不會找褚醫生的麻煩吧?!

    第75章

    “散了,回去忙你們的。”褚歸絲毫沒把男人的威脅放在心上,他什么場面沒見過,這點小事嚇不到他。

    不過想到女人的反應,褚歸瞅著食指皺了皺眉,結婚前都沒人給她講講相關的知識嗎?

    對于男女之事,女人們大多諱莫如深,閨女出嫁前,做母親的頂多稍微含蓄地提點兩句,大部分直接以“那事你聽你男人的”概括。

    甚至于在新婚之夜前,許多女性對生孩子的淺薄認知局限于陌生男女躺一張床上。

    說葷話是已婚婦女的特權,黃花閨女聽見了要趕緊捂耳朵跑過去的。

    后面的病人進了問診室,褚歸暫時壓下了腦海里的模糊念頭。

    藥柜里第一味售罄的藥材出現了,曾所長拿鑰匙開了庫房補貨,心下念叨去衛生院的人怎么還沒回來。

    到了中午的飯點,褚歸連吃飯帶休息用了三十分鐘,曾所長勸他多歇會,病人那他去說。

    褚歸擺手拒絕,大熱天的,病人跟家屬們等得也辛苦,能早一點是一點,他多歇十分鐘,排隊的每個人要多等十分鐘。

    “曾所長,你讓人數數,給四十位往后的記個名寫個號吧,按照上午的速度,看完前面的估計該天黑了,剩下的請他們明天拿著號再來,免得半夜辛苦占位。”

    “那明天萬一又來了新的呢?”曾所長替褚歸發愁,天天如此強度,換做他的話,一把骨頭撐不過兩天鐵定散架。

    “我明后天會接著來,過了后天要有人來叫他們上困山村尋我吧。”褚歸有自己的衡量,他不可能治得完所有的病人,他先是褚歸,再是褚醫生。

    下午兩點,饑腸轆轆的牛車三人組回來了,曾所長急急往外迎,視線掃過穿著白襯衣的生面孔,落到他們空蕩蕩的身后,藥呢?

    “曾所長你好,我是鄭光祖,醫院派我來了解一下情況。”鄭光祖簡單做了自我介紹,告知曾所長縣醫院的考量。

    “鄭同志,情況你看見了,現在能讓醫院把藥送來了嗎?”曾所長忘記了禮數,藥沒來,一來一回又得好幾個小時,病人不得吃了他們衛生所?

    鄭光祖理解曾所長的心情,他取下襯衫口袋上夾著的鋼筆寫了一封情況屬實的證明,簽字用印,遞給曾所長讓他叫人騎他的自行車去衛生院。

    自己有幾斤幾兩鄭光祖心知肚明,他還是莫耽擱大伙的時間了。

    曾所長揚著證明問誰會騎自行車,角落的一人舉起手,領了證明揣到軍綠的郵差包里,踩著自行車車蹬風馳電掣地遠去。

    望著急速縮小的背影,曾所長換了笑臉,安排人帶鄭光祖上飯館吃飯,衛生所食堂的師傅下班了,盆干碗凈的,沒法招待鄭光祖。

    鄭光祖瞅瞅曾所長衣服下擺的補丁與他花白的頭發,擋下了曾所長掏錢請客的手,他今天若是吃了曾所長請的這頓飯,睡著了都得被良心罵醒。

    曾所長其實沒鄭光祖想的那么清貧,他平日上班穿得雖然不是非常講究但至少不會帶補丁。今早在家拔草,遂穿得破舊了些,張川喊得太慌張,他忘了換下來。

    鄭光祖自費要了碗面,飯館在街的斜對面,他選了個能視角朝著衛生所的位置,一邊吃面一邊觀察大門的進出的人流。

    看著看著鄭光祖停下了吃面的動作,剛那幾組人怎么剛進去就出來了?他倒是沒懷疑褚歸聯合衛生所搞什么陰謀詭計,只是單純的困惑。

    “你們怎么走了,不看病了嗎?”鄭光祖好奇地攔住一位病人及其家屬問道,“你們是專門趕過來的吧?”

    “對。不過我們來晚了,今天的號排滿了。”病人家屬向鄭光祖展示了他手里的紙片,上面寫著“25”,他拿了明天上午的號,不算白跑一趟。

    鄭光祖狠狠開了眼,一場小規模的粗糙的巡診影響竟然這么大么?在親眼見到此情此景之前,鄭光祖對巡診的看法類似于一個會唱戲的角,跑小地方搭了個草臺班子,唱了場潦草的戲。

    現在戲裝了高音大喇叭,聽過戲的人一傳十十傳百,全公社乃至全縣的人紛紛爭當戲癡,好家伙,聲名遠揚了。

    莫非真唱的是聽了能起死回生的仙樂?

    “嗐,大家伙不過是覺得新鮮,夸大了傳言罷了。”曾所長把鄭光祖請到了辦公室,他在衛生所忙活了大半日,早瞧明白了。

    京市來的醫療專家,開天辟地頭一遭,誰不想碰碰運氣。凡是褚歸經手的病人,吃了藥多多少少有所好轉,作為當事人,別人問起時自然萬般推崇:我吃了褚醫生開的藥好多了,你家誰誰不是病了幾年了嗎,找褚醫生看看去,保準能行。

    加上老天爺保佑,褚歸治過的病人目前均健在,沒出啥幺蛾子。

    于是傳到后面,一提起褚歸,眾人便是:褚醫生,神醫啊!要么說三人成虎呢。

    曾所長為褚歸捏了一把汗,捧得越高摔得越厲害,萬一哪天出個意外——人死了。褚歸跌下神壇,榮耀反噬,褚歸該如何是好。

    到時候他們可不管褚歸區區凡人,他們只知道患者死了,在褚歸手上死的。

    鄭光祖覺得曾所長話里有話,他表面在說褚歸,實際像是在講某個人的親身經歷。

    “但褚歸不能不治。”鄭光祖心底發沉,福禍相依,希望老天爺看在他是個好醫生的份上,多眷顧他一點。

    “對啊,不能不治。”曾所長一臉悵然,巡診的事,他或許做錯了。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褚歸扎的根不夠深,貿然出風頭不是一件好事。

    衛生所的藥材缺貨了,縣醫院送來的在路上。褚歸抬手看了看表,借此空檔去了趟小學。

    下課鈴響后,放學的學生蝗蟲似的涌向校門口,褚歸站在校門外,張望困山村那幾個小蘿卜頭的身影。

    “大牛、鐵蛋、小聰……”褚歸逆流而上,叫住賀聰他們。

    “褚醫生。”七個小孩圍成半圓,褚歸拿出寫好的信請他們轉交給賀岱岳。

    “保證完成任務!”大牛一跺腳一抬手

    啪地敬了個不達標準的禮,

    鐵蛋等人有樣學樣,褚歸瞬間成了全場的焦點。

    “去吧,路上慢點。”褚歸一人分了把栆,一個復診的病人家屬給的,他當時扔了就跑。自家樹上曬的栆,裝了老沉一袋,紅綠相間的栆夾雜著新鮮的葉子,估計是早上剛摘的。

    衛生院的藥是由一輛小卡車送來的,曾所長喜氣洋洋地指揮卸貨,褚歸瀏覽了豐富的交貨單,難怪曾所長笑得滿臉起褶子,褚歸同樣嘴角上翹,終于不用因缺少某種藥材而反復修改藥方了。

    下班時間已過,衛生所依然人來人往。田勇和張川熟練地替褚歸打著下手,盡管跟褚歸一起巡診了六個大隊,每每看見褚歸一針見血地揪出病灶,流暢寫下藥方時,他們仍止不住感嘆人與人之間的差距。

    旁觀的鄭光祖被褚歸徹底折服,他回憶了所有認識的醫生,找不出一個能與褚歸相提并論的。他簡直想扒開褚歸的腦袋看看,看看里面是不是塞滿了病案。

    后來在偶然談到對褚歸的印象時,鄭光祖緩緩吐了五個字:恐怖的天才。

    鄭光祖本可以搭車回衛生院,卻遲遲舍不得挪腳,反正他的自行車跟著藥材一塊卸下來了,他干脆決定待到明早。曾所長家里有空房,熱情歡迎鄭光祖上他家留宿。

    看褚歸給人治病實在太舒服了,鄭光祖有預感,若是不把握住結識褚歸的機會,他絕對會抱憾終身的。

    褚歸堅持把剩下的病人看完了才從椅子上站起來,夕陽的余暉灑落至青石板長街,光影交錯間勾勒出一種歷史的厚重感。

    整理妥當藥箱,褚歸向曾所長等人告別,曾所長怔楞了一瞬:“你要走?這么晚了。”

    夜色由天向地覆蓋,曾所長極力挽留,他的一雙兒女在縣城,家里的房子就他跟發妻兩個人,空房多的是,實在不行,吃了飯走啊,累一天了。

    “不了曾所長,朋友母親的針灸不能斷,我得趕回去。”褚歸說著下了衛生所的臺階,曾所長無法繼續勸說,跟著送了送,囑咐他路上注意安全。

    賀岱岳做好了晚飯,褚歸遲遲未回,他頗有些坐立難安。桌上的菜母子倆一筷未動,潘中菊察覺到天光變暗,扶著門檻往外望:“岱岳,你看見當歸了么?”

    “沒,你先吃著,我去光哥家找小聰問問。”潘中菊的第二個針灸療程正進行到一半,禇歸不會忘,如果被什么事耽擱了,他肯定會托賀聰他們帶個口信。

    “哎。”潘中菊應聲道,吃飯不急這一時半會兒,禇歸的安危比較重要。大晚上的,別在哪摔著了。

    賀岱岳剛上了小路,一串小孩滴溜溜跑了過來。帶著褚歸委以的重任,撿知了殼小分隊進了村第一件事不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而是直奔村衛生所。

    “幺爸,褚醫生讓我們給你帶了信。”賀聰跑得氣喘吁吁,他的書包是小伙伴里最整齊的,大伙一致認為除了賀聰,其他人沒資格裝褚醫生的信。

    賀岱岳在八雙眼睛的注視中接過了禇歸的信,到村口迎人的賀代光拍拍小蘿卜頭們的肩膀:“行了,快回家吃飯去。”

    褚歸的信內容十分簡單,僅僅兩行字:來的病人太多,要晚點回,你和伯母先吃飯別等我,莫擔心。天黑,來接一接我。

    賀岱岳看著信,表情由皺眉轉為咧嘴笑,褚歸的筆畫像小貓爪子一樣在他心上撓了撓。!

    第76章

    心心念念要結交褚歸的鄭光祖傻眼了,天黑了怎么走?他一下午攏共和褚歸說了兩句話,一句“褚醫生你好,我是鄭光祖”,一句“我在縣醫院見過你”。

    褚歸則回了一句“你好,鄭同志”,沒了,好冷淡的!

    鄭光祖打了一下午的草稿如何與褚歸拉近關系,此刻盡數成了泡沫破裂的幻影,他半無奈半懊惱,早知道褚歸要走,他下午直接跟車回縣城了,白白折騰一晚上。

    “褚醫生說的朋友母親,是之前摔了送到我們衛生院的那個嗎?”既然跟褚歸說不上話,鄭光祖采取了迂回的方式,從褚歸的朋友入手,進而了解褚歸。

    “是。”潘中菊是先送到衛生所,曾所長緊急診斷后再送到衛生院的,曾所長自然知曉,“褚歸在用針灸療法恢復她的視力,聽說目前略有成效了。”

    說起針灸,鄭光祖正奇怪呢,褚歸那么擅長針灸,今天咋一次沒見他用過?

    鄭光祖屬于衛生院的后勤工作人員,他對醫學方面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問出這種話情有可原。

    曾所長不會針灸,但并不妨礙他為鄭光祖解惑:“針灸很耗功夫,用針到拔針至少二十分鐘,褚歸今天一共接診了六十三個病人,平均九分鐘一個。不是他不想用針灸,是現實不允許。另外針灸跟喝藥一樣分療程的,病人能領了藥回家里天天喝,但針灸他們沒辦法天天做。”

    鄭光祖懂了:“褚醫生一天能看六十幾個病人,他真厲害啊。”

    “他確實很厲害。”曾所長附和道,在他心里,褚歸的醫術于青年醫生群體是金字塔頂端的存在。

    厲害的褚醫生在曾所長與鄭光祖的談論中踏入了山林,天邊的余暉徹底消失在地平線下,黑暗如巨獸吞噬一切,帶著黑云壓城的趨勢籠罩了萬物。

    星光暗淡月色朦朧,向前照射的手電筒成了褚歸視線中的唯一光源,褐色的樹干忽隱忽現,趴伏的草叢像一個個鼓起的墳包,無端令人汗毛倒豎。

    清晨的路越走越亮,夜晚的路越走越深,看似無所不能的褚醫生,心底實際也有害怕的東西。

    “……知半柴苓參菀艽,皮骨地甲鱉芪黃”褚歸倒背著湯頭歌,正背對他而言太過簡單,猶如口渴飲水,幾乎成了身體的本能,完全無法轉移他的注意力。

    夜風吹動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響,梢頭的鳥撲扇翅膀,叫聲似嬰兒夜啼,或似凄厲尖嚎,褚歸手臂冒起一個個細小的雞皮疙瘩,口中的背誦聲不由自主加大。

    賀岱岳敏銳的聽力在風中捕捉到了褚歸的顫抖,他壓低了手電筒,高聲呼喊著褚歸的小名:“當歸——當歸——”

    熟悉的聲音傳到耳畔,背誦停止,褚歸豎著耳朵確認方才不是幻聽,接著大聲回應:“岱岳——”

    “當歸別跑,別跑!”賀岱岳預判了褚歸的動作,“你莫看我,看路,我馬上過來。”

    他制止了褚歸跑動,自己手上的光卻劇烈搖晃起來。

    知道

    賀岱岳在向自己靠近,褚歸心中的恐懼一掃而空,緊縮的心臟剎那放松。電筒掃過的樹干與草叢不再可怖,拂過腳腕的雜草柔軟而細弱,褚歸噙著笑,像迎來了自己的守護神。

    “不怕了啊。”賀岱岳一手提過他手里東西,一手環抱著輕拍后背安撫,“我來了。”

    “二師兄以前經常給我講鬼故事。”褚歸承認他的害怕,姜自明說學醫的人要膽子大,講鬼故事是為了鍛煉褚歸的膽量。結果嚇得小當歸半夜做噩夢,哭得稀里嘩啦,罪魁禍首姜自明被褚正清罰抄了三本醫書,每本約兩指厚,密密麻麻的,抄得姜自明手酸眼花。

    褚歸如今的膽量比幼時強了些,但他跟賀岱岳的重生,是否意味著怪力亂神真的存在?

    “如果真的存在的話,我應該感謝他們給了我們重生的機會。”賀岱岳安慰褚歸很有一套,他說得老神在在,甚至朝四周拜了拜。

    “行了,我們快點走吧。”褚歸往賀岱岳身上貼了貼,“待會兒伯母在家等急了。”

    兩束光成了一束,賀岱岳牽著褚歸,低沉的嗓音充滿令人心安的力量。感受著褚歸干燥手掌的暖意,褚歸突然覺得漆黑漫長的山路變得格外美妙,至少他能夠肆無忌憚地越過朋友的限制,表現戀人之間的親密。

    密林的樹草蟲鳥,以及空氣、土地,樹林之上的夜空,他雙眼看見的一切,身體接觸的一切,皆是他們的見證。

    褚歸想通了,夜路即是歸途,他有什么好怕的呢。

    兩個自由的身影風一般穿過山崗,村落依稀亮著煤油燈微弱的火光,在夜色的掩護下,他們繼續牽著手,到家門口方意猶未盡地松開。

    快九點了,喝了杯糖水墊了墊肚子,褚歸洗了手替潘中菊針灸,賀岱岳燒火熱飯,山道上他跟褚歸餓得咕咕叫,跟打鼓似的。

    悶著頭連刨了半碗米飯,空落落的胃總算得到安撫,褚歸放緩了咀嚼的速度,夾了一筷子豇豆到賀岱岳見底的碗里,小聲叫他吃慢點。

    “今天忙壞了吧?”適應了針灸,潘中菊敢帶著針說話了,“下次要是晚了你就在公社歇一宿,不要急著回,走夜路很危險。”

    “有手電筒,看得清路的。”褚歸放了碗給潘中菊拔針,“我跟曾所長他們沒想到會來這么多人,把衛生所前門堵得嚴嚴實實的。”

    褚歸大概講了講今天的經歷,潘中菊聽得一驚一乍的,怎么那老遠的人都來啦。驚訝之余是驕傲,潘中菊拿褚歸當自家的后輩看,褚歸如此出息,她做長輩的當然與有榮焉。

    待潘中菊睡下,褚歸拖著疲憊的身體上后院洗澡,他在潘中菊面前說著不累,實則身心俱疲。田勇他們覺得褚歸看病特別輕松流暢,殊不知褚歸的大腦時刻保持著高效的運轉,患者們的病因個頂個的復雜,過度用腦導致褚歸此刻太陽穴突突地疼。

    “抬手。”賀岱岳幫褚歸解了襯衣扣子,將他扒了個一干二凈,動作

    間不帶絲毫旖旎,

    他只想著褚歸早點洗完早點躺床上休息。

    略帶些許燙意的水沖刷著褚歸的皮膚,

    熱度滲透肌理,舒服得讓人想嘆氣。

    褚歸放空大腦,仿佛提線木偶一般跟隨賀岱岳的指令行動,抬手、抬腳、轉身,往后靠——

    賀岱岳擦干褚歸身上的水跡,套上棉布睡衣:“好了,出去等我,待會兒水把你鞋子濺濕了。”

    毛毛躁躁地從頭淋到尾,賀岱岳用剩下的溫水幾分鐘搞定了自己,褚歸靠著洗澡房的門框,眼巴巴地望著賀岱岳,乖得不得了。

    “馬上就能睡覺了。”賀岱岳摸摸褚歸的耳朵,見他反應慢了半拍地打了個哈欠,眼底氤氳出一層水光,手下用力,干脆利落地抱著人回了臥房。

    后背挨著床,褚歸自覺地往里滾了一圈,腦袋里一抽一抽的,困卻睡不著。褚歸神情懨懨,如同霜凍的茄子般蔫頭耷腦。

    賀岱岳一邊揉著他的太陽穴一邊親他,以前雨天褚歸因手腕疼而失眠時,他便是這么做的。

    勾著他回應的舌尖無力地軟下去,和他睡著的主人一樣變得安靜,賀岱岳停下揉太陽穴的手,替褚歸調整了睡姿。

    雖然睡得晚了點,但得益于良好的睡眠質量與年輕身體優秀的恢復能力,昨日的疲憊一掃而空,褚歸伸伸懶腰,身邊的床空蕩蕩的,賀岱岳照例先起了床,為他做早飯。

    早上吃的是湯面團子,面粉加水攪到掛筷子的稠度,水燒開了一團團挑到水里,熟透后形狀各異的面團浮到面上,碗底放一小坨豬油、鹽、醬油,面團連湯盛到碗里,豬油與作料在面湯中融化,面團口感軟中帶彈,好吃又頂飽。

    最重要的是步驟簡單,比煮粥烙餅省事。

    賀岱岳捧著大一圈的碗陪褚歸吃了早飯:“下午收了工我去公社接你。”

    “岱岳腳程快,跑一趟費不了啥事。”潘中菊在一旁點點頭,褚歸來回奔波全是為了她,不然歇公社多方便,她相信衛生所肯定會給褚歸提供住宿。

    “嗯。”褚歸沒說什么他不害怕不用接的話,瞧母子倆的態度,他哪有拒絕的份,況且他也不打算拒絕。

    公社小學與衛生所在兩個方向,提前跟小孩們道了再見,褚歸徑直前往衛生所。排著隊的人紛紛向他問早,他們拿著昨天取的號,無需擔心出現撲上來將人圍住的場面。

    “褚醫生早上好。”見到褚歸,鄭光祖眼前一亮,“我能借用您幾分鐘的時間嗎?”

    褚歸頓了下,把藥箱的帶子重新掛到肩上:“鄭同志早,我們到院長辦公室說吧。”

    外面衛生所的員工來來往往,他們站著挺擋路的。鑒于病人已經到了,褚歸示意鄭光祖不用客套,有話直說。

    “是這樣的,我有個朋友在縣政府的宣傳科工作,我覺得褚醫生您的事跡非常具有代表意義,值得被更多的人看到……”鄭光祖的普通話帶著濃重的雙城口音,褚歸自從到了雙城,講習慣了方言,乍然聽到“您”字恍惚了一瞬,隨后謝絕了鄭光祖的好意。

    “啊?”滔滔不絕的鄭光祖懵了,他連忙掏出昨晚趁夜寫的稿子,請褚歸看一看。此等好事,褚歸怎么會不愿意呢?!

    第77章

    鄭光祖的稿子寫了兩大張,開頭以“青年醫生褚歸”為標題,正文第一段是褚歸的介紹,年齡幾何、家住何地、畢業于哪所大學,以及何時來到漳懷,并在漳懷下署的青山公社困山大隊籌辦了衛生所。

    看得出來鄭光祖私下找曾所長他們打聽過了,否則不可能寫得如此詳細。

    褚歸掃過標題與正文第一段,沒接著往下看:“鄭同志過獎了,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事,履行一位醫生基本的職責罷了,當不起你說的代表和榜樣,請務必不要與你朋友提及。如果可以的話,你能把稿子送我嗎?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么正經地寫我。”

    長方形的信紙在褚歸手中折疊,沒有物歸原主的意思,鄭光祖卻不合時宜地走了神,褚醫生怎么那么會說話啊。

    長得好、醫術好、年輕有為、……意識到褚歸的完美,鄭光祖不禁有些自慚形穢。

    “鄭同志?”褚歸喚醒走神的鄭光祖,遞還信紙,“不行的話便算了,但——”

    “行行行!”鄭光祖連連答應,“對不起褚醫生,是我冒昧了,您當我沒提過吧。”

    鄭光祖在褚歸的優點里添了個“高潔”,他做事不為名不為利,與之相比自己的思想覺悟仍待加強。

    “謝謝。”褚歸當著鄭光祖的面將稿子收好,他撒了個小謊,什么第一次有人正經寫他,無非是為了防止鄭光祖把稿子給他朋友罷了。

    拉關系失敗,但鄭光祖絲毫不沮喪,褚歸拿了他的稿子,四舍五入等于他在褚歸這掛了名。鄭光祖滿意極了,以后褚歸若一眼沒認出他,他就說“我是鄭光祖,給你寫了稿子那個”,褚歸定能立馬想起來。

    最后看了會兒褚歸替人治病,鄭光祖同曾所長辭行,昨天出來時未料到會在公社過夜,手頭的事沒做交接,他必須回縣醫院上班了。

    鄭作縣醫院派來的核查人員,鄭光祖做事毫無高高在上的姿態,言行親和有禮,曾所長對他的稱呼從起初的鄭同志,到現在一口一個小鄭,邀請他空了常來衛生所坐坐。

    鄭光祖問了他許多關于褚歸的事,曾所長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臨行前特地送了他一個內部消息——褚歸每月十五號會在衛生所坐診。

    固定坐診的日期他們原來是打算對外公布的,但昨日的情形迫使曾所長臨時建議褚歸更改了主意,零散來的病人已經超乎尋常了,若公布了坐診日期,所有人趕著十五號來,衛生所豈不是要被擠破?

    褚歸認為曾所長過慮了,論名氣,他遠不及京市的老前輩們,他爺爺那群人,隨便拉一個出來,他都只有靠邊站的份,也沒見病人天天堵著他們不是。

    再者生了病講究一個及時送醫,哪有拖著病不治,非舍近求遠來找他的。

    昨天的病人里,一部分的確是聽了傳言慕名而來的重癥患者,但得了小病專門排隊湊熱鬧的人同樣不少。人坐下了,脈把了,褚歸又不好說你的病太簡單,去找其他醫生治。減掉在湊熱鬧的病人身上花費的時間,褚歸昨日頂多忙到下

    午四五點。

    “你固定坐診日期他們難道就不湊熱鬧了?”曾所長覺得褚歸對自己的吸引力沒有明確的認知,

    “昨天至少有十個人問了我你有沒有對象。”

    公布了日期,

    屆時說媒的豈不是一逮一個準。

    現在正是外界對褚歸興趣最高的時候,待時間久了,風頭吹過了,褚歸的根扎深點、扎穩點,再公布也不遲。

    面前著了涼的大姐屁股黏在板凳上,眼神絲毫沒落在藥方上,她盯著褚歸地臉,極其熱情地介紹著她的娘家妹妹,今年十九歲,長得好看不說,為人勤快大方,左鄰右舍沒一個不夸的:“正巧褚醫生你單著,我下午帶她來跟你見一面?”

    “不用了。”褚歸面容冷淡,把藥方交給田勇,“你帶她去抓藥。下一位。”

    “褚醫生,不然你喜歡啥樣的你告訴我,我幫你介紹。”大姐仍未放棄,后面的病人嫌棄地將她從凳子上撬了起來。

    褚歸耳根子得以清凈,果然曾所長是對的。田勇領大姐到了抓藥的柜臺,沖曾所長悄悄比了個三,今天上午第三個借看病給褚歸說媒的了。

    “我咋不知道我們公社有那么多單身的好姑娘?”張川家里近日在替他弟弟張羅找對象的事,他媽發動了七大姑八大姨,愣是一個沒合適的。

    要么家里一堆弟弟妹妹,嫁過來了要幫襯娘家要么看張川在衛生所上班,女方要求得安排工作,臨時工、正式工他們不挑要么和他弟對不上眼。

    像他們給褚歸說的那種優秀的姑娘,張川家里是一個沒遇到。

    “褚醫生是香餑餑啊。”別說大姐了,誰不稀罕能跟褚歸做親戚,田勇壓低了聲音,“我媽昨天晚上說讓小妹今天中午來給我送飯,她打的什么算盤我能不清楚?衛生所有食堂,我上班以來從沒送過飯。不年不節的,咋偏偏挑褚醫生在衛生所的時候想著送飯了?”

    “那你答應了嗎?”張川失笑,幸好他底下的妹妹嫁人了,否則他媽估計會跟田勇媽一個德行。

    “我敢答應嗎?”田勇瞪大眼睛,“褚醫生什么條件,我小妹什么條件?我倒是希望褚醫生能看上我小妹,但我不能恩將仇報。”

    田勇小妹張川是認識的,一個被家里嬌慣的小姑娘,長得挺乖巧的,脾氣卻不大好,有些任性,經常煩得田勇頭疼。

    張川想象了一下褚歸與田勇小妹在一起的畫面,似乎真的算恩將仇報了。

    “我跟我媽直說了,小妹配不上褚醫生,我媽生氣把我罵了一頓。”田勇無奈,“我猜我媽肯定沒死心,我眼皮跳了一上午,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我要破財了。”

    田勇按著左眼皮回到褚歸邊上繼續幫忙,褚歸注意到他時不時抬手按按眼皮,趁病人更換的間隙問了一句。

    “沒啥。”田勇用力閉眼,同張川肆無忌憚開玩笑的他面對褚歸莫名拘謹,“眼皮跳,不用管它。”

    “我看看。”褚歸拿帕子擦了擦手指,摸向到田勇的左眼皮,“以前跳的次數多嗎?”

    脆弱的

    眼部突然遭受外人的觸碰,田勇條件反射地躲了躲:“不多吧,偶爾跳兩下。”

    褚歸嗯了聲,指腹掠過眼皮,在眉毛周圍的穴位處輕重適度地揉了數秒:“自己接著輪流按一分鐘。”

    田勇照做,心里默數了六十秒,接著松手:“哎,真的不跳了!”

    褚歸查看著病人的舌苔,無視了田勇的驚訝,眼皮痙攣而已,按摩放松緩解即可。

    眼皮不跳了,他不用破財了,田勇捂了捂荷包,決定明早獎勵自己去飯館吃碗面,飯館的雜醬面他百吃不厭。

    臨近中午,田勇站到衛生所門口探頭探腦,生怕他媽一意孤行讓小妹來送飯。炙熱的陽光曬得他頭頂發燙,衛生所前的街道左右行人寥寥,田勇放下心,看樣子他小妹不會來了。

    田勇的行為落在曾所長眼里很是怪異,他停下喊了一聲:“田勇,你不吃飯在門口張望啥呢?”

    “來了。”田勇麻溜地轉身,“所長,食堂今天中午有什么好菜嗎?”

    “好菜有是有,但你再磨蹭一會兒能不能吃到我就不知道了。”曾所長故意嚇唬田勇,見他火急火燎地往食堂跑,自己提步慢悠悠跟在后面。食堂的菜量是按人頭來的,哪少得了田勇的份。

    有一說一,衛生所食堂師傅的手藝并不差,尤其是在曾所長為招待褚歸提高了伙食費的預算以后。油水充足,師傅的手藝發揮了個十成十,炒出來的菜香飛了。

    可惜的是師傅是純正的雙城廚子,做菜習慣了用辣椒,聽曾所長說要讓褚歸吃好喝好他犯了半天的愁,勉強琢磨了兩個不辣的菜。昨天中午做的魚香肉絲,褚醫生忙著看病,草草吃了,不知到底合不合他的胃口。

    今日師傅使盡渾身解數,早早泡了豆子磨豆漿點豆花,在衛生所當廚子前,他做了幾十年的豆腐。平時有人夸他做飯好吃時,他總是把頭一仰,拔高了調子,自得地回一句“那是你沒吃過我做的豆腐”。

    雙城的豆腐是用鹵水點的,鹵水的用量與點鹵水的手法細節決定了豆腐成品的好壞,要達到嫩而不散、凝而不實的完美狀態,沒個成百上千次的經驗是做不成的。

    白嫩嫩的豆花裝在泥褐色的土瓷碗中,表面光滑如玉,除此以外別無他物。

    直接吃嗎?褚歸拿著勺子猶豫著,師傅望著褚歸抬手比個了吃的動作,迫不及待地想得到褚歸的反饋。

    勺子毫不費力地戳破了豆花,在勺子里顫巍巍地搖晃,豆腐特有的清香飄至鼻尖,褚歸送入嘴里,牙齒尚未用力,抿爛的豆腐花已順著舌頭流入喉嚨。

    甜的,澆了糖水?褚歸喝過甜的豆漿,第一次吃甜的豆花,舌尖回味了片刻,褚歸給出評價:“挺好吃的。”

    繃著臉的師傅立馬笑開了花,端著盛糖水的缸子問褚歸夠甜嗎,不夠的話他加勺糖水。

    “夠了。”向來吃咸鹵的褚歸感覺淡淡的甜味恰好合適,加了反而嫌膩。

    甜豆花是開胃小吃,正經下飯菜是師傅做的減辣版肉末豆腐,田勇一個勁推薦褚歸試試把肉末豆腐拌到飯里,不好吃他把名字倒過來寫。

    褚歸看了看田勇碗里的狼藉,果斷搖頭。田勇推薦失敗,大大吃了一口拌飯,暗自可惜褚歸無法體會其中的美味。

    肉末豆腐不拌飯,生活還有什么樂趣!!

    第78章

    第二日的人比昨天少了些,五點零六分,最后一個病人離開了衛生所,藥材盤點、病例匯總等雜事有他人負責,褚歸起身活動活動筋骨,準備沒人來的話他便先走了。

    “這豆腐你拿點回家吃。”中午剩下的豆花師傅脫水壓成了老豆腐,切成鋁制飯盒的大小,分裝了一些,曾所長他們各得了兩塊。

    “不用了曾所長——”褚歸在推拒方面明顯不是曾所長的對手,僅兩個回合后,豆腐到了他手上。不過師傅在分裝時包含了褚歸的份,他拿的并不是誰讓出來的。

    提著豆腐走了數十米,路過供銷社,褚歸突然想到昨夜他與賀岱岳二人半路肚子餓得此起彼伏的滑稽畫面,調轉腳步進去稱了點散裝糖。公社的人大多不怎么富裕,像褚歸在京市常見的罐裝餅干等零食在小供銷社幾乎瞧不見身影。

    下了工,賀岱岳回家換了身衣服,村里今天組織挖水渠,他衣服上全是泥灰,滿身汗漬。若褚歸仍在衛生所,他臟兮兮的去了,豈不是給褚歸丟臉。

    沖澡時賀岱岳抬胳膊嗅了嗅身上的味道,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上輩子他和褚歸剛睡一張床的那段時間。

    入冬的困山村不見雪,但風吹著冷氣直往骨頭縫里滲,叫人恨不得把衣服連棉被一股腦地裹身上。褚歸是夏天來的,未曾領會過南方冬天的威力,覺得不下雪的地方冷不到哪去。

    京市的人為他寄來了御寒的衣物,小半年間褚歸陸陸續續收到了一些匯款單和各類票證。不過彼時韓永康他們手頭也不寬裕,助力有限,褚歸的薄棉被秋天用還好,冬天是絕對不行的。

    賀岱岳好心提醒,褚歸不信,某夜大降溫,他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場凍。為了防風,褚歸關緊了牛棚的門窗,連縫隙都用茅草填了,他不敢生火取暖,薄棉被下的被窩如同冰窟,他抱著胳膊腿縮成一團,在寒冷冬夜中瑟瑟發抖。

    熬到后半夜,褚歸不冷了,反而是渾身發熱。早起的賀岱岳從自留地回來,他煮了鍋粥,喚褚歸起床吃點熱乎的。

    賀岱岳在門口喊了數聲,屋里遲遲沒有響動。擔心褚歸出事,賀岱岳用力撞開門,見褚歸在床上燒得人事不省,一張臉紅得像煮熟了的蝦,額頭燙得能煎雞蛋。

    高燒令褚歸難受得直哼哼,褚歸聽他胡亂地喊著爺爺奶奶,一會兒又說著罵人的渾話,大顆的淚珠溢出眼角滑落至鬢發,賀岱岳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了一把。

    賀岱岳卷著被子把人抱到了自己的床上,他摸了摸褚歸的背心,人不知道燒了多久,衣服已經濕透了。

    艱難地在被子里將褚歸扒干凈,賀岱岳兌了盆熱水幫他擦身,再給他換上在灶臺邊烤暖和了的衣服。接著夾了炭到臥房,屋子里的溫度逐漸上升,涼水里浸了的毛巾在額頭上輪換,褚歸安靜了片刻,身上的溫度慢慢褪了下去。

    賀岱岳松了口氣,村里除了褚歸沒別的醫生,他要是高燒不退,賀岱岳就得叫人送他去公社了。

    要是他沒跛腳多好,賀岱岳深深地望了眼

    自己的右腳,

    他好不容易接受了身體的殘缺,

    卻在此刻重新體會到了適應期的無力感。

    “冷……”床上的褚歸抖著寒冷,賀岱岳放了一半的心立馬提到了嗓子眼。

    他找出了柜子里的另一床棉被,兩床沉甸甸的棉被壓著,褚歸眉頭皺得更緊,賀岱岳很少生病,他照顧人的經驗約等于無,在部隊里學的急救知識此刻完全派不上用場。

    “褚歸……褚歸……你醒醒。”賀岱岳輕拍褚歸的臉蛋,“你醒醒,告訴我要怎么做?”

    或許是褚歸意志頑強,在賀岱岳持續的呼喚中,他艱難抬起灌了鉛的眼皮:“賀岱岳,你怎么在我床上?”

    賀岱岳此刻的姿勢是一手撐著床半趴在褚歸的身邊,他顧不上跟褚歸爭論誰在誰的床上:“你發燒了,一直喊冷,你有藥嗎?”

    褚歸努力凝聚意識,他大概明白了自己此刻的處境:“有,在我床邊的柜子里,白色瓶子那個。”

    幸好褚歸平日里制了些藥丸,治風寒的、治風熱的、治腹瀉的……偶爾村里人有點小毛病,吃幾粒對應的藥丸就行,省得熬藥。以及小孩子怕苦,吃藥丸沒那么抗拒。

    褚歸用的柜子是賀岱岳從自家搬的,潘中菊去世后他一個人生活,閑置了不少東西。

    柜子的左邊放著褚歸折疊整齊的衣物,右邊則是書和藥,賀岱岳沒動其他,僅拿了褚歸說的白色瓶子。

    喂褚歸吃了藥丸,賀岱岳看出褚歸勉力與困意做對抗,按著他的肩膀使人躺下:“睡吧,別的等身體好了再說。”

    褚歸含含糊糊地道了聲謝,閉眼很快睡了過去,醒來時整個人舒服了許多,雖然四肢軟綿綿的,但腦袋徹底清朗了。

    賀岱岳不在,褚歸轉著腦袋打量他第一次涉足的房間,地上的火盆積了一層碳灰,表示他睡了很長一段時間了,木炭泛著火光,從燃燒的痕跡判斷應該是不久前新添的。

    墻邊靠著個大衣柜,跟他用的那個差不多。褚歸不知道的是,這兩個衣柜是賀岱岳的母親結婚時,賀岱岳的舅舅為她打的嫁妝,所以柜子的用料與形狀皆是一致的,不過使用的頻率不同,導致外表成色略有區別。

    賀岱岳的房間跟他的人一樣不拘小節,門口傳來腳步聲,褚歸視線隨之轉移,正正撞進賀岱岳的眼里。

    “你醒了。”賀岱岳的驚喜溢于言表,他兩步走到床邊,探向褚歸的額頭,“不燙了,好點了嗎?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沒有,我好多了。”賀岱岳的指腹的老繭擦到了褚歸的眉心,粗糙而溫暖的觸感讓褚歸心頭猛地一跳,他不自覺垂眼躲開賀岱岳的目光,手肘撐著床試圖坐起來,“對不起,今天給你添麻煩了。”

    說著褚歸抬手掀起被子的一角,賀岱岳一把伸手壓住:“你剛退燒,外面冷,注意點比較好。”

    褚歸睫毛微顫,賀岱岳的手好大,手指長而有力,粗壯的指關節根根分明,手背的筋脈突起,沿著手腕而上,消失在青色的衣袖間。

    在賀岱岳的手掌之下,

    褚歸蜷了蜷指尖,

    他的手被褚歸整個遮住,

    掌心是柔軟的棉被,掌背是賀岱岳粗硬的皮膚,兩種截然相反的觸感在對比之下愈發鮮明。

    賀岱岳按住的是褚歸未受傷的靈活的左手,盡管參與了村上安排的勞作,相較于賀岱岳常年干粗活,褚歸的手背依然稱得上細膩。拋開以往遞接物品時不經意的觸碰,他們好像是第一次“握手”,賀岱岳思緒飄忽,沒留意到他的手忘記了移走。

    褚歸的咳嗽打破了沉默的氛圍,他的嘴唇因發燒出汗而變得有些蒼白干涸,賀岱岳拿過床頭柜上的搪瓷杯,碰了碰杯壁后遞給褚歸:“喝吧,晚飯馬上好了,我給你端過來。”

    晚飯?褚歸嗆了一下,他竟然睡了這么久嗎?

    “慢點。”賀岱岳不假思索的扶住晃動的水杯,“嗆著沒?”

    褚歸擺擺手把嘴里的水咽下去,蒼白的臉頰攀上兩抹血色,顯得多了些生氣。

    晚飯最終是褚歸去堂屋吃的,他沒有在床上吃東西的習慣,尤其是別人的床。桌上的菜色是前所未有的清淡,不見丁點紅色辣椒的影子,自從與褚歸搭伙吃飯后,賀岱岳地里的辣椒基本全叫賀大伯他們摘了。

    賀岱岳掩了堂屋的門,屬于傍晚的天光透過門縫灑在地面,點亮的煤油燈立在褚歸的對面,清淡的飯菜籠上一抹暖色,看上去多了些滋味。

    接近一天一夜未進食,褚歸渾身上下都透著股疲軟勁兒,賀岱岳頻繁夾菜讓他多吃點,瘦得要被風吹走了。

    褚歸生病食欲欠佳,喝完碗里的粥已到極限,結果一松手,就被賀岱岳續了半勺。

    “我實在吃不下了。”褚歸比了比喉嚨,“到這了。”

    賀岱岳把他的半勺扣自己碗里:“稀飯不抗飽,我煮了多的,餓了跟我說。”

    半勺粥不過賀岱岳一口,褚歸幫忙收碗,賀岱岳哪會讓病患做事,他哐哐幾下將碗摞到一塊,捧著進了廚房。

    褚歸亦步亦趨,在賀岱岳洗碗時垂涎地望著鍋里的熱水:“我想洗個澡。”

    “我不是給你擦過身了么?”賀岱岳扭頭望著褚歸,“你感冒沒好,不能洗澡。”

    “你幫我擦身了?全身?”只在小時候讓安書蘭洗過澡的褚歸耳根發燙,簡直太難為情了。褚歸貼身的衣服大多是一個款式,賀岱岳不說,他還沒發現自己換過了。

    “不然呢?都是男人,有啥好害臊的。”賀岱岳一臉坦蕩,腦子里想的卻是褚歸真白啊,從頭白到腳。

    褚歸無從反駁,他扯了扯衣擺,選擇退而求其次,不洗澡了,打盆熱水再擦一擦。他出了兩次汗,一次是發燒熱的,一次是兩床被子悶的,不擦一下他渾身難受。

    賀岱岳舀了盆熱水端到臥房,屋里燒著炭,不怕受涼:“你先擦,我去給你拿衣服。”

    “謝謝。”褚歸掩上房門,看著炭火盆與熱水嘆了口氣,他欠了賀岱岳好多人情了,怎么還得清啊!

    大不了他活多久還多久,還不完的下輩子接著還,做牛做馬,甭管怎樣直到還完為止。褚歸破拐子破摔地想到,否則他能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呢。!

    第79章

    “你擦完了嗎?”賀岱岳拿著衣服扣手敲門,褚歸醒著,他得稍微注意下分寸。

    “擦完了。”褚歸的聲音在門后響起,一只修長細白的手連同小臂伸出門縫,“麻煩你了。”

    “跟我客氣啥。”賀岱岳揉了揉鼻子,把衣服放到褚歸手上,“拿穩了。”

    衣服上的暖意從手掌傳到臉上,褚歸穿好衣服打開房門,倚在門口的賀岱岳瞧過來,視線在褚歸身上轉了圈,似是在確認他的衣服有沒有穿反。

    褚歸轉身準備端了用過的洗澡水上后院倒掉,他右手不太能使勁,因此簡單的動作做起來比正常人吃力。

    “我來。”賀岱岳將褚歸撥到一旁,輕松端起了木盆,邊緣的地面濺濕了一塊,顏色比旁邊的要深,“你小心點,別踩到摔了。”

    他的背影一瘸一拐,卻走得極穩,褚歸心中滿是遺憾,要是他腿沒瘸該多好。

    燒退了,飯吃了,澡擦了,褚歸抱著換下的衣服準備回牛棚,那才是他待的地方。

    “然后回去凍個半死,接著發燒。”賀岱岳語氣里帶了情緒,為褚歸胡亂折騰自己的身體,“你不想要命了?”

    褚歸喉頭發堵,他哪不想要命了,賀岱岳照顧他一天已是仁至義盡,他怎么好意思繼續添麻煩。

    賀岱岳一看褚歸的神色,心里的那點情緒瞬間化成了泥,他抽走褚歸的手里的衣服放到邊上:“今晚在我屋里睡吧,牛棚太冷了,我也沒多的被子借你。”

    蓋一床被子的賀岱岳睜眼說瞎話,反正他不能讓褚歸回牛棚睡,萬一夜里復燒都沒人知道。

    褚歸對他的話毫不懷疑,欠的人情下輩子還不完了,要下下輩子了。

    冬天夜里冷,沒什么事不如早點上床躺著。用鍋里剩下的熱水泡了腳,賀岱岳指了指床,問褚歸睡里面睡外面。

    褚歸表示客隨主便,賀岱岳于是讓他睡了里面,若是褚歸睡相不好,他在外面能擋一擋,免得人半夜滾床底下去。

    “你先睡吧,我想把衣服洗了。”褚歸白天睡太久,這會兒不困,他衣服僅有寥寥數套,今天一下換了兩身,冬天衣服干得慢,不趕緊洗了的話過幾天沒換的了。

    褚歸的窘迫現狀賀岱岳一清一楚,他拉住褚歸在床沿坐下:“你上午換的衣服我洗了,這兩件明天順手搓了就是,大冬天的用冷水洗澡,你不怕長凍瘡啊,你長過凍瘡嗎?”

    “沒長過。”京市的冬天最低溫通常在零下十度左右,褚歸出門手套、耳罩、帽子全副武裝,壓根不給凍瘡機會。

    “我長過。”賀岱岳張開手給褚歸看他的手上皮膚顏色偏紅的部位,那是凍瘡留下的痕跡,“部隊野外訓練,零下十幾一十度,雪嘩嘩往身上砸,我兩只手長滿了凍瘡,腫得跟胡蘿卜一樣。白天冷沒啥感覺,晚上放被子里,手暖和了才叫受罪,撓心撓肺的癢,又不能抓,想放火里烤放冰凍。”

    賀岱岳說的時候表情齜牙咧嘴的,褚歸聽得直皺眉:“沒有凍瘡膏

    嗎?”

    “有,但不夠用,我們當時新兵營的幾乎一半以上的人長了凍瘡,根本分不勻。長了好,好了長,我長了兩年,第三年適應了那邊的氣候,沒長了。你第一年來雙城,莫以為雙城冬天沒京市冷掉以輕心,雙城的冷凍骨頭,你不防護照樣長凍瘡。洗衣服最好用熱水,我屯的柴多,你盡管燒。”

    對賀岱岳而言,洗褚歸的那幾件衣服根本不算事,褚歸愛干凈,衣服基本上不臟,漂過一次水清亮亮的。但褚歸講禮數,自己的衣服自己洗,賀岱岳能做的只有勸他用熱水。

    褚歸不想長凍瘡,遂答應了:“你下次砍柴叫我,我跟你一起。”

    賀岱岳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你要上廁所嗎,不上的話躺床上去吧,我把煤油燈吹了,省點燈油。”

    “好。”褚歸脫掉夾襖跟毛衣,掀了被子躺到床里側,賀岱岳吹了燈,窸窸窣窣地鉆進被子里。

    冷風被厚重的棉被隔絕在外,褚歸手腳冰涼,他下意識縮了縮腳,卻踢到了賀岱岳的腿上。

    賀岱岳好暖和,褚歸羨慕地往后挪,他身上冷冰冰的,還是離賀岱岳遠點。

    “你腳咋這么冰。”賀岱岳用自己的腳碰了碰褚歸的,被涼得一個激靈,“你睡過來點,我火力旺,你睡過來我幫你暖一下。”

    那多不好意思,褚歸猶豫兩秒,貪戀溫暖的身體誠實地朝賀岱岳蹭過去。

    賀岱岳**,夾住褚歸的腳,手捉著褚歸的手腕貼到腰上:“熱乎嗎?”

    “熱乎。”褚歸的下巴貼著賀岱岳的肩膀上下擺動,他很久沒睡過如此溫暖的被窩了,太舒服了。

    褚歸飯后吃了藥丸子,本擔心白天睡多了晚上會失眠,結果在賀岱岳烤火爐的烘烤下迅速入睡,一睜眼直接天亮了。

    被子里仍有賀岱岳的余溫,褚歸躺到了外側,懶洋洋地不想起床。他吸了吸發堵的鼻子,藥丸并非仙丹,他的感冒估計要持續個兩三天。

    賀岱岳帶著一身的寒風推門而入,他出去了一趟,鞋面沾著露水,他在門口停下,以免褚歸沾染到外面的寒氣。

    “我幫你跟村上請了假了,你今天好好在家里休息,早飯鍋里溫著的,你記得吃,中午飯等我回來做。”昨天為了照顧褚歸,賀岱岳沒去上工,今日得去了。

    “你嘴怎么了?”褚歸的視線定在賀岱岳的嘴角,“上火了嗎?”

    “大概是吧。”賀岱岳假裝隨意道,昨夜蓋兩床被子他熱得直冒汗,怕褚歸著涼又不敢減一床,只能偷偷掀掉半床,伸只手到鋪蓋外散熱,一夜過去,他嘴角成功長了個火瘡。

    “等等,我那有消炎的藥膏,黑陶罐子裝的。”褚歸拿出被窩里的毛衣往身上套,“你自己抹藥方便嗎,要不拿過來我幫你抹吧。”

    賀岱岳頂著抹了藥的火瘡下了下了地,褚歸洗掉手指上的藥膏,轉頭往后院一看,昨日換下的兩身衣服整整齊齊地在竹竿上搭著。一套摸著半干,一套濕噠噠的,明顯是早上剛洗。

    吃了賀岱岳留的雞蛋羹

    和糖餅,

    ∷∷,

    跟以往不同的是,今日打掃的范圍新增了賀岱岳的臥房。

    按理打掃完褚歸應該回牛棚,但他突然舍不得走了,思索片刻,褚歸決定任性一次,他上牛棚取了紙筆,拉上門,瞧著四下無人,飛快地沖向賀岱岳的堂屋。

    雖然賀岱岳說了中午回來做飯,然而褚歸哪能真當甩手掌柜,他提前燜了飯,擇好菜等賀岱岳,現在炒待會兒得涼了。

    賀岱岳忙不過來時褚歸做過幾次飯,味道嘛,餓了吃啥都香。

    房頂的煙暴露了褚歸的行跡,賀岱岳穿過堂屋,坐在灶前寫著什么的褚歸聞聲抬頭,灶膛的火光將他的臉烤得紅撲撲的,像熟透了的蜜桃,咬一口水汪汪甜滋滋。

    “你下工了。”褚歸把紙筆塞進棉襖的大口袋中,拍拍褲子上的柴灰,“飯我燜好了,我燒火你炒菜?”

    “行。”賀岱岳看到撕成塊的蓮白用筲箕裝著,小碗里是切碎的蒜末,盆里有淘洗干凈的冬寒菜,素得人眼睛發綠,“碗柜里不是有肉嗎,怎么沒弄?”

    褚歸沉默以待,那種心臟被軟繩輕輕束了一下的感覺又來了,賀岱岳往鍋里倒了瓢水,取出肉放到菜板上:“廚房的東西你隨便用,我倆搭伙吃飯,你啥時候見我背著你吃獨食了?”

    灶膛的火嗶嗶啵啵地燃燒著,鍋里的水沸騰翻滾,賀岱岳下入勾了芡的肉片,他吃肉喜歡吃肥點的,瘦肉煮的肉片湯是為誰不言而喻。

    是夜,賀岱岳用褚歸感冒沒好的借口再次留住了人,脫衣上床,屬于賀岱岳的氣息在他的領地蔓延。

    賀岱岳正要像昨晚那樣給褚歸取暖時,身邊的人小幅度扭了扭,語氣帶著試探:“你今天下了地,不用洗個澡嗎?”

    干什么洗澡,大冬天的。賀岱岳愣了下:“我前天晚上洗了,今天的活不累,沒怎么出汗。”

    說著說著賀岱岳遲疑了,他扯著衣服的領子聞了聞,莫非他身上的味熏著褚歸了?

    褚歸干巴巴地哦了聲,賀岱岳身上其實沒什么不好的味道,干干爽爽的,帶著陽光的氣息。褚歸暗暗懊惱,他瞎問啥呢,管人家干完活洗不洗澡。

    “算了。”賀岱岳認命般地探口氣,“我打水擦擦,換身衣服成嗎?”

    褚歸撲了個空,錯愕看向詢求他意見的賀岱岳,領會到賀岱岳話里的意思,褚歸頓時尷尬得手足無措:“不用,你就這樣睡吧,我隨口說說的。”

    似是為了證明他的真誠,褚歸抓著賀岱岳的胳膊,湊上前貼著他的脖頸深深吸了一口氣:“真的沒有味道。”

    褚歸貼得急,嘴唇和鼻頭重重印在賀岱岳的頸側,青筋跳動,賀岱岳觸電般地僵住了身體。靈敏的感官在此刻無限放大,唇瓣柔軟,鼻尖微涼,呼吸噴灑的濕熱……

    賀岱岳的靈魂仿佛被褚歸吸的那口氣勾走,一秒、兩秒、三秒,賀岱岳逃下床:“我去上個廁所。”

    “哎!”褚歸眼睜睜地看著賀岱岳穿著單衣跑了出去,賀岱岳不是上過廁所了嗎?他不像腎有問題的人啊。

    賀岱岳打了個寒顫,靈魂歸位,頸側一跳一跳的,他沾水拍了拍,重新回到被窩。

    褚歸故作不經意地捏住賀岱岳的手腕,腎確實沒問題,好得不得了,但火氣有點重,明天挖兩棵茅草根給他煮水清清火。!

    第80章

    茅草根水帶著淡淡的甜味,賀岱岳至今沒察覺褚歸偷偷把脈的小動作,他單純以為褚歸是見他嘴上長了火瘡才煮了茅草根水。

    不過以后他都用不著喝了,賀岱岳咧著大白牙笑了笑,一身清爽地出了洗澡間。

    “媽,我去接當歸了,等下晚飯大伯娘會送來,我同她說過了。”賀岱岳來不及做飯,把潘中菊晚飯托付給了大伯娘。

    潘中菊應好:“路上慢點。”

    賀岱岳在半道遇見了放學的小學生組,明天周日學校放假,小孩們激動無比,雀躍得像動物園里關了六天的野猴子。

    “幺爸你去哪?”賀聰捏著根枯枝,玩夠了拿回家能當柴燒,他年紀小,很容易受到大牛他們的感染,跟著跑跑跳跳的,滿額頭的汗。

    “我去公社接你們的褚醫生。”賀岱岳錯身讓路,“路上別貪玩,早點回家。”

    小孩們得了答案,繼續你追我趕地跑了,風中傳來他們的對話——

    “原來褚醫生也要人接!”

    “我從來沒讓人接過!”

    “我也沒有!”

    對,你們沒人接,褚歸有。

    賀岱岳悶頭往前,接著走了約莫十分鐘,便發現了褚歸的身影,他加快腳步,自然地把人牽住。

    “今天這么早?”賀岱岳取下褚歸肩上的藥箱,“盒子里裝的是什么?”

    “病人沒昨天多,就早點下班了。盒子里裝的豆腐,衛生所食堂的師傅做的,我中午吃了甜豆花。”褚歸興致勃勃地分享著他的甜豆花初體驗,“第一口吃感覺有點怪,但整體還好。”

    “家里有豆子,鐵蛋奶奶會點豆腐,你喜歡吃改天請她幫忙做一鍋。”說到鐵蛋奶奶,賀岱岳提了一嘴方才碰到了賀聰他們,兩個成年人步調一致,絲毫沒有追上去的意思。

    褚歸抬了抬手里的豆腐:“走快了會把豆腐弄碎。”

    為了不弄碎豆腐,四條長腿愣是走出了能踩死地上螞蟻的速度,褚歸想起他在供銷社買的糖,叫賀岱岳停下,打開藥箱抓了幾顆。

    褚歸買的是供銷社最貴的酥糖,表面白白的,帶著一縷一縷的紋路,咬開中間是褐色的芯,跟褚歸吃過的大白兔奶糖沒法比,但比普通硬糖強。

    到家時潘中菊吃過了晚飯,賀岱岳拿中午的剩飯炒了盆蛋炒飯,配碗空心菜豆腐湯,簡簡單單地填飽了肚子。

    經過一個半療程的治療,潘中菊眼前的光影清晰了許多,至少她能分辨哪個輪廓是褚歸哪個輪廓是賀岱岳了。

    “他們說當歸長得好看,哪天我眼睛好了,一定要認認真真瞧瞧我們當歸具體是個什么模樣。”潘中菊憧憬著未來,天麻喵喵叫了一聲,潘中菊樂呵呵地摸摸它的尾巴,“對對,不能忘了我們的天麻。”

    在賀岱岳家養了一個月,天麻差不多有賀岱岳一個半巴掌長了,身上的炸毛柔順了不少,脫離了奶貓的模樣,依舊愛撒嬌,褚歸時常擔心它打不過耗子。

    天

    麻甩了甩尾巴,然后在褚歸腳邊往地上一躺,舉著四肢露出白肚皮。

    褚歸的手落到了白毛毛上,來回挼了幾下,打不過老鼠便打不過老鼠吧,嚇一嚇得了。

    第三日的病人明顯不及前兩日,本社的人愿意來的全來過了,衛生所的大門恢復了往日的情形。田勇卸了勁往椅子上一坐,癱著腿打哈欠。

    如果此時來上一場雨,或者降降溫,那叫一個舒坦。

    趁著沒病人,褚歸整理著他近日所得,有幾個特殊病例值得他寫到信里與褚正清他們交流一番。

    張川踹了下田勇的椅子,沖他使眼色,人褚醫生那么勤奮,他偷懶像話么。

    田勇的悠閑夢碎了一地,望著桌上的資料愁眉苦臉:“褚醫生,你真放心把那些人的復診一起交給我們啊?” ??”

    褚歸干脆道,他心里有數,真正棘手的一批他拿著呢,定了十天后統一復診。

    鄉社的人時間精力有限,病入膏肓瞧著沒多久活頭的,無論是病人自身與家屬均心照不宣地放棄了求醫,而凡是能來到褚歸面前的,說明都還有得治。

    上半日在平靜無波中結束,田勇聞著食堂傳來的香味流口水,屁股蠢蠢欲動。

    “哥——”一道清脆的女聲打破了田勇的慶幸,田小妹拎著飯盒,目光掠過田勇,定定地落在右側的青年身上。

    從她的角度,穿著襯衣的褚歸帶著與整個衛生所截然不同的氣質,像小麥地里長了一株高粱那般引人注目。

    “你咋來了。”田勇一個健步擋在田小妹眼前,推著她往外走,“吃了飯了嗎,你不是一直想上飯館吃一頓,走,今天大哥我請客。”

    田勇內心滴血,原來褚醫生的醫術破除不了封建迷信,他的錢包終究有一劫。

    “哎呀哥,你別推我,媽讓我來給你送雞湯。”田小妹掙開田勇的手,把飯盒往他懷里一塞,眼睛望著褚歸的方向,“哥,那位醫生是誰啊,我怎么以前沒在你們衛生所見過。”

    裝,你接著裝。田勇揣著燙手山芋似的擱下飯盒,雙手抓著田小妹的肩膀擰著她轉身:“那位醫生是你不認識的人,啊——”

    田小妹一腳踩到了田勇的鞋上,疼得田勇大叫,不由自主地松了手。等他腳上的痛勁稍緩,田小妹已站到了褚歸的桌邊。

    “田家小妹,你不是來給你哥送雞湯的嗎?”張川及時出場,他一個外人,窩里橫的田小妹不好對他動手動腳。

    田小妹的背后的田勇瘋狂對褚歸做手勢,示意他趕緊走,褚歸雖然覺得莫名其妙,但仍是順了他的意。

    “你們干什么呀!”見褚歸離開,田小妹生氣地跺腳,她不傻,看得出來田勇和張川在阻攔她接近褚歸。

    田小妹委屈得雙眼通紅,撞開田勇頭也不回地跑了。

    “完了,她指定找我媽告狀去了。”田勇一臉糟糕,“張川你幫我給所長請個假,我得馬上回家一趟。”

    田小妹性子不合適是一回事,另外看褚歸拒絕介紹時的態度田勇清楚褚歸根本沒有談對象的念頭。他媽老想著褚歸跟自己是同事,關系和其他人不一樣,他要是不回去,讓他媽找到衛生所來,萬一弄巧成拙,他往后怎么面對褚歸。

    問診室外的褚歸此時大致理解了剛剛是怎么個情況,張川代田勇道了歉,險些讓田小妹打擾到褚歸。

    “沒事。” ??”

    田小妹指著田勇,“我好心給他送雞湯,他倒好,我有他當哥哥我倒了八輩子霉!”

    田勇被田小妹歪曲事實的話激起了火氣:“我當你哥是你倒霉?你良心長到狗肚子里了,我有哪點對不起你的?”

    “你眼巴巴地湊到褚醫生邊上,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干啥?你自己幾斤幾兩你心里沒個數,你捫心自問你配得上褚醫生嗎?人褚醫生京市正經大學畢業,你什么學歷?褚醫生中醫世家,我們什么家?你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你憑什么配褚醫生?媽天天說你長得漂亮,合該嫁城里人,你真當自己是嬌小姐了?你看看周圍的姑娘,她們在家過的什么日子,她們嫁的什么人,你比她們優秀在哪?”

    “你要嫁到城里,我到處打聽誰有認識的男同志,你呢,你不是嫌人家長得普通,就是嫌人家工作一般,感情別人全是癩疙寶,你是天鵝肉?”

    一通責問訓得田小妹母女倆目瞪口呆,田勇故意把話往難聽往扎心了說,他要徹底把田小妹罵醒,再讓田小妹這樣下去,人得廢了。

    “褚醫生不會看上小妹的,你們趁早死了這條心。”田勇氣得腦袋發暈,他重重放下手,緩了語氣,“媽,小妹十九了,該懂事了,她總得自己過日子,你仔細想想吧。”

    田小妹的哭聲在田勇的責問中停住,待她反應過來田勇說了些啥時,哭得更大聲了。田媽一面安慰女兒,一面埋怨田勇話說得太重:“小妹是我女兒,我樂意慣她一輩子,你當大哥的不盼著妹妹好,反而說她處處不如人什么意思?”

    田勇頓感身心俱疲,他媽壓根說不通,作為曾經嬌慣田小妹的一員,事情發展到眼下的地步他難辭其咎。

    默不作聲地抗下母親的斥罵,田勇依舊是那句話:田小妹跟褚歸沒可能。

    田小妹哭累了,田媽罵累了,田勇黯然起身:“我回衛生所上班了。”

    “咋樣?”張川見田勇失魂落魄的,湊近小聲問道。

    田勇搖頭苦笑:“我把我妹罵了一頓,我媽把我罵了一頓。”

    不過他說得那么難聽,他媽跟小妹應該不會再對褚歸抱什么希望了吧。

    田勇猜得沒錯,在得知褚歸全程沒看過田小妹一眼后,田媽摸了摸女兒的頭發,勸她換個人喜歡。田小妹本來對褚歸興趣大于好感,聞言一扭頭:“誰喜歡他啊!”

    “好好好,不喜歡他不喜歡他。”田媽抹掉女兒的眼淚,“你哥是氣急了,他平日對你多好,你說當他的妹妹倒霉,擱誰誰不難過?”

    一個是兒子一個是閨女,田媽不能讓他們為此離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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