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在賀岱岳硝好狼皮前,褚歸從未想過它會在這方面發揮巨大的作用,如今越看越覺得賀岱岳當初說硝狼皮給他做毛毯是不懷好意。
“大冬天的,咱倆總不能天天換床單吧,否則媽問起來我咋圓?”收拾妥當,賀岱岳穿好外套,渾身上下透著股舒坦勁。
賀岱岳說得在理,褚歸無法反駁。中午喝了酒,加上方才一番折騰,褚歸疲懶地耷下眼皮:“我睡會兒,你晚點叫我。”
聽見潘中菊進了堂屋,賀岱岳低聲叫褚歸安心睡,隨即打開門走了出去。
“你啥時候回的?”潘中菊吃過飯在楊家跟人拉了半天閑,不知賀岱岳是何時走的,她朝賀岱岳身后望了眼,“當歸呢?”
“在屋里睡覺,楊叔家的酒后勁大,他有點喝醉了。”賀岱岳面不改色地撒謊,“我給他沖了蜂蜜水解酒。”
賀岱岳與褚歸的“露餡計劃”走的是溫水煮青蛙的路子,他們時不時在潘中菊眼皮子底下碰碰手、挨挨肩膀,超出正常兄弟情的范圍卻不露骨,潘中菊偶爾會覺得他們黏黏糊糊的,但并沒說過讓他們注意分寸之類的話。
潘中菊果然沒有懷疑:“酒喝多了傷身,你下次提醒著他點。我看你中午喝的也不少,要不到屋里躺躺?”
“不了,養殖場快封頂了,我得去看看。”說完背上插著枯黃竹葉的天麻叼著竹鼠一閃而過,賀岱岳方想起忘了喂貓,他抬手碰了碰鼻子,總感覺小貓的背影充滿了怨氣。
在這個家里,天麻上尊潘中菊,下愛褚歸,唯有對中間的賀岱岳小心眼,得罪它一次能記一整天的仇。
賀岱岳下午請了假,不算上工,到養殖場轉了一圈后便回來了,正好叫褚歸起床。
蓋著厚實的棉被,褚歸睡得臉頰泛紅,寒冷的空氣激得他往被子里縮了縮,南邊冬天不燒炕,室內反而沒北方暖和。
賀岱岳上輩子早摸索出了一套幫褚歸過冬的方法,他砍來竹子做了個大號的雙層甕,底部是裝炭火的陶盆,上層烘貼身的衣服,保管褚歸起床穿到暖乎的。
天麻繞過賀岱岳蹭褚歸的褲腿,屁股沖著賀岱岳,褚歸心下好笑:“你又怎么它了?”
“中午我們忘了給它喂飯,它自己抓了竹鼠吃。”賀岱岳瞅著偏心的小東西,明明是兩個人的錯,天麻卻全怪在他的頭上,他始終沒想明白天麻為何只針對他一人。
天麻還是吃鼠不吃尾巴,賀岱岳找到它藏在燒火凳下的竹鼠尾巴,火鉗夾著扔進了灶臺。
小貓的心思無人能懂,褚歸拿天麻專用的帕子替它擦了身上的灰。老鼠身上攜帶了細菌,孩子們愛和它玩,不注意清潔容易生病。
天麻仰著脖子乖巧地讓褚歸擦嘴,腹部的絨毛雪白,尾巴一甩一甩的,賀岱岳看它瞇眼享受,手掌飛快從它腦袋摸到尾巴。
“喵!”天麻炸了毛,褚歸連連安撫,嘴里數落賀岱岳,好好一個人,跟小貓計較啥,活該招天麻嫌棄。
潘中菊看著兩人一貓的互
動直樂呵,
褚歸與賀岱岳表現出來的沉穩時常會讓人忽視他們的年齡,
可他們之間,較為年長的賀岱岳,過完年也不過將將滿二十三而已。
趁有空,賀岱岳提著柴刀上了山,褚歸怕冷,他要多砍些柴火屯著。潘中菊背著背簍一道,賀岱岳力氣大,倒用不著人搭手,她是去撈松毛當引火柴的。
不讓干粗活的褚歸拌了谷料到后院喂馬,首烏適應了新環境,聞到食物的香味,它歡快地揚了揚蹄子,發出友善的低鳴。
混著谷料吃下的藥材在首烏體內緩慢滲透,褚歸再次將聽診器貼到首烏的心臟處,首烏不再驚慌躲閃,安靜地嚼著谷料。
褚歸記錄下首烏的心跳頻率,數字比第一次有所增長。首烏一天進食四次,兩頓谷料兩頓草料,它明顯長大了許多,皮毛愈發有光澤。
待首烏吃完谷料,褚歸解了拴在柱子上的韁繩,打開柵欄牽著它到外面放風。
褚歸早取得了首烏的認可,他松掉韁繩,任首烏自由行走,天性喜愛廣闊天地的首烏撒腿跑了幾步,發現離褚歸遠了,又站在原地等他,或者掉頭噠噠地跑向褚歸。
“褚醫生遛馬呢?”王成才大聲招呼道,褚歸抬抬手作為回應,為了防止首烏受驚,他放風時特意選了人少的地方。
首烏在困山村是獨一份,玩鬧的小孩們稀罕地跟在褚歸后面,像一條小尾巴。他們不敢搗亂,首烏停下來吃草時,褚歸會允許聽話的他們排隊摸摸小馬駒。
褚歸有別的事要做,每次放風的時間不超過一個半小時,看時間差不多了,他牽上韁繩輕輕一扯,首烏戀戀不舍丟下嘴邊未啃完的青草隨他往回走。
賀岱岳半下午砍了十幾捆柴,一捆捆扛下山碼到柴棚四周,頭手臉皆糊得黑黑的。
褚歸把換洗的衣服替他拿進澡房:“趕緊洗洗去。”
賀岱岳洗澡期間,褚歸幫著潘中菊做好了晚飯,天麻原本蹲在潘中菊的板凳上,賀岱岳一過來,它唰地跳到了桌底。
褚歸和潘中菊對視一眼,雙雙笑了,潘中菊握筷子的手笑得發抖:“行了,你先哄哄天麻吧,不然我怕它在桌底偷偷撓你。”
賀岱岳認命地放下筷子,給天麻弄了肉湯泡飯,咪咪地喚著哄它,天麻矜持了五秒,看在肉湯飯的份上原諒了他。
“你臉怎么了?”之前賀岱岳臉上糊著黑灰,褚歸沒留心,坐到身側方見他顴骨有道約莫三厘米的不規則紅痕,似乎是被什么劃的口子。
“剔柴時樹枝刮了一下,沒事。”賀岱岳不以為意,傷口很淺,結了痂明后天就能好。
今天的晚飯比往日遲了些,桌上的煤油燈昏黃,褚歸靠近檢查傷口是否有發炎的跡象:“涂點藥吧,你干活時當心些。”
褚歸給賀岱岳涂的是祖傳藥膏,擦完他放下罐子,拿過床尾的針線,他選了兩塊布給賀岱岳做香囊,準備繡上松竹的花樣。
“別做了。”賀岱岳捏捏他發涼的指尖,“等天暖和了來,我不著急。”
這么冷的天賀岱岳哪里舍得褚歸為他受凍。
“有竹甕,不冷。”
褚歸既答應了要給賀岱岳做,自然不會拖延。
竹甕里添了炭,賀岱岳將窗戶敞了一條縫,晚上睡覺前再把竹甕搬到堂屋,避免炭中毒。
縫香囊的布來自于褚歸在京市百貨商場買的一件緞面襯衣,顏色是少有的蔚藍,賀岱岳對褚歸穿這件襯衣的印象非常深刻:“好好的衣服你拆了它做什么?”
“藍色襯你,我衣服多,不差這一件的。”褚歸繃直布料,針尖從內刺出,神情專注,嫻熟的手法仿佛穿花蝴蝶。
做長栓的香囊褚歸用了一周,而賀岱岳收到香囊時,他顴骨的結痂尚未脫落。
賀岱岳的香囊褚歸夜里做、白天做,擠占了他全部的閑暇,蔚藍香囊上的竹紋栩栩如生,細密的針腳處處承載著制作者的用心。
“以后莫瞎吃醋了。”褚歸把香囊替賀岱岳系到腰間,香囊的外形類似常見的煙袋,賀岱岳戴著絲毫不顯突兀。
得了香囊的賀岱岳神采飛揚,他沒四處與人炫耀,只在被問起時回一句褚歸給他做的。
香囊里裝的是能環節疲勞的藥材,關于香囊的功效,賀岱岳一律回答安神。
整日為溫飽奮斗的村里人沒有對安神香囊的需求,白天干活累得苦哈哈的,夜里腦袋沾了枕頭立馬入睡,城里人的生活也沒他們想象的那么滋潤嘛,竟然連覺都睡不好。
褚歸一氣兒做了兩個香囊,其中一個空的,作替換用。賀岱岳對香囊格外愛護,做臟活累活的必取下,心疼得跟個什么似的。
“香囊是做來給你戴的,那么緊張干啥。”戴著香囊反而成負擔,褚歸干脆打了個死結,“老實戴著不準取,繩結的樣子我記著呢,你若是取了,我以后不做了。”
去公社前褚歸撂下話,賀岱岳舉手做發誓狀:“不取了,絕對不取了。”
寬大的斗笠遮住了褚歸的上半張臉,賀岱岳把手中的蓑衣披到他肩上,坐診日碰上了下雨,褚歸佩了一身的行頭,大大拖慢了他的步伐。
首烏載人得到他一歲成年后,養殖場今日上橫梁,賀岱岳不可或缺,褚歸踩著泥濘的路面,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雨中,好在冬日的雨勢小,不至于將他徹底困在家里。
兩小時的路程在風雨的妨礙下延長一半,褚歸汗濕了貼身的衣服,進了衛生所,他脫下厚重的蓑衣,渾身陡然一輕。
來不及休息,褚歸喘勻氣喝了口熱水,候了許久的病人迫切地敲響了問診室的門,她實在難受得厲害。
敲門的病人是位二十來歲的女性,一副縣城人的穿著打扮,她面容疲倦,陪同的家屬是她丈夫,神情不耐地埋怨著褚歸怎么到這么晚。
“哪里晚了?褚醫生來衛生所要翻幾座山,今天又下雨,你們不清楚情況不要亂說。”田勇替褚歸打抱不平,褚歸夠好的了,為他們風雨無阻,他們應該感恩才是。
“好了你別說了。”女人扯了下男人的胳膊,轉頭向褚歸道歉,“對不起褚醫生,我愛人是太擔憂我了,他不是有意的。”
褚歸接診過那么多病人,什么樣的沒見過,他沒把男人的埋怨往心里去,示意女人坐下,凝神探脈。男人眉眼焦慮地看著此情形,褚歸為免太過年輕了,他真跟別人說的那樣能耐嗎?!
第122章
夫妻倆從縣城來,請了一天假,昨日下了班到公社招待所住了一晚,起了個大早排在首位。
說來二人跟褚歸勉強算有些淵源,他們是單位的正式工,住的筒子樓,恰好跟褚歸到漳懷時救治的小孩壯壯一家是左右鄰居。
對于褚歸的名聲,他們起初沒當回事,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真有能耐會放著京市不待跑鄉下小村去?
奈何女人患病月余,在縣衛生院看遍了中醫西醫,各種藥吃了一肚子,病情不輕反重,正打算找單位開介紹信上省城大醫院,嚴學海上姐姐家走親戚,聽聞此事,極力勸說他們到青山公社尋褚歸。
省城和青山公社之間當然是到青山公社更方便,加上縣衛生院的醫生也向他們推薦過褚歸,夫妻倆一合計,不如先來褚歸這試試,行的話皆大歡喜,不行還是得上省城。
男人神情忐忑,妻子一個多月前突然感覺四肢麻木,因持續時間不長,便沒在意,后來癥狀越來越嚴重,發麻時手腳不受控制地抽搐,像雞爪一般,直接影響到了生活。
有經驗的老人稱她犯了雞爪瘋,用了偏方不見效,衛生院的醫生診斷為腎虛,得補腎,然而吃了藥同樣毫無好轉。
“你生完孩子多久了?”
⑥⑥”
男人確認他和媳婦進門后從頭到尾沒提過生孩子的事,而褚歸通過脈象摸了出來,看來是有幾分能耐。
“能治。”褚歸拿了筆寫藥方,衛生院補腎的做法是對的,但女人的四肢麻木手腳抽搐的主要原因在于產后血虛,肝臟受到了損傷,單單補腎好比池子一頭進水一頭放水,自然收效甚微,“她平日里腰酸容易累,均是產后血虛的表現。”
男人滿臉意外,她媳婦生完孩子九個月了,難道這么久了都沒好嗎?
“哪有那么簡單,懷孕生產本來就是對女性身體的一大負擔,需要長期調養才可能有機會恢復到正常水平。”褚歸說著看了一下男人,“她月子期間受了寒,為了你愛人的身體考慮,最好兩年內不要再次懷孕。”
“兩年?”男人拔高了聲調,仿佛聽到了什么不敢置信的話,“我們頭胎生的是個女兒,家里全盼著趕緊生個兒子,兩年未免太夸張了,而且懷不懷孕的,我哪管得了。”
田勇被男人的話氣笑,什么時候了還想著生兒子,管不了,呵,管不了剁了算了。
女人也附和著丈夫,她頭胎生了女兒,懷孕時小心伺候的婆婆拉長了臉。兩個兒媳前后腳懷孕,大兒媳愛吃酸,若生了兒子便是長孫,結果到頭來空歡喜一場,她當即收拾東西去了二兒子那。
女人坐月子沒個幫襯,未及滿月迫不得已用冷水洗衣做飯,她將一切歸咎于自己肚子不爭氣,沒像弟媳那樣一舉得男。
公婆稀罕金孫,成日貼補老二一家,夫妻倆見此愈發想生個兒子。等兩年?不成不成。
褚歸面無表情,他該說的已經說了,他們夫妻倆
遵不遵醫囑是他們的事。
“我媽也是生完我出了月子立馬懷了我弟,
手開始不停地抽搐起來,她哎喲連天地叫著,求褚歸快點救救她。
女人發病的癥狀十分駭人,褚歸讓男人按住她,迅速找準穴位下針。
麻木感緩緩褪去,夫妻倆如釋重負,男人被褚歸一手針灸折服,承認他是有真本事的醫生,臉上換了副奉承的神色:“褚醫生,我媳婦生完九個月了,到現在一直沒懷過,你能不能開點藥順道給她治一治?”
男人的話音落下,田勇心里好一陣無語,不知他是真傻假傻,把褚歸的話當耳旁風了嗎?
“不能。”褚歸利落地拒絕,唰唰寫完藥方,“先吃十天,十天后復診,服藥期間不能同房。”
大概認為褚歸過于不近人情,男人面子掛不住,扯過藥方出了問診室。田勇厭惡地搖搖頭,什么人吶真是。
好在后面的病人比較靠譜,褚歸說什么是什么,一個勁點頭,田勇吐出郁氣,心情舒暢了許多。
自行車的鈴鐺聲停在衛生所門口,穿著郵差服的郵遞員下車往里走:“褚醫生,你的包裹和信。”
郵局的人與褚歸相熟,知道他每月十五在衛生所坐診,見有他的東西,干脆讓郵遞員給他送來了,省得他中午專門跑一趟。
“麻煩了。”褚歸將信和包裹放到問診室的角落,待會兒空了拆。
“褚醫生,又是你家里人寄的?”田勇瞥了眼鼓鼓囊囊的包裹,不禁好奇里面裝了些啥,這么大一個,光是郵費就不便宜。
“嗯。”褚歸看過寄件人,毫不意外是姜自明的名字,褚正清跟安書蘭上了年紀,寄信跑腿的活兒基本是姜自明在做。
包裹體積大分量輕,褚歸猜測是安書蘭替他做了新的冬衣,鄉下地方很多緊缺的東西即使有票也買不好。京市雖然同樣人多物少,但到底是首都,借著回春堂的關系,安書蘭想買啥都不成問題,無非多費點事罷了。
轉眼到了吃飯的時候,褚歸起身和田勇去了食堂,今日有褚歸在,徐師傅為他做了粉蒸肉。冒著白白水汽的蒸籠揭開蓋,表面是裹滿了蒸肉粉的豬肉,底下墊著紅薯,田勇咽咽口水,他上次吃粉蒸肉是過年的時候了。
蒸肉粉是徐師傅自己磨的,大米、糯米、辣椒、花椒在鍋里慢火炒香,再用石磨磨成細粉,裹在碼了作料的肉片上,蒸足火候,蒸肉粉口感粘軟,瘦肉不柴肥肉不膩,配上甜糯的紅薯,好吃得叫人不想刨飯。
粉蒸肉不下飯,徐師傅另炒了刺激味蕾的酸豇豆末,放眼望去,食堂里全是悶頭進食的人。
安撫了胃里的饞蟲,田勇終于放慢了吃飯的節奏,他喝口湯咽下噎嗓子的紅薯,起了話頭:“所長,縣里的巡診結束了,張川應該快回來了吧?”
“快了。”曾所長的侄子在公社,他的消息渠道廣,“書記今天上縣里了,聽說是去參加給巡診小組開的表彰會。”
“表彰會?”田勇瞪大眼睛,縣政府開的表
彰會, ?,
“張川估計高興壞了。”
他語氣羨慕,發自內心為好友感到開心,他這輩子若有機會參加一次,那簡直是光宗耀祖。
張川是下午隨郭書記一起回的,他沒急著著家,背著行囊徑直來了衛生所,進門大喊著我回來了,引得眾人紛紛停下手里的事向他看去。
褚歸在接診病人,張川站在外面跟曾所長聊了幾句,等問診室的門打開,他唰地沖進去:“褚醫生,我回來了!”
兩個月不見,張川瘦了黑了,為參加表彰大會刮了胡子換了衣服,他胸前戴著朵在表彰大會上佩的大紅花,瞅著格外精神。
“一路辛苦。”褚歸上下打量他一眼,“沒遇到什么困難吧?”
張川搖搖頭,跟著縣里的大部隊,各公社大隊全權配合,能有啥困難。
“你這次可出風頭了。”田勇懟了懟張川,“褚醫生,下回縣里辦巡診你的推薦信得寫我的名啊。”
田勇的話惹得張川發笑:“行了,你放心,下次我保證不跟你搶。”
張川此行收獲良多,縣衛生院更是主動提出了要調他到縣里的意思,不過張川沒有立刻答應。調到縣里是升職,漲工資是其次,將來的發展肯定比待在公社好。
“你干嘛不答應?”田勇納悶,“你以前不是老念叨希望有一天能調到縣里嗎?”
去縣衛生院工作幾乎是每個公社衛生技術員的奮斗目標,田勇亦不例外,他實在不明白張川有何糾結的。
“縣衛生院沒有褚醫生。”張川一句話讓田勇沉默了,縣衛生院好歸好,但關鍵去了縣衛生院想見褚歸就難了。
田勇替張川陷入了苦惱,是為了工資待遇去縣衛生院,抑或為了跟褚歸學醫術留在衛生所,好難選。
況且張川的顧慮不止一個,當初縣里辦巡診,他和田勇兩個人均意圖參與,不過衛生所人手有限,他們兩人只能去一個,是田勇把機會讓給了他。
張川毫不懷疑,如果去的是田勇,他今日照樣會收到調動邀請。
察覺到張川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田勇腦筋一轉,理解了他的心思,他大大方方地拍拍張川的胳膊:“去嘛,你去你的,幫我探探路,等到時候我來找你!”
他們的行醫生涯尚未過半,縣衛生院而已,田勇自信他遲早能升上去的。
再者衛生所有褚歸,田勇認真跟著學,往后指不定他跟張川的前途誰更光明呢。
面對張川的猶豫,褚歸給的建議是去,他的理由很簡單,張川有家庭有兒女,從自身與家庭雙層面出發,張川該去。
縣衛生院的醫生并非不優秀,三人行必有我師,張川去了那照樣能學到東西。
“去吧。”曾所長的嗓音里帶著中年人的沙啞,“瞧你那樣,跟縣城多遠似的,不過兩個來小時的路程,你要不嫌累,一天隨你往返個三五趟的。”
張川動搖的眉眼在一聲聲的去中變得堅定,他一手把住田勇的肩膀:“等我到縣衛生院問問能不能把你一塊調過去。”
調動不是說走即走,如今各處衛生技術員稀缺,尤其是可以治病開藥的,張川要走也是在衛生所找到接替他位置的人之后,道別為時尚早。
幾人說了一會話,張川樂顛顛地背著行李回家去了。!
第123章
張川走后,田勇有些許的惆悵,他是個有妻有子的成年人,涉及到金錢亦無法免俗。誠然在衛生所跟著褚歸能提升醫術,短期內卻改善不了家人的生活,讓媳婦曉得了肯定要挨念叨。
“等張川走了,以后我就是褚醫生你的第一大弟子了。”田勇很快調節好心情,與褚歸開玩笑道,“褚醫生你可要教我點獨門絕學,好叫張川羨慕羨慕我。”
“行,教你。”褚歸眉眼舒展,順著田勇的話往下說,“你想學針灸嗎?”
“啊?”田勇怔住,他沒聽錯吧,褚歸要教他針灸?“褚醫生你說真?”
“真的,你要學我教你。”褚歸沉著點頭,此決定雖未經過他的深思熟練,但說出口褚歸便沒準備反悔。
田勇仿佛被天大的驚喜砸中,激動得一時忘了言語,許久方回過神沖褚歸連聲道要學。他一定要學,不學是傻子!
學針灸得有針,事發突然,褚歸未來得及帶他備用的那套針灸袋,于是和田勇另約了時間,叫他自己先把穴位圖背熟。
至于地點則定在了困山村衛生所,田勇一個當徒弟的,哪有讓師傅奔波的道理。
褚歸依然否認了兩人之間的師徒關系,他只是進行適當的指導,稱不上收徒。田勇不介意對外的名頭,反正在他心里褚歸已是他實打實的老師。
針灸是褚家家傳的,褚歸要教別人,少不得給褚正清匯報,他抓緊寫了一封信,趕在郵局下班前送過去,事急從權,他相信褚正清會理解的。
寄完信褚歸披著蓑衣踏上返程的山路,綿綿細雨下了一整日,濕滑山路令人舉步維艱。褚歸左肩挎著藥箱,右手提著包裹,即使足夠小心,他仍腳下一滑,重重地摔了出去。
幸好摔倒的地方是塊平地,周圍沒有大樹和石頭塊,讓他免于傷上加傷的下場。
尾椎骨傳來鉆心的痛意,褚歸保持著摔下的姿勢緩了一會兒,蓑衣為他做了緩沖,咬牙忍過痛勁,他緩緩活動四肢,確認僅僅是皮外傷后撐著地爬了起來。
摔倒時藥箱從褚歸的肩膀滑落,蓋子摔開,里面的東西撒了一地,褚歸一一撿起,擦掉上面的泥土放回原位。
回身看了看留下的劃痕,斗笠飛了一丈遠,包裹滾落在一處草叢里,褚歸自嘲,摔得真夠標準的。
有蓑衣護著,衣服還算干爽,褚歸草草處理了身上的擦傷,一瘸一拐地繼續往回走。
賀岱岳忙了一整日上梁,收了工顧不上換衣服,匆匆忙忙地要去接褚歸,他有豐富的行軍經驗,腳下幾l次打滑均以極強的肌肉控制力穩住了。
青岡樹的樹葉落盡,光禿禿的只敢在朦朧雨霧中迷離,兩個模糊的身影以不同的速度靠近,賀岱岳瞧出了褚歸行動姿態的反常,心頭咯噔一下,腳步加快朝他飛奔而來。
“怎么摔了?摔哪了?”賀岱岳扶住褚歸的手臂,關切的眼神在他身上不停掃視,褚歸的頭發貼著額頭,下巴沾著他未曾注意到的褐色泥點,瞧著十分狼狽。
褚歸輕輕嘶了一聲,賀岱岳抓著他摔疼的地方了:“腳踩滑了,摔得不嚴重。”
賀岱岳忙松了手,皺著眉頭查看了褚歸的傷處,冬日的棉衣厚實,他僅看到褚歸擦破皮的掌心,不知衣服里面是什么個光景,但以掌心的擦傷程度判斷,褚歸的傷定然不止一處。
“我背你。”賀岱岳拉著褚歸的手腕朝肩上搭,他眼皮子跳了一天,以為上梁要出岔子,結果竟應驗到了褚歸身上。
“下著雨背什么背。”褚歸拿手背拍了賀岱岳一下,“我自己能走。”
山路難行,賀岱岳若背著褚歸,兩個人一起摔跤的幾l率更大,褚歸按著隱隱作痛的尾椎骨,不想體驗第二次。
賀岱岳觸及到褚歸眼里的后怕,改背為牽:“慢點。”
夜色漸深,村里人全在屋里,路上空蕩蕩的,賀岱岳一直牽著,生怕一松手褚歸又摔了。
“回來啦。”潘中菊坐在大門口撿豆子,待看清褚歸的褲腿蓑衣上的泥,驚得灑落了手里的豆子,她一把挪開膝上的小簸箕站起來,“咋了,當歸在哪摔著了?”
賀岱岳身上干干凈凈,褚歸應是在賀岱岳接到他之前摔的,潘中菊心疼地接過賀岱岳替褚歸取下的蓑衣,讓他趕緊坐下。
褚歸淋了雨,方才趕路沒發覺,一停下便打了個寒顫。潘中菊拎著暖壺倒了熱水,賀岱岳進臥房拿衣服,母子倆圍著褚歸忙活得團團轉。
褚歸摔了,賀岱岳順理成章地陪他進了洗澡間,他不讓褚歸動手,幫他解了扣子。
潤白皮膚上的紅腫深深刺痛了賀岱岳的雙眼,他仔細護著傷處,以免熱水加重痛感。
“以后不管你什么時候結束,都在衛生所等著我來接你行嗎?”賀岱岳滿心后怕,今天褚歸幸運摔在平地,沒傷著骨頭,如果哪天摔倒在斜坡,一路滾落,賀岱岳單是想象,聲音就止不住地發抖。
褚歸靠在賀岱岳的身上,為了給他洗澡,賀岱岳也脫了礙事的衣服,肌膚相貼,屬于賀岱岳的溫度令褚歸身上的疼痛得到撫慰,他愜意地瞇著眼,蹭蹭賀岱岳胸膛:“今天只是意外,不會再有下次的。”
“當歸,我害怕。”賀岱岳抱緊了褚歸,緊得讓褚歸產生了一種擠壓感,胸腔下的心跳急促敲打著耳膜,向褚歸訴說著他的不安。
賀岱岳情緒使褚歸不由得聯想到了上輩子的某些時光,賀岱岳獨自進山,他一個人惶惶不可終日。
良久的沉默后,褚歸無聲嘆息,他妥協般仰頭親吻賀岱岳的嘴角:“好,我等你。”
他一個月坐診一天,耽擱不了太多事,隨賀岱岳去吧。
答應了賀岱岳,褚歸才吞吞吐吐地告訴他自己屁股疼,賀岱岳立馬低頭,褚歸不自在地動了動,被人盯著屁股,怪難為情的。
褚歸的屁股墩紅了一片,賀岱岳試探著按向中間的尾椎骨:“痛得厲害嗎?”
“還好。”不知是不是上輩子斷手提高了褚歸的忍痛闕值,他感覺尾椎的疼痛度完全在他的承受范圍內。
賀岱岳將褚歸尾椎附近的骨頭與皮肉摸了個遍,懸著的心終于踏實了。
洗完澡賀岱岳把褚歸從洗澡間抱到了臥房,潘中菊見此差點丟了魂:“當歸摔得不能動了?”
“沒有。”
褚歸擰著腦袋,以一個別扭的角度向潘中菊告狀,“我能動,是岱岳他非不讓我下地。”
“能動就好能動就好。”潘中菊與賀岱岳統一戰線,“你先安生躺著養兩天,莫急著下地。”
掙扎失敗的褚歸認清了現實,他閉著嘴巴任由賀岱岳將他放到床上,擺弄著翻了個身。今日確實把賀岱岳嚇著了,接下來的時間他表現得格外粘人,恨不得把眼珠子鑲在褚歸身上。
潘中菊跟著進了屋,鏟了一鐵鍬的木炭添到竹甕里:“晚飯在屋里吃得了,我給你們端過來。”
褚歸的肚子適時咕嚕了一聲,賀岱岳擰藥油蓋子的手頓住,替褚歸披了件棉衣,扶著他坐直,攏了攏被子,厚厚地堆在他腰間。
“你們慢慢吃,岱岳你仔細照顧著當歸,夜里警醒著些,碗放鍋里留著我明早來收拾。”交代完,潘中菊回了屋歇息,這會兒快晚上十點,往常潘中菊早睡下了。
“嗯,我曉得。”賀岱岳答應著關上門,轉身見褚歸一錯不錯地望著自己:“快來吃飯。”
褚歸不太有胃口,他腦袋發沉,人暈乎乎的,食不知味地強塞了半碗飯,褚歸偏頭狠狠打了一個噴嚏。
“岱岳,我可能要感冒了。”褚歸語氣焉噠噠的,“你幫把我藥箱拿來。”
賀岱岳忙不迭拿來了藥箱,褚歸冷靜地指揮他從兩個塑料瓶里各倒三粒藥丸給自己。
“喝水。”賀岱岳舉著杯子,褚歸喝了一口吞下藥丸,賀岱岳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
“小風寒而已。”褚歸嗓子啞了,說話悶聲悶氣的,本來是想安慰賀岱岳,好么,眉頭能夾死蒼蠅了。
“你別說話了。”賀岱岳聽得難受,他摸了摸褚歸的額頭,拿不準褚歸現在有沒有發燒,于是收了手,用額心去試探。
“我沒發燒。”褚歸作為醫生,非常清楚他此刻的癥狀,“不過我晚上可能會燒起來,你到時候莫慌,我藥箱里有溫度計,你幫我量一量,沒超過三十八度就不用管。”
“那超過了怎么辦?”賀岱岳緊張壞了,掩藏在心底的一段記憶浮上心頭,當時的絕望與無助箍得他幾l乎喘不過氣來。
“沒事沒事,岱岳我沒事。”褚歸握緊賀岱岳的手將他拽出深淵,“我們有藥,超過了你把小塑料瓶里的藥喂我吃兩粒,不怕啊。”
生病的人反過來安慰道,賀岱岳眼底的驚悸慢慢散去:“好,喂你兩粒小塑料瓶里的藥,我記住了。”
趁著頭腦清醒,褚歸教了賀岱岳溫度計的用法,賀岱岳其實會用,但他假裝不懂認真聽著,似乎褚歸說得越多他越踏實。
賀岱岳慎重的把溫度計和藥放在伸手可取的位置,他在掌心搓熱藥油,動作輕柔地為褚歸揉著后腰,他舍不得使大勁,遂延長了按揉的時間。
藥力與疲憊令褚歸睡意昏沉,賀岱岳擔心他趴著呼吸不暢,躺下當了褚歸的肉墊子,成年男性的體重沉甸甸壓著,兩顆鮮活的心臟互相震顫,油然而生的飽足感令賀岱岳快慰地呼了一口氣。!
第124章
褚歸睡熟了,賀岱岳卻不敢闔眼,他描摹著褚歸的五官,生怕褚歸露出不舒服的神色。
上輩子同樣是個雨天,褚歸體弱,入了冬稍不注意就要病一場,賀岱岳托人弄了批新棉花給褚歸做冬衣。臃腫的棉衣把褚歸身體裹成了球,襯得他蒼白的臉頰愈發瘦削。
褚歸笑著埋怨他穿得太厚,路都走不動了,賀岱岳聞言攏緊他的衣領:“走不動我背你。”
賀岱岳的話聽著像開玩笑,但褚歸知道他是認真的。
下午村里人來請褚歸上門看病,賀岱岳很是不滿,要看病不能自己過來嗎,非得下雨天折騰人。
他穿上防滑的雨鞋,準備履行“走不動我背你”的承諾。
褚歸哪能叫他背,他繞過彎著腰的賀岱岳,戴著斗笠踏進雨幕,溫和的聲音落入賀岱岳的耳中:“我晚上想吃紅薯丸子湯。”
賀岱岳勤勤懇懇地挑紅薯去了,做丸子湯的紅薯得選淀粉含量高的紫皮紅薯,這樣做出來的丸子才有口感。
紅薯洗凈泥土,削去表皮切塊在鍋里蒸軟,搗碎了加入蔥花姜末,加鹽拌勻,搓成一個個小丸子下鍋煮熟。
做好丸子湯,賀岱岳往柴火灰里買了幾個瘦長的黃皮紅薯,預備給褚歸當宵夜。
褚歸一去去了三個多小時,賀岱岳等得發急,忍不住要出門尋他了,才終于看見褚歸朝著家來。
“怎么弄的?誰打你了?”褚歸走近,賀岱岳瞬間沉了臉。
竹編的藥箱變了形,賀岱岳親手砍了竹子給褚歸編的藥箱,長什么樣他最是清楚。
“我不小心掉地上磕的,沒人打我。”褚歸下意識擋了擋藥箱,他擠出一個微笑,“紅薯丸子湯做好了嗎,我餓了。”
賀岱岳一眼看出了褚歸在撒謊,他忍著追問的欲望,默默盛飯填飽褚歸的肚子。
紅薯丸子很鮮甜,褚歸喝了兩大碗,他努力偽裝著一切如常,沒有發現賀岱岳臉上的困惑。
以往褚歸出診,回來必然會與賀岱岳提上一茬,但今晚的飯桌上,褚歸只說了五個字,丸子湯好喝。
“王大爺的病嚴重嗎?”賀岱岳故作不經意道,眼睛落在褚歸的臉上,不放過他一絲表情變化。
褚歸咀嚼的動作停住,使勁咽下剛入嘴的紅薯丸子,接著他猛地扔了筷子沖到門外,彎腰痛苦地吐了出來。
賀岱岳瘸著腿趕忙追上去,手在褚歸的背部為他順氣,賀岱岳不知道褚歸的反應會這么大。
胃里的食物吐了個干干凈凈,褚歸急促地呼吸,他接過賀岱岳倒的水漱了口,眼底蒙了層血絲:“王大爺死了。”
賀岱岳的心重重一跳,腦海里的第一個念頭是王大爺的死肯定與褚歸無關。村子里上了年紀的老人身體多多少少有些毛病,王大爺身子骨不好六七年了,穿過幾回壽衣,每次以為
他要死了,抬到門板上守著他咽氣,子女孫輩們哭著哭著,他愣是又活了過來。
王大爺注定熬不過今年冬天,褚歸趕到時恰恰撞上他咯——地一聲斷了氣,像徹底報廢的破風箱,微弱起伏的胸膛沒了動靜。
有人喊褚醫生來了,圍在床前的家屬們讓出一條道,褚歸兩指搭上布滿了老年斑的手腕,接著上移至頸側。
王大爺全身上下生機盡失,褚歸下了死亡通知:“老爺子去了,各位節哀。”
去了?不可能!
王大爺的兒L子一把揪住了褚歸的衣領,他爸躺了幾次門板都沒死成,怎么褚歸一來就去了?
推搡間褚歸的藥箱掉在地上,褚歸用力掙開王大爺的兒L子:“老爺子的死跟我有什么關系,你不相信他死了你有能耐你自己把他救活啊,拉著我干嘛?怎么,指望我下去跟閻王爺搶人嗎?死前不做人,死后一個個倒成孝子賢孫了!”
冷著臉罵完,褚歸提著藥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褚歸對王大爺的死并沒有多大感觸,他之所以閉口不提,是不想賀岱岳為他打抱不平,造成額外的麻煩。犯吐則純粹是紅薯丸子咽太急了,他的胃在下放路上餓出了毛病,平時吃飯必須細嚼慢咽,經不得刺激。
“我的脾氣你還不了解,我是那種站著讓人欺負的人么?”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褚歸早領悟了這個道理,他脾氣越壞別人反而越不敢得罪自己。
“我去給你沖蛋花,你坐著緩緩。”賀岱岳握了握拳,褚歸罵過了,他沒立場再為他討公道。
死者為大,這件事即使鬧開了,多數人也會站在王家一方,兒L子死了爸,情緒激動一點情有可原。
褚歸配著熱乎乎的蛋花湯吃了幾塊餅干,紅薯不宜消化,賀岱岳把灶里埋的自己吃了,他皮糙耐造,在吃食上從不忌諱。
賀岱岳夜里是被身邊的溫度燙醒的,褚歸燒得渾身通紅,手捂著肚子喊痛,他忙披了衣裳找藥,掐著褚歸的嘴給他喂進去。
按照之前的經驗,吃完藥一個小時左右退燒,賀岱岳邊擰帕子替褚歸散熱邊計著時間。
然而賀岱岳不懂醫理,褚歸此次發燒是由腸胃引起,并非以往的受寒導致,兩者病因不同,用藥自然有所區別。
一個小時過去了,褚歸的體溫不降反增,賀岱岳內心惶惶,匆匆為褚歸穿上衣服,準備背著他上公社求醫。
屋檐落下的水滴喚回了他的理智,賀岱岳放下褚歸,去尋了賀代光幫忙。
“你怎么就穿個汗衫來了,不冷嗎?”賀代光看著賀岱岳因著急而跛得更加明顯的右腿,內心一片酸澀:“我叫上楊朗一起去吧,你留在家等消息。”
叫上楊朗賀岱岳沒意見,但讓他在家等消息是不可能的。
楊朗睡得正香,被賀代光叫醒,他二話不說抓著斗笠隨他走了,兩人輪流背著褚歸,經賀代光提醒添了外套的賀岱岳拖著跛腳跟在后面,山林間偶爾傳來兩聲交談。
“褚醫生實在太輕了。”
楊朗將褚歸往上掂了掂,后半句沒我媳婦重,覺得有冒犯的意味,及時剎住了嘴。
“是我沒照顧好他。”賀岱岳低落道,他和褚歸搭伙過日子在村里不是秘密,一個斷手一個斷腳,村里人當他們同病相憐,倒沒往其他方面想過。
一路疾行到了公社,三人皆出了一身汗,值夜的衛生員測了褚歸的體溫,三十九度七,他趕緊找藥,到處翻了一通,他向賀岱岳說了一個噩耗,退燒效果最好的藥用完了。
賀岱岳腳下一個踉蹌,用完了?大晚上的藥用完了,那褚歸怎么辦?
他眼神恐怖,衛生員哆哆嗦嗦地提了兩個建議,要么連夜往縣衛生院送,要么用效果稍次的退燒藥試試,同時他們拿一個人上縣城買藥。
以褚歸的情況,后者相對穩妥,去縣城要兩個多小時,褚歸不能冒險耽擱了。
楊朗腳程快,主動接了上縣城買藥的任務,衛生員給褚歸用了退燒藥,祈禱它能早點奏效,否則褚歸有個好歹,賀岱岳怕是得活撕了他。
衛生所的燈照著褚歸昏睡的面龐,賀岱岳蹲在他身邊,整個人如同失了魂,他勾著褚歸的手指,內心把各路菩薩求了個遍。
從不信鬼神的賀岱岳,在此刻無比希望鬼神之說是真實存在的。
“退了退了!燒退了!”衛生員看著溫度計上的水銀柱,激動得跳了起來。
剛剛許愿用十年壽命換褚歸好轉的賀岱岳茫然抬頭,菩薩響應他的請求了?
兵荒馬亂的夜晚在褚歸體溫逐漸正常中結束,賀岱岳熬了一夜,在看見褚歸睜眼的剎那,感覺整個世界都亮了。
“我怎么了?”眼前陌生的場景令褚歸有些意外,他視線一轉,看到了目光灼灼的賀岱岳。
“你昨天晚上發高燒,我給你吃了藥沒見效,請光哥和楊二哥把你送來了衛生所。”賀岱岳半句不提他昨晚的煎熬,“有哪里不舒服嗎?”
“辛苦你了。”賀岱岳不提,褚歸依然從他凌亂的衣衫與胡子拉碴的下巴覺察了端倪,“我挺好的,光哥他們呢?”
“我讓他們吃早飯去了。”褚歸好了,賀岱岳飄搖的心落回歸處,“你餓不餓?”
褚歸的四肢殘留著高燒后的酸軟,他不餓,可賀岱岳得吃,因此褚歸點點頭說餓了。
“我去給你買!”賀岱岳積極跑出衛生所,到國營飯館買了袋糖包子,褚歸口味清淡,肉包子會嫌膩。
糖包子的內餡是加了芝麻和豬油的白糖,在蒸籠里蒸化了,變成蜜一樣的流體,褚歸吃了一個,剩下的全讓賀岱岳吃了。
賀岱岳咂咂嘴,舌尖泛起甜蜜的滋味。身上的人動了動,被子罅了一條縫,冷風呼呼往里灌,賀岱岳抬手壓嚴實,褚歸含糊地嘟囔了一聲熱。
思緒回籠,賀岱岳緩了幾個小時,已恢復了鎮定,他一探褚歸的額頭,果然發燒了。
賀岱岳有條不紊地拿過溫度計放到褚歸腋下,默數了五分鐘,取出對著手電筒查看水銀柱的高度。三十七度四,賀岱岳放下溫度計,安撫地親了親褚歸因發燒難受而微皺的眉頭。
量體溫的動作未驚醒褚歸,賀岱岳時刻關注著,每半小時量一次體溫,水銀溫度計上的指數反反復復,好在均在三十八度以下。
賀岱岳給褚歸喂了點水,東方的天色漸白,后院公雞引頸長鳴,過了一會兒L,賀岱岳聽見了潘中菊起床的動靜。!
第125章
“你起了,當歸怎么樣,好點了嗎?”潘中菊在堂屋梳著頭發,見臥房門打開,捏著梳子問道。
“好點了。”賀岱岳掩上門,到前院提了井水洗漱,天然井水冬暖夏涼,正適合早上用來洗臉。
洗臉水順手潑到下方的田里,雨停了,空氣里濕度濃重,賀岱岳舀了兩碗面粉加上徐師傅給的面引子揉勻,揪一團做新的面引子,其余蓋上發酵。
冬天面團醒發慢,賀岱岳往鍋里摻了兩瓢水,燒熱了把裝面團的盆放進去,加快發酵的速度。
賀岱岳坐在燒火凳上,拿起靠在灶邊的火鉗夾了把松針,手剛伸向灶口,一團黑灰相間的東西唰地從里面沖了出來。
“哎喲!”到廚房幫忙的潘中菊駭了一跳,“什么東西,大耗子嗎?”
“我看著不像。”哪有不怕人的大耗子,未免太猖狂了,賀岱岳的目光落在某個瘋狂抖灰的家伙身上。
“大耗子”喵了一聲,潘中菊一口氣噎住,原來是天麻:“你咋跑灶里面去了?”
天麻肚子上的白毛在灶里染成了灰色,臟得簡直沒眼看。
“我的祖宗,你可別舔!”潘中菊一手拎起天麻,一手抓了掃把,“我到外面給它收拾收拾。”
天麻被潘中菊拎著,可憐巴巴地叫,潘中菊一邊用掃把掃灰一邊小聲罵它,鉆灶孔臟是其次,主要太危險了,如果灶里有余火,天麻一不小心燒著了咋辦?
掃了灰的天麻一片白毛未回到原來的色彩,潘中菊又擰了帕子擦,貓天生不喜水,天麻叫得那叫一個凄厲,潘中菊怕它吵醒褚歸,無奈放了它一馬。
“下次再鉆灶孔我揍你!”潘中菊威脅道,天麻不等她說完,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你是打算做饅頭?”潘中菊拍著衣服上蹭的灰重新進了廚房,賀岱岳若是蒸饅頭,她便把掛墻上的箅子取下來洗了。
“嗯,蒸幾個饅頭和糖包子。”褚歸估摸著比例調好白糖餡,趁醒發面團的功夫喂了首烏。
天麻躲在馬棚里舔毛,打結的毛團勾住了舌尖上的倒刺,它用力掙著腦袋,表情相當猙獰,渾身上下跟可愛二字沾不上半點關系。
褚歸醒時恰好趕上賀岱岳蒸的包子出鍋,有了徐師傅的面引子,賀岱岳成功蒸出了宣軟的包子,潘中菊連聲贊揚,賀岱岳的手藝比得上正經大師傅了。
賀岱岳吹了吹氣,把不燙手的包子遞給褚歸:“小心燙。”
褚歸將包子咬了一個小口,糖汁順著往外流,他忙湊過去吸了一口:“好甜。”
由于感冒作祟,褚歸的味覺短暫地發生了變化,不喜甜的他吃了整整兩個包子。賀岱岳人高馬大,做的包子兩個頂別人的仨,褚歸飽得不想說話。
長栓在上工哨響中準時前來衛生所報道,褚歸手掌纏了紗布,他少不得問了一嘴,得知褚歸受了傷,長栓夸張地吸氣,仿佛傷在褚歸身痛在他的心。
“褚叔叔,你今天不要給我針灸了。”長
栓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褚歸的紗布,
你快自己脫了衣服躺上去。”今天衛生所隔間的炭盆是賀岱岳搬的,褚歸的待遇跟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也差不多了。
褚歸在長栓感動的眼神中完成了今日份的針灸,他照例給針具消毒,長栓麻利地扣上扣子,跳下床要來幫忙。
“不用,你找小聰去吧。”褚歸的手只是擦破了一層油皮,連輕傷都算不上,哪至于被他們一個個的當做易碎的泥人對待。
在好朋友與褚歸之間,長栓果斷選擇了褚歸:“小聰會理解我的。”
小孩非要留下來照顧他受傷的褚叔叔,賀聰在家左等右等,死活沒看到他的小學生,耐不住性子捧著課本跑來找人。
賀聰呼喚著長栓的名字,褚歸抬頭看了眼聚精會神整理藥材的小孩,替他答應了一聲。
一雙小短腿邁過門檻,賀聰站到長栓面前:“你今天怎么不來找我?”
“褚叔叔的手摔了,我要在這里幫他。”長栓神情嚴肅,“對不起,我下個星期天再和你學認字行嗎?”
“褚叔叔你的手摔了?”賀聰瞬間不跟長栓計較上課的事了,“我看看,摔得重不重?”
面對兩個小崽子發自內心的關懷,褚歸笑著攤手,讓他們瞧個仔細。
賀聰的反應和長栓一樣,先是倒吸一口氣,然后皺巴著臉,褚歸忍不住逗他們,走了兩步定在原地稱腰疼。
兩小孩立馬一左一右地攙住他,讓他扶著他們。
“你們在干什么?”衛生所迎來了第二位小來客,大牛探著頭看著眼前二人怪異的舉動,“褚叔叔你咋了?”
“褚叔叔摔了!”賀聰與長栓異口同聲道。
“啊?”大牛炮彈似的擠到褚歸胳膊下,“褚叔叔你看醫生了嗎?”
“你忘了褚叔叔自己是醫生了?”賀聰往旁邊挪了挪,給大牛讓出個位置。
褚歸哭笑不得地放下手臂:“謝謝你們,我腰不疼了,你們玩你們的。”
長栓堅持要陪著褚歸,他掰著手指細數他能為褚歸做那些事,賀聰和大牛不甘落后,比賽似的掙表現,吵吵嚷嚷的,簡直令人頭疼。
褚歸暗覺后悔,索性征用了賀聰的課本,讓二個小孩搬了凳子坐好,開始給他們講課。
大牛垮了臉,內心哀嚎,他一個星期僅一天的自由時光啊!
賀聰跟長栓擺出了認真聽講的姿勢,大牛在凳子上扭了扭,無奈追隨了小伙伴們的腳步,他是老大,要做他們的榜樣。
褚歸的學問遠勝小學的一眾老師,他見多識廣言語生動,二個小孩聽得津津有味。
長栓沒上過學,賀聰一年級,他們兩個便罷了,二年級的大牛咋一副新學的樣子,褚歸暗暗記下此事,講完一節課,招手把大牛叫到身前,順道叮囑兩個要找貓的孩子,天麻鉆了灶孔,跟它玩可以,但不能抱他,以防弄臟了衣服。
冬天的衣服洗了不容易干,尤其是棉衣,一
件穿十天半個月甚至一季的大有人在,
也不過一個星期洗一次。
大牛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賀聰他們的背影:“褚叔叔,你要跟我說啥事嗎?”
“大牛,你老實告訴我,在學校里老師上課你跟得上嗎?”褚歸語氣親和,免得大牛不敢說實話。
“之前跟不上,現在勉強能跟上了。”小學一二年級的知識并不深奧,大牛反復留級是他之前上課壓根沒認真聽,更別提課后復習,經過褚歸的教導后開始用心,自然而然聽得進課了。
了解了大牛的現狀,褚歸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了,繼續努力,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肯定能越學越好的。行了,跟長栓他們去玩吧”
大牛第一次從外人口中聽到聰明的評價,他難得紅了臉,羞澀地撓撓頭,沖褚歸嘿嘿一笑,轉身撒丫子跑了。
門外傳來他歡快的聲音:“長栓,小聰,褚叔叔剛剛夸我了!他說我是個聰明的孩子!”
二個小孩玩到臨近中午,賀聰與大牛沒給褚歸留飯的機會,大人說了,在別人家玩的時候要注意時間,到飯點提前走,不然不禮貌。
褚歸一個錯眼的功夫,院子里的小孩只剩了長栓一個,怪不得突然安靜了:“他們怎么走了?”
“我說我要幫褚叔叔做飯了,他們就走了。”長栓不知其中的關聯,他洗掉手上摸貓沾的灰,讓褚歸今天把做飯全權交由他,“我很會做飯的!”
褚歸拿指尖撥弄一下他發旋處立起的一縷頭發:“中午的飯你潘奶奶早上煮好了,去拿籃子,我們上自留地摘菜。”
托兩小孩的福,賀大伯和王支書兩家人中午提著雞蛋前來慰問傷患,他們一進門便是:“聽小聰大牛說褚醫生摔著了,岳娃子你把雞蛋煮了給褚醫生好好補補。”
下午,褚歸摔了的消息在村里不斷傳開,記著他恩情的人絡繹不絕地上門探望,不知道的以為褚歸患了什么重病。
一場摔跤搞得興師動眾的,褚歸臊得不好意思見人,二十幾歲摔了個屁股墩,說出去真的很不光彩。
褚歸向賀岱岳抱怨時耳根發紅,他的一世英名毀于一旦,賀岱岳強忍著笑安慰他,叫他別多想。褚歸醫術好,摔跤而已,毀不了他在鄉親們心里的形象的。
手肘、膝蓋與后腰的摔傷處由紅腫轉為青紫,賀岱岳邊說邊接著抹藥油。他手掌粗糙,重了怕褚歸喊痛,輕了褚歸嫌癢,繃著肌肉始終保持合適的力道,虧得賀岱岳耐力好,換個人胳膊早酸了。
偏偏褚歸趴在他腿上不肯安分,賀岱岳心疼褚歸,生生憋著。
“我這樣了你還想著那事?”褚歸一骨碌滾下褚歸的大腿,望著他低聲控訴,得益于賀岱岳的精心照顧與健康的體質,他感冒的癥狀消散,恢復了精神頭。
可憐賀岱岳熬了一夜,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任勞任怨地為他按揉,半點沒討到好。
“我不是禽獸。”賀岱岳給褚歸拉上褲子,被子一掀把兩人蓋住,用事實證明他的清白。
一夜未眠的賀岱岳閉眼秒睡,褚歸看著他眉間的疲憊,心忽的軟了下來,他隨口一句玩笑話,賀岱岳也不敷衍。
在遇到賀岱岳之前,褚歸滿腦子的學習、治病,什么漂亮姑娘在他眼中甚至不如一例新的病癥來得有趣,如果有人說他將來會喜歡一個男人,褚歸定然會當對方腦子有病。
如今不可能成了現實,褚歸搭著賀岱岳的腰,渾身暖烘烘的,喜歡的事,誰能控制得了呢。!
第126章
褚歸手掌的擦傷在一周后痊愈,表層的結痂脫落,露出顏色略淺的新生皮肉,長栓不放心地摸了摸,確認褚歸是真好了,歡呼一聲,高興得無以復加。
“褚醫生。”
田勇在家廢寢忘食地背穴位圖,他以前學過,但距離褚歸要求的熟練度有一定差距,好不容易趕在約定的頭一天記牢了,激動地帶著禮物來了困山村。
“長栓你現在好些了嗎?”
田勇認出了長栓,他聽褚歸說了長栓一家的事,因此并不驚訝,
“我好多了。”長栓的面色比田勇上次見他時紅潤了許多,青紫的嘴唇有了淡淡的血色,臉頰長了肉,大得突兀的眼睛變得和諧,瞧著判若兩人。
說完長栓背著包尋賀聰去了,褚歸領著田勇到堂屋坐,田勇把背簍里的禮物放到桌上,褚歸沒有拒絕。
田勇帶了雞鴨各一只,并一刀五花肉,麻餅、冰糖兩封,以他在衛生所的工資,算是很誠心了。另外多了他一個人不方便,褚歸也不會收。
如此不輕不重的,剛剛好。
既非正經拜師,無需走敬茶的流程,褚歸本想把備用的針灸包給田勇,誰料田勇說他自己帶了。
針灸用的針不似普通繡花針,為了防止生銹,絕大多數為銀制,有條件的則用金針,褚歸收到的第一套針具便是傳承自褚正清的金針,他上輩子家破人亡,金針被人搶走,重生后他立馬藏了起來,換成了低調的銀針。
銀針價格不菲,田勇動了家底,托關系弄了一套,沒褚歸那套齊全,但足夠他使的了。
“對了褚醫生,我們的巡診上報紙了!”田勇想起另一件事,他從荷包里摸出三份疊了數疊的報紙,窸窸窣窣地展開遞給褚歸。
三份報紙一份是漳懷本地的報紙,一份是雙城報社的日報,而第三份則來自京市。
報道在三份報紙上占的版面由大到小,準確來講漳懷本地的不能稱之為報紙,而是宣傳的文稿,專門用了整頁的篇幅詳寫巡診,對于初始巡診小組——褚歸三人的著墨也最多。
雙城的報面上,巡診報道縮小到了半幅,位置倒是在最前面,褚歸三人成了簡短的幾句話。
到了京市的報紙,褚歸花了幾秒時間在右下方的角落找到了一段文字,巴掌大,標題是雙城漳懷縣醫院組建七人醫療小隊下鄉巡診。
作為巡診的開山人物,褚歸看見了自己的名字,田勇與張川則包含在了“等人”中。
看完三篇內容,褚歸稍稍有些意外,報道的文章肯定是縣里投的,他們做了利民的大事,領導們當然不會“默默無聞”,褚歸以為他們會把所有功勞歸到上級領導有功上,沒曾想竟然帶上了自己。
田勇跟人打聽過了,他向褚歸透露,上面之所以愿意帶他們,是因為郭書記出面幫褚歸說了話。
郭書記是孝子,褚歸替他母親治了白內障,作為報答,他為褚歸爭取了應有的榮譽。況且巡診是青山公社率先發起的,他一個公社書記,同樣有功。
表面上是幫褚歸,實際上亦是為自己籌謀。
此時褚歸注意到京市報紙的發行日期是三天前,褚正清習慣每日讀報紙,家里肯定看到了。褚歸眼前浮現出安書蘭拿著報紙夸他的模樣,心底的思念頃刻間如云海翻涌,難以抑制。
時間倒退三日,隆冬的京市寒風刺骨,戴著大棉帽的郵差將當日的報紙送到回春堂。韓永康拿到后院交給褚正清,等褚正清看過了,他再看。
“今天有啥新鮮事么?”安書蘭有點老花眼,報紙上的小字跟蒼蠅腿似的,瞅著忒費勁。
“我看看。”褚正清掃過標題,正要像往常一樣把有趣的念給老妻聽,視線落到右下方,雙城、漳懷、巡診幾個關鍵字立馬抓住了他的眼球。
褚歸在信中寫過巡診,褚正清一目十行地看完,將報紙往安書蘭身前一遞:“我們當歸上報紙了!”
褚正清指著褚歸的名字,報紙保持在安書蘭能看清的距離,安書蘭順著褚正清的手一瞅:“喲,真是當歸!”
安書蘭把報道詳細看了一遍,面上的笑容漸漸變成不解,巡診明明是褚歸的主意,他帶著田勇張川兩個十天巡完六個村,一路奔波勞累的,咋報紙幾個字就帶過了。
“攏共那么丁點大的報道,當歸能占幾個字不錯了。”褚正清清楚其中門道,對此表示理解,他看得比安書蘭更遠一些,漳懷的巡診上了報紙,興許用不了多久,上頭的指令便會下來了。
安書蘭把褚歸那行字看了無數遍,她把報紙一折,抻抻衣服往外走:“我給曉芳他們看看去!”
“哎,我還沒看完呢。”褚正清徒勞道,今兒這報紙他是要不回來了。
在回春堂內分享了一圈,安書蘭笑意盈盈地將報紙撫平,跟她的寶貝們放一塊,床頭柜的抽屜里,滿是跟褚歸有關的東西。
最底下是褚歸寫的第1篇以我的XX命名的作文,褚歸用稚嫩的筆跡寫著我的爺爺奶奶,安書蘭當時看得眼淚花花的。
保留多年的紙張染上歲月的黃,安書蘭嘆了口氣,默默在心底禱祝褚歸平安。
“這報紙能給我嗎?”褚歸壓了壓報紙,倒不是他想要,而是覺得賀岱岳應該會喜歡。
“當然能,我本來就是給你帶的。”田勇買了好幾份,自留一份、褚歸一份,其余的放在衛生所,那架勢恨不得拿漿糊貼衛生所大門的院墻上。
褚歸收了報紙,說起今日的正題。他在紙上畫了一個人體的輪廓,讓田勇一一標明穴位,不許有一絲一毫的偏差。
田勇臉上的笑刷一下沒了,三十好幾的人緊張得呼吸發緊,恍惚一朝回到最初學醫的時候,犯了錯被老師罵得狗血淋頭。
褚歸不會罵他,只是告訴他何時畫準穴位圖何時開始學針灸。
田勇抬手擦干額頭上的冷汗,忐忑地讓褚歸檢查。
人體穴位一共七百多個,醫用約四百個,讓田勇一周記全實屬強人所難,
因此褚歸降低了要求,
記下最重要的一百零八個要害穴便算他通過。
褚歸從小學,腦袋里有一副完整的穴位圖,由上至下掃過,他舒緩神情,田勇果真沒讓他失望。
田勇做事謹慎,張川有時發牢騷說他太較真了,褚歸不怕較真,人命關天的事,再小心都不為過。
學針灸先認穴,四百個醫用穴位聽著多,掌握了規律方法記起來遠沒想象中難。
人體經絡中有十二條主干,稱之為十二正經,分別連接十二個人體臟器,其上包含了三百多個穴位。理清經絡運行原理,沿走向記穴位,人體左右對稱,觸類旁通。
田勇茅塞頓開,之前背一百零八個要害穴有多痛苦,現在就有多舒爽,感覺自己成為針灸大師指日可待。
“頭維穴,主目痛、眼跳、頭痛……”褚歸從頭教起,他拿來鏡子,鏡面倒映出田勇的國字臉,他手上沒有頭顱模型,只能叫田勇對照自己了。
隨著教授內容的增加,田勇眼底的神采逐漸暗淡,針灸大師什么的,他這輩子估計沒指望了。
一直學到中午,賀岱岳收工,他招呼了一聲田醫生,田勇渙散的目光陡然聚焦,嘴里喃喃道:“真是一顆好腦袋啊。”
田醫生學傻了?賀岱岳滿臉莫名,疑惑地和褚歸交換了一個眼神。
“褚醫生,地倉穴,主面癱、面部痙攣。”田勇學癡了,一指戳到賀岱岳的嘴角右側。
賀岱岳抽了抽嘴角,拂去田勇的手指:“田醫生,我臉好得很。”
見此褚歸更改了教學計劃,把下午的內容挪到了下次,貪多嚼不爛,別一口把田勇撐壞了。
褚歸后來從曾所長他們的口中得知田勇那幾天學認穴位到了何種程度,衛生所每個人均被他指指點點過,開口少陽少陰閉口迎香四白,簡直走火入魔了。
中午賀岱岳下廚炒了五花肉,招待了田勇一頓。田勇帶來的是活雞活鴨,肥肥的一只老母雞,潘中菊摸著有蛋,舍不得殺了吃肉,解了綁腿的繩子單獨養在了后院,等它適應了再跟家里的雞一起散養。
鴨子是公鴨,吃過午飯潘中菊讓賀岱岳處理了,賀岱岳拎起嘎嘎叫的鴨子,估摸著有個六七斤,他一合計,向潘中菊提議干脆養到下周,到時候叫潘家舅舅他們來吃飯。
潘中菊的眼睛恢復兩個半月了,還沒請親戚們聚一聚呢。
賀岱岳說的十分有道理,潘中菊同意了:“那得早點通知你舅舅他們,叫他們提前安排好,全家人都來。”
“行,我明早跑一趟前進大隊跟他們講。”賀岱岳將殺鴨子的家伙事放歸原位,抓著鴨翅膀提到后院,“讓你多活一個星期。”
轉來轉去的,下午上工的哨又響了,賀岱岳一中午未進過臥房,自然沒看見褚歸放在床頭的報紙。等他發現上面的內容時,已是入夜洗漱后。
“當歸你上報紙了?”賀岱岳朝捏著報紙扭頭,“啥時候的事?”
“報紙上不有時間么,你自己看。”褚歸輕描淡寫道,手往近處挪了挪煤油燈。
褚歸摸透了賀岱岳的心思,他果然很喜歡,逐字逐句地看了兩遍,長臂一展抱住褚歸,叭叭在他臉上親了幾口:“我愛人真棒!”
自從上次褚歸說了“憑什么不能你是我媳婦”,賀岱岳私底下叫褚歸便成了“我愛人”,任褚歸怎么嫌棄他肉麻,他也不改!
第127章
“你明天上前進村繞道上一趟公社。”我愛人三字聽多了,褚歸形成了免疫力,“我爺爺他們應該看到報紙了,你幫我給他們發一封電報,叫他們三十一號上午十點到郵局等著,我想跟他們通電話。”
公社的郵局沒開通打電話的業務,褚歸得到縣城才能打通京市的長途電話,他走前記下了離回春堂最近的郵局的號碼,褚正清收到電報知道要上哪等。
“好。”賀岱岳一口答應,“到那天我陪你一起去。”
次日一早賀岱岳走小路到了前進大隊,潘大舅端著碗蹲在門檻上吃早飯,見了他連聲問他吃沒吃,沒吃進屋一塊吃點。
賀岱岳吃過了,潘大舅碗里盛的是紅薯飯,他家的條件在前進大隊算好的,紅薯與大米各占一半,條件差的幾乎是頓頓紅薯,遇到年節的日子方舍得吃大米。
今日逢集,賀岱岳等潘大舅吃完飯一道去了公社。賀岱岳雙肩背了個小背簍,原是常規大小,到他身上顯得跟孩子用的似的。
潘大舅要上供銷社買鐵釘,賀岱岳則趕著到郵局發電報,兩人在街口分開,各辦各的。
發電報通常是有急事,怕褚正清他們擔心,賀岱岳特意加了一句原因,褚歸是想他們了。來困山村小半年,褚歸未曾提過思念二字,但賀岱岳能體會到他偶爾流露出的情緒。
電報員鮮見有人把電報當信使的,他以為賀岱岳不懂,好意指導賀岱岳刪減一部分文字,僅保留必要的內容。
“不刪了直接發。”賀岱岳衣服里掏出一疊錢,“多少錢?”
原來是個有錢的,電報員數了字數,報出一個金額。
賀岱岳眼也不眨的付了錢,踩著集會的尾巴四處逛了圈,剃頭匠用剩余的熱水沖洗了刀具,賀岱岳走近,沖人喊了聲大爺。
“你來晚一步,我收攤了。”剃頭匠以為賀岱岳是來剪頭發的,“你這頭發等下場吧。”
鄉下人圖省事,尤其是男人,每次剪頭發皆往短了弄,沒什么比剃光頭維持時間更久的了,因此賀岱岳的頭發長度在剃頭匠眼里是該修理了。
賀岱岳的頭發半個月前剛讓禇歸剪過,他不是要剃頭,而是想買套剪頭發的工具,這種專業的東西供銷社沒有,得找剃頭匠討門道。
吃飯的家伙事剃頭匠肯定是不愿意賣的,看在賀岱岳態度誠懇且愿意付辛苦費的份上,他同意幫忙買一套。
城里剪發一次一毛到兩毛不等,剃頭匠挑著攤子,便宜的五分、貴的八分,價格較城里少一半,收的錢還得交一部分給公社,一場集會頂天能掙個三塊錢。賀岱岳承諾給他一塊錢做報酬,剃頭匠哪有不愿意的道理。
賀岱岳預付了五毛錢,剃頭匠是集會的老面孔了,認識他的人多,無需擔心他昧了錢消失。
剪發的掙的錢雖不多,但總強過種地,一塊錢跟飯碗孰輕孰重,剃頭匠心里清楚。
眼瞅著要散集了,擺攤的要么收攤要么半賣半送地處理,賀岱岳包圓了一個賣山貨
的小攤,山栗子、山核桃裝了半背簍。
“你買那么多山貨干什么?”禇歸很是疑惑,困山村的山里也有無數山貨產出,他們沒工夫進山采,雜物房里卻放了一堆。一部分是吳大娘等關系好的人家送的,另一部分是患者們聊表心意的謝禮。
秋日農務繁忙,山貨再好不能當飯吃,村里人偶爾抽空進山采一點,作為年節待客的零嘴,少有往外賣的。
“沒幾個錢,家里的留著吃,買的我收拾了給爺爺奶奶他們寄去。”賀岱岳自然地稱呼褚正清與安書蘭為爺爺奶奶,他取了一個簸箕,認真挑除了個頭小和有蟲眼的,端到院子里晾曬。
禇歸心下慚愧,賀岱岳想得周全,他一個親孫子竟忘了孝敬。
賀岱岳搬了凳子坐下敲挑剩的小山核桃,山林間無人管理的野貨,皮厚肉小,極為考驗耐心。山核桃殼硬,賀岱岳不敢用蠻力,唯恐連肉帶殼砸成一團渣。那么高大的一個人,小孩兒L般貓著手腳做起細致的活,莫名透著股笨拙的憨勁兒L。
“我來吧。”褚歸為賀岱岳別扭的姿勢感到難受,賀岱岳側身擋著不許插手,打發他去看信。
關于褚歸教田勇針灸的事褚正清專門寫了回信,他并非思想頑固的老古板,褚家亦無針灸術絕不可外傳的家規,所謂的未滿四十歲禁止收徒,不過是防止學藝不精者誤人子弟罷了。
褚歸的針灸水平如何褚正清心知肚明,他在信中讓褚歸放開了手去做,只是人心難測,對于傳承者的人品,褚歸務必要慎重考量。
褚正清的答復在褚歸的意料之中,看得入神之際,有什么東西觸碰到嘴唇,褚歸下意識張嘴,山核桃仁特有的香氣在齒間迸發。
“好吃嗎?”賀岱岳將相較完整的大塊核桃肉投喂給了褚歸,一塊接著一塊,看著褚歸漸漸鼓起的腮幫子,滿足感油然而生。
“好吃。”褚歸換了一邊嚼,山核桃富含油脂,果仁褐色的表皮微澀,賀岱岳嘗試過剝去表皮,結果以失敗告終,果仁弄得稀碎。
天麻擠到兩人中間,小鼻子嗅啊嗅的,發現不是它喜歡的,甩甩尾巴蹭了蹭褚歸的褲腳,在地上躺下滾了一圈。
褚歸的注意力被分散,視線落至天麻仰露的肚皮,神情一凜:“你又鉆灶了?”
天麻肚皮上赫然印著兩道發黃的燒痕,褚歸蹲下湊近,鼻尖聞到一股殘余的焦糊味,好懸沒燒到肉。
“肯定是挨著火鉗了。”燒痕邊緣筆直,除了火鉗賀岱岳想不到其他。
“不是拿東西擋住灶眼了嗎?”褚歸教訓地輕輕拍了下天麻的腦袋,“你可真是!”
天麻兩只耳朵猛地往后一耷,圓溜溜的眼睛由下至上望著禇歸,肥嘟嘟的貓臉上人性化地寫滿了心虛二字。
“我瞅瞅它把擋灶的石板怎么著了。”賀岱岳饒有興趣地起身,從天麻首次鉆灶孔到現在,他們先后用了箢篼、廢棄的菜板、磚頭三種阻攔物,天麻全能弄出空子鉆進去,第四次的石板是賀岱岳專門上采石山找的。
石
板約莫兩指厚,
表面平整,
略大灶眼,人搬動尚要費幾分力氣,按道理應該防得住天麻。
褚歸托著天麻跟在賀岱岳后面,衣服與天麻之間保持著十公分的距離,免得蹭一身灰。
原本擋在灶眼前的石板不知何時掉到了地面,邊緣處有新鮮的抓痕,賀岱岳訝然,莫非天麻是貓中大力士?
賀岱岳將石板放到灶沿上,自褚歸手中抱過天麻,捏著它前爪,讓它再演示一下作案過程。在褚歸懷里一動不動充當乖巧寵物的天麻瞬間扭身掙脫了賀岱岳的大掌,顛著四條腿跑了。
褚歸難以置信地盯著石板上的爪痕,一只貓真能有這么大的力氣?
“我大概知道了。”賀岱岳握住斜插在灶孔里的火鉗,“我媽早上做完飯沒取火鉗,石板直接壓上去了,翹了個角。”
賀岱岳一指戳倒晃動的石板,褚歸在他提到火鉗時便明白了,他高中學過物理,杠桿原理還是懂的。
天麻畢竟是只貓,石板放平它便無可奈何了,潘中菊心疼它受凍,連夜幫它的小窩加了層罩子。
罩子是潘中菊拼的碎布頭,用竹竿支撐,中間開條供天麻初入的縫。
初見變了樣的小窩,天麻踟躕著不敢往里進,潘中菊掀著門簾引導,僵持了一分鐘,天麻慢慢探了一只腳,直至沒入整個身體,潘中菊放下門簾,嘴里念叨著“這是你的新窩,以后睡里面”之類的話。
“你大舅他們來到時候我們做幾個菜?”潘中菊收好針線,賀岱岳提著洗腳水穿過堂屋,聞言在腦子里捋了下菜譜。
“酸蘿卜老鴨湯、泡椒鴨雜、蒜苗炒臘肉,把風干的兔子燒一只。”賀岱岳扒拉著家里的食材,“我再看看能不能找人弄條魚,另外炒兩三個素菜,夠了嗎?”
“夠了夠了。”不算鴨雜,加上魚整整四個葷菜,簡直比過年都豐盛了,潘中菊把天麻垂在窩邊的尾巴推進去,擺擺手叫賀岱岳跟褚歸泡完腳趕緊睡,別折騰太晚。
潘中菊說的折騰是指他倆夜里看書傷眼,賀岱岳應了聲好,心里默默惆悵,褚歸怕冷,到了冬天更加不熱衷與他親熱,賀岱岳已經當了幾夜的人形取暖器了。
賀岱岳起過重新盤個炕的念頭,可家里攏共兩間臥房,盤炕期間他們上哪睡是個問題。
冒著煙的熱水倒入洗腳盆,褚歸伸腳趾一點水面,燙得直往回縮。等開春天氣暖和就好了,賀岱岳深深地望了眼褚歸裸露的雙腳,等開了春就好了。
賀岱岳脫鞋下水,褚歸踩著盆沿,試探著把腳底落到賀岱岳的腳背上,一雙叫漸漸被熱水燙得通紅,暖意自腳底上涌,褚歸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快慰的嘆息。
“你莫招我。”賀岱岳狠狠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喉頭上下滾動,褚歸的嘆息撓得他心癢癢。
“呸!”褚歸踩了賀岱岳一腳,“滿腦子凈想著那事,擦腳的帕子遞我。”
賀岱岳拿了擦腳帕,沒有遞給褚歸,而是抬著他的腿幫他擦干了水跡:“我又沒動你,想想還不成嗎?”
褚歸沉默了片刻,
他自身需求不高,
確實無法對賀岱岳感同身受,他的視線從賀岱岳褲腰帶的雙耳結處飄過:“真那么想?”
“不用管它。”賀岱岳馬虎地擦了兩下腳,“我去倒洗腳水。”
褚歸在被窩外側躺下,待賀岱岳倒了水回來,他才往里挪,一手拿出賀岱岳提前埋的灌滿了熱水的輸液瓶。
冰涼的床單沾染了褚歸身上的溫度,賀岱岳脫了外裳吹吹燈上床,抱緊褚歸繼續履行他人形取暖器的職責。
賀岱岳說不用管,褚歸便真撒手了,他其實也不是真完全讓賀岱岳素著。一個冬天好歹有幾個月,他無所謂,賀岱岳不行,兩人的頻率大概一周兩到三次,沒之前頻繁,但賀岱岳勉強能接受。
到了宴客的周日,大伯娘早早過來幫忙,賀岱岳準備的食材擺了一案板,木盆里六斤重的大草魚悠悠游動,天麻聞到魚腥味,一直蹲守在側。
困山村沒養魚的條件,草魚是賀岱岳上有魚塘的鄰隊買的,昨天一路提回家,天麻幾乎饞瘋了。
鍋里咕嘟著洗凈的臘肉,為了保存,臘肉腌制時放了大量的鹽,不煮透的話咸得根本沒法吃。
賀岱岳磨了刀,捉了草魚到后院殺,離了水的草魚不停地掙扎,他一刀背敲下,整條魚立馬不動彈了,天麻圍著賀岱岳討食,腦袋挨啊蹭的,一個勁地喵喵叫。
“為了一口吃的,瞧把你急得。”賀岱岳快速摘了魚鰓扔到喂貓的碗里,“吃吧。”
沒了天麻礙手礙腳,賀岱岳利落地刮鱗切段,六斤草魚處理完了裝了一大盆,再添些配菜,至少能盛出四斗碗。
田勇送的鴨子在爐子里燉上了,賀岱岳清晨宰的,鴨血和白菜葉煮了湯配早飯。
潘大舅和潘二舅十點多到的,一人領了兩個孫子孫女,大的九歲小的七歲。
“舅媽他們怎么沒來?”賀岱岳給兩個舅舅倒了茶,叫孩子們跟賀聰一起去玩。
“他們走不開。”潘大舅潘二舅均是一大家子人,哪能全來,遂他們嘴上應了賀岱岳的邀請,實際就來了幾個人做代表。
“大哥二哥你們真是的,我按三桌人備的菜,嫂子他們不來那么多菜給誰吃去?”潘中菊無奈道,潘舅舅他們總是這樣!
潘大舅他們一人提了十個雞蛋和半斤冰糖,潘中菊接了放到里屋,給孩子們抓了把奶糖。
賀岱岳從京市買的奶糖,潘中菊攢著沒吃,奶糖微微融化了,幾個小孩含著奶糖舔糖紙,舔完糖紙嗦手指頭,看得褚歸眉心直跳,恨不得一個個捉著他們洗手。
賀聰是唯一講究了衛生的,他把糖紙對折揣到荷包里,問潘家的四個小孩:“你們要看小貓嗎?”
“要!”潘二舅的孫女果斷舉手,“小貓在哪?”
褚歸揉揉眉心,將小孩舔手指的一幕從腦海中驅除:“小貓可能在窩里睡覺,你們小心,注意別讓它撓了。”
幾個小孩齊齊應下,有了溫暖的小窩,天麻愈發不愛動彈了,一天二十四小時有
超過一半的時間都在里面睡覺,吃完魚鰓又躺下了。面對賀聰的逗弄,它懶洋洋地掀開眼皮,然后閉上,接著自己睡自己的。
賀聰不覺得失落,他摸摸天麻的腦袋,沖小伙伴們比了個噓的手勢,示意大家到外面玩,別吵著貓貓睡覺。
小孩子們很容易打成一片,看過貓,賀聰領著群孩子向褚歸請示,他們想瞧瞧小馬駒。
“看可以,不能靠太近拿手摸。”
首烏盡管溫順,依然有動物的天性,存在應激的風險,褚歸叮嚀了幾句,放心讓賀聰帶著他們去了后院。
馬棚圍欄做得高,以他們的個頭開不了圍欄,只要不傻乎乎的把手伸馬嘴里,百分百不會出事。
賀聰十分靠譜地監督著小伙伴們,小馬駒能看不能摸,小孩們很快失去了興趣,扒著廚房的門框探頭探腦,賀岱岳一人分了一塊炸魚。
潘中菊在堂屋陪著潘舅舅他們說話,隨著廚房的香味越來越濃郁,潘大舅短暫地丟了魂:“岱岳做什么呢這么香?”
“估計是紅燒魚吧。”潘中菊知道今天的菜單,“褚歸二師兄媳婦寫的食譜,她家里祖上是黃帝的御廚,光是配料就十幾種,可講究了。”
御廚二字拉高了潘大舅的期待,他沒心思聊天了,背著手上廚房看賀岱岳到底是怎么做的。
潘大舅來遲了片刻,錯過了賀岱岳放作料的過程,炒香的各種作料混作一起,不斷散發著誘人的香氣,辣椒與花椒的辛麻氣息刺激著鼻腔,潘大舅話未出口,先打了一串的噴嚏。
熱水入鍋燒至沸騰,賀岱岳倒下炸得金黃的魚塊,炸魚的油是大伯娘親眼看著賀岱岳放的,她問了數次會不會太多了,賀岱岳每回都說不多,鍋鏟連挖了五大鏟。
那么多油那么多作料,做出來能不好吃么。
炸熟的魚塊吸收了料汁表面變得軟塌塌的,賀岱岳出鍋時撒了一把蔥花,潘大舅上前兩步:“我來端。”
紅燒魚出鍋,賀岱岳馬不停蹄地炒了臘肉與素菜,潘中菊張羅著大家伙開飯,賀大伯一家是來全了的,一張八仙桌顯然擠不下,賀代光扛來了自家吃飯的桌子,堂屋寬敞,兩張桌子輕松擺下。
賀家二老坐了上首,賀大伯夫妻在左,兩位潘舅舅在右,下首是賀岱岳與褚歸,潘中菊讓賀岱岳招待好長輩們,自己跟賀代光兩口子坐到了孩子們那桌。
“吃,你們快吃。”賀爺爺動了,潘舅舅他們方舉起筷子,潘大舅直奔香得他流口水的紅燒魚,迫不及待地吃進嘴里,頓時瞪大了眼睛。
兩桌人包含了老人、小孩、孕婦以及不能吃辣的褚歸,賀岱岳減少了辣椒的用量,紅燒魚吃著遠沒聞著重口,不過味道絕對是沒得說的。
“岱岳的手藝真了不得,我這輩子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菜!”潘大舅連吃了幾口,終于放慢了進食的速度,咽下嘴里的飯菜沖著賀岱岳一頓狂夸。
隔壁桌的賀代光點頭附和,他夾了兩塊魚腹肉抽掉大刺,一塊給媳婦劉盼娣,一塊給兒L子賀聰。小孩們吃得頭也不抬
狼吞虎咽的模樣仿佛多年未吃過飽飯。
劉盼娣懷孕六個多月了,
圓滾滾的肚子隆起,褚歸幫她坐穩了胎,如今能跟正常孕婦一樣活動,賀代光不讓她上工,每日在家做些掃地做飯之類的輕省活計。
潘中菊同賀代光一左一右護著劉盼娣,時不時替她夾點菜,小孩們的筷子在桌上飛快地伸來伸去,要不是賀岱岳做的量大,他們估計能為搶菜打起來。
“很好吃。”褚歸對賀岱岳笑道,短短三個字勝過了潘大舅他們所有人的認可。
“嗯。”賀岱岳挺挺腰背,被夸得紅光滿面,趁桌上的人專心吃飯,碰了碰褚歸的手背。
“慢些吃,吃飽,別拘禮。”潘中菊轉身朝后桌招呼,見潘大舅碗里的飯到了底,“岱岳給大舅盛飯。”
賀岱岳擱了筷子,把一桌人的飯碗添滿,重新坐下時發現碗里多了塊鴨腿肉,不用猜,肯定是褚歸幫他夾的。
褚歸目不斜視,假裝什么都沒干,賀岱岳美滋滋地吃了鴨腿肉,燉了一上午的鴨肉肉質酥軟,酸蘿卜的酸正好中和了鴨肉的油膩與腥膻。
因為飯菜過于好吃,整個吃飯的過程基本沒怎么說話,小孩們個個撐得直打嗝,大人們調動了自制力稍稍把持住了,仍滿足得半天不想動彈。
潘中菊和大伯娘進廚房刷碗,潘大舅的孫子哼哼唧唧的喊肚子疼,褚歸一摸脈,果然是脹著了。
小孩們各有不同程度的積食,褚歸臨時配了副消食湯,用煎藥的罐子熬了,讓他們一人喝了半碗。
“晚上給他們吃點清淡的,小孩子一下吃多了大魚大肉不好消化。”褚歸另抓了一副藥,小孩的腸胃弱,猛然沾了大量的油葷不加以預防恐怕會拉肚子。
“聽到沒,醫生說的晚上必須吃清淡點。”潘大舅拉著孫子的手,“等下回家莫跟我鬧著要吃肉了。”
剛吃飽的孩子舔了舔嘴唇,消食湯緩解了他的腹痛,好了傷疤忘了疼他表示如果能回回吃到賀表叔做的肉,他愿意肚子疼。
“你好意思講!”潘大舅沒好氣地拍了孫子一巴掌,上別人家做客撐到肚子痛,說出去簡直招人笑話。
小孩哪管什么笑話不笑話的,臉皮能有肉重要?
大人們被逗笑,潘中菊打趣小孩,叫他干脆留下來住家里,天天吃賀岱岳做的飯。
“真的嗎?”小孩一臉驚喜,儼然是把潘中菊的玩笑聽心里去了。
眾人又是一通笑,潘大舅牽著孫子一拽:“你想得倒美。小妹,時候不早了,我們差不多該走了。”
冬日天黑得早,孩子小,不能走夜路,于是潘中菊沒留客,拎了兩個飯盒強行塞給潘大舅他們,里面裝的是中午的幾樣葷菜,拿回去給家里其他人嘗個味。
“連吃帶拿的……”賀岱岳做的菜味道太好,潘大舅猶猶豫豫的,終是沒舍得拒絕。
潘中菊一路把他們送到村口:“路上當心,空了隨時過來玩。”
“好。”潘大舅讓孩子們說了再見,“小妹你別送了,回吧。”!
第128章
宴完客的第二天是褚歸與家中約定通電話的日期,凌晨的天空泛著幽暗的青色,星影稀疏不見月光,空氣倒是干燥的,看來今日無雨。
寒意滲骨,賀岱岳昨夜在衣柜里翻找出了棉帽和耳捂子,全是部隊發的,北方的冬天氣溫低至零下,凍掉耳朵并非夸張的比喻而是事實。
賀岱岳頭圍大,褚歸戴著他的帽子直接蓋住了眉眼,他仰著頭往上扯了一下,腦袋一動,眼前又黑了,耳捂子亦是如此,賀岱岳用線纏了兩圈進行固定,瞧著丑是丑了點,但暖和。
寒風刮得褚歸臉頰生疼,口鼻間呼出的氣凝成白霧,他一手揣在兜里,一手被賀岱岳整個握住。翻山越嶺到了公社,天際隱約透亮,賀岱岳借來牛車,坐上車轅,讓褚歸靠著他瞇一會兒。
“嗯。”褚歸打了個哈欠,反穿上賀岱岳額外帶的綠大衣,后背貼著賀岱岳,半點不覺得冷。
牛車晃晃悠悠地上路,褚歸閉著眼睡了過去,賀岱岳眼睛看著前方,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身后,不時回頭看看褚歸有沒有被風吹著。
縣城逢十的大集昨天剛過,道上空蕩蕩的,賀岱岳耳中只有老牛踏蹄車輪轉動的聲音。臨近縣城,他停住牛車,提前叫醒褚歸。
褚歸做了一個短暫的夢,正和安書蘭親親熱熱地說著話呢,臉頰突然傳來粗糙的觸感,他迷迷糊糊地睜眼,身下是牛車的硬木板,周圍冬季荒涼的田野連著山。褚歸悵然若失,接過賀岱岳擰開蓋子的水壺喝了一口:“我們到了?”
“嗯,你下來活動活動,別急著脫衣服。”賀岱岳替褚歸拉著綠大衣的領子,人初醒時最易受涼,得緩著來。
褚歸下牛車跺了跺腳,跟賀岱岳在道邊站了會兒:“我好了。”
進城存了牛車,賀岱岳將褚歸脫下的綠大衣搭在手臂上,二人直奔郵電局,他們四點半從家里出發,預留了一個半小時的排隊時間。
等待打電話的人比褚歸想象的多,他疾步走到隊伍的末尾,賀岱岳則找了工作人員替褚歸詢問前面需要排多久。
“那我哪能知道,有的人打電話快有的人打電話慢。”工作人員隨口道,“等吧,等前面的打完了自然到你們了。”
賀岱岳聽了一通廢話,不再浪費功夫,自己在一旁觀察了片刻,電話按分鐘計費,雖說不必像電報那樣惜字如金,但大多數人依然嚴格控制著時間,事先默默組織好語言,電話接通盡量在一分鐘之內說完,若不小心超了時,便只有半心疼半高興地多說兩句,極少有超過兩分鐘。
“估計一個小時左右能到我們。”賀岱岳回到褚歸身邊,此刻后面新增了幾人,排倒數的男人以為賀岱岳插隊,張了張嘴又閉上了,雙方力量懸殊,他不敢開口。
見賀岱岳和褚歸交談,意識到他們是一起的,男人若無其事的咳嗽了一聲,佯裝欣賞風景般地移開了視線。
“我來排,你去吃點東西。”賀岱岳與褚歸交換位置,“錢和票拿好。”
國營飯館離郵
電局不遠,
褚歸踩著早飯供應時間的尾巴要了碗骨湯面,
熬得奶白的大骨湯浮著一層漂亮的油花,熱乎乎的湯面下肚,整個人瞬間從頭暖到腳。
褚歸吹著燙嘴的面條加快進食速度,放了筷子讓師傅幫賀岱岳煮了碗雜醬面:“我朋友在郵電局排隊,馬上過來,他長得很高大,你們保管不會認錯的。”
“叫你朋友快點啊,面條擱時間長了坨掉可不怪我。”許是看褚歸面善穿著得體,服務員答應了他的請求。
道了謝,褚歸匆匆跑向賀岱岳:“我給你要了碗雜醬面,你趕緊去吃。”
與此同時,安書蘭一路催促著褚正清到了郵電局,看到里面烏泱泱的人群,安書蘭站定:“看吧,我說得早點來,你非不信。”
京市的風更加凜冽,白茫茫的雪花漫天飛舞,褚正清的眉毛上凝了一層冰,他拿出帕子給安書蘭擦了擦頭發上的雪花,語調不急不緩:“放心,現在才九點,來得及的。”
他們是接電話,與打電話的不同,無需排隊,注意著電話員喊名字就是。
收到賀岱岳代發的電報那天,安書蘭喜極而泣,此后天天念叨著,度日如年地熬到今天。她早早起了,穿上特意準備的衣裳,似乎不是去接電話而是接人。
來不及擦的雪花融化成水,安書蘭拍拍衣擺,強迫癥似的把褚正清的領子理順。
褚正清由著老妻擺弄,褚歸離家數月,他心里何嘗不激動,只是沒表現出來罷了。
隊伍逐漸縮短,九點半時輪到褚歸,距約定的時間尚有半小時,褚歸毫不猶豫地坐到了電話機前,他以他對二老的了解,他們此刻指定在郵電局候著了。
“往哪打?”撥號員拿起聽筒,褚歸報了京市,經過層層轉接,數分鐘后終于聽到了接通的訊號聲。
“褚正清——”
“來了!”翹首以盼的安書蘭唰地動了,拉著褚正清穿過人群,靈活的身形看不出丁點上了年紀的影子。
“小心些,待會兒摔著了。”褚正清穩著步伐,另一只手為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電話員將聽筒遞給安書蘭,指導了她正確的使用方法,安書蘭稍稍偏著頭,好讓聽筒里的聲傳到褚正清耳朵里。
“奶奶?”電話那頭,褚歸試探地出聲。
在電流的轉換中,褚歸的聲音有些許失真,但其中的熟悉感仍令安書蘭紅了眼眶,她嗓音中帶了哽咽:“哎,當歸,是奶奶,奶奶在。”
褚歸的鼻頭猝然一酸,喉嚨里如同堵了團棉花,他深深吸了口氣,忍下淚意:“奶奶,爺爺在你邊上嗎,你們最近身體怎么樣?”
“在邊上,我們身體好著呢。”安書蘭把話筒換了個方向,“當歸叫你。”
“當歸。”褚正清的聲音泄露了一絲急切,“你在那邊一切都好嗎?”
“爺爺。”褚歸握著聽筒的手緊了緊,“你放心,我一切都好。”
語罷,耳邊換回了安書蘭的聲音,電話是兩頭收錢,打電話與接電話均要付費,安
書蘭不在乎這點小錢,她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通,說她和褚正清無病無痛,說回春堂的眾人如何如何,總之家里有韓永康他們在,褚歸不用擔心。
末了安書蘭交代褚歸在外餓了要記得吃飯、天冷了要記得穿衣,缺什么盡管往家里寫信,千萬要照顧好自己。
“岱岳把我照顧得很好。”褚歸看了一眼賀岱岳,眼角眉梢皆是笑,他舉高聽筒,賀岱岳會意低下頭:“奶奶,我是小賀,我幫當歸作證,他沒騙您。”
“哎!小賀啊,謝謝你照顧我們當歸了。”安書蘭捏著手帕拭淚,“當歸他老是報喜不報憂,麻煩你幫我多費費心。”
跟賀岱岳聊完,安書蘭依依不舍地起身:“老頭子你來說吧。”
獲得了電話使用權的褚正清沉默了幾秒,一時不知該說什么,他向來不是言語豐富的人,以往與褚歸相處除了討論中醫相關基本沒有其余的內容。
“巡診的事你做得很好。”褚正清找到了話題,“漳懷的報道引起了上面的重視,已經在著手安排全國推廣了,后面的進展我寫信告訴你。”
安書蘭耐著性子聽爺孫倆談了兩分鐘,褚正清安靜地望向她:“你還有什么要跟當歸講的嗎?”
安書蘭的眼眶有重新泛淚的趨勢:“再過幾天臘月了,你問問當歸今年過年回不回。”
褚正清轉述了安書蘭的話,褚歸呼吸一滯:“過年啊,我不太確定,到時候確定了給你們發電報。”
褚歸藏住心底的失落,褚正清老兩口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賀岱岳瞧得分明,他輕輕按住褚歸的肩膀悄聲安慰。
“實在回不來也沒事的,奶奶理解。”他們占用電話的時間太長,受到了工作人員的催促,安書蘭點頭示意明白了,“行吧,今天就到這兒,奶奶掛了,你照顧好自己啊。小賀再見。”
“嗯,奶奶再見,爺爺再見。”褚歸與賀岱岳異口同聲道,聽筒咔噠落下,撥號員統計了時間,好家伙竟然打了二十八分鐘。
后面的人早等得不耐煩了,真是錢多了燒的。
褚歸付了一大筆電話費,感嘆了一句打電話的錢如果拿來買肉,得夠他們吃一個星期了。
賀岱岳護著他出了郵電局,恰恰十點整:“回公社還是在縣城逛逛?”
“來都來了,我們上供銷社轉轉去。”褚歸整理好了情緒,“下個月張川要調到縣衛生院了,我打算選個東西送他,你幫我一塊看看。”
調走張川,縣衛生院分配了一個具備行醫資格的技術員到公社衛生所補位,水平當然沒法跟張川相提并論,田勇和褚歸提起此事時愁眉苦臉的,張川一走,落到他身上的擔子必然加重。
因此褚歸挑了兩支鋼筆,一支送張川贈別,一支給田勇慰問。
另外賀聰他們即將放寒假,褚歸沒忘他之前的承諾,順道買了一堆做獎品的文具。他早打定了主意,無論小孩們成績進步如何,全部有份。
買完文具,褚歸接下來在供銷社漫無目的地瞎轉,服裝區和副食品區永遠人滿為患,斑駁的氣味裹著嘈雜聲襲來,褚歸立即調轉了腳步。
“等等。”褚歸走哪跟哪的賀岱岳放下了裝文具的袋子,“我上服裝區買個東西,很快回來。”!
第129章
褚歸在原地守著文具袋子,望著賀岱岳朝服裝區走去,他個頭高,始終未曾脫離褚歸的視線,但供銷社的售貨員被人擋著,褚歸僅能看見賀岱岳肩膀以上,不知道他具體買了什么。
賀岱岳很快買好了,褚歸的目光落到他手上,見到他拿著的東西心下一暖,原來是給他買帽子去了。
“縣城的供銷社沒有耳捂子,回頭讓我媽幫你縫一個。”賀岱岳把新帽子替褚歸戴上,略作調整,欣賞地點了點頭,他方才一眼掃到了柜臺里的棉帽,感覺褚歸戴著應該會很好看,果不其然。
棉帽是雷鋒帽的樣式,兩側帶繩的護耳綁在頭頂,需要時可以放下來,此時在褚歸頭上是綁著的,絲毫不顯土氣,帽子下面是褚歸俊秀含笑的五官,賀岱岳不禁聯想到了部隊里的文藝兵。
取下的大帽子賀岱岳也不戴,勾著帽繩拎在手上,漳懷的冬天對他而言沒什么威力,戴著帽子反倒熱得冒汗。
褚歸早上戴帽子是由于出發時寒氣太重,這會兒外面太陽明晃晃的,他走了幾步實在扛不住,摘下帽子,脫掉了身上的夾襖。
晴朗的冬日是暖洋洋的,脫了夾襖褚歸一身輕松,本白色的毛衣柔軟地貼著他的身形,里面還有一件秋衣,倒是完全不會冷。
兩人到國營飯店吃了午飯,賀岱岳取了牛車,載著褚歸回了公社,返程褚歸沒再睡覺,同賀岱岳聊了一路。
褚正清說漳懷的報道引起了重視從而有了全國巡診的推廣,其實不然,在此之前上面已出臺了許多方案讓各級醫院組織醫療小組下鄉。按上輩子的發展,沒有漳懷的環節,巡回醫療隊下基層的報告同樣會在下個月得到批轉。
漳懷的巡診之所以能上京市的報紙,不過是因為他是由下至上的,領先于其他城市的由上至下,進一步推動了專家醫療隊的組建。
上輩子褚正清去世,回春堂上下一片愁云慘霧,褚歸三師兄弟無暇參與醫療隊,此事后來成為了扣在褚歸頭上的一項罪證,因此關于巡診的各項時間點與細節褚歸記得特別清楚。
“我爺爺絕對報名了。”褚歸語氣篤定,褚正清鐵了心要做的事,回春堂沒人能勸得住。
褚正清身體硬朗,有專家醫療隊,褚歸并不擔心他的安全問題,他在電話里只字不提,褚歸猜他是在等最終的名單。
“那你過年怕是得回去一趟。”賀岱岳反應很快,醫療隊即將下基層,褚正清今年大概率是無法在家過了,韓永康他們畢竟只是徒弟,在安書蘭心中的分量加起來也比不過褚正清和褚歸任意一人。
大過年的,爺孫倆總得有一個在安書蘭身邊陪著。
“對,等最終名單出來吧,左右是這兩天的事,我收到爺爺的信再買車票。”褚歸抓了抓手邊的帽子,“興許上面考慮到我爺爺的年紀,把他從名單上劃了呢。”
褚歸故作無所謂,但他跟賀岱岳都清楚,褚正清不在名單上的概率約等于零。以褚正清的性子,最終名單上若是沒他,他估計會沖到
衛生部去讓他們把名字加上。
作為中醫界內的泰斗人物,非原則性問題,衛生部的人真沒幾個敢跟他對著干。
褚歸回家過年意味著他將于賀岱岳短暫分別,兩人默契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還了牛車,褚歸前往衛生所,他來得巧,張川的調動文件剛剛送到,十號臘月初一正式去縣衛生院報道。
褚歸道了聲恭喜,拿出鋼筆遞給張川:“祝你前程似錦。”
“謝謝,謝謝褚醫生!”張川喜出望外,他珍重地收下鋼筆緊緊握在手里,“褚醫生,我明天在國營飯館請大家吃飯,請你務必賞光。”
按張川對褚歸的感激,至少得在縣城的國營飯店辦一桌才配,奈何交通不便,綜合恒量之下,公社的飯館反倒更合適。
“好,我一定來。”褚歸變魔術似的掏出第二支鋼筆,田勇在一旁巴巴地看著,簡直羨慕得眼珠子要掉下來了。
“居然有我的份嗎?”田勇眨眨眼,如獲至寶,“謝謝褚醫生!”
交談中衛生所進了新的病人,見到褚歸他一臉驚喜:“褚醫生在啊,褚醫生勞煩你給我看看,我口瘡反反復復長一個多月了。”
“褚醫生今天不上班,我來幫你看吧。”張川即將調動,在衛生所的日子待一天少一天,接診起病人那是相當的積極。
可是病人不樂意,有褚歸在,其他醫生全入不了他的眼。
“稍等,我洗個手。”褚歸一秒切換了行醫狀態,田勇熟練地為他打下手,張川楞了一下,沒找到插手的余地。
張川說不上是惆悵或是后悔,自己與田勇,終歸是不一樣了。
洗凈手,褚歸坐下為病人診脈,隨后細細詢問他口瘡的癥狀,口瘡屬于常見病,勞累過度、飲酒過多以及食辛辣上火皆會引發口瘡,另外一種情況則是咀嚼時不小心咬到,傷口發炎潰爛,基本上每個人都經歷過,包括褚歸自己。
一般口瘡痛上幾天自然痊愈,用不著在意,據病人自述,他當初就是這么想的,結果越長越厲害,舌頭、上下嘴唇內側甚至到喉嚨,痛得像火燒,鬧得他飯吃不好覺睡不著,把他難受慘了。
病人邊說邊痛得吸氣,什么清火的金錢草、梔子果啥的他全找來煎水喝過了,通通沒用。
“好了好了,你少說兩句吧。”田勇看褚歸在寫方子了,連忙叫病人停下,那一嘴的瘡,瞧得他肉疼。
褚歸臨時接了病人,賀岱岳無事可做,索性去了后廚,徐師傅尚未下班,正收拾著中午用過的灶臺。
“小賀來了。”徐師傅扔了抹布招呼道,“咋樣,我那做豆腐的法子你用了嗎?”
“最近忙,過兩天空了我泡點豆子試試。我前段時間用你給的面引子蒸了回包子,蒸得又松又軟。”做豆腐不是三五十分鐘能完成的,泡豆子、磨豆子、濾豆漿、煮豆漿、點豆腐,過程極其繁瑣,賀岱岳幾次起了做豆腐的念頭,均被別的事打斷了。
“那挺好。”徐師傅笑呵呵的,“你們家腌豆腐乳沒?
腌了,我媽做了一壇子豆腐乳一壇子豆豉。腌豆腐乳做豆豉算是村里家家戶戶的老傳統,潘中菊的手藝是從娘家學的,賀岱岳最喜歡吃她做的豆腐乳,一塊能下兩碗毛干飯。 ?,?**
上個月底潘中菊買了一板老豆腐,切成麻將大小的塊,碼在濕布上用稻草蓋得嚴嚴實實的,發了七八天,豆腐長滿了白毛。
做豆腐乳不能沾半點油和生水,否則會長蟲,潘中菊一向細致,豆腐上的菌絲潔白細密,在高度白酒里滾一圈,裹上調配的辣椒面,普通腐乳便成了。
潘中菊做的腐乳在此基礎上加了一張萵筍葉,曬蔫的萵筍葉大片的卷兩塊豆腐,小片的卷一塊,賀岱岳吃慣了卷萵筍葉的豆腐乳,覺得表面的萵筍葉比里層的豆腐更有滋味。
豆豉是和豆腐乳同期做的,步驟相對簡單,煮豆子,發酵,拌鹽晾曬即可裝壇。賀岱岳眼睛看會了,但沒實踐的機會,潘中菊老說他沾了手豆子要壞。
“改天我給你帶兩罐我做的豆腐乳你拿回家嘗嘗。”徐師傅惦記著賀岱岳一手打獵的好本事,他謹慎地看了看周圍,湊近賀岱岳,“你下次進山啥時候?”
徐師傅神神秘秘的,仿佛他說的不是進山而是啥投機倒把的事,賀岱岳受他影響,小聲道:“可能過兩天吧,你要野雞?”
被猜中了心思的徐師傅難為情地搓了搓手:“你上回給的兩只野雞我一只送了大舅子,一只燉了干菌,那叫一個香。我不白拿你的,我買,多少錢隨你開。”
自從喝了野雞湯,徐師傅一直念念不忘,賀岱岳答應得干脆,野雞肉柴得慌,湯香是香,但遠不至于到徐師傅形容的那樣,不如賣了錢買其他的。
“你要幾只?”賀岱岳說出了徐師傅要多少有多少的氣勢,“野兔啥的要么?”
“要,你有多少我要多少。”徐師傅是舍得為吃花錢的人,他兒子女兒早已成家,媳婦去世幾年,他一個月的工資加上兒女的孝敬,荷包寬裕得很。
徐師傅人脈廣,他自有辦法消化,賀岱岳沒問他要那么多怎么處理,徐師傅全收了倒省得他去縣城找上輩子跟他做生意的人了。
縣城路途遙遠,投機倒把抓到了可是要坐牢的,賀岱岳上輩子沒出事全靠他自身反偵察能力強跑得快,如今有了更穩妥的選擇,他當然不愿冒險。
兩人悄悄商定了細節,徐師傅告訴了賀岱岳他家的住址,日后打了野雞野兔往那送,他早晚都在。
賀岱岳耽擱了片晌,褚歸接診了兩個病人,前腳走了患口瘡的,后腳來了偏頭痛的,田勇忙讓人喊了賀岱岳,褚歸繼續待著該沒完沒了了。
褚歸領了田勇的好意,同賀岱岳離開了衛生所。
到家時大門落著鎖,賀岱岳掏鑰匙開了門,天麻聞聲從窩里鉆出來。賀岱岳房前屋后看了一圈,發現家里少了一個大背簍、一把竹耙和墻上的彎刀。
潘中菊趁著天晴上山撈柴去了,后院曬了一地。春種秋收冬藏,繁忙的農事節奏在冬季得以舒緩,地里的活輕了,村里人見天地往山里跑。
今日雖是陽歷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但鄉里人仍多用陰歷,不怎么在乎陽歷的年份變更。!
第130章
賀岱岳上老院子找楊桂平商量進山的事宜,褚歸牽了首烏出門放風,路上碰到了跟吳大娘結伴的潘中菊,兩人背著高聳的柴火,彎腰曲背,面上有說有笑的。
“當歸你和岱岳回來啦。”潘中菊暫停腳步,“電話打通了嗎?”
“打通了。”褚歸調轉馬頭,“伯母你找個地歇歇,我來背。”
“不用不用,我背得動。”潘中菊雙手抓著肩繩,“就剩幾步路了,電話具體長啥樣?真的你說啥對面馬上能聽到嗎?”
村里多數人從來沒見過電話,吳大娘的好奇心賽過潘中菊,聽到潘中菊問,她連忙讓禇歸先別說,等她回家放了柴火一起聽。
吳大娘把背簍摔到屋檐下,擰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汗,顧不得換衣服,邊拍著身上的柴火渣邊趕去潘中菊那。
潘中菊擺好椅子,中間的凳子擱了裝滿茶水的搪瓷杯,吳大娘坐下一口氣干了大半:“行了,褚醫生你講吧。”
禇歸失笑,握筆在紙上畫了個電話的簡易圖,向她們介紹部件名稱與相應的用途,吳大娘兩眼放光,感覺自己學會打電話了。
原來電話長這樣,打電話似乎挺簡單的嘛。
“電話是實時傳播的,跟我們面對面說話幾乎沒什么區別,只是聲音聽著稍微有點變化。”禇歸講得口干舌燥,吳大娘聽得意猶未盡,發明電話的人腦子到底是咋長的?
吳大娘還問了通話的原理,褚歸解釋了,兩個中年婦女滿臉茫然,沒上過學的她們聽不懂一個字。
“哪天你們上縣城可以進郵電局打一個。”一分鐘花不了幾個錢,開開眼界,褚歸覺得是值當的。
“算了算了。”潘中菊連連搖頭,肢體動作中表現了對新事物的忌憚,“我們又沒啥打電話的對象。”
寫信、發電報、打電話,沒有進行的對象,所以算了,所以新事物對他們而言永遠是新事物。
吳大娘喜歡湊熱鬧,她曾經一個人去公社的郵電局轉悠,看別人寄信、發電報,她生在青山公社,長在青山公社,她沒有能寫信的人,她也從未收到過信。
“誰規定打電話一定要有人接了?”褚歸鼓勵道,“實在不行你以后給我打,我一準接。”
總有一天我要摸摸電話這稀罕玩意兒,吳大娘心想,她五十幾的歲人了,再不多看看,一輩子豈不白活了么。
她不能白活!
吳大娘死水一般的腦海忽然涌起了波濤,她恍惚地眨了眨眼,屋外的山依舊是山,天依舊是天,但似乎有什么不一樣了。
白色紙張上的黑色圖案在吳大娘心中承載了新的意義,她向褚歸討了他畫的電話,滿意地收到荷包里。
吳大娘哼著年輕時在集會上學的調子回了家,渾然不覺自己跑了調。進屋后她犯起了難,偌大的房間找不到一個能放電話的妥帖地方。
壓箱底吧,她沒法時時看見,擱明面上怕弄臟,放枕頭底下又會皺。
吳大娘翻箱倒柜剎那間福至心靈,她決定了,把電話釘墻上!
說干就干,吳大娘拿了兩根鐵釘,一根穿過電話哐哐砸進墻里,一根釘在電話上面兩厘米處,留一小截掛擋灰布。
大功告成,吳大娘看著自己的成果,如同做了件什么了不得的事。
墻上與電話比鄰的是一張前年的畫報,當時村里評先進家庭,吳大娘家以一騎絕塵的優勢當選,村里發了一張畫報與一個印有先進家庭四字的搪瓷盆。
畫報原是掛在堂屋的,過了一年多邊緣破了一角,吳大娘不愿意丟,挪到了自己屋里。
一年一度的評先進是關乎全村利益的大事,楊桂平心情前所未有的輕松,困山村雖然地少人窮,但村民們安分守己,上交的公糧保質保量,有褚歸與賀岱岳的加持,楊桂平對困山村評上先進抱了很大的希望。
往年前進大隊是先進大隊的種子選手,十次先進前進大隊能占七次,今年他們出了命案,至少兩年內別想評先進了。
“可惜褚醫生沒落戶我們困山村,不然先進個人非他莫屬。”楊桂平遺憾道,先進個人,多光榮的稱呼。
他不在乎這些。?”賀岱岳了解褚歸,他做任何事從不是為了什么名譽與光榮,“進山的事麻煩楊叔你費心了。”
村里大幾十個青壯年,全帶著進山顯然不現實,賀岱岳請楊桂平先通知下去,有意者到村委處報名,他再根據人數酌情部署。
通知是次日上午傳達的,下午登記姓名的本子便翻了頁,王成才越記越發愁,報名的人那么多,別把他從核心隊伍里擠出去了。
村里的青壯年有一個算一個全部報了名,要不是賀岱岳限制了年齡,估計人數會往上翻番。
十八歲以上四十歲以下,村里每家至少有一個符合條件的,楊二奶奶格外揚眉吐氣,她生的六個兒子均在條件范圍內,到時候分的肉肯定是全村數一數二的。
和楊二奶奶相反,王二媳婦愁得不行,王二在年齡范圍內,但他身體不好,底下的孩子尚未長成,眼看著同院的人接連報了名,王二媳婦把針線簍子一放。
“你上哪去?”見她往外走,王二抬頭問道,他神情暗淡,恨自己的身體不爭氣,拖累了媳婦孩子。
“我去老院子報名。”王二媳婦咬咬牙,孩子們要吃肉,她不能不去。
王二沉默了,他很想說上一句我去,但他不行:“我跟你一塊。”
夫妻倆一前一后到了老院子的村委辦公室,沈家良打好的泥胚壘在院墻下,冬日的陰雨與氣溫減緩了泥胚干燥的速度,好在寒冬臘月的沒什么需要晾曬的糧食,鄰居們讓出了院壩,為他們大開方便之門。
因為沈家良攜妻兒遷來困山村時是王二媳婦給他們領的路,兩家人的關系算是比較親近的,每次見面少不了互相寒暄幾句,然而這次明明沈家良他們在院子里,王二媳婦卻一聲招呼沒打。
彭小燕錯愕地與沈家良對視:“紅姐他們咋了?”
王二媳婦姓趙名紅,大彭
小燕四歲,彭小燕稱呼他們夫妻紅姐和王二哥,兩家的孩子之間也是哥哥姐姐的叫。
“不清楚,走,我們看看去。”沈家良洗洗手上的泥巴,甩著水大步追到辦公室門口。
趙紅笑著同王成才說明了來意,語氣中帶著討好:“成才兄弟,我家王二是個什么身體大家伙都知道,孩子們小,你把我的名寫上行嗎?我有力氣的。”
王成才知道是知道,但賀岱岳要的是青壯年,趙紅一個女人,這……這哪行嘛。
“怎么不行了,青壯年青壯年,我不年輕力壯?”趙紅鉆王成才的字眼,“沒人說青壯年必須得是男的吧?”
趙紅念了幾個年輕小伙的名字:“他們掙工分還趕不上我呢,他們能行我怎么不行?”
王成才無理反駁,趙紅講的全是實話,那幾個年輕小伙干活缺乏積極性,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糊弄著掙幾個工分混日子,在村里成年男性中屬于吊車尾的存在,自然趕不上女人里尖子部的趙紅。
沈家良聽完替趙紅幫腔,王成才格外糾結,加趙紅一個名字不難,但關鍵是加了趙紅的名字,村里其他女人找他怎么辦?
青壯年不論性別,十八歲以上四十歲以下的女性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我問問岱岳,問完給你們答復。”王成才合上記名本,關了辦公室,火急火燎地尋賀岱岳討主意去了。
王成才氣喘吁吁地跑到養殖場,放眼一望沒看見賀岱岳的身影,于是喚了楊朗問他賀岱岳在哪。
“他上公社接褚醫生去了。”楊朗蹲著,活動了兩下鑿石頭鑿得發酸的肩膀,養殖場的主體修建完畢,現在砌的是內部的豬圈。
“褚醫生不是認識路嗎?”王成才疑惑道,大下午的,沒下雨沒天黑,出村的山路褚歸往返數十次了,接啥接?
“衛生所的張醫生要調到縣衛生院了,今天請褚醫生吃飯,岱岳怕褚醫生喝醉。”楊朗對賀岱岳接褚歸的行為早習以為常了,褚醫生多金貴,是他他也接。
“哦。”王成才理解了,喝了酒的人,確實得有人接,“哎。”
王成才靠著圈墻唉聲嘆氣,楊朗抬頭瞅他一眼:“說吧,遇著啥麻煩事了?”
從小光屁股長大的兄弟,他能不懂王成才的脾性?
王成才等的就是這句話,他噼里啪啦地把趙紅的請求一說,兩手平攤:“你說我難辦不難辦?”
楊朗皺眉,王二家是村里的困難家庭,楊桂平暗地里沒少幫襯他們,此次進山的性質大家心知肚明,只漏掉王二一家的確不太公平。
賀岱岳是發起人,村里人能否過個肥年全仰仗他了,楊朗同樣一籌莫展,他猶豫半晌:“等岱岳回來吧。”
王成才切了一聲,他以為楊朗能憋出啥好主意呢,結果跟他一樣。
“我到村口看看他回來沒。”王成才抖抖袖子,石砌的圈墻滿是灰,蹭在藏青的衣服上特別明顯。
村口冷冷清清的,王成才等了十幾分鐘,吃了一肚子寒風,凍得直吸鼻涕,好在他運氣不錯,真讓他給等到了。
遠遠望見村口有個人,褚歸松了賀岱岳的手,他中午滴酒未沾,眼神清明。賀岱岳想得太多,褚歸走前便說了他不會喝酒,難道張川他們敢端著杯子灌不成?
“岱岳,褚醫生。”王成才大步迎上去,“岱岳,有個事得你來拿下主意。”!
第131章
賀岱岳讓王成才把趙紅的名字加上,他與楊朗的為難根本不算事,女人想報名可以,但有個前提,同一家人,女人報了名,得劃去男人的名字。
拿楊二奶奶家舉例,她六個兒子均符合條件,兒子們報了名,如果想加上兒媳,那加幾個兒媳,劃幾個兒子。
賀岱岳這樣規定并非覺得女人不如男人,只是十八歲以上四十歲以下男男女女加起來快占全村人口的一半,烏泱泱上山那不叫打獵,那是去掃蕩。
至于會不會有人女人頂替自己男人的現象發生,賀岱岳的答案是會,但絕對不多。這種時候,如果哪個男人躲在了女人后面,是要被村里人笑窩囊廢的。
讓媳婦上了他們面子往哪擱?事關男人的尊嚴,他們堅決不退縮!
王成才一想,樂了:“行,我把趙紅的名字寫上去。”
趙紅一直在老院子等王成才的回復,反正閑著無事,她邊和彭小燕講話邊挽著袖子幫他們打泥胚。
打了一個多小時,王成才進了老院子,趙紅四人齊刷刷停下,手上沾的泥巴滴到褲腿,她渾不在意,殷切地看著王成才。
“岱岳同意了。”王成才的話音落下,趙紅的緊張瞬間轉為欣喜。
彭小燕為趙紅感到高興,讓沈家良屆時多照應著趙紅一些。
“成才兄弟,賀岱岳是為趙紅姐開的特例還是我們女的都能報啊?”彭小燕打聽道,若是都能,那她也想報一個。
“不是特例。”王成才一句話分了兩段,前半段把彭小燕的心高高吊起,后半段咚地落下,“女的能報,但得把男人的名字劃了。你去,沈哥就不能去,要換嗎?”
“不,不換?”彭小燕唰地搖頭,沈家良比他頂用,二選一的話,當然是沈家良去。
趙紅贊賀岱岳的辦法妙,既照顧了他家的情況,又避免了別人埋怨他偏袒。趙紅別的不怕,唯一擔心的是賀岱岳為她開特例遭連累。
有了周全的理由,趙紅卸下了心里的隱憂,隨后被人問起王二報沒報名時,她大大方方地如實相告,她家去的是她而非王二。
“你去,你一個女的去?賀岱岳同意了?”對方難以置信,“你莫不是撒潑打滾逼著人答應的吧?”
“放你娘的狗屁!”趙紅嘴巴兇得很,罵起人來毫不嘴軟,“什么撒潑打滾,我是那種人嗎?我告訴你,賀岱岳親口說了,女人也能報名,同樣十八歲以上四十歲以下,不過男的和女的只能選一個。”
“男的和女的只能選一個?啥意思?”對方沒搞懂,讓趙紅講清楚點。
趙紅叭叭幾句給對方解釋明白,眼珠子輕蔑瞟了一眼:“怎么,你該不會想讓你媳婦去,你自己在家躲懶吧?”
故意拉長的語調蘊含了嘲諷,對面的男人被戳中了心思,氣急敗壞地否認:“我可不是你家王二那個病秧子。”
“呸!全村上上下下誰不知道你楊大勇是個好吃懶做的,我男人比你勤快一百倍,你好意思跟我男
人比。”趙紅最看不得王二受欺負,王二雖然生著病,但他從來不認命,每天努力做他力所能及的事。
跟王二過日子好歹有個盼頭,攤上楊大勇的才是倒了八輩子霉。
“好男不跟女斗,我不跟你吵。”楊大勇為自己吵不過趙紅找了個借口,扭頭繞上另一條小路走了。
趙紅的話楊大勇此時信了九成,他跑到老院子向王成才確認,得到了一模一樣的說法,于是打消了最后的懷疑。
“不對啊,我記得你今天不是在小河灣開荒嗎,沒到下工時間你咋跑這來了?”王成才抓了楊大勇的現行,“你逃工了是吧?今天的工分作廢。”
“不是,我沒逃工。”楊大勇神色驟變,“我鬧肚子,跟組長報備了的,上完茅廁立刻回去。”
“小河灣開荒,上茅廁能上到老院子來?”王成才識破了楊大勇拙劣的糊弄,小河源與老院子之間隔了兩里路,楊大勇真鬧肚子的話早拉褲兜里了。
楊大勇暗暗后悔,他撒謊鬧肚子出來偷閑,結果碰到趙紅,吵著吵著忘了這茬,到王成才面前自投羅網了。
“是我不對,我錯了。”楊大勇為自己求情,“你看我干了大半天了,能不能別全部作廢,開荒一天十個公分,你給我記六個成嗎?”
“逃工當天工分全部作廢是公社下發的規定,你不服氣可以去找公社。”王成才手里的鋼筆帽在桌上磕得咚咚作響,毫不留情地駁回了楊大勇的請求。
“我出來上個茅房走遠了一點,頂多算是偷懶,哪里逃工了?”楊大勇粗聲粗氣的,似乎音量越高底氣越足,“我沒逃工,你莫亂冤枉我!”
楊大勇表面據理力爭,實則無理取鬧,他方才說趙紅撒潑打滾逼賀岱岳同意,此刻報應在了自己身上。
開荒記十個公分的前提是認認真真干了活,楊大勇即使沒逃工,也拿不到十個公分。楊大勇要記六分,王成才扣了他六分,要不是看在他媽楊二奶奶更渾的份上,王成才指定記他零蛋。
“你再抗議一分沒有。”鋼筆貴,王成才啪地將本子一摔,楊大勇囁喏地認了,四分就四分吧,比扣完了強。
木已成舟,楊大勇索性把剩下的個把小時翹了,晃蕩著回了家。
“你咋這會兒回來了?”楊二奶奶詫異道,她似乎沒聽見養殖場吹下工哨。
“活兒干得差不多了唄。”楊大勇含含糊糊地敷衍,“媽我跟你說,進山那事女人也能報名!”
“啥?真的假的?”楊二奶奶尖利的聲音震得楊大勇直捂耳朵,“你聽誰講的?”
“真的,王成才把趙紅的名字都記上了。”楊大勇頓了頓,“我親眼看到的。”
“好事啊,你趕緊叫你媳婦把名報上去。”楊二奶奶樂開了花,她六個兒子兩個媳婦,加起來八口人。八口人,什么概念?她要挑籮筐裝肉了!
“不是八口人,我媳婦報名的話我得退下來。”楊大勇打碎了楊二奶奶的美夢,他故作為媳婦著想,“還是我去算了,雖然有賀岱岳
領頭,但幾十個人,他肯定護不過來,萬一遇上野豬野狼什么的,我跑得快點,出事的風險小點。”
第一時間喊六個兒子全報了名的楊二奶奶聞言心頭咯噔一跳:“你別去,讓你媳婦去,你可是家里的頂梁柱。不行,我得跟老二說,讓老二媳婦和你媳婦一起去,你們兩兄弟在家待著。”
“那哪成,我堂堂大男人讓媳婦去,村里人知道了準笑話我慫包。”楊大勇壓著嘴角,“一群人呢,倒霉不到我頭上。”
“他們敢笑話你?”楊二奶奶眉毛豎起,“你別管了,聽媽的,媽不會害你。”
楊大勇勉為其難地扮演了聽媽媽的話的孝順兒子,等楊二奶奶一走,他立馬翹起了二郎腿,進山又累又危險,傻子才去。
楊二奶奶只身到村委,王成才看到她下意識頭皮發緊,整個村里他最不愛打交道的便是楊二奶奶。
王成才無處躲閃,僵硬地問楊二奶奶有什么事,他以為楊二奶奶是為了楊大勇的工分來的,布料楊二奶奶張口叫他把楊大勇和楊老二的名字劃了,改成她兩個媳婦的。
命令式的語調令王成才不爽地皺了皺眉:“報名要本人的,楊二奶奶你叫她們自己來一趟吧。”
“什么本人不本人的,你怎么那么多事,趕緊改。”楊二奶奶說話的唾沫噴到了王成才臉上,頗有王成才不改她不罷休的架勢。
王成才擋了擋臉:“楊二奶奶,不然我隨你去你家,沒見著本人我著實改不了。”
“你做人死板的很。”楊二奶奶嫌棄地撇撇嘴,“直接改了能咋樣。”
說著楊二奶奶回正了身體,王成才的臉脫離了唾沫攻擊的范圍,他悄悄吐了口氣,抬袖子擦干臉上的唾沫星子。
楊二奶奶的兩個媳婦在地里干活,王成才吃過晚飯拿著本子去了楊二奶奶家,不知為何,他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確切來講,凡是跟楊二奶奶一家沾邊的,準沒好事。
楊二爺家的堂屋里,一大家子人正吃著飯,自打楊五妹出嫁,原本她做的家務活楊二奶奶全扔給了兒媳,導致時常左鄰右舍的端著飯碗開吃了,他們還在燒火。
王成才的腳剛邁進門檻,嘴里包著飯的楊二奶奶發話了:“人你見著了,改名吧。”
“什么改名?”楊家老二一頭霧水,王成才暗嘆一聲作孽,把事情簡單講了一遍。
身為另外兩位當事人的妯娌紛紛訝然,楊二奶奶根本沒和她們商量過。
驚訝之余,楊大媳婦與楊二媳婦各看了眼自家男人,楊老二放下筷子:“我不改。”
楊二媳婦眉眼微松,接著刨起了飯,楊大媳婦看著默不作聲的楊大勇,失落地低下頭。
“隨便你。”楊老二是個醬骨頭,楊二奶奶懶得跟他墨跡,叫王成才改楊大勇一個人的。
楊大媳婦全程沒表態,仿佛提線木偶般死氣沉沉,王成才劃掉楊大勇的名字添上她的,楊大媳婦真是命苦。
王成才改完,逃也似的離開了楊二奶奶家,因為走得太急,腳絆到路邊的雜草,差點摔了個狗吃屎。鋼筆摔在地上,筆帽跟筆身分了家,王成才在紙上寫了下,發現筆尖摔壞了。
他的預感應驗了,王成才心疼地捧著鋼筆,一個筆尖小一毛呢,他破財了!!
第132章
王成才隔了一天將最終版的進山名單交給賀岱岳,之前的有刪改,他重新謄抄了一遍,男女分開登記,以便賀岱岳統籌。
女性那頁趙紅的名字排在首位,其次是楊大媳婦,后面跟了六個,如賀岱岳所料,換的不多。
“她們你計劃怎么安排?”褚歸照舊會和賀岱岳進山,一是為了采藥,二是那么多人,他當醫生的必須隨行以防萬一。
“我打算把她們編一組,趙紅做組長,幫你采草藥。”賀岱岳從始至終沒想過讓她們參與打獵,男人的數量已經夠了,挖坑啥的當然得讓他們來。
挖草藥同樣是給村里做貢獻,況且他們將來要在山里種草藥,褚歸趁此機會提前教她們一些草藥的知識,遲早可以派上用場。
出現在名單里的女性,要么是像趙紅那樣家里男人身體不好,得自己撐起一個家要么像楊大媳婦那樣,公婆不慈男人不爭氣,自己處處受壓迫,她們跟褚歸先學一點,等以后跟著賀岱岳種草藥,日子興許能好過一些。
“行,傍晚開會我叫她們帶上工具。”女人做事比較細致,褚歸并不怎么擔心她們把事情搞砸。
進山的時間是明天早上,因為人多,考慮到安全問題,賀岱岳召集名單上的所有人開了一個部署會。
男性分為四組,有進山經驗的賀岱岳、楊朗、王成才、鐵蛋爸各自帶領,賀岱岳做總統籌,不得未經允許脫離隊伍擅自行動,違反規定的立即下山,失去分肉的資格。
此次進山,安全第一。
“那我們呢,我們做什么?”始終沒被念到名字的趙紅等人著急了,莫非臨進山賀岱岳反悔了?
“你們歸我管。”褚歸清潤的聲音安撫了趙紅她們的情緒,他逐一念了八位女性的名字,讓趙紅當了組長,“麻煩大家明天帶一個背簍和一把小鋤頭,類似我手上拿的,沒有的話找人借一借,實在借不到的帶其他趁手的工具也行。”
褚歸和賀岱岳均不是喜歡啰嗦的人,開會全程不過半個小時,該講的講了,回答了幾個大伙提的問題就完事。
趙紅做好了跟著賀岱岳打獵的心理準備,昨晚做夢夢見一群野豬朝她沖過來,嚇得她半夜驚醒,好半晌沒睡著。
無論誰帶隊,進山總歸是有風險的,即使面上風輕云淡,心底多多少少會有一點忐忑。
褚歸明確說過,王二的身體想恢復到正常男性的水平是基本不可能的,趙紅若是有個二長兩短,他們家得徹底毀了。
危險的打獵變成了安穩的采草藥,趙紅的心情急轉之上,恨不得點二支香朝著賀岱岳褚歸兩個活菩薩拜上一拜。
褚歸展示的小鋤頭鋤柄約小臂長,鋤刃巴掌寬,趙紅家里沒有,她找了二戶人家方借到一把。
次日天將明,進山的隊伍堪稱浩浩蕩蕩,山道狹窄,前頭的走了幾十米,后面的還站著。一些性子跳脫的踩進了莊稼地,撒下的麥子冒出了綠油油的嫩苗,一叢叢的,被風吹得輕輕晃動。
“注意腳下,別踩到麥子了。”王成才大聲提醒,“誰踩到了麥子我扣工分啊!”
“知道了,王大記分員!”眾人笑著回應,莊稼人哪有不愛惜麥苗的,他們當心著呢,踩的是麥苗之間的土面。
冷空氣進入肺部,鼻息間的白霧朦朧了視野,今早下了霜,草葉凝著晶瑩的冰晶,凍得人臉頰生疼,卻毫不影響大伙高漲的心情。下霜意味著天晴,他們將迎來持續的好天氣。
過了莊稼地,大伙沒了顧忌,揮舞著手上的柴刀走一路砍一路,回頭干了背家里做柴火。
褚歸邊走邊教趙紅她們辨認草藥,漸漸跟前面的隊伍拉開了距離,待隔得遠了,她們又加快速度專心追上去。
趙紅她們聽得十分認真,投入學習的楊大媳婦不知不覺間露出了笑容,趙紅偶然扭頭瞅見,夸了句她笑起來真好看。
她笑了嗎?楊大媳婦摸了摸自己的臉,心情前所未有的輕松。在楊大媳婦的記憶中,她似乎很少笑,尤其是嫁給楊大勇以后。
“你笑起來真的很好看,你應該多笑一笑。”有人附和趙紅的話,她們的目光把楊大媳婦盯得害羞了,楊大媳婦低頭,下巴埋進衣服領子里。
二十幾歲的人了,啥漂亮不漂亮的,楊大媳婦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臉,嘴角抿出一個向上的細小弧度。
爬山對干慣了農活的人而言不是什么難事,大部隊一路前行,中午時分停下稍作休息,用了些水和干糧。
賀岱岳站在高處,看到褚歸后跳下石頭徑直走向他。褚歸掃掃地面上的草屑坐下,趙紅她們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
“累不累?”賀岱岳呼吸平緩,面上不帶絲毫疲憊。
褚歸額頭上覆了一層汗,走在后面的好處是清晨的露水全讓前面的人掃了,他一身干干爽爽,不似賀岱岳,半截褲腿幾乎濕透。
“不累。”褚歸瞧著賀岱岳的鞋面皺眉,“你里面襪子濕了嗎?濕了的話換一雙吧,鞋子掛著晾晾。”
褚歸講究,他們進山待二天兩夜,他帶了兩套貼身衣物,外套臟了他能接受,畢竟冬天嘛,但貼身的衣物汗濕了必須換。
賀岱岳聽褚歸的,從包里拿了雙干襪子換上,鞋子吊著鞋帶掛在旁邊的樹枝上,穿著白襪子的兩只腳在地面上格外顯眼。
“岱岳你竟然帶了襪子。”楊朗跟著賀岱岳走的第一梯隊,同樣濕了鞋襪,他光著腳滿臉的羨慕。
其余光著腳的人動了動腳丫子,褚歸拿著干糧起身,默默走到上風口的位置,一群不天天換襪子的男人,脫了鞋味道實在太沖。
短短半小時自然是沒法把鞋子完全晾干的,眼見著他們用手擰了襪子,重新穿上,褚歸腦海里浮出一個念頭,待會兒到了水源處一定不能讓在他們下游用水。
行軍般地走了一天,路上零零散散地收獲了幾只山雞野兔,眾人的激情退散,得到停下的指令后,一個個東倒西歪地癱坐在原地。
“賀岱岳,我們啥時候能打到野豬啊?”沖著野豬
來的男人語氣里帶上了不耐煩,他是來打野豬的而不是爬山的。
才第一天你急什么?楊朗嗆了對方一句㈦㈦,當野豬是大白菜呢,想打就打。
停下不代表能休息,賀岱岳沒理會那人,指揮著大伙砍樹枝搭臨時的簡易住所,冬天的夜里寒氣重,露天睡一晚身體多強的人都扛不住。
眾人紛紛行動起來,冬天的一個好處是不用擔心蛇蟲鼠蟻,賀岱岳搭棚,褚歸借著傍晚的天光,領著趙紅她們挖藥材。
適合秋冬以及早春采收的藥材多以根莖入藥,泥土外枝葉的枯敗加大了尋找藥材的難度,褚歸仔細搜尋,視線在左前方一定,他伸手指向樹下,示意趙紅她們自己發現了一株茯苓。
茯苓?趙紅瞪大眼睛,隨褚歸走到樹下終于看見了一根不起眼的藤蔓,要不是褚歸說它是藥,趙紅指定不會多瞧一眼。
用她的話形容,撈柴都嫌它礙事。
茯苓是寄生的菌類植物,褚歸讓趙紅她們一一觀察了茯苓生長的環境,然后開始采挖。
泥土下的塊根其貌不揚,粗糙的外表呈淺棕色,褚歸掰了一段,展示其內部,他們挖到的是白茯苓,有少數茯苓內部是紅色的,去皮切片就是中藥里的茯苓片。
趙紅發出大長見識的聲音,繼茯苓之后,褚歸又教她們認識了二種藥材,貪多嚼不爛,這些夠她們消化許久的了。
“你們試著自己找找,有事隨時叫我。”褚歸讓趙紅她們自由實踐,賀岱岳那邊的棚搭得七七八八,王成才架上火堆燒起了開水,天光暗淡,跳動的火苗在視野中逐漸明顯。
趙紅努力找啊找,睜得眼睛發酸,褚歸教的四種藥材她一樣沒找到,她左右看看其他人,亦是一無所獲,所以不是她的問題,趙紅稍稍安了心。
楊大媳婦全神貫注地找著藥材,忘了腳下,不知踩到了什么,猛地摔了下去。
“怎么了,沒事吧?”聽見動靜的趙紅等人連忙圍了過去,把楊大媳婦扶起來,“摔著哪沒?”
楊大媳婦膝蓋磕得生疼,她搖搖頭,面帶興奮:“褚醫生,你看看我這個是茯苓嗎?”
原來是找到茯苓了,難怪摔了還一臉高興。褚歸失笑,近身查看楊大媳婦指著的枯藤:“對,是茯苓。”
趙紅等人齊齊歡呼,楊大媳婦笑得極為燦爛,激動地握著褚歸遞給她的鋤頭,小心翼翼地刨開泥土挖出了根部。
第一次挖茯苓的她沒有弄破表皮,完完整整地拿到手上,竟然大過了褚歸之前挖的那個。
楊大媳婦有了收獲,趙紅心頭多了絲急迫,她也得趕緊找到一樣藥材!
天色愈發暗了,因為人多,他們一共生了六個火堆,賀岱岳往鍋里扔了十幾塊潘中菊炸的酥肉煮了一鍋湯。
“當歸,天晚了,叫她們收工了。”賀岱岳喊了一嗓子,他守著鍋,以防酥肉被人撈光。
褚歸應了一聲好,招呼趙紅將人找齊,趙紅打著手電筒,她到現在仍兩手空空,心里急得不行:“褚醫生,我想再找會兒。”
褚歸勸趙紅明天接著找,烏漆嘛黑的,打著手電筒能找到啥?。
趙紅正要堅持,突然腳下一個趔趄,手堪堪扶住身側的松樹,電筒落在地上,給趙紅嚇出了一身冷汗,不找了不找了。!
第133章
八個初學者,找到藥材的僅有二人,趙紅貼著楊大媳婦同她討經驗,楊大媳婦的背簍里裝了兩樣藥材,是整個采藥小組收獲最多的。
楊大媳婦哪有啥經驗可言,她感覺自己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純粹運氣好罷了。
“趙紅你莫慌,指不定你的運氣在明天呢。”楊大媳婦安慰道,“褚醫生不是說了嗎,新手找不到是正常情況。”
趙紅稍稍好受了些,狠狠喝了一口湯,咽下嘴里發干的面餅,明天她一定能找到的。
賀岱岳把酥肉湯一人分了點,兌水過多的湯談不上香,只是沾了油花,比喝白水強。
“快吃,我給你留的。”賀岱岳塞了個飯盒到褚歸手上,他放鍋里的酥肉,幾乎有一半都在這個飯盒里了。
他自己帶的酥肉撈給自己人吃天經地義,其他人能蹭到湯喝已經不錯了。
周圍的人全部是清湯,褚歸有種吃獨食的感覺,他掩著飯盒,快速把酥肉送嘴里。酥肉煮得軟趴趴的,賀岱岳額外加了鹽,褚歸配著煎蛋餅,倒也有滋有味。
白天打的山雞野兔綁了腿扔在地上,沒人動它們的主意,盡管饞的厲害。六個火堆幾十口人,吃了不夠塞牙縫,不如不吃。
填飽肚子,賀岱岳安排了守夜,因為人多,兩兩一組各半小時,基本不影響睡眠。
火堆燒了一夜,褚歸靠著賀岱岳緩緩睜眼,有人形取暖器,他一夜睡得還算舒服。所有人陸陸續續起了,賀岱岳帶著人往里搜尋野豬,褚歸他們則在附近挖藥材。
趙紅背著背簍第一個走了出去,滿腦子今日必要找到藥材。
褚歸走的是上輩子的一條采藥路線,困山村所在的深山里藥材資源豐富,趙紅只要按他講的要點去找,絕對不會空手而歸。
“褚醫生、褚醫生!我找到了!”趙紅的聲音很快在不遠處響起,“褚醫生,你趕緊幫我看看!”
褚歸循聲而去,趙紅找到的是白術,附近的楊大媳婦幾人過來圍觀,其中一人懊惱地拍大腿,她剛剛從這里經過,看到了錯認為了野草。
“我說你的運氣在今天嘛。”楊大媳婦笑道,她此刻尚未意識到,她昨天和今天的笑容加起來比去年一整年都多了。
說是運氣,但別人看見當野草,偏偏趙紅挖到了,分明是努力的回報才對。
趙紅挖出白術,其余人散去,中午時分,每個人皆多多少少有了收獲。她們發現一次藥材喊一次褚醫生,褚歸整個上午來來回回,不是爬山勝似爬山。
歇息吃飯時她們互相對比著各自的收獲,趙紅反超了楊大媳婦,笑得那叫一個開懷,直至瞅見了褚歸的背簍。
大半背藥材碼得規規矩矩的,除了教過的四種藥材,另有一些趙紅她們不認得的。
“褚醫生你啥時候挖的?”趙紅被驚到,褚歸幫她們八個人辨認了藥材,反而挖了她們的兩倍,他的眼睛里是只看得見藥材嗎?
“等你們熟練了就好了。褚歸揉揉泛酸的腿,覺得下午得換個模式了,跑來跑去的他鞋底遲早磨穿,“下午我教你們認識幾種新藥材,你們看到了直接挖,晚上我再一起分辨。”
“行。”趙紅干脆道,“褚醫生嘗嘗我做的醬菜。”
趙紅做的醬菜用油紙裹著,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原材料,褚歸夾了一根,聞到醬菜特有的咸香味,嚼著脆生生艮啾啾的,像是曬干了的大頭菜。
賀岱岳他們不知往里走了多遠,中午沒回來,他們帶了部分干糧,其余留在原地,褚歸啃著餅,有點想念賀岱岳煮的熱湯。
隨著斜陽西沉,打野豬的隊伍始終未傳來任何音訊,褚歸的心慢慢提起,人多出事的概率小,不等于不會出事。
“他們打到野豬了嗎?”趙紅仰著脖子往早上隊伍離開的方向探望,心里默默祈求千萬莫出事。
擔憂蓋過了收獲的喜悅,楊大媳婦愁著臉:“要不我們找過去看看?”
“不用。”褚歸拒絕了楊大媳婦的提議,深林危險,貿貿然找過去容易幫倒忙。
“那咋辦?我們干等著嗎?”趙紅盯著褚歸,盼他能拿個主意。
“我們先把火生起來吧,燒鍋開水晾著,他們出去一天,裝的水應該喝完了。”褚歸鎮定地指揮,“我帶了米,正好挖了這么多茯苓,可以熬鍋茯苓粥。”
在山里呆兩個晚上,備干糧是合理的,褚歸咋還帶米了?
趙紅又一次讓褚歸大開眼界,她們撿柴的撿柴,生火的生火,熬粥對她們來講跟喝水一樣簡單。洗凈的茯苓迅速削皮切成小顆粒,褚歸受到了她們的“排擠”,被趙紅趕到了一邊。
無所事事的褚歸挨個檢查了起了她們的背簍,挑出錯認的雜草單獨放著,待會兒做對比用,教她們如何區分。
嘈雜的人聲由遠及近,褚歸起初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待趙紅問了一句“你們有沒有聽到啥聲音”后,他果斷起身:“好像是他們回來了,我去看看。”
耳中的聲音越來越來清晰,褚歸一眼看見了賀岱岳模糊的影子,黑乎乎的人群里,賀岱岳高了一大截。
“你們可算回來了,順利嗎,有沒有受傷?”褚歸上上下下把賀岱岳掃了一遍,“打到野豬了?”
“放心,我沒受傷。”賀岱岳靈活地動了動四肢,“野豬打到了——”
“褚醫生,岱岳領我們把野豬窩一鍋端了!”賀岱岳話說了一半,便被鐵蛋爸迫不及待地打斷了。
一行人累并快樂著,抬著野豬回到昨晚睡覺的地方,男人們跟讓人抽了筋似的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打野豬沒把他們怎樣,打完跟著賀岱岳返程差點給他們累死。
“賀岱岳走太快了。”鐵蛋爸攤平做死尸狀,趙紅吆喝著喊他們喝茯苓粥,他瞬間詐尸,仿佛上一秒喊累的不是他。
褚歸錘著草藥笑了笑,賀岱岳走得太快,是怕他等久了擔心。
“褚醫生喝粥。”趙紅把第一份端給褚歸,褚歸轉手給了賀岱岳。鍋的直徑約二十八厘米,深二
十厘米,熬一鍋填不住幾十張嘴,一鍋舀空,趙紅接著煮了第二鍋。
茯苓粥微甜,賀岱岳吹涼了幾口吞進肚子里,褚歸錘好草藥敷到受傷那人的腳踝上,用紗布纏繩打結固定。
賀岱岳是沒受傷,但隊伍里有人一跤把腳踝扭了,腫得跟發面饅頭似的。
說來好笑,抓野豬的時候隊伍毫發無損,抓完跟褚歸碰上面了,他摔了,楊朗忍不住笑他真是會找時候。
“你的扭傷有些嚴重,近期別用力,回去了我給你開一瓶藥油,你每天早晚擦兩次。”褚歸調整了繩結的位置,“以后走路的時候當心點,同一位置扭的次數多了容易形成習慣性脫臼。”
腳踝扭傷是很邪性的存在,平時不扭則已,一旦扭了,稍不注意就會接二連二地扭。
“我記住了,謝謝褚醫生。”王繼業表情里藏著絲心虛,話音落下,一道手電筒的光恰巧從他眼前閃過。
正常人眼球遇到強光的第一反應是緊閉雙眼或者偏頭用手遮擋,王繼業動了動眼球,褚歸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
“你眼睛能看清我的手嗎?”褚歸抬手晃了晃,“我伸的幾根手指?”
王繼業表情一慌:“五、五根。”
他的結巴佐證了褚歸的猜想,他轉過身:“光哥把手電筒給我一下。”
晃到王繼業的正是賀代光,大伙吵吵嚷嚷的,王成才激動地對趙紅她們講著他們白天抓野豬的經過,賀代光加大了嗓門:“你要手電筒干嘛?”
賀代光說著遞過了手電筒,褚歸摁亮,沖著王繼業的眼球照去。
說話聲停了,周圍頓時安靜下來,王繼業躲著手電筒的光束:“褚醫生,我眼睛沒事,真沒事。”
王繼業稱他摔跤純屬倒霉,褚歸之前信了,沒把脈直接處理了扭傷,現在王繼業說的話他半個字也不信。
“別動!”褚歸伸手抓住王繼業的手腕,誰料王繼業反手用力推了他一把,褚歸重心不穩,仰面倒在了地上。
“你做什么?”賀岱岳臉色驟變,急忙扶起褚歸,“磕到哪沒?”
褚歸搖搖頭,賀岱岳瞪著王繼業,眼神兇得如同要吃人。
推了褚歸的王繼業犯了眾怒,被賀代光與楊朗聯手制服,他哭喪著臉向褚歸道歉:“對不起褚醫生,我不是故意的。”
“我給你看病你躲啥躲?”褚歸拍掉手掌心的泥土,讓賀代光他們松開,“深呼吸放松,你自己說說眼睛是個什么情況。”
“真沒啥。”王繼業臊紅了臉,“只是到了晚上視線會變得有點模糊,不妨礙走路的。”
“你咋不早點交代?”王成才跳腳,“你想成瞎子嗎?哪天開始的,你告訴我叔他們了嗎?”
王成才是王繼業的堂哥,兩人是同一天出生的,情分跟親兄弟相差無幾。
王繼業支支吾吾地解釋怕說了賀岱岳不準他進山,他視力下降是近期發作的,癥狀淺,加上夜里又不怎么出門,他便沒咋在意。
“褚醫生,我眼睛真會瞎嗎?”王繼業此時知道害怕了,王成才氣得想罵他一頓。
“不一定。”賀岱岳沾濕了手帕,褚歸擦干凈手替王繼業把脈,王成才憋著氣,眼神在二人身上來回切換。
“褚醫生,王繼業是不是得了雀蒙眼啊,我娘家有個人和他很像,起初光線模糊的時候看不清東西,后來全瞎了。”趙紅的話一出口,王繼業臉唰地白了。!
第134章
雀蒙眼,即夜盲癥,到了晚上光線變暗視力會下降,持續惡化可能導致失明。在中醫里夜盲癥稱之為“高風雀目”,褚歸看過一本眼科古籍中有相關介紹,古籍中的夜盲癥屬于遺傳型慢性眼病,近親結婚的子女有發病風險。
后來褚歸查證了其他資料,了解到先天遺傳并非夜盲癥的唯一原因。
“你們有別的親戚得過夜盲癥嗎?”褚歸把完脈問道,王繼業兩堂兄弟絞盡腦汁地回想,將自家親戚扒拉了個遍,結果是沒有。
至少他們認識的沒有,往上數那些入土的祖輩們有沒有就不清楚了,這得問王支書。
且王繼業的父親和母親無近親關系,褚歸排除了先天因素,他打著電筒仔細觀察了王繼業的瞳孔,結合脈象,確定其為暫時性夜盲。
暫時性夜盲是能治的,聽見褚歸說能治,王繼業灑了兩滴眼淚,一半是被趙紅的話嚇的,一半是喜的。王成才大力敲了下王繼業的肩膀,明天回了村他指定給叔叔嬢嬢告狀。
“實在對不起啊褚醫生。”王繼業再次道歉,他手咋那么欠呢!
褚歸犯不著跟一個病人計較,趙紅的第二鍋茯苓粥煮好了,剛剛所有人圍著王繼業忘了看過,茯苓粥差點糊了底。
第二鍋的第一份依舊是褚歸的,趙紅留意到他先前那份給了賀岱岳,褚歸端著飯盒邊吹氣邊喝,熱乎的粥水下肚,令人感覺渾身舒暢。
褚歸掌心發紅,賀岱岳臭著一張臉,要不是看在王繼業是無心之失的份上,他鐵定要揍他兩拳給褚歸出氣。
賀岱岳的臭臉看得褚歸想笑,他把喝完茯苓粥的飯盒放到賀岱岳手上:“好了,人王繼業已經道過歉了,我又沒摔著。”
“幸虧你沒摔著。”賀岱岳緩了語氣,褚歸上次摔倒淤青了半個月,如果真摔著了,不管王繼業有心無心,賀岱岳絕不會輕易算了。
賀岱岳涮了飯盒,端著鍋倒水幫褚歸沖了腳,他們進山的目的是打獵和采藥,帶個鍋正常,但若帶洗腳盆就不怎么像話了。
條件有限一切從簡,褚歸草草收拾了躺下,他睡在最左側,右手緊挨著賀岱岳。同個棚里賀代光等人的鼾聲此起彼伏,賀岱岳一手捂住褚歸的耳朵,他睡覺不挑環境,褚歸受不了太吵。
夜里抬著野豬下山危險性過大,出于對眾人安全的負責,賀岱岳選擇了多待一晚,明早天亮出發。
被賀岱岳一窩端了的野豬有公有母有大有小,大的在捕捉時當場殺了,小的仍活著,綁了繩子拴在樹上,餓得直叫喚。
褚歸皺了皺眉,下一刻捂在耳朵上的手松開,賀岱岳抹黑窸窸窣窣地弄著啥,不一會兒褚歸耳朵眼里被塞了團軟軟的東西。
“你哪來的棉花?”褚歸通過觸碰辨別出賀岱岳給他塞的是棉球,“你把棉襖撕了?”
“拿刀劃了個小口子,回頭縫上就是。”賀岱岳弄了兩團棉花,他讓褚歸翻了個身,將另一只耳朵塞上。
呼嚕聲與小野豬的
哼唧聲經棉球的過濾減輕了七成,褚歸眉頭舒展,慢慢沉入了睡夢之中。
次日醒時左耳的棉球不知何時自己掉了出來,褚歸掏出右耳的棉球,輕輕揉了揉耳朵。
賀岱岳穿著棉襖,褚歸沒發現他劃的口子在哪:“你劃的口子呢?我看看。”
“在口袋里面。”賀岱岳牽著荷包讓褚歸瞧,“看見了嗎?”
他昨晚摸索著劃的,在口袋邊緣靠下的位置,斜斜一道劃痕,露著撮發黃的棉花。
賀岱岳進山穿的是舊棉襖,以免弄破了心疼,不過棉襖雖舊,里面的內膽卻是干凈的,否則他也不會把棉花堵褚歸耳朵里。
兩坨棉球捏在褚歸的手心,賀岱岳向他討要,試圖從劃縫里塞回內膽。褚歸拍掉他的手:“剛塞完耳朵,回去洗了來。”
冬天的棉襖外套與內搭是分開的,臟了拆下外套洗洗,棉花沾了水易結塊,影響保暖效果,普通家庭沒啥特殊狀況內膽是一冬一洗,賀岱岳和褚歸換洗的頻率稍高,大概半個月到一個月一洗。
即將帶著收獲下山,天一亮,激動了整夜的人再按奈不住了,不用賀岱岳吩咐,抬野豬的抬野豬,拎山雞的拎山雞,山雞野兔不夠分,為了不空著手,有人爭著爭著差點打起來,面紅耳赤地被人勸下。
抬野豬成了搶著干的活,賀岱岳樂得輕松,他背上褚歸裝滿藥材的背簍,悠閑地同褚歸走在隊伍末尾。早上的草叢全是露水,叫他們喜歡出風頭的打掃去吧。
趙紅她們收獲最多的僅褚歸的三分之一,下山的路上還睜大眼睛左顧右盼地搜尋藥材的影子,由于有王建業的前車之鑒,她們沒忘記注意腳下,一個個平安下了山。
滿載而歸的打獵大部隊受到了全村人的熱烈歡迎,賀岱岳他們打了六頭大野豬,八頭野豬崽,并山雞野兔若干,如此豐盛的收獲,令所有人歡騰起來。
大野豬抬到老院子,餓了一晚上的野豬崽凄厲地嚎叫著,轉移了眾人的目光。
“竟然真捉到了活的野豬崽!”楊桂平喜出望外,“快快快,送到我家豬圈去!”
賀岱岳上次進山遇到野豬群見有豬崽活動,人手不足沒抓成,這次進山前特意跟楊桂平說了,他要盡量逮幾頭活的豬崽回來。
養殖場尚未完全落成,楊桂平把自家圈里的大白豬趕到了賀大伯家寄養,把騰空的豬圈里里外外打掃干凈,用石灰水消了毒。
八頭豬崽進圈,楊桂平往食槽里倒下兩桶拌了米糠的豬食,嗅到食物的香氣,豬崽爭先恐后地吃了起來,一時間豬圈里只能聽見野豬進食的吧唧聲。
“瞧它們多肯吃”楊桂平笑得合不攏嘴,眼前的八頭豬崽,將來養大了妥妥的八頭大肥豬。
楊桂平看著豬笑,王建業父母看著被人攙扶的王建業心急如焚,腳扭了是其次,好好的人年紀輕輕怎么得了雀蒙眼呢?
“你這死孩子,那么大的事都瞞著我們,你翅膀硬了是吧?”王建業他媽恨恨擰了王建業一下,快三十歲孩子能滿山跑的王建業,讓
親媽罵得抬不起頭來。
王建業臉上火辣辣的,他里子面子全沒了:“媽,媽,我們回家說行么?”
“我遲早叫你氣死!”王建業她媽扯了下掛在胳膊上的籃子,“成才,麻煩你幫忙扶建業回去,我到老院子把豬肝拿了。”
王建業的夜盲癥要藥食同療,褚歸說豬肝有利于他眼睛的恢復,王建業他媽以往對豬下水不屑一顧,今天非把豬肝包圓了不可。
屠戶的殺豬刀磨得锃亮,刀口反射著金屬的光澤,沾了野豬的鮮血令小孩們不寒而栗。
野豬燙皮刮毛,去除下水,腦袋和四肢單獨計重,豬身由兩人抬著過稱,王支書寫下數字,算盤珠子撥得噼里啪啦的,算清每戶該分多少。
吃肉的喜悅氛圍籠罩著擠滿人的老院子,楊大勇夾在人群之中,見了他,了解內情的人眼里紛紛露出了鄙夷。
進山那么多人,沒發生任何危險,唯一一個扭傷腳踝的還是自己摔的,忍受著大眾嫌棄的楊大勇后悔不迭,早知道他就自己去了。
楊大媳婦臉上的笑意在楊大勇出現時徹底消失,她恢復了往日的神色,但心底的情緒與往日又略有不同,具體不同在哪里楊大媳婦此刻說不出來。
“王支書你算完了嗎?”楊二奶奶那叫一個得意,她昂著腦袋像只斗勝的公雞,按人頭分肉,她家六個人進山,是村里的獨一份,分的肉自當是全村最多的。
六頭豬一堆山雞野兔,哪是一時半刻能算完的,王支書的算盤珠子快撥出火星了,楊二奶奶一喊,手指啪地撥錯了一顆算盤子。
“莫催!”王支書抬頭吼了一聲,“催催催,算錯了誰負責?”
楊二奶奶縮了縮脖子,嘴里小聲嘀咕:“當了幾十年書記了,算個賬這么久算不明白。”
旁邊的人聽見了她的話,默默翻了個白眼,暗想你那么能耐你咋不上去算,一天天的凈惹人厭。
一群人守著王支書撥算盤,清脆的聲音消失,楊二奶奶強硬地擠到前面,扭頭朝身后傲氣地瞥了一眼:“我家出力大,我先選,給我切坐墩肉,不要骨頭。”
坐墩肉肥,能炒菜能熬油,想到豬油的香味,楊二奶奶咽了咽口水。
“你把肥肉全挑完了讓其他人吃啥?”楊三奶奶不慣著楊二奶奶的脾性,“你家出力大,沒人岱岳領著,你們連豬尾巴都碰不到。”
其他人同樣進行了抗議,楊二奶奶寡不敵眾,肥肉瘦肉骨頭各分了幾斤,垮著臉老大不高興地走了。
王建業他媽晚了一步,生怕前面的人把豬肝選走了,連高聲喊了一句:“豬肝給我留著,我家建業得了雀蒙眼,褚醫生交代他要多吃豬肝。”
托親媽的福,下山不到一個小時,王建業的雀蒙眼就人盡皆知了。
豬肝補血,楊三奶奶本來想割一塊煮湯的,聽見王建業得了雀蒙眼,擺手說不要了:“雀蒙眼能治啊?”
楊三奶奶知道幾個得雀蒙眼的人,碎嘴子們背地里叫他們半瞎子,她一直以為雀蒙眼沒法治。
“褚醫生說雀蒙眼有的能治有的不能治,我家建業那種是能治的,具體啥道理我也不懂。”王建業她媽一臉后怕,幸虧王建業的雀蒙眼能治,要是治不了……!
第135章
屠戶忙不過來,分肉的是王支書,他割下豬肝放到王建業他媽的籃子里:“豬肝久了要變味,你拿一塊去,吃完了再買,過幾天公社要交任務豬了,不用擔心買不到。”
每年年初公社會給各個大隊下任務豬的指標,交了任務豬,其余的村里方能殺豬過年。
王建業他媽一想王支書說得在理,點點頭,把剩下的份額換了肉和豬腳,王建業扭了腳,該喝豬腳湯以形補形。
屠戶殺豬殺得手酸,賀岱岳他們下山時已接近下午四點,眼瞅天越來越黑,王支書叫人在老院子中央架起了巨大的火堆,甭管多晚,今天不把肉分完不罷休。
小孩們圍著火堆笑鬧,快樂程度勝過了過年,楊桂平看著院中的景象,感覺跟做夢一樣。
賀聰放了學到家把書包一放,立馬急匆匆地跑去了老院子,火光照得眾人臉上亮堂堂的,木柴嗶嗶啵啵地燃燒,驅散了冬夜寒意,賀聰玩了一腦門的汗,長栓靠在彭小燕身邊,望著他們滿眼熱切。
他的身體現目前經受不了太激烈的跑跳,賀聰邀請他一起玩,長栓小聲拒絕了。
“那我陪你。”賀聰拉住長栓的手,“你手好冷!”
賀聰的手熱乎乎的,跟長栓對比十分強烈,他兩手包住長栓的手一通搓:“我給你搓暖和了。”
“謝謝。”長栓掙了下沒掙開,“我不冷的,你去玩你的,大牛叫你了。”
“不用,我白天跟他們玩過了。”賀聰搓完另一只手,“好點了嗎?”
長栓抿著嘴點頭:“好多了。”
聽著兩個孩子的童言童語,彭小燕露出溫柔的笑意,她碰碰長栓的肩膀:“我在爐子里埋了兩個烤紅薯,你掏出來和小聰一人一個吧。”
長栓噔噔噔跑去掏紅薯了,巴掌長的小紅薯,表皮烤得皺巴巴的,燙得長栓兩個手左右倒騰不停地吹氣。
“燙燙燙!”長栓放下紅薯,手指捏著涼涼的耳垂,“左邊的大,你選左邊的。”
賀聰拿了右邊那個,和長栓一起蹲在屋檐下,揭去紅薯表皮,內里沁著棕紅色的蜜,掰開熱氣蒸騰而上,烤紅薯的香甜滋味瞬間鉆進了鼻腔。
長栓咬了口綿軟的烤紅薯,賀聰放學到現在沒吃飯,餓得顧不上吃相,很快把烤紅薯啃得只剩了一層皮,長栓見狀將手里的另外半個遞給了他。
吃了一個烤紅薯的肚子似乎反而喚醒了饞蟲,賀聰接過長栓遞的半個,邊吃邊說明天換自己請他吃。
吃了烤紅薯,長栓舀水洗了手,回到院壩,大牛找過來:“你們剛剛去哪了,我一直沒看到你們?”
說完大牛湊近,鼻子嗅了嗅:“你們吃烤紅薯了?好哇,你們吃烤紅薯不帶我!”
大牛上次吃烤紅薯鬧了場尿床的笑話,他是絲毫不長記性,賀聰打了個嗝:“明天,明天你來我家吃烤紅薯。”
十來歲的小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大牛哪等得到明天,他給長栓出主意:“院子里在燒柴火,
你從家里拿幾個紅薯來,我們悄悄烤了。”
“不行。”長栓防備地退后一步,“我家的紅薯是我爸找村上借的。”
長栓并非小氣,實在是他家的條件不允許,紅薯是沈家良與彭小燕他們的主食,不能隨便糟蹋。
“不行算了,我回我家拿。”大牛撒丫子跑了,做賊一般偷偷摸摸拿衣服兜了三個紅薯。
此時領到肉的人紛紛回家做晚飯去了,擁擠的院壩寬敞了許多,大牛躲著王支書的視角,悄悄把紅薯往火堆里扔。
他自以為動作隱蔽無人發現,臉上帶著興奮的笑,下秒便聽見了王成才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在做什么?”
大牛手一抖,紅薯掉進火堆,濺起一片火星,王成才忙揪著他的脖子扯開,免得火星把衣服燙出洞。
“你又偷摸著烤紅薯!”王成才看得分明,成年人拳頭大的紅薯,吃一個頂一頓,“上次尿床的事你忘了?跟你說了不準偷摸著烤紅薯,你皮癢了啊?”
王成才訓斥一通,用棍子將掉火堆里的紅薯刨出來,結果棍子頭戳到邊上硬硬的,弄開一看,好家伙,還有一個:“你埋了幾個紅薯進去?”
大牛老實回答三個,王成才全翻找到了,三個一樣大的紅薯,大牛可真會挑。一個人吃三個,想把自己撐死嗎?
“不是,我另外兩個是給長栓和小聰烤的。”大牛辯解道,他才不是吃獨食的人。盡管長栓他們吃紅薯沒叫他,但他是大哥,不跟弟弟們計較。
王成才的氣順了些,刨著火堆幫大牛把紅薯重新埋進去:“烤紅薯不能直接丟火里,不然外面烤成碳了里面不熟,要離明火遠一點。”
“哦。”大牛蹲著看王成才埋好紅薯,“爸,你不罵了我嗎?”
“烤幾個紅薯和朋友吃我罵你干什么?”王成才生氣是因為擔心大牛不長記性,吃紅薯吃多了撐壞肚子,“下次烤紅薯挑長條形的,圓的要烤很久。”
傳授了自己烤紅薯的經驗,王成才丟了棍子:“烤紅薯讓爺爺幫你守著,你快回去吃飯,吃了飯再來刨你的烤紅薯。”
老院子難得架篝火,反正明天不上學,大牛晚點睡覺無所謂。
“好。”大牛早餓了,聽見吃飯拔腿便跑,跑了兩步腳下方向一轉,沖到長栓面前,“你跟賀聰在老院子等我,我烤了紅薯,等下一起吃。”
長栓住在老院子,三個小孩里唯一吃了晚飯的就是他,大牛走了沒一會兒,賀聰也被叫回家吃飯了,長栓端了根板凳坐到火堆附近,他要盯著烤紅薯,那么多小孩,別叫人給偷了。
今夜困山村家家戶戶的晚飯普遍吃得晚,褚歸吃過飯,拿了針線把賀岱岳棉襖荷包內側劃的口子縫上了,塞耳朵的棉球他沒放回去,而是洗干凈晾著了,為了防止棉球被風吹飛,他特意用帶孔的小簸箕蓋在了上面。
“老院子那邊今晚很熱鬧,大家全在慶祝,你想去看看嗎?”賀岱岳洗完澡,濕漉漉的頭發滴著水,煤油燈搖曳的火苗晃著褚歸的眉眼,畫面異常地安寧
火堆架起后,村里人自發從家里搬來了柴火,他們希望今日的快樂能一直延續下去,賀岱岳預計今晚許多人會歡鬧到凌晨。
褚歸被賀岱岳說動,合上書頁:“那去看看吧,你把頭發擦干。”
一條干毛巾兜頭扔來,賀岱岳抬手接住,胡亂地擦了兩下,褚歸嫌他敷衍了事,叫他坐下,自己拿過毛巾幫他仔細擦了起來。
待頭發摸著不怎么潮了,褚歸將毛巾掛在床柱的勾子上,穿好鞋襪,同賀岱岳前往老院子。
潘中菊先被吳大娘約走了,離老遠褚歸便瞅見了老院子沖天的火光以及歡笑聲,吃過飯的人回到老院子,他們把火堆燒得更大了,所有人臉上均洋溢著燦爛的笑。
賀聰三個小孩齊齊蹲在長栓家門口的爐子旁,長栓在他們擴大火堆時把紅薯轉移了到了爐子里,沈家良幫他們鏟了木炭蓋上,啥時候木炭熄了,紅薯就差不多熟了。
情緒是會傳染的,褚歸跟著賀岱岳踏入人群,嘴角不自覺上揚,他們此刻是真的非常開心。而他們能開心,賀岱岳功不可沒。
賀岱岳的到來引發了全場的歡呼,左邊給他一把豆子,右邊伸來一把花生,帶了吃食的人紛紛與賀岱岳和褚歸分享。
兩人四個空空的荷包轉眼塞滿,褚歸嘴里嚼著誰抓的板栗,賀岱岳咔咔剝了殼,吃著竟是溫熱的。
“岱岳、褚醫生,來吃烤板栗。”楊朗招手喊道,原來是他在火堆邊現烤。
靠近火堆,暖意席卷全身,困山村沒有載歌載舞的傳統,大伙有說有笑地聊聊天,照樣熱鬧。
烤板栗的除了楊朗,還有坐在椅子上的王建業,不知為何,看到褚歸他莫名頭心頭一慌,褚歸叮囑他要注意修養來著。
“褚醫生坐。”楊朗讓出了自己的板凳,將剛烤好的板栗端給他,山林里撿的野毛栗,個頭不大,殼薄肉粉。
斜方伸來一只手,賀岱岳接下了裝板栗的盤子:“你烤板栗開口了嗎?”
“當然開了,我從小吃到大,能犯那蠢?”板栗不開口烤一準炸,威力不亞于拉滿彈弓彈的石子,楊朗給每個板栗尾巴都劃了十字。
劃了口的板栗烤開了花,露出里面金黃的板栗肉,賀岱岳剝出板栗肉,殼丟火堆里,板栗殼燃燒的速度極快,頃刻間化為了灰燼。
“不曉得是哪個人小時候吃烤板栗腦門被崩了一個包,哭得稀里嘩啦的。”王建業故意揭楊朗的短,引得一旁的王成才哈哈大笑。
“王建業你別覺得你腳扭了我不敢揍你。”楊朗朝王建業扔了一個板栗殼,“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你不懂嗎?”
兩人互相挖苦,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報對方的丑事,褚歸聽得忍俊不禁,他幼時從未有過類似的經歷。
“行了,當著褚醫生的面呢,你們不嫌丟人我替你們丟人。”王成才適時打斷了他們,轉而跟賀岱岳談起了養殖場。
不出意外的話養殖場將在下周三完工,楊大爺看好的黃道吉日,他們今天抓的野豬崽到時候會轉移到養殖場,成為養殖場的第一批“住戶”。
八頭豬崽誰來喂是他們亟待確定的問題,王成才問賀岱岳心目中是否有合適的人選,村里那么多人,選誰不選誰似乎都難以服眾。!
第136章
“我有個辦法!”王繼業撐著椅子坐直身體,開個全村大會,讓認為自己是養豬能手的通通上臺發言,其余人表決,選票數多的。??”
“你腦子挺靈光的嘛。”楊朗對王繼業的辦法表示贊成,不過他轉瞬想到一個漏洞,萬一他們全部自己投自己咋辦?
“不是有不參與競選的群眾嗎?”王繼業說話時摸板栗的手摸了個空,一抬眼,正巧看見賀岱岳把整整一把黃澄澄的栗子肉放到褚歸手里。
看了眼只知道和自己搶東西吃的楊朗,王繼業暗暗感嘆同樣是異姓兄弟,他怎么沒攤上個像賀岱岳那樣好的呢。
“你看我干啥,我還不能有疑問了?”楊朗將王建業的眼神理解錯誤,又朝他丟了個板栗殼。
王繼業與王成才同時翻了個白眼,前者是被楊朗蠢的,后者是被他倆蠢的。
賀岱岳剝的板栗褚歸接了一半,他手沒賀岱岳大,多了拿不住,剩下的他叫賀岱岳自己吃。
“開會,選二個人考核一個月,留兩個。”賀岱岳言簡意賅的講完,仰頭悶了褚歸留給他的板栗。
他辦的是養殖場,要求肯定跟家里養有所區別,具體怎么考核賀岱岳沒說,板栗吃太猛,他噎著了。褚歸去沈家良屋里倒了碗水,賀岱岳嘭嘭嘭地拍著胸口把板栗順下去。
王繼業眼疾手快地把最后幾個板栗抓了,剝完殼囫圇塞到嘴里。
院壩中的火堆燃了半夜,小孩們先扛不住了,賀聰坐著坐著打起了瞌睡,腦袋一點一點地,險些跟人拜個早年。
賀代光接住兒子的身體,調整姿勢把他背到后背,賀聰眼皮子動了動,艱難地跟長栓他們說了再見。
帶小孩的大人們陸陸續續離開,接著是一些上了年紀的人,褚歸困意朦朧地捂嘴打了個哈欠,與賀岱岳成為第二批離場的人。
褚歸許久未曾熬過夜了,加上在山里累積的疲勞,走在回家的路上幾乎睜不開眼,賀岱岳彎腰示意,褚歸這次沒拒絕,雙手按著他的肩趴了上去。
賀岱岳一手托著褚歸的大腿,一手打著電筒,明亮的光束伴隨著他的步伐一晃一晃的,褚歸卻覺得十分平穩:“到家我如果睡著了你記得叫醒我,我晚上吃了栗子,要漱口。”
兩人的荷包仍然是鼓鼓囊囊的,花生、黃豆、胡豆在荷包里碰撞得窸窣作響,賀岱岳一直剝板栗,褚歸光吃板栗吃飽了。
另一邊楊朗收了凳子,摸了摸扁扁的肚子,他明明帶了一大碗板栗到火堆邊烤,怎么好像從頭到尾沒吃著幾個,肯定是王建業,吃著他的烤板栗還揭他的短!
單腿蹦著往家走的王建業發出了饑餓的聲音:“哥,你兜里有啥吃的嗎?我餓了。”
“我哪來的吃的?”王成才費勁巴拉地扶著王建業沒好氣道,“你晚上不是吃了一堆烤板栗?”
“什么一堆,我只搶到幾個!”王建業為自己喊冤,“楊朗烤的板栗全被賀岱岳剝給褚醫生吃了。”
王成才沉默了片
刻,隨即訓王建業:“褚醫生幫你看了病,吃你幾個板栗咋了!”
王建業無法反駁:“我家里有我秋天撿的板栗,回頭我給褚醫生送點去。”
“這還差不多。”王成才滿意了,“褚醫生開的藥你千萬按時喝,早些把你的眼睛治好。”
褚歸下午給王建業抓了一天的藥,他治療夜盲癥的經驗不多,效果因人而異,衛生所的藥材種類不全,他明天得上公社專為王建業補充幾種。
賀岱岳背著褚歸進了屋,他沒把人叫醒,褚歸睡得極沉,賀岱岳哪舍得叫醒他。褚歸挨著床,身體自動往里一翻,賀岱岳失笑,端了盆熱水幫他擦了臉和手腳。
老院子的最后一波人走了,柴火堆的火焰越燒越低,光越越燃越暗,猩紅的木炭逐漸被黑色包裹,直至青煙飄散,成為一地灰燼,風一吹,便輕飄飄地飛揚。
天蒙蒙亮,沈家良在雞鳴聲中起了床,彭小燕迷迷糊糊地睜眼,手搭到被子上,下意識要跟著起床。
“時間還早,你繼續睡。”沈家良按住被子,抬腿套上長褲,“我走了,你早飯不用做我的份。”
彭小燕清醒了,手肘支著床抬起上半身:“大清早的你上哪?”
“我把昨天分的肉拿到公社去,看能不能換點錢。”沈家良語氣透著沉重,雖然他們的日子跟以前比舒心了許多,但欠的債依舊是壓在他們頭上不可忽視的一坐大山。
長栓欠了褚歸一個多月的醫藥費了,他們夫妻今年掙的的工分結不了幾斤糧食,楊桂平心善,允許他們賒糧,不過額度有限,并非是他們想賒多少賒多少。
另外現在是一月份,過兩個月開了春,房子該建了,石頭泥胚不要錢,請人幫忙總得付辛苦費,處處皆離不開錢。
提到錢,彭小燕的神情籠上了一抹愁,睡意全無:“那你小心點。”
鄉下抓得松,沈家良分到的肉連骨頭攏共七斤多,他留了部分家里吃,賣的約莫四五斤的樣子,當不得什么,哪怕叫人看見了,也只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除非對方和沈家良有仇。
自遷戶到困山村以來,沈家良跟彭小燕忙得是腳不沾地,活都干不完,哪有功夫跟人結仇呢。
沈家良提著肉走了,身影孤零零的,村里其他人睡得正香,大冬天的,早上的覺最好睡了。
公社今日不逢集,街道上的人不多,沈家良背著背簍在供銷社周圍轉了兩圈,感覺到有人在隱隱觀察他。
轉到第二圈,有個胡子拉碴的男人走了過來,詢問他背簍里裝的什么東西。
男人看著不像啥好人,沈家良相信自己的直覺,他提高了警惕:“沒什么。”
“我看你轉了好幾圈了,是不是——”男人給了沈家良一個你懂我懂的眼神,“大街上人來人往的,我們到里面聊?”
男人指了個偏僻小巷子,黑洞洞的,沈家良假裝沒懂男人的意思:“大哥,我等人,我不認識你,跟你到里面聊啥?”
光天化日的,男人也不敢明著搶,見
沈家良死活不上當,他嘿嘿笑了兩聲:“瞧你說的,聊啥你能不清楚?你莫怕,我公社本地人,不會騙你的。”
男人拍了拍腰間的錢包,邊緣露出了大團結的一角,沈家良心下遲疑,莫非他想多了?
“你背簍里背的是雞蛋吧。”男人墊腳往沈家良背簍里瞅了眼,“兄弟,跟你說實話,我出來是因為家里媳婦懷了娃,我想弄點蛋給她補補身體。”
沈家良警惕的神情出現松動,他可能的確是誤會了:“我背的不是雞蛋。”
說著沈家良頓了頓,扭頭左右看看,壓低聲音:“我背的是肉。”
“肉?”男人一副獲得了意外之喜的模樣,拉著沈家良的左胳膊,“兄弟走,上我家去坐坐。”
沈家良放低了戒心,跟著對方走了,眼瞅著要一腳踏入巷口,右胳膊突然被人拽住。
“家良哥你啥時候來的?我不是托人帶信讓你在衛生所碰頭嗎?”賀岱岳身后背著與沈家良同款的背簍,眼神落到男人的身上,“這位是?”
男人沒控制好表情,沈家良從他臉上發現了一抹異色,立馬掙脫左胳膊,順著賀岱岳的話往下說:“衛生所碰頭?不是供銷社嗎?哎,瞧我這記性!”
沈家良跟男人道了聲對不住,稱他背的肉要送親戚,沒法賣了。
賀岱岳望了眼小巷里面:“家良哥,里面那個人是你朋友嗎?”
“誰?”沈家良扭頭,對上他的視線,小巷拐角一個腦袋唰地縮了回去。
見事情暴露,男人說了句算了,他再問問別人,隨即灰溜溜的跑了。
“怎么回事?”沈家良驚聲道,拐角的那人跟男人顯然是一伙的,那么男人借口買肉把自己往巷子里帶,打的什么主意可想而知。
醒悟過來的沈家良后知后覺出了一身冷汗,要不是賀岱岳及時拽住他,他今天得吃大虧。
賀岱岳盯著男人拐進另一條街,因為知道對方即將落網,他沒有追上去。
“你咋曉得巷子里面有人的?”沈家良隨賀岱岳往巷子里走了幾步,拐角后空無一人,小巷挨著后墻,七拐八拐的,看不見一頭的出口,若出個啥事,沈家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賀岱岳稱自己是無意中瞅到的,所謂站得高看得遠,沈家良不疑有他,心里泄了氣,糾結著賀岱岳問起來該如何解釋。
但讓沈家良意外的是,賀岱岳什么也沒問,而是叫沈家良跟他走。
沈家良不明所以,老老實實和賀岱岳到了一處小院,賀岱岳敲了敲院門:“叔,我跟家良哥來看你了。”
“來了。”院里的人應了一聲,徐師傅笑呵呵地打開門,“來了,快進來坐。”
沈家良被賀岱岳的一套操作搞得暈頭轉向,迷茫地進了小院,院門吱呀關上,賀岱岳為沈家良與徐師傅兩人做了介紹。
未經允許帶了外人來,賀岱岳向徐師傅道了聲抱歉,他替沈家良擔保,讓徐師傅放心,沈家良的人品絕對沒問題。
徐師傅對賀岱岳十分信任,他大方地表示不介意:“你這次進山收獲多嗎?”
賀岱岳卸下背簍,提了兩只山雞兩只野兔,進山收獲多是多,但全村人分,落到賀岱岳手上的反而遠不如上次。
徐師傅已然很滿意了,他搓搓手,期待地看向沈家良的背簍。
沈家良見此哪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掀了蓋在肉上的青布:“我這塊是野豬肉,大概四斤多,徐師傅你要嗎?”
“要要要。”徐師傅用力點點頭,取了墻上的稱一稱:“四斤七兩,我給你算一塊錢二一斤行嗎?”
家豬肉均價八毛,需持肉票購買且供不應求,野豬肉臊是臊了點,但好肉難得,一塊二的價是公道價。
沈家良沒想過賣高價,他的心理價位是一塊:“一塊二會不會太高了,徐師傅你給我一塊就行。”
“不高不高。一塊二一斤,四斤七兩該多少來著?”徐師傅卡住了,“待會兒我找算盤。”
“五塊六毛四。”賀岱岳幫他心算出了結果,他小學時成績在班里向來數一數二。
“喲,真是!”徐師傅噼啪一打,果然是五塊六毛四。
沈家良抹了四分的零頭,收了徐師傅五塊六毛,皺巴巴的毛票入手,沈家良的心踏實了許多。賀岱岳的山雞野兔的價格趕不上豬肉,四只賣了十塊。徐師傅送他們到院門口,熱情地招呼他們下次再來。!
第137章
出了徐師傅家,沈家良從手里的毛票中抽了一塊錢遞向賀岱岳,當做他今天幫忙的辛苦費。
“不用,沈哥你自己拿著。”戲做完了,賀岱岳換回了之前的稱呼,沈家良家里用錢的地方多,這錢他是絕對不會收的,“我幫你不是為了錢,你非要給的話那就是看不起我。”
沈家良明白賀岱岳故意說了重話,他唯有道謝,添一筆賀岱岳的恩情,然后把錢全部裝進自己兜里。
賀岱岳繞道衛生所接褚歸,沈家良沒別的事,趕著回家干活去了。
褚歸在衛生所配齊了王建業的藥,順帶同代替張川的新衛生員見了一面,對方是位二十歲出頭的女性,名叫錢玲,長了一張圓臉,兩條烏黑的長辮子垂在胸前,笑起來右側臉頰有個小酒窩,瞧著甜美可親。
“褚醫生您好,我叫錢玲。”錢玲激動地沖褚歸伸手,“我特別崇拜您,之前一直聽說您的經歷,現在終于見到您本人了!”
“你好。”褚歸虛虛和錢玲握了握手,錢玲興奮得臉頰發紅,看來她的確所言非虛。
“褚醫生,我以后有不懂的能請教您嗎?張醫生和田醫生說您教了他們很多,我也想跟您學習。”錢玲操著特意練過的普通話,“您”字的發音尤為標準,熱情得過了頭。
“可以。”褚歸不會拒絕一心向學的人,“我來衛生所的時間不多,平時有不懂的你可以問曾所長和田醫生。”
田勇聞言,臉上的笑容一滯,干巴巴地扯著嘴角打哈哈:“互相討論、互相討論。”
隨即錢玲被張川叫走,田勇的立馬變了表情,私底下對著褚歸抱怨:“她心氣高著呢,壓根不稀罕問我。”
田勇嘀嘀咕咕講了錢玲的背景,縣城人,父母雙職工,她媽媽是縣衛生院的護士,本來人在縣衛生院實習,結果錢玲不知腦袋哪根筋抽了,非要來他們青山公社這破衛生所。
昨天錢玲的父母親自陪她辦入職,那眼睛啊,簡直長到頭頂上去了,鼻孔朝人,把衛生所連帶著他們嫌棄了個遍。
“褚醫生你是沒看見,錢玲他爸進門時的嘴臉。”田勇學著錢玲父親的表情和語氣,“褚歸在不在?不在?他在哪,你們把他喊過來……喊不了?為什么喊不了?”
田勇一臉郁悶,是錢玲自己沖著褚歸來的,又不是褚歸叫她來的。
“嗯,錢玲水平怎么樣?”禇歸不關心錢玲父母的態度,在衛生所工作的是錢玲,只要錢玲認真就行。
錢玲的水平嘛,田勇擰著的眉頭微松:“早上讓她接診了兩個病人,能看明白病,用藥也對癥,但具體的得后面再看看。”
田勇之前擔心張川走了,縣衛生院派一個不能頂事的來,看病的壓力全落到他身上,如今來了個能力瞧著不差的年輕姑娘,他反倒不平衡了。
怪不得田勇說錢玲心氣高,原來是危機感作祟,長江后浪推前浪,錢玲有實力有背景,保不齊哪天把他拍扁了呢。
賀岱岳來接褚歸時,錢玲搶在了田勇前
面相送,依依不舍的架勢令田勇愈發緊張,張川見此悄悄安慰他,他們先認識褚歸好幾個月,何況褚歸傳授了田勇針灸之術,二人之間的交情哪是錢玲能比得了的。
田勇實在無需把錢玲放在心上,張川說著給田勇提了個醒,讓他注意著錢玲,別讓她對褚歸生出啥不該有的心思。
褚歸人長得俊,談吐學識上佳,本來便十分招人喜歡,錢玲那般崇拜褚歸,小姑娘春心萌動不是不可能。
“我曉得。”田勇一副誓死守衛褚歸清白的樣子,褚歸的對象在京市,他絕不允許被第三者破壞。
褚歸渾然不知他跟錢玲打個照面的功夫,田勇他們竟考慮了那么多。彼時他在和賀岱岳介紹錢玲,剛剛賀岱岳回頭發現錢玲仍站在原地目送,叫他想不在意都難。
“她很崇拜你?”賀岱岳咬著崇拜二字,莫名有種受到冒犯的錯覺,但凡跟褚歸沾邊的事,他第六感異常靈敏。
“一小姑娘。”褚歸渾不在意,他上輩子活到三十幾歲,錢玲于他而言只是個晚輩罷了。
賀岱岳嗯了一聲:“她到底是個姑娘,還是盡量避免跟她單獨待一起。”
道理褚歸何嘗不理解,他點點頭:“放心,我有分寸的。”
賀岱岳見識過世人搬弄是非的能力,尤其錢玲長得漂亮,褚歸更不用多說,郎才女貌的最容易惹閑話。
褚歸不再談論錢玲,轉而問起賀岱岳跟徐師傅的交易是否順利,賀岱岳賣了個關子:“你猜我早上碰到誰了?”
“誰?”褚歸配合道,思索著猜了一個人名,“沈家良?”
昨晚分了肉,沈家良缺錢,肯定會想辦法賣一部分肉換錢。
“對。”賀岱岳把沈家良險些受騙,他恰巧撞上幫忙解圍的經過說了。男人和巷中接應的那人是慣犯,賀岱岳上輩子上過他們的當,但他能打,對方兩人沒在他這占著便宜。
上輩子潘中菊去世,賀岱岳獨自過活,偶爾上山下套子抓幾只山雞野兔改善伙食,某天走運,每個陷阱里均有收獲。天熱肉不耐放,他于是打算到公社找人賣了。
整個過程跟沈家良的類似,賀岱岳的跛腳讓男人以為他是個軟茬子,男人謊話連篇地引他進小巷,接應的人猛地跳出來,手上的棍子當頭劈向賀岱岳。
他們遠遠低估了賀岱岳的武力值,木棍的破風聲未至面門,賀岱岳一把抓住,生生將木棍扯到了自己的手里。二人見勢不對,一個往前一個往后,逃得屁滾尿流。
褚歸上輩子聽賀岱岳提過,他努力回憶細節:“我記得你好像告訴過我他們后來被抓了?莫非是今天的事?”
“是今天。”賀岱岳之所以記得日期,是因為明天是潘大舅的生日,那兩人正是在潘大舅生日的前一天被抓的,公社發了通知,讓各大隊務必召集全隊的社員開會傳達。
至于是今天哪個時間段被抓的,賀岱岳則記不太清了。二人流竄在各個公社作案,早引起了上面的關注,賀岱岳造成的小小變動,不會改變他們既定的結局
轉眼賀岱岳與褚歸即將走到主街盡頭,身后突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賀岱岳轉頭,身體快腦子一步沖了出去。
對面的人見了賀岱岳,仿佛老鼠見了貓,慌忙調轉腳步換了個奔逃的方向,然而他哪里是全盛時期的賀岱岳的對手。
賀岱岳兩步追上對方,一個標準的擒拿手將其按倒在地,動作快到褚歸此時方反應過來。
“站住——”喊聲姍姍來遲,兩個穿著便服的人明顯楞了一下,接著上前邊對賀岱岳道謝,邊綁了被按在地上那人。
即使他們穿著便服,褚歸依然察覺到了他們不同于旁人的特殊氣質,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應該是公社或者縣城派出所的。褚歸見過派出所的老警察和他徒弟,兩人是縣城派出所的概率更大。
結合上一分鐘與賀岱岳的聊天內容,那么地下趴著的,無疑是蒙搶二人組的其中之一了。
顯然他們是上午被抓的,賀岱岳扇了扇袖子上蹭到的灰,縣城派出所來了四位警察,抓捕時分了兩路追捕。褚歸好奇另外一人是否落網,不等他開口,賀岱岳已經跟對方攀談上了。
“我們約好了在公社碰頭,你們跟我們一塊過去吧。”一位警察同意了賀岱岳的請求,追人追了大半條街,沒啥可保密的了,要不是賀岱岳出手,他們估計得追夠嗆。
到了公社,褚歸看到了落網的另一人,雙雙被抓的兩人如喪考妣,以他們犯下的罪行,少說十年勞改。
“不止。”賀岱岳審視著兩人的神情,指了指害怕得不停發抖的男人,“他身上恐怕有人命。”
“你怎么看出來的?”一名警察銳利的視線落到賀岱岳的臉上,“你和他們是一伙的?”
“小何。”年紀較長的警察低呵,“人家賀岱岳是當過兵的,他若是一伙的能幫著我們抓人?道歉。”
“對不起,是我誤會你了。”小何悻悻道,“不過你是怎么看出他身上有人命的?”
小何滿腦子的問號,他們起初接到報案,是按照一般的搶劫案子受理的,后來陰差陽錯地查到他們跟一起人命官司有牽扯,才轉為重案增派了人手。
“他在怕死。”賀岱岳給小何解惑,怕死跟怕勞改的程度是不一樣的,兩人合伙搶劫,一個人抖若篩糠,一個滿嘴求饒。
他為什么會怕死?當然是知道他犯的罪不僅僅是勞改那么簡單。
賀岱岳的話一說完,雙腿發抖的男人渾身脫力地噗通跪下了。褚歸恍然大悟,難怪他之前跑得跟拼了命似的。
“聽清楚了嗎?平時讓你仔細學著點。”四名警察里的隊長借此機會教育道,小何一個勁答清楚了清楚了,看著賀岱岳的眼神充滿了膜拜。
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回想起賀岱岳按倒罪犯的身手,妥妥的當警察的好苗子啊,如此人才從部隊退伍怎么沒往他們縣城派出所安排呢?
小何性子欠缺穩重,心思幾乎寫在了臉上,他張了張嘴,話將將冒到喉嚨,腦袋啪地挨了一巴掌:“發什么愣,趕緊押人回所里了。”
“哦。”小何撓撓后腦勺,掏繩子把兩人前后綁了,心情頗好地對賀岱岳道了聲再見。!
第138章
兩名被捕的嫌疑犯并非青山公社的人,郭書記不必為此焦頭爛額,待四位民警即將押走嫌犯時他過來露了個面,看到褚歸在場,笑著打了個招呼。
視線轉至賀岱岳,郭書記稍稍遲疑,似是覺得他有些面熟,但沒一下想起來名字,旁邊的一個干事與他耳語了兩句,郭書記頓時恍然大悟:“賀岱岳啊,幾年不見,你大變樣了。”
賀岱岳跟郭書記上次見面是六年前的事了,當年賀岱岳沒竄個頭,像個瘦猴,在部隊歷練了六年,如今無論是外形或者氣質,均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僅靠一面之緣,郭書記認不出他很正常。
“聽說你是因傷退役的,恢復得怎么樣,沒留下啥后遺癥吧?”郭書記關懷道,褚歸初到青山公社,賀岱岳陪他辦手續時恰逢郭書記去省城出差了,以至賀岱岳退伍近半年,郭書記今天才第一次見到他。
“謝謝書記關心,我已經完全恢復了,沒有留下后遺癥。”六年來郭書記仍是老樣子,賀岱岳還記得他參軍時郭書記叮囑他到了部隊要努力為國爭光之類的話。
站著寒暄了片刻,郭書記請褚歸與賀岱岳上他辦公室喝茶:“以賀岱岳你的職位,退伍應該會安排單位接收的,我看你檔案怎么是空著的?”
青山公社攏共賀岱岳一個在部隊里闖出名堂的,得知他退伍,郭書記止不住地惋惜,還特意過問了他轉業的單位,聽說上面沒安排,他以為是考慮到賀岱岳受傷的緣故,正式的通知要等賀岱岳傷勢痊愈。
眼下賀岱岳活蹦亂跳的了,咋遲遲不見動靜呢?
部隊安排的工作再差也比擱老家地里刨食強,郭書記壓根沒想過賀岱岳自行拒絕安排工作的可能性。
因此聽賀岱岳說他拒絕了部隊安排的工作時,郭書記下意識斥了聲糊涂。
“你今年一十……我沒記錯的話你今年一十一、一十三了?”郭書記根據賀岱岳參軍的年齡推算道,“你年紀輕輕的,不要前途了?”
同樣從城里到鄉下小山村,褚歸有行醫證明,他是拿工資的,只要褚歸想,他隨時能回京市當他的大醫生。而賀岱岳不一樣,轉業工作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沒后悔藥吃的。
“郭書記你莫急。”賀岱岳比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我有自己的打算——”
“打算,什么打算,在你們村修養豬場嗎?”郭書記不客氣地打斷了賀岱岳的話,“你說你們好好的非得折騰養豬場干啥?五幾年隔壁公社辦養豬場遭了豬瘟,弄得沸沸揚揚的,你不清楚你們大隊的隊長能不清楚?”
賀岱岳聞言面不改色,養殖場的事早晚是瞞不住的,郭書記的反應在他意料之中。
“我正想找你們大隊長談話呢。”郭書記把杯子重重一擱,“未經允許擅自修養豬場,我可以擼了他的帽子你明白嗎?”
可以擼了楊桂平的帽子,但沒擼,郭書記的心思顯而易見。
“明白,是我們不對。”賀岱岳認錯態度良好,他跟楊桂平走的是先斬
后奏的路子,郭書記謹慎務實,有養豬廠的前車之鑒,他們建養殖場的計劃定然會泡湯。
賀岱岳重復了他打獵賠償村民損失那番話,郭書記不吃他這套:“好處他們得,損失你一個人背?你真當自己是英雄了?”
“郭書記,賀岱岳建養殖場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褚歸替賀岱岳辯解,“養豬確實存在風險,你反對建養殖場,無非是擔心豬瘟,但如果豬瘟變成可控可治愈的呢?”
“豬瘟可控可治愈?”郭書記表情嚴肅,“褚醫生你確定嗎?”
“確定。”褚歸說了一句簡單有效的話,“全國上上下下幾百萬人,總不能全指望各村散養的任務豬,豬瘟不可控,那別的養豬場也開不起來不是。”
郭書記眼里的抵觸沒那么深了,身為一個公社的書記,他的眼界與遠見勝于常人,解決了豬瘟的威脅,受益的將不僅僅是困山村。
心臟怦地跳動,郭書記定了定神:“你們養豬場哪天完工,到時候我過去看看。”
“后天。”后天是楊三爺算的黃道吉日,明天開會選飼養員,后天完工剛好將豬崽們搬新家。
“行,我后天早上去。”郭書記翻了翻日程,后天上午沒什么要緊事,他能抽半天的時間。
褚歸淺淺喝了口搪瓷杯里的茶水,本地產的野茶,茶湯偏苦,褚歸不動聲色地咽下。郭書記喝慣了,其他茶喝著不夠勁,忘了讓人給褚歸他們換茶葉。
下一秒,賀岱岳步了褚歸的后塵,他咽了兩大口,放下茶杯,向郭書記提出了告辭,稱家里人在等著他們吃午飯。
郭書記打消了留飯的念頭,開玩笑地說他欠褚歸的飯又還不上了。郭母的白內障持續用了一個多月的藥,目前能夠生活自理了,老叫郭書記喊褚歸上家里吃飯。
之前上報紙,褚歸趁為郭母復診時謝過了郭書記,他們之間哪有什么欠不欠的,偏偏郭書記不愿意。巡診是褚歸最先組織的,上報紙是他應得的榮譽,郭書記幫他亦是幫自己,該請的飯還是要請。
“我看也別啥下次不下次了,干脆本周日中午,褚醫生你來我家吃個便飯,省得我媽天天在我耳邊念叨。”郭書記大手一揮,圈了日子。
話說到這份上了,褚歸只好答應,郭書記滿意一笑:“行了,你們回吧。我后天下村的事賀岱岳你跟你們隊長支書知會聲,找個人給我帶帶路就行了,甭搞啥排場。”
“嗯。”賀岱岳點點頭,心里想著明天再告訴楊桂平和王支書,以免他們緊張過度。
在公社耽擱了半天,回到家,潘中菊果然做好飯翹首以盼了。
“怎么去了這么久,路上遇著啥事了嗎?”潘中菊催著兩人洗手,轉身把鍋里的飯菜端到桌上。
賀岱岳撿著能說的能說了,他沒提命案,怕嚇著潘中菊。
聽完潘中菊唏噓不已,罵嫌疑犯心毒,鄉下人省吃儉用地換點血汗錢多難,抓得好,這種人必須抓了勞改,狠狠關他個十年八年的。
潘中菊被勾起話茬,講了件
往事,早些年規矩少,有人販子偽裝成賣東西的貨郎走街串巷,把青山公社的幾個孩子拐跑了。
哎喲,那時候岱岳小,我聽了嚇得天天做噩夢。潘中菊尤為后怕,丈夫過世,兒子無異于她的命根子,萬一賀岱岳有個啥三長兩短,她哪活得下去。 ?
賀岱岳看了褚歸一眼,想到了褚歸捉迷藏挨打那次,褚歸自己早忘了:“你看我做什么?”
“沒啥。”賀岱岳夾了一筷子菜到褚歸碗里,“媽今天炒的白菜好吃,你多吃點。”
潘中菊的話題順勢轉向了自留地里的蔬菜,九月份種下的萵筍、蘿卜陸續能吃了,可惜褚歸爺爺奶奶離得太遠,否則也能嘗嘗地里的新鮮菜。
北方冬天下雪,家家戶戶翻來覆去地吃屯的大白菜。
“南方比北方好。”潘中菊總結道,村里人經常羨慕城里如何如何,在她看來,城里連個新鮮菜都吃不上,有啥值得羨慕的?
“各有各的好。”賀岱岳終止了潘中菊的比較,“對了,徐師傅給了我一罐豆腐乳和一罐豆豉。”
賀岱岳拿碗裝了一塊徐師傅做的豆腐乳,單論顏色,徐師傅的更紅艷,賣相強過潘中菊的,但味道嘛,三人一人嘗了一筷子,賀岱岳與褚歸均覺得潘中菊做的更好吃。
“你們是王婆賣瓜。”潘中菊謙虛道,“人徐師傅是專業的,我怎么比得上他。”
手藝得到認可,潘中菊高興地賞了天麻一塊白菜里的油渣。
喂貓時潘中菊盯著大門的方向,村里孩子多的人家為了一口肉連爭帶搶,要讓人看見他們拿肉喂貓,豈不是專戳他們的肺管子么。
潘中菊秉持著低調做人的觀念,從未露過富,穿著跟大家伙相仿的補丁衣裳下地干活,是以村里人曉得賀岱岳掙了錢天天吃肉,背地里卻鮮少說酸話。
天麻吃了一塊喵喵叫著討第一塊,潘中菊捧著碗不為所動,入了冬天麻整日吃飽了睡睡飽了吃,身材跟發面團似的胖了一圈,繼續胖下去逮不到耗子咋辦。
“早上趙紅來借貓,我答應了。”以天麻現在的體型,潘中菊實在講不出貓小不借的話,“耗子把她家昨天分的肉咬了,人沒舍得吃呢,讓耗子撿了便宜。”
村里有此種情況的不止趙紅一家,紛紛上門借貓,潘中菊應承了趙紅,另外幾家暫時推了。
晚上賀岱岳提著籠子將天麻送到了王一家,天麻的膽子隨著體型變大,到了陌生的地方不躲不閃。王一家的小孩曾跟天麻一起玩過,咪咪咪咪地喚著,試探靠近,天麻趴在廚房的柴堆上,任他們摸頭撓下巴。
“走走走,別妨礙天麻逮耗子。”趙紅趕著小孩們出了廚房,王一透過門縫瞅了兩眼,趴著的天麻看著跟瓦罐似的,胖成那樣,真能抓到耗子嗎?
王一把心里的狐疑說出了聲,趙紅猛地扯了一下王一的袖子,當著賀岱岳的面,胡咧咧個啥!
好在賀岱岳大度,交代趙紅燒完火務必擋灶眼后便拎著空籠子走了。
“你咋那么不會說話?”趙紅沖王一憤憤道,“蔡大爺家的貓瘦,借一次半斤糧食,你去借啊。人免費借給你,你憑什么嫌棄?”
“我錯了我錯了。”王一知道趙紅的脾氣,刀子嘴豆腐心,“哎!廚房里好像有動靜了!”!
第139章
“抓到了抓到了!”次日一早,趙紅笑意盈盈地到賀岱岳家報喜,肥肥的天麻抓到了肥肥的老鼠,“那老鼠咚大一個,被你們家天麻咬著脖子吱哇亂叫,哎喲,看得我心驚肉跳的。”
事實證明,肥肥的體型并不影響天麻的敏捷,趙紅看到老鼠,先是嚇了一跳,隨即痛快地直拍大腿。他們家一家大小節衣縮食,個個瘦巴巴的,老鼠反而過得比人滋潤,如今命喪貓口,讓她如何不痛快。
“抓到了就好。”潘中菊跟著高興,家里許久沒見到老鼠出沒了,借出天麻前潘中菊也懸著心,怕天麻抓不到老鼠讓趙紅失望。
趙紅在門縫里瞅著天麻把抓到的老鼠吃了,許是老鼠的個頭太大,給天麻吃撐了,抓完睡了一整晚,早上趙紅進廚房做飯,它才慢悠悠地挪了個窩。
毛茸茸肥嘟嘟的一團,誰看了不喜歡,趙紅沒忍住摸了摸天麻的背脊,油光水滑的毛發手感極好,肚子上軟乎乎的白毛伴著呼吸起起伏伏,令趙紅有瞬間覺得家里養個貓似乎確實挺不錯的。
但這個想法很快敗給了現實,鍋里紅薯多白米少的稀飯喚醒了趙紅的理智,一家過苦日子的人,拿什么養貓。
家里不止一只老鼠,趙紅來除了報喜,另外又續了兩天:“我要讓那些老鼠知道厲害,最好一輩子別進我們家。”
“成。”潘中菊將賀岱岳遺漏的貓窩貓食盆遞給了趙紅,“缺了口的碗是給它喝水的,你放在貓窩邊上,每天添點水,其他不用管。”
以天麻抓老鼠的本事,是不會餓著它自己的,趙紅只需防著它鉆灶孔,潘中菊可不想白白凈凈的貓借出去,后面還回來一只臟兮兮的灰耗子。
借貓連帶著家當的天麻是十里八村的獨一份,趙紅不是不識好歹的人,她向潘中菊保證會把天麻照顧妥當,不讓它掉一根毫毛。
睡在廚房柴堆上的天麻熟練地鉆進了它暖和的貓窩,喂水的活兒被趙紅家的幾個孩子搶去了,愛玩的孩子尋找到了新的樂趣,他們蹲守著貓窩,天麻換個睡覺的姿勢都能讓他們發出陣陣歡呼。
沉寂了三個多月的天麻再次一戰成名,往日充滿了小孩們嬉鬧聲的院子變得安靜了許多,他們探著腦袋在趙紅家門外徘徊,央求著進屋瞧瞧天麻。
家長出門開會,擔任了看家任務的王小旺板著臉搖頭:“不行,貓貓在里面抓老鼠,我媽說不能讓你們進去。”
“王小旺,你讓我看一眼嘛,我請你吃冰糖。”平日里跟王小旺玩得好的小孩伸手,掌心里躺著粒被體溫融化了的冰糖,表面沾著小孩手上的泥垢。
王小旺咽了口口水,眼神猶豫:“我媽曉得了要揍我的。”
因為王二的病,王小旺一年到頭吃糖次數屈指可數,饞是他的本能,讓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抗拒本能,著實有些為難他了。
“你笨啊,我們悄悄看一眼,不讓你媽曉得不就行了嗎?”小孩往前兩步,融化的冰糖離得更近了,王小旺幾乎能聞到融化糖液甜蜜的味道。
“那好吧,只能看一眼啊。王小旺唰地抓走冰糖++,迫不及待地放進嘴里,舔舔沾了糖液的手指,把門敞了一道縫,讓他們偷偷摸摸地鉆進去。
關好大門,王小旺領著他們往廚房走,加上他一共四個小孩,背著大人干壞事的刺激感令他們緊張地屏住了呼吸,全程躡手躡腳的,不敢弄出絲毫異響。
貓窩緊挨著墻,廚房潮濕,趙紅特意選了個干燥的地方,王小旺環視一圈,拴貓的繩子一頭在墻面的木樁上,一頭延伸至貓窩。
“噓。”王小旺豎起食指,小心翼翼地掀開簾子,兀然對上一雙圓溜溜的貓眼。
貓的感官何其靈敏,在小孩們靠近廚房前天麻便醒了,它瞪著眼睛警惕地盯著王小旺身后三個毛手毛腳的小孩,四爪用力,臥著的上半身緩緩抬起。
“好了,你們看過了,走吧。”王小旺作勢放下簾子,遞糖的小孩一把攔住他,稱他們沒看夠。
“你不是說它能抓老鼠嗎,讓它抓一個試試。”一個小孩往貓窩湊了湊,天麻蹭地從貓窩竄了出來。
王小旺心里一慌,幾個小孩亂作一團,追著天麻試圖抓住它,受繩索的限制,天麻活動的范圍不斷縮小。
“我抓住它了!”一個小孩拉住繩子使勁一扯,天麻繃著身子被拖拽著后退,背上的長毛豎起,厲聲嘶叫。
王小旺急得不行,撥著玩伴的手讓他松開:“你扯痛它了,快放手!”
“哎呀,我又沒打它,是它自己不聽話。”小孩不肯松手,繩子緊緊拉成一條線,他興奮得臉頰發紅,指揮左右兩個小孩上去將天麻按住。
阻止無果,王小旺急出了哭腔,眼角余光掃到案板上的菜刀,他一把抓過,撞開左邊的小孩,斬斷了天麻脖子上的套繩。
得到自由的天麻兇狠地咬在了右邊小孩的袖口上,生生撕破了棉布,小孩驚恐松手,天麻嘴角掛著棉花,沖向了扯繩子的小孩。
天麻的尖牙利齒嚇得小孩哭爹喊娘,他連忙轉身往外跑,一腳踢到廚房的門檻,嘭地摔了個大馬趴。掌心與膝蓋火辣辣的疼,等他從地上爬起來,廚房里哪還有天麻的影子。
王小旺滿屋喚著天麻,床底墻角找遍了,均一無所獲。
完了完了,他把天麻弄丟了,王小旺哭得撕心裂肺:“都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非要摸,把貓嚇跑了!”
王小旺哭著和對方扭打在一起,他年紀小,本來不是對方的對手,但小孩那一跤摔得厲害,戰斗力大減,在王小旺手下落了下風。
剩下兩個小孩見勢不對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等王小旺停下,方囁喏著說要不要先把貓找回來。
找,當然要找,想到貓丟了的后果,王小旺屁股隱隱作痛,他媽會打死他的!
于是四個小孩開始以屋子為起點向周圍擴散,掛了彩的小孩抹著眼淚:“嗚嗚嗚,我不該來看貓的,哇,媽媽——”
他哭得直打嗝,王小旺聽得眼淚吧嗒吧嗒掉,跟著小聲啜泣。
四
個小孩哭了兩個,他們翻完院子翻路上的草叢**,翻完草叢翻屋后的小坡,累得腳酸腿軟口干舌燥,愣是沒看見一根貓毛。
咋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王小旺默不作聲,袖子被天麻咬破的小孩捂著往外鉆的棉花:“我們去找大人吧,不然時間長了,貓跑遠了。”
要找大人嗎?王小旺皺巴著臉,對天麻的壓過了被趙紅揍的害怕,垂頭喪氣的去了老院子。
老院子的飼養員選拔大會進行得如火如荼,賀岱岳上臺講了規則,接下來由有競爭意向的婦女們逐一發言。
飼養員的工分按六分一天記,跟養牛一樣,放牛割草的活兒能交給家里的孩子,不耽擱下地,所以養牛的工分算額外收獲。
養殖場的飼養員工作則沒那么清閑,八只豬崽每天消耗的豬草不是一丁半點,并且賀岱岳要求豬圈一日清掃兩次,必須保持養殖場內部的清潔,所有事情忙活完,一天也過得差不多了。
而正常下地,女性一般能掙七八個工分,男性掙九個,滿工分十個,因此參加飼養員競選的多為五十來歲,上了一定年紀,掙不了七八個公分的中年婦女。
楊二奶奶在臺下糾結,養個豬那么麻煩,養不好甚至倒扣工分,她原先打著占便宜的想法指望兒媳婦當飼養員,如今一合計,似乎不怎么劃算了。
兒媳婦是掙工分的壯勞力,不能被六公分一天的飼養員綁著,楊二奶奶轉著眼珠子,待臺上的人講完,嚷嚷著站起身。
楊二奶奶占便宜的心不死,既然兒媳婦當飼養員不劃算,那她當好了。
“我來!”楊二奶奶踏著碎步子上臺,在場的所有人包括楊二爺他們統統活見鬼似的望著她。
天上下紅雨了,好吃懶做的楊二奶奶要競爭飼養員啦!
楊二奶奶拿起擴音的大喇叭,尖利的嗓音炸響在眾人耳邊:“我陳大花活了五十多年,給老楊家生了六個兒子,全部養活了,養豬指定沒問題——”
兩輩子以來,褚歸第一次聽到楊二奶奶的本名,陳大花。
臺上陳大花滔滔不絕地講著她是怎樣把六個兒子拉扯大的,臺下陳大勇六兄弟臊得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他們的臉讓親媽丟盡了。
“咳咳。”楊桂平看不下去了,“我們競選的是養殖場的飼養員。”
“我是競選的飼養員啊!”陳大花沒領會到楊桂平的言外之意,“養人養豬不一個道理么?”
陳大花的話引發了哄堂大笑,頭一回聽見有人把自己兒子跟豬比的,養人養豬一個道理,那豈不是意味著陳大花一直把兒子當豬養?
“媽你下來,別說了!”陳大勇忍不下去了,仰著脖子喊陳大花下臺,今天真丟死人了。
“我沒說完呢!”陳大花對飼養員的位置勢在必得,舉著喇叭接著講她的育兒,不,養豬經驗。
楊大勇六兄弟頭埋得一個比一個低,楊誠實如坐針氈,頭發蓋著的耳朵燒得通紅,恨不得上去把陳大花拽下來,他丟人丟成這樣,往后咋談對象。
除了養大六個兒子外陳大花五十多年的人生乏善可陳,她以一句“選她當飼養員準沒錯”收尾,信心十足地下了臺,回到座位上跟前后左右的人搭話,讓他們待會兒給自己。
褚歸默默看著陳大花的表現,眉頭微斂,他們不會真選陳大花當飼養員吧,不得不承認生兒子對于當下的人而言確實很有分量。
發言結束,到了環節,楊朗與王成才負責唱票,為了保護鄰里之間的和氣,采取不記名的形式,村里人多數不識字,由楊朗他們代筆在候選人下畫正字。
環節鬧哄哄的,褚歸到外面透氣,乍眼看到四個小孩朝老院子走來時他沒在意,離近了發現中間的小孩鼻青臉腫的,連忙迎上前問他們是咋回事。
話音剛落,王小旺止住的眼淚重新奔涌而出:褚醫生,天麻不見了!??”
他哭得極為凄慘,天麻不見了?褚歸的心突地一空:“天麻不見了?怎么不見的?”
小孩的哭聲傳到院子里,賀岱岳大步走了出來:“天麻不見了?”
趙紅聽見兒子的聲音,白著臉緊隨其后,她走前明明囑咐了王小旺看家的,天麻怎么會不見呢?
大人們將四個孩子團團圍住,王小旺抽噎著交代了實情,趙紅滕地火冒三丈,鉗住王小旺的胳膊,巴掌重重地落在他屁股上:“跟你說了叫你好好看家、好好看家,你做什么帶人進去,我虧了你的欠了你的?為了一顆糖,你至于饞成那樣?我讓你饞!讓你饞!”
王小旺哭得更大聲了,褚歸將趙紅勸住,孩子不是故意的,當務之急是把貓找到。
賀岱岳身為養殖場的負責人,不能為了一只貓撂挑子,他安撫褚歸莫急,先去趙紅他們家附近找找,他處理完后面的事馬上過來。
褚歸點點頭抬腳欲走,衣服忽然被人扯住:“褚醫生,我兒子說他渾身痛,你趕緊給他看看。”
雖然他兒子有錯,但一個畜生而已,能有他兒子金貴嗎?
“撒手!”褚歸壓住胸腔中沸騰的火氣,“他受的是皮外傷,痛兩天自然會好。”
“不吃藥嗎?”小孩的父親死死抓著褚歸,“有沒有那種他吃了能不疼的藥?”
“沒有。”褚歸動手解救了自己的衣服,語氣混雜著冷漠,“痛了他才記得住教訓。”
躲在父親懷里的小孩抖了一下,在對方不滿開口之際,褚歸徑直轉身離開。
趙紅顧不得什么不的了,拉著王小旺回家找貓,很快潘中菊和吳大娘也來了,一群人矮著身呼喊天麻的名字。趙紅愧疚不已,潘中菊好心好意借貓給她捉老鼠,她早上當著潘中菊的面保證不讓天麻掉一根毛,下午便把人貓丟了。
“沒事。”小孩子鬧的,潘中菊哪怪得到趙紅頭上。
潘中菊如此善解人意,趙紅愈發愧疚了,表示若天麻真找不到,她一定賠個新的。
褚歸聞言偏頭吐了口郁氣,貓是貓、天麻是天麻,賠新的能是一回事嗎?
賀岱岳與楊
桂平做了交接,一路疾跑,風吹倒了額前的碎發,他任由頭發凌亂地散下:“天麻找到了嗎?”
沒。⒍⒍”褚歸失落道,“找了一大圈了,連聲貓叫都沒聽見。”
一行人回到趙紅家的廚房,狼藉的案發現場令褚歸面色發沉,繩子的一頭垂在地上,斬繩子的菜刀插在柴堆之中,地面天麻掙扎的爪痕清晰可見。
趙紅一個勁地道歉,王小旺已經嚇得不會說話了,可憐巴巴的模樣令人又氣又心疼。
“天麻聰明,肯定丟不了。”潘中菊說著安慰自己同時安慰褚歸的話,天麻平日最粘褚歸,它丟了,褚歸心里估計著急壞了。
聰明,褚歸靈光一閃:“岱岳,你說天麻有沒有可能跑回家了?”
賀岱岳一怔:“的確有可能,我們回家看看。”
兩人匆匆回了家,潘中菊速度慢,落在了后頭,褚歸前腳踏進院門,喚了兩聲天麻,緊接著急促的貓叫響起,天麻邊叫邊倒騰著四條小腿奔向褚歸。
趙紅家離得不算近,賀岱岳提著天麻去的,它竟然自己找到了回家的路。
褚歸低頭攏住天麻:“你差點嚇死我了。”
天麻黏黏糊糊地撒了個嬌,它脖子上殘留著套繩,鼻頭沾泥,身上勾著草籽,不難想象它一路找回來有多艱辛。
見天麻找到了,潘中菊他們皆松了一口氣,褚歸替天麻取了套繩,摘去草籽擦干凈鼻頭,狼狽的小貓重拾了光鮮亮麗的模樣。
趙紅還了天麻的貓窩和食盆,出了這樣的事,她不好意思再提借貓。
潘中菊摸了摸王小旺的腦袋,塞了幾粒糖到他荷包里:“既然貓找到了,你就不要怪孩子了。”
“不,不,我不吃糖了!”潘中菊本是好意,誰料王小旺瘋狂抗拒。
趙紅見狀給王小旺來了兩巴掌拍在他后腦勺上,訓斥的話未說出口,王小旺眼睛一翻,身體仿佛被抽了骨頭軟倒在地。
“小旺!小旺你怎么了小旺?”趙紅接了個空,驚慌失措地跪下扶住王小旺,“褚醫生!”
褚歸暗道不秒,立馬叫賀岱岳進屋取他的藥箱,他拿起王小旺的手,兩指搭脈:“還好,只是情緒波動太劇烈引起的驚厥,我給他扎幾針,再開副安神的藥,等他醒了,趙紅姐你輕輕跟他說,丟貓的事錯不在他。”
天麻養在家里時常有小孩來尋它玩,褚歸未曾不許過,錯誤的起因不在于王小旺領小伙伴看貓,而在于看貓時做出過激行為的那個小孩。
若非王小旺急中生智用刀斬斷繩子放跑了天麻,一旦他們傷害了天麻,抑或天麻傷害了他們,后果將不堪設想。
銀針入穴,王小旺悠悠醒轉,褚歸笑著對他道謝,謝他今天勇敢保護了天麻。
“你們不怪我嗎?”王小旺難以置信地眨眼,他勾著手指自責,是他饞嘴惹的禍。
“不怪你。”趙紅語氣柔軟,“媽不該怪你的。”
對不起三個字趙紅說不出口,王小旺縮了縮脖子:“媽,你嗓子咋了?
嘿!趙紅險些岔氣,講幾句好話王小旺反倒不適應了是吧?
潘中菊啞然失笑,壓抑的氛圍頃刻間一掃而空,褚歸封了藥遞給趙紅,沒收她的錢:“小旺夜里興許會做噩夢,你晚上注意著點。”
趙紅應好,接過藥牽著王小旺走了,一下午過得跌宕起伏的,褚歸轉了轉脖子,放松緊繃的神經。
“媽,以后那幾家人借貓一律推了吧。”賀岱岳拌了碗小魚干多多的飯彌補天麻,小貓吃得歡快,一碗飯舔到底,天麻蹲在板凳下面洗了會兒臉,便翹著尾巴沒心沒肺地進了貓窩。
今日的事給賀岱岳敲了一個警鐘,他決定立個借貓不栓繩的規矩,一家借一天,晚上借白天還。
“不借了。”潘中菊后怕道,“他們把天麻當畜生,外人一概不借了。”
褚歸贊成潘中菊的意見,不借了,省得他們牽腸掛肚的。
“啥不借了?”楊桂平宣布了結果,楊朗帶著新鮮出爐的三位飼養員名單來與賀岱岳匯報,他只聽到半句。
“天麻不借了。”賀岱岳指指貓窩,“入選的是哪三人?”
不借便不借,以前沒天麻的時候大家照樣過日子,楊朗無所謂地挑了挑眉:“你猜?有個人你絕對猜不到。”
“哪個人?”賀岱岳懶得繞彎子,楊朗啪把名單一甩,讓他自己看。
紙上寫著人名與對應的票數,褚歸挨著賀岱岳,看了個一清二楚:“楊二奶奶怎么被選上了?”
離譜的念頭成了真,褚歸不禁懷疑他是不是烏鴉嘴了,陳大花咋選上的飼養員?
盡管褚歸跟陳大花的接觸不深,但依然可以想象她當上飼養員之后會是什么做派,有她摻和,養殖場不得落個永無寧日的下場?
“誰叫她兒子生得多。”楊朗無奈道,“村里好多人稀罕她生兒子的秘方呢。”
生兒子有啥秘方……褚歸無言以對,他看向賀岱岳,陳大花是決計不能留在養殖場的。
陳大花入選飼養員同樣超乎了賀岱岳的預料,關鍵是他之前沒想過陳大花會摻和,但好在事情仍有回寰的余地,賀岱岳神色舒展:“她通不過考核的。”
三個飼養員設了一個月的考核期,三選二,論勤快陳大花比不過賀大伯娘他們的。
褚歸放了心:“對了,郭書記明天來的事你告訴楊叔了嗎?”
“啥,郭書記要來?”楊朗一下站直,“誰說的?”
下午找貓打亂了賀岱岳的計劃,褚歸不提醒,他恐怕真給忘了。
“郭書記親口跟我說的。”賀岱岳將名單對折,推著木愣愣的楊朗出了門,郭書記不許他們弄花里胡哨的排場,但也不能毫無準備。
楊桂平臨時得了消息,表情和楊朗一模一樣,他埋怨賀岱岳怎么不早說,簡直搞得他措手不及。
郭書記來,中午至少要辦一桌正兒八經的菜,楊桂平同王支書商量了半天的菜單,刪刪改改數次,總算定了份滿意的。
“楊朗你明天跟岱岳一道去公社,他接郭書記,你買菜,千萬買齊了。”楊桂平將菜單鄭重交與楊朗,在屋里來回踱步,始終安不下心,“不成,我得上養殖場檢查檢查。”
楊朗聳聳肩,明白了賀岱岳拖延一日的用意。!
第140章
養殖場落成當天,楊桂平翻出了他過年時穿的體面衣裳,衣領、袖口、衣擺整理得一絲不茍,他昨晚緊張到半夜,困頓發懵的腦袋被早晨的寒意一激靈,頓時清醒了。
“爸,你起愣早干啥?”楊朗打著哈欠穿鞋,這會兒六點不到,楊三爺選的吉時在十點,他跟賀岱岳腳程快,接了郭書記完全來得及。
“睡不著就起了。”心里揣著事,楊桂平死活睡不安穩,“寫的單子帶上了嗎?路上莫耽擱,早去早回。”
“帶著了。”楊朗拍拍荷包,背上背簍,“我走了爸。”
賀岱岳和楊朗在村口碰頭,他們一路不停歇地到了公社,走得額頭冒汗面色泛紅,楊朗喘了口粗氣,看了看賀岱岳的表,七點半,郭書記還沒上班吧?
時間尚且充足,楊朗未曾和郭書記打過交道,他一面好奇一面忐忑地隨賀岱岳去了郭書記家。
郭書記也提前收拾好了,他衣衫簡樸,像個普通的中年人,與楊朗的想象大相徑庭。
“郭……郭書記早。”楊朗結巴了一下,“我是困山大隊大隊長楊桂平的兒子楊朗。”
“早。”郭書記態度親和,看著兩個趕了山路的年輕人,“吃過早飯了嗎?”
“吃過了。”楊朗抓了抓背簍的肩繩,漸漸放下局促,透露出幾分開朗的模樣。
郭書記下隊的經驗豐富,他腳上踩著輕便防滑的解放鞋,從鞋幫的磨損程度可以看出他穿著的頻率不低。
畢竟是四十幾歲的人了,郭書記的腿腳沒法跟賀岱岳他們比,簡單說了兩句話,賀岱岳領著郭書記先走了,楊朗買完菜再追他們。
楊桂平起床后又上養殖場巡視了一圈,養殖場落成是全村的大事,上午所有人不上工,喜氣洋洋地等著吉時。
一群人早早候在了村口,冷風呼呼地吹,凍得他們直跺腳。
“楊叔,郭書記啥時候到啊?”王成才搓搓手,感覺今天著實冷得厲害。
“應該快了。”楊桂平望了眼身后的人群,擺手讓他們自個兒忙去,否則待會兒郭書記到了瞧著以為他們村的人多懶呢。
郭書記第一次來困山村,他們一定要給郭書記留下好印象。
人群散了一部分,陳大花得意地昂著脖子,她如今是養殖場的飼養員了,別人走得她走不得。
楊桂平皺著眉容忍了陳大花的行為:“郭書記來了你們別亂開腔,要是出了什么岔子,莫怪我翻臉不認人。”
事關整個困山村的前途,楊桂平不得不嚴陣以待。
小孩們感受到了大人之間的氛圍,默默收斂了往日的調皮勁,瘋猴子般的上躥下跳改為了小跑,難得安寧了片刻。
伴著一聲激動的郭書記來了,楊桂平等人忙迎了上去,看著烏泱泱的人群,以及鄉親們淳樸的面容,郭書記加深了笑意,和煦地握上楊桂平伸來的手。他討厭的是不切實際的逢場作戲,而非鄉親們發自內心的熱情。
楊桂平見過郭書記許
多次了,但之前見面均是公社開會,他在下面聽,郭書記在上面講,性質完全不一樣。
褚歸沒在村口挨凍,他整理了藥材,瞅著時間點不慌不慌地前往養殖場。郭書記是個不拘小節的實干家,他說了不搞排場,太隆重反而有違他的初衷。
養殖場修了幾個月,禇歸鮮少往這邊來過,原本長著蕁麻的荒地搖身一變,成了村里最氣派的建筑,灰石墻,褐瓦頂,四面采光的窗戶,內部修著兩排整齊的小隔間,高度大概到人的腰部。
褚歸繞到養殖場背面,排污的溝渠嚴嚴實實地蓋著石板,連著坡度平緩的后山,賀岱岳準備沿山圍設柵欄,供養雞用。
養殖場地勢稍高,褚歸轉悠完,看見楊桂平他們簇擁著郭書記來了。
“郭書記。”褚歸打了聲招呼,與賀岱岳的目光在空中交匯,他側過身,讓抬著門的賀代光幾人通過。
“褚醫生也在。”郭書記笑著站到褚歸旁邊,一同見證楊三爺組織養殖場的落成儀式。
吉時將近,賀岱光拎著錘子叮叮咣咣的裝門,大門是走賀岱岳的關系,插隊請潘家舅舅做的,雙扇開合的大門寬一米八高兩米四,木材選的是櫸木,表面帶著天然的紋路。
潘二舅在門框做了雕飾,上了一層防腐的清漆,看著極具質感,倒不像是養殖場用的,而是什么富裕人家的大宅門。
郭書記問大門是誰的手藝,楊桂平答前進大隊潘家兄弟,郭書記哦了一聲,想來是聽過潘舅舅他們的名氣。
大門安裝完畢,右側的門牌覆著紅綢,楊桂平請郭書記替他們揭彩,郭書記擺擺手,表示楊桂平和王支書,一個是困山大隊的隊長,一個是困山大隊的支書,揭彩的光榮任務該由他們親手進行才是。
“沒有青山公社哪來的我們困山大隊,郭書記,請你幫我們揭彩吧。”楊桂平做了個請的手勢,郭書記為他們揭彩是榮耀,他和王支書豈能不識大體。
郭書記不再推辭,走到門牌下,右手拉住紅綢,負責放鞭炮的王成才點燃引線。鞭炮砰然炸響,郭書記使勁下拉紅綢,困山大隊合作養殖場顯露在眾人眼中。
褚歸帶頭鼓掌,掌聲雷動之間,所有人臉上都洋溢著燦爛的笑容,養殖場建好了,他們要過上肉食富足的好日子了!
郭書記回頭看養殖場的門牌,視線由上至下——養殖場?不是養豬場嗎?
“賀岱岳。”郭書記不動聲色的壓下疑惑,“你辦的養殖場是如何規劃的?”
“郭書記稍等。”賀岱岳拿出了他幾經完善的養殖場計劃書,“養殖場我劃分了兩個區域,前面養豬,后面養雞……”
賀岱岳翻到養殖場的平面圖,為了讓郭書記更為直觀地感受,他一邊講述一邊領著郭書記進了養殖場。
郭書記認真聽著,時不時點點頭或者問問細節,他對養殖場內的小隔間產生了極大的興趣,通常養豬的圈是做得比較大的,一個圈里少的養兩三頭、多的五六頭,而賀岱岳建的養殖場,隔間寬度不過一米寬,憋憋屈屈
的,真能養好豬?
“理論上是行的。”賀岱岳嚴謹道,他沒養過豬,措辭全靠理論,“一個隔間養一頭,能控制病原的傳染。”
賀岱岳不會養豬,但他查閱了許多資料,褚歸為他輾轉聯系到了農業大學的教授,賀岱岳頻繁與其聯絡討教經驗,都快混成編外大學生了。
鄉下規模化養殖之所以辦不起來,是因為缺少相關的人才與技術,而賀岱岳腦子靈光,敢想敢做,加上褚歸聯系的外援,他們要人才有人才要技術有技術,指定能把養殖場辦好!
郭書記被賀岱岳說服,對養殖場的未來多了幾分期待:“路一步步走,飯一口口吃,你現階段的重心是養豬,雞呢則往后稍稍。楊隊長,村里還是要以種莊稼為主,如果為了養豬使鄉親們餓了肚子,讓我知道了首先追究你的責任。”
豬是雜食動物,基本上給什么吃什么,野草菜葉、糠麩糟渣、刷鍋泔水,養它們簡單,不過想養肥就難了。
村里養的任務豬,年頭領豬崽,天天喂早晚喂,到了年尾,頂多一百來斤,光長架子不長肉,瘦巴巴的,甚至不如賀岱岳在山上打的野豬。
怎么把豬養肥,辦法其實很直白,喂它們吃人吃的,紅薯拌米糠、菜葉拌玉米面,豬吃了準長肉。
青山公社曾經有個大隊長,貪功冒進,強迫村民用糧食喂豬,豬吃了人吃的,逼得人只能餓肚子,由此引發了村民的不滿,聯合舉報到了公社。
收到郭書記的提點,楊桂平正了正神色:“郭書記你放心,養殖場絕不會動人的口糧的。”
他們回到了養殖場大門外的空地,郭書記十分滿意楊桂平的態度,自他擔任青山公社書記一職以來,困山村從未出過啥幺蛾子。
“你規劃圖左邊不是有一塊小區域嗎,我怎么沒看到?”郭書記比對著賀岱岳的圖紙與實際場地,伸手在左側的位置畫了個圈。
“那里我原來打算修個兔舍養兔子的,兔子繁殖快,半年多便能出欄。”賀岱岳研究過兔子繁殖周期,一只母兔一年能下六窩崽,假設一胎八只,六八四十八,單較數量,甩養豬一大截。
養兔子的優點多得令人眼熱,郭書記忍不住插話,問賀岱岳為什么沒按規劃建兔舍。
“兔子的死亡率太高了。”褚歸無奈道出實情,“我咨詢過教授,目前沒有可行性強的解決方案。”
郭書記聞言一臉遺憾,至于失望么倒是談不上,兔子肉沒油水,論民眾的喜愛度,兔子遠不及豬。
“行,現在養殖場完工了,你努力干,有什么問題及時上報,希望我們能早日吃上困山大隊合作養殖場產的豬肉。”郭書記說著看了眼手表,“時間差不多了,麻煩楊隊長派個人送我回公社。你們這路啊,七拐八拐的,不走個幾遍真記不住。好好養豬,等以后時機合適了,我爭取申請給你們把路修一修。”
“謝謝郭書記。”楊桂平喜出望外,郭書記說話是一口唾沫一個釘,困山村生活了他們祖祖輩輩幾代人,可算有了盼頭,“郭書記,馬上中午了,你上我家吃了午飯再走吧,一點家常便飯,你別嫌棄,吃了飯我叫成才送你。”
吃了飯賀岱岳得幫野豬崽搬家,王成才送郭書記回公社,是楊桂平和王支書共同商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