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aaaaa_无码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_嫩草影院永久久久精品_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_久久久久亚洲最大xxxx_特级a欧美做爰片毛片

    第101章

    寄信時路過衛生所,褚歸想起四個學徒的考核,順道進去看了看。

    “褚醫生。”所里的人紛紛停下手里的事向褚歸打招呼,張川聞聲而出,看向他空蕩蕩的身后,臉上的笑容僵住:“褚醫生你一個人來的?”

    “嗯,怎么了?”張川的表現令褚歸感到幾分疑惑,他一個人有什么問題嗎?

    “你快進來。”張川忙不迭拉著褚歸往曾所長的辦公室去,“剛剛王大媳婦才在我們門口鬧事,被派出所的同志帶走了。”

    “他們還沒消停?”褚歸訝然,王大父子被抓一個多星期了,鬧能起啥作用?

    “可不是嘛。”張川替褚歸倒了一杯茶,坐在他對面大吐苦水,曾所長上縣城開會去了,辦公室除了他倆沒別人,“派出所找了前進大隊的隊長,說如果繼續鬧事扣他家的工分,中間清凈了幾天。這不王大父子的刑期定了,馬上要被送到勞改場,聽說判得挺重的,所以他婆娘又鬧上了。”

    男人跟兒子判了刑,王大媳婦在家的日子變得十分不好過,往日仗著婆婆的身份作威作福,兩個兒媳早有不滿。王大媳婦的靠山倒了,她們的腰桿硬了,天天指桑罵槐的,鬧著要分家,且無人肯承擔王大媳婦的養老。

    王大媳婦眼見著要活不下去了,哪會在乎不屬于她的工分。

    褚歸默默聽張川說完:“鬧事的只有王大媳婦?其他人沒來過?”

    “起初是王大媳婦帶著孫子,后來就她一個人了。”張川鄙視王大的兩個兒子,自私自利冷血無情,親爸和弟弟坐了牢,他們連個面都未曾露過。

    如此反倒不用擔心他們找褚歸尋仇了。

    褚歸與張川想到了一塊,不過保險起見,他近期最好是別上前進大隊,萬一碰著王家人豈非自投羅網。

    “我明白,你若是遇到前進大隊的人來看病,麻煩幫我讓他們帶句話。”人到絕境容易走極端,王大媳婦眼下怕是恨不得和他的血吃他的肉,褚歸不愿與她糾纏。

    “什么話?”張川扯了桌上的紙筆,作勢要把褚歸說的完完整整記下來。

    “賀岱岳母親的眼睛能看清了,他兩個舅舅是前進大隊的,給他們報個喜。”褚歸解釋道,張川手里的筆起了個頭頓住,潘中菊的眼睛痊愈了?

    張川記得困山村的人背著潘中菊到衛生所時的情形,他當時在場,圍觀了整個過程。潘中菊能保住命已是不幸中的萬幸,未曾想竟然有痊愈的一天,簡直是醫學奇跡啊。

    “褚醫生你太厲害了。”張川由衷感嘆,他收了紙筆,保證叫人把話帶到。

    “不是我厲害。”褚歸沒搞清楚其中原理,將其歸功于機緣巧合,等哪天他真正研究透徹了,再心安理得地接受張川的夸贊,“對了,那四個學徒呢,考核如何了?”

    “他們在倉庫培訓,我帶你過去瞧瞧?”張川指指窗戶外的庫房,“首輪考核四個人全通過了,你推薦的劉成拿了第一。國慶放假,劉成那孩子待所里看了一天的書。”

    提起劉成,

    張川神情十分滿意,

    聰明努力的孩子誰不喜歡。

    “不急,我先看看他們的考核資料。”褚歸雖未在公社衛生所任職,但在衛生所眾人尤其是張川他們心目中的地位幾乎能與曾所長齊平,甭說看考核資料,便是讓他親自考核,也不會有人反對。

    張川找來了考核資料,褚歸大致瀏覽了一遍,考核內容包括一些基礎醫學知識以及藥理,滿分一百,劉成考了九十八,確實稱得上優秀了。

    看完資料,褚歸隨張川去了倉庫,一人正在教他們辨認藥材。

    褚歸未出聲打擾他們,而是在一旁靜靜觀察,倉庫里存放的是經炮制好成品藥,大多經過切片處理,無疑增加了辨識難度。

    筆記記了一堆,仍然反復出錯,濃重的挫敗感令他們學得極為煎熬。

    褚歸不禁想到了幼時,褚正清用植株教學,帶著他親手一步步炮制,效果比死記硬背強多了,衛生所或許可以轉變一下授課方法。

    張川懂褚歸的意思,然而衛生所的藥材是由縣衛生院供給,他們沒地兒弄未經炮制的,只能照本宣科,大家伙都是這么過來的。

    “山里——”褚歸想說山里有,青山公社青山公社,崇山遍布,哪會弄不到藥材,話吐到一半,回憶起張川和田勇采藥空手而歸的經歷,話鋒一轉,“改天我采了藥給你們送一點來。”

    “那太好了,謝謝褚醫生!”張川激動道,他的聲音驚到了教學小組,五人齊刷刷轉頭望著他們所在的方位。

    “褚醫生,你怎么來了?”擔任老師的衛生員領著學徒們走向褚歸,沖張川點頭示意,“田醫生。”

    “我到公社辦事,聽田醫生說他們在倉庫培訓,順便來看看。”褚歸掃了下四位學徒,“學了多少了?”

    “講了二十種了。”劉成筆記上寫了編號,他羞愧低頭,講了二十種,記住的卻屈指可數。

    考核第一的成績并沒有讓劉成驕傲自滿,他甚至認為自己不該扣那兩份,如果是褚醫生的話,肯定全對。

    被褚歸引入醫學一途的劉成下意識將褚歸視做了他的奮斗目標,每當感到困難,劉成腦海中會浮現褚歸的身影,從而激發他的斗志。

    “繼續努力。”褚歸講了幾句鼓勵的話,他上周寫了信讓韓永康寄適合初學者的書,不過學徒選拔尚未結束,二次考核在明天,現在沒到告訴他們的時候。

    劉成三人充滿干勁地應是,唯有丁廣魂游天外,他前期的心思沒用到正道上,浪費了不少的時間,在首輪考核中墊了底。

    加之天賦平平,后面鉚足了勁依然無法追趕劉成他們的腳步,心知注定淘汰,丁廣又吊兒郎當地混起了日子,若非提前退出不好跟家里交代,他早收拾包袱走人了。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褚歸沒把丁廣的態度放在心上,即將年滿十八的人了,理應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見褚歸的視線在丁廣身上停留了兩秒,張川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惋惜,丁廣是他媽那邊一個親戚的

    孩子。學徒要求年齡在十八歲以下,

    自家沒有符合條件的,

    秉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則,張川從一堆侄子侄女中挑了丁廣。

    四個學徒多少跟衛生所沾點親帶點故,曾所長要求所有人一視同仁,不準干擾考核的公平公正,張川感覺丁廣快把他的臉丟盡了。

    且看著吧,明日考核丁廣落了選,他媽那邊的親戚指定要找上門來問個說法,張川為此頭疼不已,已經開始尋思上哪躲幾天了。

    張川悄悄瞥了眼褚歸,暗暗盤算讓褚歸幫忙推薦他進縣衛生院巡診隊的可能性。

    縣衛生院在籌備全縣范圍內的下鄉巡診,曾所長上縣城就是受邀給他們分享褚歸的巡診匯報。

    張川猶豫了片刻,終是對褚歸吐露了他的請求,躲親戚是其次,他主要是想磨煉他的醫術,縣衛生院的醫生雖然比不上褚歸,但絕對強過自己,參與巡診他必能從中有所收獲。

    “全縣范圍的巡診,不是三五天能完成的,你走了所里忙得開嗎?”褚歸沒立馬答應,張川的出發點是好的,推薦信他可以寫,前提是曾所長允許。

    “忙得開,所長同意了。”張川懂褚歸的意思,他畢竟是衛生所的醫生,不似褚歸那般自由,“我也和田勇商量過了,我倆輪換著來,這次我去,下次他去。”

    “你們倒是相信我。”褚歸似笑非笑道,八字沒一撇的事,張川說得跟板上釘釘一樣,縣醫院還不確定會不會賣他的面子呢,“推薦信我幫你寫,成不成的我不打包票。”

    “行,謝謝褚醫生!”張川喜不自勝,有了褚歸的推薦信,他進巡診隊起碼穩了八分!

    褚歸借著桌上的紙筆揮手寫了封推薦信,他措辭嚴謹實事求是,并未在信中夸大張川的本事,而是著重描述了張川的品行以及他巡診期間的表現,末了希望衛生院能給他一個機會。

    簽名落下,張川興奮得失了言語,他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跡,逐字逐句地閱讀,待火熱的心情平復,他輕輕對折信紙,鄭重地向褚歸鞠了一躬。

    褚歸答應寫推薦信,張川預計成功的把握有八成,此時看了推薦信的內容,八成把握上升至十成,今晚回家就收拾行李!

    他們在辦公室待了太久,外面有人喊田醫生,田勇方才收斂了笑容:“褚醫生,我先出去一趟,你——”

    “我也該走了。”褚歸險些忘了正事,他是來寄信的。

    兩人一起出了辦公室,褚歸同田勇簡單聊了幾句,隨即離開了衛生所。

    褚歸如今成了郵局的大戶,他一進門,柜臺的員工便大聲喊了句:“褚醫生,有你的包裹!”

    熟練地交錢簽字,褚歸寄出兩封信的同時領回了三個方方正正的包裹,入手沉甸甸的,總共有四十斤左右。

    褚歸來時僅挎了一個布包,顯然塞不下四十斤的包裹,他不慌不忙的找郵局借了個背簍,背上后熟練地調整好背帶。

    山路褚歸走了無數次,負重卻是重生以來的頭一回,他未料到今日有包裹,腳上穿的是千層底,原本在京市一雙穿兩年,到了困山村兩個月,鞋底磨了一圈毛邊,長此以往,頂天堅持個一年半載。

    褚歸琢磨著改天上縣城買兩雙解放鞋備著,他并非心疼千層底,而是舍不得糟蹋安書蘭的心意,老人家做一雙千層底要費不少功夫,他得愛惜。!

    第102章

    四十斤的負重使褚歸微曲著背,走了個把小時,褚歸尋了個齊腿高的坎,放下背簍稍事休息。

    大腳趾在鞋面頂出一個凸起,撐得布料產生了不可逆的變形,他彎腰摸了摸,難怪好多人的舊鞋這個位置都打了補丁。

    作為一個健康的成年男性,褚歸力氣是有的,不過他打小在城里長大,沒做過什么粗活,養了一身的細皮嫩肉,導致肩膀被勒得生疼。

    解開衣領的盤扣,褚歸掀著衣服瞧了瞧,背簍的背帶是稻草編的多股麻花辮,隔著衣服在肩上印出了交錯的痕跡,紅了一大片,幸好沒破皮。

    風里沾染了蕭瑟的秋意,吹得發涼,褚歸扣上衣服,感覺得找點東西墊墊,否則他的肩膀可能堅持不到進村。

    褚歸四下探尋,用隨身帶著的小刀割了兩把松軟的枯草,接著割斷包裹上的麻繩,取包裹外的油布卷成圓筒,以枯草填充,再用麻繩捆了固定在背簍上。

    成品外形類似小圓枕,雖然做工粗糙,但效果極佳,褚歸試了下,肩膀果然舒服多了。

    一路走走停停到了村口,碰巧遇到了楊朗,見褚歸背著東西,二話不說上前幫忙。油布墊肩對楊朗反而是累贅,他干脆扯了放背簍里。

    “嫂子快生了吧,你聯系接生員了嗎?”褚歸給王燕燕把過脈,推測她的預產期在十月底,叫他提前找好接生員。

    建國以來,為了改善公共衛生,有關部門推行了一系列的措施,為了保障母子平安,接受了專業培訓的接生員取代傳統接生婆,成為了鄉村接生工作的主要力量。

    褚歸之所以對王燕燕的生產如此上心,是因為上輩子他到困山村時,楊朗正在籌備二婚,賀岱岳告訴他,楊朗的上一個媳婦生孩子時難產死了,一尸兩命,大人小孩都沒保住。

    困山村沒有接生員,產婦生孩子通常是請接生婆,據褚歸了解,接生婆接生全憑經驗,一個提籃一把剪刀便是她們的工具,由此造成的新生兒破傷風發病率居高不下。

    王燕燕若是讓專業的接生員接生,或許能避免上輩子的結局。

    “聯系了。”褚歸的建議楊朗聽了,但整個公社僅一位接生員,聽說預產期在十月底的孕婦有好幾個,楊朗怕到時候跟人撞上。

    無論是接生婆與接生員,無一例外都是女性,男女大防如同鴻溝,褚歸上輩子在困山村待了近十年,從未有人主動請他接生,非得產婦大半只腳進鬼門關了,才慌里慌張地來求他救命。

    楊朗不提,褚歸也不好開口,先碰碰運氣再說,指不定接生員有空呢。

    轉眼到了家門口,楊朗反手卸下背簍就走了,潘中菊聽見動靜想喊他坐坐,一出來人已經跑了老遠。

    “怎么去了這么久?”潘中菊一身煙火味,她眼睛好了,自然攬下了掃地做飯等家務活,賀岱岳和褚歸壓根搶不過她。

    “在衛生所耽擱了會兒,岱岳還沒收工嗎?”褚歸將包裹搬到堂屋,四十斤東西大部分是書,封面五花八門的,有的是發

    行的的正刊書籍,有的是手寫的筆記,但整體離不開一個獸字。

    說曹操曹操到,褚歸話音剛落,滿身石粉的賀岱岳進了院子,在井邊提了桶水洗干凈手臉,水痕沿著下巴打濕前襟,他抬手隨意扽了兩下,腋下的布料豁了條口,麥色肌肉若隱若現。

    賀岱岳身材壯實,又干的是費力氣的活,衣服開線是常有的事,褚歸習以為常地叫他脫下來自己待會縫上。

    “多大的人了,好意思讓當歸給你縫。”

    潘中菊聞言一巴掌拍掉賀岱岳的手,拿走破衣服,她倒不是覺得有哪不對,純粹是怕麻煩褚歸。

    賀岱岳不以為意:“媽,當歸針線活很厲害的。”

    “很厲害也不行。”潘中菊將衣服翻了個面,“好了,進屋吃飯。”

    潘中菊本是做飯的熟手,賀岱岳把灶臺上張曉芳寄的調料給她一講,她便融會貫通了,炒的菜比賀岱岳還要勝上一籌。

    那棵魔芋在廚房案板上放了一個星期,終是被賀岱岳還給了大牛奶奶,無他,制作的步驟太麻煩。要先把魔芋磨漿,取澄清草木灰水,與魔芋漿攪拌均勻在鍋里煮透,最后冷卻凝固得到成品魔芋。

    賀岱岳沒那工夫,告訴大牛奶奶不如到時候做好了直接送他兩塊。

    大牛奶奶實在,她收了魔芋,昨天下午跟兒媳婦一起把魔芋收拾了,讓王成才送到賀岱岳家,燒鴨、煮魚、炒酸菜怎么吃都行,總之調味得往重了放,否則壓不住魔芋的腥味。

    家里沒有鴨子,潘中菊炒了盤酸菜魔芋,另外燒了碗兔肉,并一個冬瓜湯。兔肉是賀岱岳上次帶褚歸他們進山時打的,剝了皮制成了風干兔,吃著非常考驗牙口。

    賀岱岳將純肉挑到褚歸與潘中菊碗里,自己啃骨頭,天麻在他腳下撿殘渣,老鼠和小魚干拌飯吃夠了,偶爾來點別的換換口味。

    褚歸悄悄偷渡了兩塊兔肉給天麻,賀岱岳佯裝不知,幾塊兔肉而已,吃完了他再進山打就是。要是能活捉一窩更好,兔子抱崽快,適合人工養殖,賀岱岳在養殖場的規劃中預留了一塊養兔的區域。

    賀岱岳整天采石山、養殖場兩頭跑,上午在采石山,下午肯定要去養殖場,褚歸加快了喝湯的速度:“我拜托二師兄他們找的資料到了,等下我整理了看看有沒有現在能用上的。”

    雖然隔壁公社的養豬場失敗了,但全國數萬萬城鎮人口,不可能僅指望鄉下散戶養的豬肉供應,姜自明通過肉鋪上班的租戶輾轉聯系到了京郊的集體豬場,從負責人那套了不少經驗。

    吃完飯兩人談起正事,潘中菊擺手趕他們下桌:“你們忙你們的,碗我來洗。”

    幾十斤的包裹,一一整理確實得耗些功夫,于是賀岱岳沒和潘中菊爭,同褚歸翻起了他辛苦背回來的資料。

    資料統共分了兩大類,褚歸將與獸醫學相關的放到自己這邊,其余的交給賀岱岳,兩人翻了一個多小時,真發現了點現目前用得上的。

    賀岱岳折角做了個記號,沒急著走,而是拉著褚歸進了臥房。

    “怎么了?”褚歸糊里糊涂的,以為賀岱岳想午睡,“過十幾分鐘該吹上工哨了,你困的話在椅子上瞇會兒?”

    賀岱岳手摸上褚歸的衣領:“我不困。”

    “青天白日的!”褚歸誤會了賀岱岳的用意,死死抓住領口,“晚上——”

    “你把我當啥人了?”賀岱岳捏了下褚歸的耳垂,“讓我瞧瞧你肩膀。”

    褚歸鬧了個烏龍,臊著臉松手,配合賀岱岳脫了襯衣,露出微腫泛紅的雙肩。

    “下次有重的包裹你存在郵局或者衛生所,回頭我去取。”賀岱岳替褚歸抹了藥膏,“腳疼嗎?”

    “不疼,你放心,我這輩子的身體好得很。”褚歸失笑,著重強調“這輩子”三個字。

    賀岱岳沉默了幾息,想到褚歸將來往返公社的次數可能只多不少:“我們買匹馬吧。”

    買馬?褚歸愣住,正要細問,尖銳的哨響穿透耳膜,他暫且按下心中的疑惑,穿上襯衣送賀岱岳出門上工。

    潘中菊拿了把除草的鐮刀,她是個閑不住的人,眼睛失明修養實屬無奈,如今恢復了,自然要下地干活。

    褚歸跟楊桂平知會過了,潘中菊以前身體虧空極其嚴重,得長期調養,干不了重活,請他分工時幫忙安排些輕巧的活計。

    活輕巧了,到手的工分對應下調一檔,潘中菊樂呵呵地接受了,孩子們是為了她好,她理解。!

    第103章

    買馬并非賀岱岳一時興起,在集市遇到賣馬人時他就隱隱有了念頭,一匹小馬駒一百塊,他掏得起。

    成年馬不知作價幾何,要是價格合適,買成年馬當然更省事,可惜磚瓦廠大概率不會以滿足賀岱岳心理預期的價格賣。

    “買了馬養哪?”說實話,褚歸有些心動,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張平面圖,原來的牛棚成了衛生所,邊上的空地得留著建小庫房,壓根沒有馬棚的位置。

    “把柴棚清了,我重新在后院搭一個。”村里的柴棚多是用木頭搭的,勉強遮擋風雨,而賀岱岳家的柴棚當初建房時是打算做豬圈的,泥巴夯的墻,結實牢靠。

    不過賀岱岳父親去世后潘中菊一個人無暇養豬,因此漸漸空置成了柴棚。

    褚歸想想,覺得賀岱岳的方案很可行,就是不知道磚瓦廠的那匹小馬賣了沒。

    “我明天買瓦順道問問。”磚瓦廠日產的瓦片是有數的,像蓋衛生所時零散的幾百匹走走關系基本一兩天能辦妥,養殖場以千計的訂單則得按規矩排隊預定了。

    “嗯。對了,王大父子倆刑期定了,王大媳婦今早在衛生所鬧了一場,王家人不會找你舅舅他們的麻煩吧?”褚歸隨賀岱岳去潘舅舅家不是秘密,王家人若是有心打聽,定能知曉他們“親如兄弟”,按王家人蠻橫不講理的脾氣,背地里說不定遷怒到潘舅舅兩家頭上。

    “你多慮了,我大舅媽是出了名的不好惹。”賀岱岳語氣里含著笑意,“我外婆性子軟,外公替大舅說親時,特意請媒人幫忙介紹個心好但罵架厲害的,免得外婆老受外人的氣。”

    “啊?”褚歸目瞪口呆,賀岱岳大舅媽不好惹嗎?他怎么一點沒察覺。

    “大舅媽對自己人不一樣。”賀岱岳吹了煤油燈,“安心睡吧,有大舅媽在,王家人不敢做什么的。”

    磚瓦廠在縣城北,賀岱岳摸黑起了床,怕吵醒褚歸,他全程未點燈,躡手躡腳地跟個小偷似的。

    悄聲出了房門,王成才手里的電筒劃過一道光,賀岱岳連忙抬手虛了一聲,示意他別喊:“介紹信和錢全備齊了嗎?”

    “備齊了。”王成才壓著嗓子眼拍拍腰側的背包,視線掃過賀岱岳的脖子,感覺哪里有點奇怪,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岱岳,你扣子扣岔了。”

    賀岱岳低頭一瞅,還真是,從領口一顆開始,沒一個扣對的,他邊走邊解了重扣,王成才替他拿著手電筒,說他穿是閉著眼穿的衣服。

    秋季晝短夜長,天亮得一日比一日晚,烏漆嘛黑的,睜眼和閉眼沒兩樣,賀岱岳笑了笑,謝過王成才的提醒:“大牛今天不上學嗎?”

    “他叫鐵蛋去了,讓我們在村口跟他匯合。”王成才交還手電筒,“你是不曉得,自中秋那天來你家吃了雞,他張口閉口褚醫生,褚醫生說要認真讀書,褚醫生說要講衛生,飯前必須洗手。昨天晚上我爸忘了洗手,他愣是攔著不準上桌。”

    王成才笑得直搖頭:“他讀了近四年的書,幾個老師教他沒一個褚醫生管用。”

    褚歸給困山村帶來的影響是多方面的,他不僅僅讓村民們病有所醫,更是為孩子們樹立了良好的榜樣,以王成才為首的一眾家長,對此是樂見其成,那語氣,巴不得把褚歸供上。

    七個小蘿卜頭嘰嘰喳喳地等在村口,大牛仰著脖子沖他爸招手:“你們怎么這么慢啊!”

    得,被嫌棄了,王成才加快腳步,佯裝用力地拍了把兒子的背:“說你老子慢,回來不給你做彈弓了。”

    “爸我錯了!”大牛瞬間抱住王成才的胳膊認錯,全不在乎什么臉面。

    王成才是村里最會做彈弓的,一彈弓能把樹上的鳥打下來,大牛纏了很久了,但王成才擔心他打到人,一直沒答應,近段時間見他學習刻苦,才松口給他做一把以資鼓勵。

    拿捏了兒子的命門,王成才揉揉他的腦袋,呼擁小孩們出發:“走慢點,不許跑。”

    天光暗淡,小孩們走得深一腳淺一腳的,王成才與褚歸前后護著他們到了學校,見他們飛奔著進了校門,王成才惆悵地嘆了口氣。

    他是念完了小學的過來人,清楚其中的艱辛,此時尚未到最難的時候,待入了冬,天又黑又冷,霜風吹得人臉生疼,每到冬天總有小孩會為不想上學而哭鬧。

    “要是村里有老師就好了。”王成才收回目光,對于困山村而言,辦小學不是最難的,村里小孩不多,老院子挪三五間空房,添些桌椅板凳便能做教室,關鍵是請不到老師。

    賀岱岳無法直接告訴王成才過兩年將有大批的知青下鄉,換了個官方的說辭,“大領導很重視鄉村的建設,肯定會下發政策解決上學的難題的。實在不行,到時候我們養殖場辦好了,自己出錢招老師。”

    未執行的政策是虛無縹緲的,王成才被賀岱岳后一句話安慰到,指望誰不如指望自己,當務之急是辦好養殖場,一旦養殖場上了軌道,錢到位了,何愁沒人愿意當老師。

    王成才燃起了干勁,走得腳下生風,若非賀岱岳腿長,真可能趕不上他。

    磚瓦廠的門衛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王成才熱絡地喊了聲吳哥,上次蓋衛生所買瓦時兩人打過交道,托褚歸的福,吳哥仍記得王成才。

    “吳哥,杜干事今天在廠里嗎?”王成才客氣地問道,吳哥雖是門衛,卻與磚瓦廠關系匪淺,磚瓦廠的某位主任是他的女婿,輕易不能得罪。

    “在,你們進去吧。”吳哥在本上做了登記,大手一揮放了行。

    王成才一邊走一邊跟賀岱岳說著磚瓦廠的消息,磚瓦廠的銷售科設了五位干事以及一正一副兩位主任,杜干事是青山公社出來的,找他比找其他人靠譜。

    辦公室門開著,王成才躬身敲了敲,姿態放得極低:“杜干事,打擾了,我們是青山公社困山大隊的。”

    “請進。”杜干事聞聲抬頭,先注意到的不是敲門的王成才,而是他邊上身姿筆挺的賀岱岳,“是要買磚瓦嗎,介紹信帶了沒?”

    “帶了帶了。”王成才掏出介紹信“我們想訂兩千匹大瓦。”

    “馬隊運。”王成才看了眼賀岱岳,說出他們討論過的答案。幾十里地兩千匹瓦,他們得出動多少壯勞力,況且路上萬一摔了破了,損耗自行承擔,不如掏錢請磚瓦廠的馬隊運。

    又交了一筆馬隊的預付運費,王成才捂著錢袋,不停地想著養殖場肥豬成群的畫面,方緩解了內心的抽痛。

    事辦完該告辭了,王成才轉過身,賀岱岳站著沒動:“杜干事,之前我看見你們廠里的人牽了小馬駒到大集上賣,我想問問那匹小馬駒賣掉了嗎?”

    王成才唰地轉了回來:“你要買馬?”

    “沒賣掉。”杜干事合上抽屜,“你要買嗎,要買我帶你去馬廄看看?”

    賀岱岳答了句要買,王成才驚了:“你買馬干什么?一百塊錢呢!”

    “買來給褚歸代步。”賀岱岳向王成才解釋,用稍微夸張一點的話來形容,褚歸來困山村兩個月,出村的次數比有些在村里待了大半輩子的人都多。

    哦,給褚醫生買啊,那沒事了,王成才從驚訝轉變為替賀岱岳參謀:“小馬駒一年半載的騎不了吧,不然買匹成年的。杜干事,你們有成年馬賣么?”

    “馬的事歸運輸隊管,具體我不太清楚。”杜干事領著二人穿過磚瓦廠,馬廄在生產車間后面,中間隔了一個倉庫。

    一匹馬壽命長達二十至三十年,能為磚瓦廠賺取豐厚的利潤,飼養員伺候得十分精心,馬廄清掃得格外干凈,幾乎聞不到什么異味。

    杜干事為賀岱岳引見了負責管理馬匹的主任,聽說他們想買成年馬,主任抽著煙斗斷然拒絕:“老實跟你們講吧,那匹小馬駒是不足月產的,體格比正常小馬駒弱,養大了載個人跑跑沒問題,但馱不了太重的貨,否則我們也不會賣它。”

    磚瓦廠有四匹新生的小馬駒,不懂馬的人單看瞧不出啥,湊一堆了便能明顯比較出優劣來,是以主任坦誠交代了實情。

    即使多養了一段日子,主任依然沒加價,馬種是好馬,一百塊錢稱得上劃算了。

    一行人到了馬廄,未斷奶的小馬駒和母馬關在一個隔間里,母馬打著響鼻,賀岱岳湊近:“我看看它的牙口行嗎?”

    “行。”主任喂了母馬一把麥子,將小馬牽出柵欄,他輕輕撫摸著小馬駒的鬃毛:“它就是體格弱了點,其他都挺好。”

    賀岱岳檢查完點點頭:“我買了,不過我想晚些天牽走,讓母馬再帶帶。”

    “晚多久?”主任皺了皺眉,三天兩天的無所謂,十天半個月的可不行。

    賀岱岳數了十一張大團結:“下個月十號交瓦我來牽,添十塊錢做喂養費。”

    主任遲疑片刻,同意了,收了五十定金:“下次你提前來找我,我跟你說說馬怎么養。”

    磚瓦廠的馬是主任一匹匹選的,養了這么多年處出了感情,待小馬駒如同他親手養大的孩子,自然希望小馬駒能到主人家過上好日子。

    王成才滿臉唏噓,賀岱岳付錢那云淡風輕的架勢,不清楚的以為他買的小白菜呢,一百一,抵半扇生豬了!!

    第104章

    訂了小馬駒回來,賀岱岳更忙了,他白日上工,早晚到山里砍搭柴棚的木頭,以及學習養殖技術,一天幾乎沒半點空閑。

    賀岱岳將浸著晨露的樹干哐啷扔在了地上,手臂粗的樹他砍了十來根,夠搭一個小柴棚的主體了。他身上的衣服同樣被露水濕透,布料黏著皮膚,褚歸讓他趕緊換一身。

    村里秋季的雨水不多,月初下了兩場雨,氣溫一日一日的降了下來。村里人講究春捂秋凍,降溫了慢慢添衣,初衷是好的,架不住有些人添衣的速度跟不上降溫的速度,涼風一吹,中了感冒的招。

    往年村里沒醫生,大伙只能硬扛,今年有了褚歸,麻溜上衛生所看病來了。

    “感冒不嚴重,回家多喝點熱水。”褚歸一通望聞問切,兩句話把人打發了。

    “不吃藥嗎?”楊朗吸吸鼻子,以為褚歸在開他的玩笑。

    “你身體好,用不著吃藥。”褚歸說完想起一件事,“算了,你媳婦懷著孕,你還是吃副藥,別把她傳染了。”

    褚歸抓了一副藥,叮囑楊朗感冒期間少和他媳婦接觸,雖說普通感冒傳染性不強,但懷孕會導致人的抵抗力下降,又臨近預產期,得多注意些。

    楊朗用鼻音答應,他的感冒是晚上把被子讓給王燕燕造成的,當晚另卷了床鋪蓋跟他媽換了床,他跟著楊桂平睡,他媽則陪著王燕燕,以防夜里發動。

    一上午來的病人不是發燒流鼻涕的就是喉嚨痛咳嗽的,褚歸制的藥丸空了兩大瓶,他在清單上寫了幾味藥,準備后天到公社坐診時把下半個月的藥材領了。

    中途去了趟廁所,在院子里晾衣服的潘中菊叫住他:“你跟岱岳撤了涼席沒?”

    “沒。”賀岱岳火氣旺,褚歸每晚貼著他睡,對撤涼席的需求可有可無。

    “天涼了,該撤了,正好我屋里有床褥子,我抱來給你們鋪上。”潘中菊說完便要行動,“那床褥子是我和岱岳他爸結婚時的陪嫁,年生久了,但保存得很好,當歸你別嫌棄。”

    “不用了伯母,我跟岱岳身強體健的,墊了褥子反而會熱得睡不著,你自己用吧。”褚歸哪能要潘中菊的陪嫁,再者賀岱岳稻草鋪得厚實,他睡著挺舒服的,不差一床褥子。

    褚歸的話提醒了潘中菊,賀岱岳夜里睡覺確實不太耐熱,小時候同她睡一張床,身體暖得像個小火爐,非把手腳露在被子外面。

    “你要是冷一定跟我說,莫遷就他。”在潘中菊眼里,褚歸的身板不如賀岱岳抗凍,她寧愿熱著賀岱岳,也不想褚歸著涼。

    中午潘中菊把同樣的話和賀岱岳說了一遍,賀岱岳立時在涼席上罩了層床單,在褚歸的事上母子倆倒是空前地統一,委屈誰都不能委屈了褚歸。

    罩了床單,賀岱岳空著手進進出出地轉悠,褚歸不清楚他在搗騰什么。

    “你剛剛有聽到我說話嗎?”賀岱岳站定,莫名其妙地問了這么一句。

    褚歸頭霧水:“你說啥了?”

    賀

    岱岳神情似乎很愜意,

    沖褚歸賣了個關子:“晚上再告訴你。”

    褚歸進臥房仔細看了一圈,

    沒發現任何變化,想抓著賀岱岳好好問個究竟,結果借口養殖場有事,腳底抹油跑了,吊得褚歸不上不下的。

    賀岱岳興師動眾地辦養殖場,雖然承諾了出事他負責,背地里仍少不了閑言碎語,尤其是保守的老一輩,他們習慣了一成不變的生活,苦是苦了點,至少安穩。

    建養殖場的錢走的集體的賬,相當于預支了他們年底的分紅,哪天真出了事,賀岱岳掏的出那么多錢嗎?

    養殖場有事不完全是借口,今早蔡大爺上村委辦公室吵了一上午,罵楊桂平縱著賀岱岳瞎胡鬧,無論楊桂平怎么解釋,他始終不聽,嚷嚷著必須停工。

    養殖場的地基進展過半,一群人挖的挖,挑的挑,早建成早養豬早吃肉,在豬肉的誘惑下,沒一個偷懶耍滑的,豈是蔡大爺說停就停的,簡直無理取鬧。

    楊桂平無奈叫人去采石山通知了賀岱岳,讓他下午到辦公室商量具體怎么處理。

    養殖場動工半個多月了,蔡大爺早不吵晚不吵,為何偏偏在中途折騰。

    “我那時腦袋沒轉過彎,現在我想明白了。”蔡大爺犟著脖子,煙桿在桌上吭吭地敲,吼得人耳朵疼,“去年年底結算公分,一公分值二分六厘,辛辛苦苦好歹有個盼頭,今年錢全辦養殖場了,我們年底分啥?”

    “誰說錢全辦養殖場了?”桌上被煙桿砸的坑令人不忍直視,楊桂平壓著火氣,蔡大爺近七十歲的人了,不能跟他對著干。

    “還用得著誰說嗎?又訂大瓦又買馬的,村上有多少錢也不夠糟蹋的!”蔡大爺文盲一個,算不懂賬,自顧自地將辦養殖場的開銷和集體存款總額劃上了等號。

    買馬?聽到這,賀岱岳反應過來了問題所在,敢情是誤會:“蔡大爺,馬是我私人買的,沒花集體的錢。”

    “啥?你私人買的?”蔡大爺愣了下,“他們不是說你拿集體的錢買的嗎?”

    至于他們是哪個他們,蔡大爺含糊其辭。王成才的原話是賀岱岳在磚瓦廠買了匹馬,漏了“私人”兩個字,賀岱岳作為養殖場的負責人,村民們下意識當他動了公費。

    “辦養殖場的賬每一筆村上都有記錄,你不信隨便查。”楊桂平翻開賬本,蔡大爺諾諾后退,他大字不識一個,查什么賬。

    之前全村大會舉手表決時村里有小部分人不同意,開會時說得很明了了,若是不愿意冒險,可以到村委登記,選擇放棄參與養殖場的建設,年底分紅照發,但將來養殖場的所有收益與他們無關。

    結果自是沒人登記,他們的心思楊桂平門清,舍不得孩子想套狼,做他的青天白日夢吧。

    為了防止日后的糾紛,楊桂平干脆叫王成才將賬目抄了張報表,貼到村委的外墻上。

    傍晚收工的人經過老院子,蔡大爺鬧的誤會隨即傳播開來,賀岱岳買馬的事吸引了眾多人的眼球。為了給賀岱岳正名,王成才補充了買馬的細節,重點描

    述賀岱岳掏十一張大團結時的瀟灑動作。

    十一張大團結,賀岱岳手頭到底攢了多少錢?

    “估計得上千,他在部隊當了六年兵,吃穿不花一分錢,一個月二二十塊的津貼,攢六年,我的老天爺!”

    “我看不止,他不是升了軍官嗎,津貼肯定漲了,我猜他最低有兩千塊,哎,早知道讓我兒子去當兵了。”

    聽著眾人的討論,楊二奶奶心頭火熱,兩千塊錢啊,能買四五份城里的工作了,她正好四個兒子。

    楊二奶奶深深吸了一口氣,斜著眼暗暗觀察其他人的臉色,待一人說到她娘家有個十八歲的侄女,楊二奶奶坐不住了,拋下嘮嗑的鄰居,急匆匆回了家。

    褚歸整日待在衛生所,暫時未聽聞此次的風波,潘中菊下工時沒經過老院子,亦是無從得知。賀岱岳家獨門獨戶的,二人清清靜靜地吃了晚飯。

    入夜賀岱岳點了兩盞煤油燈,與褚歸相對而坐,二人一人手里捧了一本書。獸醫學是褚歸陌生的領域,他得從頭學,好在病癥藥理基礎相通,書中的內容并不難理解。

    看完一個章節,賀岱岳合上書,伸手撥了下褚歸長過眉眼的頭發:“十點了。”

    沉迷書海的褚歸回過神,頭發掃得額角發癢,他順勢在賀岱岳的手上蹭了蹭,跟天麻平時拿腦袋頂他的動作一模一樣。

    “你不看了?”褚歸面帶疑惑,賀岱岳往日通常學到十點半,今晚咋提前了半個小時結束。

    “不看了。”賀岱岳留了一盞燈,將褚歸和自己的書歸位,“今晚早點睡。”

    褚歸躺到床上才曉得賀岱岳的睡是個動詞,新罩的床單被人為掀到了一旁,蚊帳劇烈晃動,蕩出湍急浪濤一般的波紋。枕下的稻草悉悉索索地響,褚歸想叫賀岱岳收斂點,又開不了口。

    “地上涼,我把稻草壓實了,外面聽不到的。”賀岱岳沉著氣,褚歸混沌的大腦涌入一絲靈光,賀岱岳中午奇怪的舉動,竟是在測試這個!

    褚歸耳朵紅得滴血,羞惱地瞪了賀岱岳一眼。

    床頭時鐘的指針嘀嗒跳到了十一點,褚歸抬腳輕飄飄地踹向壓在他身上的賀岱岳,說好的半個小時,怎么沒完沒了了。

    “快了。”賀岱岳捉住湊到手邊的腳踝安撫似的親了親,接著往上抬,褚歸自投羅網,頓時失了力氣,成了案板上任賀岱岳宰割的羔羊。!

    第105章

    昨夜的放縱讓褚歸睡過了頭,他醒時賀岱岳和潘中菊正在堂屋吃早飯,褚歸神色不自然地道了聲早,雖然賀岱岳說外面聽不到,但他仍然有些忐忑。

    “當歸起啦,快來吃飯。”潘中菊的態度一如既往地親和,似乎確實什么都沒發現。

    褚歸稍稍安了心,賀岱岳將鍋里留的飯端到桌上,母子倆一起放了筷子等他洗漱完畢。

    “喲,還在吃早飯呢。”一道故作熟稔的聲音從院子里傳來,褚歸三人齊齊轉過頭去,眼里皆是驚訝,她怎么來了?

    楊二奶奶自顧自地進了門,視線盯著桌上的碗盤。褚歸他們吃得七七八八,楊二奶奶吸吸鼻子,確信自己聞到股蒸蛋的香味。

    “剛吃好。”潘中菊招呼楊二奶奶坐,“你來有啥事嗎?”

    大早上吃蒸蛋,可真舍得,楊二奶奶吞了下口水,笑容愈發燦爛:“沒啥事,我就是問問你今天上工嗎,上的話我們一道去老院子。”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潘中菊一臉的茫然,她跟楊二奶奶僅僅是碰上了會打個招呼,啥時候有一道上工的交情了?

    “上的。”潘中菊向來不缺席,昨天上午是特殊情況,她睡覺落了枕,褚歸扎了針叫她休息了半天。

    “那行,待會兒我過來喊你。”楊二奶奶說了幾句便走了,似乎真的只是為了和潘中菊一道去老院子。

    潘中菊為人質樸,肚子里沒那么多彎彎繞繞,卻也瞧出了楊二奶奶的不對勁。

    “她肯定想巴結我。”潘中菊靈光一閃,養殖場表決時,楊二奶奶拉著她說了一大通賀岱岳的好話來著。

    自從賀岱岳負責了養殖場的項目,潘中菊在村里的地位隨之水漲船高,不過沒人像楊二奶奶那樣厚臉皮罷了。

    賀岱岳向吳大娘打聽楊五妹的婚事時,吳大娘說過楊二家的閨女是吸血螞蟥村里人盡皆知,楊二奶奶托媒人尋摸的全是外村人,因此潘中菊壓根沒往結親方面想。

    確認了潘中菊要上工,楊二奶奶喜氣洋洋地回了家。楊五妹正捯飭自己,她換掉了早上做飯時的舊衣,穿上漿洗干凈的七成新的青布外套,扣子扣得整整齊齊的,頭發反復梳順,碎發別到耳后。

    “媽,我收拾好了,我們什么時候走啊?”楊五妹拍拍衣服上的褶皺,盡管相看過好幾次了,她一個姑娘家,面對人身大事,情緒難免會緊張。

    “走啥走?”楊二奶奶上下打量一眼楊五妹,“你把這身好衣裳翻出來干嘛?”

    “媽!”楊五妹瞪大眼睛,“不是你說約了媒人在公社相看么?”

    說到媒人相看,楊五妹紅了紅臉,她聽說這次的男方條件非常好,一家子壯勞力,在城里有親戚,據說如果相看成了,男方愿意給六十六塊錢的彩禮。

    鄉下人結婚,彩禮少的幾塊,多的三四十,六十六塊錢,在村里算是數一數二的了。楊五妹相看過的幾個,最高只出了三十,不滿足楊二奶奶五十塊的標準。

    楊二奶奶

    給楊五妹灌輸的思想是,

    男方給的彩禮越多,

    證明越重視女方,嫁過去了才會珍惜,才能過好日子。

    另外楊二奶奶給楊五妹算了一筆賬,楊五妹一天掙八個工分,一公分值三分六厘,一年三百多天,加起來七八十塊錢了。楊五妹嫁了人,掙的工分自然成了別人家的,楊五妹今年十八,往后幾十年能掙幾十個七八十。

    所以,她要求五十塊錢的彩禮真不多,人城里的娶媳婦彩禮至少得一百塊呢,加上啥三轉一響的,沒個大幾百根本下不來。

    經過楊二奶奶的長期洗腦,楊五妹絲毫不覺得她的話有哪里奇怪,甚至深以為然。爹媽養了她十幾年,幾十塊錢的彩禮都不愿意掏的話,豈不是白養了嗎。

    實際上楊二奶奶說的沒一句對的,工分的分值隨收成變化,且要扣除置換的口糧,誰家要是指望著那點按人頭的固定口糧,遲早得餓死。一年七八十,除非楊五妹不吃不喝。

    楊二奶奶的理論,是任何一個人聽了都會罵她賣女兒的程度,跟人城里娶媳婦比,她家雀子上天,想得美呢。

    “相看啥相看,不去了。”楊二奶奶覬覦著賀岱岳兩三千的存款,哪看得上六十六的小錢。

    “不去了?為啥不去了?”楊五妹傻眼,她媽之前不是興沖沖地讓她今日一定好好表現么,咋突然變了卦?

    “我說不去就不去了,媽能害你不成。”楊二奶奶語氣不耐,“等下我要上工,你十點半左右來給我送水,打扮得漂亮點,莫穿得灰撲撲的。”

    賀岱岳現在是村里的搶手貨,適齡的姑娘能數一手,楊二奶奶必須得抓緊動作,免得讓人捷足先登。她連夜想了個自認周全的計劃,上午跟潘中菊組隊上工,屆時楊五妹送水在潘中菊面前露個臉,聊上幾句。

    同村生活了二十來年,楊二奶奶多少了解潘中菊的軟性子,哪怕心里不愿意,面上也不好意思拒絕。例如此刻,潘中菊明明知道楊二奶奶打的主意,依然任由她挽著胳膊走了。

    吳大娘是潘中菊上工的鐵搭檔,她家離老院子近點,通常是潘中菊過來找她,聽到潘中菊的聲音,她叮囑了兒媳一句記得鎖門,然后邁過門檻:“來了來——”

    嘴里的話戛然而止,吳大娘見鬼似的看著楊二奶奶挽著潘中菊的手,怎么回事?!

    吳大娘唰地扯著潘中菊走到一邊,一面瞅楊二奶奶一面小聲問潘中菊:“她怎么跟你一塊?”

    潘中菊為難地把之前的事說了:“我估計她是想讓我叫岱岳把她安排進養殖場做飼養員。”

    養殖場規劃賀岱岳寫得很詳細,包括未來養殖牲畜初步數量,以及飼養員的待遇。飼養員一天八個工分,豬養得好額外有獎勵,風吹不到雨淋不著的,在潘中菊看來,比下地干活強多了。

    “我看未必。”吳大娘哼了聲,“她一天好吃懶做的,咋可能干飼養員的活。”

    兩人嘀嘀咕咕的背地里準是在說自己的壞話,楊二奶奶翻了個白眼,佯裝不知的快走兩步,以上工為由打斷了他們。

    潘中菊被吳大娘說得起了疑心,楊二奶奶再要挽上來時,她生硬地別過了手:“路窄,還是各走各的吧。”

    楊二奶奶挽了個空,臉色青了白白了青,沖著潘中菊的背影狠狠唾了一口,要不是看在錢的份上,誰稀罕搭理你啊!

    一路到了老院子,集合上工的人站作一團,樂此不疲地討論著賀岱岳的存款,目前他們分作了三檔,一千的、兩千的、兩千以上的,爭論不休,紛紛認為己方分析的合理。

    潘中菊一出現,他們蜂擁而上,瞬間把人圍住:“中菊,你家岱岳在部隊當六年兵,攏共掙了多少錢啊?”

    乍然面對此種場面,潘中菊有瞬間的慌亂,好在賀岱岳早為她預備了一套說辭。

    好奇別人掙了多少錢是亙古不變的話題,村里年年有人向潘中菊打聽賀岱岳的津貼,潘中菊一律“不知道”、“岱岳沒說”、“我沒問”。

    楊桂平是為數不多知曉賀岱岳大概津貼數目的人,他口風嚴,村里人問到他頭上,他直接一句“別人家的事少管”。

    “是掙了點錢。”潘中菊首次正面回應,所有人唰地噤聲,豎著耳朵聽她說,“但花得差不多了。”

    財不露白,家里大幾千的存款,如果走漏了風聲,被賊人惦記上,他們家怕是要永無寧日。

    潘中菊話鋒一轉,賣起了慘:“岱岳傷了腿,我磕了腦袋,為了給我們治病,褚歸用了不少好藥,岱岳攢的錢全拿來買藥了。”

    上千的存款全花了?開什么玩笑,買的是仙丹不成?

    人群一陣嘩然,楊二奶奶扯著嗓子:“褚醫生不是和你兒子關系好嗎,你們治病也要花錢啊?”

    “當然要花錢了,褚歸的藥又不是大風刮來的。”潘中菊指指自己的眼睛,“我這眼睛費了褚歸不少功夫,普通藥治不好,得用好的,上了年份的。”

    潘中菊噼里啪啦說了一堆藥名,什么人參、鹿茸之類的,主打一個聽著就貴。褚歸跟賀岱岳關系好歸好,但畢竟不是一家人,親兄弟尚且明算賬,診療費褚歸分文不取,藥錢可不能倒貼。

    “要我說有啥不信的,騙你們莫非能得好處?”吳大娘幫腔道,“你們見過幾個瞎了眼能復明的,再說了,岱岳真要有你們說的那么富,為什么不干脆在城里買份工作,去城里過好日子,反倒天天在村里上工。”

    對哦!賀岱岳真有一兩千的存款,怎么會放著好好的城里人不當,蹲鄉下刨食?

    虧他們從昨天傍晚爭到今天早上,竟然連這么簡單的一點都沒想到。

    圍著的人大失所望地散開了,楊二奶奶如遭雷劈一般愣在了原地,假的,絕對是假的!

    楊二奶奶渙散的目光聚焦到院墻上的報表,她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一把抓住潘中菊:“賀岱岳不是花了一百多買馬嗎,怎么會沒錢?”

    “成才說馬是給褚醫生代步的,買馬的錢應該是褚醫生出的吧。”回答楊二奶奶的是王支書,“好了,大家安靜,我講一下今天的分工。”

    集

    體勞作的流程十分繁瑣,上午分工,下午檢查統計進度,循環往復。建養殖場屬于長期任務,賀岱岳他們則無需到老院子集合,王支書講分工時,養殖場那邊已經開干了。

    心不在焉地下了地,楊二奶奶越想越氣。她的確是沖著養殖場飼養員的工作巴結潘中菊的,她好吃懶做,但她有兒子兒媳,若他們誰當了飼養員,日后何愁占不到便宜。

    拿養雞來說,母雞下蛋沒個定性,今天十個明天八個的,悄悄藏兩個在衣服里帶回家豈不是輕而易舉。

    楊二奶奶本來沒想把楊五妹嫁給賀岱岳,奈何扛不住誘惑,起了不該起的心思,如今竹籃打水,她那叫一個難受。

    浪費上千塊錢治眼睛,潘中菊咋不摔死得了!

    惡毒的想法表現在了臉上,楊二奶奶陰沉沉地朝潘中菊剜了一眼,一直觀察楊二奶奶反應的吳大娘心道果然讓她料中了,呸,不要臉的東西!

    時間轉眼來到十點半,楊五妹按楊二奶奶吩咐的挎了個裝著茶壺和粗瓷碗的提籃到地頭,叔叔嬢嬢地喊得親熱,拋開被楊二奶奶荼毒了的觀念,言行上倒是個好姑娘。

    吳大娘抬頭望了望天,不冷不熱的,送什么水?

    糟了!看到楊五妹,楊二奶奶蹭地起身,她動作太猛,眼前一黑,搖晃著摔了個屁股墩。潘中菊跟吳大娘干活麻利,早甩了楊二奶奶老長一段距離,有心扶她一把卻鞭長莫及。

    “媽!”楊五妹連忙過去把楊二奶奶拉了起來,“你沒摔著吧?”

    楊二奶奶顧不上摔疼的屁股,扯著楊五妹就走,失去了存款加成的賀岱岳不再是楊二奶奶心目中女婿的絕佳人選,她得帶楊五妹跟六十六塊見個面,比比到底哪個更值。

    吳大娘追著喊了兩聲,憤憤表示要讓王成才給她記個零分,活兒干的亂七八糟,無組織無紀律的,分明是扯集體的后腿嘛。

    楊二奶奶走后,吳大娘肆無忌憚地對潘中菊說了她的推測:“你看楊五妹的打扮,哪有穿著好衣裳下地送水的,她指定是聽說岱岳有錢,想撮合她閨女,好賺岱岳一大筆彩禮。你千萬咬死了家里沒錢,省得她纏上你。”

    吳大娘知道潘中菊花錢買藥的說辭是編的,她是賀岱岳沒拜禮的干媽,潘中菊失明期間她常常跑上跑下的,具體內情她自是清楚。

    “嗯。”潘中菊用力將手里的雜草扔遠,她鮮少私下議人是非,但楊五妹?不行,絕對不行。

    休想霍霍她兒子!

    并不曉得陰謀敗露的楊二奶奶緊趕慢趕到了公社,她跟媒人約的是上午十點,此時已是中午,郵局門口空無一人。

    楊五妹的頭發跑亂了,她沒來得及喘上口氣,楊二奶奶又拉著她直奔媒人家。

    被放了鴿子的媒人正煩著呢,母女倆不合時宜的到來令她更嫌棄了,別人吃飯的時候上門,一點禮數都不懂。

    媒人涼涼地放下碗:“我帶著人小伙子在

    郵局門口干站了一個多小時,你們倒好,音信都沒一個,我做了十幾年的媒了,第一次遇到你們這種。”

    楊二奶奶在潘中菊那積了一堆的悶氣,媒人劈頭蓋臉的數落猶如火上澆油,肚子里組織的道歉轉化成了埋怨:“家里有事耽擱了,我們也不是故意的,遲了兩個小時而已,那男方等一會兒咋了,我看吶他不是誠心想跟我們相看。”

    媒人被楊二奶奶氣了個倒仰,遲到的反而有理了,她啪地一拍筷子送客,楊五妹的媒她是做不了了,楊二奶奶另請高明吧。

    “什么另請高明,你收了我的錢就得幫我把事情辦妥了!”楊二奶奶連續找了四個媒人,前面三個一聽她要五十塊彩禮,通通覺得她獅子大開口,唯獨第四個說行,但得收費。

    舍小賺大,楊二奶奶掏了錢,媒人信守承諾,于是有了今天的相看。

    媒人同樣是個貪財的,進了包里的錢豈有退的道理,見唬不住楊二奶奶,她換了副嘴臉說自己跑了多少路耗了多少口水云云。

    終于在楊二奶奶答應成事了添半斤白糖后,媒人幫他們另約了個日子。

    母女倆饑腸轆轆地回了困山村,家里其他人全吃過了,臟兮兮的碗泡在刷鍋水里,顯然是一口飯沒剩,楊二奶奶氣得破口大罵。

    楊二奶奶的嗓門,在養殖場干活的人聽得一清二楚,楊二一家人沒一個嘴嚴的,楊五妹今日要上公社相看不是啥秘密,楊二奶奶罵得那樣兇,難不成相看又黃了?

    賀岱岳抬眼看向說話的人,據他近幾天的了解,楊五妹上輩子嫁的正是今天相看的人,他和褚歸始終沒找到阻止的方法,現在自己黃了?

    上輩子楊五妹與小女孩跳崖的慘狀從賀岱岳腦海中消散,他發緊的心臟微微一松,若楊五妹真避開了那個男人,這輩子的結局或許能圓滿些吧?

    賀岱岳其實明白問題的根源并不在某個人,而是嚴重的重男輕女以及貧瘠落后的生活所衍生的畸形的觀念要徹底解決“楊五妹”們的困境,只有依靠多方面的力量。

    至于他和褚歸,盡力所能及之力,但求無愧于心。!

    第106章

    鑒于養殖場在楊二奶奶家附近,吳大娘叮囑了潘中菊不夠,還交代她務必要給賀岱岳提個醒,免得楊二奶奶使什么缺德的陰招。

    “不至于吧?”潘中菊覺得吳大娘過于危言聳聽了,楊二奶奶想接親,她不答應便是,能使啥陰招?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吳大娘點點單純的潘中菊,給她講了段自己的親身經歷。

    吳大娘在娘家當姑娘時,同村有個與她年紀相仿的鄰家大哥,兩家人知根知底,說好了做兒女親家,都商定了提親日期了,沒曾想鄰家大哥上公社買提親用的東西時,路過河邊遇到一個失足落水的女人,鄰家大哥心善,下水救了人。

    “救了人,接著呢?”吳大娘說到此處停下,潘中菊下意識追問。

    “哎,你真是一輩子不長心眼。”吳大娘嘆了口氣,“接著女人的家里人上門找我鄰居大哥,說他把人看了抱了,要他跟女人結婚。那家人一哭二鬧三上吊,鄰家大哥沒辦法,只能娶了她。”

    水里救人自然免不了身體接觸,咋能恩將仇報,以后誰還敢救人?潘中菊義憤填膺:“他們實在是太壞了!”

    吳大娘對此耿耿于懷,不是說她不滿意鐵蛋爺爺,而是替鄰家大哥不值。女人落水是意外,但她家里人卻借題發揮賴上了鄰家大哥,三五不時地找理由打秋風,糟心得很。

    “這才哪到哪,更壞的在后面呢。”吳大娘失笑,隨即神色一正,她得給潘中菊好好上一課。

    潘中菊遺傳了賀岱岳外婆的性子,小時父母兄長愛護,成年后嫁到賀家,換成了賀岱岳的父親護著她。待丈夫亡故,潘中菊寡母帶孤兒,白天和吳大娘他們上工,晚上關起門過日子,生活雖然苦了點,但真沒遭啥腌臜事,快年至半百的人了,骨子里仍帶著點小姑娘家似的天真。

    吳大娘一連講了幾個真實發生的事,什么名義上請人喝酒,結果把人灌醉了生米煮成熟飯的或者借口幫忙,關上門仙人跳的,聽得潘中菊心驚肉顫。

    “晚上我一定跟岱岳說,讓他離楊五妹遠遠的。”事關賀岱岳,潘中菊再不敢心存僥幸。

    見潘中菊嚇白了臉,吳大娘心疼地寬慰了她兩句:“岱岳人聰明,你提了醒,他定然能避開的。依我看最好給他找個好姑娘把終身大事辦了,他今年二十二,娶得媳婦了。你當媽的問過他沒,想找個啥樣的?”

    潘中菊問是問過,但賀岱岳說不急,她不是強勢的人,便隨賀岱岳去了。

    “你不催他當然不急了。”吳大娘一臉我是過來人你聽我的,“你今晚重新問,莫非你不想抱孫子?我家鐵蛋馬上九歲,你不抓緊的話孩子們可差趟了啊。”

    “孫子”兩個字讓潘中菊的遲疑變成了堅定:“好,我今晚重新問。”

    是夜,趁褚歸上后院洗澡,潘中菊把賀岱岳叫進了屋,她先是重復了吳大娘講的話,末了憂心忡忡地囑咐賀岱岳,以后決不能一個人去楊二家。

    在她口中,楊二家仿佛

    成了專吃賀岱岳的龍潭虎穴,其危險程度勝過西游記里蜘蛛精的盤絲洞。 ?

    “媽,我曉得了,你放心我會注意的。”賀岱岳如何不了解潘中菊的性格,她能說出這番話,定是受了極大的沖擊。吳大娘是為了他們母子著想,賀岱岳無法說她做得不對,全怪楊二奶奶他們貪得無厭。

    卸下一坨壓在心上的大石,潘中菊臉上浮現些許笑意,她像賀岱岳小時候那樣摸了摸他的腦袋,原來膝蓋高的孩子眨眼長成大人了,她則在年復一年地老去。

    “你爸二十歲和我結婚,岱岳你過兩個來月二十三了,該準備成個家了。”潘中菊撫了下鬢邊的白發,“媽想多帶兩年孫子。”

    潘中菊在褚歸的調養下氣色有明顯的改善,可因常年操勞而染白的頭發卻是不可逆轉的,它們反射著昏暗的燈光,無聲刺痛賀岱岳的雙眼。

    當母親的希望兒子成家是人之常情,賀岱岳有剎那的沖動想告訴她自己與褚歸的關系,氣涌了一半又硬生生忍住。

    “我不是有家嗎。”賀岱岳握住潘中菊的手,“媽你可別不要我啊。”

    “那哪一樣。”潘中菊失笑,“媽永遠不會不要你,但你總得娶媳婦生孩子,等媽走了,由他們幫著媽陪你。”

    “什么走不走的,媽你長命百歲。”賀岱岳插科打諢,就是不正面回應潘中菊的話,用轉移重點將此事含糊了過去。

    褚歸靜靜倚床看著書,降溫后惱人的蚊子銷聲匿跡,還了他一份自由。剛洗過澡的皮膚泛著潮意,沾了水的發尾貼在后頸,衣領邊緣浸了團柔軟的濕痕。

    賀岱岳整個將褚歸環住,下巴上的胡茬擦過頸窩,癢得褚歸發顫。

    “你瞎抱啥,臟死了。”褚歸嘴上嫌棄著,身體卻紋絲不動。

    “當歸你好香啊。”賀岱岳深深嗅著褚歸身上的氣息,“我今天沒出汗,能不洗澡嗎?”

    “不能。”任賀岱岳抱了會兒,褚歸無情推開他的腦袋,“快去洗澡,衣服給你放洗澡房了。”

    賀岱岳悻悻松手,花五分鐘洗了個戰斗澡,包含往返的時間。

    洗過澡的賀岱岳稍微清爽了些,褚歸放下書,主動往他懷里一倒:“聊聊吧,你跟伯母說了些啥,弄得悶悶不樂的。”

    好歹是睡了十年的枕邊人,褚歸怎能感知不到賀岱岳情緒的變化,即使他竭力隱藏了,在褚歸眼里依然漏洞百出。

    “楊五妹的相看黃了,她媽大概看上了我。”賀岱岳簡明扼要,“養殖場離得近,吳大娘怕楊二家背地里使壞,讓我媽給我提個醒,小心防著楊二家。”

    “相看黃了?你從哪知道的?”褚歸感興趣的是前者,盡管讓楊二奶奶“看上”賀岱岳的契機是村民們根據買馬猜測出來的上千存款,但賀岱岳年輕且身強力壯,長相出眾能力優秀,亦無拖累,楊二奶奶

    會看上他并不稀奇,

    “楊二奶奶中午在家發火,在養殖場的全聽到了。”

    的態度推斷的,而非漫罵的內容,是否屬實有待查證。

    賀岱岳修改了他的用語:“可能黃了,我找機會確認一下。”

    “還有呢?”褚歸戳戳賀岱岳的腰,“伯母催你結婚了?”

    褚歸沒偷聽母子倆的談話,是原因太好猜了,除此以外他想不到別的。

    賀岱岳點點頭:“我打算讓我媽慢慢發現我們之間的關系,這樣比我直接坦白更容易讓她接受。”

    潘中菊復明以來,褚歸跟賀岱岳的相處肉眼可見地拘謹了許多,世俗對他們的限制已經夠沉重了,賀岱岳不想在自己家也得不到解脫。

    “伯母真的能接受嗎?”褚歸皺緊了眉頭表示擔憂,萬一潘中菊堅決反對怎么辦?

    “能的。”賀岱岳考慮過了,以潘中菊的性格,發現了端倪不會第一時間興師問罪,而是默默積攢,直到確定他們倆在“搞對象”。

    “那怎么讓伯母慢慢發現?”得到長輩的認可對褚歸來說意義非凡,憧憬勝過了害怕,他坐直身體,認認真真與褚歸商量起了“露餡計劃”。

    經過反復修改,他們最終制定了一套切實可行的流程,前期他們故意在潘中菊面前表現出一些輕微的肢體接觸,比如碰手、摸臉之類的,試探潘中菊的反應中期牽手,時不時抱一下后期遞進到親吻,不信潘中菊發現不了。

    褚歸緊張得手心出了一層汗,賀岱岳笑著讓他放松,計劃目前僅僅是口頭形式他就不行了,后面咋實施。

    “岱岳,我們晚兩天行嗎?”褚歸真的很緊張,如果賀岱岳說明天開始,他今晚絕對要失眠!

    “行。”賀岱岳不忍心逼他,“聽你的,什么時候開始你說了算。”

    褚歸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他那副劫后余生的模樣實在令人難以自抑,賀岱岳笑得渾身發抖,一邊抖一邊親他,最后兩個人在床上笑作了一團。

    過于放肆的笑聲傳到了隔壁,潘中菊嘀咕了一句“兩個人大晚上高興個啥”,殊不知快樂是會感染人的,她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

    夜晚在愉悅的夢境中度過,褚歸在賀岱岳暖烘烘的懷里伸了個懶腰,今日他得上衛生所坐診,沒法賴床。

    賀岱岳一條胳膊伸出了蚊帳,感受到空氣中的涼意,他掖好被子下床,給褚歸拿了身稍厚的衣服。兩人的衣柜里褚歸的衣服占據了三分之二的位置,賀岱岳和雜物共享剩下的三分之一。

    穿戴整齊,褚歸吃了碗熱乎的湯面,賀岱岳將煮雞蛋放進藥箱的老地方,方便他半上午餓了加餐。

    一切收拾妥當后賀岱岳送褚歸到村口,看著他領著七個小學生踏入漆黑的林間小道。

    昨天是周日,小學生們滿山地摘野板栗、野柿子、野核桃,被漿液染得烏糟糟的手指捧著他們的收獲給褚歸獻寶,此時一個個精神萎靡哈欠連天,大有站著睡著的架勢。

    褚歸不得不用教他們背誦湯頭歌的方法讓他們醒醒神,以免他們困得栽倒在地。

    他念一句,大牛他們跟著學一句,抑揚頓挫的念誦聲穿透寂靜的四野,隨著手電筒的光束向前方擴散。

    念到天際轉明,褚歸取下水壺,他壺里裝的是溫熱的白開水,在小孩們手里傳了一圈,滿滿一壺水見了底,小孩們恢復了精神,乖巧地向褚歸道謝。

    “去吧,好好上課。”褚歸揮揮手,轉身咳了下,真是一群小水牛,不給他留一口。

    褚歸渴著到了衛生所,找曾所長討了杯水,然后才把藥材清單遞給他。

    “干啥渴成這樣?”曾所長看他喝得急,忙問他要不要第二杯。

    褚歸喝了一氣兒,干癢的嗓子得到緩解:“不用了,謝謝曾叔。”

    剛剛曾所長嫌褚歸所長所長地叫著生分,讓他喊曾叔,褚歸順他的意改了口。

    褚歸進來時瞧見衛生所外候了一些人,他沒繼續耽擱,去了問診室,路過藥房劉成大聲沖他問好,學徒們的考核結束,劉成和一位女學徒成功轉了正。

    張川憑推薦信加入了縣衛生院的巡診隊,前兩天報的到,曾所長另外安排了一個衛生員,與田勇一起協助褚歸坐診。!

    第107章

    打下手的衛生員話很少,褚歸說什么做什么,偶爾手頭無事時,褚歸的眼角余光能掃到他用很克制的激動表情看著自己。

    那種表情褚歸以前是不能理解的,畢竟他自己沒體會過,后來時間久了,他慢慢懂了其中的含義。一個仰慕者見到了自己仰慕已久的對象,并與之共事,幾乎可以用夢想成真來形容。

    衛生員覺得自己百年之后,躺到棺材里,成了骷髏架子,都會撲棱著說上一句:我給褚醫生打過下手!

    排隊、看病、拿方子、抓藥,病人們在引導下順利地完成了整個流程,所里的人井井有條,再不見褚歸初次坐診那天的慌亂。

    患者隊伍里有許多熟面孔,他們熱絡地向新患者講自己看病的經歷,言語間全是對褚歸的尊敬與推崇——總之啊,你們來對了,生了病找褚醫生,一定能藥到病除。

    有褚歸在,衛生所里其他的醫生仿佛失了業,看病的隊伍大排長龍,而他們卻無人主動問津。

    這樣下去可不行,影響效率不說還增加褚歸的工作量,曾所長叫了暫停,臨時調整了布局,在門口設了一道分流的關卡,普通小病別往褚歸身邊瞎湊合。

    隊伍縮短的速度一下變快,真正重病纏身的人欣喜地朝前移動,灰白的臉色與嶙峋的身軀成了強有效的通行證,使他直接到了褚歸面前。

    求醫隊伍中依舊多是來自周邊各公社的鄉民,田勇打眼一掃,面色有些失望,他以為按褚歸的醫術,今日應該有不少縣城的人慕名而來。

    田勇想不明白原因,中午吃飯時同曾所長聊起了此事。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曾所長平淡地為田勇解惑,鄉下人與城里人不同,他們看病不易,衛生所的醫生水平有限,縣醫院的費用則太過高昂,如今突然出現了一個醫術好又收費低的,自是大力追捧。

    而縣城的人生來享受城鎮戶口的待遇,在他們看來,褚歸的名氣不過是一群沒接觸過真正好醫生的鄉下人吹噓出來的,跟縣醫院沒法比,當然不會屈尊降貴地來小小的衛生所。

    田勇換位思考了一下,曾所長所言的確有理,若他是縣城的人,一個是鄉下不知根底的“名醫”,一個是集合了全漳懷優秀醫療資源的縣衛生院,他同樣會毫不猶豫地選后者。

    “你沒覺得今天的病人比預計的少嗎?”上午結束時曾所長數了數排隊的人頭,只剩了十三個待診的患者,褚歸大概率要提前下班了。

    田勇腦子轉得不慢:“是因為縣衛生院的巡診隊下鄉了吧。”

    有醫生到家看診,他們何必辛苦奔波。或許褚歸的風頭很快會被巡診隊取代,田勇堅定立場,反正在他心目中,褚歸永遠是最厲害的。

    褚歸將一人的對話聽進耳里,隨手夾了塊芋頭,他對虛名不感興趣,自己幫的是病無所醫的群體,那些有的選的,他們愛找誰看病找誰去。

    下午三點多,最后一個患者離開了問診室,褚歸上后面洗了把手,他暫時不走,賀岱岳晚些

    時候會來接他,順便背他申領的藥材。

    劉成小聲跟帶他的衛生員請了個假,回宿舍提了一籃子東西,要送給褚歸作為答謝禮,多虧了褚歸的推薦,他此刻才能站在衛生所,一邊學知識一邊拿學徒工資,而不是在地里干農活。

    籃子里裝了半籃雞蛋,兩袋白糖,以及一疊青布,對于劉成的家庭而言,這份謝禮稱得上非常用心了。

    褚歸沒收劉成放桌上的籃子,他吃穿用度一應不缺:“拿回去自己吃吧,學習辛苦了,補補身體。”

    ◥◥”

    劉成把籃子往前推了推,他媽攢了大半個月的雞蛋,曾所長與田勇他們人人有份,劉成一樣沒送出去。

    “你在所里認真學習就是對我最好的謝禮了。”大爺大媽們送謝禮褚歸推辭不過,拿捏一個小孩是沒問題的,“若果你真要謝,等你成為正式衛生員那天,用你自己掙的工資請我吃頓飯好了。”

    劉成聞言眼睛蹭地亮了,他緊緊抓住籃子的提手,鄭重許下了少年人的承諾:“等我成了正式衛生員,我請褚醫生你上縣城的國營飯店吃飯!”

    “喲,只請褚醫生一個人,不請我嗎?”田勇笑著逗他,劉成連連說不是。

    劉成臉皮薄,經不得逗,窘迫地紅了耳根,褚歸適時解圍,叫他接著去做他的事。劉成如蒙大赦,忙轉過身往外走,前腳邁出門,一道人影猛地沖了過來。

    手里的籃子在空中掄出一個弧度,劉成擰著腰避讓,同時不忘了雙手護住籃子,險險按下了差點甩飛的雞蛋。

    劉成貼著門框站穩,方看清了擦著他沖進問診室的人。

    男人抱著一個瘦弱的男孩,身形約莫五歲左右,劉成聽他喊了一句“褚醫生求你救救我兒L子”。

    劉成不認識父子倆,褚歸卻對他們印象深刻,他起身接過昏迷的男孩:“長栓怎么了?”

    “他咳著咳著厥過去了。”沈家良驚惶道,“前些天降溫,長栓著了涼,吃了我們公社衛生所醫生開的藥一直沒見好,咳嗽越來越厲害。我聽說褚醫生你今天坐診,想著帶他來看看。背了他一路,剛剛他要下來自己走,結果嗆了風。”

    褚歸探了長栓的鼻息,迅速取針刺穴,沈家良的話音落下,問診室頓時鴉雀無聲。片刻后長栓倒抽了一口氣,身體隨著咳嗽震動兩下,睜開了雙眼。

    沈家良雙腿一軟,田勇見狀一把將他拉住,褚歸收了針,臉色極其凝重:“你們給長栓停藥了?”

    “衛生所的醫生說不能兩種藥一起喝,會影響藥性,所以我先停了幾天,打算等他感冒好了……”沈家良語氣漸弱,他頭發亂糟糟的,眼下掛著青黑,長栓夜里咳嗽,他連續多日未曾睡個整覺了。

    “停了幾天?”褚歸拆穿了沈家良的謊言,“我上次開的半個月的藥量,交代一副藥熬三次分兩天喝,你們怎么做的?”

    沈家良心虛低頭:“起初按你說的吃了一個星期,長栓松快了很多,我覺得那藥熬三次扔了挺浪費的,就摻到新藥里了,對付了半個月。”

    “沈同志,通常一副藥熬三次便基本無效了,我跟你強調過的。”當著孩子的面,褚歸壓著火氣,“長栓年紀小,一旦停藥,前面喝的藥全部白費,你心疼藥不如多心疼心疼他。”

    “我不是不心疼長栓。”沈家良痛苦地紅了眼,他從衣服里掏出一卷錢,“我借了錢準備給長栓抓新藥的,只是沒來得及。”

    他媽不愿意拿錢給長栓抓藥,沈家良東家借五毛,西家借一塊,艱難湊齊了半個月的藥費,他怎會不心疼長栓。

    誰能苛責一位真心為孩子的父親呢,褚歸咽下火氣,重新寫了一張藥方,讓衛生員去抓藥。

    “長栓的病有另一種治法。”褚歸示意沈家良坐下,“我可以配合針灸改善長栓的心臟功能,效果比單喝藥強,你們也能省點藥錢,但是針灸跟喝藥一樣,不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可惜沈同志跟褚醫生不在一個大隊。”田勇感嘆道,哪怕是同一個公社都好解決,偏偏從沈家良所在的得勝公社到困山村,跨越了整個漳懷縣。

    愁眉苦臉的沈家良從田勇無意的感嘆中得到了啟發,他手掌微微顫抖,心里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他要遷戶搬家,搬到困山大隊去!!

    第108章

    沈家良有了想法, 褚歸沒再多嘴,叫他自己認真考慮考慮。

    遷戶搬家不是件簡單的事,尤其像沈家良這種沒分家的, 褚歸対沈家良的家庭知之甚少, 但不難判斷出分家將是他的一場硬仗。

    沈家良他媽連親孫子的藥費都不愿給, 絕対不會輕易同意分家。

    要如何處理是沈家良的家事,褚歸愛莫能助,當沈家良問他今日的藥費一共多少時,褚歸擺擺手道算了:“先欠著吧, 等你手頭寬裕了再給。”

    今晚沈家良父子是趕不回去了, 曾所長叫人收拾了一間宿舍:“你們別去住啥招待所了, 在衛生所將就一晚吧。”

    褚歸與曾所長的善意令沈家良一個大男人險些落了淚, 沈家良忍住眼眶的濕意, 一手拿著藥一手牽著長栓,深深地向他們鞠了躬。

    “謝謝褚醫生, 謝謝曾所長。”長栓懂事地跟著爸爸鞠躬道謝,他看著年紀小,實際已經八歲有余了。

    說句不好聽的話,七八歲的小孩尤其是小男孩,正是貓嫌狗厭的時候,長栓乖乖巧巧地叫著曾所長, 瞧著格外招人疼。曾所長露出慈愛的笑容, 輕輕拍拍他的頭, 讓劉成領他們上宿舍休息。

    安頓好沈家良父子,也差不多到了下班點, 褚歸站到衛生所門口往外一瞧,果然看見了邁著長腿大跨步走來的賀岱岳。

    幫褚醫生背藥材是正兒八經的事, 賀岱岳跟楊桂平一提,対方爽快放人,照樣記十公分。

    “你忙完了?今天累不累?”賀岱岳碰了下褚歸垂在身側的手,看似不經意地一觸即分,實則暗含親昵,“郵局我去過了,大師兄給你寄了包裹。”

    賀岱岳替褚歸代領了包裹,褚歸當即拆了,里面是他請韓永康寄的他小時候學醫時的教材和筆記。

    韓永康希望一雙兒女傳承中醫,褚正清不收徒了,他找褚歸借了資料,為韓佳云姐弟開蒙,姜自明有心效仿,但他家三個小的沒一個対中醫感興趣,于是那些資料便保存在了韓永康家。

    賀岱岳翻了兩本筆記,紙張上的字跡稚嫩,他仿佛能想象到小褚歸端正著坐姿落筆的畫面。筆記本里夾了幾張零散的紙,褚歸看了看,記起它們的來歷:“大師兄怎么連這個也放進來了。”

    他伸手要去拿,賀岱岳先他一步抓到了手里:“送我行嗎?”

    “罰抄的紙你留著干嘛?”褚歸扯了一下,沒扯動。

    賀岱岳勝利地將紙対折收入外套內袋,褚歸挨個抖了抖資料,確認沒有夾雜后,挑了一本劉成現階段用得上的,到藥房當面送給他。

    劉成如獲珍寶,激動地抱著筆記道謝,褚歸按了下他的肩膀:“好好學,有不懂的多問。”

    “嗯!”劉成使勁點頭,邊上的女學徒眼底流露出一絲羨慕,但并不嫉妒。劉成是褚歸推薦來的,跟褚歸是自己人,褚歸対他好是應該的。

    褚歸的區別対待不是他重男輕女抑或偏心劉成,而是女學徒選的路和劉成不同,曾所長同他講過,女學徒偏向西醫,褚歸的資料自然于她無用。

    其余的資料褚歸放到了曾所長的辦公室,賀岱岳背上藥材,兩人堪堪在天黑時回了家。

    潘中菊在屋檐下跟吳大娘閑聊,不知說到了什么,吳大娘罵了聲黑心肝的。

    “回來了。”潘中菊忙不迭上廚房端菜,賀岱岳讓她別等,她煮好飯單獨盛了一碗吃過了。

    許是聊到了精彩處,吳大娘沒舍得走,賀岱岳他們在堂屋吃飯,她繼續跟潘中菊接著往下聊:“她那么做大隊上都不管嗎?”

    “人家的家事,哪管得了,外人又沒證據。”潘中菊面露不忍之色,“我以前真以為她們是病死的,可憐的小姑娘托生到他們家,造孽哦。”

    “喪德事做盡了,總要遭天打雷劈。”吳大娘憤憤,“這事你們前進大隊曉得的人多不?”

    死與小姑娘兩個關鍵詞吸引了褚歸的注意力,他偏了偏頭,賀岱岳見狀停了筷子:“媽,你們在說什么啊?”

    屋檐下的兩人同時扭過身,從背対堂屋轉成側対堂屋:“我們在講楊五妹相看那家人。”

    從潘中菊的講述與吳大娘的補充中,褚歸得知了來龍去脈。

    楊五妹昨日的相看因遲到黃了,媒人給雙方約了今天,上午母女二人收拾齊整準時到了郵局門口。據楊二奶奶事后在村里大嘴巴的宣揚,小伙子一看到楊五妹眼睛都直了,対楊五妹喜歡得不得了。小伙子有個縣城的表舅,待小伙子像待親兒子,還說要托關系給小伙子安排工作,等楊五妹嫁過去,就是工人的媳婦了。

    男方是前進大隊的,潘中菊嫁到困山村二十幾年,本不怎么了解,恰逢傍晚潘大舅來看望妹妹,潘中菊向他仔細打聽了一番。

    月初收到潘中菊眼睛復明的消息,潘舅舅他們高興極了,不過手上接了個急活,一直沒空,下午交了貨,他立馬包袱款款地來了。

    潘大舅走的小路,所以賀岱岳沒遇上他。

    事情的軌跡雖然在賀岱岳的影響下轉了個彎,但最終似乎仍回歸了原始的軌跡,楊五妹仍然同她上輩子嫁的那個人相看了,不出意外的話會與上輩子一樣,在收完晚稻的十一月結婚。

    潘中菊不了解那家人,潘大舅可熟悉得很,聽潘中菊說困山村有姑娘跟他家相看,連連搖頭說不成,那家人嫁不得。

    “那家人的名聲在前進大隊早臭了。”潘中菊模仿潘大舅的語氣,“他們特別重男輕女,不把女娃娃當人,生了女兒要么弄死要么賣了。”

    懷孕大肚子是瞞不住的,夭折一兩個孩子沒人懷疑,但年復一年的,不対勁的地方出來了,他家長成的全是男丁。世上的確有人胎胎生男娃,關鍵是數量対不上,其中必然有什么蹊蹺。

    慢慢的村里起了傳言,說夭折的女嬰是被故意溺死的。此事驚動了隊上,許是怕鬧大無法收場,那家人后來克制了些,孫輩里陸續有了幾個小姑娘。

    不過那幾個小姑娘的日子也不好過,打罵是家常便飯,吃不飽穿不暖,養到七八歲八九歲就被賣去別家做童養媳。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眼瞅著小兒子娶不上媳婦,那家人才把彩禮一提再提,然而凡是良心未泯的,絕不會把閨女往火坑里推。

    那六十六塊,哪是什么彩禮,分明是買命錢。

    “楊五妹她知道嗎?”褚歸心存僥幸,若楊五妹知道她要嫁入的家庭是表面光鮮,她會不會選擇退親?

    此事只能靠楊五妹自己醒悟,楊二奶奶知道沒用,她養女兒是為了換彩禮,她壓根不在乎女兒在婆家過得好不好。

    “我明天找楊五妹給她說說。”吳大娘熱心腸發作,她跟楊二奶奶不対付是一回事,看楊五妹跳火坑是另一回事,她做不到袖手旁觀。

    楊五妹十分滿意今日的相看,即使她媽說六十六塊錢的彩禮得全部用來給哥哥弟弟討媳婦,她當姐姐的要體諒。

    真心實意想跟自己結婚的人不會計較陪嫁,楊五妹孝順地表示彩禮合該交由父母分配,盡管她兩個嫂子進門時均帶了嫁妝,但自家條件不一樣,相信男方能理解的。

    唯一令楊五妹奇怪的是今日相看結束時,男方商量請媒人上門提親,她媽沒立刻答應,仿佛之前為她的親事著急忙慌的不是他一樣。

    楊五妹想不懂便不想了,反正她媽不會害了她的。

    實際上楊二奶奶是吃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她対賀岱岳賊心不死,破船且有三千釘,賀岱岳當兵六年,在部隊指定結交了人脈,另外他跟褚歸交好,家里誰頭疼腦熱的免費治。

    最重要的是,她不相信潘中菊把錢全花完了,不說上千,幾百至少有的,賀岱岳是獨子,楊五妹只要拿捏住賀岱岳,家里大小事豈不全由她做主。

    楊二奶奶挑菜一般比較著賀岱岳與六十六塊的優缺點,準備把六十六塊吊著保個底,待摸清了賀岱岳的家底再決定讓楊五妹嫁誰。

    隔天楊二奶奶又去了老院子集合上工,潘中菊謹慎地與她保持距離,奈何楊二奶奶牛皮糖似的粘著她,根本甩不開。

    “中菊,你家岱岳在部隊的時候跟戰友們的關系一定很不錯吧?”楊二奶奶把她的厚臉皮發揮了十成十,她一副為賀岱岳著想的的樣子,“岱岳千萬跟他們保持住聯系,別生分了,說不準哪天能讓他們幫忙撈個城里的工作。”

    潘中菊不想搭理楊二奶奶,進退兩難之中吳大娘一把扯開了她:“岱岳跟戰友有沒有聯系關你什么事啊,我告訴你,你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我心里門清,幾十歲的人了,別給臉不要臉,老老實實干你的活。中菊性子好,我可不慣著你!”

    “你說誰給臉不要臉呢!”楊二奶奶從不是個善人,吳大娘下她的臉,她當即予以還擊,“看人兒子有出息,一天到晚上趕著巴結,好意思說我不要臉——”

    “你閉嘴!”吳大娘的維護令潘中菊很是感動,她鼓起勇氣板著臉看向楊二奶奶:“做人要靠自己,我家岱岳不用戰友撈城里的工作。我們兩家一直以來談不上什么交情,岱岳他爸過世那年,他人在靈堂停著,你就去找楊三爺鬧,說要把他名下地劃給你兒子。人在做天在看,你或許忘了,但這件事我記得清清楚楚。你想套近乎找其他人套,我怕岱岳他爸在地下不安寧。”

    潘中菊一口氣說完,儼然徹底和楊二奶奶撕破了臉,她語氣平靜,沒有歇斯底里,一字一句卻深入人心,驚呆了在場的眾人。

    賀岱岳父親是在建國前去世的,困山村沒地主,土地屬于自耕自種,賀家的地跟楊家無半點干系,楊二奶奶憑著楊三爺村長的身份胡攪蠻纏,幸虧楊三爺大公無私,狠狠訓斥了楊二奶奶一番,把此事壓了下去。

    楊二奶奶竟然還干過這種渾事?吳大娘聽罷怒火滕地燒上腦門,指著楊二奶奶的鼻子破口大罵。

    楊二奶奶先是讓潘中菊的一通話說蒙了,接著被吳大娘噴了個措不及防,色厲內荏的反駁顯得極其蒼白。

    吳大娘的痛罵以及周圍人異樣的目光令楊二奶奶臉皮子火辣辣的,她猛地撲向吳大娘:“你個老虔婆,日你的X……”

    不堪入耳的臟話從楊二奶奶嘴里接二連三地涌出,吳大娘料到她的德行,早防了一手,往后退一步舉起鐮刀:“你來,有本事你來!”

    楊二奶奶干活向來磨洋工,沒帶工具的她兩手空空,瞬間落了下風。眼看著動起了手,附近的人連忙勸架。

    “呸,臟心爛肺的東西!”吳大娘沒罵過癮,恨恨地呸了一聲,她緩口氣,埋怨地看了潘中菊一眼,“那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說,換做我非得把她的門砸個稀巴爛!”

    “行了,你消消氣,她嘴上說說,又沒真占著便宜。”潘中菊撫了兩下吳大娘的背替她順氣,“過去的事了,犯不著為她生氣,氣壞了自己不值當。”

    “哼,我不氣,某人今天估計要氣死了。”吳大娘望著被人拉住的楊二奶奶,心情無比舒暢。

    楊桂平媳婦暗道晦氣,攤上楊二奶奶這么個親戚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叫雙方服軟是不可能了,她只能各退一步,把楊二奶奶與吳大娘跟潘中菊重新分工,將他們隔得遠遠的。

    “嫂子対不住,給你添麻煩了。”犯錯的不是潘中菊,她卻表達了歉意,反觀対著自己擺臭臉的楊二奶奶,楊桂平媳婦心中的嫌棄更甚。

    自打楊二取了楊二奶奶當續弦,一家人愈發不成樣子,正經事不干,整天到晚凈添亂子。

    聽說潘中菊與楊二奶奶起了爭執,賀岱岳立馬放下扁擔往地里跑,他急匆匆找到潘中菊,滿臉緊張:“媽,你沒事吧?”

    “我沒事。”潘中菊全程沒吃一點虧,可以說是大獲全勝,沖動勁過了,她不僅不后悔,反而感覺前所未有地暢快。

    吳大娘笑她早該如此,干嘛要為楊二奶奶那種人委屈自個兒,人吶,必須得長點脾氣,否則容易被當成軟柿子。

    見潘中菊一副心情極好的樣子,賀岱岳放下心來,她與楊二奶奶爭吵的內容賀岱岳在路上聽人講得差不多了,他有一點疑惑,楊三爺不是把楊二奶奶鬧著要地的事壓下去了嗎,他媽是怎么知道的?

    第109章

    潘中菊左右看看,沖賀岱岳壓低了聲音:“楊朗跟我說的。”

    原來楊二奶奶找楊三爺鬧時小楊朗正好路過,他躲在門外偷聽完,正義感爆棚地跑到賀岱岳家向潘中菊告密。因為楊三爺做了公證的決斷,潘中菊便沒追究。

    丈夫突然身故,無異于天塌了下來,潘中菊一面要處理丈夫的喪事,一面要照顧小兒子,整個人憑著一口氣強撐,哪有精力管別的。

    “你忙你的事去,我等會兒該收工了。”潘中菊已經走出了丈夫過世的陰影,她笑著催賀岱岳離開,“中午媽給你做洋芋飯,你小時候最喜歡吃了。”

    怕褚歸擔心,賀岱岳回養殖場時轉道去衛生所知會了褚歸一下。

    “伯母簡直對你太好了,吵完架還惦記著給你做洋芋飯。”褚歸不喜反憂,潘中菊真能接受賀岱岳和他在一起嗎?

    粗糲的手指撫平眉心,賀岱岳手掌托住褚歸的臉,半開了一句玩笑:“她要是不接受,我就告訴她完了,你兒子要孤獨終老了,所以為了讓你兒子有個伴,閉著眼睛認了吧。”

    賀岱岳的表情令褚歸忍俊不禁,他按住賀岱岳的手背:“我要是像你這樣跟我爺爺說話,他能拎著凳子腿把我打斷。”

    “不怕,我擋在你前面。”賀岱岳語氣輕松,“你爺爺好面子,不會當著外人動手的。”

    若褚正清拿賀岱岳不當外人,他挨兩下也行。

    潘中菊中午果然做了香噴噴的洋芋飯,小土豆口感軟糯,土豆的焦香混著豬油的香氣,褚歸真心實意地夸她做的比賀岱岳做的好吃。

    “嫌我做的不好吃了?”賀岱岳從褚歸碗里搶了塊土豆,蹲在潘中菊長凳上的天麻喵了一聲,眼睛死死盯著賀岱岳筷子上的土豆。

    潘中菊敲了下賀岱岳的筷子:“你碗里有搶人當歸的干啥?”

    “看來全家數我地位最低了。”賀岱岳將土豆還回褚歸碗里,“媽第一,當歸第二,天麻第三,我老四。”

    在賀岱岳搶土豆時褚歸尚未反應過來,隨后聽到他說全家,立馬明白他是在執行“露餡計劃”試探潘中菊。

    “喵~”天麻甩甩尾巴,搭在兩只前爪上,頂著小腦袋挺著小胸脯。

    “你第一?沒門。”褚歸配合上賀岱岳的節奏,“我們家你說了不算。”

    “你們合伙欺負天麻不會說話呢。”潘中菊樂得不能自已,用手肘蹭了蹭天麻的腦袋。天麻跳下凳子跑了,潘中菊訝然:“喲,它莫非聽懂了?”

    小貓聽沒聽懂褚歸不清楚,賀岱岳大概率要得寸進尺了,他低下頭,賀岱岳正支著膝蓋碰他。八仙桌一共四方,潘中菊坐上首,兩人放著寬敞的空間不坐,愣是擠在一條凳子上,膝蓋貼膝蓋手肘碰手肘,端的是親密無間。

    賀岱岳一家其樂融融,楊二家卻烏煙瘴氣的,楊二奶奶在潘中菊跟吳大娘手上吃了虧,她的六子一女外加丈夫竟沒一人去地里看她。

    “我生你們養你們有什么用?”楊二奶奶啪地

    一腳踹翻了椅子,“你們一個個的是死人嗎?”

    “媽,我那是不知道啊,我知道的話肯定去給你撐腰了。”楊誠實撇清關系,嘴里說得好聽,心里則不以為意,他媽三天兩頭跟人吵架,不過以前吵贏了,今天吵輸了一次而已。

    其他人亦是如此,各有各的說法,但上賀岱岳家替楊二奶奶討公道?得了吧,有那功夫躺屋里睡大覺多安逸。

    楊二爺吧嗒吧嗒抽著煙桿,他比楊三爺年長,一副老頭樣,指望他的老胳膊老腿更是不可能。楊二奶奶在屋里發了一通火,最終只能咽下這口悶氣。

    “桂平叔現在這么看重賀岱岳,媽把人得罪死了,也不為我們想想。”楊誠實背著楊二奶奶偷偷向兄弟們抱怨,他二十幾歲了,至今沒娶上媳婦,“五妹你跟媽說說,早點把你婚事定下來,萬一被別人掐掉了,有你哭的。”

    楊五妹何嘗不想早點定下,條件好的對象可不好找,十里八村的姑娘多了去了,她自認長得不是最漂亮的,拖久了保不齊對方變心。

    楊二奶奶此刻尚在氣頭上,楊五妹不敢觸她的霉頭,揣著心事干了一下午的家務活,等晚上楊二奶奶氣消了,方同她講了心里話。

    “你說得對,我明天叫媒人給他遞信。”經此一事,楊二奶奶恨不得掘了潘中菊的祖墳,甭提跟她做親家。拋開賀岱岳,楊二奶奶打算把六十六塊揣進兜里。

    吳大娘和楊二奶奶吵完,倒是不影響她的熱心腸,父母輩的錯不禍及兒女,趁楊二奶奶出了村,她悄悄找上了楊五妹。

    苦口婆心地將前進村那家人的情況說清,吳大娘神情嚴肅:“五妹啊,聽吳大娘一句勸,那家人嫁不得。”

    “吳大娘,你是見不得我好吧。”誰料楊五妹聽完毫不領情,篤定吳大娘想害她,“你咒我生不出兒子。”

    楊五妹甚至覺得那家人的做法雖然極端了些,但吳大娘說的太夸張了,哪至于“嫁不得”。男丁傳宗接代,姑娘是給別人家養的,重男輕女是正常的,胎胎生男娃才好呢。

    吳大娘不曾料到楊五妹竟這般無可救藥,良言難勸想死的鬼,她憤憤一跺腳:“你愛嫁嫁吧,以后可別后悔!”

    一片好心成了驢肝肺,吳大娘跟潘中菊說了和楊五妹的對話,潘中菊一時無言,好好的姑娘叫楊二奶奶教毀了,實在是令人惋惜。

    褚歸與賀岱岳先后得到了吳大娘勸導的結果,晚上兩人面面相覷:“咋辦?”

    說不挫敗是假的,重生到楊五妹結婚前,幾次峰回路轉,最終似乎全做了無用功。

    他們沒法綁著楊五妹不讓她嫁,同樣不能阻止男方來娶,現在無論他們說什么采取什么措施,到了楊五妹那都會被視作見不得她好。

    “我們盡力了。”賀岱岳選擇釋懷,“那是她自己的命運。”

    褚歸沉默地將腦袋埋進賀岱岳的胸膛,短暫的安靜后,賀岱岳聽見胸膛上傳來了一聲低低的“嗯”。

    兩人結束了關于楊五妹的話題,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楊二奶奶帶著

    她親家母遺棄在家門口的那個女嬰,或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 ??,記住?

    “我倆是大哥莫說二哥。”褚歸五指抓住賀岱岳的發根,粗硬濃密的頭發罩住他的整個手掌。他們在京市醫院初見時賀岱岳是個寸頭,如今長得能扎辮子了。

    “明兒我拿剪刀幫你修修。”賀岱岳把玩著褚歸柔軟的發梢,“然后你幫我。”

    “你會修頭發嗎?”褚歸擰眉看他,褚醫生可是講究形象的人。

    “我會。”賀岱岳斬釘截鐵道,“在部隊我盤了幾百個腦袋,保證給你修得漂漂亮亮的。”

    “信你一次,不過我丑話說在前頭,我不會修,給你剪毀了別怪我。”褚歸手指并攏做剪刀裝,在賀岱岳的頭發上比劃了一下,“我其實蠻想看你扎小辮的。”

    賀岱岳抓住褚歸的手親了一口:“老了隨你怎么扎。”

    言下之意是年輕時不行,太驚世駭俗了,賀岱岳拉不下臉。

    “你莫動。”褚歸一個挺身在賀岱岳腿上坐直,“我試試你頭發攏起來是個什么模樣。”

    賀岱岳老實奉獻出腦袋,雙手扶著褚歸的腰,任他撥弄自己的頭發,哪怕褚歸偶爾扯痛了他的發根,依舊不躲不閃。

    額前與兩鬢的頭發被褚歸收攏,他后仰著拉開距離,完全暴露在空氣的額頭加重了賀岱岳硬朗的線條感,眉眼山根鋒利,褚歸松開掌心的頭發,俯身在賀岱岳眉間叭地親了一口:“好俊的一小伙。”

    “沒你俊。”賀岱岳一手按著褚歸的要,一手掌著他的后腦勺,壓著他垂下頭。

    翌日褚歸體驗了賀岱岳理發的手藝,他在部隊盤了幾百個腦袋的話看來是真的,褚歸對著鏡子轉著腦袋瞧了一圈,清清爽爽整整齊齊。

    “不錯。”褚歸放下鏡子,把賀岱岳按到他剛剛坐的小板凳上,“接下來換我給你剪了。”

    褚歸學著賀岱岳的動作在他脖子上綁了件衣裳,一手捏著發梢,一手使剪。他們用的是潘中菊做針線活的剪刀,賀岱岳磨得刀刃泛光,一剪刀下去毫無凝滯感。

    碎發簌簌落下,褚歸小心翼翼的,以免剪刀傷到手指,他警告賀岱岳保持當前姿勢,嚴謹得如同在做醫學實驗。

    褚歸的速度雖比不上賀岱岳,但勝在穩,首次理發相當成功。理完發褚歸翻著賀岱岳的衣領檢查了一遍,吹掉扒在他肩頸上的碎發:“好了。”

    “你倆能省掉請剃頭匠的錢了。”潘中菊給出了自己的意見,到公社剃一次頭五分到一毛,兩人一年省的錢差不多夠買一斤肉。

    賀岱岳拿掃把掃了地面的頭發,黑乎乎一層,有他的,有褚歸的,他留了一小撮,包著紙卷吧卷吧放到衣柜里,和從褚歸那要的幾張筆記一起。

    過了一周,楊五妹相看的男方上門提了親,日子定在十一月二十號。

    吳大娘湊了熱鬧來講給潘中菊

    聽,男方來了兩個人,提親的年輕人和他媽,拎了兩樣禮,極其寒酸。吳大娘形容,楊二奶奶看到以后臉都青了。

    年輕人長相中規中矩,高楊五妹半個腦袋,兩人站一塊,外貌倒是說得上登對。親家母對楊二奶奶冷臉視若罔聞,視線在楊五妹腰間掃了掃,屁股大,是個能生兒子的。

    自從跟楊二奶奶撕破臉,吳大娘便存了幾分看笑話的心思,楊二奶奶吃癟,她非常幸災樂禍。楊五妹一份嫁妝不陪,楊二奶奶凈收六十六的彩禮不知足,挑剔人家的上門禮,活像是一場買賣。

    作為被楊二奶奶賣了的女兒,楊五妹幫著娘家數錢,吳大娘最后的惻隱之心摔了個稀碎,且瞧著吧,楊五妹遲早后悔。

    與楊五妹心甘情愿跳火坑不同,低眉順眼了二十幾年的沈家良悄然實施著他的遷戶搬家計劃。

    他先是到公社打聽了遷戶落戶的手續,牢牢記下后,夜里悄悄和媳婦彭小燕說起了此事。

    “搬家?”

    ⒚”

    沈家良主意已定,“家里的錢糧全部在我媽手上,你看到了,她不愿意掏錢給長栓治病,我們能找人借一次借兩次,但拿什么還?次數多了,再深的情分也借散了。褚醫生是個好人,搬到困山大隊長栓才能活下去。”

    “搬,我們搬!”彭小燕咬牙,為了兒子,她拼了。

    “等收了晚稻,我會跟媽他們說分家。”沈家良硬著骨頭,彭小燕緊緊握住他的手:“到時候我回趟娘家,請我爸和我哥過來。”

    分家不是易事,夫妻倆心里有數,沈家良看了眼睡著的兒子,若非逼不得已,他何苦背井離鄉。

    在分家前,沈家良若無其事地照常上工。長栓不能劇烈運動,因為曾經出過事,沈家良夫妻不敢放他一個人待家里,每天帶著他上工,讓長栓在他視野范圍內玩耍。

    長栓靜靜地觀察著天上的云、樹上的葉、地上的螞蟻,他擁有從任何事物中尋找趣味的能力,外人眼中的他木不楞登的,調皮的小孩嘻嘻哈哈地笑他傻,長栓不為所動。沈家良呵退朝兒子扔泥巴的小孩,長栓抬起頭,沖沈家良甜甜一笑。

    “要尿尿嗎?”沈家良摘下長栓衣服上干枯的樹葉,殘缺的葉片布滿了風雨侵蝕的痕跡,了無生機。

    “不要。”長栓搖搖腦袋,拿過沈家良的手里的月亮,對著陽光給沈家良描繪,“爸爸,葉子上有稻田。”

    那是長栓眼里的世界,沈家良看不出他所說的稻田,耐心地附和:“嗯,稻田黃了,馬上收稻子了。”

    十月底,漳懷各公社的晚稻陸續進入了收割期,楊桂平召開了動員大會,曬墊、籮筐、鐮刀等等收割稻子的器具一應準備齊全。

    較之七月的雙搶,晚稻收割氣氛相對輕松。一是秋季的天不似夏日多變,沒有那么驚心動魄的搶收,二是收完晚稻,今年的要緊事就告一段落了,挖紅薯種麥子可以緩著來。

    褚歸無需下田參與勞作,醫

    生有醫生的任務,

    卍,

    若出現啥緊急狀況及時救援。不過按照往年的經驗,發生緊急狀況的概率少之又少。

    王燕燕還沒生,預產期趕上晚稻收割,楊朗快愁死了。

    褚歸提著藥箱給王燕燕看診:“生產估計在這兩天了,莫忘了通知接生員。”

    王燕燕心態比楊朗好,她是生過兩胎的過來人,前兩次皆是村里的接生婆接生的,母女平安。

    產婦情緒穩定是好事,楊桂平媳婦見不得楊朗緊張巴巴的樣子,以防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楊桂平媳婦將他轟到了外面。

    即將是三個孩子的爸了,沒副穩重樣。

    褚歸隱約能明白楊朗緊張的原因,不全是憂心媳婦生產,還有肚子里孩子未知的性別,他迫切地想要一個兒子。

    “放松點。”褚歸拍拍楊朗的肩,“這兩天家里留個人陪著嫂子,有事隨時到衛生所叫我。”

    褚歸通過把脈已經知道了孩子的性別,楊朗一怔,似是領會到了褚歸的暗示。

    “謝了。”楊朗人如其名,性格直爽,跟褚歸相處長了,表現一點不拘謹,“等燕燕生了記得來喝滿月酒。”

    褚歸脈把得很準,王燕燕在晚稻收割的第二天發動了,楊朗拔腿光著腳飛奔回家,腿上的濕泥啪嗒掉了一路,他渾身臟兮兮的,到處都是泥點子。

    楊朗今早三請四求終于說動了接生員,把她請到家里坐鎮,在她的指揮下,楊桂平媳婦鎮定地燒好熱水,兩個小姑娘手牽手候在屋外,王燕燕隨著宮縮規律地吐氣。

    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楊朗伸著耳朵聽屋里的動靜,覺得褚歸讓他請接生員的建議太對了。

    但是,他媳婦這胎是不是生得久了點?楊朗不確定王燕燕前兩次生產的用時,但大體有個概念。大女兒是夜里出生的,那時候他們剛要睡下,送走接生婆時雞叫了一聲。二女兒更快,中午發動,生完沒耽擱吃晚飯。

    而此時距他到家已過了三個小時,什么孩子頭出來了之類的,他一句沒聽到。問里面如何,接生員一直沒個準話。

    女兒不安地喊爸爸,楊朗一疊聲地安慰她們:“沒事的,接生員同志在里面,一定沒事的。”

    此時褚歸的那句“有事隨時到衛生所叫我”突然響起,楊朗面色一白,招呼大女兒:“榮榮,你馬上去衛生所叫褚醫生,跑快點。”

    小姑娘兩條辮子一晃,風風火火地跑了,楊朗握著拳在屋外走來走去,晃得人眼花。

    褚歸在廚房做飯,賀岱岳跟潘中菊一個田里收稻子,一個在老院子曬稻子,每天清晨收稻大軍浩浩蕩蕩地下田,從早忙到晚,褚歸包攬了家里的家務,他做飯水平勉強果腹,但能稍微讓母子倆多休息會兒。

    早午飯是褚歸做好分別給兩人送去,晚飯則是照著煤油燈一桌吃。

    聽見有人喊褚醫生,褚歸來不及熄火,扔下鍋鏟便往外走。他認出來人是楊朗的大女兒,小姑娘跑掉了頭繩,辮子散亂地披在身后,神色慌亂,一看到褚歸,眼

    淚瞬間奪眶而出。

    褚歸拎上早收拾妥當的藥箱,反手關上門,小姑娘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褚歸遞上一張手帕:“別哭,臉哭花了就不好看了。”

    小姑娘忍住眼淚,轉身在前面帶路,中途碰到了她飄落在路邊的紅頭繩,她腳步不停,媽媽比紅頭繩重要多了。

    進了院子,王燕燕的痛呼一聲接著一聲,房門緊閉,楊朗看到救星,一個箭步沖上前。

    “里面情況如何?”

    褚歸平和的聲線有效安撫了楊朗的急躁,說話時褚歸朝小姑娘伸出手,掌間赫然是沾了水的紅頭繩。

    撿紅頭繩不過一個彎腰的功夫,若情況萬分緊急,楊朗不會讓一個小姑娘來叫他。

    “接生員說孩子頭太大卡住了,她在想辦法。”楊朗苦著臉,王燕燕孕期除了偶爾加個雞蛋、喝點肉湯,吃的和他們一樣,七個多月仍大著肚子上工,孩子怎么能卡住呢?

    “我能進去看一眼嗎?”褚歸替王燕燕把脈時沒碰過她的肚子,無法判斷細節,孩子頭大卡住是他所料未及的。

    楊朗猶豫了,他讓女兒請褚歸來屬實是下意識行為,讓他進產房看媳婦生產……

    “胎兒在腹中時間過長可能導致窒息,楊二哥,我是醫生,醫者無性別。”褚歸想到上輩子王燕燕難纏一尸兩命,語氣不免急促了些許。

    又是一聲痛呼,褚歸看了看產房:“楊二哥,你多猶豫一分,嫂子多遭一分罪,多擔一分風險。”

    “好!”對妻子的擔憂占據了上風,楊朗敲門,叫里面的人放褚歸進去。

    “褚醫生是男的!”楊桂平媳婦把著門,態度卻不似她言辭那般堅決,她感覺到了兒媳婦這胎十分兇險,要真有個意外,她們全家人恐怕追悔莫及。

    “媽,燕燕生了快四個小時了!”楊朗一肩膀撞開門,把他媽擠到一邊,“褚醫生你進去。”

    褚歸側身從兩人之間的空隙鉆進了屋里,血腥味撲面而來,楊朗所說的接生員轉過頭:“誰讓你進來的,快出去!”!

    第110章

    “我是醫生。”褚歸不欲多費口舌,脫掉外套扔給楊朗讓他拿著,兩步到了王燕燕身前。

    王燕燕痛得汗如雨下,頭發散亂地黏在臉上,萬幸意識尚且清明,虛弱地喊了聲褚醫生。

    “我是她丈夫,我同意褚醫生進去救我媳婦!”楊朗站在門口喊,他倒是想進去,但被以他身上臟為由攔下了。

    回來快四個小時,楊朗竟忘了沖洗一下,頂著一身的泥點子轉來轉去,此時褲腿上的泥硬邦邦的。

    有家屬同意,接生員不好再反對,作為青山公社的接生員,她是知道褚歸的大名的,只是沒見過面。

    “嫂子,我現在要幫你接生,你把我當醫生,別把我當男的,行嗎?”褚歸征詢王燕燕的意見,很多時候介意性別的不單是產婦家屬,還有產婦本人,褚歸在醫院實習時聽過不少因此引發糾紛的案例。

    固化的觀念是需要時間去慢慢打破的,褚歸做了兩手準備,若王燕燕介意,他就交由接生員負責,自己從旁輔助。

    “好,麻煩你了褚醫生。”陣痛來襲,王燕燕雙手抓著床單,五官猙獰,褚歸迅速為她施針降痛,以防她驟然暈厥。

    王燕燕的痛呼聲變低,楊朗以為她出了啥事,上躥下跳的,楊桂平媳婦啪地關上門:“小聲點,燕燕叫得都沒你大聲!”

    楊朗挨了訓,老實巴交地挨著墻蹲下,和兩個女兒互相依靠。

    褚歸和接生員仔細交流了王燕燕的情況,接生員不是第一次遇到頭大的孩子,她有成功的經驗,因此一直沒有慌張。褚歸在困山村,王燕燕要是真不好了,她會讓家屬請人的。

    見接生員確有真本事,褚歸臨時改了主意,論接生的實操他遠在接生員之下,如非必要,他盡量不移動位置,免得事后楊朗他們遭受村里人異樣的目光。

    褚歸沒仗著醫生的身份強行插手,接生員暗贊他明事理,對褚歸的印象大大提升。

    在二人的幫助下,王燕燕重新積攢了力量,身下的疼痛令她不知時間的流逝,終于伴隨著一聲“孩子頭出來了”,接著仿佛嘩啦一聲,整個人卸下了千萬斤的重擔。

    嬰兒的嘹亮的啼哭聲響起,所有人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褚歸收了銀針,接生員包好嬰兒,抱到王燕燕腦袋邊:“恭喜,是個男孩。”

    王燕燕看看皺巴巴的小娃娃,脫力地閉了閉眼:“褚醫生,你要抱抱他嗎?”

    褚歸頓了下,關上藥箱,接過接生員手里的嬰兒,見他抱娃的動作熟練,接生員放心拜托他把孩子抱去給家屬見見面。

    “母子平安。”褚歸抱著楊朗的兒子,站在門內,讓他們挨個看了兩眼。

    楊朗高興瘋了,他用最快的速度換過了干凈的衣服,一個勁說著:“給我抱一下給我抱一下。”

    褚歸滿足了他的愿望,將嬰兒交給他:“我給嫂子施了針,沒做其他什么。”

    楊朗慈愛的笑意一斂,褚歸的話是什么意思?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嗎?

    “全程是我接生的,你們放心吧。”接生員佐證了楊朗的猜想,“產婦可以轉移了,她在哪個房間坐月子?”

    楊朗草草同褚歸道了聲謝,見他們忙得顧不上自己,褚歸背著藥箱回了家,不知道他鍋里的菜糊了沒。

    灶里的柴燃盡,下鍋的菜焦乎乎地黏在鍋底,褚歸刷了半天鍋舀出的水終于清亮了。食材毀了,褚歸上地里拔了棵白菜,剛淘洗干凈,賀岱岳他們收工了。

    今天的晚飯遲了些,賀岱岳沖掉腿上的泥,接手了褚歸的鍋鏟,鼻間敏銳地嗅到縷血腥氣:“我好像聞到股血味,你切菜時受傷了?”

    “沒。”褚歸向賀岱岳展示了他完好的雙手,他穿著接生時的里衣,“下午楊二哥的媳婦生產,孩子頭太大卡住了生不下來,請我去幫忙,我給嫂子扎了針,其他的沒插手。大概待的時間有點久,在里面染上的。生了個男孩,母子平安。”

    賀岱岳一把將褚歸的衣袖推至手肘,小臂上的青紫觸目驚心:“怎么弄的?”

    “嗯?”褚歸此刻方注意到小臂的痕跡,“不小心被嫂子抓的,沒事,等下吃了飯抹點藥膏就好了。”

    “楊二哥他們總算如愿了。”賀岱岳輕輕撫摸褚歸的抓痕,褚歸是醫生,醫生眼中的人體不過是各種器官組織的載體,賀岱岳不會在意他與病人的接觸。

    但賀岱岳能理解不代表村里人不會說閑話,楊桂平家挨著老院子,看著褚歸進了產房的人不在少數,認為自己站在道德制高點的某些人斥責外男進產房有傷風化,楊朗他們不該放褚歸進去。

    也有人替褚歸說話,反駁他們過激的言論,褚歸僅僅是施了針,又沒做啥,生孩子是兩條人命,楊朗作為王燕燕的丈夫,他的行為無可厚非。

    照他們性別對立的說法,是不是以后女人都不能找褚歸看病了?

    “我媳婦要是生孩子我絕對不讓褚醫生接生,多丟人啊!”一個男人端著飯碗蹲在地上,筷子在空中揮斥,嘴里大放厥詞。

    “我呸!”王二媳婦萬分唾棄,“你說得輕巧,生孩子的不是你疼的不是你,丟人,我看你才丟人現眼。”

    女人生孩子完全是闖鬼門關,人命在他們心里竟比不上臉面,簡直搞笑。

    此王二非彼王二,困山村的王二有個好媳婦,她充當著家里的頂梁柱,一般人吵起來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繁忙的勞作擋不住村民們的議論,楊桂平巡查時遇見兩個負責挑擔的村民偷懶,扁擔搭在裝滿稻谷的兩個籮筐上,而他們坐著聊得熱火朝天,臉色一黑,借機大肆敲打了一番。

    自此流言漸消,挨了批評的村民卯足了勁干活,連帶著晚稻的收割效率直線上升,往年沒二十來天收不完的晚稻,今年半個月便搞定了。

    秋天的陽光不如盛夏,田里的稻子收上來了,還得晾上幾天曬干水分,這種輕省的活計與賀岱岳無關,收完稻子,他同鐵蛋爸一行人挑著空籮筐回了家。

    鐵蛋爸對上次打獵的經歷記憶猶新,回味著野豬肉的香,

    他蠢蠢欲動地攛掇賀岱岳哪天再帶他們上一次山。

    賀岱岳正有此意,

    晚上跟褚歸和潘中菊提了一茬。

    “去幾天?”上次潘中菊眼睛尚未恢復,

    賀岱岳不敢在山里多耽擱,如今潘中菊眼睛好了,褚歸覺得賀岱岳少說得去個三四天的。

    “預計是四天,如果運氣好打到野豬可能會提前回來。”賀岱岳此次的目的非常明確,借助上輩子的經驗,他有把握在四天內打到足夠多的獵物,“當歸你要一起嗎?”

    在褚歸回答前,潘中菊插話了:“去四天會不會太危險了?”

    以潘中菊意思,當然是不去最好,她不想賀岱岳冒險,上次賀岱岳在山里那晚她做了一夜的噩夢,至今仍心有余悸。

    “不會的,媽你放心,我厲害著呢。”賀岱岳比了個打槍的手勢,“我在部隊訓練,百發百中。”

    潘中菊不說話了,褚歸許諾了給劉成他們帶新鮮的草藥,自是要與賀岱岳一起去的。

    此次的人數和上回一樣,不過王燕燕坐月子,楊朗走不開,換了王成才。

    “大牛在家聽媽媽和爺爺奶奶的話,爸爸進山給你打野豬吃。”王成才交代兒子別調皮搗蛋,平日里家里人慣著大牛,唯有自己稍微鎮得住,雖然在褚歸的教育下大牛聽話了許多,但他們即將一去四天,王成才擔心大牛故態復萌。

    “你打野豬?明明是岳叔打野豬。”大牛毫不留情面地拆王成才的臺,“要不是看在我的份上,褚醫生才不會讓岳叔帶上你。”

    “啥看在你的份上?”王成才后悔彈弓做早了,沒了拿捏大牛的東西,身為父親的尊嚴搖搖欲墜,“你岳叔帶我關褚醫生什么事?”

    “哎呀。”大牛一臉的為王成才操碎了心,“褚醫生上次答應我了,我認真上課,他就叫岳叔帶你。岳叔的事褚醫生說了算,岳叔親口承認的。”

    王成才理清大牛的話:“那我是沾了你的光咯?”

    大牛重重點頭:“所以你進了山機靈點,別拖岳叔的后腿。”

    “沒大沒小。”王成才戳了下兒子的腦袋,“教育起你爸來了,先把你的算數算明白吧,三乘五等于十,你咋算的?”

    “是你打擾我的思路了!”大牛往桌上一撲,蓋住作業本,不準王成才看。

    他怎么老是錯啊,好煩!

    大牛痛定思痛,老老實實把乘法表翻來覆去地背了無數遍,三五十五三五十五。褚醫生喜歡聰明的孩子,他早點把乘法表背熟,興許能哄褚醫生高興,讓他岳叔以后每次都帶上他爸。

    王成才將大牛的童言童語當玩笑講給褚歸他們聽,賀代光同情地拍拍王成才略矮幾分的身板:“巧了,我家小聰跟你兒子說的一模一樣。”

    “鐵蛋也是。”鐵蛋爸補了一句,“沒關系,靠兒子不丟人。”

    兩人同時哈哈大笑,王成才一人給了一個白眼,假裝生氣:“笑話我是吧,虧我拿你們當兄弟。”

    二次進山,他們笑鬧著沿上回開的路往前走,輕松到達歇腳的山洞,雖然快了一個多小時,但晝短夜長,實際行動的時間反而變少了。

    附近的藥材褚歸采過了,五人以山洞為據點擴大了搜尋的范圍。賀岱岳清理了上次的陷阱,令它們從廢棄轉為使用狀態,王成才新奇地看著他操作,佩服得五體投地。

    四天后他們順利地滿載而歸,褚歸背了一背簍的藥材,無人能替他分擔,因為賀岱岳他們打到了三頭野豬!

    王成才下山叫人幫忙,賀岱岳獨自扛了一頭,他左右手分別抓著野豬捆綁的前后腿,野豬橫架在肩上,幾百斤的重量壓著,他走得穩穩當當。

    他搬了一段距離放下,折回去扛另一頭,賀代光和鐵蛋爸抬了一頭,對賀岱岳的力氣自愧弗如。

    王成才叫了六個人,迎面撞上扛著野豬的賀岱岳,野豬身上的血染紅了賀岱岳的側臉,山一般的男人渾身煞氣,所有人失神愣在原地,眼睜睜望著賀岱岳向他們靠近。

    腳下的地仿佛伴隨著賀岱岳的移動而震顫,王成才招呼他們搭把手的聲音打破了凝滯的氣氛,有人不小心對上賀岱岳的視線,雙腿一軟,抖著往后退了兩步,待他緩過神時,賀岱岳已轉過身接應褚歸去了。!

    第111章

    在山里睡了二個晚上,即使是褚歸也免不了形容狼狽,賀岱岳扛了野豬,更是一身腥臭。下了山,二人脫離了喜氣洋洋的隊伍,知道褚歸愛干凈,潘中菊燒了一鍋熱水等著他們。

    “當歸我給你搓背。”賀岱岳跟在褚歸后面擠進洗澡房,啪地關上了門。

    “你干啥?”褚歸被他大膽的舉動嚇了一跳,下意識抬手推他。

    賀岱岳一派坦然:“幫你搓背啊,難道你沒進過你們北方的澡堂子?”

    說實話,褚歸真沒進過,回春堂寬敞,他從小不愛跟人打堆,一直是在家里洗的。上了大學,用的是澡堂里的淋浴隔間,沒泡過池子。

    洗澡房的窗戶朝著后院,明晃晃的天光照著賀岱岳的身體,肌肉塊壘分明,蟄伏著蓬勃的力量。褚歸在賀岱岳的催促中脫了衣服,腰間掛著褲衩,系繩下垂,不似賀岱岳,安分時依然存在感十足,扎眼得很。

    “閉眼,我沖水了。”賀岱岳說的搓背確實是字面意思,不含半點雜念,附贈一套洗頭服務。

    指腹不輕不重地按摩著頭皮,幾l天的疲憊仿佛被賀岱岳清空,褚歸舒服得骨頭發軟,洗完澡整個人懶洋洋的,賀岱岳幫他將頭發擦到半干,隨即獨自去了老院子。

    潘中菊被吳大娘叫走了,二頭野豬轟動了全村,村民們把老院子圍得水泄不通,問王成才他們是怎么打到的。

    王成才講故事的水平一流,把山里的二天四夜說得驚心動魄,村民們聽得一愣一愣的,隨著他的肢體動作時不時發出驚呼。

    “我們的大功臣來了!”王成才跳下站著的石墩,剛剛很多人問他下次上山能不能帶他們一起,他一個打醬油的,哪做得了主。

    “岱岳兄弟,下次進山算我一個唄,我勁兒大,絕不給你拖后腿。”

    “還有我還有我!”

    上回一頭野豬,賀岱岳分到二十斤肉,把眾人眼饞得夠嗆,但有狼尸震著,沒人敢冒險。而這次二頭野豬以及若干野雞野兔,賀岱岳加起來能分近百斤,王成才他們每人也有二四十斤,在巨大的誘惑面前,誰還顧得上其他。

    困山村的青壯年里二層外二層將賀岱岳圍了個密不透風,連平時干活拈輕怕重的,此刻也把自己說成了大力士。

    “行行行,下次帶上你們。”賀岱岳來者不拒,他與王成才幾l人拿了大頭,若是拒絕難免招人嫉妒,舉報到公社,影響村上評先進。

    賀岱岳不在乎那些虛頭巴腦的,但楊桂平他們卻極看重集體榮譽,聽見賀岱岳的應答,楊桂平心里甭提多滿意了。

    村里人分肉皆是提著籃子來的,唯獨賀岱岳挑了倆籮筐,他分的肉多,直接連腿帶骨劃了半扇,潘中菊喜得見牙不見眼,念叨著回家要拿鹽腌上。

    家里的鹽僅夠日常吃的,腌肉差得遠了,賀岱岳記下潘中菊說的數,道他明天上縣城買。

    “你明天不是要上磚瓦廠么,別耽誤正經事。”潘中菊剛跟吳大娘約好了一塊去公社,買完鹽抓緊把肉腌

    了,

    下午還能干半天活。

    楊二奶奶在人群中看著裝進賀岱岳籮筐里的豬肉與野雞野兔,

    心里直冒酸水,恨不得沖上去明搶。楊五妹未注意到她媽的表情,欣喜地望著案板上的肉,她結婚的席面有了。

    按青山公社的傳統,女方在接親的前日宴客,邀請親朋好友熱熱鬧鬧地吃一頓。也有去掉宴客環節的,畢竟這年頭想吃頓好的不容易,一旦參加喜宴,必得拖家帶口,耗費的糧食不是個小數目。

    楊二奶奶是萬萬不肯做虧本生意的,所以她只請了楊桂平幾l家人,一來他們是實打實的親戚,未出五服的,且離得近,無論如何都該算上二來以楊桂平的為人,送的禮指定厚。

    待賀岱岳領了肉,楊二奶奶一個箭步沖了上去,指著相中的大肉,讓屠戶按照她比劃的切,楊桂平皺了皺眉頭,看在她家要辦喜事的份上,遂了她的意。

    心滿意足地顛了顛肉,楊二奶奶扭身掛到手肘,瞧著賀岱岳母子的背影,她眼珠子一轉,忙追了上去。

    楊二奶奶和潘中菊鬧翻村里人盡皆知,吳大娘把籃子交給兒媳緊隨其后,她倒要聽聽楊二奶奶叫住潘中菊要干嘛。

    “有啥事嗎?”潘中菊脾氣好,即使面對楊二奶奶依然沒擺臭臉。

    賀岱岳站在潘中菊身側,眼一垂,壓迫感油然而生,楊二奶奶訕笑了兩下:“那啥,我閨女結婚的日子定了,二十號,你們十九晚上別做飯了,來我們家吃吧,還有褚醫生——”

    “不用了,褚醫生也不去。”潘中菊被楊二奶奶的話驚了一瞬,賀岱岳干脆打斷了楊二奶奶。

    死不要臉,吳大娘在心里呸道,她把人當傻子哄呢!楊五妹出嫁的日子定了多久了,早不請晚不請,偏偏湊到今天,擺明了見肉眼開!

    潘中菊回過神,跟著賀岱岳轉身,楊二奶奶一把抓住筐繩:“等一下,你們不來便不來,憑什么攔著褚醫生?”

    楊二奶奶惦記著褚歸的錢包,京市的人,出手肯定闊綽。

    賀岱岳稍稍用力掙脫筐繩上的手:“我可沒攔著褚醫生,不信你自己去問。”

    楊二奶奶當然不信,卻也清楚褚歸與賀岱岳的交情不是她一個外人能比的,為防賀岱岳壞事,她跑得氣喘吁吁地試圖將人甩開,結果一回頭,險些杵到賀岱岳的扁擔上。

    褚歸在井邊洗兩人換下來的衣裳,過了二遍水,搓得掌心發紅,方擰干了往晾衣桿上晾。

    “褚醫生。”楊二奶奶勉強穩住氣,乜了眼賀岱岳,沖著褚歸滿臉堆笑,“十九晚上到我家吃飯,我閨女二十號出嫁,早想請你的,不巧你進山了,你沒見過我們鄉下辦喜事吧?”

    賀岱岳默默等楊二奶奶說完,撂了擔子接替晾衣服的活:“不是說了放著等我洗嗎?”

    “幾l件衣服而已。”褚歸先應了賀岱岳的話,楊二奶奶嘴角一抽,幾l乎維持不住笑意:“褚醫生,十九晚上到我家吃飯,莫忘了啊。”

    褚歸眉眼間的溫和慢慢退卻:“不用了,我那天晚上有事。”

    “晚上能有啥事?”楊二奶奶失了笑意,,

    我好心好意上門請你,你咋這么不給面子?”

    “得了吧你,真以為別人不曉得你安的什么心啊?”吳大娘終于趕到,恰恰聽見楊二奶奶的后半句,“褚醫生去不得,她就是想收禮錢,送多了她不會念你的好,送少了又嫌棄你小氣。”

    吳大娘并非空口冤枉楊二奶奶,她說的全是事實,前些年楊二家的老大娶媳婦,楊二奶奶背地里罵了半個月。

    楊二奶奶嘗試為自己爭辯,奈何壓根不是吳大娘的對手,干巴巴地反駁:“誰說我要收褚醫生的禮了,褚醫生你盡管來吃飯,我不收你的禮!”

    “跟人多稀罕你那口飯似的,褚醫生啥好東西沒吃過,他犯得著放著岳娃子做的大肉不吃,上你家跟人搶菜?”吳大娘嘴上毫不留情,楊二奶奶現在裝大方叫褚歸不送禮,褚歸真去了能好意思不送?

    吳大娘的戰斗力遠勝潘中菊,她二下五除二把楊二奶奶罵走了,潘中菊看她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個英雄!

    擺脫了一樁麻煩事,褚歸謝過吳大娘,裝上一篼在山里挖的五指毛桃根,讓她拿去燉雞。五指毛桃的根其貌不揚,吳大娘沒懷疑它不能吃,鬧饑荒時她啃過樹皮吃過糙糠,況且是燉雞。

    在吳大娘的觀念中,凡是跟肉沾邊的,保準難吃不到哪去。

    加上褚歸講了五指毛桃健脾補肺,吳大娘愈發寶貝了,道待會收拾了燉一鍋嘗嘗,托賀岱岳的福,他們家的日子快趕上過年了。

    雞湯得花功夫熬,吳大娘打聲招呼拎著五指毛桃走了,她家人口多,做飯是個大工程。

    山里獵到的野雞被擰了脖子,潘中菊進廚房燒水,賀岱岳磨刀處理豬肉,他特意劃了條腿,準備腌成火腿屆時寄往回春堂。

    “你站遠點,小心崩你身上。”賀岱岳舉起磨得鋒利的刀,堅硬的骨頭如同脆甘蔗應聲而斷。

    瘦紅肥白的肉顫巍巍地晃,褚歸逮住天麻的脖頸,阻止它偷肉:“煮熟了給你吃。”

    隨著天氣逐漸轉涼,天麻變得越來越懶,垂著四條腿任褚歸提溜,毛茸茸軟乎乎的一團,令人愛不釋手,褚歸仿佛感染了它的懶勁,搬了把椅子坐下,一邊摸貓一邊同賀岱岳說話。

    “它爪子全是灰。”賀岱岳捏了一小塊碎肉,將天麻從褚歸的腿上誘到地上。

    褚歸一低頭,本來干凈的褲子上赫然四個梅花印,忙伸手撣了兩下,好在近日無雨,浮灰能拍掉:“我估計楊二奶奶得把我們和吳大娘記恨上了。”

    “她記恨她的,反正沒啥來往。”賀岱岳語調輕松,楊二奶奶壞歸壞,但結了仇頂天使點膈應人的小動作,談不上什么報復。

    困山村沒出過什么大兇大惡的人,楊二奶奶再氣急敗壞,吵輸了也只不過回家繼續撒氣,她重重地把擱肉的籃子摔在桌上,將靠坐在椅子上抽煙的楊二爺嚇了一跳。

    “哪來那么大的火,整天摔摔打打,啥好東西到你手上使不了兩天的。”發完牢騷,楊二爺吸一口煙愜意地呼氣,“不是去分肉嗎,咋了?”

    楊二奶奶添油加醋地把事說了,她不覺得自己的做法有問題,吃結婚酒送禮是天經地義,她都不計前嫌了,潘中菊拿甚喬呢。

    “不來算了。”

    楊二爺掏了掏耳朵,“賀家小子打小能吃,你不記得楊朗結婚他一個人吃了半桌席了?”

    “我跟你說的我會不記得?”楊二奶奶腦袋一仰,對賀岱岳的飯量記憶猶新,“我是看褚醫生跟他們家親近,尋思著一塊請了,能收兩筆禮錢。”

    到嘴的鴨子飛了,楊二奶奶心里始終不得勁,楊二爺嗒嗒敲煙桿的聲音聽得她十分厭煩:“一天到晚就知道抽抽抽,啥都指望不上。”

    通常這話一出口,便代表著楊二奶奶的氣撒完了,楊二爺撥弄了兩下籃子里的豬肉:“晚上炒一盤吧,別把油煸干了,肥點才好吃。”

    “你想得美,這肉是留著待客的,誰敢偷吃我打爛他的手!”楊二奶奶眼含威脅,無肉不成宴,尤其是剛分了豬肉,席面辦得太寒酸會被村里人笑掉大牙。

    一只腳邁過門檻的楊誠實撇了撇嘴,他進院子有一會兒了,楊二奶奶的話他一句沒落下,為此神色焦躁,他還指望著跟賀岱岳進山,他媽把人得罪死了,賀岱岳能愿意帶他嗎?

    楊誠實越琢磨越慌,換做他是賀岱岳,肯定不待見自己,到時候村里人跟著排擠,他日子一準難過。思及此,楊成才果斷拔腿往外跑,他得向賀岱岳表個態,他媽是他媽、他是他,賀岱岳可千萬別計較到他頭上。

    沿途時不時從房前屋后傳來的肉香在賀家的小院里到達了頂峰,賀岱岳分的肉多,潘中菊自然舍得用料,灶臺上的大鐵鍋連骨頭帶肉,配從地里拔的水靈靈的白蘿卜,足足燜了半鍋,淡色的湯汁咕嘟冒泡,勾得天麻直打轉。

    楊誠實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暗自告誡他是來辦正事的,不是來討嫌的,接著壓下肚子里的饞蟲,揚起笑臉喊了聲:“哥,你在家嗎?”

    “誰啊?”賀岱岳未聽出楊誠實的聲音,二人雖是同年,但因為楊二奶奶的緣故,幾l乎沒一起玩過。

    當年賀岱岳父親意外去世,村里總有些長舌的,背地里說賀岱岳是克死親爸的掃把星,不讓自家小孩與他接觸,其中以楊二奶奶尤甚。說來好笑,同村多年,這是楊誠實頭一次叫賀岱岳一聲哥。

    發現是楊誠實,潘中菊咽下了招呼吃飯的話,扭頭把即將上桌的蘿卜燉大骨端回了灶臺,和善如她亦是有自己的小性子的。

    賀岱岳指了凳子叫楊誠實坐,楊誠實擺擺手拒絕了:“謝謝哥,我站著就行。那什么,我是來給你們道歉的,我媽腦子拎不清,說的話不中聽你們莫往心里去。我其實特別佩服哥你,干什么都厲害,不像我一事無成的。”

    楊誠實東拉西扯地講了一籮筐,賀岱岳也沒催,冤有頭債有主,楊二奶奶犯的渾牽連不到他。

    “哥,你下次進山帶帶我唄,我想多攢點錢,來年好說媳婦。”楊誠實大大方方道,看樣子似是心有所屬了。

    賀岱岳掃視了一眼楊誠實的身材:“去井邊拎桶水我瞧瞧。”

    “哎!”楊誠實痛快應道,空桶下井,滿桶拎起,水桶晃晃悠悠,賀岱岳觀他神色不見過分吃力,看來楊誠實瘦歸瘦,身板倒是不虛。

    “行了,下次進山算你一個,回家等我消息吧。”賀岱岳讓楊誠實把桶放下,正好給褚歸淘洗藥材。

    褚歸抬頭向楊誠實道謝,楊誠實受寵若驚,連說不用。得了賀岱岳的承諾,他識趣地告辭,以免耽擱賀岱岳他們吃飯。

    “走了?趕緊洗洗手吃飯。”潘中菊手腳利落地擺齊碗筷,她記得褚歸不喜肥膩,特意撇開表面的浮油替他盛了碗清湯,“今年的頭茬蘿卜,又清甜又化渣,你們倆吃飽了早點睡,晚上我再貼幾l個餅子帶著路上吃。”

    潘中菊絮叨著將兩人安排妥當,賀岱岳與褚歸齊齊應好,頭茬蘿卜果然鮮嫩,不枉費賀岱岳辛苦一場。!

    第112章

    褚歸未察覺到賀岱岳起床的動靜,鬧鐘被他調到了六點,微寒的深秋山野清寂,連后院的雞也把腦袋掩在脖子下安穩地睡著。

    兌溫水洗了臉,褚歸摸了兩個餅子,大概是賀岱岳走前往灶里添了柴火,餅子泛著股熱乎勁。潘中菊烙餅的手藝比賀岱岳好,口感軟嫩,吃著一點都不噎。

    隆冬將至,天亮的時間一日遲過一日,前些天有個大隊的小孩在上學路上摔了,聽說摔得挺重,家長們哭天搶地的,為此學校上下午各減了一節課,賀聰他們不僅每日能多睡半個小時,還能提前放學,可是高興壞了。

    沒了小孩們的吵嚷聲作伴,褚歸總感覺缺了點什么,好在膽量已經練出來了,倒不怎么害怕。

    相較以往的熱鬧,今晨的青山公社顯得空落落的,困山村田少,村民們團結一心,年年均是全公社收稻任務完成最快的,拉其他大隊一周的進度是常有的事。

    眼下周邊的大隊仍在田間勞作,街道行人屈指可數,唯獨衛生所外候著群病患,大冷天的,難為他們早早來了。

    卸下背簍,褚歸后背沁了層熱汗,他如約帶來了未經炮制的草藥,用潮濕的苔蘚裹了根,新鮮得仿佛剛從泥里拔起來。

    他帶的分量不少,近三十種藥材,常見的不常見的均有,夠用上一段日子了。

    曾所長叫廚房燒了熱水,褚歸呼出口寒氣,捧著搪瓷杯暖暖手,同曾所長交談了兩句,稍作整頓后坐到了椅子上。

    民以食為天,除非情況緊急,否則農家人不會為了看病而延誤收成,但凡咬著牙能忍,他們一定會拖到農忙之后。

    褚歸治了幾個病得厲害的,他們皆領了藥匆匆忙忙地家去了,現在時間尚早,腳程快點,再和記分員求求情,興許能記上整日的工分呢。

    放在桌角的搪瓷杯因主人的忙碌漸漸被遺忘,田勇一摸杯壁,發現涼透了,索性重新給褚歸倒了一杯。

    “張川參加的巡診到哪了?”褚歸喝了口水潤潤嗓子,腕上的手表指向了刻度十,他晃了晃神,賀岱岳應該牽到小馬駒了吧?

    縣衛生院組織的巡診預期執行兩個月,漳懷多山,路難,村村之間相距甚遠,衛生院的醫生們坐慣了,委實沒辦法在山路上健步如飛,兩個月的行程,其中超過一半的時間是預留給趕路的。

    田勇說了個地名,他上周六收到了張川的來信,從行文的筆跡中可以看出他是趁著晚上睡前寫的,今天一段明天一段,零零碎碎地湊成了一整封。

    張川在信中言他收獲良多,反復感嘆他選擇隨隊巡診的正確性,累是累,但非常值得。

    “他說巡診隊的醫生醫術比你差遠了。”田勇笑道,張川不抱怨苦不抱怨累,只此一項讓他頗有微詞。

    褚歸不予置評,他從不站在上位者的角度對同行指指點點,三人行必有我師,若過驕過躁,叫褚正清知道了,他是會挨罵的。

    衛生所外隱隱約約響起了馬蹄聲,褚歸停下與田勇的交談,起身拍

    拍衣擺朝外走。盡管兩人未提前商量,可褚歸相信他跟賀岱岳的默契。

    果不其然,馱著瓦片的馬匹在趕馬人揮動的皮鞭下踢踏著自衛生所大門外經過,公社街道鋪的是青石板路,釘了蹄鐵的馬蹄與其觸碰,金石相鳴,還怪好聽的。

    賀岱岳牽著小馬駒站在門口,因是小馬,腳掌沒上蹄鐵,嘴上套了副馬嚼子用作牽引。小馬駒睜著兩只水汪汪的眼睛,離了母馬,瞧著怯生生的。

    “當歸,你給它取個名字吧。”賀岱岳專門路過就是為了此事,他拉著牽引繩,指引著褚歸摸了摸小馬駒的鬃毛。

    養馬的主人將小馬駒交給賀岱岳時萬分不舍,賀岱岳想著家里的貓叫天麻,小馬駒得讓褚歸取一個配套的。

    小馬駒渾身呈棕色,略淺于成年馬,頭頂有一撮黑毛,褚歸漾著笑意,想到個頂頂貼切的名字:“叫它首烏好了,何首烏,益精血、強筋骨,希望它以后能健健康康地長大。”

    首烏輕輕打了個響鼻,用它肉乎乎濕漉漉的鼻子去碰褚歸的胳膊,似是在回應褚歸為它取名。

    “行,就叫它首烏,我下午忙完了來接你。”賀岱岳重復一遍,扯扯牽引繩,催動首烏跟上了馬隊的尾巴。

    中午褚歸沒在食堂吃飯,賀聰著了涼,昨天吃了他開的藥依舊咳嗽,他有些擔心,打算去學校看看。

    小學的操場是夯實的泥土地面,褚歸在門口登了記,馬上到下課時間,教室里的小孩一個個磨皮擦癢的,像屁股底下扎了釘子,褚歸很快鎖定了賀聰,他乖巧地望著黑板,顯然聽課聽得極其認真。

    賀聰的感冒是走山路濕了汗又吹了冷風造成的,夜里發了熱,額頭燒得燙手,褚歸恰巧進山,好在他留了應急的藥,大伯娘及時喂下,雖不能一秒藥到病除,但第二天起床瞧著還算精神。

    賀大伯要替賀聰請假,等他好全乎了,小孩死活不樂意,生平頭一次跟賀大伯鬧起了脾氣,賀大伯拗不過小孫孫,做了退讓,休息一天再繼續上學。

    班里著涼的不止賀聰一個,同桌的小胖墩一連打了五六個驚天動地的噴嚏,最后一個哐地把頭磕在了桌板上,徹底打斷了老師講課的節奏。

    反正離下課沒幾分鐘了,老師擱了半截粉筆,叫他們自己看書,他注意到褚歸的身影,下了講臺禮貌地問他有什么事。

    “你好,我是賀聰的叔叔,他有點感冒,我來看看他好些沒。”褚歸指指賀聰,后者對上他的視線,驚喜之情溢于言表。

    看見兩人的互動,老師請褚歸稍等,返回教室宣布了下課,著急吃飯的小孩們蜂擁而出,賀聰在褚歸身前站定,仰頭喚他褚叔叔。

    賀聰改口有段日子了,他改口,鐵蛋他們也跟著改了口,大人們倒是一直叫著褚醫生。

    “上午咳嗽了嗎,我給你的藥丸子帶沒帶?”褚歸切了賀聰的脈,發現他大有好轉,遂放下了心。

    “一丟丟咳嗽,藥丸子帶了。”賀聰兩根手指比了比,他可太喜歡褚叔叔了,以前褚叔叔不在,他生了病要喝

    好苦好苦的藥,有了褚叔叔,他只需要吃甜甜的藥丸子。

    褚歸在小孩吃的藥丸里加了蜂蜜,中和中藥的苦澀,對于喝過苦藥的賀聰來講,藥丸無異于糖豆,他一點也不討厭生病了。

    學生們的中午飯大部分在學校解決,他們會從家里背裝了米和菜的飯盒,上午統一交到學校的鍋爐房,中午隨班級認領各自的飯盒。

    昨天分了肉,賀聰今天的飯菜指定不會差,因此褚歸確認過他感冒好轉后便放他去了食堂,自己則轉身出了學校。

    同學們全部坐下了,賀聰拿走孤零零的飯盒,走向沖他招手的大牛。賀聰一個人容易被人搶飯,撿知了殼小分隊在學校組成了飯搭子,七人排排坐,無人敢欺負他們。

    賀聰稍稍用力揭開蓋子,香噴噴的白蘿卜和拆骨肉鋪滿了飯盒,底下的大米飯在湯汁的浸潤下變得更加軟糯,羨煞了對面的一眾小孩。

    盡管賀代光昨天同樣分了不少肉,但該孝敬賀家二老的潘中菊依然沒少,她盛了一大碗蘿卜燉大骨送到賀大伯家。二老做主,大骨湯吃一半留一半,留的那半分做兩份,一份給懷著孕的劉盼娣補身體,一份給乖曾孫裝飯盒帶到學校。

    小孩們互相換了菜,都帶了肉,不存在誰吃虧誰占便宜,充其量味道有好有壞,賀聰的燉大骨好吃是好吃,卻太清淡,最終大牛帶的回鍋肉取得了第一,支書媳婦的手藝,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飯盒被嗦得干干凈凈,連滴湯汁也不剩,大牛奪了賀聰的飯盒,三兩下幫他刷完:“你感冒了不能碰涼水,我送你到教室,你趕緊把藥吃了。” ??”

    賀聰謹遵醫囑,他拿回自己的飯盒,推推大牛,“你玩去吧,我曉得吃藥的。”

    “那好吧。”大牛到底抵不過打陀螺的誘惑,猶豫不過一秒,撒腿跑了。

    賀聰將飯盒放進書包,提了下水壺,擰了壺蓋小小喝了一口,他擦擦嘴,準備把上午學的生字寫了再吃藥丸。

    家在公社的小孩吃完午飯陸續返校,小胖墩吸溜著鼻涕坐下,見賀聰往手里倒了四粒亮黑的小丸子,一把湊過腦袋:“你偷偷摸摸吃啥呢?”

    賀聰被他嚇了一跳,手一抖,藥丸子灑落在地,咕嚕滾了幾圈:“我的藥丸!”

    藥丸滾落到了不同的方向,賀聰動作敏捷,撿到了三粒,另一粒落到了小胖墩手里。賀聰伸手討要,小胖墩嗅了嗅藥丸,他分明聞到一股甜香。

    “你騙人,藥丸子哪有甜的,你吃的肯定是糖豆,你不想給我吃,所以說是藥丸子!”小胖墩一副識破了賀聰的樣子,捏著藥丸得意洋洋。

    “不是糖豆,真的是藥丸,我感冒了,叔叔開的治感冒的藥丸!”賀聰探身去夠小胖墩的手,奈何他腿短手短,壓根不是小胖墩的對手。

    小胖墩本就是個好吃鬼,被賀聰一激,他張嘴把藥丸吃了,舌尖抿到了甜味:“甜的,是糖豆!”

    “那是藥!藥不能亂吃的!”賀聰慌了,上手去扣小胖墩的嘴巴,“你快吐出來,吃了你會死的!”!

    第113章

    亂吃藥會死幾乎是每個小孩都能在大人那聽到的話,賀聰急得手足無措,小胖墩一緊張,花生米大小的藥丸咕嘟一下哽進喉嚨,小胖墩臉色發白地捂住肚子:“怎么辦?我把它吃進去了!”

    賀聰嘴里連喊完了完了,讓小胖墩使勁吐,小胖墩打了幾個干嘔,啥也沒吐出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兩人一個“你要死了”,一個“我要死了”,一年級的小孩,大的不過九歲,小的六七歲,沒經過什么事,聽見“死”字嚇得吱哇亂叫,仿佛天塌下來一般跑到辦公室找班主任:“王老師不好了,王富貴要死了!”

    王富貴是小胖墩的大名,因為父親是公社干部,加上又是本家,王老師對其格外重視,一聽出事的是他,慌忙跟著小孩們沖向教室。

    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王富貴見了王老師嚎得更兇了,賀聰反而冷靜了下來,跟王老師匯報了前因后果。得知王富貴吃的是治感冒的藥丸,王老師陡然松了一口氣。

    “沒事,感冒藥不鬧人的。”王老師一邊拿手帕給他擦淚一邊安慰,“下次不許瞎吃了。”

    “真的嗎?”王富貴抽抽噎噎的,胖乎乎的身體朝王老師懷里倒,“王老師我的頭好暈啊。”

    王富貴的嗓音有氣無力的,王老師心頭咯噔一跳,對自己的話產生了懷疑,莫非真吃壞了?到底是干部家的孩子,他不敢冒險,拜托另一位老師幫忙照看班級后抱著王富貴去了衛生所,中途不忘把從賀聰那拿的藥丸帶上。

    “田醫生,我學生不小心吃錯了藥,喊頭暈,麻煩你給他看看。”王富貴的體重幾乎比同齡小孩多一半,王老師抱了一路,累得胳膊發酸,撐著到了衛生所,勁一松差點把王富貴摔地上,好在田勇及時出手相護。

    “吃錯藥了?什么藥?”小孩閉著眼睛難受地哼唧,田勇摸到他皮膚發燙,儼然是燒得難受了。

    “這個,班上孩子說是治感冒的。”王老師掏出荷包里沾了灰的藥丸,田勇捏了一粒觀色嗅氣,慢慢擰緊了眉。

    “我沒見過這種藥丸。”田勇搖搖頭,領著王老師往問診室走,“現在的小孩子怎么連藥都亂吃,得虧今天褚醫生在。”

    說話間進了問診室,田勇轉手將藥丸遞給褚歸:“褚醫生你能分辨出這藥丸里用了些什么藥嗎?”

    “我做的藥丸,我當然能分辨。”褚歸沒看田勇,而是盯著王老師以及睜了半只眼睛的王富貴,王老師被褚歸盯得莫名其妙,他不給孩子看病,盯著自己干嘛?

    放下藥丸,褚歸冷著臉把脈開藥,問診室的氣氛如同凝滯,田勇秉著呼吸,覺得此刻的褚歸有點令人害怕。

    王富貴不是第一次進衛生所,知道看病意味著什么,坐在王老師腿上的他突然使勁掙扎起來:“我不要喝藥!我不要喝藥!我要吃甜的藥丸!”

    知道自己是感冒了而不是要死了的王富貴暴露了小霸王的本性,王老師一個成年男人險些壓不住他。

    “好好好,我們不喝藥,

    我們吃甜的藥丸。”王老師狼狽地哄著王富貴停止了掙扎,

    似是默認了褚歸會答應他的要求。

    “沒有藥丸。”褚歸收筆,

    拿起墨跡未干的藥方,“三碗水熬成一碗水,一天一副,早晚喝,忌辛辣重口。”

    “我不喝藥!”王富貴的尖嚎聲極其刺耳,王老師被他揮舞的胳膊打到了腮幫子,痛得直抽氣。

    “不喝藥不喝藥,我們不喝藥。”王老師把王富貴讓他窩的火發泄到褚歸身上,“褚醫生你什么意思,是你說那藥丸是你做的,怎么會沒有?”

    “誤會,王老師你誤會了。”田勇往前一站,擋住褚歸,“那藥丸是褚醫生在家做的,我們衛生所沒存貨,孩子感冒拖不得,小同學不想喝中藥的話我待會兒開點西藥是一樣的。”

    “沒誤會,確實是我不想開。”褚歸拆了田勇辛苦架起來的臺,向他抱歉地點點頭,“我有幾句話想問問王老師。”

    王老師一臉鐵青,若是還看不出來褚歸是故意的,他三十幾年簡直白活了,但他不明白的是,褚歸為什么這么做,兩人素不相識的,他哪里得罪褚歸了?

    藥丸!王老師靈光一閃,賀聰吃的藥丸是褚歸做的,說明他見過褚歸。不對,不止見過,賀聰好像跟褚歸是一個村的。

    褚歸生氣是為了賀聰?王老師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卻不以為意,他自認沒做錯什么。

    王老師神情變換,褚歸臉色沉到了極點:“王老師,王富貴欺負賀聰不是一次兩次了,你不僅不制止,還公然偏袒縱容。你拿走賀聰的藥之前,你有想過他不吃藥病情會反復嗎?你沒有。王老師,為人師表,你覺得你的所作所為,配得上他叫你一聲老師嗎?”

    “言重了言重了,王老師也是太著急了,一時顧不上。”王老師是田勇兒子的授課老師之一,出于情面,田勇替他講了兩句好話。

    王老師在學校的為人田勇大概了解,他說得有些心虛,可不打圓場吧,他又怕王老師回學校給兒子穿小鞋。但褚歸不會因此為難他,所以權衡之下,田勇選擇了開口。

    古人云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大抵如此,田勇默默掉了句書袋,回過神觸及到褚歸的神色,頓時心下惶惶,他似乎說錯話了。

    “田醫生,王富貴這次搶的是治感冒的藥,若換做哮病或者心疾,他拿走所有的救命藥,把患病的孩子丟在學校,出了事誰來負責?”褚歸一聲比一聲高,“王老師你負得起責嗎?”

    是,褚歸之所以如此生氣,重點根本不在于王富貴搶了賀聰的藥,而在于有三粒藥丸,王老師明知賀聰生病,仍給他拿得一粒不剩。

    褚歸的質問讓王老師面色一訕,他清楚地意識到,褚歸的假設是完全有可能發生的。

    如果真的是救命藥,他會全部拿走嗎?王老師回憶著自己一把從賀聰手里抓走藥丸的動作,是的,他會。

    問診室一片寂靜,王富貴懵懵懂懂的,趨利避害的本能令他縮著腦袋拌鵪鶉,田勇眉眼糾結地嘆氣,他實在說不出為王老師開脫的話了。

    “你的行為我將向貴校的校長反映。”褚歸撕了王富貴的藥方,

    “田醫生,

    麻煩你重新開一副西藥。”

    王富貴雖不是個好孩子,但褚歸不至于任他病著自生自滅。

    聽褚歸說要和校長反映,王老師神色有瞬間的慌亂,褚歸是公社的名人,他親自到校反映,豈不鬧得此事人盡皆知?

    不過要說王老師有多害怕也不至于,又沒真出人命,充其量落個處理欠妥當罷了,影響不了他的前途。

    “校長哪有功夫管這種小事。”王老師拉著王富貴站了起來,“等王富貴回學校我讓他跟賀聰道個歉行了吧。褚醫生,王富貴的爸爸是公社的副書記,你也不是賀聰的家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好好考慮考慮。”

    說完王老師帶著王富貴想走,他準備把孩子給送家去,叫他家里人帶著來看病,省得褚歸不依不饒的。

    公社的副書記?褚歸理了下公社的領導班子,副書記充其量算是三把手,王老師那語氣跟多了不得似的。

    “巧了。”褚歸輕笑出聲,“半個小時前,書記剛派人請我上他家為他母親看病,王富貴同學的爸爸是副書記,想來住的地方在同一片吧,我順路送你們一程?”

    拿背景壓人,褚歸從來不帶怵的!

    書記的孝順公社無人不知,褚歸替其母看病,必被奉為座上賓,屆時有書記撐腰,整治他一個小小的老師易如反掌。

    汗水從王老師的額頭滴落,囂張的氣焰一去不返,他央求地看向田勇,田勇意會,彎腰哄著王富貴和他出了問診室。

    “褚醫生對不起,是我有失偏頗,我回去給賀聰換個座位,保證以后不會再叫任何人欺負他,您看行嗎?求您高抬貴手,別找校長。”王老師低聲下氣地請求,昏昏沉沉間仿佛回到了幼年家貧的時期。

    王老師的老家在公社下面的大隊,解放前一家老小皆是給地主干活的長工,因模樣周正當了幾年少爺的書童,識得幾個字。解放后攀上了公社里的一位姑娘,托岳家的關系當了學校的老師,擺脫了泥腿子的身份。順風順水的日子過久了,幼年的伏低做小已恍如隔世。

    “不止是賀聰。”褚歸搖了搖頭,“王老師,作為醫生,我的職責是治病救人,無論他們是善是惡,著錦衣抑或踏草鞋,有病求醫于我,我便治……”

    “惡人也治嗎?”王老師喃喃道,他并非有意打斷,而是不小心說出了聲。

    “治。”褚歸答得干脆,“各司其職,善惡自有他人審判。王老師,你是老師,為人師表這四個字,你理應比我理解。你站在講臺上,孩子們在看呢,人人平等的新社會,你教給他們了嗎?”

    最后一句話褚歸說得很輕,聽在王老師的耳中卻不亞于一道驚雷,痛恨不平等的他,竟一直做著不平等的事。

    “褚醫生,對不起,我——”王老師與王富貴走后,田勇踟躕著為他的失言向褚歸道歉,褚歸對他那么好,他居然幫著是過錯方的外人說話。

    “我明白。”褚歸沒讓田勇說完,他望著王老師的背影,眼底閃著愉悅的光,“我們以后可能要有一位好老師了。”!

    第114章

    青山公社的書記姓郭,是縣里下派的,擔任書記后舉家搬遷到了公社。他派人請褚歸出診時,褚歸正接待著病患,褚歸看病歷來不論身份,只依先來后到輕重緩急,聽聞書記母親是久病而非急癥,便道他忙完再過去。

    公社的干部大多住在同一片,褚歸到時街口早有人伸著脖子張望,見他遠遠迎了上來,殷勤地在前帶路,稱郭書記請了小半日的假,專門候著褚歸。

    書記家是一棟樸素的二層小樓,瓦片頂帶個寬敞的小院,一隅用竹籬圈了雞舍,旁邊種了點菜,檐下晾著幾l件衣服,處處彰顯著生活氣息。

    “褚醫生來了,快請進。”郭書記熱情地招呼褚歸進屋,他夫人適時捧上一杯熱茶,兩人穿著齊整的青布衣裳,絲毫不見領導的架子。

    “謝謝。”褚歸之前因巡診的事和郭書記打過交道,因此不算陌生,他站著未坐,直接詢問病人在哪,擱在案幾l上的茶自是碰也沒碰。

    “在這邊。”兩層小樓,郭書記夫婦與患病的母親均是住的一樓,二樓空著,有時家里來個客人,或兒女歸家時住。

    郭書記帶著褚歸進了母親的臥室,一面采光的玻璃窗照亮了屋內的陳設,頭發花白的老婦人靠坐在床頭,手里拿著針線,她循聲望過來,虛著眼睛,視線難以聚焦。

    據郭書記所言,他母親大概半年前開始視力模糊,起初他們以為是上了年紀老眼昏花,遂沒有放在心上,后來模糊的范圍日益擴大,妨礙到了正常的行動,送到縣衛生院檢查發現患了白內障,用了藥,但收效甚微。

    如今郭母已經不怎么出屋子了,精氣神日益萎靡,體質也變差了,時不時喊腰酸頭疼,作為人子,郭書記恨不能以身代之。

    “前些時候我妹妹把我媽接到省城住了幾l個月,帶她到省城的大醫院看病,同時散散心,昨天剛送回來。”郭書記向褚歸解釋為什么現在才找他,“聽說您把賀岱岳母親的眼睛治好了?”

    雖然褚歸的醫術被十里八村的人吹的神乎其神,可郭書記覺得他畢竟年輕,哪怕比得過縣衛生院的醫生,跟省城大醫院的資深名醫總有一定差距。

    表面上郭書記在說時間不湊巧,但褚歸明白,若不是他打聽到自己治好了潘中菊的眼睛,照樣不會有今日的出診。

    潘中菊的失明是由于外傷導致,與郭母的白內障屬于兩種不同的病癥,郭書記病急亂投醫,都是眼睛看不見,興許褚歸真有辦法呢?

    相對于郭書記的死馬當活馬醫,郭母的表現反而更具信任,為了寬慰她,郭夫人沒在她跟前少說褚歸的事跡,總之就是褚醫生那么厲害,媽您別灰心,他一定能把您治好的。

    此刻郭母視野朦朧,結合兒媳的描述,腦袋里自發給褚歸構建了一個神醫的形象,面對褚歸的指令,她十分配合,不帶半點遲疑。

    “您以前是不是患過肝病,大概四十幾l歲的時候,然后家里又出了事,導致您有兩年心情不太好?”褚歸的話令郭書記一家頗為意外,無他,褚歸說

    得又準又玄乎,跟算命似的。

    “對對對,褚醫生您真神了!”

    郭母反握住褚歸的手,心中對他的信任上升到了新的高度,“我四十六歲得了肝炎,五十五那年文啟的父親去世,我和文啟父親自幼相識,做了幾l十年的夫妻,說實話,當時我真想跟他一塊去了。”

    郭母在丈夫去世時曾心存死志,郭書記和底下的弟弟妹妹們哭求著讓她別丟下他們,他們沒了父親,不能再沒有母親。看在孩子們的面上,郭母藏起悲傷努力過活,好不容易走出了陰影,卻病痛纏身,半年來郭書記他們片刻不敢離人,唯恐郭母一個想不開做了傻事。

    即使郭書記的父親已離世近十年,郭母提起丈夫依舊覺得感傷,郭書記攬過她的肩緩聲安慰了一番,隨即面帶期盼地看向褚歸:“褚醫生,我媽的眼睛您能治嗎?”

    “能,您母親的病主要是肝腎陰虛引起的,腎主藏精,肝主藏血,我開一副補肝益腎的藥佐夜明砂明目退翳,堅持服用一段時間可以看到明顯效果。”郭書記他們是門外漢,褚歸沒長篇大論地講醫理,只要知道能治就行。

    郭書記聞言欣喜不已:“太好了,媽你聽見了嗎,褚醫生說你的眼睛能治!”

    “聽見了,聽見了。”郭母渾濁的眼眶中落下大滴淚水,郭夫人低頭擦了擦眼角,萬分誠摯地向褚歸致謝。

    郭母的臥室不方便書寫,一行人出了臥室,到堂屋等著褚歸開藥方。熟地、首烏、刺蒺藜……褚歸握著鋼筆在紙上寫了二十多種藥材,因為母親的病,郭書記特意對中草藥進行過了解,然而褚歸寫的藥方里,他仍有數種聞所未聞。

    中醫入藥之物千奇百怪,例如夜明砂,名字聽著文雅,實則為蝙蝠的干燥糞便,怕郭母聽了心中膈應,郭書記識趣地換了個話題,改夸褚歸的字:“褚醫生的字和人一樣出彩,果然年輕有為。”

    “書記您過譽了。”褚歸斟酌著定下各類藥材的分量,確認無需增減后遞給了郭書記,“公社衛生所的藥種類不全,得麻煩你們自己上縣衛生院抓。”

    褚歸的藥用得巧,但對郭書記而言湊齊他方上的藥不是難事,所以他在開方時優先藥效,而非是否易得。

    “好,辛苦褚醫生了。”郭書記鄭重接過藥方,開了藥不算完,褚歸又另起一張紙詳細寫下熬藥與服藥的步驟與禁忌,一通交代結束,時間不知不覺到了傍晚。

    郭書記請他留下吃飯,褚歸委婉拒絕,賀岱岳說了來接他,這會兒估計在衛生所等著了。

    “那我送送你。”郭書記沒有強求,褚歸還要給郭母復診,改日總有合適的機會。

    賀岱岳讓褚歸給首烏起名時,見衛生所人不多,以為褚歸能下個早班,回村安頓好小馬駒,卸了瓦片便馬不停蹄地往公社趕,未料到衛生所撲了個空。

    田勇告知了褚歸的去向,因著褚歸的關系,衛生所的均沒把賀岱岳當外人,褚歸回衛生所時,賀岱岳在后院和食堂做飯的徐師傅聊得火熱。

    “徐師傅把他點豆腐的獨家秘方跟我說了。”

    賀岱岳講述著自己的收獲,動作自然地取了褚歸的藥箱掛到肩上。

    “嗯?徐師傅不是說他點豆腐的技術不外傳的么,你灌他迷魂湯了?”

    田勇忍不住插嘴,他跟徐師傅多少年的交情了,點豆腐的敲門徐師傅可從未向他透露過一個字。

    “沒,我許了兩只野雞跟他換的。”

    賀岱岳如實道,“你要是想學的話,徐師傅應該愿意教。”

    私產劃歸了集體,徐師傅一家如今不靠賣豆腐做營生,啥外傳不外傳的,不過是句托詞而已。

    “算了,我開玩笑的。”做豆腐多費勁田勇心里有數,他醫生當得好好的,學什么點豆腐,“時候不早了,你們趕緊回去吧,我也下班了。”

    暮色昏沉,確實不能耽擱了,田勇掩了門,同賀岱岳他們離開了衛生所,在岔路口的位置分了道。賀岱岳一手從外套內袋掏出個紙包:“徐師傅蒸的饅頭,熱乎著呢,我吃過了,這是給你拿的。”

    賀岱岳空手來的,承諾兩只野雞下次上公社補,徐師傅自覺占了便宜,掀蒸籠夾了幾l個饅頭死活塞到賀岱岳懷里催他吃。

    帶著熱氣的饅頭保留著出鍋時的宣軟,指腹捏著輕輕往內陷,褚歸失笑出聲:“你下次該向徐師傅討教一下發面的技巧。”

    “我問了。”賀岱岳與褚歸心意相通,知曉他笑的是上輩子那能冷了能砸核桃的包子,“徐師傅送了我團面引子。”

    賀岱岳默默把做包子提上日程,有了面引子,他定能做出成功的肉包子一雪前恥。

    說說笑笑間天色逐步轉暗,賀岱岳打開了手電筒,一手牢牢牽著褚歸。兩人乘著星光到了家,深秋的星子雖不如夏日璀璨,但零零散散的,恰恰合了秋意。

    潘中菊歇下了,賀岱岳壓低了嗓子:“要去看看首烏嗎?”

    “要。”褚歸點頭,二人悄悄摸到后院,動物的聽覺敏銳,在他們靠近前首烏睜開眼睛不安地踏了踏蹄子,賀岱岳放了把麥子到褚歸掌心:“它喜歡吃麥子,你喂它試試。”

    嗅到麥子的香氣,首烏慢慢湊向了褚歸的手掌,濕潤的舌頭卷走麥子,陌生的觸感令褚歸起了層雞皮疙瘩。

    “有點癢。”褚歸忍著縮手的沖動,語調里蘊含著他自己未曾察覺的輕快笑意。

    一把麥子見了底,首烏的情緒肉眼可見地平靜了下來,褚歸像白天那樣摸了兩把它的鬃毛,天麻在他腳下轉了半天,一直無人搭理,沖小馬駒兇巴巴地哈氣。

    “抱歉。”褚歸這才反應過來他忽視了天麻,蹲下身替它順毛賠罪,天麻用尾巴勾著褚歸的手腕,叫得那叫一個黏糊委屈。

    賀岱岳看看首烏又看看天麻:“我咋感覺我們像養了兩個孩子?”

    褚歸順毛的動作一頓,沉思片刻:“你這么說,似乎也沒錯?貓老大馬老二,將來若是養狗,豈不是狗老三?”

    語罷褚歸被自己逗笑,跟賀岱岳待久了,一天瞎想些什么有的沒的,啥貓老大馬老二狗老三,完全不是他以前會說的話。

    “貓和狗在一起,會打架吧?”賀岱岳還真在考慮養狗的可能性,“不然到時候抱狗崽讓天麻選?”!

    第115章

    褚歸對養狗沒什么執念,話趕話一說,賀岱岳卻真惦記上了,他經常進山打獵,有狗輔助能省不少事。

    徐師傅給的饅頭在路上消化殆盡,喂完首烏,饑腸轆轆的兩人就著燭火湊合了晚飯,天麻蹭了幾口煎蛋,吧唧吃得噴香。

    褚歸吃到一半直犯困,賀岱岳幫他解決了剩飯,叫他進屋躺下。

    “不能睡,我還沒洗澡。”褚歸搓了搓臉打起精神,眼底困頓的水光令賀岱岳心軟成了發酵過的面團。

    “夜里冷,我給你提桶熱水簡單擦擦,然后泡個腳行嗎?”賀岱岳親了下褚歸半耷拉的眼皮,“你先換鞋,我上廚房提水。”

    “行。”褚歸妥協了,主要是賀岱岳今晨起得更早,褚歸不想再折騰他,索性偷個懶早點休息,“多提點熱水,你也擦擦,別洗了。”

    賀岱岳應下,刷了碗將熱水提到臥房:“養殖場那邊不用我天天盯著了,等種完麥子我叫上光哥他們把你的小庫房搭起來。”

    “光哥他們走得開嗎?不然等養殖場建好了來,左右小庫房的事不著急。”褚歸邊說邊解扣子,他里里外外穿了三件衣裳,中間是套頭毛衣,卷著下擺往上脫時腰腹暴露在了空氣中。

    “走得開,我全安排妥當了。”賀岱岳舉著帕子上手一通擦,完了把褚歸往被窩里面一塞,方不緊不慢地收拾自己。

    “哎!腳!沒洗腳!”褚歸裹著被子蛄蛹著坐直,小腿垂在床沿,伸直了往賀岱岳的腿肚子上踢了一腳。

    他收著勁,賀岱岳轉過身,褚歸唰地移開視線,嘀咕了一句耍流氓。

    “我對著我媳婦耍什么流氓。”論厚臉皮,褚歸永遠不是賀岱岳的對手。

    “誰是你媳婦了?”褚歸飛快掃了一眼,“你趕緊轉過去!”

    噗通——賀岱岳扔了帕子,欺身到褚歸跟前,強迫他與自己對視,臉上帶著計較的神色:“你怎么不是我媳婦了,我們睡了那么多次,說好了要過一輩子的。”

    “憑啥我是你媳婦,就不能你是我媳婦?”褚歸耳根發燙,賀岱岳次次占他便宜,他無論如何得掰回一城。

    “那也行,我是你媳婦,你是我男人。”賀岱岳響亮地叭了褚歸一口,誰是誰媳婦他都成,反正只是口頭上的。

    褚歸被賀岱岳的不要臉弄得羞惱不堪,稍稍用力踢了一腳:“起開,穿你的衣服去。”

    套了上衣長褲,賀岱岳任勞任怨地端了洗腳水來和褚歸一起泡,熱意從腳浮上頭,褚歸靠著賀岱岳說話,漸漸沒了聲,儼然是睡著了。

    賀岱岳拿過搭在一旁的帕子替他擦干了腳上的水跡,把人輕輕放倒,中途褚歸隱約有醒來的跡象,賀岱岳拍拍他的后背,褚歸睫毛顫動兩下,重新歸于平靜。

    醒時已天光大亮,褚歸嗅著紅薯粥的甜香氣揭了鍋蓋,困山村的紅薯種到了半山腰,挖了紅薯種麥子,為了趕天時,養殖場停了工,全村的男女老少盡皆出動。

    鍋里的紅薯是潘中菊收工

    后在自留地里挖的,剛挖的紅薯水分大,甜度差了些,但口感還是不錯的,尤其紅薯粥里的大米熬得十分爛糊,清早熱乎乎地喝一碗,整個人都熨帖了。

    賀岱岳跟潘中菊上工去了,褚歸吃過飯到后院看小馬駒,磚瓦廠的主人說首烏先天不足,他這段日子翻了牧區獸醫寄來的資料,牲畜同人一樣,先天不足可以后天調養,若調養得當,有極大的幾率恢復到正常人的水平。

    天麻踩著褚歸的腳印隨他到后院,慣例沖首烏齜著尖牙哈氣,褚歸一把將它抱高,與首烏的眼睛持平:“這是首烏,以后就是我們家的一員了,你是哥哥,別整天欺負弟弟。”

    首烏是匹溫順的小公馬,大眼睛倒映著天麻的小腦袋,許是被褚歸抱著,面對龐然巨物的天麻沒有怯場,鼻子一個勁嗅啊嗅的,褚歸往前伸了伸胳膊,讓天麻和首烏的側臉來了個親密接觸。

    “喵!”

    受了驚的天麻翻騰著跳下褚歸的懷抱跑了老遠,首烏限制于韁繩,后退了兩步,褚歸破冰失敗,不得不兩頭撫慰。

    天麻得了條小魚干,首烏吃了把玉米粒,褚歸拍拍手,取了副新的聽診器,用探頭緩緩尋到首烏的心臟。

    馬的心臟在前肘后方,首烏躁動地躲閃,褚歸明白他尚未與首烏建立起足夠的信任,一次不成果斷放棄,收了聽診器,換做用手觸摸首烏的頸下脈搏。

    首烏從出生至今沒洗過澡,挨得近了,褚歸身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馬匹的氣味,經歷過牧區義診,這點根本算不得什么。

    小馬駒的脈搏與呼吸明顯弱于標準水平,褚歸參考了獸醫的方子給首烏配了一副藥,搗成細粉加到它每日的飼料中,至于效果么,先吃一段時間再看。

    倒騰了一上午,褚歸掐著點淘米下鍋,天冷,燒火倒成了件舒服事,天麻窩在灶臺邊取暖,即使褚歸火鉗夾著松針撒到它后背,它仍毫無所覺般地團著,轉眼成了只灰撲撲的小臟貓。

    米粒在鍋中翻騰轉為半透明狀,褚歸熟練地瀝米、上甑,待潘中菊下工僅管炒菜,賀岱岳到家則剛好吃飯。

    期間楊二奶奶又不死心地來請了褚歸一次,褚歸給了相同的答復,沒空不去。十九號的晚上楊桂平等人到楊二爺家吃了送親酒,次日鞭炮噼里啪啦一放,楊五妹穿著七成新的衣裳出了嫁。

    褚歸全程在衛生所做自己的事,既不好奇也不湊熱鬧,楊五妹上輩子的結局歷歷在目,他若去了,等于親眼看著楊五妹踏入火坑,褚歸的良心實在過意不去。

    鞭炮聲消散,褚歸怔忪地松了藥杵,耳邊安靜得荒涼,仿佛提前進入了冬天。

    楊五妹提著個小包袱跟在她的新婚丈夫身后,結婚是喜事,接親的、送親的,一路歡聲笑語不斷,楊誠實背著楊五妹的嫁妝——一床摻了舊棉花的喜被,楊二奶奶為此大肆宣揚,她當媽的算是仁至義盡了,閨女結婚陪嫁這么好一床被子,有多少人家舍得啊。

    “老鄉,請問去困山大隊是順著路一直朝前走嗎?后面有岔路嗎?”一家三口側身站在道邊為婚假的隊伍讓

    路,男人護著妻兒,向隊伍打頭的人詢問方向。

    “對,一直朝前走,見岔路別拐彎,接著走差不多一個小時就能到了。”領頭的是前進村的人,他停下為對方指了路,“你們是去走親戚的?”

    “是,謝謝老鄉了。”見他們人多,男人又讓了讓,朝著新人說了兩句祝福的話,行路遇紅事,是好兆頭。

    “你們是誰家的親戚,我咋從來沒見過?”楊二奶奶狐疑地看著灰頭土臉的一家人,“你們打哪來的?”

    “你管人家打哪來的,村里幾十戶人,你能把他們的親戚認全了?”楊二爺推了推楊二奶奶,“快走吧,別耽擱吉時了,親家那頭等著呢。”

    楊二奶奶不情不愿地挪動了腳步,走出去一段距離還扭頭往回看:“不年不節的走啥親戚,我覺得他們肯定有問題。”

    待最后一人走過,一家三口重新上路,男人彎腰背起兒子:“長栓,我們馬上要見到褚醫生了,你開不開心?”

    原來三人正是沈家良夫妻與其子長栓,經過一個多月的努力,他們終于分完家來困山村落戶了。盡管過程諸多艱辛,但想到兒子的病,沈家良便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沈家良在收完晚稻的當天向父母提出了分家的請求,彼時一大家子吃了晚飯,彭小燕在廚房洗碗,聽見堂屋傳來婆母的怒吼,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把扔了筷子捂住兒子的耳朵。

    長栓受不得刺激,沈家良事先叮囑過彭小燕,叫她守著兒子別出來,分家的事交給他。

    分家二字如水入油鍋,沈父用一副沈家良瘋了的眼神看著他,沈母更甚,她和老頭子活得好好的,沈家良提分家,那是在咒他們老兩口去死!

    巴掌嘭嘭落到身上,沈家良一聲不吭地受了,沒人上前攔著沈母,直到她打累了,自己停了手。沈家良衣服被扯亂,臉上覆著紅紅的指印,瞧著分外凄慘。

    “我跟你媽辛辛苦苦養你幾十年,供你吃供你穿,你鬧啥鬧?”一家之主的沈父沉沉開口,“分家我不同意,你給你媽認個錯,今天的話我當你沒說過。”

    “爸、媽,我錯了。”沈家良沖二老磕頭,沈母撫著胸口,神情稍有緩和,卻在下一秒被沈家良氣了個倒仰。

    “今天我必須得分家,求爸媽成全。”沈家良的額頭沾了地面的黑泥,他似是屏蔽了痛覺,令人不禁聯想到了中邪。

    否則好好的他怎么突然咬死了要分家呢?

    沈母蹭地起身,招手叫大兒子去雞圈逮只公雞,沈家良定是中邪了,要用雞冠血驅邪。

    “媽,既然二弟想分,不如分了算了。”沈大往油鍋添了瓢水,“現在不分以后遲早也得分,我是老大,你們日后是跟著我過,像三叔他們家那樣挺好的。”

    沈母向來偏愛老大,是以憋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你們翅膀硬了,我是管不了你們了。”

    截然相反的態度生生刺痛了沈家良的雙眼,刺骨的寒意由血液流遍四肢百骸,他打了個寒顫,胸腔中的心臟仿佛碎成了透風的玻璃。

    至少分家的目的達成了不是嗎,沈家良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第116章

    陌生面孔的到來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聽沈家良說是帶孩子求醫,王二媳婦的警惕瞬間化作了同情,她熱心地為沈家良他們領路,嘴里一個勁夸贊著褚歸,王二吃了褚歸的藥,如今已大好了。

    找到共同話題的雙方相談甚歡,王二媳婦抓了把南瓜子讓長栓嗑著玩,她生的幾個孩子個頂個的皮,乍一見到乖順聽話的長栓,立馬稀罕上了。

    “褚醫生,褚醫生,有人找。”王二媳婦的大嗓門極具穿透力,喊完她指了指右邊的衛生所,“那是我們的衛生所,褚醫生住左邊。”

    “誰啊?”褚歸應聲出了衛生所,他一身搓藥丸的裝扮,邊走邊撣衣袖。

    “褚醫生。”沈家良眼眶一熱,牽著長栓上前,“我辦好遷戶了。沒跟您提前知會真是對不住,給您添麻煩了。”

    “什么麻煩不麻煩的,一路辛苦了,進屋坐吧。”褚歸摸了摸長栓的頭頂,引著二人進屋,王二媳婦借口家里有事,識趣離開了。

    沈家良與彭小燕各背了一個大包,面上難掩疲色,可見他們來得有多不容易。

    “隨便坐,我給你們倒點熱水。”褚歸上廚房取了裝糖的罐子,往二個碗底分別放了一大勺,添水攪勻,沈家良他們急需補充糖分。

    沈家良替長栓捧著碗,他低頭嘗了一口,唰地睜大眼睛:“甜的!”

    “對甜的,慢慢喝,小心嗆著。”褚歸拖著碗底,示意沈家良夫婦也喝。

    一碗糖水下肚,沈家良精神煥發了幾分,他們夜里便出發的,路上啃干糧充饑,此刻方覺活過來了。

    “你們遷戶的資料帶齊了嗎?帶齊了的話待會兒同我去村長那辦落戶。”褚歸沒問沈家良怎么分的家,他找楊桂平了解過落戶,“老院子有空房,辦了落戶應該可以給你們暫時住一段時間,但長期不行,你們得申請宅基地自己建房子。”

    “資料帶齊了。”相關的文書沈家良是貼身放的,夾在衣服的內袋里,“房子我們肯定會自己建的。”

    建房的話沈家良說得堅定,有房才有家,沒個自己的房子,哪能叫落戶呢。

    彭小燕滿眼苦澀,她與沈家良是凈身出戶,包里除了幾身衣裳和兩床被子以外,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全部家當攏共不過幾十塊,其中大半還是村里跟他們關系好的人,出于可憐借給他們的。

    分家的忙沈大不是白幫的,若非有利可圖,他又如何會放沈家良夫妻走,要知道他們可是家里的主要勞動力,有他們在臟活累活永遠落不到自己身上。

    沈家良私底下找沈大攤牌,長栓的病以前沒有能治的醫生便罷了,現在醫生有了,他是堅決要治的。往后他們掙的錢不會交公,如果沈大不肯分,他當叔叔的,侄子治病,多少得幫襯幫襯。

    這是一筆誰都會算的賬,沈家良夫妻的錢不交公,吃虧的人成了沈大,分家對他自是利大于弊,況且沈家良說了,他情愿凈身出戶,家里的房子、自留地之類的全部留給沈大。

    沈大嘴里說著親兄弟不至于,心里則一百個答應,于是沈家良得以斷得干凈利落,他既是凈身出戶了,那沈家二老的養老問題理所當然地與他無關。

    用一時的艱苦換得長久的光明,沈家良認了。

    有褚歸作保,沈家良一家的落戶辦得非常順利,聽聞沈家良的處境,楊桂平嘆了口氣:“過去的讓它過去吧,以后好好過日子。你們明天跟著隊里上工,到時候我把你們跟鄉親們介紹一下,就不開村委大會了。”

    沈家良從明日起開始掙工分,年底分紅按著工分的比例發放,無損其他人的利益,村里人也不會容不下他們。

    “哎,謝謝村長。”沈家良感激道,彭小燕抱緊長栓,彎下膝蓋欲給楊桂平和褚歸磕頭。

    “使不得使不得。”楊桂平連忙攙起她,“都是我們應該做的。”

    “謝謝褚叔叔,謝謝楊爺爺。”楊桂平防住了大的沒防住小的,長栓趁著他們沒注意,噗通跪在地上,唰唰磕了兩個頭。

    生了病的果子,比同齡的伙伴更早地熟在了枝頭。

    褚歸心頭一陣泛酸,俯身拉著他站直,小孩瘦得皮包骨,竹節似的手腕細伶伶的,兩指攏住猶有余地,讓人幾乎感受不到他的分量。

    賀岱岳家只兩間臥房,住不下沈家良他們,而老院子的空房久未居人,積灰嚴重。沈家良堅決不讓褚歸幫忙,褚歸理解他的心情:“忙完了今晚上我那吃吧,你們能將就,孩子不行。”

    被褚歸拿捏了死穴,沈家良的嘴仿佛糊了膠水,半天吐不出一句拒絕的話。

    千恩萬謝地送走褚歸,沈家良向楊桂平借了打掃的用具,同彭小燕麻利地收拾出了一間屋子,架上板凳以及破舊的門板,鋪一層今年秋天新下的稻草,床單一蓋,一張簡易的大床便成型了。

    長栓體弱,堅持到此刻已是極限,他揉著眼睛小聲對彭小燕說想睡一會兒。就他的身體而言,強撐著恐會犯病,睡覺反而是不給家長添亂。

    “等等我給你拿身干凈衣裳,你換了再睡。”彭小燕在有限的條件下盡可能為長栓提供好的生活,他們的衣服或許因補丁而顯得破舊,但絕對不臟。

    出門在外,長栓目前穿的是他所有衣裳里最體面的一套,其余的多多少少打了些補丁。

    按理說長栓性格沉靜,衣服不該壞得那樣厲害,彭小燕拉高被面,蓋至長栓的下巴。家里每年的布票全被沈母管著,長栓幾年輪不到一套,小孩子的個頭年年長,彭小燕無法,用她和沈家良的舊衣裳給長栓改了幾套,好歹有個換洗。

    彭小燕心里對長栓滿是虧欠,她既不能給長栓一個健康的身體,又不能讓他衣食富足,想著彭小燕情不自禁地抹淚:“要是我有王二嫂一半的性子,長栓定不至于跟我受那么多苦。”

    “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子。”沈家良一個大男人紅了眼眶,“怪我太軟弱,叫你整日受氣。”

    夫妻倆相擁著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哭這些年的委屈,哭終于能把握在自己手中的未來。

    哭過了,

    別的能放,開火的事得盡快辦了,做飯的爐子、鍋碗瓢盆、油鹽醬醋,彭小燕把皺巴巴的錢數了又數,不夠,遠遠不夠。

    “會有辦法的。”沈家良心里也愁,但他沒表現到臉上,他是父親是丈夫,是家里的頂梁柱,“糧食我去問問村長能不能找村里賒點應應急,明天你去上工,我到公社把必要的買了。”

    沈家良語氣沉穩,彭小燕焦躁的心跟著平靜了下來,對,總會有辦法的。

    兩人默契地沒提找褚歸借錢,他們欠褚歸的這輩子已經還不清了,若繼續打褚歸的主意,他們成什么了?

    賀岱岳下工后得知褚歸晚上請了沈家良他們來吃飯,他明顯愣了一下:“他們辦遷戶了嗎?”

    “辦了,我下午帶他們到楊叔那辦的落戶。”褚歸唏噓地把他們的境況講給賀岱岳聽,“其實我當初心里也不確定沈家良會不會為了長栓提分家,幸好他沒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所以你能放心了?”賀岱岳笑了笑,“你有幾個晚上做夢都在念叨長栓。他們大概啥時候過來,我去做飯,長栓得吃清淡些吧?”

    賀岱岳同褚歸商量了菜色,燉雞湯來不及,便掐了嫩嫩的菠菜煮肉片,另外蒸了道雞蛋羹,油渣炒蓮白,炒老南瓜片,清水煮蘿卜,每道菜皆用大碗盛了,米飯蒸了滿滿一甑子,足以令人吃得飽飽的。

    約莫七點鐘,沈家良攜妻兒進了院子,他們不想空手,奈何實在拿不出啥像樣的上門禮,只能見人先鞠躬道謝,把今日的情義牢牢記住,以后找機會還。

    “日后有用得上我們的,潘大娘你們盡管吱聲,我和小燕沒什么擅長的,唯獨一把子力氣使不完,你們千萬別客氣。”沈家良哐哐拍著胸膛,他沒說褚歸是他的再生父母、他日后的命是褚醫生的之類的矯情話,但在場的人均感受到了他的心意。

    “老天爺是長眼睛的,你們前輩子遭的罪他全看著呢,往后該苦盡甘來了。”潘中菊牽了長栓坐到自己身邊,“長栓嘗嘗潘奶奶家的菜合不合你胃口,喜歡的話敞開了肚皮吃,潘奶奶家的糧食多著呢。”

    “謝謝潘奶奶。”長栓捏著筷子,秀氣地夾菜,隨即認真地點點頭,“潘奶奶做的飯特別好吃!”

    長栓第一次吃到如此豐盛的飯菜,難為他小小年紀竟然如此經得住誘惑。

    “錯了長栓,今晚的菜是你賀叔叔做的,你該跟他說好吃才對。”潘中菊被長栓的一本正經逗笑,沈家良夫婦的臉上也浮現出了笑意。

    “賀叔叔,你做的飯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長栓轉過頭,羨慕地看著賀岱岳,“賀叔叔,你是吃什么才長這么高的啊?”

    長栓垂眼打量自己的小身板,他要是能長得像賀叔叔那么高那么壯就好了。

    “吃飯,大口吃飯。”賀岱岳往長栓的碗里舀了勺雞蛋羹,“不挑食,吃飽了身體自然而然能長高。”

    “好,我吃飽飽的!”長栓把雞蛋羹和勻,張大嘴使勁刨了口飯,他臉上天真的孩童笑容令彭小燕鼻腔一澀,猛地側身藏在沈家良背后,以免長栓發現她眼角的熱淚。!

    第117章

    一頓飯吃得沈家良百味雜陳,停下筷子,彭小燕搶了洗碗的活,他們一家空手上門白吃白喝,再讓潘中菊洗碗,她要羞愧死了。

    分家前彭小燕每天得伺候一大家子,洗六口人的碗根本不算事,潘中菊又是個勤快的,彭小燕有心把廚房一道收拾了,卻完全插不上手。

    臨走前潘中菊提了一籃子的米面和雞蛋,送到彭小燕手里:“這點糧食你們先拿去吃,岱岳你拿背簍給他們裝兩個南瓜,還有紅薯。”

    “潘大娘,這怎么行,我們不能要!”彭小燕縮著手不肯接,晚上的飯菜夠豐盛的了,她怎么能連吃帶拿呢。

    “有啥不能要的,自家產的,又不是花錢買的。你跟我推來推去,小心把蛋摔了。”潘中菊作勢要松手,彭小燕怕籃子真掉地上,連忙抓住了提手。

    竹籃沉甸甸的,彭小燕看著沈家良希望他拿主意,沈家良重重呼了一口氣,示意彭小燕收下:“算我們借潘大娘的,哪天手頭寬裕了再還就是。”

    “對嘛,收著。人一輩子誰能永遠沒個難處,你們吶是遇著坎了,總會跨過去的。”潘中菊撫了撫彭小燕的胳膊,“岱岳他爸走得早,當年我們孤兒寡母還不是靠別人幫襯著過來的。你們兩口子年輕,長栓又懂事,福氣在后頭呢。”

    “嗯。”彭小燕聽進了潘中菊的安慰,人家孤兒寡母都把日子過下來了,他們肯定也行。

    褚歸牽長栓洗了手,剛剛天麻跑出來,長栓雙眼放光地喊貓貓,見他喜歡,褚歸讓他摸了兩把。

    “長栓的病需要盡早治,你們從明天起上工前把長栓送過來針灸,中午在我這吃,晚上下了工再領回去。”彭小燕似是要推辭,褚歸抬手打斷她,繼續往下說,“該收的錢我會記賬,半個月一結,你們能付多少付多少,剩下的寫欠條。”

    沈家良大費周章的分家遷戶,為的便是給長栓治病,礙于一時拿不出醫藥費,不敢向褚歸開口。現在褚歸主動提了記賬,沈家良立馬激動地答應下來。

    入夜的困山村山影幢幢,彭小燕提籃子,沈家良背背簍,長栓在中間,前后拉著父母,行走在陌生的小道上,小嘴興奮地叭叭個不停。

    潘奶奶人好和善,賀叔叔做的飯好好吃,褚叔叔好溫柔,貓貓好可愛……長栓的臉因過于開心而飄著薄紅,長期氣血不足而泛紫的嘴唇沾染了亮色,粗粗瞧著與普通小孩別無兩樣。

    沈家良推開虛掩的房門,記下明天要買把鎖,雖然他們沒什么可偷的。

    空房的面積其實與沈家良以前住的屋子相差不大,但放的東西少,顯得有些空曠。

    老院子的鄰居傍晚時分楊桂平一一介紹過了,都是些易相處的,此刻聽見沈家良他們弄出的動靜,對面的楊三爺家點了燈,楊三爺的大兒子為他們提來了一桶熱水。

    “我估摸著你們該回來了。”楊桂強放下木桶,“才燒好的水,燙乎著,你們兌著涼水用。”

    楊桂強與楊桂平是堂兄弟,但他的性子不如楊

    桂平強勢,

    所以村長一職落到了楊桂平頭上。

    沈家良看楊桂強外套只草草扣了幾顆扣子,

    知他是睡下了特意起來的,內心大為感動,若他早些鼓起勇氣分家,他們何至于艱難至此。

    “要熱水盡管上我家提,大冷天的,萬一弄感冒了不值當。”楊桂強困得聲音含含糊糊的,他攏了攏衣服,道了聲你們趕緊歇息,奔波了一整天,怕是累得夠嗆。

    沈家良連連道謝,目送楊桂強踩著布鞋,腳后跟露在外面,拖拖沓沓地穿過院子,視線不經意往上,風恰好吹散了罩著彎月的紗云。

    老院子有一口水井,沈家良打來水同妻兒洗漱。長栓擦了腳躺到床鋪內側,頭頂是高高的橫梁與瓦片,他貼著彭小燕的胳膊拉長了語調:“媽媽,我好喜歡我們的新家啊,我不想回爺爺奶奶家了。”

    為生計發愁是大人的事,在長栓的眼中,新家沒有偏心的爺爺奶奶,沒有自己偷懶把活扔給父母的大伯,沒有成天嘲諷他是病秧子、短命鬼的堂哥堂姐,只有愛他的爸爸媽媽,他簡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嗯,不回,我們以后都不回了。”彭小燕拍拍兒子,“把被子裹嚴實,乖乖睡覺,明天媽叫你起床,送你到褚叔叔那治病。”

    “好。”長栓聽話地閉上眼睛,“媽媽我睡了。”

    長栓入睡速度極快,呼吸在三五分鐘變得細弱綿長,彭小燕摸摸他的額頭,確認溫度正常:“今天長栓的身子真爭氣,跟我們走了那么老遠都沒犯病。”

    “他是個懂事孩子。”沈家良端詳著兒子的睡顏,“褚醫生說中午讓長栓在他那吃,我尋思著我們先別買鍋了,買個瓦罐湊合使著,省下的錢換斤棉花,你晚上抽空把你和長栓的棉襖拆了重新縫一縫。”

    在沈家良心里,孩子媳婦是排第一位的,也正是因為如此,結婚近十年,日子苦歸苦,彭小燕從未和沈家良鬧過矛盾。

    要問彭小燕怨過嗎?怨過的。彭小燕始終記得,有一年年初二,她和大嫂各自回娘家,沈大嫂挎個籃子遮遮掩掩的,侄子調皮掀了籃子上搭的青布,里面赫然躺著一刀臘肉并兩斤白糖,而她呢,包袱里揣了四個雞蛋。

    彭小燕知道沈家二老偏心,但她不計較,大嫂畢竟給沈家生了長孫,可沒曾想會偏到這么離譜。大過年的,彭小燕憋了一肚子氣回娘家,有瞬間真恨不得跟沈家良散了得了。

    散自然是沒散成的,拋開偏心眼的公婆,沈家良本身挑不出啥錯,結婚前二人經媒婆介紹相看,彭小燕親自點頭承認的婚事。

    “小燕!”沈家良的驚呼喚醒了彭小燕的失神,“潘大娘在雞蛋底下塞了錢。”

    沈家良本來準備把籃子清空,明早彭小燕送長栓時順道帶去還了,結果一拿開雞蛋,三張大團結撞入眼簾。

    夫妻倆望著錢愣了半晌,沈家良把錢交給彭小燕,坐在床沿雙手顫抖地捂住臉。所謂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前有褚歸,后有潘中菊等人,他們已然債臺高筑。

    什么債?人情債!

    “收嗎?”沈家良糊了一把臉,家里的錢由彭小燕管,收不收她說了算。

    “收吧。”彭小燕嘆氣,潘中菊一番好意,他們能不收么,“記賬,以后我們有一筆還一筆。”

    “哎!”沈家良翻出記賬本,重起一頁寫下日期:某年某月某日,收到潘大娘三十元,米面若干,雞蛋十個。

    記賬本的前面是他們在老家時借的錢,誰兩毛誰一塊,加起來一共四十八塊五毛,不算建房子,他們夫妻至少要還兩年——長栓的病是長期開支,他們年尾能否有結余尚且是個未知數。

    無論怎樣日子得往下過,沈家良吹了煤油燈,掀被子在床上躺下:“安心睡,船到橋頭自然直,像潘大娘說的,這坎,我們總會跨過去的。”

    天蒙蒙亮,早起慣了的沈家良穿衣服起了床,他拿著雞蛋和大米到對面搭鍋,鄉下人家早飯都吃得早,楊桂強把沈家良給的米倒了一半進米缸,兩個大人一個小孩,八兩米綽綽有余。

    沈家良叫楊桂強全拿去:“不能白用你們的柴火。”

    “柴火值幾個錢?”楊桂強將米袋子朝沈家良一扔,“搭鍋算柴火費,我成啥人了,你想害我爸甩煙桿子抽我呢?”

    楊三爺敲敲煙桿:“小沈吶,你這樣不行啊,既然在我們困山村落了戶,你就得打心眼里把自己當困山村的人,同村之間要守望相助,懂不懂?”

    “我曉得了三爺。”沈家良長了腦子,他聽懂了楊三爺的弦外之音,默默系緊了米袋子。

    早飯的炊煙融入了清晨的霧氣之中,山林秋冬多霧,濃時伸手不見五指,今兒的霧薄,吃過早飯便散盡了。沈家良在村口等到了上學的小孩們,村里到公社的路他只走過一次,賀岱岳叫他和孩子們一塊。

    長栓去歲到了入學的年紀,一來他身體不好,二來沈家良沒錢,因此一直未進學堂,沈家良識得幾個字,偶爾教他書寫。看著蹦蹦跳跳的小孩們,沈家良陡然升起了一個愿望,等長栓好了,他要攢錢供長栓上學。

    “到了褚叔叔那聽褚叔叔的話,知道沒?”彭小燕替長栓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皺,“兜里的雞蛋餓了記得吃,媽媽中午來看你。”

    “知道。”長栓手伸進衣兜,摸到圓溜溜的雞蛋,嘴角止不住上揚,他在老家時奶奶從不許他吃雞蛋,說雞蛋是賣錢的,可大伯家的堂哥卻經常能有雞蛋吃。

    衣服整齊了,彭小燕上下檢查一番,感覺長栓頭頂的一撮碎發東倒西歪的,缺了齒的梳子始終奈何不了它,長栓抬手按住,仰頭瞧彭小燕的眼睛:“媽媽,我們能走了么,你上工快遲到了。”

    “走。”彭小燕放下梳子,把方才叮囑過的話不放心地重復了一遍,長栓按著頭頂的碎發耐心答應:“媽媽,我保證不會搗亂的。”

    彭小燕過于緊張了,她是長栓的親媽,長栓的品行她最是清楚,全公社再找不到比他更乖巧的小孩了。

    長栓不能跑,彭小燕背著他到了衛生所,順利交到褚歸手中。

    揮手向彭小燕道了再見,長栓摸出雞蛋,獻寶似的舉到褚歸眼前:“褚叔叔,給你。”

    “謝謝長栓。”褚歸哪能要小孩的東西,“褚叔叔不喜歡吃雞蛋,你留著自己吃。”

    長栓的表情很是意外,雞蛋那么好吃,竟然有人不喜歡吃雞蛋!!

    第118章

    年幼的長栓并不理解大人們善意的謊言,他寶貝地揣好雞蛋,小大人一樣勸褚歸不要挑食,認真吃飯才能長得跟賀叔叔一樣高一樣壯。

    褚歸笑笑,沒有戳破小孩的夢幻泡泡,賀岱岳那體格,靠的可不僅僅是吃。

    “最近有心口疼嗎?”褚歸捂熱聽診器的一頭貼到長栓的心臟處,輕而緩的心臟跳動聲伴著異于常人的雜音經由皮管清晰地傳入耳中。

    長栓自己撈著衣擺,滿是好奇地盯著褚歸手中的聽診器。褚歸用的聽診器是他在醫院實習結束時,一位西醫科老師的贈別禮,聽說是從國外輾轉帶回來的。

    “前幾天奶奶罵我爸的時候疼了。”長栓縮著肚皮,根根分明的肋骨清晰可見,他其實什么都懂。

    褚歸取下耳件湊到長栓的耳邊:“要聽聽你自己的心跳聲嗎?”

    長栓的傷感立馬被對新鮮事物的向往沖散,耳件入耳時他略微不適應地蜷起了手指,下一秒握緊拳頭,原來他的心跳聲是這樣!

    待長栓玩夠了,褚歸將聽診器放回藥箱,針灸需要脫衣裳,擔心長栓受涼,他事先準備了炭盆暖屋。

    燒得火紅的炭源源不斷的散發著熱量,長栓在褚歸的指揮下脫衣躺平,偏頭瞅著褚歸給針具消毒。

    “把眼睛閉上睡一覺,睡醒就好了。”針尖如芒,閃著冰冷的金屬光澤,長針入體,即使成年人也難免發憷,為了緩和長栓的情緒,褚歸打算等他睡著了再施針。

    誰料長栓沒有絲毫懼怕,他眨巴著因銷售而略顯突兀的大眼睛,第一次像褚歸提出了請求:“褚叔叔我能不睡嗎,我想看著。”

    長栓覺得有什么好怕的呢,施針是給他治病,他當然要看著自己一點一點好起來。

    聞言褚歸詫異地抬了抬眉,見長栓是真的想看而非逞強,于是同意了:“不舒服的話就跟我說,但千萬不能亂動明白嗎?”

    長栓點點頭,意識到自己動了,連忙停住,嘴巴緊緊抿著,一副大氣不敢出的模樣。

    銀針或捻或刺,褚歸的額頭慢慢滲出了汗珠,透明的液體仿佛透過皮膚滴到了長栓的心上。望著褚歸嚴肅的面容,長栓感覺沉重的肢體變得無比的輕快。

    幼小的種子在此刻埋入了長栓的心臟,在無人看見的角落生根發芽,終有一天它會頂破泥土,長出茁壯的枝丫,在枝頭開出最絢爛的花。

    針灸而過程漫長而枯燥,長栓卻看得津津有味,他一貫是個擅長自娛自樂的孩子,褚歸偶然間抬頭,發現他把自己盯成了斗雞眼。

    “有哪里難受嗎?”褚歸擦去額頭的汗,他解了外套,貼身穿的衣服領子被汗水浸濕,透著更深的色澤。

    “沒有。”長栓僵著腦袋,只有嘴皮子一開一合,“褚叔叔,我針灸完了能和天麻一起玩嗎?”

    長栓已經知道褚歸養的小動物有對應的名字,貓貓叫天麻,小馬駒叫首烏,全是中藥材。

    “可以。”褚歸寫下施針前后的用時,長栓是他的首

    個心臟病患者,他治病的同時亦是在摸索經驗。為此褚歸專門給長栓單獨創建了一個病歷本,上面詳細記錄了長栓的用藥與脈象變化。

    收了針,針孔在長栓的身上留下了細密的紅點,褚歸給了他一塊餅干,作為勇敢者的獎勵。

    以防有人中途闖入,褚歸從屋里別了門,針灸結束,他取下門閂撤去炭盆,冷熱空氣對流,掀起了一股小小的風。

    長栓四處咪咪咪咪地喚著,尋找天麻的蹤跡,褚歸替他指了天麻平日常待的幾個地方,長栓挨個尋過去,最后終于在竹林見到了當雞崽守護神的小貓。

    準確來講出殼兩個多月的雞不應稱之為雞崽,它們褪去了絨毛,從雞冠能直接分辨公母,嘰嘰喳喳地在竹林里翻著小蟲吃。

    天麻臥在干燥的竹葉堆中,見了長栓也不跑,享受著長栓的順毛服務,愜意地打起了胡嚕。

    一人一貓相處得十分和諧,褚歸放心回到了衛生所,繼續處理藥材。正當他以為長栓會和天麻玩到中午時,門框處突然探出了一個小腦袋。

    “怎么不跟天麻玩了?” ??”

    “洗了。”長栓張開手指給褚歸檢查,“褚叔叔,我在竹林里找到了一窩雞蛋!”

    長栓語氣興奮,迫不及待地想領褚歸去看他的收獲。

    雞蛋藏在一窩竹子里,不仔細看很難發現,長栓個子矮,蹲下的視角剛好穿過縫隙。褚歸毫不留情地掏空了雞窩,一數整整十個,難怪潘中菊老念叨天冷了雞不愛下蛋了。

    不知雞蛋在竹林藏了多久,褚歸拿碗裝了放到桌上,等潘中菊回來辨認有無變質。

    長栓得了褚歸的夸獎,干勁十足地把竹林翻了個遍,然而除了弄了一身的灰,再無其他發現。

    彭小燕把小孩干干凈凈地送來,褚歸自然得負責,他哭笑不得地倒了熱水替長栓擦洗,暗暗感慨帶孩子遠沒他想象的輕松。

    到了該煮飯的時候,長栓自告奮勇地要幫褚歸燒火:“我會燒火,我媽說我燒火燒得特別好!”

    長栓沒有撒謊,他在小凳子上坐下,熟練地劃燃了火柴,灶里的柴火冒出一股青煙,接著熊熊地燒了起來。

    “真棒。”褚歸豎了一個大拇指,長栓笑得眉眼彎彎,小孩的快樂便是如此簡單。

    飯蒸熟時潘中菊恰好到家,她一眼看到了桌上的雞蛋:“哪來的雞蛋?”

    “長栓在竹林里撿的。”褚歸攬著長栓的肩,把他往潘中菊的方向推了推。

    潘中菊果然驚喜地牽住了長栓的手,把她夸了又夸,十個蛋均未變質,她大方地表示中午要給長栓做香噴噴的雞蛋湯喝。

    彭小燕中午來看長栓時避開了飯點,沈家良買回了爐子和瓦罐,然后上山砍了一捆柴火,夫妻倆煮了紅薯稀飯配楊三爺家送的咸菜疙瘩,吃得雖然寒酸,但內心無比的滿足。

    自此沈家良一家三口在困山村安定下來,老院子的空房他們能住到開春,沈家良計劃年后建房,每日收了

    工和彭小燕挖土打泥胚,

    等攢夠了再請幾個人幫工,

    他們人少,不用修大屋,盡可能減少建房的花銷。

    日子越來越有盼頭,彭小燕打泥胚時格外起勁,即使累得胳膊酸疼,也不喊一聲苦。

    “你們這泥胚不行,太脆了,雨一淋就壞,建成了房子咋住得了人?”打泥胚的第一天,楊三爺背著手轉了兩圈,邊看邊搖頭,“不行不行,你們完全是瞎搞嘛。”

    “啊?不行?”沈家良無措道,他以前沒打過泥胚,“泥胚不是把土加水和勻扣進模子嗎?”

    “胡說八道,我老頭活了快七十年,從未見過哪家這么打泥胚的。”楊三爺一臉的不認同,“打泥胚的土得用粘性大的黃土,觀音泥你曉得不?”

    “曉得。”鬧饑荒時沈家良用觀音泥充過饑,小小一團,飽腹感極強,吃下去半天不帶餓的,同樣沒法消化,后來隊上接二連三有人因吃了觀音泥被活活憋死,沈家良嚇壞了,寧愿餓著肚子硬抗,如今提到觀音泥仍心有余悸。

    楊三爺告訴他們,觀音泥加小麥桿,打出來的泥胚最為結實耐用,要蓋房子,是萬萬不能圖省事的。

    沈家良當即扛著鋤頭到楊三爺指的山頭挖回了一擔擔觀音泥,挑去粗顆粒,反復踩踏,彭小燕把稻草剁巴掌長的小段,理論上小麥秸稈比稻草桿合適,然而小麥五月份收割,秸稈早進了家家戶戶的灶臺,只能退而求其次以稻草桿代替。

    長栓體諒父母的辛苦,挽著袖子要幫忙,彭小燕不讓,臟是一方面,另外摻水的泥胚冷冰冰的,弄濕了衣裳容易生病。

    “那以后我自己去褚叔叔那,媽你別送我了,晚上我自己回。”長栓努力為父母省事,彭小燕一天到晚的確忙得緊,老院子與衛生所的距離不算太遠,長栓認得路,因此思考兩秒答應了。

    夫妻倆打泥胚打到了深夜,沈家良扶著腰喊妻子收工,仍是那句話,累壞了不劃算。

    長栓自己洗了臉腳上床睡了,側著身面朝墻壁,彭小燕掖掖被子,端著針線簍坐在床沿,打算拿碎布頭給長栓縫個小挎包。

    打泥胚的衣服沾滿了泥漿,干了便容易發硬,沈家良提了一桶水泡上十多分鐘,動作輕柔地搓掉泥漿。二人攏共幾身秋冬的衣裳,洗壞了可沒得換。

    縫好的小挎包彭小燕放在了長栓的枕頭邊,次日長栓晨起,歡喜的聲音穿透院墻,他有小挎包啦!

    穿好鞋下床,長栓喝光甜滋滋的瓦罐粥,抓起雞蛋放進嶄新的挎包:“爸媽,我去褚叔叔那了!”

    “去吧。”彭小燕朝長栓揮揮手,“路上慢點。”

    道邊的雜草凝結著露水,長栓手持竹竿掃一段走一段,到衛生所時鞋面與褲腳濕乎乎的,褚歸讓他在炭盆前烤干。長栓扯著衣角,窘迫地搖搖頭。

    褚歸察覺到了什么:“我上外面等你,你烤干了叫我好嗎?”

    “好。”長栓點點頭,待褚歸走后脫下布鞋,棉布襪子破了兩個大洞,一個露腳趾,一個露腳后跟,難怪他如此不好意思。

    長栓一個小孩,鞋碼約莫三十二碼,沒法穿大人的襪子,褚歸翻了翻衣柜,找出一件賀岱岳的破舊衣裳,他倒不是舍不得拿自己的,而是他的衣服沒補丁,彭小燕定然不會接受。!

    第119章

    熬藥的罐子噗噗沸騰,褚歸倒了一碗晾到能入口的溫度,長栓悶頭喝了,嘴里被塞進一顆甜棗,壓下舌尖的苦澀。

    和褚歸相處的時間里,長栓對中醫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針灸時褚歸給他講了幾個穴位,結果長栓一次便記住了,表現出來的聰慧令褚歸大為驚喜。

    “紅棗的功效是什么?”長栓吐了紅棗核,褚歸突然發問。

    長栓一愣,乖乖作答:“紅棗,味甘性溫,補中益氣,養血安神……”

    連紅棗二字都不會寫的長栓背得滾瓜爛熟,褚歸不會刻意花功夫教,偶爾藥材在手上,他順嘴講一講,長栓則似懂非懂地記下。

    晚上長栓挎著鼓鼓囊囊的小包到家,彭小燕連夜拆了衣服給他做新襪子,久穿的料子柔軟,做成襪子正好不磨腳。

    老院子周圍的荒地早已成了各家的自留地,沈家良跑到稍遠的地方開了荒,撒下鄰友們給的菜籽,蘿卜、白菜、冬莧菜、萵筍……雖然種得遲了些,但每日精心侍弄著,大部分還是發了芽。

    翠綠的蘿卜苗味道鮮美,彭小燕間苗時拔了兩小把,自己舍不得吃,巴巴地給潘中菊他們送去。褚歸今日到公社給書記母親復診去了,提前知會了長栓,此時堂屋里只有潘中菊與賀岱岳在桌上吃飯。

    “小燕吃了嗎,沒吃來坐下一起吃。”潘中菊熱情招呼道,褚歸不在,她簡單炒了兩個菜,比請彭小燕他們吃飯那天晚上樸素多了。

    “不了,家里做好飯了。”彭小燕遞上洗凈根部泥土的蘿卜苗,“間苗時拔的,給你們添個菜。”

    彭小燕頓了頓,實在是忍不住,往前湊了兩步,接著道:“潘大娘,你猜我家今天中午的飯是誰做的?”

    中午的飯誰做的?潘中菊愣了下,瞧見彭小燕眼中的欣喜與驕傲,心里有了答案:“長栓會做飯了?”

    “可不是嘛!”彭小燕聲調高了一個度,“我早上跟他爸上工,中午到家他竟一個人把飯煮熟了,沒夾生沒糊底的。我問他跟誰學的,他說是褚醫生教的。”

    褚歸不在,彭小燕無從考證長栓所說的是真是假,不過長栓悄無聲息地給了他們這么大一個驚喜,夫妻倆差點感動壞了。

    村里八歲大的孩子會煮飯的不少,甚至有五六歲的小娃,人站在灶臺邊看不見鍋,搭著板凳把飯做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稀罕,彭小燕依舊無比欣慰。

    分享了喜悅,彭小燕心滿意足地回了老院子,兒子第一次煮飯,她要好好嘗嘗。

    沈家良把飯舀了,用瓦罐煮了道湯,條件有限,他們沒法炒菜,一家子照樣吃得津津有味。

    褚歸下午進村,在小路上碰到了楊朗,對方不知從何處聽到了褚歸教長栓做飯的事,好奇問了一嘴。

    他教長栓做飯?褚歸懷疑楊朗開玩笑,他那點湊合的廚藝,有什么資格教別人?

    “沈家良下午上工時親聽見了能有假?”楊朗不解,教小孩做飯而已,褚歸有啥不好承認的。

    “我真沒教過。”確實,做飯而已,褚歸犯不著撒謊,“我上次炒菜是收晚稻那會兒,長栓他們都沒落戶咱們村。”

    “那長栓咋說是你教的?”楊朗滿臉疑惑,他天天能見著長栓,小孩明明不像個愛騙人的。

    對啊,長栓為什么說是他教的?

    褚歸百思不得其解,找了當事人解惑,長栓一臉堅定:“是褚叔叔你教我的!”

    反復溝通了半天,褚歸終于破了案。原來是楊朗他們會錯了意,沈家良說的做飯單指煮米飯,而在普遍的認知里,做飯是個籠統的詞,包括了煮飯與炒菜。

    至于長栓所謂的褚歸教的,褚歸表示他僅僅是在煮飯時提了兩句水開下米、攪拌防止沾底的要領,長栓能成功,全賴于他有天賦。

    長栓手里捏著塊碎瓦片,褚歸找到他時,他孤零零地在地上畫格子:“怎么不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

    今天是周日,學校的小孩們放了假,有體諒孩子學習辛苦的,難得松快一天,家里不缺他們掙那三五分工分,所以沒拉著他們下地。

    “我不認識他們。”長栓落寞低頭,手里的瓦片胡亂勾勒出歪歪扭扭的線條。

    不認識,意味著是希望和他們玩的。

    褚歸牽起長栓的手:“跟褚叔叔走,褚叔叔給你介紹幾個朋友。”

    大山是個精力旺盛的小猴子,穩妥起見,褚歸先讓長栓見了賀聰。

    趴在桌上寫作業的賀聰擱了筆,向長栓伸出了友誼之手。賀聰比長栓小一歲,個頭相仿,長栓羞澀地握住他,兩個小孩很快熟絡了起來。

    “我作業馬上寫完了,待會兒我帶你出去玩。”學校的老師留的作業不多,賀聰前后用了半個小時不到,長栓安靜地看著,等他寫完了才指著本子上陌生的字問他念什么。

    “你想學嗎?你想學我教你!”賀聰躍躍欲試,當小老師的吸引力勝過了出去玩。

    他的提議正中長栓下懷,賀聰迅速將課本翻到第一頁,讓長栓背著手,一個模仿老師課堂上的言行教,一個坐得端端正正地學,看著挺像模像樣的。

    中途大牛兜了一兜從自家自留地摳的紅薯來找賀聰:“賀聰走,我們去山上撿柴烤紅薯吃。”

    下午家家戶戶的灶里余火盡熄,大牛是吃喝玩樂的好手,腦袋里的歪主意一個接一個,當老師當到興頭上的賀聰想也不想地拒絕,并勸誡大牛在山上烤紅薯容易引發山火,玩火晚上是要尿褲子的。

    “你真不去嗎?”大牛猶不死心,他是大孩子了,怎么可能尿褲子?

    “不去,你要跟他一起學寫字嗎?”賀聰話音剛落,大牛撒腿一溜煙跑了,好恐怖,趕緊逃!

    賀聰小課堂開了兩個小時,以大人下工暫時告一段落,長栓學了五個生字以及從一數到十,賀聰成就感爆棚,拉著長栓依依不舍:“你吃了晚飯過來我們接著學行嗎?”

    “你明天不上學了?”賀代光提醒兒子,“吃了晚飯你該睡覺了。”

    賀聰失望

    極了,首次生出了不上學的念頭,然而轉瞬即逝,他鄭重地和長栓約了下個星期天:“你到時候一早來,我教你更多的字。”

    褚歸為長栓高興,“你看,認識新朋友根本不難對不對,下次如果見到別的小孩,我們主動一點,大方告訴他們你的名字,興許有人和你一樣,早想跟你一起玩,卻不好意思開口呢?”

    “嗯!”長栓受到了鼓舞,他要繼續認識新朋友,認識多多的!

    因為心情太雀躍,不能劇烈運動的長栓沒忍住小跑了兩步,他捂著砰砰跳動的心臟用力吸氣,愈發渴望獲得一顆健康的心臟。

    他想暢快地跑肆無忌憚地跳,他想飛揚著衣擺擁抱撲面的風,他想追逐林間的鳥水中的魚,他想背著小背簍和父母上山下地……

    褚歸注視著長栓的背影,見他小跑兩步后自覺放慢腳步,眼里浮起一絲笑意。

    賀岱岳扛著鋤頭走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長栓:“中午彭大姐送了蘿卜苗,你喜歡清炒著吃還是涼拌?”

    “涼拌吧。”褚歸拍拍賀岱岳袖口上的泥,“清炒縮水太嚴重了,一人夾不了幾筷子。”

    賀岱岳放了鋤頭開始做飯,褚歸替他打下手,晚上主要是把中午的剩飯剩菜熱一熱,十分簡便。

    飯桌上聊到長栓,褚歸夾了筷子生拌的蘿卜苗:“長栓比我強,我第一次煮飯是我奶奶手把手教的,否則一準夾生。”

    賀岱岳把蘿卜苗拿鹽水稍微泡了泡,加蒜末、醬油、醋拌勻,滿口清脆,若不是產量太低,種著不劃算,褚歸真想三天兩頭吃一次。

    “岱岳第一次煮飯糊鍋了。”潘中菊揭了賀岱岳的短,“他使勁往灶里添柴,火旺旺地燒,聞到糊味才知道飯燒焦了。”

    他們那時日子本就不好過,糧食必須省著吃,燒焦了飯賀岱岳自責不已,潘中菊鏟了鍋巴,他不讓扔,倔強地泡著菜湯咽進肚子,潘中菊陪著他吃,母子二人望著對方黑乎乎的嘴巴假笑,實際心里難過得不行。

    后面的話潘中菊沒說,褚歸從她驟然低落的情緒里猜了個大概,賀岱岳替潘中菊添了飯,轉而和褚歸聊起了書記母親的病情。

    郭母在褚歸開了藥方的當晚喝上了郭書記派人到縣衛生院抓來的藥,堅持喝了十天,頭暈、夜里眼睛疼的癥狀全部消解,郭書記對褚歸的態度變得格外親切,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救命恩人一般。

    褚歸延續了之前的藥方,讓郭母每天用藥渣熏洗雙眼,十天后再進行復查。

    “當歸真厲害。”潘中菊得知褚歸為郭母治病時心中尚有些忐忑,在普通鄉下人眼里,公社書記是頂頂大的官了,她怕褚歸治不好遭到書記的記恨,日后故意給他穿小鞋刁難他。

    潘中菊不是質疑褚歸的醫術,只不過這世上的病千奇百怪,總會有那種注定治不好的。

    郭母的病得以改善,潘中菊徹底放了心,嘴里的飯似乎更香了。!

    第120章

    周一,賀聰照例到村支書家喊大牛上學,王成才笑瞇瞇地叫他進屋,扭頭催兒子趕緊吃:“天天讓人小聰來等你,一點沒個做哥哥的樣,十歲了——”

    “爸!”大牛被踩著尾巴一般大聲打斷王成才,對上賀聰的視線,耳朵滕地紅了起來,兩口把剩下的飯刨進嘴里,抓過凳子上的包:“我吃飽了。走走走,快點走。”

    他火急火燎地扯著賀聰出了門,賀聰的胳膊被他拽得生疼,腳步踉踉蹌蹌的,險些踩到他的腳后跟。

    遠遠將家門拋到了身后,大牛松開了賀聰,回首望了眼,暗道好險,差點讓他爸說漏嘴了,他昨晚夢見自己掉水里了,掙扎著醒來,發現身下潮乎乎的,衣服床單全濕了。

    意識到自己尿了床,羞愧難當的大牛傷心痛哭,驚動了睡在隔壁的父母,尿濕的床沒法睡了,王成才把擦了身換了衣服的大牛抱到了自己屋,待大牛睡著了壓著嗓子跟媳婦嘀咕:“大牛十歲了還尿床,是不是身體哪不舒服,明天找褚醫生給他看看?”

    小孩尿床是普遍現象,然而以大牛的年紀放別人家算得上半個勞力了,不應該再尿床才對。

    “準是他下午在山上玩了火。”知子莫若母,吳紅順著大牛的背,“明天放了學看看吧,我估計他不愿意請假。他尿床的事你莫往外說,孩子大了,若是讓他朋友們曉得了要遭笑話的。”

    王成才打著哈欠稱他知道了,結果一覺睡醒把吳紅的話全忘了,被大牛一吼方反應過來,吳紅沒好氣地瞪了眼王成才,男人真沒一個靠得住。

    尿床的后勁令大牛心不在焉了一整天,身為老大,他怎么能尿床呢?完了,完了,他要完了。

    失魂落魄地回了家,院子里明晃晃地晾著昨晚被他尿濕的床單和衣裳,隨風左右搖擺,大牛鼻子狠狠一酸,他不想做人了。

    “媽。”大牛可憐巴巴地喊吳紅,桌上的飯菜失去了吸引力。

    吳紅見狀哪有不明白的,解了圍裙把大牛一牽:“你們先吃,我帶大牛去褚醫生那看看。”

    此事不適合大張旗鼓,王支書按耐住擔憂,叫他們快點去,吃飯不急。

    大牛出生時虎頭虎腦的,屬于村上孩子里身體最好的一波,從小到大鮮少生病,換季時賀聰他們接連感冒,大牛連個噴嚏都不曾打過。

    聽吳紅說大牛不舒服,褚歸稍稍意外了一下:“怎么了?”

    “半夜尿床,他四歲就沒尿過床了,所以我感覺不太對勁,會不會是吃壞肚子啥的。他昨天晚飯沒怎么吃,今早吃的比往天多了一倍。”吳紅按著大牛坐下,捋了捋他的衣袖,露出手腕給褚歸把脈。

    大牛的脈象相對正常,褚歸按按他的肚子:“痛不痛?你昨天吃了些什么?”

    “不痛。”大牛搖頭,心虛地瞥了眼吳紅,“吃了飯和烤紅薯。”

    “烤紅薯吃了幾個?夜里喝水了嗎?”褚歸扯下大牛的衣擺,心里有數了。

    “六個,夜里喝水了。”大牛老老實實道,他比

    了比拳頭,六個拳頭大的紅薯,撐得他直打嗝。

    大牛紅薯吃多了積了食,晚上自然吃不下飯,夜里餓了使勁灌水。小孩夜里睡得沉,尿急了沒醒,可不得尿床上么。

    昨天吃的紅薯早消化了,用不著開藥,吳紅氣急敗壞地伸手扭大牛的耳朵,個倒霉孩子!

    大牛捂著耳朵喊痛,之前的萎靡一掃而空,原來他尿床是因為水喝多了,太好了,他的老大之位保住了。

    鬧了一場大烏龍,大牛收到了父母爺奶的輪番警告,以后堅決不準偷挖紅薯到山上烤,敢有下次,竹筍炒肉絲伺候。

    生病是個人隱私,褚歸從不拿來當做談資,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左鄰右舍一個院子住著,大牛尿床的事依舊傳了出去。

    跟大牛積怨已久的柱子終于找到了報仇的機會,他領著自己的小跟班,掐著大牛他們放學回家的時間蹲守在進村的路邊,等人來了唰地沖過去,兩只小指勾住嘴角沖大牛做鬼臉:“流尿狗,羞羞羞……”

    大牛的脾氣如何忍得了柱子的羞辱,一把沖上去與他扭打起來,小孩們有的慌了神,有的拍手起哄,賀聰見勢不對,趕緊繞過他們飛奔去找大人。

    柱子的家境在村里屬于中等偏下,加上他本身不愛上學,在教室讀書如同上刑,念了一學期死活不愿去學校了,蔡大爺敲著煙桿拍板,男孩子不愿念書無所謂,反正有力氣,長大了種地照樣能養活一家人。

    村里的孩子漸漸形成了兩個小團體,上學的跟著大牛,不上學的跟著柱子,當然更多的要跟著父母干活,沒工夫參與他們的糾紛。

    “打他打他!”

    鐵蛋為大牛加油助威,上次撿知了殼柱子他在柱子手里吃了虧,撿到的知了殼碎了一地,今日大牛若是打贏了,相當于同時為他討回公道。

    大牛一周七天上六天的課,暑假曬黑的皮膚捂白了一個度,給了柱子他打架水平直線下降的錯覺,此刻一交手,大牛的拳頭落到身上,柱子頓時心生后悔,他大意輕敵了。

    然而周圍的起哄聲一浪高過一浪,礙于面子,柱子咬牙和大牛打了個你來我往,被大人分開時,兩人臉上均掛了彩。

    柱子方的小孩自知理虧,看到大人來了一哄而散。不過柱子傷得比大牛重,王成才氣憤他挑事,又不好說什么。

    蔡大爺是為了賀岱岳買馬能到村委辦公室大吵大鬧的,他象征性地道了個歉,王支書無可奈何,只能吃下悶虧。

    “你們一個二個怪能耐的。”褚歸瞧著兩張青青紫紫的臉,叫他們把衣服脫了,小孩子下手沒個輕重,必須仔細檢查看是否有暗傷。

    好在天冷衣服穿得厚,身上倒無明顯的痕跡,褚歸拿了活血化瘀的藥膏讓他們早晚涂抹兩次。

    “你說你跟他打什么?打贏了能怎樣,疼的不是你?”吳紅心疼地給大牛抹藥,大牛左眼眉骨腫了一圈,褚歸說他運氣好,倘若往下一寸,遭殃的就是他的眼睛。

    眼睛多脆弱啊,吳紅陣陣后怕,大牛哼哼唧唧地喊痛,吳紅罵了句活該。

    大牛在小伙伴中的顏面到底沒保住,

    好在他打架時展現出的戰斗力為他挽回了一成,

    撿知了殼小分隊的友誼一如既往,并未受到絲毫影響。

    柱子到家挨了頓揍,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被大牛打服了的他不自覺收斂了許多,雖然對不起三個字說不出口,但偶爾跟大牛面對面遇上,他再也沒翻過白眼。

    尿床引發的風波到此為止,長栓掰著手指數日子,強烈地期盼著即將到來的周日,他按褚歸所說的認識了幾個新朋友,但都比不過賀聰。

    為了感謝他的小老師,長栓把每日喝藥的紅棗與褚歸獎勵他的餅干全部存了起來,裝在他的小背包中。

    周六一過,長栓睜開眼迫不及待地穿衣起床,他要早早見到他的好朋友。

    “和朋友好好相處,不能吵架。”彭小燕樂得兒子交朋友,她往長栓的背包里抓了一把炒豆子,用作招待朋友的小零食。

    在褚歸那做了針灸,長栓蹦下病床,伴隨著心臟的好轉,他整個人日漸活潑,偶爾會表現出幾分七八歲小男孩的跳脫。

    “褚叔叔,我去找賀聰玩了。”長栓轉身欲走,褚歸及時叫住他。

    “你跟賀聰一人一套。”褚歸取出抽屜里的本子和鉛筆,送到長栓面前,“好好學。”

    “謝謝褚叔叔!”長栓雙手接過,如獲至寶地抱在懷里,本子約莫他兩個巴掌大,小背包顯然塞不下。

    小孩有周日休息,大人們仍忙個沒完,十二月的困山村正式進入冬季,小麥下地,養殖場復工,賀岱岳將人分作兩撥,一撥負責養殖場,一撥由他帶著修建衛生所的庫房。

    衛生所是用舊牛棚改的,只添了瓦片,楊桂平始終惦記著,認為寒磣了褚歸,小庫房說什么也要村里出錢,買磚瓦修個像樣點的。

    有了建養殖場的經驗,賀岱岳熟練地用石灰畫下了地基的走勢,楊朗等人揮著鋤頭鐵鍬開挖。

    褚歸泡了一壺茶供他們解渴,夏天的薄荷竹葉心改成了紅棗野菊花,楊三爺說他舍得,倒了半缸子慢慢品,仿佛喝的是啥瓊漿玉液。

    楊三爺不白喝褚歸的茶,他帶了柿餅,用山里的野柿子曬的,小小一個,棕紅色,透光似有蜜在里面流動。

    野柿子的個頭比雞蛋小,做柿餅處理起來極為麻煩,村里唯有楊三奶奶幾個上了年紀的愿意花心思去做。

    褚歸咬了口柿餅,甜蜜的滋味由舌尖流至喉頭,真跟喝蜜差不多了。就著茶水吃完一個柿餅,褚歸朝楊三爺攤手,問他柿餅還有沒有。

    “有。”楊三爺不疑有他,掏空了兩個荷包,家里的柿餅要過年留著待客,楊三爺拿得不多,“你喜歡吃我回頭再給你帶。”

    “我不喜歡吃甜的。”褚歸一面說一面抓走了全部的柿餅,“吃太甜了對身體不好,你平時少吃。”

    “嘿,你小子故意點我呢。”楊三爺瞪了瞪眼,假裝受到了冒犯。

    “我是為你好。”褚歸用紅棗野菊花茶包換了柿餅,楊三爺性格幽默,褚歸跟他處成

    了忘年交,

    兩人經常互相沒大沒小的。

    “你是醫生,

    你說什么是什么。”楊三爺把茶包揣進兜里,“柿餅吃完了告訴我一聲。”

    楊三爺把褚歸的話當成了不喜歡吃雞蛋之類的善意謊言,這年頭糖多稀罕,哪有人會不喜歡吃甜的。

    受地理位置的限制,小庫房的面積大概是衛生所的三分之二,修起來費不了功夫。

    完工的次日恰逢楊朗兒子滿月,楊朗早早邀請了褚歸與賀岱岳他們,王燕燕踏踏實實坐了一個月的月子,配合褚歸開的藥,身體調養得比生產前還好,甚至以前落下的一些女人病也痊愈了,滿臉氣色紅潤,看起來健康得不得了。

    褚歸備了一份禮跟賀岱岳上門吃滿月酒,楊朗感激都來不及,怎么能收他的禮?

    “給孩子和嫂子的,不是給你的。”褚歸漸漸掌握了跟人拉扯的竅門,楊朗一聽,果然不再推辭,高高興興地收了,一個勁叫他們進屋看孩子。

    楊桂平替孫子取名叫楊念,意指念著褚歸他們的恩情。小楊念吃了一個月的母乳,從皺巴巴的紅猴子長成了白胖胖的小娃娃,笑呵呵的別提多可愛了。

    “我當時疼得快沒力氣了,要不是褚醫生,我真不一定能生下來。”王燕燕抱著兒子坐在椅子上,來看望女兒和外孫的王家父母事后得知了當時的兇險,見了褚歸連連道謝。

    “應該的。”這三個字快被褚歸說成了口頭禪,楊朗把兒子從王燕燕手里接過,要褚歸抱抱他,沾沾聰明氣,將來好好念書,爭取成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剛滿一個月的小楊念對老父親的期望一無所知,換到陌生的懷抱,他抬手抓了下褚歸的衣領。

    褚歸抱過后,楊朗又把兒子抱給了賀岱岳,讓他沾沾賀岱岳的體格,不求能長賀岱岳那么高那么壯,至少勝過他爸。

    賀岱岳的胸膛比褚歸的寬廣,胳膊比褚歸的結實有力,奈何他沒抱過小孩,姿勢不到位,渾身肌肉僵硬,小楊念躺得不咋舒服,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哎喲,你真是夠不賞臉的。”楊朗把兒子還給媳婦,領褚歸他們落座。沒到吃飯的時間,桌上擺的是茶水和炒制過的土花生,賀岱岳抓了一把剝殼搓去紅色外皮,轉手放到褚歸掌心。

    潘中菊看過孩子去了廚房幫忙,小楊念的滿月酒辦得不大,除了褚歸他們,其他人全是實在親戚,加起來也不過坐了三桌。

    宴請對主家與客人皆是負擔,楊桂平不想太鋪張,人少點菜弄豐盛點,差不多得了。

    中午的菜色四葷四素,均是家常味道,楊桂平拿出了平時舍不得喝的酒,要敬褚歸。泡了金櫻子的酒呈淺金色,入口辛辣中帶著回甘,褚歸喝了兩小杯,說話間暈著淡淡的酒氣。

    賀岱岳和褚歸坐的同一條板凳,他喝酒跟喝水似的,一口抿了,楊桂平咋舌,贊他好酒量。

    “我們在部隊過年時喝的是燒刀子。”賀岱岳道出了他好酒量的緣由,酒在部隊同樣是稀罕玩意兒,他當新兵時接觸不到,后來升了班長,連長拎了壺

    燒刀子給他慶祝,賀岱岳一杯下肚,人看著是清醒的,實際上魂已飄到了九霄云外。

    褚歸對自己的酒量心里有數,他不貪杯,該停就停。男人喝酒通常會顧不上吃飯,褚歸不一樣,他邊喝邊吃,同時不忘了給賀岱岳舀飯。

    “我去看看長栓,你陪楊叔他們慢慢喝。”褚歸吃飽了放下筷子,對賀岱岳小聲說道。

    “嗯。”賀岱岳悄悄捏了捏褚歸的手,“等下我過去找你。”

    褚歸原以為楊桂平家的熱鬧與沈家良他們無關,到了隔壁才發現不是那樣,楊家送了他們兩碗菜,長栓吃得嘴唇油亮亮的。

    空房添了些家具,沈家良端了自己編的竹凳讓褚歸坐,然后張羅著要泡茶。

    “不用麻煩了。”褚歸攔住沈家良,“你別跟我客氣,我來是想跟你們商量個事。”

    “什么事你說?”沈家良一副褚歸說什么他一定會同意的態度,以褚歸對他家的恩情,甭提商量個事,哪怕讓沈家良賣命他也不帶眨眼的。

    褚歸并未直接開口,而是招手換了長栓到跟前:“長栓,叔叔問你,你將來想當醫生嗎?”

    “想!”長栓毫不猶豫道,“我想當醫生!”

    沈家良瞳孔震顫,褚歸的意思難道是要收長栓做徒弟嗎?沈家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偏頭看向妻子,對方的神情和他如出一轍。

    “長栓,快,跪下給你褚叔叔磕頭喊師傅!”沈家良唰地起身,推著長栓要給褚歸下跪。

    “不是,沈大哥我不是要收長栓做徒弟。”褚歸手上用力往上提,阻止了長栓的膝蓋碰地,“沈大哥,我們家的規矩是年過四十才能收徒,我現在沒有資格。”

    褚歸之所以問長栓是否想當醫生,是因為長栓聰慧且對中醫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褚歸打算粗淺地傳授他一些中醫方面的知識,收徒拜師以后再說。

    長栓年紀小,興趣或許會隨著年紀的增長、眼界的開拓而轉變,褚歸不希望把他限制在中醫的世界里,他有權利去選擇自己想做的事。

    “哦哦。”意識到自己會錯了意,沈家良訕訕地搓了搓手,“那你教嘛,依你的來,我們兩口子不會有意見。”

    沈家良將長栓全權交給褚歸,他們是撿到大便宜了,哪能不樂意。

    褚歸言明不收徒,沈家良依然倒了碗熱水,以水代茶,讓長栓躬身端給褚歸。

    喝了長栓奉的茶,褚歸從口袋里掏了一個香囊放到褚歸手上,里面填充的是一些安神的藥材。在京市時安書蘭長期為褚歸準備,不同季節對應不同的中草藥,褚歸到了困山村,她便算好日子,提前做了隨包裹寄來。

    送長栓的是褚歸親手做的,他在香囊表面繡了寓意健康長壽的靈芝草,里面放的是丁香、荊芥穗和紫蘇,有提高抵抗力的功效。

    香囊系了繩,白天可以掛在腰帶上,晚上取下放枕頭邊,主打一個物盡其用。

    褚歸的心意沈家良夫妻深深感受到了,他們不是沒見過村里的小年輕給人當學徒的,

    掏錢學手藝不說,逢年過節得給師傅送孝敬,有些還要負責洗衣做飯倒洗腳水,任由師傅打罵。 ?

    賀岱岳過來時一眼看到了長栓腰間晃動的香囊,臉上的笑容蒙了層暗光,察覺到他情緒莫名失落,離開老院子,褚歸關切詢問他發生了啥事,莫非楊桂平他們說了什么令賀岱岳不開心的話?

    “你那香囊是為長栓繡的?”賀岱岳語氣故作不經意,背地里則攥緊了拳頭。

    褚歸睡前繡的香囊,賀岱岳身為枕邊人,看著他選布料、繡紋樣、填藥材,前前后后花了一周的時間。

    “對啊。”褚歸沒注意到賀岱岳的小動作,“我跟你提過長栓有天賦,我想教他點中醫試試的嘛。”

    對啊!褚歸說對啊!

    賀岱岳咬碎了腮幫子,拳頭上的骨節泛白凸起,他兀然加快了腳步,風里飄過一句:“我以為你是給我縫的。”

    啥?褚歸錯愕,聯想到賀岱岳之前的種種言行,好么,原來是吃醋了。

    在褚歸的記憶中,這是賀岱岳有史以來第一次吃醋,他實在好奇賀岱岳此時的表情,于是連忙追了上去,越過賀岱岳轉身與他面對面。

    賀岱岳木著臉,垂眸看褚歸一眼,然后移開。

    褚歸嘴角抽搐,他試圖憋住,奈何實在沒忍住,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

    賀岱岳的臉色更黑了,褚歸給別人做香囊不給他做,還笑他!

    “對不起對不起。”褚歸笑著道歉,“我回去立馬給你做一個行嗎,你跟長栓吃什么醋啊?”

    “一個?”賀岱岳拉不下臉承認他吃小孩的醋,盡管褚歸說的是事實。

    “兩個?不不不,一直給你做,只要我做得動,做到老,做一輩子。”褚歸總算交出了賀岱岳滿意的答案。

    “你從來沒給我做過香囊。”賀岱岳是真的委屈,上輩子褚歸傷了手,沒法做香囊,他自然收不到褚歸送的,這輩子褚歸好好的,做的第一個香囊竟然也沒輪到他。

    褚歸臉上的笑意潮水般退去,他給長栓做的香囊,的確是重生后的第一個。

    賀岱岳抱怨過了心情就晴朗了,他明白褚歸有多愛他,小小的香囊并不具備任何代表意義。

    褚歸抬胳膊抱住了賀岱岳:“對不起。”

    “沒關系。”賀岱岳用力回抱,隨即與褚歸一起松開,光天化日的,抱一下被人碰見了尚能用褚歸絆倒賀岱岳伸手扶他解釋,抱久了那真是想不讓人多想都難。

    到家兩人心照不宣地進了臥房,滿腔的愛意迫切地需要一個發泄口,褚歸難得搶占先機,扒著賀岱岳的肩膀親上他,賀岱岳一怔,隨即按住了褚歸的后腦勺反客為主。

    餓著肚子等喂飯的天麻不明白它的仆人們怎么大白天急吼吼地把門關了,任由它在外面撓門撓得噗噗作響也無人搭理,天麻不甘心地在門板上留下幾道抓痕,垂著尾巴去了后山的竹林。

    家里的老鼠被天麻抓得一直不剩,如今迫不得已擴大捕獵范圍,將磨得尖尖的爪子伸向了竹鼠家族。

    頭一回在白天,隱秘的刺激令二人均有些難以自抑,尤其潘中菊不在家,褚歸得以稍稍放開。因香囊的緣故,褚歸對賀岱岳懷了一絲愧疚,為了補償,他努力讓賀岱岳盡興。

    倒不是說不舒服,而是那種失去自我,身體完全不聽使喚的感官過于強烈,褚歸常常在結束后半天緩不過勁來。

    “好了好了。”賀岱岳不停地輕啄褚歸的嘴角耳后安撫,褚歸失神的雙眼聚焦,身體慢慢停止顫抖,酸脹感瞬間上涌。

    褚歸皺緊眉頭,賀岱岳自覺善后,他打來熱水替褚歸擦身,墊著的狼皮沖洗干凈掛到窗邊。硝好的狼皮柔軟易清理,著實為賀岱岳省了不少事。!

主站蜘蛛池模板: 特级全黄久久久久久久久|伊人中文网|97资源站在线视频|久久天天躁狠狠躁夜夜躁2014|久久欧美精品一区|免费无码一级成年片在线观看 | 国产精品成人**免费视频|亚洲免费在线播放视频|国产激情一级毛片久久久|99久免费精品视频在线观78|97dyy97影院理论片在线|日韩成人免费视频 | 免费的日本黄网站大全|日本少妇被黑人猛c=ao|99在线热播精品免费|久久久性网|91蝌蚪网|欧美日本免费 | 精品人妻中文字幕无码蜜桃臀|高清视频播放在线观看|色综合久久中文综合网|国产精品视频在线观看|美女爽到呻吟久久久久|亚洲国内精品 | 不够善良的我们在线观看|亚洲国产欧美在线成人=a=a=a=a|欧美视频一区在线观看|日日干=av|91亚洲精品久久久|九9热这里真品2 | 国产成=a人亚洲精v品在线观看|色之久久综合|情欲综合网|久草免费在线色站|在线高清视频|国产快猫视频在线看免费 | 免费无码成人=aV在线播放不卡|美女一区二区三区四区|男女激情麻豆|4虎四虎永久在线精品免费|黄色录像www|顶级丰满少妇自慰到喷水 | 3级黄色|最新在线精品国自产拍视频|干日本少妇视频|91九色免费视频|一级免费在线观看|狠狠干超碰 | 999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内射一区二区精品视频在线观看|成人无码区免费=a∨|狠狠操五月天|久久亚洲一区二区三区成人国产|日韩欧无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不卡 | 91=av免费看|久久久夜色|免费在线观看日韩|2020亚洲天堂|中国毛茸茸性XXXX|国产精品女人久久久久久 | 日韩一级片网站|#NAME?|国产在线可以看麻豆|亚洲高清免费视频|中文字幕内射无码制服剧情|伊人色综合九久久天天蜜桃 | 久久伊人精品|91精品色|精产国品一区二区三区四区|日韩影视在线|国产男女猛烈无遮挡免费视频网站|成品片=a免免费人看 | ch=aopeng在线观看|成人综合区一区|#NAME?|无遮挡又色又刺激的女人视频|#NAME?|日韩精品乱码=av一区二区 | 中国极品少妇xxxxx小艳|久久国产日韩|九七=av|欧美一级淫片免费看|少妇搡BBBB搡BBBB毛多多|无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巨免费 | h黄视频在线观看|日韩精品=a=a=a|高h喷水荡肉爽文np肉色学男男|99精品中文字幕|C=aOPORN成人免费公开|久热久爱 | 粗壮挺进邻居人妻无码|久久天天拍|#NAME?|日本亚洲黄色|久久精品国产只有精品96|日本成年人免费网站 | 日韩片网站|久久一区二区=av|亚洲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新线路|尤物tv|懂色中文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视频|国产乱淫=av公 | 一区二区三区四区不卡|成人欧美一区二区三区|欧美=adc影院|中文字幕91在线|色四月婷婷|最新国产=aⅴ精品无码 | 欧洲亚洲综合一区二区三区|99国产精品久久|免费v=a国产高清大片在线|国产成人精品一区二三区在线观看|91麻豆精品国产91|欧美日韩福利视频 | 国产一区二区女内射|热久久视久久精品2020|91精品国产入口|久久综合精品视频|亚洲=aV超清无码不卡在线观看|在线观看国产精品日韩=av | 免费在线观看黄色大片|综合一区无套内射中文字幕|你好星期六在线免费观看|91探花福利精品国产自产在线|成人18夜夜网深夜福利网|九九影院理论片在线观看一级 | 热久久久久久|久久一级片|国产成人午夜高潮毛片|52色擼99热99re超碰|天堂在线一区|久久精品国产大片免费观看 | 亚洲视频在线观看一区二区|涩涩资源中文字幕久久婷婷爱|少妇精品无码一区二区三区|69激情网|影音先锋每日=aV色资源站|chin=a中国人妻video | 最近中文字幕高清免费大全1|久久久久国产亚洲|日本free护士videosxxxx|国产日产高清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免费做爰猛烈吃奶摸视频在线观看|日本无遮挡在线观看 | 婷婷五月综合国产激情|亚洲自拍一区在线观看|日本做暖暖视频高清观看|国产高清一区二区三区综合四季|蜜桃=av影院|天美传媒一区二区 | 亚洲欧美日韩精品综久久久久久|99热这里只有精品99|国产成人综合精品|无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免费N鬼逝|无码人妻=aⅤ一区二区三区麻豆|69xx×在线观看 | 欧美在线视频三区|国产中文原创|日本午夜免费福利视频|国产色综合色产在线视频|综合国产精品|猫咪成人在线观看 | 啦啦啦免费高清在线观看|黄色一级特级片|亚洲人成网站在线播放2019|黄色片在线观看视频|一区二区三区毛=a片特级|四虎最新网 | 91成人小视频|国产精品乱码视频|日韩美女乱婬=a=a=a高清视频|www.xxxx欧美|欧美浓毛大BBwBBW|精品图区 在线观看免费v=a|国产久一|日本亚洲三级|c=aowo88国产欧美久久|能免费看的=av|97热精品视频官网 | 久久99国产一区二区三区|99热这里只有精|护士做xxxxx免费看国产|色情一区二区三区免费看|亚洲天堂精品在线|欧美极品kenn=aj=ames喷水 | 丁香五月好婷婷深深爱|欧美、另类亚洲日本一区二区|www.com国产|免费观看又色又爽又湿的视频软件|国产一级生活片|一级黄色故事片 | 综合亚洲网|亚洲综合成人亚洲|日本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粗大猛烈进出呻吟声的视频|绝世武魂短剧免费观看|黄色一级免费大片 | 三级国产99久久|#NAME?|亚洲第7页|贪婪欲望之岛在线|97爱亚洲|国产精品偷乱一区二区三区 | 成人=av免费|欧洲-级毛片内射|国产精品亚洲а∨天堂网不卡|人人干美女|亚洲天堂国产精品|免费一级特黄 | 色播六月天|色综合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不卡绿巨人|国产精品视频一区国模私拍|久久婷综合|精品麻豆剧传媒=av国产 | 91在线在线观看|超碰97在线人人|精品粉嫩BBWBBZBBW|成人深夜小视频|午夜爱爱影院|日日干日日操日日射 | 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四区在线观看|天堂国产在线观看|一级片免费在线观看|毛茸茸xxxx|melody在线高清免费观看动漫|国产性色=aV高清在线观看 | 小柔在教室轮流澡到高潮视频|大乳boobs巨大吃奶乳水|蜜桃=av鲁一鲁一鲁一鲁|亚洲少妇综合网|国产亚洲精品码|免费看国产精品视频 | 亚洲免费看片网站|欧美香蕉|久久免费视老师机影片|国产精品成人久久小草|日本熟妇大屁股人妻|性色=a∨人人爽网站HDkp885 | 亚洲在女同久久中文字幕|日本性一区二区|人妻精品久久久久中文字幕69|综合久久一区二区|无码观看=a=a=a=a=a=a=a=a片|在线影院免费观看 | 亚洲伦理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aV网站永久免费观看|狠狠色婷婷丁香五月|色翁荡息又大又硬又粗又爽|中文色视频|成年人免费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