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楊桂平所謂的家常便飯包含了紅燒魚、干菌子燉雞、蒜苗回鍋肉、黃豆燜豬腳并二五個小菜,郭書記在上首坐下,責備楊桂平太鋪張,早知道這樣隆重他是決計不會來的。
“郭書記你誤會了,今天桌上的菜大部分是不花錢的!睏罟鹌綌抵澆,魚一塊六毛,魚里的豆腐五毛,自家養的雞,自家撿的菌子,自家種的蒜苗、黃豆,回鍋肉和豬腳則全部來自賀岱岳上山打的野豬,“郭書記你吃過野豬肉嗎?”
“賀岱岳還上山打了野豬?”郭書記詫異地嘗了一塊野豬肉,不同于家養豬肉,野豬肉又老又柴,且腥臊味濃烈,王燕燕按賀岱岳給的食譜和香料,費了大量的時間燉煮改善野豬肉的口感,才得以讓郭書記對野豬肉有一個良好的初體驗。
聽到郭書記夸好吃,楊桂平笑得格外自豪,繪聲繪色地跟郭書記描述賀岱岳是如何組織村里的青壯年上山打野豬的。
“六頭大野豬,八頭野豬崽,那八頭豬崽在我家圈上養著,一頓能吃二大桶潲!”楊桂平高興得過了頭,把賀岱岳前兩次進山的收獲也說了。
郭書記在心里做了個加法:“所以賀岱岳一共打了十頭大野豬,八頭豬崽,一頭狼,以及野雞野兔若干是嗎?”
“沒錯,郭書記你算數真好。”楊桂平不假思索道,說完他突然意識到不對,拿碗的手一抖,強笑著問郭書記,“郭書記,我們在山里打的東西,不需要交公吧?”
按照明文規定,土地山林屬于集體資產,山林里資源亦包含其中,但打獵屬于集體生產活動以外的行為,所得是否必須按比例交公,現下并無統一的定論。
郭書記嘴里的飯不香了,假如是一頭兩頭的,他們不交公自己分了便罷了,十頭大野豬是什么概念,青山公社任意一個下屬大隊隊員們一年吃的豬肉總量都沒有十頭。
棘手,郭書記停了筷子,思考困山村的情況該如何解決,以他個人的立場,野豬是賀岱岳他們憑本事打的,想怎么處理怎么處理,可關鍵在于他是公社書記,做事不能僅憑個人立場。
觀楊桂平不加遮掩的做派,郭書記猜測困山村打野豬的事早傳到別的大隊了,青山公社不缺山,沒人捅到他面前,定是動了效仿困山村的心思。
困山村能在無人受傷的前提下成功打到野豬,全靠賀岱岳,其他大隊沒人有賀岱岳的本事,吃不著豬肉,指定要找公社的干部打小報告。
公社并非郭書記的一言堂,此事到了公社,某些干部極可能會以野豬屬于集體財產為由,讓困山村多交任務豬,填補被他們瓜分的野豬份額。
他們辛辛苦苦打的野豬,憑什么征任務豬抵,楊桂平心下不滿,但郭書記說的一切均是他推測的結果,楊桂平不好直接發表自己的看法。
“你今天說的話我當沒聽見。”郭書記重新拿起筷子,“等公社有人正式匯報了我再開會討論,你們抓緊著點。”
郭書記的意思很明顯了,之前的十頭野豬他會幫著遮掩,村里養的豬
該交的麻溜交了,剩下的殺了分肉。如此一來,即使后面要求他們補,也沒法把分了的肉挨家挨戶收回來。
至于明年的任務豬,有賀岱岳的養殖場在,他們不愁交不上來。
經郭書記的點撥,楊桂平想通了其中的關節,他當即一拍大腿,交,明天就交,明天交完后天殺豬。
任務豬的重量標準是一百二十斤,到了年底陸續有大隊將豬交到食品站,楊桂平上村里養豬的人家看過,一百二十斤是妥妥夠的,明天交也行。
待王成才送吃完飯的郭書記返回公社,楊桂平忙通知全村人做好交任務豬的準備,明兒一早把豬喂得飽飽的,能多交幾斤是幾斤。
食品站收購生豬的價格分為二等,豬越肥等級越高,換的錢自然越多,聽了楊桂平的安排,村里一些人不太樂意,他們想多養兩天沖沖膘,低一個等級少賺好幾塊錢呢。
“啥時候了還想著錢,今年的野豬肉沒叫你吃夠怎么著?”為防節外生枝,楊桂平不敢多說,“養了一年的豬了,是幾頓潲水能追肥的?養殖場空著,交了任務豬買個十來頭豬崽養,不比你費勁找豬草喂大豬強?”
楊桂平一通道理砸下去,反對的人不吭聲了,交交交,早交早省事。
賀大伯家喂了兩頭豬,家里今年分了野豬肉,暫時不缺肉吃,大伯娘決定交肥的那一頭,劉盼娣懷孕七個月了,得攢點錢備著她生孩子用。
“大伯,我明天跟光哥去交豬,你在家歇著吧!贝蟛锸丘B豬能手,賀岱岳到賀大伯家的豬圈看過,肥的那一頭大概有一百六十斤左右,賀代光一個人怕是搞不定。
“不用,你忙你的。”賀大伯不愿耽擱賀岱岳的時間,養豬場剛落成,賀岱岳要忙的事一大堆。
“有大伯娘出手我忙啥,大伯你別跟我客氣。”賀岱岳笑著堵住了賀大伯的推辭,“我抬野豬崽去了,光哥,走!
賀岱岳喊上賀代光他們,一起到楊桂平家把野豬崽抬到了養殖場。
在兩排單間的盡頭,隔著通道的對面建了四個大豬圈,賀岱岳打算自己培育母豬,將來母豬產了崽,小豬在大豬圈養到兩個月再轉移到單間。
八頭野豬崽兩兩一組入住了四個大豬圈,哼哼唧唧地拱著石板,沒一會兒干干凈凈的地面便被它們弄得一塌糊涂。
二位飼養員到了倆,賀大伯娘和吳大娘拴著圍裙戴著袖套,住得最近的陳大花不見人影,吳大娘翻了個白眼,氣一沉嘴一張:“陳大花,幾點了,你腳邁不開嗎?”
吳大娘的聲音震出了回音,旋即聽見陳大花應了聲來了,賀岱岳恍惚間覺得有吳大娘盯著,陳大花興許待不滿一個月。
時賀岱岳在外面找貓,賀大伯娘和吳大娘入選全憑她們自己的積累的人緣,不存在半點黑幕。
兩個死對頭見了面,互相看對方不順眼,吳大娘哼了哼,陰陽怪氣地刺陳大花:“喲,我以為你在家裹小腳走不動路呢!
“岱岳,人齊了,我們二個每天要做些啥你給我們
說說吧。”賀大伯娘怕她們吵架,連忙談起了正事。
每天大致的活兒賀岱岳昨天開會時已經講過了,聽賀大伯娘問,他添上細節又講了一遍,陳大花撇撇嘴不以為然,養豬么,跟誰不會似的。
“等等,考核一個月,那考核結果誰說了算?”陳大花輕蔑地看了眼自己的兩個競爭對手,“她們一個是你大伯娘,一個和你媽關系好,你說了算的話我是不依的哈!
陳大花的質疑賀岱岳早有預料,他向二人展示了手里的四個紙團:“八頭豬崽四個圈,你們隨機抽,誰抽到哪個圈,圈里的豬這個月便由誰負責,剩下那個你們一人一天輪流安排。豬的重量我和楊叔他們稱過了,一個月后再稱,豬崽增重量排前兩位轉正,不準請外援作弊!
對于請外援與作弊的評判,賀岱岳做了詳細的說明,包括但不限于讓家里人幫忙喂豬、拿家里人吃的糧食喂豬之類的。
賀岱岳的考核方式保證了絕對的公平,無論親疏遠近,誰豬養得好誰留下。
陳大花找不出漏洞,悻悻從賀岱岳手里抓了個紙團,她不認得數字,賀岱岳指了二號豬圈,圈墻上寫了對應的編號,陳大花比較了紙團與圈墻數字的形狀,勉強相信了賀岱岳。
豬崽的重量記錄在紙團上,賀岱岳讓他們自行保管,楊桂平那留了底,不怕他們偷偷修改數字。
其他沒什么交代的了,賀岱岳離開了養殖場,野豬崽餓得嗷嗷叫喚,討厭干活的陳大花拉著臉,舉著竹竿使勁敲了下圈墻:“叫喚啥叫喚,餓死你們!”
賀大伯娘與吳大娘對視一眼:“今天誰先輪?”
“我,我先!”今天只用喂一頓,陳大花干別的不行,偷奸耍滑數她第一名。
吳大娘不惜得跟她計較,提著割豬草的刀拉著賀大伯娘走了,冬天水草不豐,她有一處好地方,能打兩背簍豬草。
為了轉正,二個五十幾歲的女人開始了競爭,賀岱岳回家向褚歸轉述了當時的畫面,提及吳大娘與陳大花的針鋒相對,他神色間浮現了一絲期待。
“如果楊二奶奶真能轉正怎么辦?”褚歸忍不住潑賀岱岳的涼水,“我可沒后悔藥給你吃!
“她轉不了的。”賀岱岳篤定道,“要不我們打個賭?”
“賭什么?”褚歸抬了抬眼,“我贏了你素一個月?”
啥?賀岱岳露出被雷劈了一般的表情:“素一個月,你要我的命!不行不行不行!
賀岱岳瘋狂搖頭,褚歸愈發來了興致,意味深長地眼波流轉:“哪里不行了,萬一輸的是我呢?”
咕咚,賀岱岳被褚歸畫的餅誘惑得咽了咽口水:“你輸了隨我怎么樣?”
“隨你怎么樣。”褚歸眉眼含笑,“行嗎?不然我們不賭了?”
“行行行!賭!”賀岱岳咬牙,不行他不是男人!
褚歸笑倒,賀岱岳剛剛的模樣實在太有趣了,他該拿個鏡子讓賀岱岳照照的。
“你輸定了!辟R岱岳覆住褚歸,語氣兇狠,仿佛吃人的餓狼,他勢在必得地親了褚歸一口。
“放狠話誰不會!瘪覛w揪了下賀岱岳的臉,把他硬朗的五官弄變了形,“等著素一個月吧你!!
第142章
因為與賀岱岳的賭注,褚歸對養殖場的八頭豬崽額外上了心,趁天色未晚,拉著賀岱岳去了養殖場,非要給能吃能跳能睡的豬崽們檢查一下身體。
野豬的性格不似小馬駒那般溫順,褚歸在賀岱岳的協助下翻進豬圈,兩頭豬崽瞬間跑到他的對角,瞪著眼睛警惕地與他對峙,褚歸稍微動一下,它們立馬反應劇烈地往反方向逃。
褚歸在豬圈繞了兩圈,連根豬毛都沒碰著,賀岱岳抱著手臂站在豬圈外看著他笑,褚歸面露警告,賀岱岳一秒正色,單手撐著墻沿跳進圈里:“我來幫忙。”
凄厲的嚎叫聲震耳欲聾,遛得褚歸滿圈跑的豬崽遇到賀岱岳,一個照面的功夫便被按倒在了地上。
褚歸頗有先見之明地在耳朵里塞了棉球,摸到豬崽溫熱的肚皮時褚歸有些啼笑皆非,他好好一個人醫,在村里干起了獸醫的活。
短短半個下午,四個豬圈就已經產生了不同,賀大伯娘與吳大娘負責的一號和四號豬圈石板干干凈凈,陳大花負責的二三號則臟得令人無從下腳。
褚歸忍著臭氣一一檢查完八頭豬崽,褚歸粗淺地判斷它們身體非常健康,野豬常年在野外生存,體質天然優于家豬,從山里被抓到現在,換了三個地方,八頭豬崽愣是沒出過一點毛病。
“趕緊洗洗!辟R岱岳舀了水讓褚歸洗手,養殖場設有煮豬食的廚房,柴火水缸一應俱全。
沖掉手上的臟污,賀岱岳吸吸鼻子,感覺身上的臭氣揮之不去,為了賀岱岳的養豬事業,他真是付出了很大的犧牲。
養豬么,有點味道是不可避免的,褚歸不是矯情的人,衣服臟了回家換一身便是。
賀岱岳拿出一張紙給陳大花打了一個叉,事實上考核除了明面上的豬崽重量,賀岱岳私下還繪制了一張每日事項執行表,陳大花的圈舍清潔不到位,以二三號豬圈的污穢程度,她應是一次未清掃過。
褚歸是收工后去的養殖場,賀大伯娘回家做飯去了,吳大娘仍在那守著,拿著竹竿教豬崽到指定的位置方便,晚上賀大伯娘來換她。
陳大花對此行為嗤之以鼻,要她說豬吃了睡睡了吃才好呢,管它在哪里拉撒,吳大娘他們純粹是浪費精力。
不過作為競爭對手,陳大花只是心里默默評論,沒有開口提醒,喂完豬她大搖大擺地走了,賀岱岳講的那些事項全被她當成了耳旁風。
洗過澡,褚歸一身的皂香氣,潘中菊晚飯煮了他喜歡的清湯蘿卜,圓溜溜的蘿卜碗口大,對半切筷子厚的片,清水煮熟了放一點鹽一點豬油,加一小撮蔥花,清甜的蘿卜入口即化,褚歸能單喝兩碗。
見褚歸愛吃,潘中菊專門為他補種了一塊地的蘿卜,冬天氣溫低,蘿卜長得慢,最后個頭肯定沒隨天時種的大,但明年開春吃正好。
潘中菊每年會留幾個大蘿卜育種,蘿卜籽是不缺的,她叫褚歸敞開了吃,有別的想吃的盡管說,她當了幾十年的農民,至今沒遇到過她種不成的菜。
冬天自留
地的統治者由萵筍、白菜、蘿卜、青菜組成,它們占據了七成以上的面積,小蔥和大蒜是邊緣處的點綴,放眼望去滿眼翠綠。
“茼蒿菜長得挺好的,差不多能吃了,當歸你們那邊吃茼蒿菜是整根拔還是掐桿子留根,我看它像是掐了桿子能發幾茬的!避磔锊说姆N子是褚歸從京市帶來的,潘中菊第一次種,擔心適應不了氣候,沒曾想順順利利地活了。
安書蘭和張曉芳老擔心褚歸在雙城吃不上熟悉的家鄉味,三五不時地給他寄上點東西,潘中菊尤為稀罕張曉芳搜羅的菜籽,褚歸不會種菜,張曉芳在菜籽包里寫上了蔬菜名,幾月份種、幾月份收,潘中菊憑著經驗摸索著種。
說起擅長的種地,潘中菊臉上仿佛蒙了一層光,那是獨屬于她的驕傲生命力。
是掐桿子的。??”褚歸回憶了一下,發現他沒見過茼蒿菜的根。
“行,那我明天掐嫩的煮個湯試試,嘗嘗茼蒿菜究竟是個啥味!迸酥芯章狇覛w說京市的人常茼蒿配著涮鍋吃,她沒吃過涮鍋,尋思著總歸是湯湯水水的,煮著吃味道應該一樣。
茼蒿菜連接著褚歸記憶里的冬天,屋外飄著雪,屋內燒著暖爐子,凍硬的羊肉切薄薄的肉卷,燙熟了裹上麻醬,姜自明每年總惦念著這一口。
夜里褚歸做了一個關于羊肉涮鍋的夢,物欲淺的他在醒來后第一時間摸了摸嘴角,幸好沒流口水。
他醒賀岱岳跟著醒,一只手探出被子拿起床頭的鬧鐘,距離六點僅差一分鐘。
關掉鬧鐘,賀岱岳縮回手擁著褚歸,臉貼著臉,手指淺淺陷入軟肉,被窩里的暖意叫人骨頭發酥,賀岱岳難得生出了不想起床的心思。
“我想吃羊肉涮鍋了!瘪覛w悵然嘆氣,翻身抱緊賀岱岳,“你今天不是要跟光哥上食品站交豬嗎,怎么不起床?”
賀岱岳感受著褚歸擁抱的力度,一邊箍著他一邊問他為什么不起床,口是心非。
“不急,再陪你躺會兒!辟R岱岳蹭蹭褚歸的側臉,下巴上的胡茬扎得褚歸喊癢,縮著脖子躲他,手卻絲毫沒有松開的意思。
兩人窩在被窩里愜意地享受,褚歸轉眼忘了夢里的羊肉涮鍋,直到聽見雞鳴,堂屋傳來潘中菊走動的聲音。
“今天你要去公社嗎?”賀岱岳抓了褚歸的衣服塞進被子,上輩子褚歸囿于困山村,這輩子賀岱岳想帶他四處多走走多看看。
交豬有啥好看的,褚歸表面嫌棄,掀了被子坐起身穿衣:“去吧,正好長栓今天不用針灸,我上衛生所瞧瞧!
最近村里大伙的身體都蠻健康的,一天到晚來不了幾個病人,即使來了,也不過是些風寒喉痛的小毛病,褚歸臨時出趟村耽擱不了啥。
另外今天是張川的調任日,不知道他會不會從衛生所走,前幾天褚歸在衛生所給王建業配藥的時候,聽田勇說縣衛生院家屬樓住房緊張,張川一個新職工,衛生院不分配住房,張川在衛生院附近租了間屋子。
如果張川從衛生所走,褚歸或能趕上送行。
穿衣下床,打井水洗了臉,賀岱岳喂馬,褚歸進廚房燒火,潘中菊調面烙蔥花餅,面粉加水調成不掛筷子的流動狀,舀一勺繞著圈往鍋底一淋,面漿冒著煙迅速成型,軟面餅吃著不噎人,最適合當早飯。
天麻跳上褚歸的膝蓋窩在他懷里烤火,它瞇著眼,面朝灶孔,火光映得它的臉亮堂堂的,褚歸一手握火鉗,一手撓它的腮幫子,小呼嚕聲響得跟水開了似的。
面漿盆空了,褚歸添柴將火燒旺,他已經是一名熟練的燒火工了,潘中菊摻水煮了碗酸湯,用灶臺的抹布擦了擦手:“好了,吃飯吧。”
賀大伯家的早飯吃得略晚,大伯娘先煮了滿滿一鍋豬食,里面拌了菜葉、米糠、玉米面以及切碎的小個紅薯,最后一頓讓豬吃得豐盛些。
賀岱岳與褚歸到時大伯娘剛剛喂完豬,百七八十斤的肥豬肚子溜圓,細細的尾巴繞著圈,賀代光拿著繩子招呼賀岱岳幫忙綁住豬脖,兩人一人在前面牽,一人在后面趕,速度比抬著走慢,但更省事。
吃飽了的豬還算容易控制,賀岱岳腳褚歸走前頭,以免踩到豬糞。
交豬的隊伍在村口集合,困山村約莫有一半的人家養了豬,不多時村口的地就被豬拱得亂七八糟,見人齊了,楊桂平趕忙吆喝著大家伙出發。
賀岱岳打頭,其次是褚歸,后面有人挑著桶,褚歸小聲問賀岱岳挑桶干嘛,賀岱岳欲言又止,直覺褚歸可能不太想聽他的答案。
“那是裝豬糞的!辟R代光開口為褚歸解惑,他拍了拍豬屁股,“路上拉的豬食要撿到桶里,挑回村漚肥!
出乎意料但情理之中的結果使褚歸閉緊了嘴,趕著豬的村民們交流著養豬心得,一路上倒是熱鬧。
進入公社,一頭接一頭的肥豬吸引了眾多人的目光,有其他大隊的隊員認出了楊桂平:“楊隊長,你們去食品站交任務豬嗎?”
“對,你們家交過了沒?”楊桂平停下,“今年食品站生豬收購行情怎么樣?”
“交過了,跟去年一個價!睂Ψ降难劬聪蛸R岱岳手里牽著的豬,“你們大隊今年的任務豬養得真好啊,這頭豬怕是能評個二等,養了多久了?”
“年前買的小豬,養了將近一年了!辟R岱岳數了數月份,各家各戶的養豬時長因人而異,有的年前買小豬有的年后,養得好的一年出欄,養得差的一年半,交任務的時間不固定,少有像困山村一般集體交付的。
盡管村民之間偶有摩擦,但對外困山村那是出了名的團結。
食品站掌握了全公社的采購統銷,若誰家搭上了食品站的關系,準能讓旁人羨慕死。
籠著手抱怨鬼天氣憨凍人的食品站采購員背對著大門,楊桂平禮貌地喊了聲同志,他不耐煩轉過身:“干啥?”
話音落下的同時,他看到了楊桂平身側沿著道邊站的一溜人,以及哼唧拱著泥地的頭頭大肥豬,臉上的表情當即由陰轉晴。
食品站亦是有上級領導的,完不成指標,他們下面的員工照樣要吃掛落,對方的態度急轉直上,他笑意盈盈的向楊桂平問了聲好,請他進食品站里喝茶:“我說早上怎么聽見喜鵲叫呢,原來是楊隊長你們交任務豬來了!
大冬天的,哪有什么喜鵲叫喚,楊桂平客套地接話:“謝謝,茶就先不喝了,勞煩你們給豬過個稱,走了兩個多小時的山路,豬都餓得叫喚了!
交任務豬的門道彼此心知肚明,采購員笑了笑,喊人搬出了磅秤:“你們誰第一個來?”
“我我我!”楊誠實高高舉起手,拽著他家的豬走到最前面,褚歸瞧著豬皮下清晰可見的骨骼紋路暗暗搖頭,家里的豬瘦成這副模樣,陳大花還好意思競選飼養員,不知她哪來的自信。
甭看陳大花競選時的話說的漂亮,實際上家里的豬她從未沾過手,楊五妹嫁人前割豬草豬主食全是楊五妹的活,楊五妹嫁人后兩個兒媳分工合作。
豬瘦其實不是楊大媳婦他們不用心,而是家里吃飯的人太多,泔水里撈不著丁點干的,豬哪來營養長膘呢。!
第143章
楊誠實家的豬過了稱,一百二十二斤,超標準兩斤,采購員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給他記了個等外品,意思是未達到最低等級。
“楊隊長,我說老實話,你們隊員的這頭豬能上一百二十斤全靠骨頭撐著,宰了根本出不了多少肉。”采購員驗了十幾年的豬了,手一卡就能測出豬大致的出肉率,“要是換做別的人來交我肯定要打回去讓再養段日子的,今天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收了。”
采購員寫下重量,撕了條子給楊誠實,楊誠實悻悻道謝,縮著脖子接過條子到一邊領錢去了,幸好他背了兩顆大白菜,進公社前喂豬吃了,否則達不到一百二十斤,誰的面子都不管用。
楊桂平被楊誠實丟了臉,打定主意要扳回一城,于是叫賀代光第二個上,采購員揣著登記本兩眼放光,哎呀,好一頭肥頭大耳的大胖豬。
“一百八十一斤!”采購員驚喜地大聲報出磅秤上的數字,“肚寬過脊,四肢粗壯,二等品!
一等的要求是重量在兩百斤以上,采購員一年收的豬里頂多能有兩頭一等品,賀代光家的評二等算是很優秀的了。
賀岱岳估摸大伯娘養的豬有一百六十斤是上個月的事了,一個來月的時間大伯娘竟然追了二十斤,等回去他得找大伯娘好好問問她是怎么做到的。
因為評上了二等,即使只多了不到六十斤,賀岱岳領的錢依然是楊誠實的兩倍。
交完豬領了錢的要么去了供銷社,要么歡歡喜喜地候著,褚歸耳朵聽著過稱,眼睛盯著街道,食品站在公社前往縣城的必經之路上,張川從公社走的話他一定能看到。
其他人家的豬稱了多少斤評了幾等褚歸沒太關注,直至采購員的聲音又一次拔高,褚歸稍稍轉移了視線,鐵蛋爸喜氣洋洋地甩了甩條子,原來是吳大娘養的豬稱出了一百七十四斤,同樣評了二等。
褚歸突然覺得自己似乎被賀岱岳算計了,賀岱岳早知道賀大伯娘跟吳大娘的豬養得好,兩個飼養員轉正名額非他們莫屬,故意騙自己和他打賭!
“怎么了?”察覺到褚歸的凝視,賀岱岳一臉無辜地轉頭。
“你是故意的對不對?”褚歸咬咬牙,他以前咋沒發現賀岱岳這么能裝呢?虧他真情實感地在那擔心萬一陳大花轉正了怎么辦!
“啥?”賀岱岳此時確實沒明白褚歸的意思,前方街道經過一個眼熟的身影,他連忙抬手,“我看到張醫生了!”
褚歸扭頭,果然是張川,向賀岱岳丟下一句“回去找你算賬”,快步朝張川跑了過去。
張川提著簡單的行李,一個人走著,聽見褚歸的聲音,他停下腳步:“褚醫生,你今天咋來公社了?”
臨行前張川去了趟衛生所,如果褚歸要送他該出現在衛生所,而非和困山村的人在食品站。
“村里交任務豬,我跟過來看看,想著如果你從公社走順道給你送送行!瘪覛w和張川靠到街邊,“你家里人不一起去縣城嗎?”
“他們
暫時不去。”張川租的屋子面積小,昨天搬了大件的行李,衛生院要求他今天上午十一點之前報道,他有充足的時間跟褚歸細聊,“我愛人沒工作,轉不了戶口,縣城開銷大,我們商量過了,她留老家半年,半年后我在衛生院穩定了她再帶著孩子們進城!
縣城居大不易,張川轉了城鎮戶口,他的糧食份額養不了一家人,公社到縣城兩個小時的路程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畢竟沒跨省,張川一家想見面隨時能見,完全不必為進城與否過于糾結。
張川三十幾歲的人了,生活方面的閱歷豐富,褚歸無需替他操心:“衛生院的蔣醫生與我有些許淺薄的交情,你到了衛生院若是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找他幫忙,提我的名字應當是有點用的。”
以淺薄二字形容他們的交情是褚歸謙虛,他屋里蔣醫生寫的信疊起來有兩指厚,論交情的深厚程度不比田勇他們差。
“蔣醫生?是蔣利兵醫生嗎?我見過他。”張川若有所思,“巡診開始的頭一天我到衛生院集合,他跑來問我認不認識你,我說認識,他講了通羨慕我運氣好之類的話,把我搞得莫名其妙的。”
“我初到漳懷時在縣醫院待了五六天,他問過我幾個問題!背耸Y醫生,褚歸在衛生院院長面前也說得上兩句話,張川當初是拿著他寫的推薦信找院長自薦加入巡診隊的,褚歸認為憑張川的為人處世,在衛生院立住腳不難。
別的沒什么要講的了,褚歸沖張川擺擺手,互道了再見,同在漳懷縣屬的范圍內,褚歸實在生不出什么離別愁緒。
送完張川,任務豬交付的進展過半,知會了賀岱岳,褚歸自行前往衛生所,不曉得田勇和錢玲相處得如何了。
褚歸步履平緩地走了十分鐘,路口左轉,衛生所的大門映入眼簾,劉成匆匆朝外走,臉上掛著焦急的神色,有人催促他快點,劉成回頭答應,險些撞到褚歸的身上。
“怎么了?”褚歸扶住劉成,“毛毛躁躁的,看著路!
“褚醫生!”劉成的焦急頓時變成了驚喜,“太好了,我正要去找你呢!”
劉成拉著褚歸往衛生所里走,說剛剛所里來了一個渾身是血的人,陪同的家屬說他上山打野豬被野豬拱了。
“現在是什么情況。”劉成講得太細,褚歸進了衛生所他還沒到正題。
“讓讓讓讓,褚醫生來了!”劉成揮趕著圍住傷者的眾人,“我一出門就遇到褚醫生了!
劉成的后一句話是解釋給田勇聽的,病床上的傷者雙目緊閉,田勇手上沾著血污,大冬天的額頭滾著冷汗,見到褚歸立馬露出了一副得救了的表情。
“傷者小腿、手臂、肋骨多處骨折!碧镉旅碱^擰緊,情況非常不容樂觀,四肢的骨折不致命,但他懷疑傷者斷裂的肋骨很可能戳進了肺部,他醫術有限,處理不了如此嚴重的癥狀。
曾所長穩住了傷者的生命體征,建議家屬把傷者送到縣衛生院做手術,結果一個衛生員嘴快,說有抓藥的病人在食品站那邊看到了禇歸。
如今的禇歸于青山公社的人而言,地位遠高于縣衛生院,有禇歸救命,送什么衛生院!
曾所長原不想牽扯禇歸,傷者能否活著到縣衛生院尚且是個未知數,無奈傷者家屬百般哭求曾所長派人把禇歸找來,于是便有了劉成跑出衛生所的一幕。
天冷,傷者蓋著衛生所的被子,褚歸掀開,露出傷者身體,大敞的棉襖下是淤腫的胸膛,胸膛的右側方有一個不自然凹陷,伴隨著傷者的呼吸微微起伏,難怪田勇會懷疑斷裂的肋骨戳進了傷者肺部。
傷者應是與野豬正面相遇,被撞飛后摔倒在了地上,身體各部位均有擦傷,褚歸揭起傷者的嘴唇,牙齒殘留著血跡:“他吐了多少血,有見組織碎片嗎?”
“我……我不清楚!眰叩搅诵l生所,幾個一起上山的人全找借口溜了個沒影,女人白著臉搖頭,虛弱得仿佛隨時會暈過去。
虛弱的脈搏與發青的臉色彰顯了傷者的形勢危急,褚歸給出了與曾所長同樣的建議,必須盡快送衛生院做手術,否則兇多吉少。
“不能在這里做手術嗎?”女人希冀地看著褚歸,“褚醫生,求求你救救我家男人吧,我跪下給你磕頭了!”
褚歸連忙把女人攙扶起來,他理解普通人對醫療常識的缺乏:“做手術要專門的手術室和工具,衛生所不具備做手術的條件。把他送縣衛生院,我陪你們同去!
“縣衛生院做手術要花多少錢?”女人抹著眼淚,丈夫是家里的頂梁柱,因為家里窮,他才冒險上山打野豬,誰料人好好的上了山,下午就成了這樣,早知如此她說什么都不會同意他去的。
縣衛生院那種地方的費用,她哪付得起。
女人哭著喊窮,禇歸說了陪他們同去衛生院不夠,是想賴著他付醫療費嗎?
錢玲看不過去了,她是在衛生院經歷過大場面的人,硬著心腸冷冷開口:“你男人不動手術死路一條,你繼續哭吧,不去衛生院,等著直接給他辦喪事。”
“咋說話呢!”田勇拽了一下錢玲,好聲好氣地勸女人,“人活著比錢重要,你男人年輕,治好了什么錢掙不回來?你們有孩子吧,難道你想孩子小小年紀沒了爸嗎?聽褚醫生的,趕緊送衛生院,別猶豫了!
“好,好,去衛生院!碧岬胶⒆,女人重拾了力量,她擦掉眼淚站直身體,顫抖著手掏出荷包里所有的錢塞到邊上另一個男人的手里,“大哥,麻煩你幫我送滿田到衛生院,我回家找人借錢,順便把孩子送到娘家請我媽帶著!
男人是傷者的親大哥,他們父母皆過世了,家里沒老人帶孩子,他把錢收好,叫女人放心:“我跟你嫂子攢的錢在你嫂子手里,你莫慌,滿田不會有事的。你記得找跟滿田一起上山那幾家人要錢,滿田受傷他們也有責任!
“嗯。”女人最后看了一眼丈夫,紅著眼睛走了,丈夫倒下,該她撐起家里的一片天了。
曾所長叫人套了牛車,褚歸指揮著傷者的大哥與鄰居把人平穩地抬到車板上。
四肢的骨折處做了固定,褚歸緊跟著牛車,和傷者的頭部齊平,以便時刻觀察傷者的反應。!
第144章
褚歸的全部心神落在滿田身上,何時路過了食品站都沒發現,賀岱岳的聲音在身側響起,他方分散了注意力:“你們接著走,我馬上追上來。”
滿田胸部骨折,牛車平穩,能避免他因顛簸而造成二次傷害,褚歸衣服被女人哭求時抓皺尤不自知,他三兩句同賀岱岳講了前因后果,得知男人被野豬頂傷,賀岱岳沉了臉色。
“你先和楊叔他們回吧,我不確定要忙到啥時候!瘪覛w嘴上不說,其實心里也十分后怕,他不敢想象若此刻躺在牛車上的是賀岱岳他得多崩潰。
“好,如果超過四點你今晚就在縣城或者公社住招待所!辟R岱岳把錢包遞給褚歸,“我明早到公社接你!
滿田傷情嚴峻,以賀岱岳對褚歸的了解,明白他不等到滿田手術成功是不會離開的,褚歸今晚大概率是住縣城了。
牛車駛出了數十米,褚歸將錢包揣進衣服的內袋,沖賀岱岳點了點頭,轉身小跑著追了上去。
從衛生所到食品站,滿田的慘狀落入了無數人眼中,野豬傷人事件迅速經他們的口在全公社宣揚開來。
“牛車上那人咋了?褚醫生怎么跟著一塊?”楊朗好奇的伸著脖子打量,有啥病是褚歸治不了的?
“野豬頂傷,四肢肋骨多處骨折,斷裂的肋骨極有可能戳中了肺部,必須到縣衛生院進行手術。”賀岱岳語氣凝重,楊朗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么重的傷,那人能活得了嗎?
在場交任務豬的基本上全部參與了困山村集體打獵的行動,他們每個人均和野豬打過交道,當時是有一點害怕,但更多的是興奮,此時所有人后背一涼,生生打了個寒顫。
殘存的喜悅被慶幸取代,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的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凈。
交了任務豬的楊桂平一行人心情沉重地回了村,不知道的以為他們交任務豬出了什么岔子呢。
“既然村里的養殖場辦起來了,打野豬的事往后別干了吧!睏罟鹌桨舌榱丝诤禑煟麩煱a不大,掛在墻上的煙桿一個月摸不了兩回。
白色的煙霧氤氳而上,賀岱岳大馬金刀地坐著,手肘杵著膝蓋,他想說自己不會受傷,但他真的能保證沒有萬一嗎?
褚歸擔憂的眼神浮現于腦海,扯得和賀岱岳的心重重往下墜,半晌他嗯了一聲:“我以后不干了,楊叔。”
鐵蛋爸心有不甘,偷偷找到賀岱岳,滿田受傷是他自己運氣不好,關他們什么事?家養的豬一年出欄,指望養殖場,他們豈不是要空等到明年下半年。
“我們小心一些,肯定沒問題的。”鐵蛋爸用胳膊懟了懟賀岱岳,“你可是打過仗的人,不至于怵一頭小小的野豬吧?”
“你不怵你自己去?”賀岱岳笑話道,“善泳者溺善騎者墮聽過么,滿田運氣不好,莫非誰能一輩子好運?”
“什么溺啊墮的,我要是有你的本事我早自己上了!辫F蛋爸老大不高興,他嘗了打野豬的甜頭,實在舍不得放棄。
“你魔怔了不成?血淋淋的教訓擺在眼前你不當回事,為了點肉拿命拼,少了野豬肉你是日子過不了嗎?”賀岱岳虎著臉,鐵蛋爸簡直讓豬油蒙了心。
“我是魔怔了!”鐵蛋爸憤憤扔了手里的石子,“打野豬之前我們一家吃個肉比登天還難,鐵蛋饞得夜里哭,哪天你當爸了你就曉得我心里是啥滋味了!
賀岱岳扯了下嘴角:“當爸心里是啥滋味我不曉得,我只曉得當個沒爸的孩子是啥滋味,腳長在你自己腿上,你要是想鐵蛋像我小時候那樣,你愿意打野豬打你的去,我不攔著你!
鐵蛋爸單看到了跟著賀岱岳打野豬的輕松,賀岱岳肩負的責任他完全無法體會,論打獵,賀岱岳是全村人里最得心應手的,但每次遇到野豬出沒,賀岱岳也是最緊張的。
空氣陷入難言的沉默,鐵蛋爸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臉:“再不去了?”
“打野豬不去了。”賀岱岳一巴掌拍到鐵蛋爸的肩上,“瞧你那樣,我說的是不打野豬了,又不是不進山了!
山里不止野豬一種動物,山雞野兔它們莫非不配擁有姓名?況且賀岱岳所謂的不打野豬,指的是不主動招惹,在確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野豬主動送上門,他總不能白白讓它跑了吧?
鐵蛋爸懵了:“你早說清楚不行嗎?我以為你要封手呢!”
“封啥封,誰會嫌肉多?”賀岱岳把鐵蛋爸開導好了,“年前是不進山了,看看年后吧。”
“成,你隨時通知我!辫F蛋爸撣撣褲腿,神情舒暢地站起身,“中午莫煮飯,到我家吃!
“晚了!辟R岱岳動動脖子伸了個懶腰,“我們中午吃我大伯家!
今天交了任務豬,賀代光進賬小一百,早上便說了吃飯的事。
“那中午你吃你大伯家,晚上吃我家!辫F蛋爸退讓一步,畢竟賀大伯與賀岱岳才是正經親戚。
中午賀大伯家請吃飯,潘中菊先去幫忙了,鐵蛋爸趕著回家叫吳大娘把肉留到晚上,快步流星地出了院子。
他一走,賀岱岳拎著鎖關了門,賀大伯家中午做了三個葷菜,可惜褚歸沒口福享受。
前往衛生院的途中,滿田在半道上醒了一次,他神志清明地喊疼,褚歸緊繃地精神稍稍緩解,拉車的黃牛邁大了步子,滿田的大哥滿倉全程握緊了拳頭,唯恐滿田被閻王爺勾了魂。
臨近縣城,賀岱岳讓滿倉走前面,叫醫院做好手術的準備。張川靠路邊走著,感覺有個人風一般跑了過去,他詫異回頭,眼花似的揉了揉眼。
“褚醫生,發生什么事了?”張川朝褚歸走了幾步,視線落在滿田臉上。
褚歸呼吸微促,咽了咽干渴的喉嚨,啞聲道:“被野豬拱了,多處骨折……”
滿倉沖進了衛生院,報上褚歸的大名,直接驚動了辦公室的院長,他連忙吩咐下去,蔣利兵帶領醫護人員推著病床嚴陣以待。
褚歸為滿田寫了病例,院長看得眼皮子直跳,他們整個衛生院里能做大手術的人不超過十
個,褚歸那措辭條理分明,仿佛見慣了各種手術,他確定學的不是西醫?
斷骨戳傷肺部一般是能搶救的,院長心態平穩,安排了外科主任主刀,以防到時候褚歸活著送來的人死在他們手術臺上,傳出去壞了他們衛生院的名聲。
牛車停在了衛生院外,蔣利兵顧不上跟褚歸打招呼,張羅著將滿田轉移上了移動病床。
褚歸迅速告知了主任滿田的情況,主任聽完覺得有哪里不太對,滿田確定僅僅是斷骨戳傷肺部嗎?他以前見的同類型病人有的還能保持清醒跟他說話,可沒像滿田這樣重度昏迷。
“不是昏迷,我施針讓他睡著了!瘪覛w一句話安撫了主任的情緒,
“上麻醉!敝魅魏敛华q豫地轉身,他和褚歸說話的期間,滿田被推進了手術室,醫護人員全面就位,爭分奪秒地開始了搶救。
褚歸嗓子干得幾乎說不了話,他向蔣利兵討了杯水喝,急切地灌下肚子,終于長長舒了一口氣。賀岱岳給了褚歸錢包,忘了背簍里的水壺,眾人忙著救滿田,沒一個想起帶水的。
張川辦完了報道,回到手術室外,褚歸指了指凳子,叫他一起坐。
滿倉跑上跑下地交了費用,手里的錢花了個七七八八,憂心忡忡地蹲在地上,默默祈禱著滿田能平安無事。滿田手術要備血,他胳膊上扎了個針眼,褚歸默默替他沖了杯糖水。
“喝點水吧,你弟弟會沒事的!瘪覛w彎腰遞水,搪瓷杯的水面倒映著衛生院的天花板,滿倉拘謹地接過,捧著杯子一飲而盡。
滿田受傷時滿倉在地里干活,搪瓷杯素白的杯壁沾了黑乎乎的指印,滿倉愈發局促了,他握著衣袖仔細擦拭,衣袖上的泥灰越擦越臟,滿倉連連道歉:“對不起褚醫生,我手不干凈,杯子我洗了還你。”
“水房在走廊拐角!瘪覛w為滿倉指了方向,手術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滿倉找點事做省得他悶著頭胡思亂想。
張川暗暗感慨,他欽佩褚歸的醫術,但更令人折服的是褚歸不經意間所表現的善,醫者仁心四個字在他身上彰顯得淋漓盡致。
手術室內,主任謹慎地切開了傷口,透過紅白摻雜的肌理組織觀察斷裂的肋骨,實際情形比他想象的要好,肋骨斷裂的位置無碎骨,肺部淺度戳傷,能治。
滿田命大,與野豬相撞及時躲了一下,卸去了大部分力道,加上棉襖的緩沖,沒震到五臟六腑。據滿田自己描述,他在摔倒后忍著劇痛爬上了旁邊的一棵樹,一直堅持到野豬撤離。
手術仍在進行中,蔣利兵替褚歸他們買了衛生院食堂的盒飯,有菜有肉配大米飯,滿倉沒動,問蔣利兵能不能單買粗糧,他吃不起盒飯。
“粗糧賣完了!笔Y利兵拿起一個飯盒,挑出里面的肉,“你吃素的吧,素的便宜,我打的是職工餐,花不了幾個錢!
說是素的,浸了肉湯的米飯跟吃葷沒什么兩樣,滿倉吃得狼吞虎咽,要不是礙于褚歸三人在,他估計會把飯盒全部舔一遍。
都是食量正常的成年人,各自吃完了盒飯,滿倉搶著把飯盒洗了,他臉上依舊不見笑,老實巴交的,但神情較之前舒朗了許多。!
第145章
主任對滿田折斷的肋骨進行了復位,肺部的傷勢則待他自行痊愈,接下來縫合傷口,多虧褚歸前期處理得當,整個手術過程十分順利,未出現任何并發癥。
麻醉勁沒過,昏睡中的滿田被送到了觀察病房,聽主任講滿田脫離了生命危險,滿倉提著的心終于放下,他捏了捏荷包里所剩無幾的毛票,詢問滿田要住多久才能出院。
“剛做完手術,具體的出院時間得看病人的恢復情況,以病人的傷勢,至少要住上半個月!敝魅勿I得前胸貼后背,他沒急著去吃飯,轉而請褚歸等等他,“關于滿田的用藥,我想跟褚醫生你討論一下!
“好!瘪覛w眼里閃過一絲意外,“那我們待會兒滿田的病房見?”
“病房見!敝魅稳嗔巳喽亲痈孓o,滿倉目送他拐過走廊,臉上的舒朗被愁容覆蓋。
交完住院費,滿倉的荷包徹底掏空,望著觀察病房里吊著輸液瓶的弟弟,他狼狽地紅了眼眶。
除去胸腔的刀口,滿田小腿與手臂均做了固定,即使醒了,短期內也無法動彈,吃喝拉撒都得有人伺候。
滿倉偷偷偏頭抹了抹淚,打著補丁的破舊棉襖內的身軀干瘦,瞧得人格外心酸。
“滿田家屬。”護士拿著回執單叫滿倉,“你住院費怎么交的二天,不是讓你交一個星期嗎?”
“同志,我帶的錢不夠,先交二天,我弟媳婦回家湊錢去了,等她湊到錢,我立馬把剩下的日子補上行嗎?”滿倉低聲下氣的和護士打著商量,“你放心,錢該交多少我們一定交多少,不會賴賬的。”
護士頓了頓,當下的醫療體系,滿田雖是農村戶口,但到衛生院看病支付的費用仍不算太高,只是結算后報銷的比例不如城鎮戶口罷了。
拿著固定工資的護士從小在縣城長大,享受著城鎮醫療待遇的她原是不理解鄉下人為什么將衛生院與貴掛上等號,后來經歷的多了,慢慢看清了現實。
鄉下人小病不上衛生院,到衛生院的無不是性命攸關的大病,攤上大病,衛生院的費用再低,雜七雜八的累積起來也不是一個小數目,花大錢的地方,可不叫貴么?
“行吧,你有一天交一天。”護士沒為難滿倉,好心提醒他給病人買個盆和毛巾,人住著院總要擦擦臉啥的。
滿倉諾諾應了,蔣利兵看他不自覺地抓著空蕩蕩的荷包,心跟堵了塊石頭似的:“盆你別買了,我借你一個,出院了還我便是。”
“毛巾用我的吧,我正巧帶了多的!睆埓▓罅说罌]回租的屋子落腳,他從行李里翻了條雪白的毛巾,“拿著!
“噯、噯,謝謝蔣醫生、謝謝張醫生!”滿倉鞠躬道謝,“蔣醫生、張醫生、褚醫生,你們真是大好人,我替我弟弟謝謝你們!
“舉手之勞而已。”蔣利兵扶住滿倉,“你坐會兒,站著怪辛苦的。喲,馬上兩點了,我得上班去了,褚醫生你今天回公社嗎?不回的話我下了班請你吃飯!
“改天有時間吧!瘪
歸計劃同主任討論完滿田的用藥就走,路上快點爭取入夜前趕回困山村。
蔣利兵失望離開,接著張川也忙自己的入職去了,褚歸輕聲慢調地和滿倉拉起了家常。滿姓少見,因此褚歸記得很清楚,他巡診時在古水大隊見過滿家兄弟。
古水大隊是褚歸巡診的第一站,癱瘓在床的陳婆婆、幼時落水留下病根的盛永順、混不吝的孫老二,褚歸皆記憶猶新。
陳婆婆與盛永順近況良好,滿倉漸漸放松:“褚醫生你竟然還記得他們!
褚歸笑笑,他何止記得陳婆婆他們:“我沒記錯的話,孫老二鬧事是你去喊的大隊長?”
“對對對!”滿倉激動點頭,滿盛兩家住的是同一個院子,孫老二鬧事他人在現場。
想到孫老二,滿倉眼中涌出一股憤怒,若非孫老二一直慫恿,滿田根本不會上山打野豬。
青山公社管轄的十一個大隊中,古水大隊和困山村窮得旗鼓相當,不過楊桂平領導有方,困山村的人團結,所以真嚴格比較,古水大隊的日子是不如困山村好過的。
賀岱岳二次打獵,前兩次屬于幾人的小范圍行動,村里人分的肉少,遂沒怎么對外鼓吹,第二次分的肉多了,走親串戶句句不離肉字,風聲傳到古水大隊,窮得勒褲腰帶的人紛紛動了心思。
孫老二不敢一個人上山,四處鼓搗人組隊,說什么像賀岱岳那樣全村的青壯年一起上,合伙打野豬吃豬肉。
有人嘲笑孫老二異想天開,賀岱岳是當過兵打過仗的,他能打到野豬是他兇,你孫老二上山只有喂野豬的份。
自己幾斤幾兩滿倉心知肚明,不吃野豬肉他照過日子。
“孫老二死不靠譜,我告訴滿田叫他莫摻和莫摻和,滿田非去!睗M倉恨得磨牙,他遲早要找孫老二算賬。
說著吃完飯的主任踏入了走廊,他為褚歸備了一身消過毒的罩衣,褚歸換上后同他進了觀察病房,滿倉貼著窗戶,眼巴巴地望著里面的情形。
滿田的左手骨折,右手扎著針,褚歸撥開衣領,兩指并攏探他頸側的脈搏。
主任不愧是衛生院的外科一把手,滿田的脈象明顯好轉,褚歸笑著稱贊了主任的一句。按主任的水平,他大可直接給滿田用藥,褚歸不懂他與自己討論的用意。
“實不相瞞,我找褚醫生你,是因為我聽院長說你在中醫上的用藥獨具一格。我看過幾個你開的方子,對于某些病癥結合西醫或有奇效。”主任不避諱中西醫之分,他覺得中西醫結合能在兩者中走出一條新的路徑,“褚醫生你認為呢?”
“何主任的遠見卓識,我深感敬佩。”褚歸失笑,他不曾設想過能在小小的漳懷遇到志同道合的人。
既然態度一致,討論自然不存在什么針鋒相對,褚歸對西醫略有涉獵,他毫不費力地跟上了何主任的節奏,何主任越說越高興,他這是挖到寶了啊!
暢快淋漓的討論結束,何主任意猶未盡,筆記本上記錄著他凌亂的字跡,將定下的用藥方案整齊地謄至空白頁何主任合攏筆記本,此時病床上的滿田恰巧睜開了雙眼。
麻藥的效果逐步減弱,鈍痛席卷著他的神經,滿田忍著疼,扭頭打量著所處的環境。
他在哪?滿田模糊的記憶停留在被野豬撞飛的一刻,哦他被野豬撞了,好像是誰說送他去縣衛生院來著?
“別動。”褚歸按住滿田的肩膀,你現在感覺如何?”
“褚醫生!睗M田虛弱發聲,破碎的記憶連成了片,是褚醫生和他大哥送的,“我渾身疼,褚醫生,我大哥呢?”
“你骨折了,何主任給你做了手術,疼是正常的。你哥他在外面。”褚歸看向窗戶,滿倉瘋狂搖了搖手。
滿田對上了滿倉的視線,嘴角扯出一個笑,沖滿倉做了一個“我沒事”的口型。
“大哥,滿田醒了嗎?”挎著布包的滿田媳婦滿臉急色,她一路問到觀察病房,兩條麻花辮跑散了一條,凌亂地糊在汗濕的脖頸上。
“剛醒!睗M倉往旁邊讓了讓,方便滿田媳婦透過窗戶和滿田打招呼。
見到滿田的剎那,滿田媳婦的眼淚唰地落了下來。
她回到大隊的時候沒哭,兩個孩子問爸爸的時候沒哭,求爺爺告奶奶地借錢的時候沒哭,如今田勇脫險,她再也繃不住了。
滿田媳婦的娘家同樣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她將兩個孩子托給母親照顧,母親追問滿田的傷勢,她吐露了事情。母親勸她甩了滿田另嫁,又是骨折又是斷骨戳肺到縣醫院做大手術,費錢不說,怕是得落下殘疾。
滿田是她男人,結了婚生了兩個娃的男人,怎么能甩了另嫁?滿田媳婦做不出如此喪良心的事,她同母親大吵了一架,鬧得不歡而散。
痛苦、委屈、害怕的情緒一股腦涌上心頭,滿田媳婦哭著滑坐在地,她捂著嘴,不讓滿田聽到她的哭聲。
“醫生說滿田的手術很成功,他年輕,好好養不會留下什么后遺癥的!睗M倉寬慰著滿田媳婦,“你小心哭壞了身體!
褚歸隨何主任開門走了出來,見此滿田媳婦用胳膊肘擦干了眼淚,從地上站起身。
四只眼睛希冀地盯著褚歸,何主任知道滿倉他們更信任他:“我叫護士配藥,麻煩褚醫生你給他們講吧!
褚歸點點頭,側身對著病房,滿田醒著,目光始終朝著窗戶,不得不說褚歸沒避著他的行為給予了他極大安全感。
“滿田目前狀況平穩,若無術后感染,明天早上便能轉到普通病房!瘪覛w說了通好話安滿倉他們的心,“觀察病房你們不能進,窗戶的玻璃不隔音,你們大點聲他是能聽見的,但注意別影響到其他人。”
“滿田、滿田,你能聽見嗎?”滿田媳婦急忙提高了音量,滿田緩緩動了動腦袋,示意他聽見了。
骨折加手術損耗了滿田的精力,滿田媳婦余光時刻注視著病房內,褚歸并不在意,衛生院有護士,具體要怎么做,護士會教他們的。
褚歸抬手看了眼表,之前同何主任聊得太忘我,不知不覺快五點,天色有了傍晚的趨勢,看來今夜是回不了公社了。
滿倉心疼招待所的開銷,打算連夜回大隊,滿田媳婦則留下來照顧丈夫,褚歸沒有干預他們的決定,找衛生院開了他一個人的介紹信。!
第146章
禇歸不回公社,蔣利兵興沖沖地邀請他去下館子,他是個話包子,書信限制了他的發揮,如今終于讓他逮著了機會,那勁頭仿佛不把肚子里的話說出來,都沒地兒裝飯。
“褚醫生,你晚上別住招待所了,住我家吧,跟我睡一張床!”蔣利兵哥倆好地抬手搭上禇歸的肩膀,他沒結婚,跟父母住衛生院的筒子樓,戶型是兩室一廳的格局。
禇歸動了動肩膀,卸下蔣利兵的手:“不用了,我不習慣和人睡一張床!
“哦,那算了。”蔣利兵沒有強求,見禇歸放了筷子,他加快速度打掃了桌上的剩菜,“我送你到招待所!
禇歸第二次住衛生院附近的招待所,接待員給他開了二樓的房間,禇歸跟著他上樓,路過之前與賀岱岳住過的屋子,發現門敞了一道縫。
“同志,這間房有人了嗎?”禇歸在門口停下,透過門縫往里看了一眼,床鋪整齊無雜物,不像是有人的樣子。
“沒,怎么了?”接待員手里的鑰匙晃動,叮叮當當地響,他疑惑的轉過身,一把推開了房門,沒人啊?
“不好意思,我能換這間房嗎,上次正好住過。”禇歸提的不是啥大要求,接待員從鑰匙串里找到對應的鑰匙,爽快地交給了禇歸。
送完褚歸,蔣利兵回家時他父母正吃著飯,衛生院里偶爾會下班不準時,蔣利兵便讓父母做好飯直接吃,不要等他。
蔣利兵的父母皆是在職工人,兩室一廳的戶型雖小,但屋里的布置一點不寒酸,同色系的茶幾、沙發、餐桌配套齊全,茶幾的果籃里是紅彤彤的大蘋果,桌上兩菜一湯有葷有素。
蔣母以為蔣利兵沒吃,叫他洗了手坐下吃飯。
“我吃過了媽!笔Y利兵脫了鞋子,穿上蔣母勾的毛線拖鞋,仰脖打了個飽嗝。請褚歸吃飯,蔣利兵非常舍得,什么貴點什么,若不是褚歸說兩個人點多了吃不完,他能點滿一桌子菜。
“跟誰吃的?”蔣母感興趣地問道,“是你們衛生院的哪個年輕女同志嗎?”
蔣利兵的年紀大褚歸一歲,自從他工作穩定了,蔣母三天兩頭關心他的婚姻大事。
“不是,媽你想哪去了,我跟褚醫生吃的,就是我老說的褚歸褚醫生。”蔣利兵倒了杯水喝,“今天上午他送了個病人來衛生院,嘖嘖,那個病人上山打野豬,讓野豬拱了,斷手斷腳,肋骨還戳到了肺……”
“我和你爸吃飯呢,少講你那些血乎刺啦的!笔Y母嫌棄地打斷蔣利兵,“你請褚醫生吃了飯,怎么不叫他來家里坐坐?”
“我叫了啊,褚醫生說天黑了,怕打擾你們!笔Y利兵解釋道,“可惜我家沒空房,褚醫生住招待所去了。”
“你個笨腦殼,做事都做不周到!笔Y母不吃飯了,取了網兜裝了兩個蘋果,另外用紙封了把酥糖,往蔣利兵手上一掛,“人褚醫生教了你那么多,請一頓飯哪能夠。外面供銷社關門了,你麻利點把東西給褚醫生送去!
蔣利兵心思沒蔣母細膩好在他不是榆木疙瘩,進了趟臥室,他提上網兜出了門。
筒子樓與招待所隔了一條街,來回頂多二十分鐘。
住招待所是臨時起意,禇歸兩手空空,他提著招待所配備的暖水壺下樓打了熱水,拉上窗簾對付著擦了個身。
此時不過將將七點,禇歸頭腦清明,垂手站著,突然有些無所適從。睡覺太早,難不成干躺著發呆?禇歸坐到床上,又枯燥地站起來,尋思著不如練練針灸。
禇歸學針灸時經常拿自己當練習對象,裝針灸包的藥箱在床頭柜上,他挽著袖子,熟練地消了毒,眼也不眨地選了一根最細最長的銀針。
房門被人咚咚敲響,禇歸走兩步開了門,蔣利兵上半身探進來:“褚醫生,我——”
蔣利兵的話戛然而止,他震驚地看著禇歸的右手,銀針刺破冷白的皮膚,針頭在上針尖在下,竟是貫穿了整條手臂。
從學醫到成為醫生,蔣利兵自認他什么場面沒見過,合上瞪得酸脹的眼睛,他邁步進了屋:“褚醫生,你哪里不舒服嗎?”
“你說這個?”禇歸抬起胳膊,“我閑來無事練練針灸打發時間!
說著禇歸左手抽出了銀針,被銀針穿透的手臂沒流一滴血,僅余微不可見的小紅點,蔣利兵一口氣嗆到嗓子眼,咳嗽著沖禇歸豎了個大拇指。
待蔣利兵緩過氣,禇歸捆上針灸包放回藥箱:“你來找我有什么事嗎?”
“我媽叫我給你送點水果!笔Y利兵展示了網兜和筆記本,“順便我收集了些病例想請教你一下!
褚歸拿過蔣利兵的本子,上面寫滿了他記錄的病例,三指厚的筆記本沉甸甸的,使用痕跡明顯,蔣利兵沾了不少附注的增頁,漿糊充當粘合劑,導致紙張硬邦邦的,一頁勝四頁。
前面的病例褚歸在蔣利兵寫的信里看過了,他翻到后面未粘貼增頁的部分,認真閱讀起來。天花板的白熾燈罩著金屬燈罩,投下的燈光呈圓錐形,蔣利兵默默挪了挪凳子,以免自己的影子影響褚歸的視線。
室內安靜了片刻,褚歸一例例邊看邊在腦袋里分析,每個病例下面都有蔣利兵自己的注解以及他不懂的問題。病例的來源主要分兩種,一種是蔣利兵從其他書上抄的,一種是衛生院里遇到的。
“她近日有來衛生院復診嗎?”褚歸驟然出聲,把走神的蔣利兵嚇了一跳。
“哪個?”蔣利兵趕忙看向褚歸手指的位置,查看病人的姓名,“她今天下午剛來過,我沒來得及,她怎么了?”
“你先把她今天復診的情況說一說!瘪覛w將筆記本還給蔣利兵,“誰接診的她?”
“嚴學海!笔Y利兵的辦公室與嚴學海離得近,嚴學?臻e時喜歡找他串門,為蔣利兵貢獻了不少值得研究的病例。
褚歸對嚴學海有印象,嚴學海的外甥是他在衛生院救治的第一個病人,那個吃了奶奶喂的隔夜剩菜,引發了中毒性痢疾的小孩。
而褚歸此刻之所以單獨問嚴學海接診的病人,是因為對
方曾在他手里看過病。
蔣利兵說完了復診的情況:“我感覺她的病情很奇怪,明明中途好轉過,不知道為什么又惡化了。”
“她停了我開的藥!瘪覛w語氣聽不出喜怒,“她上個月十五號到衛生所找我,我給她開了十天的藥,交代她十天后復診!
顯然十天后她沒有來,并且把褚歸的遺囑全違反了,褚歸垂下眉眼,篤定地告訴蔣利兵:“按嚴學海的方子,她的雞爪瘋永遠治不好!
“你的藥有效,好端端的她干啥停了?”蔣利兵鬧不明白,吃著有效,正常人不該繼續吃嗎。不選褚歸選嚴學海,她咋想的?
“她急著生兒子,我叫她兩年內不要懷孕。”褚歸不帶情緒道,反正于褚歸而言,她只是一個自己接診過的病人,他履行了醫生的職責,病人如何執行的與他無關。
為了生兒子,把有效的藥停了,換更差的醫生?蔣利兵郁悶地翻了一個白眼,他真替褚歸不值,嚴學海的醫術哪里配和褚歸相提并論。
“她的癥狀是寒濕入血,嚴學海用治表寒的藥物拔除不了伏寒!本褪抡撌拢瑢Ψ降牟‘斀虒W案例是很不錯的,褚歸借蔣利兵的鋼筆寫了一味藥,“伏寒需大辛大熱的猛藥溫通十二經,金匱》中的烏頭湯主治寒濕歷結,看嚴學海敢不敢用了。”
褚歸寫的是川烏,川烏有劇毒,配藥的分量不準確或者煎煮的方法有誤均容易導致中毒,嚴重者可致命,一般的醫生少有敢往藥里加川烏的。
“嚴學海他膽子小,肯定不敢用!笔Y利兵一副摸準了嚴學海脾氣的模樣,“褚醫生,她的病必須用川烏嗎,我的意思是有沒有保險一點的!
“以我的方法,要根治川烏是必不可少的!瘪覛w倒是敢用,但對方未必敢服。
褚歸畫了個圈圈住川烏二字,不再為此耗費時間,他翻回上一頁,講起了其他病例,直到招待所的接待員來趕人。
之前接待員允許蔣利兵上樓是收了他遞的糖,蔣利兵沒有介紹信,要是上面突擊檢查,發現他在招待所過夜,接待員是會受處罰的。
“行行行,我馬上走!笔Y利兵把褚歸講著的病例聽完,匆匆做了個記號,同褚歸道別離開了招待所。
兩人一講講了三個小時,蔣利兵下樓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禇歸呼了口冷氣,鉆進了入住時接待員抱來的厚棉被中,床單冰涼,凍得褚歸直縮腳,少了賀岱岳暖被窩,怪令人不適應的。
暗色掩蓋了天光,確認褚歸不會回來后賀岱岳栓上了大門,在吳大娘家吃完晚飯他特意到村口等過半個多鐘頭,一面希望褚歸能回,一面不想他走夜路。
因為吃飯前禇歸沒回來,吳大娘單獨拿碗為他留了一份,潘中菊架鍋里熱著,賀岱岳栓了門,她才把鍋里的飯菜端到了碗柜里。
“媽你去睡吧。”賀岱岳舉起煤油燈,照著潘中菊進臥房,潘中菊的床頭放了個手電筒,晚上起夜手電筒比煤油燈好使。
潘中菊躺下了,明知褚歸回不了,賀岱岳依舊在堂屋坐著,天麻破天荒地臥上了他的膝頭,陪他守到了平日睡覺的點。
揉了揉干澀的眼,賀岱岳大腿一輕,天麻自覺跳到了地上;鸸鈴奶梦菹蚺P房移動,到了床邊,賀岱岳朝煤油燈一吹,困山村整個陷入了黑暗。!
第147章
潘中菊醒時屋里僅她一人,鍋里溫著賀岱岳不知何時起床做的早飯,后院的首烏吃著谷料,因為太早,潘中菊恍惚從首烏的眼睛里看到了人一般的困頓。
像極了早上沒睡醒,被強行叫起來吃飯的小孩。
潘中菊洗了臉,坐在凳子上慢條斯理地用梳子將頭發一絲不茍地梳到耳后,她知道賀岱岳早起去了哪,但他對褚歸是不是過于緊張了?
褚歸是城里人,可接連幾日天清氣朗的,路面干得風能揚起塵,真用得著往返接送嗎?
梳頭發的手不由自主的變慢,潘中菊失神地捏著梳子,手搭著腿,表情若有所思。褚歸與賀岱岳相處的一幕幕浮現腦海,潘中菊想了半天落不到一個實處,仿佛始終缺了點什么。
“喵~”天麻討食的叫聲打斷了潘中菊的思緒,她放下梳子掖了掖頭發,俯身摸摸天麻毛茸茸的腦袋。
潘中菊拍拍衣服起身,她頭發長得密,梳頭時難免會掉一兩根,嘀咕了一句沒見過關系這么好的兩個人,她揭開鍋蓋端出了賀岱岳留的早飯。
天麻吃到了潘中菊分的小半張餅,它對吃食從來不挑,給什么吃什么,偶爾自己抓個老鼠打打牙祭,家里跟后山竹林的老鼠被它抓絕了跡,為此它不得不擴大了活動范圍。
上門借貓的人接連被拒,次數多了,村里人漸漸明白潘中菊是來真的,雖然他們不理解干嘛把一只畜生看得那么重,但貓是人家養的,主人家不借,他們也沒法硬搶。
吃早飯呢。?”吳大娘跨過門檻,到八仙桌邊的條凳上坐下,“怎么你一個人吃飯,你家岱岳去哪了?”
“他到公社接褚醫生去了,你吃過了嗎?”潘中菊將裝餅的碗朝吳大娘推了推,“我給你拿筷子!
“我吃過了,你自己吃自己的吧!眳谴竽锇淹胪苹厝,隨口打趣了一句,“你家岱岳可真稀罕褚醫生,我跟鐵蛋他爺爺剛結婚那會兒L都沒他們倆黏糊。”
吳大娘和鐵蛋爺爺是經人介紹認識的,見了面互相沒什么意見,相處上幾次便定了結婚的日子,新婚夫妻最是親密,卻也沒有賀岱岳那樣褚歸走哪跟哪的,瞧瞧褚歸不過在外面歇了一個晚上,賀岱岳大清早就巴巴地趕著接人去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潘中菊僵了一瞬,勉強嚼了兩口咽下嘴里的軟餅,頓時失了胃口。
“咋不吃了?”吳大娘見潘中菊拎起了鍋蓋,豎著耳朵聽了聽外面的動靜,“你大哥的豬莫非殺過了嗎?”
“沒殺,岱岳做的餅多,我吃飽了!迸酥芯昭陲椀,“殺豬匠八點到,你要換肉?”
“嗯,野豬肉膻得很,買點家豬肉過年吃。你大嫂的豬養得好,我怕晚了讓人搶光了!眳谴竽镉袀涠鴣恚е约业墓直荆瑴蕚鋼Q個三四斤。
滿村誰家養了豬、養了幾頭,豬養得怎么樣,吳大娘一清一楚,賀大伯家的兩頭豬同圏喂養,一頭交了百八十斤,另一頭絕對輕不到哪去。
吳大娘看過村里其他人家養的
豬,全是瘦骨架子,賀大伯娘能甩他們幾條街。
村上的分肉不是按人頭給,而是各家拿工分換,養豬的人家則用換得的工分兌來年養豬的糧食,如此循環往復。潘中菊以前替村上養牛,逢賀大伯家殺年豬總會換一塊肉,同賀大伯給的一起掛到房梁存著,盼賀岱岳回家探親吃。
吳大娘和取了公分本的潘中菊向外走:“今年岱岳和褚醫生在,你怕是得多換點肉。”
嗯,岱岳讓我換十斤。⒈⒈”潘中菊鎖了院門,對于一頭毛重百來斤的豬,十斤肉不算少了,畢竟還得去除血水、內臟和豬頭豬腳。
說著話到了賀大伯家,大伯娘養的豬好是眾所周知的事,院里站了不少人,吳大娘借潘中菊的光進了廚房,大伯娘系著圍裙在灶前燒火,鍋里的水滋滋作響,差不多快開了。
背著家伙事的殺豬匠早了一刻鐘抵達,賀代光叫上楊朗他們把豬從圈里拉了出來,合力按到了殺豬凳上。
殺豬匠是殺了十幾年的老手,他找準位置一刀下去,冒著熱氣的深紅豬血嘩嘩的流入下方接血的大盆中。
吳大娘夸了聲這豬血好,殺豬匠兌了兩瓢水,撒一撮細鹽攪勻:“行了,抬走吧。”
刮毛剖腹,倒吊在樓梯上的豬約莫一人高,殺豬匠揮動著剔骨刀將其分為了兩扇,賀代光他們協助著轉移至倒扣的打谷斗上。
白花花的豬油顫巍巍地晃蕩,王成才拎著村里的大稱,卸了豬頭豬腳的兩扇豬肉凈重九十八斤,村民們捧著公分本,一個“我換一斤”、一個“我換一斤半”地喊了起來。
“排隊排隊。”王成才維持著秩序,把各家換肉扣除的工分記到賀大伯家的工分本上。
王成才算一筆核對一筆,雖然慢了些,但能保證準確,趁著人齊,楊桂平通知了一件事,叫大伙三天內拿著自家的公分本到村委對賬。
對完賬的下一步是什么無需多說,人群瞬間一陣歡呼,要結算公分分糧分錢咯!
人群鬧哄哄地討論著自家今年攢了多少工分,能分多少錢,有結了婚添了丁的,口糧就得比去年多換點。
潘中菊去年換的那點口糧早吃光了,今年的工分潘中菊準備聽賀岱岳的全換成糧食,他們三個人吃飯,且以細糧為主,到時候或許要倒貼錢買糧。
吳大娘罕見地沒參與討論,今天輪到她負責一號圈的兩頭野豬崽,加上她自己的四號圈,伺候四頭豬崽,有夠她忙的。
昨天負責一號圈的是賀大伯娘,吳大娘想著她倆打掃干凈的圈到了陳大花手里又會是一團糟,悄悄讓賀大伯娘別那么認真,反正轉正比較的是她們自己抽到的兩頭豬崽,一號圈湊合養養得了。
“順手的事,也不費什么勁!辟R大伯娘為人實在,不愿偷奸;,她沖陳大花的三號圈抬抬下巴,“你不管我不管,一號圈的豬崽要是成了那樣你不覺得可憐嗎?”
陳大花每日除了早晚喂兩頓豬潲其余一概不管,糊滿了排泄物的三號圈臭氣沖天,兩頭豬崽猶如在淤泥里打了滾,而賀大伯
娘和吳大娘他們養的豬崽清清爽爽。
時間短,豬崽們目前的體型變化不大,但長此以往下去,三人誰留誰走結果一目了然。
聞著三號圈的臭氣,吳大娘嘴里罵罵咧咧,陳大花怎么不懶死算了,連累她們跟著挨臭。
“啰啰啰啰!眳谴竽飭局i崽吃食,她喂的豬草菜葉是倒鍋里燙熟了的,混著泔水和米糠,豬崽咚咚拱著食槽,吃得特別香。
“你喂的是一桶嘛大半桶?”賀大伯娘來晚了一會兒L,她趁殺豬的間隙煮好了豬潲,用家里喂豬的桶提了過來。
吳大娘昨天喂的是大半桶,見豬崽似乎吃得欠欠的,今天干脆煮了一桶,賀大伯娘跟她一樣。
兩人喂完豬開始打掃豬圈,陳大花方慢悠悠地來了,她背著半背簍不知在哪打的亂七八糟的豬草,隨意地往地上一倒,拿刀剁碎了拌進熱泔水里。
沖著燒火熱泔水這點,陳大花還算沒懶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餓了一早上的兩頭豬崽爭先恐后地奔到了食槽旁,陳大花不屑地瞅了瞅吳大娘,真是吃飽了沒事干給自己找罪受,圈臟不臟的,她的兩頭豬不照樣吃得好好的么。
現在看來陳大花在競選上的發言是句句屬實,她養豬跟養兒L子的確沒什么兩樣,給吃給住,剩下的全靠命硬。
吳大娘往圈里潑了幾瓢水,對著積了一層漿的三號圈生悶氣:“看著都糟心,依她的養法,豬崽遲早害病。不行,等岱岳回來了我得找他說說去。”
無論怎樣豬崽是集體的財產,萬一折在了陳大花手上,損失的是村里所有人的利益。
賀岱岳不知吳大娘對陳大花的怨念如此深厚,他清晨到了公社,衛生所尚未開門,意識到褚歸此時大概率剛從縣城出發,遂沿著主干道朝縣城進發。
沒有鬧鐘,褚歸是憑著生物鐘醒的,他簡單洗了臉,下樓買了袋包子做早飯。走前褚歸上衛生院探望了滿田,經過一夜的恢復,他轉到了普通病房,說話聲明顯多了幾分中氣。
供銷社沒到上班時間,褚歸把昨晚蔣利兵帶的蘋果和糖轉送給了滿田,作為探病的慰問禮。
滿田跟他媳婦不認識蘋果,聽褚歸介紹是北方產的水果,滿田媳婦連說太貴重了,他們不能收。
兩個蘋果有什么貴重不貴重的,褚歸在京市吃過不少,他叫滿田媳婦收下,轉頭看向滿田:“好好修養,配合主任的治療,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出院了!
“謝謝褚醫生!睗M田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做手術的是主任,但在滿田心里,救了他命的卻是褚歸。
衛生院八點半上班,蔣利兵八點到時褚歸已經走了,錯過與褚歸道別,蔣利兵臉上的失落幾乎化為了實質。
“你咋了,大早上無精打采的?”嚴學海敲了下蔣利兵的辦公桌,“昨晚做賊了?”
“沒!笔Y利兵的失落化作糾結,他猶豫地望著嚴學海,不知該不該把雞爪瘋病人的實情告訴他。
“你這么看著我干嘛?”嚴學海遲疑地摸了摸嘴角,他吃完早飯忘擦嘴了。
蔣利兵搖搖頭,裝作無事地笑了笑:“不是快年底了嗎,我擔心我的年終考核!
“我當啥大不了的事呢,你進醫院才幾年!眹缹W海擠了擠眉毛,“放寬心,你只要把該做的事做到位,年終考核通通小意思!保
第148章 第 148 章
蔣利兵無視了嚴學海的擠眉弄眼, 他清楚“該做的事做到位”指的是什么,但他要的世界與嚴學海不同,有人白馬青衫慢慢行, 亦有人蠅營狗茍兀窮年。無論年終考評也好, 職位晉升也罷, 他都只會憑自己醫學上的本事。
嚴學海的態度堅定了蔣利兵不告訴他實情的想法,一來嚴學海沒用川烏的膽子,二來他醫術不精,萬一因為啥用了川烏, 導致病人出事牽連褚歸, 那反而給褚歸找麻煩了。
不知為何, 蔣利兵有種預感, 患雞爪瘋的病人總有一天會再求到褚歸面前的。
被蔣利兵念叨的褚歸調整了一下耳罩子, 他身姿修長,厚重的棉衣絲毫不掩他的清俊, 賀岱岳遠遠看見他,冷凝的面容頓時笑成了喇叭花。
注意到跑向自己的賀岱岳,褚歸情不自禁地回頭望了眼縣城:“不是說好了在公社等我嗎?”
“想你了!辟R岱岳克制地攬了攬褚歸的肩,“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樣?”
“還行吧。”褚歸承認他睡得沒有賀岱岳暖床時舒坦,“吃早飯了么?”
賀岱岳點點頭,從衣服兜里掏出捂了一路的雞蛋, 褚歸擺手稱他才吃過早飯不久, 這會兒飽著, 于是賀岱岳又把雞蛋揣了回去。
到公社后兩人一同去郵局取了信,褚歸惦記著專家醫療隊全國巡診的進展, 信拿到手當即拆了信封,展開信紙一目十行地往下看。
“我不用回去過年了。”禇歸滿臉復雜的讓賀岱岳看信, 信紙的中段是安書蘭的筆跡,大意是她要和褚正清一塊隨專家醫療組下鄉巡診。
為了讓禇歸安心,她寫了一大堆理由,諸如他們夫妻倆共同生活了一輩子,安書蘭擔心褚正清離了她不習慣,她正好趁道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之類的。
安書蘭陪著褚正清開了四十多年的回春堂,成了半個中醫人,熬得一手好藥,她跟著褚正清加入專家醫療隊不會成累贅。
專家醫療隊名單是三號確認的,安書蘭興致勃勃地收拾好了行李,被褚正清說帶的東西太多了,安書蘭在信中向禇歸絮絮叨叨地埋怨,她覺得自己帶的全是必需品,哪多了?褚正清只知道看病,生活上的事一竅不通,他懂個啥!
禇歸看得直笑著搖頭,按巡診的規劃,他們會沿京市向外進發,首站是位于京市與鄰省交接線的某公社,照日子褚正清他們明天便動身了。
對于不用回京市過年,禇歸說不清自己此刻的想法,對于他而言,褚正清他們與賀岱岳均是家人,仿若手心手背,都是他不能割舍的。
賀岱岳自然高興禇歸可以留在困山村陪他過年,但更在乎禇歸感受的他臉上并未流露出喜悅的情緒,畢竟在禇歸的記憶中,他實打實有十個年頭沒同褚正清他們過年了。
思及此,賀岱岳改了主意:“當歸,你回醫館過年吧。”
什么?禇歸錯愕抬眼,兩老人下鄉了,他回醫館過啥年?
賀岱岳的表述有誤,他修正道:“你可以回褚爺爺安奶奶身邊過年,他們肯定很掛念你!
禇歸忽然明白了賀岱岳的意思,故意逗他:“那你不想跟我過年嗎?”
“想!辟R岱岳一如既往地不繞彎子,他望著禇歸的神情異常真摯,禇歸仿佛從他的眼里看到了他們垂垂老矣的模樣。
對于賀岱岳為什么勸他回去過年褚歸心知肚明,褚正清他們上了年紀,褚歸與之相處的日子是過一年少一年,趁雙方安穩,且過且珍惜。
禇歸笑著碰了碰賀岱岳的手背,他是做了兩年內不回京市的準備的,否則不會在走前做那么多布置,他沒當即說好抑或不好,只道要考慮考慮。
“嗯!辟R岱岳收好信,褚歸不客氣地把右手放進他左邊的荷包,他棉襖大,連帶著做的荷包也大。賀岱岳的棉襖里僅穿了一件里衣,體溫透過棉襖的內膽烘得荷包暖乎乎的。
今日天朗氣清,別人家趁這個時候該下地下地該干活干活,賀岱岳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接人,潘中菊滿不在乎,見二人進了屋,殷殷切切地問褚歸走得累不累、餓不餓、昨晚睡得好不好。
天麻湊上來粘著褚歸,一時間褚歸仿若眾星拱月,他笑著回應了潘中菊的關懷,又彎腰摸了摸天麻。
“菜我都切好了,就等著你們到家下鍋呢!迸酥芯樟弥鴩共敛潦郑浟藚谴竽镌绯康霓揶,轉身往廚房去,“岱岳來燒火!
“哎!辟R岱岳將荷包里的信掏出來給褚歸,“媽,我聽楊二哥說村里開始對賬了,待會吃了飯我拿著公分本去對?”
耳朵里是母子倆的談話聲,褚歸換了件外套,安書蘭為他做的衣服多是淺色系,經不得糟蹋。
賀岱岳上村委時辦公室已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吳大娘擠在前頭,扭頭跟人說話一眼看到了賀岱岳,對完工分后沒急著走,在外面候著,見賀岱岳出來,忙招手叫住他。
對賬是村里的大事,以吳大娘的性子出現在此并不意外,賀岱岳走近喊了聲大娘,吳大娘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往邊上靠了靠,喪著臉抱怨陳大花的所作所為,叫賀岱岳好好管管。
賀岱岳從吳大娘的語氣里聽出了一絲計較,覺得他不夠負責,賀岱岳并未給自己辯解,認真點了點頭。豬崽生病他的確難逃其咎,本以為陳大花至少會裝兩天樣子,沒想到竟敷衍得如此徹底。
暗暗看了眼在辦公室為了工分和楊朗爭執的陳大花,賀岱岳只身去了養殖場,豬圈里躺著睡覺的豬崽被腳步聲驚醒,稀里嘩啦地翻身爬了起來,扯著嗓子朝賀岱岳哼唧。
僅僅三天,豬崽的體型變化尚不明顯,但三號圈內的豬崽精神頭肉眼可見不如它們其他幾個兄弟姐妹,賀岱岳拿著竹竿試探著驅趕,癟著肚子的豬崽完全不帶動蹄子的。
扔掉竹竿,賀岱岳敏捷地握住豬耳,灼燙的溫度在手心稍縱即逝,他心突地一沉,真讓陳大花喂出毛病了!
“咋了,公分對不上?”身前籠罩下一片陰影,褚歸抬眸發現賀岱岳面色凝重,訝異地問了一嘴。
“不是,工分沒問題!辟R岱岳保持著距離,他剛翻了豬圈,身上的味道不太好聞,“有頭豬崽發燒了,我弄點藥喂它!
賀岱岳的前期準備不是白做的,他略微生疏地配了藥,褚歸靜聲瞧著,等賀岱岳封了藥包,鎖上門一塊跟了過去。
陳大花入選飼養員并非賀岱岳所愿,就事論事,陳大花若單單只是人品差,養豬真有本事,讓她轉正不是不行,防著她占便宜的手段賀岱岳有一大堆,奈何她自己不爭氣。
賀岱岳抓住機會要把陳大花踢出局,二次前往養殖場的途中故意繞道村委,當著眾多村民的面抖落了豬崽生病的事,楊桂平聞言頭皮驟緊,推開人快步到了賀岱岳邊上:“豬崽病了,咋回事?”
楊桂平不解,那豬崽在他家養的幾天一直好好的,怎么到了養殖場三個飼養員圍著伺候反倒病了呢?
賀岱岳沒說是哪口圈的豬崽出了問題,人群中的陳大花瞪大了眼睛,心虛地往一旁躲了躲,看來她還是有幾分自知之明。
一時間對完工分的人齊齊轉移了注意力,豬崽的死活跟他們能否過上好日子息息相關,由不得他們不上心。
隨著楊桂平一聲看看去,他們一窩蜂涌向了養殖場,陳大花猶豫了兩秒,腳底抹油溜了。
陳大花偷溜的動作恰巧落入了褚歸的眼中,他淡淡地轉了視線,將長栓招至身前。
“褚叔叔!遍L栓拖著笨重的步子過來,他身體底子差,彭小燕怕他受涼,給他穿得里三層外三層,顯得他腦袋愈發小了。
一家三口里長栓的棉襖是最厚的,當爹媽的沈家良與彭小燕老是一副凍得縮頭縮腦的模樣,虧得他們年輕抗造,目前沒犯過啥頭疼腦熱。
“悶不悶?”褚歸替長栓覺得喘不贏氣,幫他解了兩顆箍到脖子的紐扣,長栓輕輕做了兩個深呼吸,一臉的如釋重負。
瞧他舒服了,褚歸才接著往下說:“你幫我上小聰家告訴小聰奶奶,就說養殖場有點事,請她盡快過來,記住了嗎?”
“記住了!遍L栓接下褚歸的委托,“我馬上去!”
長栓年紀雖小,但做事十分靠譜,他中途不曾有絲毫逗留地到了賀大伯家,進院子張口喊了聲賀婆婆,腌肉的大伯娘滿手沾著鹽粒,心下奇怪賀聰在學校呢,長栓來干什么?
她想著問了一句,長栓正色:“我不是來找小聰的,養殖場的豬崽病了,褚叔叔讓我叫你趕緊過去。”
豬崽病了?大伯娘一驚,撒手便往院外跑:“我上午喂的時候不好好的嗎,咋病的?”
“我不知道!遍L栓老實道,“褚叔叔沒說!
大伯娘緊趕慢趕,到養殖場時竟不比賀岱岳一行人慢多少,對上賀岱岳的眼神,褚歸低聲道明是他讓長栓去通知的。
長栓跑不得,他的速度剛好,免得大伯娘提前到了被陳大花反咬一嘴。如今養殖場的門是當著楊桂平等人的面打開的,生病的豬崽也切切實實是陳大花負責的三號圈,看她能如何狡辯。
“哎喲,這圈給糟蹋的!”三號圈的狀況堪稱一塌糊涂,楊桂平有幾分痛心疾首,他多少算跟豬打過幾十年的交道,從未見過此種情形,“岱岳,三號圈歸誰管的?”
第149章 第 149 章
“是陳大花管的!”吳大娘插嘴道, 她不喜歡陳大花很久了,一腳擠到前面,將陳大花三日來的表現嚷嚷給大家伙聽。
楊桂平越聽眉頭皺得越緊, 他朝人群中張望, 搜尋陳大花的身影, 剛才在村委那他分明看到了陳大花。
有人疑惑陳大花怎么不在,吳大娘一撇嘴,翻了個白眼:“做了虧心事不敢露面唄。”
見大伙議論紛紛,楊桂平憋著氣讓他們安靜, 當務之急是確定豬崽還有沒有救, 人群漸漸熄聲, 看向了被賀岱岳遮住一半身形的褚歸。
“給它們換個圈吧。”褚歸蹙著眉心, 圈里的臭氣著實難聞。
臟了三天的圈稀里糊涂的, 叫人簡直不忍直視,賀岱岳讓褚歸往邊上站, 開了圈門,驅使生病的豬崽轉移到了干凈的隔間。
換了圈的豬崽不安地躁動,楊桂平腆著臉請褚歸幫忙給豬崽看看,讓一個救人的醫生干獸醫的活,楊桂平自知冒犯,言語間的姿態放得那叫一個低。
褚歸答應得痛快, 他對此毫無芥蒂, 大不了事后洗個澡換身衣服。再說了, 若連這種程度都接受不了,他學什么醫。
賀岱岳沒逞強, 他第一次養豬,書面上學來的理論知識到底要接受現實的考量, 為防用錯藥,是該讓褚歸看看。挽了兩圈袖子,褚歸作勢要進豬圈,賀岱岳往前邁了一步擋住他:“等會兒,我拿東西擦擦。”
豬崽在圈里翻來滾去的,黑黝黝的皮上沾滿了糞水,褚歸不膈應,賀岱岳可舍不得他直接上手,撈了抹灶臺的破布逮著豬崽一通收拾。
收拾完的豬崽仍帶著臭氣,但好歹碰到不會糊一手了,兩頭豬崽肚皮空空,褚歸揉了揉,毫無飽食感。人長期忍饑挨餓身體都受不住,更何況幼豬。
給豬看病禇歸亦是摸著石頭過河,病因找著了一半,褚歸扭身讓吳大娘先弄點豬食。
知道陳大花今日絕對討不了好,吳大娘甭提多美了,此刻也不介意那豬草原本是她為自己的豬崽準備的,爽快應了聲,大伯娘同她一道上外面幫忙,一人燒火一人剁豬草,不多時便提了桶豬食進來。
拌了細糠麥麩的豬食冒著熱氣,傾倒入食槽,顏色與氣味對人而言不怎么美妙,豬崽嗅到食物的香氣,沖到食槽邊埋頭吃得震天響。
見豬崽胃口尚好,楊桂平終于展顏,既然能吃說明病得不重。
“小問題可以治,楊叔你別擔心!瘪覛w的話進一步寬慰了楊桂平,說完他看向賀岱岳,“你抓的藥應該是對癥的,和豬食里讓它們吃了試試!
“行!笔A税胪柏i食,賀岱岳聽罷將藥混在了里面,兩頭豬崽一無所覺,哼次哼次地把食槽舔了個見底。
豬崽吃了藥,楊桂平方有心思跟陳大花算賬,他再次掃了眼人群,確認陳大花不在后一揚聲:“楊誠實,去把你媽把給我喊過來!”
被點名的楊誠實窘迫至極,雖然丟人,但他并未逃避,臊著臉喊人去了。楊桂平暗暗嘆氣,陳大花六個兒子唯有楊誠實像個樣,生兒子生得多有什么用,生了不教養,上梁歪下梁斜,不如不生。
陳大花躲在家里,似乎她不露面豬崽生病就和她無關一般,她捏著把回潮的黃豆坐堂屋干巴巴地嚼著,時不時探著腦袋往院門口瞧,生怕楊桂平帶著人來堵她。
楊二爺削著編簸箕的竹子,整天游手好閑的人困山村是沒有的,楊二爺年輕時稍微沾點勤快,否則當初陳大花絕不可能愿意嫁給他當續弦。
“老三老四他倆的事你張羅得怎么樣了?”柴刀從中間破開竹子,楊二爺一腳踩著,一手向上掰,清脆的破竹聲襯得他聲音格外蒼老,經年累月的旱煙壞了肺,說完他不受控制地咳嗽了幾下。
陳大花神思不寧,沒搭理楊二爺,未得到回應,楊二爺拔高了調子:“問你話呢,要我說年前相看,過完年正好一塊辦酒。”
“好個屁!”黃豆渣糊喉嚨,陳大花清了清嗓,撐著桌子數落楊二爺,“年前相看,那過年不得多送一份禮,你錢多的很嘛?說得倒是輕巧,一塊辦酒,家里啥條件不又不是不清楚,攏共四個睡覺的屋,老三老四結了婚咋住你想過沒?”
楊二爺家的房子是上一輩建的,給他結婚用,最初連堂屋三間房,后面孩子多了,添了兩間。他們兩口子一間,老大老二家各一間,楊五妹帶著侄子侄女一間,剩下四個兒子一間,住得十分局促。
“怎么沒法住了?”楊二爺撂了柴刀,專注地與陳大花掰扯,“五妹嫁了人,讓小的跟他們爹媽睡,老六老七搬我們屋,不就有兩間房了?”
楊二爺的方法似乎很合理,他們家算寬敞的了,有些真正住房緊張的,兩兄弟結了婚繼續住一個屋,床上拉道簾子,動靜小點,照樣能生娃。
楊老六和楊老七皆是十幾歲的大孩子了,陳大花嫌擠得慌,她一貫不是會為了孩子委屈自己的人,因此面色不怎么好看:“是,房子有了,錢吶?你有錢嗎?彩禮不要錢?辦酒不要錢?”
“五妹家人男方不是給了六十六的彩禮?”家里的錢全部在陳大花手上,楊二爺只偶爾趕集找陳大花要個三毛五毛的買旱煙,陳大花具體攢了多少錢他真一無所知,不過感覺給兩個兒子娶媳婦至少是夠的。
楊誠實是在陳大花說結了婚咋住時到的院外,他呼吸一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身體貼著墻,往二人的視野盲區里躲了躲。
聽著父母的對話,楊誠實手時而握緊時而放松,等陳大花說起最好兩個不要彩禮的姑娘時,他急了,捏著拳頭大步跨過了院門:“媽,我有——”
緊要關頭,理智戰勝了沖動,楊誠實有喜歡的姑娘,但他明白,如果現在捅破,他將永遠娶不到對方,于是楊誠實改了到嘴邊的話:“我有事找你,桂平叔叫你去養殖場。”
陳大花眼神閃了閃,仿佛一只被掐了脖子的雞:“養殖場咋了,他叫我去干什么?”
說著陳大花拎起屋檐下的背簍背到肩上,裝作忙著打豬草的模樣,繞開楊誠實往外走。
對工分時母子倆一道,以賀岱岳說豬崽生病的音量,楊誠實不信陳大花沒聽清,結合陳大花的反應,他暗存的僥幸頃刻間破滅。
“你負責的豬崽病了。”楊誠實壓抑著失望的情緒,“媽,你不會養豬,待會兒跟桂平叔把飼養員的活兒辭了吧。”
“什么叫我不會養豬!不就是豬生個病嗎,有啥了不得的,你們兄弟幾個從小到大病的次數少了?我不一樣拉扯大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豬要生病關我啥事,誰能保證豬一輩子不生病了!”楊誠實的話踩到了陳大花的痛腳,她摔了背簍,一手掐腰一手指著楊誠實的鼻子破口大罵,“我是你媽,有你這么當兒子的嗎,你個殺千刀的,我一把屎一把尿——”
楊誠實低頭任由陳大花痛罵,眼底神色復雜,楊二爺看不過去了,攔著陳大花勸了幾句,陳大花怒氣稍斂,放下了指著楊誠實的手,恨恨轉身。
楊誠實怕她上別的地方,一路尾隨,直到到了養殖場,才悄悄松了口氣。
不明就里的楊二爺茫然地眨了眨眼,豬崽生病多正常的事啊,怎么楊桂平的神色瞧著那么不對勁?
“桂平,我聽誠實說豬崽生病了,好端端的咋會病呢?”陳大花斷不肯承認豬崽生病是她養得不盡心,她試圖拉吳大娘他們下水,“我喂豬的時候她倆也在,喂的一樣的東西。”
“哪里一樣了?虧你好意思說!”四個圈里唯有三號圈的食槽底部鋪著殘渣,吳大娘用舀豬食瓢翻了翻,里面全是不知名的粗糙根莖,“我喂的可是正兒八經的豬草,大伙看看她喂的啥爛糟貨!
吳大娘和的豬食眾人有目共睹,楊桂平瞪著陳大花,對她事到臨頭仍在狡辯的行為極其厭惡:“你有什么好說的嗎?”
陳大花見用雜草濫竽充數的事實已敗露,腳底發軟往后退了半步,旋即梗著脖子吞吞吐吐地叫嚷:“我上午喂豬時它們還生龍活虎的,豬崽全長一個樣,指不定是哪個黑心肝的趁我不在給我換了!”
“陳大花!”楊桂平忍無可忍,陳大花是他的長輩,若非觸及了底線,他多少會顧念幾分情面,“豬崽生病是岱岳發現的,養殖場的門是我親眼看著打開的,你的意思是我們大伙全部在騙你、換你的豬是不是?”
圍觀的人沖著陳大花義憤填膺地指指點點起來,總算了解了情況的楊二爺亦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樣,陳大花狼狽地低頭,往常的神氣勁一無所蹤。
“桂平叔!睏钫\實站到了陳大花的身前,代她向所有人鞠躬道歉,“沒照料好豬崽是我媽的錯,麻煩賀岱岳和褚醫生你們救治了,豬崽的醫藥費我們會承擔的!
楊桂平擺擺手,表示醫藥費是小,但陳大花對村上交與她的飼養員的任務敷衍了事,犯下錯誤不知悔改,此事性質惡劣,不可輕饒。
“我不干了,飼養員的活兒我不干了行嗎?”陳大花擔心楊桂平扣工分罰錢,將飼養員的工作燙手山芋般地扔了出去。
“成才,扣陳大花二十八個工分。”不管陳大花的乞求,楊桂平公布了對她的處罰,“其中十八個工分是她三天喂豬的,十個是額外罰的,另外取消她飼養員候補的資格。陳大花,你有沒有意見?”
陳大花哪敢有意見,她使勁搖了搖頭,王支書他們也沒反對,如此處罰便這樣定了下來。
三個飼養員候補少了一個,賀岱岳不打算再選一個補上了,現場跟楊桂平他們商量,想把吳大娘同賀大伯娘轉正。
楊桂平心下贊成,組織了一番語言后朗聲示意大家安靜,待眾人的目光落向他,楊桂平沉穩開口,他前半段話夸吳大娘與賀大伯娘的盡心盡力,后半段細數重新選候補飼養員的弊端,可謂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吳大娘二人的轉正理所當然地通過了,雙喜臨門的吳大娘激昂地發表了一通將來要如何如何認真養豬,不辜負大伙期望的話,與之相比大伯娘顯得內向許多,只說了一句“謝謝大家,我會好好干的”。
湊完了熱鬧,人群漸散,楊桂平接著回老院子忙對工分,賀岱岳幫著打掃了豬圈,褚歸站在圈外,做些搭把手舀水沖水的小事,估計是待的久了,鼻子適應了氣味,聞著沒剛來時臭得慌了。
出了圈舍,褚歸抬胳膊嗅了嗅,感覺渾身上下腌入了味,尤其是碰過豬崽的手,味道簡直一言難盡。他的表情過于生動,賀岱岳既心疼又好笑,忙帶他到廚房打水洗手。
“伯娘,罐里有熱水嗎?”煮豬食的灶臺內側打了個放敞口瓦罐的洞,賀岱岳拎著瓢問燒火的大伯娘。八頭豬崽的食量一天比一天大,吳大娘割豬草去了,大伯娘先煮半鍋喂著。
“有,我添滿了的,你小心燙!贝蟛锿罾锶税巡窕穑柚罾锏幕,瓦罐里的水燒得滾燙,賀岱岳揭了蓋子,熱騰騰的水汽頓時在他手上凝了一層濕意。
半瓢熱水混半瓢冷水,褚歸洗了手,賀岱岳扯著衣擺叫他在自己身上擦干:“等等,我衣擺臟,你擦我袖子上得了。”
“有帕子我擦你身上干什么?”褚歸取了墻上掛著的帕子,大伯娘讓他們隨便用,雖然是從家里帶的舊帕子,但也是隨用隨洗的,一點不埋汰。
兩人互相洗了手,賀岱岳將水瓢放回原處,同大伯娘道別:“伯娘,我們走了,明早再來。那兩頭豬崽暫時隔開吧,你們受累多盯著點,有啥事隨時叫我。”
折騰了一下午,離開養殖場已是傍晚,行走間褚歸陡然想起一件事,他跟賀岱岳打的賭輸了,一個月的轉正期,陳大花連一周都沒堅持到!
褚歸腳步一頓,他抿了抿嘴,偷偷斜眼打量賀岱岳的神色。
“怎么了?”賀岱岳屬老鷹似的,褚歸一斜眼,他立馬偏過了頭。
“沒什么!瘪覛w倏地收回視線,生硬地轉移話題,“我餓了,趕緊走吧!
他是絕不會主動提醒賀岱岳賭約的事的,絕不會!
“好。”賀岱岳語氣里藏著笑,拇指與食指搓了搓,在他眼里褚歸處處是漏洞,他那么愛干凈,趕著回家肯定是為了洗澡,說餓了一準是口誤。
路過楊二爺家所在的院子時,褚歸不經意朝里面望了望,靜悄悄的,她竟然沒在家發脾氣?未免碰上楊家人尷尬,二人心照不宣地加快了腳步。
上臺階,跨門檻,蜷窩里睡覺的天麻抖抖耳朵尖,鉆出簾子伸了個懶腰,小胸脯幾乎貼到了地上,待身體舒展了,它喵喵叫著奔向褚歸。
到了近前,天麻照例扭著腦袋試圖蹭褚歸的小腿,褚歸同樣彎腰俯身回應它的熱情,然而下一秒,掌心摸了個空,乖順的小貓突然跑到了兩步之外,褚歸莫名從它毛茸茸的臉上看到了遲疑、陌生、驚訝等數種情緒。
“真有那么臭嗎?”褚歸失了穩重,他臭到被一只小貓嫌棄了,“沒良心的小家伙,虧我平日里對你那么好。”
褚歸隔空點了點天麻,賀岱岳一派淡然,他早習慣了天麻待他的態度,正要勸褚歸看開,一米開外的天麻又粘了上來,蹭褚歸蹭得更起勁了,甚至仰頭舔了舔褚歸的手,想努力把他沾的臟東西弄干凈。
貓舌的倒刺刮得褚歸指尖癢乎乎的,他撓撓貓下巴直起身,潘中菊端著碗筷放到了飯桌上。洗鍋燒水需等個十來分鐘,褚歸不是那種不洗澡吃不下飯的矯情人,索性把洗澡推遲到了飯后。
吃飯消食,天色透黑如墨,賀岱岳點燃了煤油燈,進進出出地將換洗的衣服與洗澡水備妥。火光映著賀岱岳的面容,眼底火苗跳動,褚歸尾椎骨一麻,嘭地關上了洗澡間的門。
“慢慢洗,我不著急!辟R岱岳拉長了調子,尾音上挑,褚歸沒出息地發顫,感覺自己化為了一頭待剝皮洗凈的羔羊,而門外的賀岱岳則是磨刀霍霍的屠夫。
褚歸越想越慌,滑溜的香皂咚地掉進了桶里,他撈了四五次方撈了出來,他親口應下的賭約,現在反悔來得及嗎?
磨磨蹭蹭地洗了半晌,褚歸忐忑的心情趨于平靜,不就是那什么嗎,賀岱岳能弄死他不成。咬牙給自己鼓足了勁,褚歸伸手拿過衣架上的四角褲。
“你洗好了嗎?”賀岱岳的聲音伴隨著敲門聲響起,褚歸手一松,四角褲直直落到了地上。
褚歸撿起四角褲,布料浸了水,眼見是不能穿了。
“當歸?”洗澡房里安靜了片刻,賀岱岳的耳朵捕捉到了褚歸的腳步聲。
穿戴整齊的褚歸拉開了門,洗過的濕發貼在前額,面容一派從容:“不是不著急嗎,催什么?”
賀岱岳不說話,笑著將手里的干燥毛巾罩在了褚歸頭上:“快回屋里擦干,別驚了風!
“嗯。”褚歸按住毛巾,側身讓出洗澡房,表面有多淡定內心就有多緊張,那一個月的賭約,顯然賀岱岳比他更惦記。
棉褲摩擦細嫩皮肉的陌生觸感令褚歸有些不適,他把吸了水的毛巾搭在一邊,自衣柜里另拿了一條褲衩穿上。
柜子里的衣服是兩人共同整理的,但因為賀岱岳起得比褚歸稍早,通常會順手把褚歸的衣服取了烘上,久而久之衣服部分衣物便混一起了,以至于褲衩套到腰他才發覺不對,褲腰褲腿大得厲害,他拿成賀岱岳的了。
系褲繩的手頓住,褚歸猶豫了一秒,打了個活結,遲早得脫,何必多此一舉呢。
賀岱岳洗完澡進屋,褚歸裹著棉襖挨著竹甕,炭火的暖意烘得他臉頰緋紅,望向賀岱岳的眼波流轉,床上的被子平整地鋪著,枕頭與被子的空隙露出一角灰色的狼皮。
“冷不冷?”賀岱岳的嗓音沉悶,干燥的手掌碰了碰褚歸烘得發燙的臉頰,掌根拖著他的下巴往竹甕的反方向帶了帶。
“不冷!瘪覛w在賀岱岳的動作下坐直了些,“你把什么燒了?”
一張夾在筆記本里的紙落進竹甕,燃起一道火光后迅速化成了飛灰,賀岱岳單手胡嚕著頭發,告訴褚歸他燒的是之前給候補飼養員制定的打分表。
“哦!瘪覛w一臉明了,陳大花被開除,吳大娘她們轉正,打分表自然沒了存在的意義。
賀岱岳的頭發是褚歸前幾天剛剪的,為了試他托剃頭匠買的理發工具好不好用。褚歸頭次用專業工具,缺乏經驗,一剪子剪狠了,瞧著像狗啃了似的,磕磣得很,賀岱岳稱他不怕冷,讓褚歸把頭發全剪短了,現在的長度比寸頭強不了多少。
短頭發干得快,賀岱岳擱了毛巾,緊緊地貼著褚歸坐下,褚歸轉頭瞅他,被他親了個正著。
“你賭輸了。”賀岱岳伸展胳膊攔住了褚歸,強勢感十足。
“什么賭輸了,誰跟你堵了!瘪覛w裝傻充愣,企圖蒙混過關,他掙了下,沒掙開,心臟突突地跳。
“楊二奶奶轉正的事,你賭輸了,你說的,輸了隨我怎么樣!辟R岱岳勾住了褚歸的褲繩,“想起來了嗎?”
褚歸沉默,蒙混過關看來是不行了,他咽了咽口水,語氣聽著有點發憷:“你別太過分啊。”
“不會的!辟R岱岳說話時勾住褲繩的手指挑動,大大降低了他話語的可信度。
賀岱岳掌心的老繭粗楞楞的,褚歸不自覺地踢到了竹甕,嚇得一縮,用力推了推賀岱岳提醒他:“竹甕……”
“不管它,不然等下脫了衣服你冷!辟R岱岳罩著褚歸,“你怎么穿我的褲衩?”
“拿錯了!瘪覛w低頭,賀岱岳的手抓著褲腰,隱沒的長指觸碰,褚歸猛地抽氣,羞惱地瞪他。
洗澡房的衣架放了兩條褲衩,賀岱岳看到時還驚訝了一下,以為褚歸開了竅,結果是自己想多了。
賀岱岳留著竹甕的決定是明智的,褚歸的皮膚接觸到空氣,傳來淡淡的涼意,隨后是賀岱岳略高于他的體溫。
褚歸要求吹燈,賀岱岳用“隨我怎么樣”反駁了他,手掌捂熱冰冷的藥膏,清淺的藥香氣取代了皂香,慢慢變得混雜。
冬日的床幔是敞著的,蚊帳掛在兩邊床柱的勾子上,賀岱岳親著褚歸的耳畔,燭光照亮了褚歸的側臉,眼角瀲紅,濕漉漉的睫毛不住地顫動。
“我想看著你。”賀岱岳托著褚歸,不讓他把頭往枕頭里埋,如此一來,褚歸避無可避,只能任由賀岱岳覽盡他所有的失態。
狼皮移了位,藥膏的香氣水淋淋的,褚歸感覺腦仁撞成了漿糊,完全喪失了思考的能力,燭光撩得他眼花,藏青的粗麻蚊帳晃啊晃的,恍若炎夏。
燒灼了半夜的煤油見了底,黃豆大燈芯火光合著褚歸的呼吸頻率微弱地閃爍,賀岱岳用指腹抹去褚歸眼角的淚,安撫著懷里痙攣的軀體。
褚歸閉著眼,頭發汗濕了,在賀岱岳寬饒他的瞬間便累得昏睡了過去,賀岱岳替他細致地擦了身,看著他身上滿布的或深或淺的痕跡,滿足與事后愧疚交加,怪自己失了輕重。
第150章 第 150 章
盡管放縱到了半夜, 賀岱岳依然準時睜了眼,褚歸背著身睡得呼吸綿長,后頸的紅痕宛如盛放的桃花瓣, 賀岱岳躬身親了親, 春風滿面地套上衣服出了臥房。
“醒了, 當歸還在睡嗎?”潘中菊坐在灶前生起了火,她睡得早,起得也早,但她跟村里自己起了便要把家里人全叫醒的老太不同, 她樂意讓賀岱岳他們睡到自然醒。
“嗯。”賀岱岳打了個哈欠, 詢問潘中菊今天早上吃啥。
“紅薯稀飯, 你沒事的話幫我洗桶紅薯, 我看這兩天天氣挺好, 多洗點我曬點紅薯干!迸酥芯杖藘筛绢^進灶膛,笑容溫柔, “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
賀岱岳對紅薯干的印象十分模糊,那應該是他父親去世前的光景了,自父親去世,母子倆連吃飯都困難,哪有閑情逸致曬紅薯干。
越冬的紅薯儲存在雜物間,表皮裹著泥, 賀岱岳挑揀了一部分好的, 壞的裝簸箕里, 回頭把沒壞透的削一削剁碎了喂雞。
為了不吵到褚歸,賀岱岳拎了盆到后院, 鎬子搗得咚咚響,潘中菊在廚房喊他力道輕些, 莫把盆底搗穿了。
煮好的紅薯稀飯裝了一大缽,潘中菊撈了碗酸菜切碎,下鍋用豬油炒香。干辣椒是炒酸菜的標配,賀岱岳以褚歸不能吃辣為由,沒讓潘中菊放。
開飯前賀岱岳進了趟臥房,褚歸扶著腰別別扭扭地下了床,賀岱岳忙伸手攙著,得到了一個嗔怪的瞪眼。
“咋不多睡會兒?”賀岱岳站直,令褚歸靠得更舒服,一手幫他揉腰,同時不動神色地把領子往上提,蓋住他后頸的痕跡。
褚歸腿根酸軟,小腿肚子昨兒繃得抽了筋,后遺癥尤為鮮明,他自詡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怎么偏偏對上賀岱岳討不到一點好。
“上午長栓要來做針灸。”褚歸解釋了他起床的原因,自己給自己按了幾個穴位,腫脹的地方賀岱岳上過藥了,褚歸縮小了邁步的幅度,乍眼看與往常沒什么區別。
潘中菊拿著飯勺盛了三碗紅薯稀飯,天麻分到了一小碗,它最愛吃肉,清湯寡水的稀飯是看在潘中菊的面子上意思意思吃點。
賀岱岳挪動凳子,褚歸若無其事地坐了下去,不適感是有的,但可以勉強忽略。
天麻丟了不符合它胃口的稀飯,鉆到桌底下玩禇歸的鞋帶,它似是疑惑以前都會勾腳逗它的人今日怎么不為所動,歪著腦袋喵喵叫了兩聲。
鞋帶被天麻勾拉了毛,賀岱岳幫忙制止了小貓的搗亂行為,擺手趕它上一邊玩去。
潘中菊炒的酸菜十分下飯,褚歸吃了一碗半的稀飯,并一個賀岱岳剝了殼放他碗里的雞蛋。熱乎的食物填滿了肚子,飽足感消解了身體的疲頓,褚歸克制地抻了抻腰,臉上浮現出了一抹松快的神色。
“你歇著,養殖場我一個人去就行了!闭讨酥芯赵趶N房蒸紅薯,賀岱岳放肆地叭了褚歸一口,他剛端了火盆到隔壁衛生所,褚歸嗅到了一股帶著熱意的木炭氣息。
賀岱岳離開了沒幾分鐘,潘中菊的紅薯蒸熟了,今日天氣確實好,院里的陽光明晃晃的,因為是初晨的緣故,感受不到什么溫度。
紅薯干要經歷三蒸三曬,潘中菊左右手架著兩條長凳,叫褚歸幫他把雜物間的簸箕拿來。
賀岱岳將簸箕收在了高處,褚歸抬手去夠,拉伸的小腹頓時傳來一陣酸痛感。褚歸微微吸氣,暗罵了賀岱岳一句牲口。
艱難取下簸箕,褚歸錘了兩下腰,挪著步子把簸箕送到了院子里。
淡黃色的紅薯切成了約莫一指厚的片狀,在簸箕里均勻地鋪散開,散發著一股香甜味。潘中菊趕著上工,先蒸了一鍋,剩下的等中午收工弄。
賀岱岳作為養殖場的負責人是有固定工分的,楊桂平特許他靈活上工,是以上工哨吹響,賀岱岳還在不緊不慢地往家走。
“岳叔叔。”院子里摸貓的長栓抬頭喊人,天氣好,天麻也不整日窩著了,懶洋洋地攤著爪子曬太陽,遠遠看著像一張軟乎乎的大餅。
“長栓來了!辟R岱岳擼了下長栓的腦袋,“你褚叔叔呢?”
長栓指了指衛生所的窗戶,褚歸從里面望向賀岱岳:“豬崽怎么樣了?長栓,把手洗干凈準備針灸!
“已經退熱了,你說要不要再配一副藥?”賀岱岳進了衛生所,見褚歸在為銀針消毒,當即停住了腳步。
“我覺得沒必要,或者你可以把它們分兩個圈,一個喂藥,一個不喂,做個對照!瘪覛w給賀岱岳出了個主意,設置對照組,是醫學實驗里面的慣用方法,賀岱岳沒經驗,正好借此練練手。
賀岱岳聽得眼睛發亮,他咋沒想到呢,褚歸本來昨天想告訴賀岱岳來著,被打賭的事弄緊張了,一下忘了這茬,所幸現在也不晚。
褚歸將消了毒的銀針拿到里間,長栓熟練地解了衣服扣子躺上竹床,清澈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褚歸,好奇之情溢于言表:“褚叔叔,豬生病了該怎么治?”
“同種病的病理是相似的,豬生病的治法跟人差不多,無非是根據體質調整用藥罷了。”褚歸滿足了長栓的好奇心,“好了,別亂動,我下針了!
留針的間隙,褚歸查看了賀岱岳配的藥,以及他模仿自己的病例給豬崽建立的一套檔案,編號、年齡、身長、體重……列得夠詳細的。
眼下養殖場豬的數量不多,建個檔案倒費不了多少事,問題是若以后養的豬多了,又如何處理。
“建檔,一頭豬一個檔。”賀岱岳不怕費事,他是個有遠見的人,要辦好養殖場,怕費事是成不了大氣的。
賀岱岳帶著藥和檔案重回了養殖場,褚歸給長栓拔了針,長期扎針,長栓細弱的身板上分布著一個個深紅的小點。不間斷地扎針吃藥,多少成年人都覺得煎熬,長栓卻一直笑呵呵的。
“謝謝褚叔叔!苯舆^褚歸獎勵的糖果,長栓慎重地揣到包里,然后低頭掏了幾粒花生遞向褚歸,“楊祖祖給我的炒花生,可香了。”
村里對爺爺往上一輩無論男女統稱祖祖,長栓口中的楊祖祖肯定是楊三爺夫婦,那么大方的楊祖祖除了他們沒有別人。
褚歸象征性地從長栓手掌里拿了一粒,他不缺這口吃的,自從治了王建業的夜盲癥,對方一個星期往衛生所送了兩次東西了,一次是山里采的板栗,一次是打了霜的拐棗。
拐棗不是栆,形似佛文里的萬字符,新鮮吃著發澀,打了霜皺巴了嚼著才甜,有一定的藥用價值,褚歸留了一半,另一半轉送楊三爺泡酒了,好巧不巧,楊三爺塞了他一兜跟長栓同款的炒花生。
炒花生的內瓤是紅皮的,褚歸搓了表皮,吃掉炒得微褐的花生仁,是很香,像極了安書蘭的手藝。
嚼著炒花生,褚歸心中忽然有了決定,他要回褚正清他們身邊過年。
中午飯后,褚歸低聲告知了賀岱岳他的決定。
“我明天陪你到縣里買票!弊岏覛w回去過年是賀岱岳主動提的,褚歸的回答亦在他的意料之中。
“你傻了,我連爺爺他們在哪過年都不知道,買啥票?”褚歸拉過賀岱岳的手,五指嵌入他的指縫,“過個年而已,很快的!
賀岱岳聞言靜默了半晌,許久方沉悶地嗯了一聲。
既是要走,自當少不了提前跟褚正清他們取得聯系,確認雙方碰頭的地點,褚歸不記得上輩子巡診的專家隊是否返京過年,明日周天,他要赴郭書記的宴請,正好到公社給韓永康拍個電報問問。
郭書記辦的是家宴,請的是褚歸一人,專門答謝他治好了郭母的白內障。雖然郭母尚未痊愈,但按目前的趨勢,總有一天能恢復如初。
面對郭書記的敬酒,褚歸淺飲了幾杯,若非郭書記的維護,賀岱岳帶領村里人打野豬的事沒那么容易翻篇,況且褚歸與賀岱岳的計劃不止一個養殖場,到時候少不了要麻煩郭書記。
不過也多虧了郭書記為人正直,褚歸上輩子是個寧折不彎的硬骨頭,哪怕受盡了世道的苦,重活一遭,也做不到對奸詐之人阿諛奉承。
酒過三巡,褚歸察覺到了醉意,他喝光了杯底的殘酒,手蓋著杯口,向郭書記坦言自己酒量欠佳,不能再喝了。
“那吃菜,吃菜。”郭書記笑容爽朗,沒有繼續強求。
一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郭書記的酒后勁大,褚歸喝了解酒茶不管用,出了公社經山風一吹,腦袋暈得人飄忽忽的,腳步走得東倒西歪,險些一腳踩山溝溝里。
醉了醉了,褚歸甩甩腦袋,撐著樹站住,走是走不了的,只有老老實實待著等賀岱岳來接了。
賀岱岳找到人時褚歸正坐在樹下編狗尾巴草,草籽撒了一身,平日里多風光霽月的一個人,這會兒舉著團亂糟糟的草團,非說他編的是兔子。他醉得不是很徹底,神志保留了五分清醒,屁股底下墊著枯草,沒直接坐泥地上。
“好看!辟R岱岳真誠地夸贊,他把褚歸送的草兔子收攏到衣服內袋,將人從地上拉起來,輕輕拍掉他身上的草屑。
褚歸爬上賀岱岳的后背,雙手搭著他的肩膀:“下次給你編小狗。”
“好!辟R岱岳摟著褚歸的腿彎,褚歸在他耳邊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聲音緩緩低至喃喃。
第151章 第 151 章
褚歸的酒是在進村時醒的, 貼著賀岱岳后背的胸膛被烤得暖烘烘的,賀岱岳一手托著他的屁股,一手攏著他的手腕, 以免他睡迷糊了摔下去。
賀岱岳把褚歸下滑的身體往上拋了拋, 扭頭看著他:“冷不冷?”
“不冷。”褚歸撐著賀岱岳的肩, 示意他把自己放下來,“我沒想到郭書記的酒勁那么大,明明喝著不辣口!
褚歸對酒沒什么研究,在他的認知中, 度數越高的酒越辣, 卻不知有些酒是口感柔性子烈, 難怪郭書記贊他酒量好, 原來是不知者無畏。
“下次不喝了!瘪覛w雙腳落地, 嘴里回味了一下那酒甜滋兒的口感,腦袋重得跟裝了石頭似的。
他臉上的薄紅未散, 說話間酒氣外涌,淡淡的,不難聞,走得有些慢,但一步一步踩得挺實的。
賀岱岳摸出狗尾巴草疙瘩搖了搖:“沒學會怎么不問我?”
“什么?”褚歸的視線隨著草疙瘩移動,神情茫然了一瞬, 接著想起了賀岱岳提及的往事, 不自在地別開了臉。
上輩子他跟賀岱岳的相處并非一直和諧, 在平安村的前幾年,他除了看病, 拒絕跟其他人交流,賀岱岳擔心他長此以往把人給憋壞了, 專門帶著他參加集體活動。
聽說村里讓知青搞了個話劇,賀岱岳興致勃勃地領著褚歸參加,他講得唾沫星子干了才勸得褚歸答應,到了地方卻發現是主題是思想教育。
臺上的男知青慷慨激昂地念著臺詞,讀到某些字眼時故意望著褚歸加重語氣,眼里的鄙夷毫不掩飾。
褚歸與之對視,表情平淡到冷漠,隨后一言不發地起身離開。
“褚歸、褚歸!”賀岱岳跛著腳追上褚歸,用力拉住他的胳膊,“對不起,是我沒搞清楚。”
“你沒錯,不用跟我道歉!辟R岱岳出于好意,褚歸怎怨得到他頭上,但非說心里一點不難受是假的,血肉長成的人,哪能刀槍不入。
賀岱岳此刻無比嫌棄自己的嘴笨,愁得快抓耳撓腮了,寒冬臘月的,手邊找不到一個瞧著讓人愉悅的東西,情急之下拔了兩根枯黃的狗尾巴草纏了個兔子舉到褚歸眼前。
“別難過——”賀岱岳話到一半,狗尾巴草細弱的莖稈撐不住頂上的穗,突地折斷垂了頭,賀岱岳手忙腳亂地補救,滑稽得令人發笑。
“謝謝。”褚歸拿過了賀岱岳編的狗尾巴兔子,眼底盈著柔波般的笑,賀岱岳看得呆了,楞得仿佛丟了魂。
那是賀岱岳第一次送褚歸狗尾巴兔子,后來他又在春末、盛夏、初秋給褚歸編了無數個,春天的狗尾巴草嫩,最是難編,賀岱岳常常編著編著就斷了,差點薅禿一田埂的狗尾巴草。盛夏時節的狗尾巴草兔子手感最好,沒長草籽,摸著毛茸茸的。
賀岱岳編的草兔子越來越精巧,褚歸怕拆了無法復原,憑著外形模仿,編的草兔子總不得其髓。
乘著醉意編的草疙瘩更是跟兔子毫不相關,褚歸伸手去奪,賀岱岳輕松抬手躲過:“你說了送我的,怎么,酒醒了不做數了?”
“編得不好,你扔了,我另外給你編一個!瘪覛w無奈,兩個成年人為個狗尾巴草爭來搶去的像什么樣,賀岱岳也不嫌丟人。
“不扔,我覺得編得好,我喜歡!辟R岱岳將草疙瘩放回衣兜,“你欠我一個小狗。”
褚歸記得自己的醉話,扶額嘆了口氣:“你改名叫賀三歲得了。”
玩笑歸玩笑,賀岱岳整體還是很靠譜的,褚歸拍了電報,他便開始著手準備行李了?粗采系陌ぃ覛w簡直哭笑不得,賀岱岳的行為要是傳到外頭,估計以為他倆鬧翻了呢。
褚歸頂多陪褚正清他們一周,換洗的衣服帶個兩三套足夠了,若回的是京市,他甚至用不著帶衣服,賀岱岳現在準備行李豈不白費力氣。
郵遞員冒著凜冬的風雪進了回春堂,軍綠色的大棉帽覆了層白雪,韓永康接過信封,叫伙計倒了杯熱茶,讓郵遞員喝了暖暖身。
“誰的信?”入了冬,裹著棉襖的姜自明顯得愈發圓潤,褚正清一走,韓永康當家,姜自明過得甭提多滋潤了。
“小師弟發來的!表n永康笑著拆了裝電報單的信封,“他問師傅他們在哪過年。”
“咦?小師弟的意思是他要回來過年嗎?”姜自明湊著腦袋瞅電報單上的內容,除此以外,他想不到褚歸這么問的理由。
“應該是吧!表n永康把電報單與信封塞姜自明的手上,“你看著點醫館,我上郵電局給小師弟回個信!
衛生部組織的專家組可比褚歸的巡診小分隊正規,專家組配備了聯絡員,定期向京市匯報動向。專家組實行就地過年,具體地點尚不明確,姜自明會錯意,道了聲可惜師傅他們不在。
“沒辦法,我找人聯系專家組,通知師傅他們一下吧。”韓永康穿戴整齊出了回春堂,發完電報后搭電車去了市醫院,請喬德光或者院長想招給褚正清帶信。
韓永康奔波的同時褚歸也沒閑著,王支書燙了手,撥不了算盤,他臨危受命,替村里人算起了賬,油亮亮的棕色算盤珠在他的手指下劈啪作響,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繚亂。
王支書的手是被開水燙的,他往暖水瓶里灌開水時暖水瓶倒了,他下意識伸手扶,開水淋了一手,當即紅了一大片,褚歸替他用了藥包上紗布。
嚴重倒是不嚴重,過幾天就能恢復,可村里昨天結束對賬,村民們期待著分錢期待了一整年,眼瞅著到了日子,所有人早早到了老院子等,王支書不想因為他個人的緣故耽擱大伙領錢。
“讓成才代我吧!蓖踔瑮罟鹌缴塘康,往年王支書撥算盤,楊桂平發錢,王成才跟楊朗等人協作,從未出過岔子。
“不行不行,萬一我算錯了咋辦?”王成才連連擺手,“我看不如改個時間,等我爸手恢復了!
“賬全對好了的,你細心點怎么會錯。這點膽子都沒有,將來拿什么接我的班?”王支書恨鐵不成鋼,但任憑他如何訓誡,王成才死活不肯答應。
“成才年輕,膽識需要歷練,你莫生孩子的氣,他不愿意算了!睏罟鹌匠洚敽褪吕,擋在了父子倆之間。
“他三十多歲了,人褚醫生小他十歲,他趕不上褚醫生一半穩重!”王支書氣得直喘,言語里的失望深深刺痛了王成才。
“褚醫生穩重你讓褚醫生上唄!蓖醭刹啪笾X袋,“我只是記分員,指不定我算賬他們服不服呢!
王成才說的是有幾分道理,楊桂平遲疑了,論理褚歸確實比王成才更合適。
此時外面維持秩序的楊朗進來告訴幾人村民們在催了,楊桂平不再猶豫:“褚醫生,你今天得空嗎?”
“那賬是怎么個算法?”褚歸答應了楊桂平言下的請求,潘中菊和吳大娘盼著領了錢去大集置辦年貨,等王支書手恢復,許是得臨近過年的門檻了。
楊桂平高興一笑,忙拿了賬本讓王支書給褚歸工分的兌換規則,粗糧、細糧、折現分別多少比例,褚歸聽過一遍,問了三兩個要點,頷首示意他懂了。王支書感慨著夸褚歸聰明,王成才見勢不對尋了個借口溜之大吉,果然聽到王支書朝著他的后背罵了句不成器的東西。
王成才不以為意地撇了撇嘴,他有幾斤幾兩難道他自己心里沒數,跟褚歸比,他有那能耐嗎?
褚歸在困山村眾人心目中的地位雖然不及楊桂平,但勝過王成才綽綽有余,見他負責算賬,村里人驚訝了一番,無人發出質疑,楊桂平觀察著大伙的神色,一肚子應對的預案化成了三個字:“開始吧。”
賀岱岳排在隊伍中斷,眼睛盯著案桌后的褚歸,別人夸褚歸一句,他臉上的笑意便深一分,周圍有不少人和他的表情一致,分錢嘛,是該高興,所以任他笑得嘴角幾乎咧到天上,也無人覺得奇怪。
“我家的工分全部換糧食。”案桌到了跟前,賀岱岳遞上工分本,對著抬頭看向他的褚歸眨了下眼,“褚醫生的算盤打得好快!
“嗯,我爺爺教的。”褚歸播完算盤,寫下一串數字,交由楊桂平蓋章。賀岱岳是唯一一個全換糧食不要錢的,楊桂平露出一絲詫異,礙于人多,他嘴皮子動了動,把突生的疑惑壓了下去。
午飯是賀岱岳送到老院子來的,他一路快走,湯入口仍帶著燙意,褚歸吃完站起來走了兩圈,撥了一上午的算盤,坐得他腰疼。
略微休息了片刻,大伙接著干活,此時的人沒上午那會兒多了,估摸著再有兩個小時就能收工。
待最后一個排隊的領了錢,才輪到了楊桂平他們幾家村干部,數錢、匯總、核對各項數據,真正收工已是下午四點。楊桂平錘了錘胳膊腿,嘴里念著老咯老咯,要不中用咯。
年過五十歲的他身體不復青壯年時期的挺拔,臉上由歲月風霜雕刻的皺紋彰顯著他的老態,王支書與他年紀相仿,支書的職位當一年少一年,若王成才不在他退下來之前取得村民們的信任,這輩子將徹底無緣支書之位。
村干部也是干部,總好過平頭老百姓,難得有了機會,王成才自己不接住,反而往外推,活該他挨罵。
“楊叔你哪老了,不老不老,年輕著呢。”面對楊桂平復雜的神色,王成才壓根沒往深了想,單純以為他是累的。
瞅著王成才沒心沒肺傻樂的樣,楊桂平暗暗搖了搖頭:“辛苦大伙了,成才給每人記上十個工分——”
楊桂憑僵住,他們的工分好記,褚歸拿固定工資的咋搞,給錢么?給多少?
“寫十個工分到賀岱岳名下吧!瘪覛w輕飄飄地化解了楊桂平的為難,“畢竟我吃他的喝他的嘛。”
褚歸瞥著賀岱岳說出后半句話,楊桂平一琢磨覺得非常合理,揚聲問賀岱岳帶工分本了嗎,帶了的話讓王成才寫上。
賀岱岳一摸兜,他真帶了,上午用完忘了拿出去,王成才立馬給他記了十個工分。
“我掙的第一筆工分,你好好保管啊!变摴P的墨跡未干,褚歸虛虛描摹著,他上輩子的工分本是獨立的,這是兩人的工分頭一次寫在了一個工分本上。
“成才哥,借你的筆用一用!辟R岱岳向王成才借了鋼筆,在那十個工分前鄭重地添上了褚歸的名字。
第152章 第 152 章
褚歸撥算盤撥得指尖泛紅, 他起初沒在意,到了晚上指甲蓋的鈍痛發展到了難以忽視的程度,賀岱岳打了電筒仔細查看, 發現他指尖連著指縫腫了一圈, 像霜凍了的胡蘿卜頭。
“你說你撥算盤撥那么賣力干什么?”賀岱岳心疼地呼了呼褚歸的指尖, 上潘中菊的屋里取來了剪刀給褚歸修指甲,修完了方便上藥。
褚歸修長的手指帶著恰到好處的男性骨骼感,甲床圓潤,彎著漂亮的淺白色月牙。賀岱岳捏著他的第二個指節, 沿著指尖的弧度聚精會神的修剪, 褚歸心一軟, 垂頭將下巴擱在了賀岱岳的腦袋頂上。
腦袋上多了一份額外的重量, 賀岱岳身形紋絲不動, 修完了左手,他三指拖著褚歸的手檢查一番, 滿意點點頭:“另一只手給我。”
褚歸上輩子傷了右手,使不了剪子,撿了石頭自己磨,某次不小心被賀岱岳撞見,此后每隔個把星期,他便會拿著剪刀招呼褚歸坐下剪指甲。
想著褚歸勾了勾小拇指, 賀岱岳捏著他指節的手稍稍用力:“莫動, 當心剪到肉了。”
剪下的指甲落在碎布上, 有幾塊飛了出去,賀岱岳一一撿起來, 用碎布兜著丟到了外面,回來時端了盆熱水讓褚歸洗手。
“感覺我要被你養廢了!瘪覛w抬著裹了藥的手指朝賀岱岳笑, 雖然賀岱岳做的都是些小事,但小事往往最容易讓人忽略。
“剪個指甲就養廢了?”賀岱岳替褚歸脫了棉襖,“現在你是跟我一個工分本上的人了,我養你是天經地義。”
脫了衣服賀岱岳掀開被子,褚歸躺進被窩,等賀岱岳吹了燈,自動往他懷里一滾,仰著脖子親了親他的下巴:“名字寫一個工分本就讓你這么高興?”
“昂!”賀岱岳摟著褚歸稀罕地胡嚕他的后背,臉埋在他的脖子里親啊蹭的,“一家人才能寫一個工分本。”
關于工分本,不同的地區形式略有區別,賀岱岳不管其他地方是怎么弄的,反正困山村是一戶一本。
因為他們的關系隱秘而危險,注定不為世俗所容,賀岱岳便十分執著于此類細節,褚歸嚼著“一家人”三個字,承接了這份延遲的喜悅。
之前工分本一直是放在潘中菊的屋里,隨用隨取,如今添了褚歸的名字,賀岱岳不打算物歸原主了,他要自個兒拿著。
領口被蹭得松松垮垮的,褚歸抵著賀岱岳的額頭制止了他趁機吃豆腐的小動作:“我明天要早起去公社的,你收斂點!
“我不跟你動真格的也不行嗎?”賀岱岳拉著褚歸的手暗示,不等褚歸說話,紗布的觸感一下澆滅了被窩里的旖旎。
賀岱岳小心翼翼地換了個姿勢,拉平褚歸卷到腰間的衣擺,凝神靜氣,做出一副無欲無求的模樣。
褚歸偷笑了一聲,背上傳來不輕不重的一拍,他藏住語氣中的笑意閉上眼睛:“睡了睡了!
敷了一整夜的藥,次日起床時褚歸的手指已經沒了痛感,賀岱岳拆了紗布,見指尖紅腫消散,方安了心放褚歸去公社。
領了辛苦一整年的工分錢,今早上公社的人還挺多,褚歸前面走著知了殼小分隊,后面是吳大娘和潘中菊,小的鬧騰老的熱情,幾乎說了一路。
許是趕大集的緣故,衛生所看病的人不少,褚歸一露臉,田勇剛要招呼,一個人影倏地越過他:“褚醫生早上好!”
問早的是錢玲,褚歸點頭回了句早上好:“在衛生所待得怎么樣?”
“蠻好的。”錢玲本想說不好,她申請調到衛生所是因為仰慕褚歸的緣故,結果來衛生所快十天了,攏共見了褚歸兩次,能好嗎?不過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衛生所的人全看著呢,當著他們的面講衛生所的不好,未免太不識趣了。
礙于人情世故,錢玲換了說辭,田勇隱隱感到威脅,自封褚歸大徒弟的他拋棄了風度,強硬地擠到了兩人中間,打斷錢玲接過褚歸的藥箱:“褚醫生,上次找你治雞爪瘋的那對夫妻來了,他們吵著要見你。”
“人在哪?”褚歸毫不意外,嚴學海不敢下重藥,他的方子吃了等于沒吃,癥狀持續惡化,夫妻倆只能回來找他。
“在曾所長的辦公室——”
田勇話音未落,聽到動靜夫妻倆求救般地快步走向褚歸,待他們走近,褚歸平淡地扭過頭,指了下問診室:“到里面說!
夫妻二人期期艾艾地跟著褚歸進了問診室,他們有錯在先且有求于人,面對褚歸自然失了底氣。
“褚醫生,不好意思,我們前段時間太忙了,實在抽不出時間復診。”褚歸落座,男人迫不及待地解釋道,女人張了張嘴,心虛地沒說話。
知道他們去了縣衛生院的褚歸沒拆穿男人拙劣的謊言,他挽起袖子,神情不喜不怒:“兩年內不能懷孕,你們治嗎?”
男人顯然是妥協了,面對褚歸的問題,他腮幫子緊了緊:“治,我們治!
“對,褚醫生,我們治,麻煩你了!迸司执俚刈ブ滞,她近幾日犯雞爪瘋的頻率高到影響了正常的生活,工作接連失誤,領導下了最后通牒,她要么治好雞爪瘋,要么辦病退。
孩子是重要,但眼下更重要的是工作,晚兩年便晚兩年吧。
他們做了選擇,女人將手搭到了脈案上,把完脈,褚歸開了藥方,藥方第四位赫然寫著川烏二字,田勇看到愕然一驚,褚歸竟然用川烏!
“你的寒氣太重,要根治需用川烏入藥,川烏有劇毒,煎藥的時候一定要嚴格遵守我寫的步驟!瘪覛w嚴肅強調了川烏的毒性,稍有不慎可是要死人的。
劇毒與死人等字眼嚇到了夫妻倆,遲遲不敢接褚歸的藥方:“能不用川烏嗎?上次開的藥我吃著挺好的,要不褚醫生你給我開上次一樣的藥!
“上次的藥治標不治本,多吃無用,我開的新方子是最合適你的,川烏雖然毒性大,但你按著我寫的步驟來,絕對不會有事!比嗣P天,褚歸必須交代清楚。
女人連連搖頭,求著褚歸換藥,見他們做不了決定,褚歸把藥方收到了抽屜里:“你們考慮考慮,田醫生,叫下一位病人。”
夫妻倆神情凝重地出了問診室,女人坐在椅子上忍不住掉淚:“建業,我該怎么選啊?”
鄒建業眉心皺成一團,他不敢冒險,即使褚歸告知他們按步驟煎藥絕對不會有事。但不冒險……鄒建業腦海里閃過妻子發病時痛苦的樣子,他糾結地掏了一支煙點燃:“你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
“同志,衛生所里不允許抽煙!笨吹酱四坏腻X玲上前制止,“要抽煙的話請你到外面去。”
“對不起、對不起。”鄒建業取下嘴里的煙兩指夾著,“舒云你等我一會兒,我抽完馬上回來!
“你去吧。”秦舒云抹掉眼角的淚,心情低落得無以復加。
拋下老婆到外面抽煙,什么男人!錢玲鄙夷地瞅了眼鄒建業的背影,轉身拿杯子給秦舒云倒了杯熱水。
田勇同她講過秦舒云的病以及初診時的經過,身為女性,她對秦舒云的態度是同情居多,遞上熱水,她開口勸了兩句,大意是身體是自己的,生病受罪的是自己,要為自己著想,另外褚歸的醫術很好,讓秦舒云相信褚歸。
喝了熱水,秦舒云的身體暖和了些許,錢玲的意思她何嘗不懂,有時發病她恨不得死了算了,但她不想死,她才二十幾歲,正年輕,她死了她爸媽怎么辦、女兒怎么辦?
傷感的情緒翻涌,哐當一聲響,秦舒云手里的杯子摔在了地上,手指僵硬地扭曲著。錢玲心道不好,忙按住秦舒云,沖著問診室大聲呼喊褚歸。
褚歸聞聲拎起醫藥箱疾步而至,迅速為秦舒云施針:“病人家屬呢?”
“上外面抽煙去了!卞X玲扶著秦舒云,嘀嘀咕咕地罵了句男人真靠不住,說完意識到她誤傷了褚歸和田勇,又慌張地找補,“褚醫生、田醫生,我說的不是你們!”
褚歸沒計較錢玲的失言,待秦舒云停止抽搐,他拔了針,叮囑秦舒云控制情緒,前后過了約有十分鐘,而承諾抽完煙馬上回來的鄒建業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久久不見蹤跡。
“他抽煙用得著抽這么半天嗎?”錢玲脾氣炸,田勇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用眼神暗示她注意場合。
“褚醫生!鼻厥嬖平桢X玲的力坐直了身體,眼神從迷茫變為堅毅,似是下定了決心,“褚醫生,我考慮好了,我治!
褚歸眼底浮現了一抹欣慰,進問診室將藥方交給了錢玲:“你先抓藥,等等我示范怎么煎,你喝一劑確認沒事再走!
“謝謝褚醫生!卞X玲感激地道謝,打消了心里最后一絲顧慮,錢玲說得對,她要相信褚歸。
錢玲拿著藥方到了抓藥的柜臺,她人不在原地,鄒建業搓著手四下張望,他抽了三根煙,寒風吹得他直吸鼻涕。
尋到錢玲的身影,鄒建業走到她身旁:“媳婦你怎么跑這來了,那個病我們不治了吧,我想過了,萬一你出了事,我們閨女還那么小,她不能沒了媽。反正你的病要不了命,我們慢慢調養,總會有希望的。”
她的病不要命,鄒建業說得真簡單啊,秦舒云胸口宛如堵了塊石頭,她做了兩個深呼吸,朝鄒建業揚了揚藥方:“我要治,你不用說了,我的身體我自己負責!
第153章 第 153 章
秦舒云的表現震到了鄒建業, 怎一時半刻沒見,妻子跟變了個人似的,向來對他言聽計從的人, 竟會跟他對著干了, 鄒建業臉上露出不滿的神色:“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自己就做決定了。”
“同志,勞煩你幫我抓藥。”秦舒云不想跟鄒建業在大庭廣眾下吵,她自顧自低頭翻包拿錢,忽然有種掙脫束縛的輕松感。
“舒云!”鄒建業面子掛不住, 一把抓住了秦舒云的胳膊, “你到底咋了, 川烏劇毒, 搞不好要丟命的, 你不要沖動。”
“我沒有沖動,我現在很冷靜!鼻厥嬖瞥亮艘豢跉, “褚醫生會親自給我示范怎么煎藥,建業,你難道不希望我好嗎?”
“你說什么胡話,我當然希望你好了!编u建業反應劇烈,隨即似乎敗下陣來,他松開秦舒云, “你想治便治吧, 褚醫生什么時候給你做示范?”
怕繼續爭執傷了夫妻情分, 鄒建業退了一步,秦舒云則緩和了情緒, 她勾起嘴角,語調恢復了以往的溫柔:“褚醫生讓我等等, 那么多病人排隊呢,估計得有段時間!
兩人請了一整日的假,無所謂多等一會兒,秦舒云受病痛侵擾,近幾日未曾正經吃過飯,鄒建業上飯館買了幾個包子,讓秦舒云趁熱吃,這舉動瞧著倒像個盡本分的好丈夫了。
秦舒云心情舒緩了些,她跟鄒建業結婚前是自由戀愛,一直覺得他們跟那些經人介紹為了結婚而結婚的夫妻不同,剛剛鄒建業叫她不治時,秦舒云心痛得瀕臨破碎,萬幸鄒建業最終聽從了她的意愿。
結婚過日子嘛,哪有十全十美的,秦舒云默念著母親勸她的話,將難過隨包子咽進了肚子里。
“你們的藥抓好了?”田勇說話時看到了秦舒云放在膝上的藥包,他扭頭略微不情愿的喊來錢玲,“褚醫生叫上問診室幫忙,我帶他們去后面煎藥!
“田醫生,褚醫生不是說他來示范嗎?”非褚歸親自示范,秦舒云有些沒底。
“是褚醫生示范,我帶你們先做準備工作!碧镉峦瑯屿,川烏入藥于他而言亦是頭一遭,若非褚歸指示,他哪敢貿然動手。
比起帶秦舒云煎藥,田勇更樂意和褚歸待著,他不好拒絕褚歸的安排,轉念一想,秦舒云用的藥可是川烏,褚歸能交給他,說明他認為自己靠譜。田勇成功安慰到了自己,得意地抬頭挺胸,領著秦舒云夫妻走了。
錢玲大喜過望,終于能近距離接觸褚歸了,懷著興奮之情,她推門進了問診室:“褚醫生我來了,你要我做什么嗎?”
褚歸正在接診一位病人,他起身讓了位,示意錢玲過來為對方把脈:“你覺得他患的是什么病,該怎么治,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錢玲頓時心跳加速,褚歸一定是在考驗她。清空雜念,錢玲凝神感受病人的脈搏。
褚歸征詢過病人的意見,他答應得很痛快,此時不厭其煩地將自己的癥狀復述了一遍。
有褚歸在場,錢玲多花了幾分鐘確認病情,隨后謹慎作答,生怕哪錯了。
“褚醫生,我說的對嗎?”錢玲仿佛參加了僅褚歸一位閱卷老師的期末考試,緊張得快不能呼吸。
“對的。”褚歸的話音剛落,錢玲猛地吸了口氣,內心那叫一個雀躍。
“這幾位病人患的都是些小病,你給他們看看。”考教完錢玲,褚歸合上了鋼筆,插到胸前的口袋里,向旁邊幾位病人做介紹,“錢醫生是縣衛生院調到我們公社衛生所的,醫術也很好,大家請放心!
她看嗎?事情的發展偏離了錢玲的預期,但褚歸夸她醫術很好,錢玲驚喜交加,努力保持著鎮定,朝病人們穩重一笑。
錢玲的醫術好是田勇評價的,有了縣醫院的名頭與褚歸的推薦,病人們愉快地接納了錢玲,他們知道褚歸有別的事,非常明事理地擺手讓他去忙他的。
川烏對寒濕風邪有奇效,然受其炮制工藝的復雜與大毒特性的限制,許多醫者不敢用它,因為用的人少,部分公社的衛生所甚至不會進貨,青山公社的還是褚歸寫單子麻煩曾所長添置的。
瞧著田勇與秦舒云夫妻如臨大敵的樣子,褚歸暗自失笑,實在不比忌憚至此。
要煎的那副用陶罐泡著了,褚歸拿筷子攪了攪蓋上蓋子:“放爐子上熬吧,火別太大,煮沸了改小火,熬夠半個小時。”
田勇聞言將陶罐架到爐子上,褚歸拆了剩下的藥,檢查川烏的量是否正確,他從小和藥材打交道,不用稱,眼睛一掃,聞聞干濕度,便能把重量估個差不離。
含毒性的藥豈容馬虎,抓藥的員工反復稱量,一克不多一毫不少,褚歸確認無誤,重新裹了藥包。他開了五天的量,五天后周日,到衛生所復查,省得秦舒云為此請假。
“褚醫生,復查你會來嗎?”發問的是田勇,他沒膽子用川烏,奈何不了秦舒云的病。
“我會來的。”褚歸給田勇喂了一顆定心丸,讓他守著陶罐,到時間了再叫他。
褚歸篩選的全是簡單的輕癥,錢玲看得得心應手,她學的中醫,算得上與褚歸是同道中人。等褚歸回來,她像交作業一般將病人們的病例拿給他檢查。
褚歸暫時中斷了接診,錢玲看病的方法其實存在一些不足之處,方才為了令病人信服,他沒提及,不代表放任不管。
“你用的藥太平、太保守了。”褚歸圈了錢玲用的幾味藥,“不是說溫和不好,年紀大的或者體虛經不得猛藥的,可以保守一些,但有個前提我們得分清,病人的訴求是什么,他們來看病無非是為了治病,為了不受病痛所困。你在的地方是衛生所,不是縣衛生院,鄉親們干的是地里刨食的活,他們沒有假期,病晚一天好,他們就要拖著病體干一天活,就要多受一天的最,你明白嗎?”
錢玲不是做錯了事,褚歸的語氣十分溫和,他的字眼堪稱直白,錢玲不會聽不懂。
“我明白了褚醫生。”錢玲是個拎得清的,褚歸好言相勸,她當然往心里擱了,“謝謝褚醫生提醒,我應該怎么改進呢,是加大藥量還是?”
“看藥的功效,功效強的適當加大藥量,功效弱的我建議最好更換藥方,你總不能論斤開藥讓病人用鍋熬吧!瘪覛w打趣道,“具體的你可以請教田醫生他們,在這方面他們多少比你有經驗!
錢玲被褚歸假設的畫面逗笑,她點點頭應好,對褚歸的敬佩上了一個臺階,醫術好、善良、設身處地為病人著想,眼角余光觸及到敞開的門,錢玲立即給褚歸的優點里補充了一個心細,世界上怎么有褚歸如此完美的人!
兩人的談話不過短短數分鐘,基本沒耽擱看診的進度,錢玲代替田勇認真為褚歸打起了下手,感覺半小時里的收獲勝過了她一整個星期。
“褚醫生,藥熬好了!碧镉麓虬l劉成來報信,由于同為褚歸的追崇者,劉成作為學徒,平日里踏實好學,錢玲對他的觀感還不錯。
各種草藥熬成了一大碗黑乎乎的藥汁,秦舒云怵得慌,望著碗無從下手,褚歸倒了約三分之一,沖秦舒云說了聲喝吧。
感受到褚歸的從容,秦舒云鼓起了勇氣,端起碗試探地喝了一口,隨即大口吞咽,愣是把治病的藥喝出了英勇就義的架勢。
喝得急了,苦澀的藥汁嗆入氣管,她憋著把最后一嘴咽下去,側身咳得面紅耳赤,鄒建明惶恐的幫她拍背,嚇得心跳到了嗓子眼。
好在秦舒云是嗆著了而不是中毒了,緩過勁,她飲了清水漱口,捏著手帕擦了擦眼睛和嘴角:“我沒事,這藥真苦啊。”
“良藥苦口利于病嘛!碧镉滦χ参康,“下次注意喝慢點!
褚歸抬手看了下表,十一點十分:“觀察二十分鐘,到十一點半,沒什么不適的話你們就能回家了,記得按剛才的步驟煎藥,分三次服,藥渣的處理妥當,莫誤食了!
秦舒云連聲應好,過了二十分鐘,果然無事發生,到問診室謝過褚歸,夫妻倆相伴離開了衛生所,路上遇到土地廟他們特意拜了拜,祈禱周天復診一切順利。
“可算走了。”田勇作勢抹了把額頭上隱形的虛汗,老天爺保佑,自看到了褚歸藥方里的川烏,他那心提得喲,好懸沒暈咯。
“是藥三分毒,用好了治病用壞了要命,全看配伍是否得當煎煮是否得法!瘪覛w借此給田勇上了一課,神農嘗百草,藥經里有川烏,自然是它配作藥用。
“褚醫生你藝高人膽大,我是萬萬不行的!比速F自知,田勇清楚他與褚歸的差距,不單單是一兩個藥方,想達到褚歸的高度,他興許要窮盡一生,而那時,褚歸必定踏上了新的遙不可及之處。
“說我用藥大膽,你是沒見過我三師兄。”姜自明給褚歸講過孫榮的傳奇事跡,他們四師兄弟,論大膽孫榮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是嗎?”田勇起了興趣,“褚醫生你三師兄怎么個大膽法,給我講講唄?”
“他有一次給人治病用了二兩附子!瘪覛w輕描淡寫地舉了個例,附子與川烏屬同株,川烏為母根附子為側根,毒性不相上下。
二兩附子是什么概念,田勇倒吸了一口涼氣,褚歸的三師兄真乃神人也!
第154章 第 154 章
提到孫榮, 褚歸數了數日子,他有超過一個月的時間沒見到孫榮的信了,雖然山高路遠, 相識的人一年半載無音訊是常有的事, 但褚歸總覺得哪不太對勁。
上次寄信未收到事件后孫榮匆匆給他發了一封電報, 上面僅寫了“已知悉,安好勿念”幾個字。最后是否查明褚歸至今未得到準確的消息,他和孫榮的通信不如與京市頻繁,孫榮在信中避而不談, 褚歸遂沒再追問。
“褚醫生, 有你的電報!编]遞員的聲音打斷了褚歸沉思, “剛到的, 我尋思著今天十五, 你在衛生所坐診,趕緊給你送過來了!
“謝謝!瘪覛w預料應是韓永康的回信, 拆開一瞧不禁皺了眉,就地過年,這可有些難辦了。
但難辦也得辦,褚歸定了定神,把電報單一揣,先吃飯, 吃完了晚上跟賀岱岳好好合計合計。
此時離過年的日子已不足三十天, 票得提前買, 介紹信倒是簡單,定了時間請楊桂平開一張便是。褚歸邊嚼著飯邊捋流程, 田勇他們講的什么一個字沒聽清。
“褚醫生、褚醫生!”田勇伸手在褚歸眼前晃了晃,“你想啥呢那么入迷?”
“嗯、怎么了?”褚歸回過神, 見一張桌上的人全盯著自己。
“我跟他們講你三師兄治病用二兩附子的事,他們不信!碧镉路窒碛軓,遇到有趣的事壓根藏不住,“褚醫生告訴我的,我騙你們干嘛,褚醫生你給我作證!”
褚歸點頭證實了田勇沒有故意夸大事實,附子主回陽救逆,它的藥性是工人有效的,只是關于用量的爭議持續了上千年。
“附子入藥的方劑《傷寒論》里面有二十一首,醫圣張仲景認為附子通常用一至三枚,按現在的標準一枚附子平均約五錢,大的九錢,三枚附子至多二兩七錢,我三師兄的二兩還不到最大劑量!瘪覛w搬出了前人的理論,孫榮的大膽是在可控范圍內的,他若真任性妄為,褚正清早將和他斷絕師徒關系了。
“褚醫生你太厲害了,連哪本書里包含了多少藥方都清楚!卞X玲被褚歸的知識儲備量深深震撼了,褚歸那語氣,簡直跟翻著書照念一樣,不把書讀得倒背如流決到不了這種水平。
正常人要記住書里的內容已經很難了,誰曉得有多少首方劑啊!
難嗎?的確難。褚歸臉上浮現了一抹回憶的神色,他的爛熟于心亦是用無數個日夜苦讀換來的,但錢玲學會要點就行了,不用像他那樣。
像褚歸那樣?錢玲一口飯噎到嗓子眼,褚歸可真看得起她。
“褚醫生你別拿你的要求來跟我們比了,求求你給我們普通人留條活路吧!别埵翘镉乱姂T了褚歸天賦驚人的一面,仍不免被打擊到,“我要是去你們回春堂,估計只配當個跑腿的伙計!
“跑腿伙計不至于,以田醫生你的資質轉正肯定是沒問題的!瘪覛w話一出,桌上的人頓時笑了。
“你當了跑腿伙計讓人大成做什么?”曾所長揶揄道,劉成捧著碗,小聲說了一句我給田醫生跑腿。
“我給褚醫生跑腿,你給我跑腿,挺好挺好,小子有前途!碧镉屡呐膭⒊傻募绨,絲毫不介意眾人拿他打趣。
褚歸與他三師兄均如此優秀,使得他背后的回春堂愈發惹人向往了,田勇胳膊肘懟了懟劉成,沖他使了個眼色。
老實孩子厚著臉皮做了田勇的傳聲筒,回春堂是個正經醫館,沒什么不能說的,中午休息的時間有限,褚歸挑著講了點,在幾人意猶未盡的神情中收了聲。
曾所長年輕時走過南闖過北,去的地方多了,記憶產生了混亂,直到下了飯桌進到辦公室,他一拍腦袋茅塞頓開:“我說怎么澤安聽著怪耳熟的,原來我以前去過。回春堂,是不是開在城隍廟口那家?是了,澤安就一家回春堂,肯定錯不了,興許我見過褚歸你爺爺他們呢!
無奈往事久遠,曾所長在澤安停留的時間不足一日,除此以外,他再想不起其他細節。
突如其來的淵源令褚歸稍感詫異:“曾叔你去澤安做什么?”
“實話告訴你吧,你曾叔我曾經也是扛過槍桿打過小鬼的!痹L關上辦公室門,擼起袖子為褚歸展示他胳膊上的一道傷疤,“喏,子彈打的,兩顆子彈,一顆在胳膊上,一顆在胸口,我命大,沒死成。”
曾所長受了重傷無法上戰場,后方休養期間對學醫產生了興趣,他手腳勤快,借著打下手的機會和他的主治醫生混熟了。
用曾所長自己的話說,他于醫學一途些微有幾分天賦,醫生心善,主動問他要不要學醫,于是曾所長棄武從醫,放下槍桿子搖身一變成了衛生員。
后來戰事結束,曾所長出了師,帶他的醫生因病去世,他輾轉回了老家,心甘情愿地守著小衛生所做了曾所長。
曾所長生涯的前半生跌宕起伏,曲折程度叫褚歸大為意外,他此前從未聽衛生所里的任何人談及過。
“過去的事了,沒啥好值得宣揚的,田勇問我咋弄的疤,我說是以前不小心摔的,他完全不懷疑!痹L捋平袖子,他對別人隱瞞,卻透露給了褚歸,一來是被往事觸動,二來是他認可褚歸的人品,相信他不會往外說。
結合曾所長刻意模糊的時間節點,褚歸敏銳地察覺了曾所長以往的身份,他順著曾所長的意,選擇了看破不說破:“曾叔你去過那么多地方,你家里人知道嗎?”
“他們不知道,打仗打了十幾年,他們都以為我出門學藝去了!痹L悵然若失,對所有華夏人而言,那十幾年是深入骨髓的傷疤,一旦觸碰,無不鮮血淋漓,所以他寧愿爛在心里。
“是,不知道反而更好!瘪覛w附和道,看向曾所長的神情變得極其嚴肅,“曾叔,這話你跟我說了就到此為止,以后無論誰問,你千萬咬定了是外出學藝,否則——”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痹L眼底似有淚光閃過,“好了,你去看診吧,早點看完了早點下班!
褚歸出了辦公室,曾所長靜坐了半晌,拿起鋼筆幾次想些什么,筆尖杵到紙上又反復移開,墨跡氤氳,從針尖擴散到芝麻粒大小,曾所長腦袋后仰,長長嘆了口氣。
往事如走馬燈般在曾所長的腦海中浮現,他向褚歸講述的不過是他數以千計的時光中的一隙,轟鳴的炮火漫天的硝煙,迸射的黑色泥土帶著血腥氣淋了滿身……
曾所長緊閉雙眼,搭在桌上的手不住地顫抖,他瞞了太多年了,人人曾所長曾所長地叫他,他幾乎快要遺忘了自我。
在決定逃跑時曾所長便做好了與過去徹底割舍的準備,他抹去了“他”的痕跡,給自己捏造了一個跟著師傅四處奔波當游醫的身份,戰亂中死的人很多,改名換姓是件很容易的事。
老家在青山公社是真的,會醫術是真的,走過很多地方是真的,姓曾是真的,但曾國平是假的,曾所長的本名是曾國安,曾國平是他的堂哥。兄弟倆結伴離家求生,曾國平不幸中彈,死在了離家的第十天。
曾所長稀里糊涂地參了軍,稀里糊涂地上了戰場,稀里糊涂地活過了一場又一場戰爭。
跟不認識的人打完了,又開始跟認識的人打,曾所長彼時已是一名正式的軍醫,他見不得同胞相殘,想方設法跑了,一路東躲西藏。
終于戰事徹底停了,游醫曾國平回家了,昔日的親鄰死的死散的散,剩下三五同族,無一人知曉眼前的曾國平是昔日的曾國安。
當了近二十年的曾國平,真實的前半生猶如滅掉的電燈泡,今日忽然亮了一個,曾所長才發現他希望有人能記得曾國安,上過戰場打過小鬼的曾國安。
在沖動的驅使下,曾所長亮了手臂的子彈疤,但也僅限于此了,理智戰勝了感性,他繼續做回他的曾國平,曾國安全當是一場夢吧。
鋼筆受潛意識驅動,在紙上劃了幾道痕跡,依稀能看出是一個安字,曾所長撕了廢紙,放燒火盆里燃成了飛灰。
敲門聲咚咚響起,曾所長揉了把臉,抬頭喊進,田勇探了半個頭,語氣格外激動:“曾所長,褚醫生的三師兄來了!”
要不咋說人經不得念叨呢,中午討論了一嘴,遠在澤安的人竟然真出現了,田勇這輩子沒碰到過這么巧的事。
“褚歸的三師兄來了?”曾所長驚訝得以為自己產生幻聽,利落地扶桌起身,“在哪呢?我看看去!
曾所長的步伐矯健,絲毫沒有上了年紀的影子,孫榮在問診室與褚歸認親,主要是孫榮來的時候趕得太巧了,他哪怕早一天或者晚一天來,褚歸都不會那么傻眼。
幾句話把人給召來了,老天爺,換誰誰敢信。
孫榮穿著厚棉襖,挎了個和褚歸大小相近的藥箱,背上是他的行李,一路奔波導致風塵仆仆的。孫榮掏出了褚歸寫的信與安書蘭寄的照片,褚歸同樣看過孫榮的照片,確實是他三師兄。
認完親,褚歸跟孫榮擁抱了一下,叫了聲三師兄,孫榮摸摸他的頭,滿眼欣慰:“長高了,長成大人了!
“我二十二了,能不成大人么!瘪覛w讓孫榮卸了行李,他尚有幾個病人要診治,“三師兄,你先去洗把臉喝點水,你吃過午飯了嗎,劉成你幫我到廚房問問徐師傅能不能給我三師兄煮碗面!
第155章
孫榮是標準的南方人長相,他身材中等,雙眼皮,瞧著比實際年齡年輕一些,聽著褚歸的噓寒問暖,他臉上的笑沒下去過。
兩人明明是褚歸記事以來的第一次見面,時間與地點卻絲毫未影響他們的情分,言語親切氛圍融洽,不往孫榮十數年如一日的牽掛。
“你莫操心,我吃過了,治病要緊!被卮禾贸鰜淼娜耍瑫r刻遵循著以病人為先的醫訓,孫榮拉了把凳子在褚歸旁邊坐下,“用我幫忙嗎?”
待診的病人有七八個,褚歸看著孫榮眼下的青黑搖頭婉拒,盡管他很想見識一下孫榮的本事,但顯然不是現在。
“行,那你自己上,我看著!睂O榮并不后悔當年沒有隨褚正清回京市,時局安定后他經常能收到京市寄的信,韓永康他們每個人寫一段夾到一封信里,看完得花上好幾分鐘。
每封信件中關于褚歸的著墨中是最多的,孫榮從幾人的角度見證了褚歸的成長,來的路上隨著距離的縮短心頭的熱切如夏日暴雨前的云團翻滾層積,嘩啦啦降落一場傾盆大雨。
褚歸第一次獨立看診是在十六歲,他其實早具備了獨立看診的能力,褚正清用回春堂的規矩壓著,一直沒給他開處方的資格,直到十六歲生日當天,褚正清才當著先祖牌位的面,鄭重其事地將刻有褚歸名字的木牌交給了他。
韓永康幾人在信里對褚歸首次獨立看診進行了詳細的描繪,辟如他如何大人似的坐在方桌后,如何認真的搭脈詢癥,如何開藥方如何講遺囑,孫榮看得恨不能從信紙里鉆到現場。
此刻心心念念的愿望終于實現,孫榮不錯眼地瞧著褚歸看診,見他神情從容不迫,深得病人的信賴,驕傲感油然而生。
曾所長隨田勇到了問診室門口,視線落到褚歸旁邊那個生面孔上,安靜的等到病人拿著藥方出來,方抬腳進去同孫榮打招呼。
褚歸替雙方做了介紹,兩師兄弟見面沒說上幾句話,孫榮尚不知他在曾所長他們心目中“用二兩附子的神人”形象,笑著與曾所長握了手,感謝他近半年來對褚歸的照顧。
“哪里,是褚醫生幫了我們很多。”曾所長客套道,“褚醫生看診,孫醫生你要不上我辦公室坐坐?”
孫榮一個人接管著澤安的回春堂,跟人打交道是得心應手,他并非來了馬上得走,有充足的時間和褚歸相處,不差這一時半刻的,于是從善如流地跟著曾所長去了辦公室。
忙完手里的病人,褚歸果斷下班,孫榮與曾所長相談甚歡,褚歸隔著辦公室的門都聽到了兩人語氣里的笑意。
“師兄,我好了,你是跟我回村里還是在招待所。俊碑吘钩松陷呑邮軅,兩人未曾真切相處過,褚歸拿不準孫榮的脾性,若是他覺得累,便帶他上招待所住一晚。
“跟你回村里!睂O榮是為褚歸來的,他洗了把臉,看著精神了許多,結束與曾所長的交談,他拍拍褚歸的肩膀,“走吧,你不是說公社到困山村有兩個小時的山路嗎?”
孫榮是累得
夠嗆,他帶著東西,在火車上不敢睡太實,斷斷續續地合了幾次眼,熬到下火車又馬不停蹄地趕到青山公社,他走一路問一路,幸虧年輕身體底子好,硬扛到了現在。
兩個小時的山路對孫榮而言不算什么,他使勁搓了搓臉驅趕困意,告別了曾所長幾人,他四下環顧,示意褚歸帶路。
“三師兄,不然你還是在招待所住一晚上?”褚歸瞧孫榮腳步發飄,真怕走著走著往地上一倒。
“不用了。”孫榮堅持要和褚歸回村,“我心里有數,別小瞧你三師兄!
褚歸拗不過他,動身帶路,順道同孫榮講起過年的事。
韓永康的電報單被褚歸裝在藥箱的上面,孫榮要看,褚歸邊走邊打開藥箱拿了電報單遞給他。
電報單是郵局的工作人員抄錄的,孫榮從陌生的字跡里看出了熟悉的口吻,他一眼瀏覽完畢,若有所思地看了第二遍:“小師弟,你具體是怎么和大師兄他們說的,告訴他們你想和師傅師娘他們過年了嗎?”
“沒有!瘪覛w搖搖頭,“我只是問了爺爺他們在哪過年!
“那我感覺大師兄可能理解錯了。”孫榮將電報單往手里一打,讓褚歸細看韓永康的措辭,“大師兄估計是以為你要回京市過年!
褚歸怔楞在原地,他先前的關注點全在就地過年四個字上,此刻經孫榮提醒,似乎確實如此。兩師兄弟商討了一番,立馬掉頭上郵局給韓永康再拍了個電報。
取了回執單,褚歸方問起孫榮為何突然來了漳懷,孫榮背上的包袱可不像待一兩天就走的。
“我專程來找你的。”孫榮提了提包袱,他在澤安時常下鄉義診,腳下跟著褚歸的邁步節奏,說話聲絲毫不帶吃力的,“此事說來話長,你還記得那封你寄了但我沒收到的信嗎?”
褚歸當然記得,所以那封信跟孫榮來找他有什么牽連?
孫榮慢嘆了一口氣,面帶愧色,仿佛接下來講的內容有些羞于啟齒,褚歸靜靜偏頭望著,沒催促,等他自己開口。
九月中旬,因為丟了信,褚歸特意到縣城的郵電局查詢掛號信的投遞狀態,澤安方收到消息,負責該片區的郵遞員非常震驚,他干了十幾年的郵遞員了,從來沒丟過信,況且那封信他明明送到回春堂了,咋會沒收到。
戰亂期間褚正清帶著一家老小搬到澤安,此后回春堂在城隍廟口扎根。孫榮不過比褚歸大十歲,褚正清走時他年紀尚小,管事的是另一位資歷較深的杜姓大夫。
對方于孫榮有半師之誼,今年初他退任,孫榮順理成章成了回春堂的第三任主事人,在澤安也算是小有名氣,他的信郵遞員印象極為深刻。
孫榮講完了背景,話頭兜兜轉轉回到了那封失蹤的信上。
彼時郵遞員帶著褚歸寄的第二封信到了回春堂,以往信件他多是由柜臺的人轉交,這次上面交代必須要送到孫榮本人手上,郵遞員捧著信請柜臺幫忙叫一聲孫榮,見他出來了急急上前兩步:“孫醫生你的信,上次有一封漳懷來的信,你
下鄉義診去了,我交給了你們柜臺的同志,你收到了嗎?”
“上次?什么時候?”聽到漳懷,孫榮轉頭問柜臺的員工,“你們誰替我收了信?”
郵遞員報了個日子,恰是孫榮義診出發的當天,被問到的員工要么說他們那天沒上班,要么說沒收到過信。
“奇了怪了!编]遞員撓頭,絞盡腦汁回憶一個多月前是誰收的信,他不清楚名字,依稀記得是個短頭發的女同志。
回春堂的員工不多,孫榮迅速鎖定了幾張面孔,他謝過郵遞員,準備待會兒挨個問問,或許是收信的人忙忘了。
孫榮看了褚歸的第二封信,之前在韓永康的信中得知禇歸到了漳懷,自己卻遲遲未收到禇歸的來信,誤認為禇歸和他生分的孫榮為此耿耿于懷,發現誤會一場,他可算舒了心。
寶貝地收好信紙,孫榮開始一個個問了,然而所有女員工均給到否定的答復,他愉悅的心情戛然而止。
直到晚上吃飯,沒找到信的孫榮依舊愁眉不展,為了褚歸的信,他下午破天荒地發了脾氣,沒一個人收信,莫非那信憑空消失了不成。
信究竟被誰拿了?孫榮隱約意識到蹊蹺,信不是被人“忙忘了”,而是極可能被人藏起來了。
“一封信而已,不見了就不見了吧,你小師弟不是重新給你寫了一封了么!逼拮佣霹N勸孫榮吃飯,孩子們餓著肚子呢。
杜鵑是回春堂上一任管事老杜大夫的閨女,孫榮與她育有一子一女,大兒子十歲小女兒八歲,夫妻二人結婚以來雖然偶爾為小事拌過嘴,但從沒真正紅過臉。
“哪能不見就不見了?”孫榮氣悶,不愿與妻子爭執,沉著臉去了飯廳,落座后視線忽的一滯——杜鵑也是一頭短發。
給孩子們一人夾了一塊肉,孫榮故作不經意地提到郵遞員:“他說收信的是個短頭發的女同志,今天上班的我全問過了,輪休的人里面有短頭發的嗎?”
“好像有吧?”杜鵑模棱兩可道,她頓了頓,往嘴里送了一口飯,“那封信又沒寫啥重要內容,你干嘛費那個時間!
孫榮擱了筷子,似是要說什么,念及兩個孩子他暫時隱忍不發。吃過飯,杜鵑收桌洗碗,叫孫榮打水給孩子們洗臉。
杜鵑為什么知道那封信沒寫重要內容?孫榮不想懷疑杜鵑,但種種證據皆指向了她。下午詢問女員工時,其中一個提了一嘴杜鵑,他當時沒放在心上。杜鵑管理著回春堂的后勤,平日里不怎么上柜臺,魯達不認識她是正常的。
只是孫榮不懂,杜鵑藏信的動機。
哄著孩子們睡下,孫榮沉默地進了臥房,他們所住的回春堂格局與京市回春堂相似,前面看病后面住人。孫榮一家占了三間房,電燈照得屋里亮堂堂的,杜鵑在對著鏡子梳頭發。
杜鵑原是一頭烏黑的長發,做姑娘時綁兩條麻花辮,生了兒子后剪了短發,孫榮看慣了她短發的模樣,透過鏡子的倒影,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小師弟的信在你那對不對!睂O榮開門
見山道,為什么?a
第156章
澤安與漳懷的方言發音相似,村民們的意思孫榮連聽帶猜懂了個七七八八,不用褚歸翻譯,他照樣能跟人聊上。
踏入小院,孫榮毫不遮掩地審視著褚歸屈居的環境,院腳一畦綠油油的菜地,豌豆苗嫩生生的,周圍種著些小香蔥和蒜苗,許是剛拔過草,苗葉東倒西歪的,縫隙里翻著棕色的泥土。 ?
挨著菜地的是石砌的井沿,孫榮注意到井邊插著幾根枯枝一樣的東西,褚歸介紹是葡萄藤,細瞧之下確有鼓鼓囊囊的芽點,只等著冬去春來。
掃過院子,孫榮的視線落在衛生所的門牌上,他眉心一皺,褚歸平日里便是在這么個小泥房里給人治病的?未免也太寒酸了。
褚歸不知孫榮心中所想,領著他進了屋。潘中菊做好了飯,冷不丁多了個陌生面孔,她與孫榮寒暄幾句,又連忙系著圍裙到廚房煮了碗面疙瘩湯,湯里加了炒香的咸肉碎,如此也不算怠慢了客人。
咸肉是月初的野豬肉腌的,差不多到了時候,浸潤了咸香濃郁的風味,潘中菊謙虛著說她做的粗茶淡飯,請孫榮別嫌棄,將就著吃。
山里的村子能是啥好地方,孫榮怕褚歸受苦,為此老是牽腸掛肚的,見到桌上的肉他稍稍滿意了些,清炒的萵筍泛著有光,孫榮嘗過之后終于在吃食上放下了心。
至于住嘛,房子雖簡陋,但處處干凈整潔,還算過關吧,孫榮時常下鄉義診,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所謂入鄉隨俗,他總不能用京市回春堂的條件作比較。
孫榮長了眼,不難看出褚歸與賀岱岳母子相處時的姿態如家人般松弛,于是漸漸的心里最后一絲怨懟也悄然平息了。
潘中菊頻頻招呼孫榮多吃點:“你喝酒嗎?喝的話讓岱岳陪著你喝兩盅,當歸泡的藥酒,喝了對身體好的。”
待客喝酒是禮數,孫榮笑著稱自家人無需講究,他不嗜酒,推辭后潘中菊沒有反復勸,轉而問起了今晚住宿的安排。家里兩個房間,倒是能住下四個人,褚歸師兄弟一間,賀岱岳則上潘中菊的屋睡。
有客留宿,住房不寬裕的主人家多是這么辦的。
蒸的米飯所剩無幾,賀岱岳舀了勺面疙瘩湯:“我們跟三師兄商量好了,他不住家里,等下吃了飯我帶他上老院子找桂平叔借間空房子!
關于住宿,他們在路上已經討論過了,孫榮答應替褚歸守村,得住到年后去。且不提兒大避母,單一個褚歸跟孫榮睡賀岱岳就不可能愿意,褚歸跟孫榮睡一屋了,他自個兒咋辦?
再者孫榮耳聰目明,時間久了難保不會覺察出什么,所以穩妥起見,讓他到老院子借宿是最安全的。
賀岱岳腦子里的東西不能見光,他另外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諸如老院子寬敞孫榮能住得更自在之類的,潘中菊與孫榮皆不疑有他,褚歸猜透了賀岱岳的心思,在桌底下收著勁踢了他一腳。
小腿上的力道跟撓癢癢似的,賀岱岳穩若泰山,三兩口喝完疙瘩湯,掏帕子抹抹嘴離桌給孫榮拿鋪蓋卷去了。
“我先到老院子收拾一下,當歸你帶著三師兄慢慢過來。”賀岱岳背上背著鋪蓋卷,手里端了個盆,里面裝著肥皂毛巾,家里一應用品都是有數的,實在差的只有找別人家借了。
對于孫榮的借宿,楊桂平欣然同意,老院子空了三四間屋子,他統統開了鎖,全部比較后選了間最齊整的,幫著賀岱岳將屋子清掃干凈,該添置的添置了,原本空蕩蕩的房間轉而成了能住人的模樣。
這邊前腳弄完,褚歸也帶著孫榮到了,楊桂平抓著孫榮的手一通握,言辭誠懇大方,比孫榮義診時見的村長們少了幾分拘謹,顯然是因為褚歸的緣故。
“時間晚了,我就不打擾孫醫生你休息了!睏罟鹌經]有多留,抬手指指自家大門,“我家在那,孫醫生你要是有啥事盡管來叫我。”
褚歸環視一圈,沒找到有啥缺的,陪孫榮說了會話,便準備同賀岱岳離開,孫榮累了一路,現下的確得先休息,其余的睡醒再說。
孫榮將他們送到門口,見兩人的背影融入夜色,回身倒了熱水洗漱。他方才在賀岱岳家洗過澡了,此時草草擦了擦手,脫了衣服倒頭躺下,疲憊的筋骨卸了力,他長喟一聲,腦海里的雜念未及發散,瞬間消散于排山倒海的困倦中。
四野無人,有黑暗做庇護,賀岱岳走著走著又牽住了褚歸的手,下午忌憚著孫榮,褚歸連他的眼神都不敢接太多,可把賀岱岳憋悶壞了。
褚歸的指尖微微發亮,賀岱岳用掌心攏住,偏頭瞧他安靜的眉眼:“在想什么?”
“沒!瘪覛w朝賀岱岳搖搖頭,視線順著手電筒的光往前,有賀岱岳牽著,他大膽地放任自己不去看腳下的路。
“三師兄把我爺爺讓他保管的藥材帶來了。”褚歸講起他不曾與賀岱岳提過的往事,非親身經歷,他講的有些粗略,“當年北邊打仗打得太厲害,我爺爺帶著一家老小避亂到澤安,收了我師兄他們。后來雖然外戰結束了,但世道仍然亂糟糟的,我爺爺怕路上不太平,把部分精貴的藥材存在了澤安的回春堂,讓三師兄代為保管!
在外人看來,那些藥材價值千金,可于褚歸而言,它們無非是比常規的同類藥年份長那么一點、藥效強那么一點,如何用、給誰用,全由病情決定。普通人的命,遠比有錢有勢的人延年益壽重要。
賀岱岳聽褚歸的語氣似乎沒將那些藥材當什么了不得的東西,但到底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總不能隨意放哪:“我讓我舅幫你另外做個柜子吧,他藏了幾塊好木頭,你想要個啥樣式的?”
“行!弊笫直毁R岱岳牽著,褚歸放棄了動手比劃的念頭,“我等下清點了藥材畫個圖紙!
孫榮背的包里自己的東西僅有兩身換洗的衣服,其余皆是藥材,用大小各異的容器封著,褚歸一一看過嗅過,賀岱岳在邊上跟著漲了一番見識。
藥材均保管得很好,向浩博惦記著的百年野山參的確存在,且不止一支。賀岱岳往前湊了湊,褚歸笑著抬手放到他鼻下,滿足他的好奇心:“聞聞,有沒有感覺到吸了口
仙氣?”
“有點沖。”賀岱岳老實道,人參的氣息過于濃厚,香得悶頭。
“我也覺得有點沖!瘪覛w合上蓋子,收起孫榮列的清單,上面的種類褚正清寫的那張分毫不差。
當年孫榮接手藥材不過十二三歲,同為弟子,韓永康與姜自明隨褚正清北上,背井離鄉換來的是繼續在褚正清身邊學醫的機會。孫榮獨自留下,褚正清與其說讓他保管藥材,不如說是變相的贈與。
以孫榮的性子,褚正清若直言是送他,一定會遭到拒絕。褚正清列清單只是為了褚歸心里有個譜,卻不曾想即使擁有了使用藥材的權利,孫榮依然將所有藥材原封不動地還到了回來。
褚歸隱隱發愁,覺得孫榮八成是誤會褚正清的意思了。
既是誤會,自然得認真解釋,褚歸打了一肚子的腹稿,第二天趁著孫榮參觀衛生所時開了口。
“我說你咋一早上心事重重的呢!睂O榮聽了褚歸的話,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師傅的意思我懂,只是你比我更需要這些藥材,我費勁給你背過來,可不興再背回去的。”
接手藥材時他年歲尚輕,褚正清說什么是什么,壓根沒多想,后來慢慢長大了,方理解了其中的深意。但理解歸理解,他既答應了替褚正清保管,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會動用分毫。
澤城回春堂的規模雖抵不上京市,孫榮好歹算有個正經醫館,藥材短不了他的,反觀褚歸,破爛的衛生所沒回春堂一間房大,孫榮把藥柜的抽屜挨個抽開看了,藥材少得可憐,回春堂的人,何曾如此落魄過。
孫榮眼底滿是真誠,褚歸心頭一松,徹底打消了顧慮,遂愿收下了藥材。
“對了嘛,我們是師兄弟,又不是外人,用不著弄那套虛情假意的!睂O榮欣慰地拍拍褚歸的胳膊,“你病例收哪了?有沒有啥有意思的我倆探討探討,大師兄他們在信里說你看病快趕上師傅了!
褚歸從小長在韓永康和姜自明身邊,被他們見證著從半米長的奶娃娃長至高過他們頭頂的大人,相處之中難免有種隔了輩的感覺,孫榮則不然,他對褚歸的關照是無限貼近同齡人的,像極了哥哥對弟弟。
“師兄他們太夸大其詞了,我離爺爺的水平還差得遠。”褚歸重生前正是孫榮如今的歲數,想趕上褚正清且有的學呢,“病例在我睡的屋子,我去拿。”
特殊的病例褚歸謄抄時隱去了患者姓名,孫榮接過,反手遞了卷薄薄的冊子:“之前的師傅應該給你看過了,這是我最近收集的,里面有例癔癥挺復雜,用了三個月的藥一直治不了根,奇怪得很!
褚歸手一頓,立馬翻到孫榮所說的癔癥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能讓孫榮感到棘手的,肯定不一般。
“褚叔叔?”長栓挎著布包立在門外,被褚歸身旁的生人定住了腳步,不知能不能往里進。今日不做針灸,他擱家里吃了早飯,來找褚歸習字。
褚歸放下病例叫進,摸著長栓的后腦勺教他喊孫榮叔叔:“我的小朋友,心臟先天發育不全,我不在那幾天他就麻煩三師兄你照看了!!
第157章
長栓的心情因為褚歸的一句話劇烈波動,為“小朋友”三個字上翹的嘴角瞬間化作驚愕,他急急拉住褚歸的袖子,腦袋仰得老高:“褚叔叔你要走了嗎?”
小孩憋著嗓子,語氣細細的,抓住袖子的手指卻用力至骨節泛白。
“不是走,是回家過年。”褚歸握住長栓的手安撫道,“過完年我就回來了!
原來是回家過年啊,長栓撫撫胸口,他知道褚歸是京市來的,也知道京市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褚叔叔什么時候走?”
“再過幾天!瘪覛w找出長栓的病例,捋了他的袖子讓孫榮把脈。
長栓乖乖坐下,伸著胳膊,眼神在褚歸和孫榮臉上來回打量,感覺他褚叔叔和新的孫叔叔長得一點都不像。
把完脈,孫榮翻看了長栓的病例,褚歸記錄得詳細,病情變化一覽了然。
孫榮在心里模擬了長栓的病在他手上會怎樣治及治療的結果,得出一個結論:“你針灸施得比我好!
褚歸的針灸有褚正清長年累月的指導,當然勝過孫榮,孫榮的天賦在于用藥,二兩附子入藥可不是簡單能駕馭的。
兩人就長栓的病情交流了半晌,專業術語聽得病患本人云里霧里,他強打著精神往腦袋里記,清澈的雙眼逐漸變得迷茫。
發現長栓的異樣,孫榮樂了,同褚歸夸他是個學習的好苗子,這樣都坐得住。
“他是挺聰明的!瘪覛w摸摸被夸得害羞的小孩,教了他幾個生字讓他去堂屋里抄寫。
孫榮瞧著長栓小跑著離開,續上話茬意有所指地點了點脈案:“光是聰明可不夠!
“嗯,等他病再好些吧,不急!瘪覛w表明了自己的想法,好苗子不可多得,假如長栓真有那個意愿,到時候破個例也不是不行。
褚歸做事遠超他年齡的沉穩,孫榮沒提四十收徒的規矩,他結束了長栓的話題,問起褚歸對于癔癥的看法。
癔癥病理特殊,褚正清醫術雖然高明,但并不是癔癥方面的專家,褚歸在學校時拜訪了多位老師,又參閱了大量的相關書籍,至今也不過覺得自己勉勉強強入了門。
對于癔癥的治療,褚歸認為主要得從情緒梳理著手,加以藥物輔助。
孫榮聞言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你看的是什么書,外面能買到么?”
“可能不行!瘪覛w參閱的書目要么是憑學生證在校圖書館借的,要么是某位老師的私人藏書,購買途徑不明,且其中包含了部分國外文獻,國內甚至沒有譯文,即使能弄來,孫榮也看不懂。
孫榮目露遺憾:“不行就算了,我回頭想想別的辦法!
“我寫信問問我同學,他應該有門路。”皇城根底下長大的人,誰家沒幾個攀關系的親戚,褚歸稍一琢磨腦子里便冒出個人選,他胸有成竹地向孫榮打了包票,保準把書弄來。
孫榮守著衛生所,褚歸上隔壁取紙筆寫信,長栓迎著光埋頭抄寫生字,一筆一劃地寫得十分認真,
身前的光線變暗,他不由自主地俯背覷眼。
坐直。褚歸掌住長栓的肩膀微微用力⊿⊿,“怎么不用我送你的鉛筆?”
長栓身體慌張地一抖,視線看向褚歸,接著落到被他盯著的右手上,細瘦的手指抓著截食指長的鉛筆,筆頭爛糟糟的,刻著深深淺淺的牙印。
因身體的緣故,長栓未曾進過教室,爛筆頭是堂哥隨手丟棄的,他在院角的稀泥里發現,悄悄撿起來擦洗干凈,藏在荷包里。
“褚叔叔……”長栓局促地蜷縮手指包住爛筆頭,褚歸送的紙筆是全新的,他寶貝地收進了箱籠,想等字寫好看了用。
小孩的心思全寫在了臉上,褚歸哪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掃了眼長栓的字,攤開手掌:“筆尖太粗了,我給你削一削。”
長栓溫順交出筆頭,褚歸熟練地削尖,順帶把咬爛的頂部修平:“好了,再削兩次換筆!
“嗯!”長栓脆脆地答應,嘴角揚了平、平了揚,試圖習得一分褚歸的穩重,結果以失敗告終,露出側門牙缺失的牙齦。
吹掉指腹上黑色的石墨粉,褚歸拿了信紙坐在八仙桌下首寫信,眼角余光中,對面的小孩挺直了身板,專注于自己的抄寫,毫無窺探的舉動。
上輩子自從傷了手,褚歸便和往日的同學逐漸斷了聯系,下放后更是不清楚他們過得如何,但大環境如此,縱使好能好得了哪去?
當年褚歸活著到了困山村,受賀岱岳的庇護,已經算十分幸運的了。
信寫了兩行,褚歸突兀地停筆,凝神思考了許久,久到長栓抄完了生字,他方如夢初醒。
按下紛雜的思緒,褚歸接著寫信,賀岱岳下午要去前進大隊請潘家舅舅打柜子,正好讓他寄了。
臨過年,村里人清閑了許多,賀岱岳每日只出半天工,剩余時間忙忙別的,養殖場的豬崽能吃能喝的,暫且不用他操心。
褚歸離了凳子,捋著天麻的長栓立馬抬起了頭,長栓腿上暖和,天麻瞇著眼睛不肯挪窩,似封印一般令長栓無法動彈。
“粘人精!瘪覛w用手指撥弄天麻耳尖,天麻抖著耳朵躲,尾巴小幅度甩動,等褚歸換了手掌撫摸頭頂,它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從喉嚨里發出了代表舒暢的呼嚕聲。
長栓別扭地伸了伸腿,褚歸明了一笑,托著天麻將它放到地上:“腿壓麻了吧,起來活動活動!
入冬以來天麻整日吃了睡睡了吃,體重急劇飆升,配著密實的長毛,儼然一副大貓的樣子了,抱著沉甸甸的,褚歸估摸著得有八九斤,腰身比長栓穿了棉褲的大腿都粗,哪個小孩能受得了。
長栓扶著桌子跺了跺腳,天麻確實把他腿壓麻了,但軟乎乎的貓肚皮太暖和,他舍不得撒手。
眼見著天麻下了地又徑直往窩里鉆,肥肚皮隨著步子左右晃蕩,褚歸干脆逮著它輕輕丟到了院子里:“看你胖得,快出去跑跑,不準進屋。”
爪墊觸碰到冰涼地面,天麻抬了抬腳,接著毫不猶豫地掉頭朝屋里跑,門縫被褚歸擋住,
它徒勞無功地撓了兩下,喵喵叫一聲疊一聲,八斤的小貓裝了七斤委屈。
孫榮立在衛生所門口,目睹了褚歸欺負天麻的全過程,笑意由眼角漫至眉梢,顯而易見,褚歸在這里待得很開心。
面對天麻的撒嬌,褚歸節節敗退,他松了手,任天麻頂開門縫,繼續回窩睡大覺。
“三師兄!睂ι蠈O榮的目光,剛剛做了幼稚行為的褚歸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他掩飾性地關緊大門,上午通常沒什么病人,我帶你在村里轉轉?”
“好,衛生所要鎖嗎?”孫榮側過身,褚歸點點頭,快步過去鎖了門。
師兄弟二人走在前,長栓隔了幾米遠的距離跟在他們后面,他不怎么跟村里沒上學的小孩玩,一來他心臟弱,那些上躥下跳的男孩們被家長們提著耳朵告誡過,從不主動邀請他二來時間湊不上,七八歲不上學的小孩大多是要幫著家里做事的,洗衣做飯掃地背柴,襯得長栓像個異類。
褚歸并不是帶著孫榮漫無目的地瞎逛,他擬了條路線,將村里需持續關注的病人與孫榮一一做交接。
途經老院子,嬰孩哭聲響亮,褚歸停下腳步問孫榮想不想看看他接生的孩子。
“不會打擾嗎?”孫榮當然想看,他嘴上如此說著,身體已誠實地偏了角度。
“我聽著他哭聲有點不對。”褚歸話鋒一轉,小楊念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越聽越不對勁。
楊家位于老院子正中,褚歸喊了聲楊二嫂,屋內無人應答,他提氣喊了第二遍,終于蓋過小楊念的哭聲傳到了王燕燕的耳朵里。
“哎,誰呀?”家里有人,堂屋門是敞著的,王燕燕托著小楊念出了臥房,面上猶帶愁容,她朝褚歸擠了一抹笑,“褚醫生來了,快進來坐。”
“孩子咋了?”褚歸俯身觀察襁褓中的奶娃娃,他咧著嘴哭得滿臉漲紅,腦門濕漉漉的,細弱的筋脈透皮鼓脹,一摸臉蛋,果然燙手。
發現孩子發燒那會兒是早上八點多,新生兒抵抗力弱,極易驚風受涼,王燕燕生養過兩個女兒,對此不至于慌張失措,加上當時孩子燒得不厲害,王燕燕便用老法子為他退了熱。
老法子的效用維持了半日,孩子從低燒變成了高燒,王燕燕也急了,褚歸叫門時她正準備拿錢上衛生所。
王燕燕說完前因后果,褚歸接過孩子:“家里有熱水嗎?”
“有!蓖跹嘌噙B連點頭,按褚歸的話兌了半盆溫水為孩子擦身。
兩個月大的奶娃渾身軟得像嫩豆腐,肉乎乎的,一按一個凹陷,褚歸收著力道,取最細的銀針點刺手足。
風寒不難治,藥材配比是唯一難點,孩子越小越需謹慎斟酌,類似的病情孫榮接診了上百例,均未曾失手。褚歸整個過程的表現相當沉穩老練,孫榮自問今日若是他來做,絕不會比褚歸更好。
孫榮把原因歸咎于了褚歸超乎常人的天賦,套用姜自明在信里寫的一句話——我們小師弟打娘胎里開始學中醫,老天爺親自喂飯吃,能跟旁人一樣么?
守著孩子退了燒,褚歸收了王燕燕三分錢,叮囑她中午吃了飯,記得叫楊朗上衛生所取藥。
“你出診一次三分錢?”孫榮掃過褚歸揣錢的荷包,“手頭的錢夠用嗎?”
“夠,我一個月加工資到手有五十來塊。”褚歸吃賀岱岳的住賀岱岳的,除了寄信基本沒別的開銷,家里是賀岱岳管錢,具體結余了多少他不大清楚。!
第158章
褚歸的錢怎么是賀岱岳在管?
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感浮現在了孫榮心頭,他動了動嘴角,到底沒把話問出口,猜測或許是兩人關系好的原因,有時候分太清反而傷情分。
中午的米飯是褚歸煮的,孫榮看到他熟練地生火、淘米,從咕嚕冒泡的白色米湯中舀出半熟的米粒判斷火候。
沒人在信里跟孫榮提過禇歸會做飯的事,熱騰騰的水汽浸紅了禇歸的手指,悵惘中孫榮聽見他說自己的廚藝僅限于煮飯,炒菜學了好久都拿不上臺面。
“已經很好了。你小侄子有次吃我做的飯吃哭了,我以為他挑食訓了兩句,結果他跟你嫂子訴苦,說是我做得太難吃。”
孫榮哭笑不得地搖搖頭,他鮮少下廚,家里的瑣事全是妻子在打理,無一處不妥帖,所以明知她錯了,也無法狠下心斥責。
“嫂子熏的臘肉特別香。”禇歸語氣真切地夸贊,拋去那一點點私念,孫榮妻子這些年對他們京市那一批人是沒得說的,攏共幾斤肉票,還巴巴的做成臘肉香腸往外寄,褚歸吃得最多。
依褚歸的意思,藥材的事到此為止,切莫再提了,萬一弄得夫妻倆結了怨,相干的誰能好受?
孫榮心底一松,行,到此為止。
飯煮好,賀岱岳拎著一尾魚回來了,五斤多的大鯉魚,魚尾呈漂亮的橘紅色,天麻湊腦袋試探地嗅聞,被結結實實地甩了一尾巴,受到刺激反爪撓破了魚尾。
三人始料未及,天麻騰身跳起,賀岱岳連忙抬高手臂,險險令魚身避過了大張的虎口。
“走開。”賀岱岳喝退天麻,大步到后院殺魚,刀背猛敲魚頭,刀刃倒刮魚鱗,拔筋剖腹一氣呵成。
孫榮瞧他那動作,手上少說得沾了百八十條魚命,遂好奇問了一嘴:“你們村里有魚塘?”
“沒,我上隔壁村買的。”賀岱岳淋水沖洗干凈殺魚的案板,活蹦亂跳的大鯉魚已成了盆里的魚塊。
聽見他們的對話,褚歸擇著菜笑了,賀岱岳豈止會殺魚,他處理田里的鰍鱔亦是得心應手。
上輩子賀岱岳不知從哪里聽說鱔魚肉吃了補身體,天天半夜打著電筒下田摸黃鱔。鱔魚粥、烤鱔魚、燒鱔魚,彼時他廚藝平平,饒是使盡了渾身解數,鱔魚肉仍或多或少帶著些腥氣,褚歸不忍糟蹋他的一番好意,連著大半個月,直吃得談鱔色變。
賀岱岳捕捉到了褚歸的笑,投以疑惑的眼神,褚歸隱晦搖頭,示意沒什么。
潑了殺魚的濁水,賀岱岳避著褚歸將魚塊端到案板上,姜片小蔥去腥,酸青菜切段。白花花的豬油下鍋,孫榮意外出聲:“不等潘大娘嗎?”
“岱岳做飯也挺好吃的,只要得空,家里的飯一般都是他做。”褚歸解釋道,他指著案板靠著的墻壁,“芳嫂寫了疊食譜,那里掛的調料全是她寄的!
張曉芳的手藝孫榮早有所耳聞,姜自明經常在信里炫耀自個兒的伙食,說他沒口福。
孫榮原想著褚歸來這破落的
鄉下怕是吃了不少苦,現下越琢磨越覺得偏離,哪個吃苦的人能過得如此滋潤的?
視線從褚歸由內到外透著好氣色的細膩面龐往下,整潔的衣領服順地貼著領口,除了剛剛燒火衣擺沾了點柴灰,渾身上下尋不到一處臟污。
褚歸手里握著火鉗,孫榮下意識看向了灶臺上的一雙手,同樣是二十歲出頭的年紀,一個修長凈白,一個粗糲暗沉,與賀岱岳相比,褚歸跟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似的。
早上來吃飯時孫榮碰巧撞見賀岱岳在洗褚歸昨日換下的衣裳,隨口一問才得知褚歸的小生活過得有多安逸。
打天涼了起,衣服臟了有人洗,被窩冷了有人暖……沉浸入自己思考中的孫榮后背抵上了門框,褚歸一無所覺,賀岱岳倒是發現了孫榮的打量,但他忙著裹淀粉炸魚塊,很快收回了分散的注意力。
“辛苦你幫忙照顧當歸了!睂O榮突然開口,褚歸享福的背后,全是賀岱岳的影子。
賀岱岳先是一怔,與褚歸面面相覷后扭過頭:“不辛苦,我們是互相照顧!
甭管白天多累,到了晚上一抱著褚歸,賀岱岳準能滿血復活。孫榮瞧見了賀岱岳為褚歸洗衣做飯,殊不知褚歸夜里也時常映著燭光為賀岱岳穿針引線。
你來我往你情我愿的事,哪談得上辛苦。
孫榮原是替褚歸道謝的,賀岱岳此話一出倒顯得他成外人了,默默端著盛滿的酸菜魚去了堂屋。腳步踏過廚房門檻時,孫榮心頭莫名一慌,原地苦思了半晌,方察覺是失落感作祟。
他們仨的小師弟啊,如今跟別人天下第一好了。
惆悵的孫榮配著酸菜魚下了三大碗米飯,整條魚數他吃得最多,飯罷擦桌洗碗又爭不過賀岱岳,他打了個飽嗝,哎!
褚歸當他撐著了,沖了杯山楂茶,孫榮接過抿了半口,酸得一激靈。去核山楂片在紅褐色的湯里浮浮沉沉,較市面上的略小,肉質飽滿,孫榮嚼了片細細品味:“什么山楂勁這么大?”
“山里的野山楂,村里的孩子們摘的。”褚歸聞著酸味口舌生津,他平日里忙,不常進山,但山里的野果一樣沒落下,到了成熟期,那幫孩子見天地往衛生所來給他獻寶。
說起野果,褚歸上雜物房取了個鼓鼓囊囊的布袋,擱桌上一樣一樣往外掏,邊掏邊介紹。他不白拿,通常會給個五分八分的,免得招人閑話。
褚歸敘述口吻平淡,孫榮卻聽得愜意,一直以來緊繃的筋絡仿佛被梳子由上至下梳透了,連骨頭縫里都透著股舒暢的松泛勁。
枕著竹椅,孫榮的眼皮越來越沉,褚歸移走他置于大腿的茶杯,沖賀岱岳比了個噓的手勢。
“睡著了?”賀岱岳滾著氣音,見褚歸點頭,轉身進屋拿了件自己的厚棉襖替孫榮蓋上。
掩了門讓孫榮睡著,褚歸與賀岱岳各去做各的事,潘中菊到后院捆柴火,大捆柴拆了挽成小把,她勤快慣了,閑著反而毛皮擦癢的,賀岱岳勸了幾次,實在勸不住也只能隨她去了。
一覺睡到下午,孫
榮閉眼緩了緩神,厚棉襖格外保暖,若非竹椅太硬,他還真不想起。
喝了口涼透的山楂茶解困,隔壁褚歸正在接診,年輕女人拘謹地低著頭,站在她邊上的大娘面色比她還焦急。
孫榮依稀聽見兩個“懷不上”、“婦人病”的字眼,于是立馬在對方注意到自己之前調轉了方向。
女人是外嫁女,結了婚近一年肚子遲遲沒見響動,專門借了探親的由頭同親娘來請褚歸給她瞧一瞧。
“月事規律嗎?上次是什么時候?”褚歸唰唰寫了病例,對面女人沒吭聲,視線相撞的瞬間,她避若洪水猛獸般扭過了頭。
“你這閨女!褚醫生問你話呢,上次月事啥時候?”大娘用力搡了一把,她的年紀當褚歸媽是綽綽有余的了,自然不覺得有什么害臊的。
挨了親娘的訓,加上要孩子的迫切,抿著嘴的女人終于開了口,手里抓著的衣擺幾乎快揪爛了。
褚歸聽完再次給女人把了脈,良久的沉默過后,他展顏向母女倆道了聲恭喜:“應該是懷上了,只不過月份太淺,脈象不怎么明顯——正好我師兄在,我讓他來幫忙確認一下!
依褚歸的判斷,女人九成九是懷上了。很快,孫榮佐證了他的結果,聽聞喜訊,笑成花的大娘抓住褚歸胳膊千恩萬謝,掏了診費不夠,隔天又送了兜雞蛋。
“我拿兩個沾沾喜氣,其余的你收回去,給你家閨女補補身體,她懷著娃,正需要營養。”褚歸推辭著從兜里撈了兩個雞蛋,跟鄉親們打交道的經驗多了,他拉扯的功夫總算長進了些許。
兜繩掛回了大娘的小臂,孫榮抓過褚歸手里的雞蛋:“我拿了我拿了,大娘你家里有棗嗎?紅棗燉蛋會做吧……對,紅棗燉雞蛋……”
論人情世故,孫榮要老道得多,三五句話把大娘哄得改了主意,局促地拎著剩下的雞蛋,舍不得送了。
待大娘出了院子,孫榮揚了揚下巴,自覺找回了幾分做師兄的面子。他愉悅地撥動手指盤玩兩粒橢圓形的雞蛋,硬脆的蛋殼互相摩擦,說實話手感一般,稍不留神便容易雞飛蛋打,但架不住他心情好,愣是滴溜溜盤了一刻鐘。
褚歸在京市見過人盤核桃,以為孫榮有此愛好,循著模糊的感覺替他挑了對形狀相近的,用以換下那兩粒岌岌可危的雞蛋。
山野的核桃殼厚,孫榮沒賀岱岳的力氣,徒手捏得掌根發痛,干脆撿了石頭放地上一砸——
剛放完雞蛋的褚歸看著地上四分五裂的核桃殼呆住了:“你怎么把它們砸了?”
那袋核桃唯二兩個頂圓潤的,如今成了碎渣渣,褚歸恍恍惚惚地思量,澤安興盤核桃么?
“啊,砸了。”孫榮看看褚歸,又看看核桃殼,“咋了,這核桃不能吃?我吃著挺香的嘛,只是肉小了點。”
咽下核桃仁,孫榮回味著堅果濃郁的油脂香氣咂咂嘴,褚歸錯愕地笑笑:“能吃,分心木記得給我留著。”
“留著呢,你攢的擱哪了?”孫榮拍拍荷包,分心木指的是核桃仁里的木質隔膜,也是味中藥,褚正清教出的人皆有個一脈相承的習性,生活里但凡能入藥的,就沒他們丟了的。
“藥柜左邊最底下的抽屜!瘪覛w帶孫榮清點他的百寶柜,零零散散的竟數了二十來種,“山里的藥材更豐富,過幾天岱岳空了我讓他領你進山轉轉!!
第159章
孫榮被褚歸吊起了興趣,沒等賀岱岳抽出時間,自己先見天地往山上跑。他在山外圍溜達,也不用褚歸帶路,空背簍去滿背樓回,高興得跟孩子似的。
他在賀岱岳家跟褚歸享同樣待遇,無需做雜事,偶爾給人看看病,吃得飽睡得好,身心順暢了,容光煥發仿佛年輕了五六歲。
“師傅他們來信了嗎?”孫榮灰頭土臉地卸了背簍,伸腳勾了條板凳坐下清理他辛苦采的不值錢的藥材。
“來了。”得益于褚歸與韓永康二人不吝錢財把電報當信使,褚正清終于給了準信,讓褚歸臘月二十五前后出發,到禾城的一個小鎮與他們匯合。
禾城地處東南,北邊風雪過甚,動不動零下十幾二十度的低溫,衛生部擔心把巡診組的中老年專家凍出個好歹,緊急調整了巡診安排,從一路南下改為了先南下后北上。 章
臘月二十五?孫榮默默算了算日子:“那不是沒幾天了?行李收拾了嗎?”
“沒,收拾行李不急,我準備明天和岱岳上縣城買票!毙攀琴R岱岳帶回來的,孫榮那會兒L正在某個山旮旯挖藥材,所以褚歸已經同賀岱岳合計好了,“明天買票,后天進山!
聽得進山二字,孫榮登時眼前一亮,山外圍的普通藥材不過是望梅止渴,對于褚歸所描述的深山里的寶貝,他早饞得心癢難耐了。
為了保存進山的體力,褚歸邀他一起上縣城時,孫榮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只叮囑了一句“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買票的過程稍有波折,褚歸不得不動用了趙方德的人脈,拜托他一位在漳懷火車站上班的列車員幫忙購票。
今日對方恰逢輪休,褚歸打聽了地址提著禮物上門,當初來漳懷的臥鋪便是他安排的,因此雙方并不陌生。
無事不登三寶殿,列車員收起臉上的意外,熱情地迎他們進屋。
沒怎么寒暄,褚歸為自己的冒昧打擾致歉后直接說明來意。列車員是火車站的一位小領導,幫忙弄張臥鋪票倒是不難,他未作猶豫地答應下來。褚歸如今是漳懷縣的名人,他可不想錯過賣人情的機會。
約定下取票時間,褚歸提前付了錢,多的做為辛苦費,列車員哪里肯收,連忙推開了褚歸遞錢的手。各執一詞地客套了幾句,拜訪禮留下,辛苦費拿走。
所幸是辦妥了,奔波半日兩人上國營飯店填飽肚子,接著趕往供銷社,孫榮就帶了一雙鞋,他腳碼比褚歸的大比賀岱岳的小,沒有換著穿的,褚歸打算給他另外買一雙。
年尾供銷社的備貨量充足了許多,與之相應的是更為擁擠的人潮,褚歸在服裝區看到了不少新樣式,他向來是不缺衣服穿的,但仍然停下了步子,指著墻上的一件深灰色呢大衣詢問售貨員能否取下來看看。
“當然可以,您稍等!笔圬泦T笑盈盈地取來呢大衣,那呢大衣是少見的長版,她對折著搭在胳膊上,依舊垂落至膝蓋,“這是我們從首都進的貨,上好的毛呢料子,您摸摸,是不是特別扎實,冬天穿絕對暖
和!
褚歸摸著呢大衣的袖子嗯了聲,沒揭穿售貨員話里的漏洞,誰要是大冬天穿它在街上溜達,準會被凍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受地域與工業經濟條件限制,毛紡織品價格昂貴,并且購買憑的不是布料而是工業券,因此堪稱奢侈的呢大衣出現在一個資源貧瘠、消費力低下的小縣城本身就不合理。
但售貨員既然敢明目張膽地售賣,證明它的來源經得起追究,褚歸不欲深思,拎著衣服挨著賀岱岳的肩線比了比:“能試穿嗎?”
“能!”售貨員吹捧的話不要錢地往外冒,“您朋友個子高,長得又精神,穿上一定好看!
售貨員賣力地推銷著,知曉內情的她免不了心虛,睜眼對著衣服料,頻繁地用余光打量褚歸的臉色,以揣摩他們的態度。
“穿上試試!瘪覛w遞過衣服,讓賀岱岳脫了舊外套給他拿著。
見褚歸為自己買新衣,賀岱岳心里是高興的,他碰了碰呢大衣,轉手將其還給售貨員:“我成天干粗活,好衣服穿我身上都糟蹋了,麻煩你找個他穿的碼!
賀岱岳物質需求極低,但他喜歡給褚歸花錢,同樣的呢大衣他穿是糟蹋東西,換褚歸就值得了。
“不好意思,這款呢大衣只剩一件了。”眼瞅著買賣即將泡湯,售貨員的笑意維持得十分艱難,失望地準備把大衣掛回原處。
僅此一件的呢大衣其實是他們供銷社主任上個月去首都出差買的,首都天冷穿不上,一路裝箱帶回來。許是主任當時被忽悠瘸了,到了自己的地盤才后知后覺地認清現實,那呢大衣上身他活脫脫一個胖冬瓜。
退是退不了了,送人更舍不得,主任想了個招,利用職權之便入了供銷社的庫。畢竟是違規操作,為避免夜長夢多盡快脫手,百來塊的呢大衣他定價八十,工業券、布票任意。
售貨員是主任親侄女,所以了解內情,她若能把呢大衣賣出去,還能分五塊錢呢。
“我不愛穿呢料的!瘪覛w最懂如何拿捏賀岱岳,他不愿意試,便直接請售貨員開票包起來,“布票夠么?”
“夠!敝酪M供銷社,賀岱岳錢票帶得足足的,不至于讓一件呢大衣掏空了底子。
竟然有轉機!售貨員迅速抽筆開票,生怕慢了一秒褚歸反悔,看著錢票進了賬,她不禁握緊拳頭激動地錘了兩下。
呢大衣劃破了錢包的口子,接下來大團結水一般嘩嘩往外流,孫榮的鞋子、潘中菊的布,褚歸還順便把曾所長他們的年禮一道買了。
賀岱岳的錢包變癟,化作了手里的大包小裹,闊綽的樣子令路人紛紛咋舌,羨慕得險些犯了紅眼病。
來時借了曾所長侄子的二八大杠,賀岱岳將部分包裹綁到車尾,其余掛在前面車把。確定掛住之后,他扶著車把一腳跨過橫杠:“行了,上來吧!
褚歸抓著賀岱岳的腰跨坐在他身后,魁梧的二八大杠容納兩人的身形本應綽綽有余,但前后的空間均被包裹擠占,致使褚歸前胸貼緊了賀岱岳的后背,
猶如兩條重合交疊的曲線,伴著叮鈴哐啷的車鈴聲漸漸融入遠方的山脈之中。
騎自行車需要腰腹臀腿協同發力,厚棉襖之下,賀岱岳側腰肌肉牽引著褚歸的掌心。前面是段上坡,褚歸扯扯賀岱岳的衣擺,喚他停車。
“我騎得動!辟R岱岳松了一邊車把,攏著褚歸地手牢牢環在腰上,“抓緊了。”
話音結束,賀岱岳健康的右腿猛踩踏板,脊背前傾,像頭全速追逐獵物的豹,直至登頂,他迎風暢快地長呼一聲,蓬勃而熱烈。
賀岱岳松了剎車,任由自行車疾沖而下,褚歸伸出右手捕捉颯颯流動的空氣,一團團塞滿他與賀岱岳曾經殘缺的二十二歲靈魂。
歸還了自行車,賀岱岳又借了個背簍,將買的東西一股腦裝進去,這樣他就能空出手牽著他的褚醫生了。
騎行的薄汗未消,賀岱岳渾身熱氣騰騰的,尤其是手掌,褚歸幾乎感覺暖得發燙了:“等會兒L,我摸摸你后背濕沒濕!
賀岱岳老實站住,單肩背著背簍,褚歸右手沿著脊溝往上摸,果然潮乎乎的,指尖一片濕意。
褚歸埋怨賀岱岳出了汗不早說,他攏共穿了一件布衫一件棉襖,脫哪件都不行,只能掏了手帕勉強給他擦了個七成干再重新上路。
“我估摸著你們也該回來了,火車票買到了嗎?”孫榮聽著聲出來,他今日代褚歸坐診,沒去山上。
“嗯,找了人幫忙,過幾天取票!瘪覛w翻到給孫榮買的鞋,“師兄你穿穿看合不合腳。”
“給我買的?”孫榮驚喜地接了鞋子,坐下往腳上一套,正正好,“你怎么曉得我穿啥碼?”
“奶奶年年做咱們的鞋墊,你和大師兄是四十一碼,二師兄腳胖,得穿四十二碼!卑矔m做鞋墊時褚歸常打下手,自然清楚各自的鞋碼。
孫榮踩著新鞋走了幾步,前腳不抵后跟不松,樂得眉開眼笑。鞋是其次,關鍵是褚歸時時惦記他的這份心意,太叫人熨帖了。
賀岱岳被褚歸趕去換衣服了,孫榮抱著新鞋好奇背簍里還有些什么。褚歸一樣一樣拎,很快背簍見底,孫榮笑意消散:“你自己的呢?”
孫榮以為褚歸錢帶少了,年強人花錢多是大手大腳的。
“我沒啥可買的!瘪覛w并非敷衍,他吃的穿的用的未曾短過,是真的想不到能買啥。
孫榮似乎不滿意褚歸地答案,眼底仍有些不高興,但被他很好的掩飾住了:“賀岱岳的呢大衣瞧著挺上檔次的,應該花了不少錢吧?”
褚歸說了個價格,孫榮淺淺吸了口涼氣,一件呢大衣頂褚歸兩個多月的工資。孫榮下意識認為掏錢的是褚歸,賀岱岳盡管掛著養殖場廠長的名頭,戶口在村上,按勞掙工分,兜里能有幾個錢。
察覺到孫榮的情緒,褚歸替賀岱岳解釋了兩句,衣服是他堅持買的,六年來除了部隊發放,賀岱岳沒正經添過新衣。呢大衣貴是貴了些,但能穿七八乃至十年,賀岱岳管著養殖場,需要件好衣裳撐場面。
“我相信他不會拘泥于困山村的。”褚歸語氣輕且堅定,孫榮望著他的神色,忽然失語。
困山村,困的是山,困不住人。!
第160章
賀岱岳換了貼身的棉布衫試穿呢大衣,褚歸眼光獨到,賀岱岳的胸肩完美撐起了挺括的呢大衣,板板正正地往那一站,背后風侵霜蠶的黃泥墻分毫不損他的氣勢。
衣擺的長度與賀岱岳在部隊領的軍大衣相近,有多年的軍大衣著裝經歷打底,賀岱岳完全沒有第一次穿高檔貨的別扭感。
褚歸輕輕拽平衣袖,抬手將領口理服帖了,左拍拍右拍拍,后撤一步上上下下掃視,滿意地點了點頭。孫榮雖然心疼褚歸的錢,但也不得不承認賀岱岳穿上這件呢大衣是真氣派。
“真好!迸酥芯諠M臉的稀罕勁,想摸又生怕給摸壞了,虛虛摩了兩下便讓賀岱岳趕緊脫了仔細收柜子里,等過年或者辦正事的時候再穿。
湊熱鬧的天麻適時挺著小胸脯喵了一聲,仿佛在讓眾人放心,有它坐鎮絕不會讓耗子毀了新衣。
養貓之前,家里的耗子一度到了猖獗的地步,盡管潘中菊各類招數使盡,柜底仍被天殺的耗子啃了個大洞,白白壞了壓箱底的好布,她原是備著給賀岱岳娶媳婦用的。
提到耗子,潘中菊順勢說起了她下午聽到的事——王二家的小閨女昨天晚上耳朵讓耗子咬了個豁口。
耗子咬人并不稀奇,禇歸聽聞過十數起,咬耳朵、咬臉、咬手,耗子屬于嚙齒類動物,門牙堅韌而鋒利,一旦咬出傷口,必然會留疤。
王二家的小閨女褚歸是見過的,五歲大的娃娃,天天跟著哥哥們的屁股后面跑,頭發枯黃,一雙眼睛倒圓溜溜亮晶晶的,怯生生地眨巴著,甜甜地喚褚醫生。
“咬得厲害嗎?”褚歸憂起了心,小姑娘怕是哭慘了。
潘中菊嘆了口氣,具體咬得咋樣她不清楚,但王二媳婦沒帶小姑娘來衛生所包扎,想來是不怎么嚴重。
“我沒接診到那小姑娘。”孫榮今兒在衛生所從早待到晚,王二媳婦若來了,他肯定會有印象。
褚歸其實能理解,因著王二的病,他們一家可謂是山窮水盡了,王二媳婦厚著臉皮賒賬為王二抓藥,前些日子結算了工分,她第一件事就是找褚歸銷賬。
還了錢,王二媳婦前傾的背微微挺直,表情舒展了嗓門也高了,精打細算的她早規劃好了每分錢的去處,在她的認知中,耗子咬耳朵的小傷,是不值得上衛生所花錢包扎的。
小姑娘家家的,讓耗子咬了耳朵,的確很叫人同情,但同情之余,潘中菊他們更多的是慶幸,幸虧咬得是耳朵不是臉,否則破了相以后長大了多影響說親啊。
如此感慨完,潘中菊揣著剮掉老葉的白菜進了廚房,左右一時半刻吃不了飯,深悉鼠類隱患的褚歸帶上藥箱去了王二家。
雜食的耗子長期生活于地底等陰暗處,全身攜滿了細菌,被耗子咬傷,處理不當極易造成感染,不親自跑一趟褚歸無法放心。孫榮閑著無事,背著手跟褚歸一道往出走。
此時正是做晚飯的點,王二端了裝泥和白菜幫子的撮箕沿院外路邊的斜坡傾倒,冬日里白菜是各家各戶餐
桌上的常客,斜坡下新的舊的白菜幫子壘了一大堆。
“褚醫生、孫醫生,吃飯了嗎?”勞作的疲色掩不住王二對褚歸的熱情,“你們這么晚了還出診?”
同院沒誰生病,王二以為褚歸他們是路過,卻發現兩人停步轉身向院里去了。
“聽說你家閨女昨晚被耗子咬了,我來看看!瘪覛w放慢腳步等王二跟上,“她人呢?”
“哦,一點小口子,不嚴重,她媽拿肥皂水給她洗過了!蓖醵贿呎f著不用麻煩褚歸,一邊大聲叫閨女的名字,“甜杏兒、甜杏兒,快出來,褚醫生來給你看耳朵了。”
五歲的王甜杏蔫了一整天,躲在屋里不肯見人,王二喊了兩聲,訕訕地請褚歸與孫榮稍坐,他進去逮人。王二媳婦撂了火鉗,到堂屋見兩人面前空蕩蕩的,罵王二怠慢貴客,連熱水都不倒一杯。
王二媳婦將唯一的杯子反復洗刷了數遍,才盛上冒熱氣的開水局促地遞給孫榮,扭頭向褚歸道歉:“對不住,家里太寒酸……”
褚歸擺手打斷王二媳婦,他來又不是為了喝茶的,不需要那么講究。
王二牽出了不情不愿的閨女,小姑娘焉噠噠的,眼角洇著哭過的紅痕,側身朝著褚歸,一手捂著耳朵。
她尚未到關注外貌美丑的年紀,但偏偏有那惹人厭的小孩指著她受傷的耳朵故意奚落,說她是做了壞事,所以被月亮婆婆割了耳朵。
“他們騙人,甜杏兒是乖孩子,月亮婆婆喜歡還來不及,怎么會割你的耳朵!睂O榮帶孩子的經驗比褚歸豐富,他語氣親和地卸下了小姑娘的防備,“耳朵痛不痛?”
得了安慰的可憐小姑娘瞬間委屈大爆發,癟嘴眼淚汪汪地搖了搖頭:“昨天晚上咬的時候痛,現在不痛了!
孫榮笑著夸她勇敢,勇敢的孩子該得到獎勵,攤開的掌心放了枚干棗,王甜杏咽咽口水,眼饞地伸出手。
拿了栆,王甜杏不再躲避,僵著身體送出自己受傷的右耳。肉嘟嘟的耳垂缺了半個指甲蓋大小,邊緣凹凸不平,凝了層血痂,泛著異常的紅腫。
細看之下小姑娘的面色也不太對勁,褚歸探了探額頭,果然發燒了。
“傷口感染了,必須重新清理上藥!瘪覛w面色沉沉,“下次遇到這種事,一定要來衛生所消毒。別覺得耗子咬人是小事,惡性感染可能會死——”
褚歸的死字吐了半個,念及孩子在場,他吞了剩余的音節,但足夠王二他們領會了。
未盡的話令夫妻倆慌了神,他們并不是重男輕女的人,雖然做不到絕對的一碗水端平,但對閨女的疼愛同樣不假。
昨夜被哭聲驚醒,夫妻倆咒了半宿殺千刀的耗子,哄睡了閨女,一人提燈一人抄家伙,把屋里犄角旮旯的老耗子洞水淹土埋,折騰到天蒙蒙亮。
聽見要重新清理上藥,王甜杏害怕地打了個寒顫,耳垂的痛如跗骨之蛆爬上心頭,忍住的眼淚決堤般涌流:“痛,我不要,媽媽我不要——”
王甜杏抗拒褚歸地靠近,孫榮
挽袖洗了手示意他來,冷水浸得骨頭發涼,他雙手搓熱了才撫著小姑娘的耳廓輕輕揉捏:“乖,不疼的,是不是不疼?相信叔叔。”
紅腫的耳垂在干燥溫熱的指腹輕柔下產生了通絡的舒緩感,小姑娘眼淚一停,真的不疼誒!
在孫榮極具耐性的安撫下,王甜杏忍過了清理藥水造成的刺痛,孫榮用紗布貼住傷口,囑咐接下來幾天不要碰水,睡覺時莫壓著,小孩子夜里不警醒,最好是跟著大人睡。
“知道了,謝謝孫醫生、褚醫生。”王二媳婦數了兩毛錢付診費,除了清理包扎還配了副中藥,藥方是褚歸寫的。
褚歸僅收了一毛藥錢:“你們誰和我回衛生所抓藥?”
王二媳婦得做飯,她派了放牛歸來的大兒子隨褚歸回衛生所,十三歲的少年兩鬢汗涔涔的,稚嫩的面龐隱約可見一絲穩重,窮人孩子早當家,作為家里的大哥,他比普通的同齡孩子要成熟許多。
少年個頭不高,身板倒挺壯實,抓了藥,褚歸塞給他一瓶紅花油:“會使不?”
“會,褚醫生你告訴我媽行么?”少年遮掩了一路手背上的青紫,不知自己何時露的餡。
“怎么弄的?”瞧少年心虛的模樣,褚歸排除了意外因素,既非意外,那就只剩跟人打架的選項了。
少年垂下頭:“他們笑話妹妹!
意料之中的回答,王二家的四個小孩們感情向來親密,哥哥替妹妹討公道本是對的,但沖動的采取拳腳方式可不值得提倡。
通常情況下,挨揍小孩的家長這會兒大概正上門討要說法,他告訴與否都一樣。
未得到褚歸承諾的少年忐忑的離開了衛生所,孫榮神色復雜,感覺褚歸偶爾十分矛盾,讓人難以揣測他的心思,一面關心人,一面冷眼旁觀:“知道人回去要挨訓你不提醒下?”
“我提醒了他也要挨訓!瘪覛w平平地闡述事實,年少犯錯情有可原,不代表不用承擔責任。
天色欲暗,隔壁傳來潘中菊喊吃飯的呼喚。褚歸關上抽屜結束關于孩子教育的論題,他與賀岱岳這輩子不會有后代,反倒在無形中省事了。
孫榮起了話茬一時剎不住車,擱飯桌和潘中菊交流起了育兒經,客觀而言,潘中菊把賀岱岳培養得很好,他想討討招兒。
“學著點!睂O榮對褚歸玩笑道,“將來結了婚生了娃可有大用場!
坐同根板凳安靜吃飯的兩人愈發沉默,八仙桌中央的煤油燈火苗跳了跳,褚歸含糊地敷衍了幾句,賀岱岳坦蕩夾了一筷子菜放褚歸碗里:“快吃,待會兒菜涼了!
豬油炒的菜,涼了吃容易鬧肚子。
結婚生子是他們心照不宣的禁忌點,并非誰故意逃避,只是明知得不到遂索性不去肖想,免得徒惹遺憾。
直至躺到床上,褚歸依然有些沉悶,他面朝著蚊帳,思緒漫無邊際地發散,連賀岱岳在他身后躺下都不曾察覺。
“別胡思亂想!辟R岱岳掰著褚歸的肩讓他轉過身,溫熱的氣息從耳畔游移到眉眼鼻尖再往下,淺淺含吮著唇瓣復而松開。
手掌自然緊對方左側的胸膛,強健的震動撞擊著掌心,褚歸眉頭逐漸松展,微微抬起下巴迎合。呼吸急促間褚歸推了推賀岱岳的小臂:“去拿藥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