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拿藥膏意味著要做什么二人心知肚明,賀岱岳僵著沒動,他倒是想,但褚歸忙了一天,怕是扛不住。
上輩子那十年的記憶太過深刻,以至于在賀岱岳的心中,褚歸仍是弱不禁風,冷不得累不得,每次把人折騰狠了,第二天都會一邊后悔一邊罵自己牲口。
“快去。”褚歸又推了一下,迷蒙的眼中似籠了層霧,配著他微張的、被親得脹紅的唇,賀岱岳喉結狠狠一滾。
“是你自己招我的。”賀岱岳急切地擰了藥膏罐子,剜了一大坨在掌心捂化,蹭得汁水淋漓。
今日被褚歸勾著破了規矩,賀岱岳按著人弄了場,寂靜室內一時只聽得或急促或沉重的呼吸聲。
意猶未盡地親了親褚歸汗濕的后頸,賀岱岳撐著床起身準備善后。他套上混亂中扔到床尾半耷拉的褲子,衣服一披,褚歸掀著眼皮瞧他拉開房門,一只腳伸出,又做賊似的縮了回來。
“我媽在起夜!辟R岱岳抵著耳朵小聲解釋,褚歸怕癢地往被子里縮了縮,耳根殘留的紅痕一閃而過。
褚歸有些尷尬,方才最后關頭的動靜好像鬧得大了點,不過他記得賀岱岳把他嘴堵住了來著,應該不至于被隔壁聽見。
“你累嗎?”賀岱岳按揉著褚歸的側腰,那兩邊被他掐紅了,褚歸皮膚白,若是不揉散了,得青紫上三五天。
“還行。”褚歸沒察覺按揉的手慢慢變了力道,趴著影響換氣,他一扭身轉為仰躺,動作相當靈活。
他平日里還是太體諒了,賀岱岳后知后覺,明日進山褚歸不會與他們同行,鑒于接下來要餓著,賀岱岳決定再吃兩頓。
褚歸睜眼時賀岱岳早已出發,他一手搭著小腹,昨夜令人驚懼撐脹的感覺歷歷在目,后腰與四肢泛著明顯的酸痛,如同老舊生銹的機器,一動便能發出瀕臨散架的卡擦聲響。
床頭柜上壓著賀岱岳寫的字條,褚歸看完,咬著牙將字條撕了個稀碎,吃飽了知道自己自己過分了,現在認錯,想得美!
緩了兩刻鐘,褚歸扶著腰起床,由于身體實在疲乏,他上午沒正經干什么事。賀岱岳雖然做得過分,完事也認真按了半宿,到下午酸痛感減輕了七八成,接著休息一晚,褚歸就徹底恢復了。
用過早飯,褚歸鎖了門和潘中菊一道去了老院子,他想找楊桂平商量點事。
此次進山的規模不如上次,但大伙默認凡是賀岱岳領隊必有收獲,因此每個人臉上皆帶著笑,迅速安排了今日的出工,楊桂平請褚歸到辦公室坐下。
褚歸是為甜杏兒被耗子咬傷的事來的,王二媳婦的種種舉動均表明了村民們對此類事件的輕視。
“他家甜杏兒不是退燒了嗎?”楊桂平是為數不多在得知小姑娘被耗子咬后,勸王二他們上衛生所的,所以額外關注了幾分。
甜杏兒是退燒了,可如果褚歸前天晚上沒走那一遭,情況恐怕會向惡性發展。王二媳婦所謂的給甜杏兒處理了傷口,僅僅是用顏色發黑的土肥皂簡單
擦洗了兩遍而已。
褚歸抄錄了數份傷口處理不當導致嚴重感染的病例,楊桂平越看眉頭皺得越緊??**,他無法理解,一條破刀劃的小口子怎么把人病死的。
“我們村沒遇到過不代表不存在!辈《炯毦鷮W說要解釋明白太復雜,褚歸也不指望楊桂平能聽懂,只要能引起重視就行。
同時褚歸計劃教村民們一些急救手法,村里幾百口人,他個人肯定是教不過來的,最好先分組,選腦子聰明做事仔細的當組長,組長跟他學會了,再由他們教剩下的組員。
“要得,我盡快通知他們。”褚歸做的是為村里謀福的好事,楊桂平沒有拒絕的道理。
楊桂平是個行動派,兩三天的時間,村里的大人小孩就都知道受了傷要消毒了,褚醫生說的,準不會騙他們。
大人們經的事多,有最基本的判斷能力,讓褚歸哭笑不得的是某些小孩子,滋兒哇地跑到衛生所嚎自己要死了,結果一展示傷口,要么結了痂,要么直接找不見。
褚歸忍笑為他們擦了層藥水,向他們保證不會死,小孩一聽,迅速擦干眼淚,護著傷口歡天喜地的接著玩去了。
第四日中午,賀岱岳一行人下了山,褚歸站在等候的人群中,依稀瞧見賀岱岳肩上扛著什么,體型較野豬稍小,分辨不出具體是哪種動物。
“岱岳打了頭鹿!”大喇叭楊朗老遠一聲吼,可惜沒逮到野豬,不過大大小小的加起來收獲也不錯。
孫榮兩手空空,他體質跟褚歸剛來困山村時差不多,山林中的艱苦生活耗盡了他的力氣,不得不屈服于現實,將裝滿寶貝藥材的背簍讓給楊朗幫忙背著。
行至山腳,褚歸終于看清了野鹿的原形,樹杈狀的鹿角長而粗壯,頸部的皮毛被血染紅,鹿角的頂端正朝著賀岱岳的下巴,隨著走動上下起伏。
“我回來了,大伙都沒受傷!辟R岱岳表面是在向眾人報平安,實際是在告訴褚歸他好好的,嘭地將野鹿摔在地上,賀岱岳取下楊朗肩上的背簍,“你們先抬到老院子過程,我待會兒過來!
一行人作兩撥散了,孫榮迫不及待地與褚歸分享他上山的收獲,中途神神秘秘地說有個好東西,等下到家了指定讓他大吃一驚。
“你不準偷偷揭我的底。”孫榮刻意走在褚歸與賀岱岳之間,防止賀岱岳壞他的事。
然而孫榮的賣關子注定失敗,他不準賀岱岳偷偷揭底,賀岱岳光明正大地告密:“師兄他逮了一條**公。”
倒不是賀岱岳故意掃孫榮的興,而是褚歸被蛇咬過,賀岱岳擔心他突然見了嚇著,說了好讓他做個預防。
賀岱岳還算給孫榮留了面子了,所謂的逮了一條**公,其實是孫榮挖草藥挖塌了冬眠蛇的老窩,倒霉蛇碰著了走運人。
公是本地的叫法,蝮蛇屬,有毒,為了安全,倒霉蛇已經是背簍底的死蛇一條。
褚歸做了心理防備,面不改色地看孫榮把它提溜起來,蛇頭呈三角形,身上分布著灰褐色的花紋,兩只粗、手臂長,
虧得在冬眠期,若平日里狹路相逢,孫榮早有多快跑多快了。
與**公的藥用價值比,還是自己的小命更重要。
孫榮頭一回擱山里歇三夜,人都讓汗泡餿了,他顯擺完,把蛇朝褚歸一丟,聞聞自己的衣服,萬分嫌棄:“你玩著,我去洗個澡!
老院子用水不如賀岱岳家方便,孫榮一直以來都是在這邊洗的澡。
死蛇有啥好玩的,摸到蛇皮表面冷冰冰的鱗片,褚歸木著臉扔到了一旁。
“我怎么聞到股血腥味?”褚歸吸著鼻子,鎖定血腥味的來源——賀岱岳手上開了蓋的水壺。
“鹿血大補,我和他們一人分了點!辟R岱岳攪碎凝固的血塊倒進碗里,難怪褚歸覺得他水壺沉甸甸的,“三師兄說風干了能入藥,碎了沒事吧?”
“沒事。”褚歸端走了土瓷碗,碎了就做鹿血粉,功效跟鹿血片是一樣的。
孫榮搓泥搓上了頭,裹著滿身水汽出了洗澡間,他趕著體驗分肉,邊扣扣子邊急匆匆往外走。
他腳步聲一遠,稱要洗澡、不感興趣的兩人迅速掩了院門,前后腳鉆進臥房。
賀岱岳拿了干凈衣裳,將擦身的毛巾遞向褚歸:“幫我搓背?”
他打的啥主意褚歸心里門清,進山前的賬還沒算呢,賀岱岳倒像是忘了個干凈,褚歸默默抓過毛巾,似是默許了他接下來的舉動。
洗澡間蒸騰著熱氣,賀岱岳迅速把自己扒了精光,褚歸將他從上到下掃了一眼:“轉過身去。”
賀岱岳轉了,下一秒,擦身的毛巾被人摔到后背,他敏捷地反手接住,回頭茫然地望著褚歸。
“自己洗吧!贝_認對方完好無損的褚歸毫不留情地將人丟在洗澡間,關門的聲響聽得賀岱岳心頭咯噔一下。
哦豁,精神抖擻的賀岱岳瞬間偃旗息鼓,心中卻并不慌亂,他知道褚歸不是真的生氣,青天白日的,孫榮隨時有可能去而復返,萬一撞上了不好解釋。
果然,當賀岱岳濕著頭發出現在褚歸面前,剛剛還摔毛巾讓他自己洗的人立馬催他擦干。
“下次你讓我怎樣我就怎樣,都聽你的。”賀岱岳蹲著反省,抬胳膊去碰褚歸的側腰,“印兒消了嗎?”
“消了,別瞎碰!瘪覛w拿著草藥拍掉賀岱岳的手,都聽他的,呵,騙鬼呢,“你不去老院子看看?”
“去。”賀岱岳親褚歸一口站起身,“那鹿皮毛挺順的,等硝好了和狼皮換著用。晚上給你烤鹿肉吃!
尋常的肉家里有富余,賀岱岳全要了鹿肉,孫榮本是進山挖草藥的,沒出人沒出力,楊桂平也記了他一份,孫榮推辭不過,最終選了沒人要的鹿角。
待分肉的滿載而歸,褚歸正握著賀岱岳送的匕首取蛇膽,**公的炮制方法并不復雜,去了內臟盤成圈烘干就成。
碧綠色的蛇膽小小一顆,像粒蕓豆。**公的蛇膽亦可入藥,褚歸將其投入盛了清水的碗中,天麻探著腦袋嗅了嗅,蛇膽表面的粘液沾到鼻尖,嫌棄得直甩頭。
“哎喲——”潘中菊駭了一跳,褚歸取了蛇膽,蛇身躺在地上,她乍眼一看以為是活的,險些抽桿子挑飛。
褚歸忙拎起蛇頭說蛇是死的,蛇尾在空中晃蕩,天麻伏著上半身躍躍欲試。
賀岱岳一把抓住天麻的后頸,拎著它遠離**公。可不敢讓它玩蛇,讓它養成習慣了以后往家里逮就麻煩了。!
第162章
公盤好了,在哪里烘干困擾住了褚歸,廚房的大鍋是煮飯食的,他私心不想污了它。
“這簡單,我明天喊人重新起個灶!辟R岱岳當是什么事呢,炮制藥材少不了用火,廚房土灶的高度對褚歸而言矮了點,時間久了傷腰損肩,是該起個合適的了。
新灶的地點定在院子右側,挨著衛生所的屋檐,夯兩根柱子沿屋頂搭個擋棚,既防風又遮雨。
賀岱岳請了村里會起灶的人幫忙,連材料到建成僅花了兩日。不過新灶需要風干,褚歸的火車票臘月二十五發車,年前他是用不上了。
“二十五行,能在家過個小年。”潘中菊合計了一下,“岱岳,我們干脆二十四一起把團年飯吃了吧!
南邊某些地方臘月二十以后正月初一之前都能吃團年飯,只是如今年景欠佳,有些人家不興這個。
往年潘中菊省了團年飯的環節,潘家舅舅和賀大伯他們念著她獨自在家,年前會特意喊人來吃飯,年后她再隨禮走動,便算是過了年了。
今年終于人齊,潘中菊拿得出糧做得了菜,沒理由不辦團年飯。
賀岱岳看到了潘中菊眼底的渴望,他自然不會反對,辦,往豐盛了辦。
得了賀岱岳的贊成,潘中菊興致高昂地開始了準備工作,上次吃飯是賀岱岳通知的,潘家就來了兩個人,這次她親自去,一家老小全部得來。
“上個月底不是剛吃了嗎?”潘大舅覺得不妥,誰家月月做席的。
“那能一樣?我二十四辦的是團年飯,大哥你數數,自從我嫁了岱岳他爸,我辦的團年飯你們吃過幾回!迸酥芯照f得有些難受,兩個哥哥幫襯了她大半輩子,從未拖家帶口吃她一頓好飯。
潘大舅見不得小妹難過,忙松口應了:“來來來,我們來,臘月二十四是吧,我曉得了。”
“全都來。”潘中菊向潘大舅強調,“我給你和二哥預備了兩桌半,缺人我要生氣的哈!
潘大舅潘二舅皆是當爺爺的人了,兒子輩孫子輩全到了,能把飯甑子挖空,哪敢拖家帶口地走親戚。
潘中菊一人掙公分,即使賀岱岳常常寄錢,也架不住他們兩家造的。
得了自己想要的準話,潘中菊滿意地走了,徒留潘大舅坐家門口小板凳上發愁。三輩人,走路上浩浩蕩蕩的一長串,別人問去哪,回去妹妹家吃團年飯,不是討笑話么。
老夫老妻的,潘大嫂最了解自家男人好面子的德行,看他皺著苦瓜臉半天不吱聲,就明白他在糾結啥了。
“你不是被賴了套桌凳,到時候給小妹帶過去,抬桌子抱板凳的,咱們不空著手,誰能笑話?”潘大嫂通情達理,一語點醒了潘大舅。
那套桌凳是去年縣城一家人為女兒定的嫁妝,交了定金臘月提貨。結果過了日子人爽約了,潘大舅前天專門循著地址上縣城找人,誰料對面婚事黃了,不要桌凳了,潘大舅討理不成反惹了一身腥。
“對!”潘大舅猛
拍大腿,拖家帶口咋了,他們又不白吃。
打消了顧慮,臘月二十四上午,潘大舅、潘二舅兩家人熱熱鬧鬧地去了困山村,他們或背或抬或提,路人見了直羨慕潘中菊有兩個好兄長,若是家里親戚都像潘家舅舅他們那樣,誰不愿意多來往。
褚歸兩輩子第一次把潘舅舅家的成員見全,充分認識到了人丁興旺四個字的具象化。賀岱岳一一介紹,潘大舅為新丁做補充,饒是褚歸腦子靈光,一通下來也繞暈乎了。
人多,天麻十分機智地溜了,賀岱岳給臥房掛了鎖,招手叫來賀聰,鄭重囑咐他幫忙招待妥潘舅舅家的小孩們。
包括但不限于看著他們別搗亂、別打架、別鉆馬棚、別翻藥柜。
賀聰一本正經地接下了賀岱岳交與的任務,他拿石子在院角畫了幾個格子,愿意跳房子的去跳房子,不愿意的組隊扔沙包。
有了玩的,東瞅瞅西看看的小孩們頓時轉移了注意力,亂而有序地組了小隊,大人們得到解脫,盡情地嘮起了嗑。
“岱岳。”一個大賀岱岳幾歲的男人走到身后,賀岱岳喚了聲三表哥,寒暄中察覺到他的目光頻頻往褚歸與孫榮身上瞟,欲言又止的,賀岱岳于是主動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三表哥腆著臉承認了:“我媳婦、你三表嫂她自從生了小的,夜里經常做噩夢,你能不能讓褚醫生給她瞧瞧!
若是大病,三表哥肯定帶著媳婦去衛生所了,他這么說無非是想著來都來了,現成的醫生,不看白不看。
他的語氣聽得賀岱岳無端煩悶,因此沒脫口答應,表示要先征求褚歸的意見。
褚歸不喜熱鬧,跟潘家人打了個照面便躲去了隔壁,賀岱岳不怎么高興地轉述了三表哥的話,連同他那上不得臺面的心思。前進大隊離困山村說近不近說遠不遠,再不濟褚歸每個月固定在公社衛生所坐診,他們什么時候看病不行,非得挑吃團年飯的日子?
賀岱岳不是小氣吧啦的人,他厭惡的點在于因為他的緣故,他的親戚使褚歸受到了冒犯。
“沒關系,反正不妨礙什么,你叫他們來找我吧!瘪覛w拍拍賀岱岳的胸為他順氣,那三表嫂畢竟是真不舒坦,而非大咧咧地跑褚歸面前說你看看我有沒有啥毛病。
褚歸有自己的脾氣,若真遇到后者,他絕對會把人趕出去。
賀岱岳告知后在外面的兩人褚歸同意了,夫妻倆進了衛生所,褚歸把完脈寫了張藥方,不是啥要緊的毛病,生育造成的腎氣虛而已。
“我的藥不太全,你們拿著方子上公社衛生所抓吧!瘪覛w將藥方遞向對方,“連喝一個星期,藥渣兌熱水泡腳,基本就能睡安穩了!
到底是藥不太全還是褚歸不想被他們占便宜,抑或兩者皆有,三表哥兩口子無從得知,碰了個軟釘子的他們訕訕地接過了藥方:“謝謝褚醫生,麻煩你了!
褚歸嗯了聲,看在賀岱岳的份上,診費當送他們的了,至于藥材,自個兒老實掏錢買去。
豐盛的菜肴陸續上了
桌,褚歸洗手挨著賀岱岳落座,假裝沒發生剛剛的小插曲,潘中菊為了今天忙前忙后的,不能為點小事破壞了她的心情。
滿滿當當坐了四桌,饞得兩眼放光的小孩們急不可耐地動了筷,潘大舅沉住氣端著酒杯說了通吉祥話,大意是潘中菊這些年辛苦了,平日里多虧了賀大伯他們照顧,如今賀岱岳回來了,以后的日子肯定能越來越好。
賀爺爺喝了口酒,他兒子過世,潘中菊不改嫁,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是他們老賀家該感謝她才對。
憶起往日的坎坷,潘中菊熱了眼眶,潘大嫂寬慰了她兩句,她慣會說漂亮話,指著桌上的菜色炫耀,十里八村誰家的團年飯能辦得這么豐盛,幾乎比得上城里娶媳婦的酒席了。
賀岱岳眉毛一抬,扭臉沖褚歸做了個口型:娶媳婦。
褚歸在桌下敲了他一計,屋里幾十只眼睛呢,他得意忘形個啥。
所幸大伙吃飯的吃飯喝酒的喝酒,沒人發現賀岱岳的小動作。
氣氛太好,褚歸也跟著喝了半杯,淺淡的浮紅襯得他皮膚愈發通透,波光盈盈的,唇角眉梢斜著笑意,賀岱岳猝不及防撞入一抹春色,牙齒咔地磕到了碗沿。
耳邊聽得細微的聲響,瞥見賀岱岳的傻樣,褚歸悄聲罵了句沒出息。
潘中菊不停地招呼眾人吃飽,千萬別拘禮,賀岱岳盡顧著招待客人,起身盛了一波湯,重新入座時飯碗里的菜堆到冒尖,褚歸抬著酒碗有一搭沒一搭地抿著,深藏功與名。
待到九成飽,褚歸放筷離席,走到屋檐下散酒氣。賀岱岳陪客的間隙往外看了眼,褚歸正教幾個吃撐了小孩如何按摩穴位緩解打嗝。
賀岱岳柔和了表情,上輩子褚歸是村里人工人的脾氣差,每次聽見他們說褚歸兇,賀岱岳總忍不住反駁,褚歸骨子里多溫柔啊,怎么會兇呢,分明是你們根本不了解他私底下有多好。
“岱岳、岱岳,你醉了嗎?”潘二舅大著舌頭喚醒賀岱岳,“醉了你進屋歇著去,我們不用你陪。”
“沒醉!辟R岱岳坐正,盛酒的碗空了,他不打算再添,就著剩菜填飽肚子,把真喝高了的潘二舅扶到椅子上躺下。
賀岱岳雖未醉,但脖頸被體內的酒氣蒸紅了大片,廚房擠了群女人洗碗,褚歸抓了點甘草配綠豆用后院的爐子煮了罐醒酒湯。
“趁熱喝了!瘪覛w撿了甘草段,叫賀岱岳連湯帶豆一起服下,“瓦罐里有多的,你讓舅舅他們一人喝一碗。”
“好!辟R岱岳大口吞下醒酒湯,側身借死角擋住褚歸,抬手碰了碰他的臉,“想親親你!
大拇指輕輕往唇瓣里陷,燙得灼人,褚歸后背抵著墻避無可避,裹著指尖吐字含糊:“等晚上的!
指尖是褚歸濕潤柔韌的舌,一門之隔孫榮在問潘中菊有沒有見到褚歸,賀岱岳難耐地吐息,指尖愈發往里探。
薄薄的木門朝外推開,孫榮跨過門檻:“我說你跑哪去了!
“我煮了點醒酒湯,師兄你來一碗嗎?”褚歸唇邊隱約泛著水光,耳根通紅,強作鎮定。
“哦,我喝得少,不用了。”孫榮毫無所覺,“岱岳倒是喝挺多的,難受了吧,瞧人燥得,趕緊洗把臉躺躺!
孫榮說完繞過兩人去了茅房放水,褚歸瞄了眼賀岱岳的神色,快步遠離了禍源。!
第163章
褚歸明天一早去縣城,需交接的已經和孫榮交接清楚了,他不在的日子,孫榮將代替他到公社衛生所坐診。另外田勇學針灸的進程不能落下,褚正清的針灸術孫榮雖未繼承百分百,但指導田勇是夠格的。
長栓的心臟病也得到了有效的控制,按著之前的藥方堅持吃藥,平時別劇烈運動、別受大的刺激便能避免再次發作。要定期復診的病患,褚歸帶孫榮挨個見過了……
“沒什么遺漏了吧?”孫榮和褚歸最后捋了一遍,“你放心,那幾頭豬崽我會幫你看著的。”
對于給豬崽治病,孫榮起初是嫌棄的,他打小拜師入中醫一道,接觸的是人,換動物算怎么個事,他又沒干過。
后來褚歸上養殖場做例行檢查時孫榮跟著去了,豬嘛、尤其是野豬,長得是丑了點,但吳大娘她們天天打掃,豬崽干干凈凈的,孫榮心里少了幾分抵觸,加上賀岱岳說他在學獸醫相關的知識了,往后豬崽出啥毛病了他來治,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勞煩褚歸。
話說到這份上,孫榮還能咋辦,只有捏著鼻子認了唄。
“來困山村一趟我成半個獸醫了。”孫榮自我打趣,“技多不壓身,到時候我下鄉義診,鄉親們一看我連豬生病都可以治,那不更了不得。”
“是,非常了不得!瘪覛w笑著附和,“幸虧師兄你來了,不然我真不一定能走!
其實走絕對是能走的,褚歸一個自由身,想去哪去哪,他所謂的不一定能走,無非是責任心太重罷了。
“我是你師兄,跟我見什么外!睂O榮按著褚歸的肩膀,“明天我就不送你了,路上注意安全!
孫榮嘴上說著不送,實際第二天天沒亮,褚歸一開門,他便在院子里了。潘中菊同樣早早醒了,給褚歸現煮了鍋雞蛋,烙了盤蔥花餅。
火車上賣吃食那是火車上的,跟她親手做的是兩碼事。
賀岱岳背著褚歸的行李,他要一直把人送上車,漳懷到與褚正清他們匯合的小城,今天中午發車,明天晚上抵達。
褚歸預計在那邊待十天,原是定的一周,是賀岱岳勸他多陪褚正清他們兩天,趁孫榮在村里,不用急著回來。
賀岱岳收拾的行李,褚歸做了精簡,他是去陪老人家過年的,不是搬家。
潘中菊與孫榮把他們送到了村口,與二人作別,褚歸跟著賀岱岳踏上了山路。
“錢票我放了三個地方,你莫忘了!辟R岱岳牽著褚歸喋喋不休,像個孩子要出遠門的老母親,“不管發生什么,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記住了嗎?”
“記住了!瘪覛w失笑點頭,“你說了很多遍了,讓我瞧瞧嘴皮子磨破沒?”
褚歸湊上去親了賀岱岳一口,他不常講這種俏皮話,實在是賀岱岳太壓抑了,他想逗人開心。
“沒磨破。”褚歸的話見了成效,賀岱岳凝重的神色放松了些許,“到了那邊第一時間給我發電報報平安!
“當然。”褚歸握緊賀岱岳的手,”
我跟你同歲,不是小孩子了!
“我比你大!辟R岱岳對此異常堅持,“我不關心小孩子,我關心你!
賀岱岳的直言直語總是那么出其不意,搞得人怪害羞的,褚歸安靜了片刻,別扭地轉移話題:“我給你買的呢大衣常穿一穿,老壓箱底不白買了么!
“穿著呢。”賀岱岳今天身上穿的正是之前買的呢大衣,腳蹬黑色短靴,看上去極為惹眼。
“你知道我說的意思!瘪覛w不滿賀岱岳的敷衍,“以后上公社縣城辦事全按著今天的來,你退伍了,穿寒酸了那些見人下菜碟的要刁難你的!
先敬羅衣后敬人是非絕對但普遍的社會現象,前人留下的處事經驗自有相應的道理,褚歸上輩子的身份穿得好與壞皆處于底層,他不希望賀岱岳吃不必要的虧。
況且現在臘月底了,過完年馬上陽歷三月,漳懷的冬天即將結束,賀岱岳再不穿,嶄新的呢大衣得在衣柜里躺上八九個月,新衣變舊衣,簡直暴殄天物。
“我穿,我保證穿!辟R岱岳妥協了,“等你回來我穿著它來接你!
十天而已,掰著雙手數完便過了,有什么可難舍難分的,褚歸寬慰賀岱岳。
可惜寬慰失敗,無論十天或者一天,思念與不舍都不會打折扣,只會與日俱增。
十二點發車,賀岱岳他們十點到的縣城,趕路趕累了,兩人沒在縣城閑逛,而是尋了個能坐的地方休息等候上車。
人流如織,褚歸微微往旁邊移了約莫一拳的距離,他們的外貌過于出眾,來來往往的眼睛盯著,做不了任何偷偷摸摸的小動作。
“同志,你身上這件呢大衣從哪買的,我怎么沒在縣城見過?”提著包的青年頭發梳得油亮,是淳樸縣城里少有的考究打扮,賀岱岳與褚歸剛進來他便眼前一亮,礙于賀岱岳不好惹的架勢,他猶豫了半晌,終于鼓起膽量過來搭話。
近距離看呢大衣的質感更密實,賀岱岳扭頭,青年弱氣后撤,求助地望向褚歸。大高個的朋友看著挺面善的,問個衣服而已,應該不算打擾吧。
“我對象在縣城供銷社給我買的!辟R岱岳的性格比外貌講理許多,“當時售貨員說只剩一件,你想買的話可以去供銷社問問!
“原來如此,我曉得了,謝謝同志!鼻嗄昝嫔仙燥@意外,喉口莫名發堵,他問衣服哪買的,提什么對象啊,誰沒個對象了?
賀岱岳態度友善,天性外向的青年平復心中的忐忑,打開了話匣子,自我介紹是某某廠的干事,他瞅著賀岱岳他們不像本地人,打聽兩人來漳懷是走親訪友還是和他一樣出公差。
得知賀岱岳是青山公社的,青年瞪大了眼睛,他以為賀岱岳是首都的啥干部呢,青山公社的穿呢大衣?
受到了沖擊的青年神情恍惚,青山公社,他咋聽著那么熟悉?
疑惑的視線左右游移,青年眼神逐漸清明,他恍然大悟地握緊了拳,上半身傾向褚歸,壓低了聲音:“你是褚歸褚醫生對不對?”
褚歸愕然,他全程沉默,對方怎么猜到他身份的?他是因巡診收獲了些名氣,但遠不到人盡皆知的程度,基于漳懷縣城的人口,見過他的仍在少數。
青年將褚歸的驚訝視作肯定,他激動地朝褚歸伸出手:“我是何工的徒弟,何工,去年你們在火車上遇到的,何團長的父親,你記得嗎?”
何工的徒弟?緣分真是奇妙,褚歸迎著青年的手握了握:“我記得,何工的腰好些了嗎?”
有了共同關聯的青年整個自來熟了,他嘆了口氣搖搖頭:“沒,我師傅那個人,工作起來不要命的。那次沈工強行押著他辦了住院,待了三天他就死活要出院,我上個月去看他,他腰疼得必須坐輪椅了!
褚歸對當時的情景記憶深刻,他留了地址給與何工同行的沈工,這半年未曾收到過來信,原想著是有所好轉,卻竟然惡化了。
到底是外人,褚歸無法干涉何工的命運,該下的醫囑他下了,京市遍地良醫,何工自己在工作與身體之間選擇了前者,褚歸只能唏噓。
除此以外,何工徒弟倒是帶來個好消息,他們廠子計劃在漳懷建立分廠,年后開始招人,若是褚歸身邊有符合招工條件的,他愿意幫忙介紹介紹。
何工徒弟的火車快到了,他從包里取了張紙,寫下了兩個聯系方式,一個是他的,一個是漳懷分廠負責人的,具體招工的細則以負責人給的為準,他怕自己說漏了反倒誤事。
褚歸謝過了對方的好意,漳懷縣城的工作他雖然用不上,但村里總有人稀罕。憑他們的本事,當不成正式工,做個學徒絕對沒問題,可鄉下仍是父傳子、子傳孫,年復一年地面朝黃土背朝天,是他們不想進城嗎?不是,是他們根本接觸不到招工信息。
薄薄一張紙上承載的不僅是聯系方式,還是某些人改變命運的機遇。
賀岱岳將紙折疊謹慎的放入呢大衣內袋,又坐了片刻,火車鳴著長笛進站,兩人俱是一震。
“走吧,上車了。”賀岱岳提著行李拉褚歸站直,“跟緊我。”
憑以往搭乘火車的經驗,他們不怎么費勁地擠到了臥鋪車廂,賀岱岳讓褚歸在下鋪坐著,一件件的往外掏東西,路上看的書、喝水用的杯子、家里做的吃食……
趁人少,賀岱岳上車廂頭灌了壺開水,順帶擰濕一條毛巾,待會兒L褚歸擦手用。
“你哥干活可真細致,他有對象了嗎?”賀岱岳進進出出忙碌的期間同車廂上了位乘客,普通人買不到臥鋪,中年男人一副領導模樣,言語很是親和。
“他有對象了!瘪覛w捧著杯子接話,喝了口熱水,他抬手將杯子遞給賀岱岳。
“有對象了啊!敝心昴腥怂剖沁z憾,“那小兄弟你呢,你有了嗎?”
“他也有了。”賀岱岳吞咽得匆忙,不禁嗆咳了幾聲。
“慢點!瘪覛w掏了手帕,賀岱岳接過仔細拭干呢大衣上濺到的水跡。
列車員挨個車廂催促送行的人員下車,賀岱岳揣了褚歸的手帕,眼神瞬間沉了,他跨步抱住褚歸:“我走了,路上小心。”
“嗯!瘪覛w感覺腰間的手緊了緊,然后緩緩松開。
中年男人看著他們依依惜別,搖頭晃腦地念叨:“兩兄弟感情真好!!
第164章
火車哐當哐當開了一天一夜,褚歸稍作洗漱,背著行李進行換乘。抵達終點之前,他穿上新衣,對鏡細細刮去胡茬,翻平衣領、拉直衣角,確認妥帖后隨著人群走向出站口。
這是一個相對溫暖的小城,但看著比漳懷更破舊貧瘠——若非如此,巡診隊也不會來到此處。
舉著褚歸名牌的青年是位熟人,喬德光帶的學生余洛,褚歸認出了對方,快步上前叫了他的名字。
巡診隊匯集了一堆堪稱國寶的醫學專家,衛生部生怕他們有個什么差池,專門選了三個年輕人同行照顧,余洛便是其中之一。
“褚歸!”余洛收起名牌,替褚歸分擔了部分行李,“終于到了,吃過晚飯了么?路上沒累著吧?褚老他們昨天下公社了,明天上午才能回,我先帶你去招待所安置!
長途火車哪有不累的,褚歸在火車上吃得馬虎,到了招待所,余洛借招待所的廚房幫他煮了碗面。
褚歸將行李簡單整理了一番,考慮到褚正清他們不會在一個地方長時間停留,除了必備的衣物,賀岱岳其余裝的全是即食即用的東西。
“我手藝一般,你別嫌棄!庇嗦宥酥鵁釡鏀R到靠墻的矮桌上,他加錢買了兩個雞蛋臥進面里,調味是簡單的油鹽以及醬油。
面條賣相普通,是平凡的家常味道。褚歸埋頭嗦面,余洛端了凳子坐旁邊閑聊,半年沒見,他攢了滿肚子的話,只盼著今日一吐為快。
余洛是在褚歸走后方得知他放著京市的大好前途不要,跟著一個退了伍的跑去了窮得叮當響的山旮旯,他鬧不明白褚歸到底圖什么,當時消息一出,他們那個圈子的人第一反應全是震驚,為啥?褚歸腦子壞了?
窮山惡水,所有人都認為褚歸去了怕是得吃夠苦頭,過不了多久便會后悔回來,誰想一去半年,瞧著不僅沒瘦,反而長了些肉,照樣白白凈凈的。
“咱們學校畢業自愿支援偏遠地區的也不是一個兩個,他們去得,我怎么去不得了?”褚歸咬到了余洛臥的雞蛋,火候恰到好處,蛋白細嫩,蛋黃還是帶糖心的。
上火車吃雞蛋,下火車又吃雞蛋,褚歸有些膩歪,早知該提前告訴余洛,讓他別臥雞蛋的。
余洛將他變緩的進食動作看在眼里:“他們哪能跟你一樣,你可是要繼承回春堂的!
褚歸為人雖然低調,但擋不住他天才啊,京市中醫界的年輕輩里他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他們從小到大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看看人回春堂的褚歸”。
是以其他同學在努力為前程拼搏時,褚歸早早的被默認成了回春堂的接班人。后來褚歸畢業之際工作關系直接轉入回春堂,令他們對此愈發信以為真。
論規模,回春堂當然沒法跟京市醫院或者衛生院比,一個用兩進四合院前院改的醫館,放地圖上堪堪芝麻大小,但它偏偏從末朝延續了上百年,于中醫界的地位舉足輕重。
褚正清不帶學生,教的徒弟也只在回春堂坐診,卻絲毫不妨礙業內人
士對他們的高度認可;卮禾媚晁氖胀,韓永康去年三十七,已經有人明里暗里想往他這塞孩子了。
關于繼承回春堂一事,褚歸否認過無數遍,但收效甚微,此刻聽余洛提及,他再次嚴肅地否認,回春堂是公有的,不存在繼承的說法。
“你說不是就不是吧。”余洛頓了頓,語氣顯然不以為意,見褚歸吃完了面,他伸手準備把碗筷拿去廚房洗了。
褚歸不好意思麻煩他,按著碗沒讓他拖動,問了廚房的方位,自己將碗洗了。
臨近深夜,招待所的宿客相繼睡去,經過轉角,張嘴大打哈欠的接待員提醒他們鍋爐房要熄火了,用熱水的話趕緊。
小地方住招待所的人少,鍋爐房到點下班,褚歸讓余洛別單顧著他,快些接了熱水洗漱歇息。
余洛白天在公社給專家們打下手,傍晚趕到小城火車站接人,眼底難掩疲色,因此聽了褚歸的話,他沒再客套。
兩人各自回屋睡下,火車上吵鬧,褚歸缺了覺,無暇思念賀岱岳,抱著他的衣服,頭一挨枕頭迅速睡了過去。
次日余洛敲響了褚歸的房門,他應聲而進,屋內褚歸穿戴整齊,他身后的床上疊成長條的被子貼著墻,枕頭邊搭著件白色的衣服,皺巴巴的,似是件男人的汗衫,瞅著不像是褚歸的風格。
余洛想到自己亂糟糟的房間,按褚歸的標準至少得花十分鐘:“你啥時候起的?”
“剛起!瘪覛w嗓音清澈,不含絲毫初醒的悶啞。
余洛心下了然:“走,我帶你出去吃早飯,吃了在周圍轉轉!
小城的飲食風格與漳懷略有不同,味道倒是不錯,褚歸接受良好。余洛一路來適應了個七七八八,他鬧過水土不服,是褚正清給他治的。
吃過早飯,褚歸上郵電局往漳懷和京市分別拍了封電報。巡診隊的人都知道褚歸要來,他們為此協商過是否對行程計劃酌情調整,被褚正清拒絕了。
今天是巡診隊在小城待的最后一天,他們將在下一個落腳點停留一周,同時把年過了。
巡診隊上午離開公社,下午是休整的時間,專家們平均年齡四十八,上面不敢把任務設太重,萬一給累出個好歹,他們沒法交代。
安書蘭腳倒騰得飛快,褚正清一疊聲喊她慢點:“讓你昨天跟余洛回招待所等你不愿意,現在急了。慢些,小心摔著!
他讓安書蘭慢,自己卻邁了大步,巡診隊的人紛紛失笑,可憐隊里的兩個年輕人,背著最重的箱子,提心吊膽地追趕,氣喘吁吁還被老專家嫌棄身板太弱。
及至寬敞的大路,他們坐上了公社送行的牛車,汗水濕透后背的年輕人終于舒了口氣。
褚歸同樣盼著能早點見到人,發完電報他無心閑逛,拜托余洛帶路往前迎。走慣了困山村的山路,褚歸的體力與速度均得到了極大的提升,他不自覺將余洛甩在了身后,逼得對方無奈小跑著跟上。
荒涼的大路人煙稀少,偶然遇見的皆是靠雙腿徒步而行,因此當視野中
遠遠出現一架牛車時,褚歸瞬間停下問余洛那是不是巡診隊。
余洛瞇著眼仔細觀察,牛車狹窄,上面的人全側身坐著,余洛并未看清,但這個時候搭牛車進城的,大概率是巡診隊沒跑了,手指一數,余洛沖褚歸點點頭:“應該是他們。哎——”
說著余洛朝著牛車大喊了一聲,對面收到立馬招手響應。
褚歸跑了起來,趕牛車的揮著鞭子吆喝拉車的黃牛,距離不斷地縮短、再縮短,模糊的面容逐漸清晰。
“爺爺、奶奶!瘪覛w接穩跳下牛車的兩位老人,“我來了!
盡管褚正清和安書蘭身體康健,歲月仍留下了痕跡,臉上的皺紋、發間的白絲,在此刻短暫地壓過了褚歸心中重逢的喜悅。
安書蘭抓著褚歸的胳膊把他上上下下來回打量了遍,仿佛要用眼睛衡量褚歸少了幾兩肉,然而賀岱岳實在將人養得太精細,渾身上下沒一處不妥帖。
長期的掛念化為了安心,安書蘭眼眶濕潤,她的乖孫孫沒有在信里報喜不報憂,是真的過得很好。
褚正清的情緒波動雖然不如安書蘭明顯,但神色中也能看出他的欣慰。
巡診隊的專家大多都與褚歸有著“你小時候我抱過”的交情,待安書蘭松了手,褚歸挨個叫人。
黃牛歪著脖子啃路邊的野草,趕車的老鄉糾結了,不知現在的情況要怎么辦,他是繼續送,還是掉頭回?
巡診隊面面相覷,城里且遠著,剩下的距離估計得走半個小時。
“勞煩你接著送!瘪覛w扶著安書蘭坐回牛車,輕輕捏捏她的手,“我挨著您走!
巡診隊的年輕人爭著給褚歸讓座,褚歸表示不用:“我走路快!
“坐你倆的,他走路厲害著呢,不騙你們!庇嗦逄骜覛w作證,趕鴨子一般驅著兩人坐好,讓來讓去的,沒完沒了了。
牛車重新啟動,褚歸貼著車轅,揚起的灰撲了滿褲腿,安書蘭見了忙讓他走前面去。
老鄉將車趕到了招待所門口,大伙善解人意地放褚歸祖孫三人進屋團聚。他們住的房間一個連著一個,褚歸到的晚,開了門他才從安書蘭口中得知他昨晚睡的房間原本是余洛的。
“小余挺照顧我們的。”安書蘭和褚正清是巡診隊里年紀最大的,余洛負責他們日常所需,洗衣做飯端茶遞水,簡直跟親孫子似的,“你來能待多久,村里的事跟你三師兄安排妥了吧?”
“是嗎,那我回頭得好好謝謝他。”褚歸又是感激又是慚愧,“安排妥了,我能待到初五!
“能待到初五?”安書蘭有些喜出望外,她原以為褚歸過了初一就得返程。
初五是褚歸的極限了,孫榮老婆孩子在澤安,他總不能遲遲拖著不讓人回去。
褚正清問了些關于孫榮的話題,褚歸刪刪減減地答了,為了維護他們夫妻的顏面,藥材的事他只說是孫榮順道帶的。
褚歸不知孫榮給褚正清寫了認錯信,個中緣由交代得一清二楚,對于褚歸的隱瞞,褚正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權當沒發生過。
講到孫榮挖草藥挖了條**公,安書蘭笑他長不大,當爸的人了依舊跟以前一個德行。!
第165章
在房間待到余洛通知他們吃午飯,褚歸拿著給巡診隊帶的見面禮出門,每人一副野兔毛縫的圍脖,保暖效果絕佳。
正是小城最冷的時候,褚歸的見面禮送得恰到好處,眾人接了愛不釋手,當即系到脖子上,舒服得不想取下來。
余洛那份同樣是兔毛圍脖,為了感謝他一路對安書蘭他們的照顧,褚歸準備另外尋摸些東西送他。
安書蘭與褚正清是整套的兔毛帽子、兔毛圍脖、兔毛耳罩、兔毛手套,以及兔毛護膝,褚歸用光了賀岱岳攢的野兔毛,占了行李面積的三分之一。
另外三分之二分別是褚歸的衣服與一些滋養的藥材,比如前幾l天制的鹿血粉,上了歲數的人日常進補有助于延年益壽。
吃飯的地點在小城的國營飯店,余洛點的菜,他算是巡診隊的后勤負責人。第一批巡診隊屬于先鋒軍,上至領導下至鄉親,數不清的眼睛看著,衛生部批足了經費,臨走前千叮萬囑余洛他們務必處處盡心。
中午是褚歸的接風宴,余洛添了兩道葷菜,專家們作風淳樸,即使花的是公家的錢,他們仍然沒有鋪張浪費,平時家里怎么吃的外面就怎么吃,甚至差些也行,克服一切困難為群眾服務嘛。
“褚歸要吃什么自己夾,別拘束!贝┲植家律训乃麄兛床怀龆↑c專家的影子,走在路上更是與普通人無異,只有在面對專業領域時,他們才會展現出令人折服的學識和素養。
專家們把褚歸視作自己的晚輩,席間各種夾菜關懷看得余洛心里酸溜溜的,卻生不出嫉妒的心思。身為喬德光的學生,他十分清楚褚歸的醫術高到了何種程度,若是他有褚歸五分水平,哪用得著為加入巡診隊擠破腦袋。
下午的休整時間專家們不曾休息,他們自發聚集一堂,爭分奪秒地討論起了本輪巡診中的特殊病例。
余洛等三位年輕人抱著本子奮筆疾書,他們任勞任怨的處理雜事,為的就是此刻,近距離跟著老師見習的機會常有,但近距離跟著一群大拿學習的機會可難得。
專家們討論時不僅會問余洛他們聽沒聽懂,還會由淺入深的詳盡解釋,巡診不到月余,他們已收獲良多。
褚歸被招呼著參與了討論,與余洛三人不同,他的角色是切切實實的參與者。
看著褚歸條理分明地闡述著自己的看法,余洛眼里的羨慕與敬佩幾l乎凝為實質,坐他左右兩側的年輕醫生目瞪口呆,他們聽說過褚歸天才,但不知道他這么天才,人和人之間的區別至于如此巨大嗎?
報名申請做巡診專家組助手的競爭者上百,他們能夠脫穎而出怎么著也稱得上一句優秀,面對褚歸,他們轉瞬跌落云端。年輕醫生欲哭無淚,老天爺太偏心了。
討論因為褚歸的注入逐漸變得熱烈,余洛記錄的鋼筆尖仿佛磨出了火星子,趁褚歸停下喝水的間隙,他使勁甩了甩寫得發酸的手臂。
時間不知不覺來到了傍晚,余洛終于合上了本子,他連忙叫專家們歇一歇,不歇不行,他餓得
前胸貼后背了。
“褚歸這次深入鄉村成長不少啊!睂γ娴呐詫<液〞车暮攘吮瓱岵,她是京市醫院的婦科專家,褚歸在醫院實習時曾請教過她幾l次。
“鄉村的醫療資源匱乏,是挺鍛煉人的。”褚歸謙虛地笑笑,十年的成長變化肉眼可見,他方才討論得太投入,不小心忘了收斂。
褚正清咳嗽兩聲為褚歸分散注意力,褚歸心領神會,找了個上廁所的借口離開。
明日即將前往下一站,飯后褚歸陪二老在附近走了走,安書蘭挽著他的胳膊,渾然有孫萬事足,她好奇褚歸待的漳懷是個什么模樣,比眼前的小城如何。
講漳懷,褚歸必提及漳懷的山、漳懷的人,安書蘭從他飛揚的語氣重聽出了愜意,那一定是個很好的地方。
入夜,余洛三人照常替專家組打熱水,褚歸拎著他要取的暖水壺打開房門:“我去吧,之前多謝你幫忙照顧我爺爺他們了!
“不客氣!庇嗦鍝蠐项^,親孫盡孝,他個外人該靠邊站,“有什么事再叫我!
褚歸兌了盆燙手的熱水給安書蘭和褚正清泡腳,到底上了年紀,脫了鞋挽起褲腿,二老的腳背均有輕微的浮腫。
熱水的溫度拿捏正正好,安書蘭抓著膝蓋,泡得極為舒坦。
褚歸帶了艾灸條,倒了洗腳水,他又細細為他們艾蒸按摩,長久的疲憊得到紓解,安書蘭犯了困勁,垂著腦袋一點一點的。
擱穩艾灸條,褚歸扶著安書蘭躺下,褚正清精神尚可,替老伴掖了掖被子,他放下褲腿,朝褚歸低聲道:“去你那屋說!
褚歸大概猜得到褚正清想跟他說什么,重生的事除了他與賀岱岳,褚正清是唯一的知情者。
褚正清坐了褚歸的床尾:“你伸手我給你把把脈。”
把脈?褚歸怔楞了一下,隨即而來的是心虛,褚正清莫不是看出了什么,否則平白無故的,把他的脈干啥?
“我沒哪不舒服!瘪覛w試圖讓褚正清消了念頭,“您瞧我現在體格多棒。”
“手給我!瘪艺灏櫫嗣迹覛w唰地遞上了手腕。
袖口上推,褚正清屏息探查褚歸的脈象,須臾他不解地抬頭:“你慌什么?”
褚歸感覺到了他心臟在急速跳動,但他控制不住,面對褚正清的詢問,他支支吾吾地編了個理由:“你突然要把脈,我當然慌了。爺爺,我真病了嗎?”
“病沒病你自己不了解?”褚正清松了褚歸的手腕,“脈像亂糟糟的,活了兩輩子的人了,遇事穩重點。”
突突跳的心頓時窩回了胸腔里,褚歸生怕褚正清把著脈來一句你跟誰胡混了,幸虧是虛驚一場。
褚歸幼時同褚正清他們從澤安回京市,不適應北方的環境,褚正清至今記得他當時病了大半個月,反反復復的,胖嘟嘟的娃娃瘦得只剩臉頰有肉。
南方山林潮濕多瘴氣,褚歸一個北方長大的人過去,基于他幼時的經歷,褚正清不把脈放不下心。
雖然褚歸
的脈象亂了些,但整體沒啥毛病,人果然得歷練,在京市褚歸偷吃兩根冰棍便鬧得發高燒,如今少說得吃四根。
爺孫倆不同層面的一致安了心,然后聊了些不方便當著安書蘭面講的內容,褚正清對褚歸的想法表示支持:“我和你喬爺爺他們是不用擔心的,其他人將來若遇了事,有你在也能幫忙照應!
“是,村里人心地都很善良!瘪覛w上輩子的罪基本全是到困山村以前受的,雖然有賀岱岳相護的因素,但沒有村里人的裝聾作啞,他日子過不了那么平靜。
“你盡管去做吧!瘪艺迮呐鸟覛w寬闊的肩膀,“京市爺爺給你托著!
褚正一把年紀了,不待在京市安享晚年,跟著巡診隊四處奔波,不單單是為了所謂的醫德大義。他得鉚足了勁蹦跶,讓自己這把老骨頭多幾l兩分量,分量重了,說的話才有人聽。
“謝謝爺爺!瘪覛w垂眸,褚正清發間的銀白刺得他眼眶發酸。
褚正清抬手撫了撫褚歸的腦門:“我是你爺爺,跟爺爺說啥謝不謝的。夜深了,早些睡,明兒得趕路呢!
前往下個地點坐的是客運汽車,縣里單獨派了一輛,免得巡診隊跟人擠。
褚歸選了靠后的位置,將窗戶拉開條縫,安書蘭瞧見了叫他別對著腦袋吹,當心頭疼。
路途顛簸,褚歸靠著車窗,腦袋磕得噠噠噠的響,他以前盼著汽車什么時候能通往公社,坐了幾l回被晃得頭暈反胃,覺得不如騎自行車了。
可惜自行車費勁且慢,汽車難受是難受,該坐的時候仍然得坐。
巡診隊的專車空間寬敞,空氣通透,褚歸頭暈惡心的癥狀一個沒犯,神清氣爽地下了車。
衛生院的主任與縣里的領導張羅著要為他們接風洗塵,余洛代表巡診隊婉拒了,按專家們的意思,他們是深入農村給基層群眾治病的,不是來旅游的,時間不能浪費在無關的流程上。
接風洗塵不必了,叫人帶路去公社吧。
噼里啪啦地講了陣場面話,主任連連賠笑稱是,喚了個五官同他有些許相似的醫生,介紹給他們。
主任意欲何為大伙心知肚明,無人在乎對方是為了蹭巡診隊的名頭豐富自身履歷,抑或真心實意想跟著專家們學東西,愛跟就跟,犯了錯專家們訓起人來可不會管你什么來頭。
一行人背著行李到了公社,簡單吃過午飯,褚正清分配了任務,擁有帶領小隊十天巡完六個生產隊的經驗的褚歸獨自一組,他腳程快,和專家們一起反而影響效率。
“人褚歸特意大老遠來陪你們!眿D科專家于心不忍,“要不他留下和你們坐診,我們幾l個下隊!
她的提議遭到了爺孫倆的婉拒,忙起來誰顧得上陪不陪的。
“照我的安排來。”褚正清拍板道,“做準備吧,鄉親們等了很久了!
褚歸屬于全才,各種病癥都能看,他下隊最合適。
“缺藥了隨時遞信兒,我找人給你送。”余洛沖褚歸交代,不愧是專家組的后勤負責人,聽聽底氣多足。
檢查完藥箱里的診具,褚歸補充了一些巡診隊發的西藥。他在青山公社巡診的時候可沒這么好的資源,開個藥摳摳搜搜的,生怕短了后面的患者。!
第166章
劃入巡診范圍的城鎮是上面精挑細選的,太好了不行,領導指示了要下到農村基層,太差了也不行,例如某些過于偏僻的村舍,自己人出行都困難,醫療隊的專家們怎么進去。
因此群山遍布的漳懷在第一時間被排除在外,中選的鄉鎮大多具備同一個特點——窮,但路還算平坦。
帶路的青年垂頭喪氣的,他自顧自走得大步流星,褚歸輕松地跟在其身后,他本不是很喜歡和陌生人打交道的性格,對方既然表現得如此抗拒,他當然懶得主動搭話。
“長福,你不是接巡診隊的專家去了嗎,專家呢?”水塘邊洗衣服的婦女支著上半身大喊,與她一塊洗衣服的幾人相繼附和。
叫長福的青年猛地停住,猶如當頭劈了道驚雷,糟了,他把專家丟了!
得知巡診隊要來他們生產隊,隊長高興得跟古時候的落魄書生考上了秀才似的,全生產隊上上下下議論了半拉月。
出發到公社接人時長福是激動的,通知的中午,他十點便在公社門口翹首以盼,午飯都沒去吃,聽見自己生產隊的名字,他滕一下跳了起來。
在長福的認知里,專家們應該是他爸那個年紀的,越老越厲害。
“你好,我是褚歸!瘪覛w走到木楞的青年身前,態度十分禮貌。
不對,完全不對!公社咋給他們村分了個年輕人?長福失語了片刻,盯著褚歸滿臉遲疑:“你是專家?領導——”
長福想和領導說錯了、他們弄錯了,話沒來得及出口,公社干部不耐煩地打斷:“你愣著干什么,趕緊帶路呀!
褚歸并非專家,他猶豫該如何介紹自己的身份,長福卻憋悶地扭頭走了,他要回生產隊跟隊長告狀,公社故意針對,不給派專家,拿個年輕人敷衍他們。
長;艔埖剞D身,雖然不滿公社的安排,但褚歸畢竟是巡診隊的,若是把人弄丟了,他指定完蛋了。
褚歸及時后退一步,避免被長福撞上:“放心,我沒丟!
思及褚歸丟了的后果,長福嚇得臉色慘白。此刻褚歸的聲音猶如仙樂入耳,悔喜交加下,他險些失態落淚。
長福的情緒全寫在臉上,褚歸一眼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因年紀受到輕視對他而言是家常便飯,壓根不值得計較。
“我不是專家!背蛑L福耷拉嘴角,褚歸莫名失笑,“不過我醫術挺好的,現在換人是來不及了,不如讓我試試?”
褚歸的寬容令長福自慚形穢,他羞愧的低頭道歉:“對不起褚醫生,我剛剛不該那樣對你。”
洗衣服的婦女又拉長著嗓子喊了兩聲,真急死個人了,專家來沒來倒是吱個聲啊。
“接到了接到了!”長福朝對方連連答應,“他就是專家!”
褚歸掙脫被長福抓著的胳膊:“我不是。”
“你是!我說你是就是!”長福低呵,“算我求求你了,隊長叫我去接專家的,你如果不是我要挨罵的。”
褚歸不置
可否,默認了長福強安的專家名頭,誰規定年輕人做不得專家了?
長福領著褚歸見了生產隊的隊長,說話的過程中頻頻結巴,擺明了做賊心虛。隊長狐疑地看了他好多眼,礙于褚歸在場,忍住了沒發作。
“隊長,我帶專家去廖大爺家了。”怕待久了露餡,長福拉著褚歸溜得飛快。
褚歸說得在理,現在換人已經晚了,只能讓他試試。
路上長福緊張得渾身冒汗,反復向褚歸確認他是真的行,而不是胡謅亂傍。
行不行得手底下見真章,褚歸不再與長福廢話,轉而問起他們生產隊病患的情況。
提到正經事,長福忐忑的心悄然平復,他其實是個蠻靠譜的人,否則隊長不會把接專家的重要任務交給他。
生產隊誰患了什么病,患多久了,看沒看過醫生,長福皆能說個大概,聽完褚歸心里有了初步的判斷。
廖大爺病得不是隊里最重也不是最久的,長福之所以先帶褚歸上他家,是因為他是生產隊的前隊長,而且住得近。
“院子里有狗,拴著的,你別怕!迸R至廖大爺家的院子,長福放慢腳步提醒褚歸。
察覺到生人的氣息,褚歸前腳剛跨過院門,兇惡的狗吠聲便響了起來,聽著怪嚇人的。
“叫啥叫,閉嘴!”長福訓了拴在屋檐下的大黃狗,四腳站立的大黃狗齊膝高,咧著尖利的犬齒,使人不敢貿然上前。
“誰。俊碧梦堇锏娜寺劼曌吡顺鰜,“大黃聽話!”
今天臘月二十八,馬上過年,隊里閑著的人跟著長福湊熱鬧,見廖大爺家的惡狗趴下了,他們一改方才的瑟縮,往前走了兩步:“廖老二快把你家狗牽開,人長福領著專家給你爸看病來了!
專家?廖老二瞟了瞟長福邊上的褚歸,長相穿著確實是城里人的模樣,但專家?有這么年輕的專家?他不信。
“去去去,你們一天凈耍我,小心我放狗咬人了啊。”廖老二牽著狗繩作勢要松開,唬得人忙往后退。
“哎!”長福抬胳膊護著褚歸,“廖二叔,他真的是巡診隊的專家!”
經過眾人七嘴八舌地解釋,廖老二終信了,他將黃狗栓到豬圈,請褚歸進屋。
廖大爺患的是膽結石,去縣醫院看過了,吃藥收效甚微,廖大爺不愿意開刀,開膛破肚了他有命活嗎?
受病痛折磨的廖大爺一臉萎靡,褚歸把了脈,讓廖大爺張嘴吐舌:“昨天晚上喝酒了?”
話是問句,但褚歸的神色分明在說廖大爺昨晚上喝了酒,廖大爺啞口無言的反應坐實了褚歸的診斷。
“爸,跟你強調多少遍了,你的病不能喝酒不能喝酒,你怎么不聽勸呢?”廖老二氣得跳腳,“酒藏哪了?”
自從廖大爺生病,家里的酒便被廖老二搬到了他們兩口子睡覺的屋嚴密監管起來,卻不想仍讓廖大爺鉆了空子,果真應了那句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我只喝了一口!绷未鬆旉裰弊樱豢辖怀霾鼐疲鞍
喲——”
劇烈的疼痛猝然擊碎了廖大爺的脊梁骨,他弓著身子宛如煮熟的大蝦,褚歸迅速扣住他的胳膊同廖老二把人放平。
褚歸開藥箱取針灸包,廖老二照他吩咐解了廖大爺的衣扣。
銀針刺入皮膚,褚歸提插針尾行瀉法,先深后淺,緩力輕插用力上提,長福抿著牙齒嘶嘶吸氣,瞧得頭皮發麻。
約莫過了十分鐘,劇痛消解的廖大爺舒暢地呼了一聲,緊繃的軀干松展,廖老二如釋重負。之前廖大爺犯痛,廖老二的眼睜睜看著他受罪卻無計可施,別提多煎熬了。
“謝謝褚醫生,謝謝您!”廖老二感激涕零,恨不得把剛剛要放狗咬人的自己扇兩耳光。
廖大爺緩過了勁,廖老二扶著他坐起身,褚歸擦干凈銀針叫廖老二去翻翻衣柜底下貼墻的角落。
翻衣柜底下做什么?廖老二一頭霧水,但還是轉身朝衣柜走去,彎腰朝柜底下掏,果然碰到個什么東西,掏出來一看,原是廖大爺藏的酒瓶子。
經歷了劇痛的廖大爺全程沒吭聲沒阻攔,他每次都是這樣,酒癮上來了不管不顧,痛的時候后悔莫及。
瓶里的酒剩了淺淺一層底,廖老二簡直要心灰意冷了,他扔了酒瓶,去自己屋把酒壇子抱來:“爸,你喝吧,愛咋喝咋喝,我不管了!
壞了,湊熱鬧的人連勸使不得,一方安慰廖老二,那畢竟是你爸一方嘮叨廖大爺,兒子是為了你好,以后千萬別喝酒了。
“我真的沒喝多少!绷未鬆敯倏谀q,挨痛的是他,他也不想死,酒癮上來了實在忍不住他才會偷偷摸摸抿一口,不曾泄露一絲酒氣,哪曉得褚歸那么神,一把脈就把中了,并且發現了他藏酒的位置。
長福曲著腿低頭左看右看,以褚歸的視角,衣柜底完全屬于盲區,奇了怪了,他是怎么做到的?
在長福的追問下,褚歸道明了緣由,在廖老二問酒藏哪時廖大爺下意識瞥向了衣柜底,痛過后廖大爺又往那看了眼,褚歸敏銳地捕捉到了廖大爺糾結的小情緒。
衣柜底下能有啥讓廖大爺左右為難的,肯定是酒唄。
眾人恍然大悟,不愧是專家,腦子多靈性吶。褚歸置若罔聞,專心寫好了藥方,叫廖老二上公社抓藥。
“做手術其實沒你們想象的可怕!彪m然身為中醫世家的傳承人,但褚歸也替西醫正名,站在客觀的角度,某些病癥做手術比中醫的傳統療法更適用。
邁出廖大爺家的堂屋,黃狗故態復萌,沖著褚歸不停狂吠,廖老二一巴掌拍在狗頭上,教訓它長點眼力勁,往后見了褚歸要搖頭甩尾,不準亂叫。
黃狗嗚咽一聲,夾著尾巴躲了。復診是縣衛生院的事,褚歸九成九不會來第二次,他們之間估計沒往后了。
從廖大爺他們院子出來,專家褚歸接下去的看診變得極其順利,患者及家屬無有不配合,端了當地待客最高禮儀開水煮雞蛋請他吃。
褚歸婉拒了他們的熱情款待,把脈詢病開藥方一氣呵成,長福幫他打下手的動作越來越熟練。
別人夸褚歸厲害,長福與有榮焉地一仰頭:“可不是,巡診隊的專家呢!你沒見過巡診隊的其他人吧,我見了,其他全是四五十歲、五六十歲,數我們褚醫生最年輕!
最年輕的專家意味著什么,意味公社看重他們生產隊,把最好的醫學專家分了過來。
也不知道中午是誰嫌棄褚歸年輕,氣得像個包谷豬。!
第167章
褚歸一人負責二個生產隊,他看病既快且準,效率高得驚人,余洛以為他在第二個生產隊時,他已經喝上第二個生產隊的糖開水了。
撲了個空的余洛又往第二個生產隊趕,扛著沉重裝備的攝像師敢怒不敢言,早知今天的采訪過程這么折騰,他一準跟人換班。
攝像師喘粗氣的聲音聽著累得不行,余洛好心提出幫他分擔裝備,他沒答應,一套攝像裝備價值不菲,要是余洛失手摔了,他可承擔不起后果。
采訪的記者與攝像師是縣里派來的,畢竟是全國首例的專家巡回醫療隊下鄉,報社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余洛同意了他們的行為,前提是不妨礙看診。巡診隊的專家們愿意上鏡的全上過鏡了,今日縣里來人,余洛不好意思再打擾他們,靈機一動,想到了褚歸身上。
在巡回醫療隊籌備前,自發組織鄉社醫生巡診了六個生產隊的褚歸,年輕、醫術優秀,話題度拉滿。
具備職業嗅覺的記者當即同意了余洛的提議,催著他趕緊帶他們去找人。
正面的報道對褚歸有利而無一害,余洛請示過褚正清,問公社要了個認識路的干事,興致勃勃地前往褚歸所在的生產隊。
所幸褚歸的去向容易打聽,在第二個生產隊的一戶農家小院見到坐在屋檐下的褚歸時,攝像師雙腿一軟,扶著墻累得差點翻白眼。
“可算找到你了!庇嗦逖柿搜拾l干的喉嚨,替雙方互相介紹,說明來意,“頂多耽誤你十分鐘,怎么樣,能行嗎?”
“對,褚醫生,我們不會耽誤你太久的!瘪覛w的面色不像歡迎他們的樣子,記者連忙保證。
經過考慮,褚歸接受了采訪與出鏡:“拍我沒問題,但不能涉及患者的隱私!
對于入鏡,患者本人倒是十分樂意,她喜滋滋地換掉了身上滿是補丁的衣服,梳順頭發,請攝影師把她拍立整一點。
臥房里光線昏暗,灰撲撲的基層婦女與光鮮的年輕醫生構成了絕妙的鏡頭畫面,攝像師按下快門,心想他這趟來得太值了。
遺憾的是,他們此刻面對的婦女,患的是絕癥,超出褚歸能力范圍的絕癥。
“褚醫生,我的病能治好嗎?”婦女眼神充滿了期盼,“你剛施了針,我渾身松泛多了!
“你按時吃藥,會有所好轉的。”婦女似是對自己的病情一無所知,褚歸撒了個善意的謊言。
出了屋,褚歸示意他們往外走,僅病人家屬留下。
“抱歉,你們母親的病據我診斷治愈的概率很小。”褚歸從不避諱他并非無所不能,“我可以開藥給她減輕一部分痛苦,但你們得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你不是巡診隊的專家嗎,也治不好?”男人瞪大了眼睛,懷疑自己聽岔了。
“我治不了,巡診隊在公社坐診,你們不妨帶她去請資深的老專家看看!瘪覛w直話直說,“不過注意別露餡,以免破壞她的求生欲。”
除
了藥物,心態亦是決定一個絕癥患者剩余壽命長短的關鍵,看得開生死的,無所謂知情與否但若是看不開,告知真相必然會加速她的死亡。
如何選擇是對方的權利,褚歸言盡于此。
趁他們考慮,褚歸推門接受記者的采訪,攝像師擺弄著他的大相機,指揮褚歸朝明亮的方向側坐。
掛著長串紅辣椒的墻充當背景,鏡頭框住褚歸的上半身,五官等比放大,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尤其是那雙眼睛,清透有神,令人情不自禁地陷進去。
看著相機里的半身像,攝像師嘖嘖稱嘆,褚歸真是他拍過人里長得最標致的了。
記者原定采訪對象是巡診隊的專家,臨時換成了褚歸,他沒有因計劃被打亂而煩躁,來的路上抓緊時間根據余洛對褚歸的描述調整了內容。
他是報社的資深記者,懂分寸知進退,節奏張弛有度,褚歸順著他的引導講了自己的生平,對巡診的看法,以及關于農村醫療現狀的見解。
記者對他離開京市主動入駐鄉村的經歷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但褚歸不想聊太深,他便十分有眼力見地展開了下一個話題。
采訪過程精準地控制在了十分鐘,謝過褚歸接受他的采訪,記者留了個困山村的地址,表示本期采訪登報后會給他寄一份樣刊。
“褚醫生,麻煩你幫我媽開藥吧,她大概還能活多久?”男人認命了,褚歸不是唯一說他母親的病治不好的人,是他自己心存僥幸,把希望寄托于巡診隊的專家。
情況好的話,她能堅持到你的孩子出生。?“褚歸朝男人安慰地笑笑。
啥孩子出生?記者看向穿著厚棉襖的女人,小腹處不見任何起伏。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夫妻倆的反應,比記者他們更夸張。
“我媳婦懷上了?”伴隨著男人激動的聲音,女人迷茫地眨了眨眼,她懷了?
褚歸一時無言以對,示意女人若不介意的話讓他把把脈,女人立馬遞上了手腕。
“孩子快二個月了!瘪覛w在眾人奇異的目光中公布了結果,“母體有些虛,多吃點好的補補,別的都挺好!
被喜訊砸蒙了的夫妻愣愣地答謝大家的道賀,患病的婦人不知何時出了臥房,一步步挪到堂屋門檻處,扶著門柱滿臉驚喜:“我要當婆婆了?”
她病重臥床月余,之前走路全靠人攙著,此刻竟自行完成了起身下床至大門的一系列行動,人的意志果然復雜。
或許這個孩子能促使她創造奇跡也說不一定。
攝像師想多拍幾張褚歸看診的照片,離開了婦人家,他們跟著褚歸去往下一戶,記者腦子里打著草稿,時不時記兩筆,田埂狹窄,余洛分神關注著他,防止他腳下打趄摔進田里。
走了二五分鐘,身后傳來男人急促的喊聲,幾人停步轉身,等著他跑著追上來。
“褚醫生,今天真是多虧了你了!蹦腥税烟嶂碾u蛋使勁塞褚歸懷里,請他務必收下。
收下自然是不可能的,褚歸托穩易碎的雞蛋轉
交給余洛,無需數,他便感受到了熟悉的重量,正正六個。
“哎呀,褚醫生還有那么多病人要看,你不是給褚醫生增加負擔嗎,拿回去拿回去!庇嗦鍍叭皇俏缓细竦闹郑苍\以來頻繁幫褚正清他們處理類似的事,他總結出了一套專門的應付說辭,合情合理,男人若繼續堅持,反倒是他的不對了。
記者內心對褚歸愈發欣賞,他閱人無數,看得出來褚歸是真心拒絕,而非假做表面功夫。
余洛所謂的那么多病人其實是借口,今兒年二十,巡完最后幾戶,他們便要上縣城過年了。
褚歸動作快,結束任務時剛過十一點。生產隊長一早邀請了褚歸中午到家里吃飯,見識了褚歸拒絕別人的果斷,他特意派了小孩出馬,個高的抱胳膊,個矮的抱腿,生拉硬拽將人弄到了飯桌上。
余洛他們跟著蹭了頓飯,走時悄悄留了錢和飯票。
公社那邊巡診隊已完成了收尾工作,褚歸一歸隊即刻出發,攝像師提議給他們拍張大合照,褚正清他們坐著,余洛他們以褚歸為中心并排站在褚正清后面,快門一閃,將來會被全國人民看見的照片就此誕生。
年夜飯是大伙兒一起做的,他們推了縣里的宴請,自己在招待所的廚房和面包餃子。
專家們平日里脫了醫生外套,也是干家務的好手,摘菜剁肉做得有模有樣。安書蘭調了餃子餡,習慣性地叫褚歸幫她聞聞咸淡。
褚歸實在沒做飯方面的天賦,鼻子卻極靈敏,餃子餡咸了淡了一聞一個準。
南方不怎么流行吃餃子,招待所的接待員找了許久方才找到根長短粗細適中的棍子,余洛掂了掂,勉強趁手,湊合著使吧。
“褚歸,看我給你表演!庇嗦逡豢跉鈮浩搅耸畟面劑子,壘在一起,左手壓面右手搟棍,眼花繚亂間,一摞中間邊緣薄的餃子皮便成了,“圓嗎?”
“圓。”褚歸點頭肯定,拿了張餃子皮填陷,手指交錯著捏緊,飽滿的柳葉餃透著股與褚歸相仿的精巧。
“褚歸的餃子包的真好看!眿D科專家笑著招呼大伙看褚歸包的餃子,案板上別人的餃子全是虎口掐的傳統包法,胖乎乎的,褚歸細長的柳葉餃如同笨雞堆里混入了只花孔雀,格外醒目,“多包幾個,待會兒我們嘗嘗你的柳葉餃是個啥味兒!
褚歸讓他們鬧得臉紅,一樣的餃子皮包一樣的餃子餡,味道哪有什么區別。
傍晚熱騰騰的餃子出鍋,白胖的餃子盛了一盤接一盤,配上陳醋蘸碟,香得掉舌頭,可惜少了腌制的臘八蒜。
褚歸的柳葉餃供不上所有人敞開了吃,他們一人夾了兩個,吃進嘴里嚼爛了,啥柳葉不柳葉,全是虛的。
吃完餃子再喝碗煮餃子的湯溜溜縫,原湯化原食,余洛撐得肚皮發脹,今年是他頭一回在外面過年,熱鬧是熱鬧,胃飽了,心里終歸有一處空落落的。
收拾了鍋碗瓢盆,一行人轉移到招待所的大堂,收音機里主持人播報著新年祝福語,婦科主任來了興致,起身唱了段京劇。
褚歸認真聽了,熱烈鼓掌叫好,婦科主任似模似樣地謝幕:“我唱完了,輪到你們年輕人了!
“我不會!”被指到的余洛尷尬擺手,扭頭向褚歸求助,他天生長了張多才多藝的臉。!
第168章
褚歸短暫地回顧了一下他的前半生,然后給了余洛一個愛莫能助的表情。
年輕人集體掉鏈子,老一輩的挑大梁,唱劇說相聲講故事,幾個人整了場精彩的聯歡會,熱鬧到深夜方打著哈欠稱老了不中用了,由余洛他們照料著進屋歇息。
褚歸不怎么困,躺在床上想賀岱岳,想他在做什么,除夕夜,他此刻應該正守歲,生著火盆,碳里埋三兩個紅薯,邊緣烤一圈花生。
怕冷的天麻臥在潘中菊腿上,瞇著眼睛,火烤得它蓬松的毛暖融融的。
“媽,你去睡吧,我守著就行!辟R岱岳撥動火堆,卡住天麻的前腿窩將它抱起來,尾巴險險與火苗擦身而過。
高溫燎卷了天麻尾巴尖上的長毛,聞到焦糊味,賀岱岳賠罪地撓了撓它的下巴以作安撫。
潘中菊久未熬夜,這會兒確實困了,在賀岱岳的持續勸說下,她沒再硬抗:“那我去睡了,你注意著火,別忘了十一點放火炮!
“嗯。”賀岱岳讓她放心,肯定忘不了的。
少了潘中菊,堂屋瞬間只剩下木柴燃燒的嗶啵聲,火光閃爍著賀岱岳失神的面容,今天是褚歸走的第六天,而離他回來,還有六天。
鞭炮炸響,天麻蹭地跳下賀岱岳的膝蓋,壓著耳朵驚慌失措地跑了個沒影。
賀岱岳拿著火柴和鞭炮走到了院子里,十一點了。
“褚歸,我們準備放鞭炮了,你來嗎?”鞭炮是下午買的,余洛見褚歸門縫里透著亮光,輕輕敲門壓著嗓子問道。
“來!瘪覛w披了衣服下床,“在哪放?”
招待所外面便是片空地,縣城里鞭炮聲此起彼伏,不差他們一伙。
劃燃的火柴燒中引線,滾滾青煙在兩片夜色下翻涌而上,褚歸抬頭仰望夜空:“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新年快樂!”余洛以為褚歸時同他說的,語調歡樂地回應,“吃餃子嗎,我去煮點?”
年輕人消化功能強,廚房剩了些下午包的餃子,余洛毫無困意,又燒水煮了一鍋。
褚歸沒讓余洛煮他的份,他胃口一般,況且洗漱過了,重復折騰太麻煩。
“真不吃?”煮好餃子余洛第一次確認,看他搖頭,把餃子和另外兩人分了。
胃里的滿足填補了心里的空缺,余洛吃飽安安穩穩地睡了個整覺。褚歸在床上輾轉反側,不知何時才順利入眠,幸虧大年初一巡診隊放假,可以睡到自然醒。
清早,先休息的專家們陸續起了床,安書蘭與婦科專家進廚房一打開櫥柜,昨晚的餃子不翼而飛,安書蘭笑罵了一句:“準是那幫饞小子干的。”
停駐的小城今日有廟會,得了,早飯上廟會吃吧。安書蘭揣上錢票,給接待員留了個信交代去向,至于那幫懶蟲,愛睡多久睡多久。
“一路上辛苦他們了,難得睡個懶覺!眿D科專家雖然喜歡念叨,但也是真體諒人,“南方的廟會我還沒逛過呢,不知道跟京市比怎么樣
專家們邊聊著邊出了招待所,余洛醒后聽聞他們自己逛廟會去了,原地呆愣兩秒,突然無事一身輕,令人有點不適應。
轉達完留言,接待員列舉了一串廟會的好吃的好玩的,推薦他們一塊去逛逛。
招待所干待著怪無聊的,余洛十分意動,詢問褚歸等人的意見,得到統一答復后,四人結伴去了廟會。
褚歸是被招待所窗戶外的動靜吵醒的,大腦仍有些迷糊,答應去廟會一是為了合群,一來褚正清他們在那邊,去了興許能碰上。
辦廟會的位置離招待所不遠,街上四處洋溢著喜氣洋洋的氛圍,云層透了幾縷太陽花花,涼風將褚歸迷糊的大腦吹清明了,他咬了口余洛買的油條,外層酥脆內里蓬松柔軟,配得上余洛為了買它排的十分鐘隊。
四人入鄉隨俗,跟滿大街的民眾一路走一路吃,不愧是全年規模最盛大的廟會,濃厚的年味令人不自覺沉浸其中。
道邊賣的東西五花八門,褚歸他們越走越慢,因為興趣各有不同,加上人潮洶涌,隨時可能被擠散,干脆分開了各逛各的,到中午在長街口匯合。
褚歸找攤主打聽了廟會的大概布局,緊鄰供銷社的中心區設了表演臺,他直覺安書蘭會在那,問了路擠過去,尋了個高處往人群中一望,果然發現了坐在一處的專家們。
安書蘭他們到得不算早,前面人滿了,他們本來在后排,結果旁邊的人見他們不像當地的,一問從哪來,答京市來的。
哦喲,那可不得了了,京市來的,不正是巡診隊的專家嗎,專家快往前坐。
于是安書蘭他們被熱情好客的民眾送到了表演臺底下,絕佳的觀賞視角,唱戲的雜耍的,專家們看入了迷,連著兩個小時未曾挪動位置。
表演臺周圍人山人海,褚歸放棄了往里去,選了條人流相對疏散的街漫無目的地閑逛,街尾一間小小的門臉外掛了對造型別致的紅燈籠,走近了原是間打銀器的鋪子。
鋪子里一位老匠人正聚精會神地燒著銀器,褚歸環視一周,室僅方丈,布置簡陋,不見銀器售賣,與銀沾邊的唯有老匠人與他手里的東西。
大概是褚歸擋了光線,老匠人分神抬起了頭,視線由上至下掃過褚歸光潔的耳垂、頸項、雙手:“店里不賣銀器只加工。”
“師傅我能看看樣式嗎?”褚歸側身讓光,加工銀器的工具桌上壓了本繪首飾紋樣的冊子,老匠人聞言直接遞給了褚歸,繼續低頭做自己的事。
冊子的年頭十分久遠,褪色的油墨與泛黃的書頁均印刻了歲月的痕跡,褚歸默默翻著,老匠人不驅不趕,大有一副隨他看到天荒地老的架勢。
完成淬火的銀器在老匠人的巧手下慢慢化作精巧的模樣,褚歸轉移了注意力,待老匠人停下打磨,他忍不住夸了句老匠人技藝精湛。
“打個鐲子有什么精不精湛的!崩辖橙擞貌及算y鐲,將其裝入一個貼了人名的木盒中,“你打不打東西,不打我關門做飯了。”
老
匠人講的方言,褚歸聽懂了關鍵詞,結合他的語氣連蒙帶猜地理解了大意。
“打。”褚歸指著冊子上他相中的一套樣式,“師傅,這個您能打嗎?”
“能打,冊子上得我全部能打。”老匠人微微挺身,“你要打多重的?誰戴?”
“我和我愛人戴。”褚歸眉眼染笑,“師傅,我沒銀子,您——”
“沒銀子你打啥,我說過了不賣銀器,你拿我尋開心呢。”老匠人發了脾氣,揮手趕人。
“對不起師傅,我不是故意的。”褚歸厚著臉皮道歉,“我真的很喜歡這套銀器,您幫幫忙——”
老匠人無視褚歸的請求,虎著臉關了門,門板撲的風掀了褚歸一臉。
悻悻拐過老匠人的銀鋪,褚歸失了閑逛的興致,改了方向提前到匯合點等余洛他們。
等候期間銀器的樣式不斷在腦海里浮閃,勾得褚歸心欠欠的,縣城里哪有買銀子的地方?褚歸暗暗沉思,耳朵依稀聽見路人的對話,捕捉到供銷社三個字,他忽的恍然大悟。
怎么把供銷社忘記了!
“你買的東西呢?”余洛兩手提著滿滿的東西,各種吃的用的,要不是時間到了,他估計會把錢包掏空。
“我沒買東西!睖蚀_來講是想沒買到,褚歸拿不準小縣城的供銷社有無銀飾售賣且作價如何,決定去碰碰運氣。
聽褚歸說他要去趟供銷社,余洛費勁巴拉地將兩只手的東西攢到左手,右手摸兜:“你錢帶夠了嗎?”
臨走前賀岱岳備的前褚歸基本沒動過,褚歸攔下余洛遞錢的動作:“錢夠了,待會兒他倆到了你們先回吧,不用等我了!
經過表演臺,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略少了些,供銷社依舊人滿為患,褚歸找了個面相和善的大姨詢問里面是否有賣銀飾的柜臺。
“首飾倒是有,銀子打沒見著賣過!贝笠虛u搖頭,看褚歸穿得體面,告訴他買銀飾得上省城的百貨商店,“我們小地方的,誰能買得起銀子做的首飾呀。”
是了,這年頭結婚嫁娶要的都是臉盆、痰盂、暖瓶,追求吃飽穿暖的日子,銀飾啥的普通老百姓壓根不敢想,家底豐厚的則一輩傳一輩,頂多找老匠人改個樣式。
即使在省城百貨商店,首飾柜臺也不見得天天客似云來的。
大姨的回答算不上讓褚歸大失所望,只難免遺憾,褚歸失落嘆氣,轉身離開了供銷社。
重新回到匯合點,余洛三人聊得正熱絡,一塊站著的還有巡診隊的專家們,看到褚歸,余洛抬手招了一下:“回來了,東西買到了嗎?”
“缺貨了!瘪覛w向前趕了兩步,“不是叫你們不用等嗎?”
“反正沒事。”余洛提起了地上的東西,“廟會要擺到晚上,我們下午打算接著來逛,你呢?”
“我和你們一起吧!瘪覛w調整好心情攙著安書蘭,“剛才我看到你們在表演臺底下了,人太多擠不進去!
“你是站捏泥人那上邊看的么?”安書蘭朝褚正清點了一計,“我說我瞅著當歸了嘛,你非不信,覺得我看岔了!
褚正清沒吭聲,安書蘭拉著他說那人像褚歸,他扭頭望過去時就剩一模模糊糊的腦袋頂。他是看著褚歸長大的沒錯,但隔老遠的距離,哪認得出來誰是誰。
安書蘭隨口說完便罷了,褚正清不反駁,她并不是一定要爭個輸贏。!
第169章
今年出門在外,省了拜年環節的大年初一顯得格外漫長,吃過午飯歇了個晌,一行人溜溜達達地去了廟會。
表演臺一整天的節目不重樣,逛小攤買了幾樣特產,專家組和四個年輕人計劃分作兩路,余洛說陪著他們,反倒被婦科專家嫌棄:“你們玩你們的,年輕人多走動走動!
余洛無奈解釋他也想看節目,圍滿表演臺的并非全然小孩與中老年人,跟余洛歲數相近的男男女女照樣看得挪不動腳。
于是想看表演的余洛留下了,人聲嘈雜,褚歸不知不覺再次走到了老匠人的鋪子,門關著,外面沒落鎖。
褚歸試著敲了敲門,鋪內久久無人響應,難道老匠人下午不開門?
“開門的呀。”被褚歸詢問的鄰居疑惑地向隔壁探頭,“真沒開門啊,他以前一直很準時的,早上八點開門,中午十一點半關門做飯,下午兩點開,晚上七點關。”
老匠人無兒無女,街坊鄰居叫他老劉頭,諧稱老牛頭,因為他脾氣太倔了。
“老劉頭、老劉頭!”鄰居嘭嘭拍門,依舊沒人應答,鄰居擔憂皺眉,“奇怪,莫不是出啥事了吧?”
等了約莫十分鐘,鄰居幾乎把門板拍爛了,心中的不安逐漸加深,他決定找幫手來撞門。
“一、二——”兩個男人數著數,數到三一同使勁往門上撞。
“三!”門應聲而開,但是從里打開的,撞了個空的人忙狼狽地抓住門框,避免撲倒在地。
老匠人眉毛擰成結,瞪著打擾他清夢的幾人,前兩天請他改銀鐲的人催得急,他昨晚熬了大夜,中午把銀鐲改好了,才安心躺床上補覺。
“你沒事啊!编従铀闪丝跉,“拍你門半天沒反應!
老匠人神色緩和了些許,鄰居與撞門的男人散去,他不耐地看向褚歸:“你又來做什么?”
“那個銀飾——”褚歸不愿就此放棄,老匠人跟銀子打了一輩子的交道,理應有私藏。
“我不賣銀飾!崩辖橙苏Z氣嚴厲,“年紀輕輕的怎么腦子不轉彎的,我不賣銀飾,你不能自己買了再來找我嗎?”
老匠人為褚歸出了個主意,他是靠打銀飾吃飯的,不會放著生意不做。
“實在對不住,主要我是外地人,明天就得走了。”老匠人說的法子褚歸當然想得到,可惜條件不允許。
老匠人知道褚歸是外地人,但不知道他明天走,心里的怨氣蒸騰了一下,明天走更不該找他,褚歸相中的樣式,半天工期根本完不成。
明天走的外地人……等等,老匠人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你是那個醫療專家巡診隊的?”
褚歸遲滯地點了點頭,他爺奶是巡診隊的,本人剛走訪了三個大隊,算巡診隊半員應當不過分。
老匠人唰地收了脾氣,前后儼然兩副面孔,他側退一步讓褚歸進門,在工具桌的抽屜里一通亂翻:“你和你愛人戴,打七錢重比較合適,圈口量過嗎?”
褚歸眼見著口口聲聲不賣銀飾的他翻出了個布袋,從中抖落一團碎銀子。
圈口?啥圈口?除去腕上的手表與腰間的香囊,褚歸戴過的首飾只有出生時安書蘭送的長命鎖,對于圈口一無所知。
“伸手我量量。”老匠人做事嚴謹,拿軟尺繞褚歸手腕一周,往本子上記了個數據,“你愛人手腕比你細多少?”
褚歸摸摸手腕,覆蓋皮尺留下的觸感:“我愛人手腕比我粗!
老匠人唰地抬起了頭:“你愛人手腕比你粗?”
褚歸略感窘迫,要不是怕做小了賀岱岳戴不上,他早叫老匠人估摸著做了。
褚歸接近一米八的個頭,什么姑娘的手腕能比他粗?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老匠人迅速恢復了平靜:“粗多少?”
褚歸兩指比劃著掐了個寬度,老匠人眼皮狠狠一抽,實在忍不住了:“你愛人體格真夠壯的!
雖然驚訝,但老匠人始終沒對“姑娘”的性別產生懷疑。
褚歸握著手腕訕訕地笑了笑:“他體格是壯!
能不壯么,賀岱岳一只手壓制他跟玩似的,虎口鉗著他雙手舉過頭頂稍稍用勁,直接令人動彈不得。
按褚歸比的寬度,兩個人用七錢銀子打出來會太細,影響成品的美觀,老匠人絞了拇指大小一塊,用戥子稱了,一兩半。
剩下的銀子老匠人裝袋扔回抽屜,隨手攪了兩下,破舊的布袋子混雜在凌亂的抽屜里,顯得毫不值錢。
“越亂越不容易招賊!崩辖橙私忉屗麍猿至藬凳甑纳娼涷,“一兩銀子,你用什么付?”
“都可以!瘪覛w捏著沓錢票讓老匠人自己選,“糧票、布票、肉票、工業券,您隨便拿!
老匠人抽了幾張糧票和肉票:“我老劉頭從不宰客,不怕你出去打聽,包工包料收你這么多,絕對找不到第二個比我更便宜的。”
“是,我肯定信得過您!奔词共涣私庑星,褚歸也能猜到老匠人給了他一個極低的價格。
“我幫你趕趕工,明天早上來取吧。”老匠人說著便放著褚歸不管,自顧自套上做工的圍裙開始燒銀了。
碎銀快在高溫下慢慢融化,老匠人利落地舉著溶銀碗注入冷卻槽,碎銀凝固成長條,接下來是反復的溶銀、鍛打,褚歸躍躍欲試,手指微蜷——
“想試試?”老匠人察覺褚歸的心思,擱了錘子往旁邊站,“盯準我猝火的位置,用巧勁往下敲!
錘子沉甸甸的,褚歸敲了二十來下胳膊逐漸泛酸,他適時放下錘子,不管怎么說,至少他參與過了。
老匠人脾氣雖倔,卻是個刀子嘴豆腐心,不怪鄰里那么關照他。他默默進行后續的步驟,褚歸瞧時間差不多了,跟他知會一聲,離開了鋪子。
惦念的銀飾有了著落,褚歸心情豁然舒朗,沿路枯燥的小攤變得生動,連吆喝聲聽著都悅耳了許多。
順道挑了給余洛額外的謝禮,褚歸快步到表演臺接人。
天黑夜路難行,
從下面公社來趕廟會的民眾早早走了,萬頭攢動的街道漸漸清冷,涼風陣陣,褚歸摸了摸安書蘭的手,挺好,是熱乎的。
“買東西了?”余洛看見褚歸提的包裹,我以為你逛個廟會真兩手空空呢!
中午的穿著到傍晚有些單薄,余洛跺了跺腳,感覺冷得快流鼻涕水。
“叫你出門穿厚點,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了吧。”婦科主任把揣的手套往余洛胳膊彎里一塞,“戴著,省得凍感冒!
手套的大小明顯是男款,余洛嘿嘿笑著套上了手套,他在長輩面前怪會討巧賣乖。
臺上的節目到了尾聲,專家們不是硬要待到最后的小孩,人齊了便準備離場,看了七八個小時,盡夠了。
巡診隊八點出發,褚歸六點起床,年節中的小城享受著一年中難得的清閑,只零星幾處亮著光,盛大的年關,仍有人在為了生計辛勞。
老匠人為褚歸的銀飾整夜沒合眼,他用了十成十的精力,十來年沒完完整整地打過銀飾,一直改別人的東西,讓他幾乎弄丟了入行時的初心。
棱角處細細打磨光滑,老匠人迎著燭火的亮光欣賞著自己的作品,松弛眼皮遮蓋的眼眶隱隱發脹,能在人生末尾幾年復刻當年的得意之作,他這顛簸流離的一輩子也算圓滿了。
這次倒是一敲門就開了,老匠人把裝銀飾的木盒遞給褚歸,讓他檢查是否合心意,說此話時,老匠人語氣和表情均充滿了對自己手藝的自信。
絞型的開口銀鐲雕刻著連理枝的紋路,弧度柔和,精細而不張揚。連理枝的紋路十分常見,但老匠人加了道別出心裁的設計,兩條銀鐲鏤空一凝實,將其接口對齊旋轉,凝實的銀鐲恰好嵌入鏤空的縫隙中,仿佛天然一體。
“比我想的還完美!瘪覛w珍重地合上木盒,拿出他特意帶的瓷瓶,里面是他在困山村時做的藥丸,若犯個頭疼腦熱的吃上幾粒,比拖著病體看醫生強。
老匠人最不耐煩上衛生所,雖過慣了一個人的日子,但瞧著別的老人病時兒女環繞,自己孤零零的,心里照樣會難受。
經年累月養成的別扭性子不是一朝一夕改得了的,摸著猶帶溫度的瓷瓶,明明很觸動,老匠人的嘴角依舊耷拉著,叫人摸不清他真切的情緒。
銀飾長久佩戴容易變色,交代完注意事項與維護方法,老匠人抬手送客。
褚歸道了句保重干脆轉身,老匠人跟著出門落鎖,見褚歸回頭,他抓著鑰匙迎上對方的視線:“你趕時間嗎?不趕時間的話一起吃碗粉。老頭子我請客,上了別的地方你可吃不著這個口味!
時間自是不趕的,褚歸笑著應了嘴硬心軟的老匠人,一碗熱湯粉下肚,兩人徹底作別。
出發前一個小時,巡診隊的成員陸續起了,余洛提著行李往車里放,撞上褚歸從外面進來怔了下:“你啥時候出去的?我正說叫你起床呢。”
“嗯,我買了些早飯,你分一分,我吃過了。”褚歸將早飯交給余洛,到房間取了收拾好的行李,褚正清他們的已經被余洛放車上了。
巡診隊連專家帶搞后勤的有十人,褚歸買得多,余洛勤儉持家地拿油紙裹了剩的包子,說中午熱熱接著吃。
檢查過房間,確認無甚遺漏后,所有人上車坐穩,在外嫁女忙著回娘家的大年初二,繼續踏上了他們的巡診之旅。!
第170章
褚歸跟著巡診隊又跑了兩個公社,時間眨眼到了初五,這次他沒再拒絕坐診的安排。
爺孫倆一左一右并排坐著,褚正清有歲月的沉淀,而褚歸泰然端坐,老成持重的氣質不輸褚正清分毫。
余洛見此暗忖不愧是親爺孫,面對患者的一舉一動的節奏,相似度高達百分之九十。
安書蘭今日不在外面忙活,她早早買了菜借衛生所的廚房親自給褚歸做午飯,吃過午飯褚歸就得走了。
褚歸愛吃的菜安書蘭能數出十來道,但一上午的時間太短,公社的食材太少,她只能盡量挑著做。
“安奶奶做的飯真香。”余洛嗅著空氣中的香味冒口水,“京醬肉絲,我好久沒吃了!
褚歸也半年多沒吃過安書蘭做的京醬肉絲了,他接過余洛消毒過的針灸包,忍著饞為趴病床上的患者針灸。
余洛切換狀態的速度較褚歸稍慢,他咽了咽喉嚨,站邊上聚精會神地觀摩褚歸施針的手法。
銀針精準沒入每一處穴位,褚歸手穩得驚人,中途不存在任何多余的間隙,令余洛自嘆弗如。
接著四天連軸轉,施完針,褚歸坐椅子上歇了歇,聽余洛總結他的觀后感。
穴位余洛背得滾瓜爛熟,下針卻做不到像褚歸一般穩和狠,其中雖有師承不同的原因,余洛莫名覺得褚歸抓住了一些特別的小竅門。
褚歸聞言搖頭否認,哪有啥特別的竅門,無外乎一個練字罷了。熟能生巧,經驗豐富了,余洛自然能達到相近的水平。
喬德光收學生心性在先天賦其次,余洛虛長褚歸四歲,自踏入中醫學,日以繼夜勤學苦練,但始終離喬德光出師的標準差那么一截。
此次巡診余洛受益非常,久攻不破的瓶頸終于有了松動的跡象,聽了褚歸的話他心頭一哂,算了,天才哪能懂他們普通人的困擾。
善于自我開解的余洛轉瞬將一時的挫敗拋之腦后,伴隨著安書蘭的一句“忙完了嗎,忙完了可以吃飯了”,他立馬表現得望眼欲穿,恍若被安書蘭做的飯菜勾走了魂。
褚正清與安書蘭坐上首,其余人按親疏輩分落座,巡診隊一半下了大隊入戶看診,八仙桌圍得稀散,安書蘭給褚歸夾了個焦溜丸子:“你打小最愛吃這個,我炸了兩鍋,剩下的你帶著路上吃。”
安書蘭表面上沒說什么舍不得,實際誰都能感受到。
再如何不舍,一頓飯總有吃完的時候,余洛攬了刷鍋洗碗的,安書蘭拉著褚歸的手,絮絮念叨著讓他注意身體之類的話。
幾人將褚歸送到路口,一直沉默的褚正清語氣深沉地開口:“路上當心,凡事三思而后動!
“嗯!瘪覛w收下褚正清的教誨,沖他們揮揮手,“我走了,到了給你們拍電報。”
返程沒有巡診隊的專車,褚歸下了牛車擠汽車,一路顛簸到了火車站。
擠滿各式乘客的汽車悶而嘈雜,褚歸暈得翻江倒海,在站外緩了好一陣兒,方拿著
余洛買的票進站。
少了賀岱岳,褚歸謹慎地護著行李,車廂入口被混亂的人群堵住,女人的哭喊聲從人群里面傳來,褚歸聽得不甚分明,待站臺的工作人員輸送人群,他進了車廂,才得知女人遭了扒手。
小偷毫無線索,無人清楚他是跑了抑或乘亂上了車,乘務員挨個提醒大伙注意自己的行李,褚歸將箱子推入挨著床頭的床底,夜里不敢睡死了,干脆閉著眼睛背病例。
凌晨是人精神疲憊最易放松警惕的時刻,褚歸亦抗拒不了生理本能,側身面朝過道昏昏欲睡。
床鋪輕微的晃動未掀起波瀾,漆黑的人影出了車廂,不知過了多久,他悄然折返,抓著欄桿翻至上鋪,被子蓋到下巴假裝熟睡。
喧鬧是從坐票車廂開始的,帶娃的母親醒來給孩子把尿,打開包袱取尿片,發現她折疊整齊的尿片被翻得一團糟,藏的錢票不翼而飛。
慌張的驚叫穿透了整個車廂,眾人急忙檢查自己的行李,不查不知道,稱丟了東西的竟然有十幾人。
火車持續行駛,作案的賊肯定在車上。
乘務員與巡警全部出動搜查,現在起所有人原地不動。坐票和站票查完了,依舊毫無線索,倒是抓到了七八個逃票的。
輪到臥鋪車廂,躺著的紛紛坐起身,褚歸沾濕手帕擦了擦臉,讓自己顯得精神些。
褚歸出示了車票,任由乘務員查看行李。他的配合與體諒得到了乘務員的感激,若是每個人都像他這樣,何愁抓不住小偷。
“辛苦了!瘪覛w徹底排除嫌疑后去了趟廁所,回來時正好聽見上鋪的男人說他晚上一直在床上睡覺。
褚歸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男人神態自若地捏著車票,接受過檢查的行李放在地上,開口敞著,床上的被子垂掛一角,似乎偷盜事件確實和他無關。
乘務員歉意轉身,男人還十分真誠地期盼他們盡快抓到小偷。
他為什么要撒謊?褚歸觀察著男人的一舉一動,既能買到臥鋪車廂,說明他應該并不缺錢,莫非是偷盜癖?
褚正清曾經接診過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家境尚可、衣食豐足,卻喜歡順東西且屢教不改,家里人認為他生病了,送到回春堂請褚正清診治。
對于偷竊的行為少年直認不諱,他自我闡述是迷戀拿走別人物品時的成就感,物品本身不存在特殊意義,偷盜成功的物品在成就感消退后他大多會悄摸物歸原主。
根據褚歸聽到的動靜,男人回車廂便直接上了床,車廂內沒搜尋到贓物,那他藏到了什么地方?
以上全是褚歸的個人猜測,他不能憑此給男人打上小偷的標簽,但他有義務告知巡警男人的謊言。
褚歸朝車廂外動了一下,男人立馬盯向了他,臉上掛著不怎么真切的笑意:“你不是剛回來么,又要出去?”
“天要亮了,趁洗手池那邊人少,我去洗把臉!瘪覛w自然地拿上洗漱用品,男人沒瞧出端倪,緊繃的神經舒緩,被子蒙頭睡起了大覺。
接到褚歸通風報信的巡警重新進了車廂,他們搖醒上鋪的男人:同志??,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
其實在褚歸之前,坐票車廂已有人舉報說看到一個可疑對象。
他們坐票車廂的人員密集,狹窄的位置壓根伸不直腿,一天下來即使坐著也照樣渾身僵痛,衣服上沾染的氣味更是不用說。
舉報者看到的嫌疑對象衣著整齊,與坐鋪車廂的乘客大相徑庭,他信誓旦旦:“小偷一定是臥鋪車廂的,否則他大晚上不睡覺跑我們坐票車廂來干嘛!”
褚歸輔助巡警鎖定了目標,男人先是掙扎,面對巡警的指控矢口否認,待到了乘務室,舉報者與他四目相對,頓時指著他大喊:“是他,我看見的就是他!”
距離證據確鑿只差丟失的物品,審訊是巡警的工作,褚歸徹夜未免,距離火車到站僅七個小時,他得爭取睡上一覺,免得見賀岱岳時過于憔悴惹人擔心。
然而褚歸躺下不到兩小時便被叫醒了,他睜眼看到巡警一臉為難,偷東西的男人嚷著要見他。
“他見我干什么?”褚歸穿上外套,猶豫要不要帶著行李,對面床的大哥一拍胸脯讓褚歸放心去,行李他幫忙看著。
謝過熱心腸的大哥,褚歸跟巡警前往乘務室,同時了解了案情的進展。
丟失的物品在某個車廂的廁所隔間找到了,鐵證如山偏偏男人死活不肯認罪。
男人銬著手銬,褚歸迎著他的視線走近:“聽說你要見我?”
“我有病。”男人平靜的神色下透露著一股煎熬,“我偷東西不是因為我想偷,是因為我有病,我控制不住,你是醫生,求你給我作證!
偷盜癖,真讓褚歸猜中了。
“巡警同志,他認罪了!瘪覛w沒遂男人的愿,他的醫生身份是在檢查行李的過程中暴露的,但醫生的職責是治病救人,而非為嫌疑人開罪。
偷竊癖也是偷,作為成年人,男人必須為他的所作所為承擔相應的后果。
他們審了幾個小時比不上褚歸的一句話?巡警錯愕得有些失語,男人愣了一下,再維持不住鎮定:“我有病,我沒偷東西——”
“閉嘴!”巡警棍子敲擊著椅背以示警告,“有病跟偷東西是兩碼事,你莫狡辯了。”
男人抽了骨頭般癱軟在椅子上,褚歸請巡警替男人解一只手銬,好讓他把脈。
“他沒病,褚醫生你別信他!毖簿履腥吮┢饌,不愿褚歸涉險。
“不會的!瘪覛w略懂三分拳腳,況且男人另一只手銬著,暴起他也能躲開。
巡警解開了手銬,警惕地站在褚歸身側進行防范,男人被褚歸前后的操作弄迷茫了:“為什么?”
“我是醫生,你向我求醫,我給你看病。”說完褚歸低頭把脈,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簡單的一句話,男人猶如被掏了把心窩子,他嘴唇囁喏著:“褚醫生,我的病還有的治嗎?”
“你的病屬于癔癥,我目前治不了!瘪覛w松了男人的手腕,“你——你的身體很健康,治病的事,等你出來了再說吧。”
男人沉默良久,突然捂著臉痛哭出聲:“謝謝您褚醫生,謝謝您。我太痛苦了,您明白嗎?我太痛苦了……”
褚歸明白,一個清晰地認知到自己有病的人,無時無刻不忍受著內心的煎熬,怎么會不痛苦呢。!
第171章
巡警聽蒙了,原來真有病啊?
偷盜癖準確而言應歸納于心理疾病范疇,當下的心理學是不能擺到明面上提的,褚歸用了癔癥含糊代替,有前車之鑒在,他不得不謹慎。
私下偷偷做心理治療的專家褚歸倒是知道一兩個,但目前的情況不值得把他們牽扯進來。
男人偷盜行為屬實,盡管錢財歸還了失主,仍逃不了勞改,至于勞改多久,全看判的輕重了。
想到心理專家們的下場,褚歸難免物傷其類,直至火車到站,他才擦了把臉,打起精神下車。
發現褚歸的身影,賀岱岳逆著人流飛快穿行,褚歸提著行李剛剛站定,立馬被擁入一個寬闊溫暖的懷抱。
“可算回來了!辟R岱岳貼著褚歸頸側蹭了蹭,幅度微小而隱秘,他穿著褚歸買的呢大衣,經體溫烘烤,散發出一股陽光曬過田野的味道。
熟悉的懷抱令褚歸依戀地嘆了口氣,滿身疲憊在此刻得以寄托,周圍人來人往,他輕輕拍了拍賀岱岳的側腰,示意該松開了。
“累不累?”賀岱岳提起褚歸的行李,一手搭過他的肩膀,褚歸后背貼著他半個胸膛,他無奈拱拱手肘,這樣叫人怎么走路。
“不累。”褚歸年輕,身體底子好,熬了大夜眼下也不見青黑,沒在賀岱岳面前露餡,“看到你就不累了!
肩膀上的手收緊,賀岱岳心里躁得恨不能當場親褚歸一口。
今天趕不及回村,褚歸上了賀岱岳的自行車,先去郵電局拍電報。
賀岱岳將自行車蹬得風風火火,褚歸額頭抵著他的后背打哈欠,怕自己不小心睡著從自行車上摔下去,他努力調動腦筋同賀岱岳講話。
語氣里的困意越來越濃厚,賀岱岳捏了剎車一腳踩地,扭頭讓褚歸坐到前面橫杠來。
“橫杠咋坐?”褚歸震碎了瞌睡蟲,那橫杠細細一根,承得住他嗎?
褚歸評估了一下自己的身高體重與橫杠的匹配度,斷然拒絕了賀岱岳的離譜提議。退一步講,縱使橫杠夠結實,這么坐一路,他屁股要不要了。
褚歸要屁股,亦要臉面,賀岱岳換了個法子,從褚歸的行李里取了條褲子,欲將他跟自己綁牢。
“停停停!瘪覛w連連擺手,“你騎你的自行車吧,我不會睡著的!
火車站離郵電局不是特別遠,賀岱岳騎了二十來分鐘便到了。
排隊拍了電報,兩人走路到鄰近的招待所辦入住,賀岱岳拿介紹信開了一間房,進門看到平整的大床,褚歸簡直想直接往上一躺睡他個天昏地暗。
憑借頑強的意志完成洗漱,褚歸終于挨著了大床,眨眼的速度瞬間變得緩慢,懶得講話,他就那么枕著軟軟的枕頭望著賀岱岳。
賀岱岳鎖上房門,掀開被子抓著人一通猛親,狠狠解了口饞:“想死我了!”
褚歸何嘗不是,明明兩個人已經抱得夠緊了,他攬著賀岱岳后背的手還不知足地使著勁。
賀岱岳叭地
親了下他額頭,把人擁了擁,手掌有節奏地順著褚歸脊骨摩挲:“睡吧。”
褚歸含含糊糊地嗯了聲,賀岱岳聽著他平緩悠長的呼吸,飄忽的心落到了實處。
懷里抱著最愛的人,賀岱岳曲腿向后撤腰,伴隨著手里的動作,眼神貪戀地在褚歸臉上游移。
濡濕的手帕團成團扔進臟衣服堆,賀岱岳重新抱緊褚歸,喉嚨里溢出一聲舒暢的嘆息。
繼續躺了二十來分鐘,確認睡熟的褚歸一時半刻不會醒,賀岱岳起身去國營飯店打包了兩份晚飯,順便把手帕洗了,免得讓褚歸聞著味兒L。
招待所師傅的手藝不如國營飯店的大廚,賀岱岳不愿虧待了褚歸的舌頭。
趁飯菜熱著,賀岱岳親醒了褚歸,身下人眼神迷蒙,嘴卻乖順地張著,讓賀岱岳一頓好親。
“起來吃了飯再睡。”松開褚歸艷紅的唇舌,賀岱岳擰濕帕子仔細擦凈他下巴上的涎液。
賀岱岳的語氣像哄孩子,褚歸拉著他伸來的手借力起身:“你買了什么菜?”
“魚香肉絲和油渣蓮白!辟R岱岳幫褚歸穿上衣服,他格外喜歡褚歸依賴他的樣子。
剛睡醒褚歸沒什么胃口,但賀岱岳特意打包的飯菜,他盡量多吃了些,實在吃不下了,賀岱岳沒有勉強,自己掃空了剩菜:“我去還飯盒!
“一起,我走兩步消消食。”褚歸不自覺地粘著賀岱岳,“對了,招工條件你找那負責人問過了嗎?”
“問過了!迸D月二十五賀岱岳送褚歸上了火車就循著地址找到了負責人,對面聽他是何工徒弟介紹的,態度很是客氣,耐心講了招工細則,正月初十填報名表,讓他千萬別記錯時間。
對照整個招工細則,村里符合條件的有五個人,加上潘舅舅家的兩個,一共七個。賀岱岳同他們提了招工的事,每個人都驚喜若狂。
養殖場目前處于初期的初期,褚歸的藥材種植只是一個帶開展的計劃,相較于讓他們留在村里做事,賀岱岳更傾向于幫他們把握住進縣城當學徒的機會。
褚歸理解賀岱岳的考慮,學徒能轉正式工,遷城鎮戶口吃供應糧,好處是實打實的,養殖場與種藥材、尤其是藥材,短期內難見收益,如果他是那七人,他也選學徒。
賀岱岳還了飯盒,說要走兩步消食的褚歸看了眼天色,黑蕩蕩的,一秒改了主意:“太晚了,我們回屋吧!
在外面處處束手束腳的,不如回屋想干嘛干嘛。
賀岱岳笑著隨他,規規矩矩地穿過走廊,門板一合,兩只手便牽上了,碰到賀岱岳的腕骨,褚歸突然記起來一茬,他買的銀鐲子忘送了。
“我有個東西給你。”褚歸彎腰打開行李,從內側摸出個錦袋,老匠人那沒啥體面的包裝,褚歸自己拆了香囊。
“銀鐲子?”賀岱岳看到了錦袋里的一角,憑顏色和形狀猜中了答案。
“對,看著像一條是不是?”褚歸把銀鐲在賀岱岳眼下晃晃,故意賣了個關子,“你仔細瞧瞧!
賀岱岳接過銀鐲,各種變換角度,很快發現了玄機,卻裝著不懂:“好像是兩條,怎么打開?”
“簡單。”得意地挑挑下巴,扭動活扣,旋轉著將銀鐲一分為二,“手給我。”
賀岱岳抬手,褚歸掰大圈口把鏤空的銀鐲套上他手腕,調整好松緊度。
鏤空銀鐲約半厘粗細,純銀色澤在賀岱岳勁壯的手腕上乍看冷硬,湊近了細膩的連理枝紋路又添了股柔情。
褚歸滿意地點點頭,無需他知會,賀岱岳自發拿起了另一只稍小的銀鐲幫他戴上。
“好看!辟R岱岳辭藻匱乏,但語氣足夠真誠,他親了親銀鐲與褚歸的手腕,熱潮的觸感令人骨頭發軟心尖發癢。
“我本來是嫌無聊翻著消磨時間的,結果——”褚歸使勁抽胳膊,一手推開賀岱岳的腦袋,“欸,你別舔!
褚歸的力氣遠不能和賀岱岳抗衡,他掙扎了半天,反倒往賀岱岳懷里送了。
頭發被褚歸不小心抓疼,賀岱岳恍若無覺,褚歸眼底瑩潤了一層水光,鼻腔溢出急而長的音節:“你怎么跟個小狗一樣。”
小狗叼著嘴里的嫩肉反復吸吮,等終于松了口,褚歸手腕宛如刮了痧,深紅的血點星羅密布,甚是扎眼。
“瞧你干的好事!”褚歸微惱,虎著臉踢了賀岱岳小腿一腳。
“對不起,我太用力了,疼不疼?”賀岱岳追悔莫及,捧著褚歸的手腕連連道歉。
褚歸怒瞪賀岱岳,疼倒是不疼,關鍵起痧的紅痕一天兩天根本消不下去,手腕這么明顯位置,他咋遮掩?
“我帶藥膏了!辟R岱岳鬼使神差揣兜里的藥膏有了用武之地,雖說小別勝新婚,但賀岱岳對天發誓他真的沒打算做那事。
褚歸舟車勞頓的,最緊要的當然是讓他好好休息。
賀岱岳殷勤地做著事后補救,冷敷、抹藥膏,第二天起床一看,得,由紅轉胭紫,看著更醒目了。
褚歸不得以往手腕上纏了圈紗布,跟賀岱岳統一口徑,有人問就說是搬行李不慎拉傷的。
進村時恰逢正午,村民們下了工,見到褚歸一個個喜出望外地沖他打招呼,仿佛褚歸走了不是十來天而是十來年。
中午沒什么病人,孫榮在屋檐下和潘中菊摘菜,潘中菊念叨著不知褚歸他們走到哪了,話音剛落,賀岱岳拎著箱子邁過了院門。
“伯母、三師兄!瘪覛w落賀岱岳半步,屋檐下的兩人立馬放下了手里的菜。
“當歸回來啦!”潘中菊激動上前,抓著褚歸從頭看到腳,“哎喲,手咋了,怎么包著紗布?”
“下火車搬東西的時候抻了下,不是什么大問題!瘪覛w神態自若地撒謊,哪怕潘中菊托著她的手到眼下細看,依舊不慌不亂。
“抻到了?我看看。”孫榮皺了皺眉,手腕受傷可馬虎不得。
面對孫榮,褚歸眼神一閃,連忙縮手:“不用,我自己上過藥了。今天有點熱,我先上屋里換件衣服!
“師兄,當歸的手腕抻得不嚴重,我看過了。”賀岱岳不著痕跡地側了側身,擋住孫榮抬平的胳膊。
褚歸腳下抹油般溜進了屋,孫榮感覺哪里怪怪的,但沒找到苗頭。
換了衣服,褚歸假借整理行李在屋里磨蹭,直到潘中菊叫吃飯。纏紗布的是右手,褚歸做戲做全套,改用了左手拿筷子。
孫榮越琢磨越不對勁,篤定其中有鬼,若真是抻到,讓他看一眼能如何?!
第172章
“你那手腕到底咋回事?”孫榮明日走,趁清點藥材,他抓準了問話的時機。
褚歸心頭一跳,孫榮果然沒信,他低頭拉抽屜,避開孫榮的視線:“我不是說了搬行李抻到的嗎?”
“抻到了至于包紗布?你當我傻呢”孫榮毫不留情地揭穿褚歸的破綻,“老實交代,究竟怎么弄的?”
“前天晚上火車上遭了扒手,就是我上鋪干的,我幫巡警抓人的時候不小心磕了一下!瘪覛w在真實里摻假,除非孫榮找到當事人親自驗證,不然絕對發現不了破綻。
“巡警抓扒手你跟著摻和干什么,多危險!睂O榮滿臉的不贊成,“手給我看看!
褚歸扯了紗布,紅中泛紫的一道,與常規的磕傷別無二樣。幸虧他有所防備,中午躲屋里讓賀岱岳用帶顏色的藥水涂抹了吸吮的痕跡。
孫榮自動將褚歸的謊言填補圓滿,以身涉險,不想挨嘮叨,所以謊稱受傷是搬行李抻的,褚歸很少騙人,因而漏洞百出。
“耍心眼子耍到你師兄我身上了!睂O榮摁了摁泛紅的邊緣,好在沒傷到骨頭,“往后遇事千萬量力而行!
孫榮的反應說明此事有驚無險地度過了,褚歸懸心落地:“我曉得了!
接著清點藥材,褚歸離開期間,田勇來過兩次,衛生所的藥材不減反增,褚歸裝了一部分給孫榮明日帶走。
賀岱岳也給孫榮準備了東西,收收撿撿的,孫榮直呼他拿不了了。
澤安那邊早得了信,孫榮上車有人送,下車有人接,哪要他拿。褚歸置若罔聞,雜七雜八裝了一大包,困山村山里土生土長的藥材,別的地方可買不到。
孫榮的車票在下午,出發前夜睡了個整覺。他一走,下次來不知是啥時候,面對空蕩蕩的衛生所,褚歸怪不習慣的。
村里一如以往的平靜,年過完了,大伙恢復了上工,為即將到來的春耕打基礎。
寒假倒是沒結束,長栓天天跟賀聰他們一起玩,性子活潑了許多。
“褚叔叔,我們家要蓋新房子了!遍L栓雀躍的與褚歸分享家里的好消息,當初沈家良他們落戶,楊桂平便說了老院子的空房不能長住,出了正月,春耕接夏收,夏收連秋收,幾乎大半年不得閑,現在建房最適宜。
小孩子只管開心,建房的錢、料、人工是大人的事,褚歸恭喜了長栓,傍晚賀岱岳回來,他特意問了一下。
“沈哥他們建房子?我知道。”賀岱岳解了棉襖扣子,左手腕上的銀鐲子隨著他的動作上下滑動,“不蓋不行嘛,沈哥找人借了點錢,沒問我借。蓋房子跟人換工,一天抵一天半,不包飯!
今天你幫我、改天我幫你,如此把人工的錢省下來,沈家良本身干活勤快,幫忙的人一天換他一天半,村里很多人都愿意。
宅基地沈家良在眾多空地里挑了離賀岱岳家最近的,兩分鐘的腳程,站衛生所門口就能望見。
“人小燕跟我說她特盼著跟我們做鄰居”聽見兩人
討論沈家蓋房子,潘中菊樂呵呵地接話。賀岱岳換了衣服,邊跨門檻邊整理袖子,潘中菊一瞅睜大了眼睛:“你啥時候戴了個鐲子?哪來的?”
“當歸送我的,銀鐲子!辟R岱岳伸著胳膊將銀鐲遞到潘中菊眼下,“好看嗎?”
“好看!迸酥芯张雠鲨C面,“銀子打的,那得多少錢啊?太貴重了。你咋能收愣貴重的東西?快還了,讓當歸爺奶知道了,人家怎么看我們!
潘中菊以為賀岱岳戴的銀鐲子是褚正清傳給褚歸的,在她的觀念中,貴重的金銀首飾是傳家寶,傳兒傳女傳媳傳婿,賀岱岳跟褚歸關系再好,也不能收人傳家寶呀。
“媽,你想岔了,鐲子是當歸找人打的,不是什么傳家寶。”賀岱岳哪舍得還,“他打了兩個,我倆一人一個。當歸,來給媽看看你的!
賀岱岳故意省略了一個我字,褚歸懂他的意思,溫水煮青蛙么。
“伯母,岱岳說得沒錯,鐲子是我拿自己做的藥丸子跟老匠人換的,不貴重。”褚歸的胳膊抬到和賀岱岳同樣的高度,兩只銀鐲互相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
潘中菊看著并排的兩只銀鐲,突然不知該說啥,她看上去十分糾結:“銀鐲子呢,以后送你對象多好。”
褚歸心想他不是送了么,根本不用等以后。
“這鐲子別人戴不合適!辟R岱岳一語雙關,“行了,吃飯吃飯,我餓死了!
潘中菊心里惴惴不安,她是沒見過什么世面,可賀岱岳跟褚歸戴的銀鐲子瞧著分明像一對,成雙成對的,那不是小兩口嗎?
一頓飯吃得潘中菊索然無味,她偷瞄著兩人之間的互動,坦坦蕩蕩大大方方,莫非是她多想了?
潘中菊為此心煩意亂了一整夜,上工時魂不守舍的,吳大娘問她咋了,她卻沒法講。難道她能告訴吳大娘,賀岱岳好像跟褚歸有一腿?若是傳出去了,他們要怎么做人?
怕把潘中菊刺激狠了,褚歸與賀岱岳收斂了幾日,年后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初十賀岱岳領著符合招工準則的七人到縣里填了報名表。
其中三個考核不達標被刷了下來,另外四個得了錄用通知,提著厚禮上門道謝,村里其他人才知曉賀岱岳竟悶聲干了件大事。
清早院子里嘰嘰喳喳的,褚歸以為出了啥事,豎耳聽仔細了,原來是一些人得了招工消息,找賀岱岳托關系來了。
“他們不符合招工準則,而且報名時間已經過了!辟R岱岳口干舌燥的把人勸走,自井里拎了桶水,手捧著打算往肚子里灌。
“跟你說了別喝生水。”褚歸打掉賀岱岳的手,遞上搪瓷杯,“我倒騰了幾遍,應該不燙了,喝吧。”
灑落的水濺濕地面,順著石頭縫流進泥土里。賀岱岳端著搪瓷杯猛咽一氣,冒煙的嗓子得到滋潤,甭提多舒暢。
院里只他們兩人,近日沈家宅基地動工,潘中菊早早幫忙去了,賀岱岳要顧著養殖場分身乏術,否則沈家建房他多多少少會出點力的。
野豬崽食量隨
著體重與日俱增,雜食的野豬長期在野外生存,圈養雖限制了它們的活動范圍,壓抑了天性,但免除了生存危機,整日吃得飽睡得好,個個活蹦亂跳的,沒害過一次病。
天氣逐漸回暖,賀岱岳準備在春耕前把家豬崽買了。
要想豬長肉,少不了填糧食,村里的開荒工作一直在進行,擴充的土地全部種玉米和紅薯,爭取盡量多收些糧食。
“現在買豬,秋收前拿什么喂?”褚歸沒養過豬,但基礎的常識是懂的。
豬前期吃得少,我算了一下,村里的糧食暫時夠再養六頭。?”賀岱岳給褚歸看他的資料,“農業大學的教授給了我一個飼料配方,我正在用圈里的野豬試驗效果!
招工一事令賀岱岳在村里的地位水漲船高,因此當楊桂平召集全村開會,提出要撥錢給養殖場買豬崽時,現場無一人反對。
本地豬種長速慢,賀岱岳通過教授聯系上了外省的一家養豬場,他們的豬種平均十個半月即可出欄,豬到后面一天比一天吃得多,越早出欄越能節省糧食。
所以賀岱岳決定帶人到外省買豬。
“要去幾天?”潘中菊懷疑賀岱岳是在故意躲她,“趕得上跟人姑娘見面么?”
“媽——”賀岱岳看了眼褚歸的臉色,“我不是讓你推了嗎?”
“推了干嘛,你吳大娘介紹的,姑娘是公社里的小學老師,今年剛滿二十,性格溫柔長得漂亮!迸酥芯占殧祵Ψ降膬烖c,“人條件這么好,你總要結婚的,聽媽的,跟人家見個面,見個面又不吃虧。”
下午開完會褚歸是瞅到潘中菊和吳大娘拉著賀岱岳說了什么,當時賀岱岳似乎搖了頭,原來是吳大娘在替他介紹對象。
見面不吃虧,潘中菊說得輕巧,真見了面惹了褚歸傷心,他就虧大發了。賀岱岳左右為難,褚歸靜靜看著他,心頭一片無奈。
“媽,我忙著呢,你給吳大娘推了吧,免得耽誤了人家姑娘。”賀岱岳大感頭疼,潘中菊當著褚歸的面提啥相看啊。
“我曉得你忙!迸酥芯漳樕蠜]了笑,“媽不是不讓你忙,你今年二十三了,再過個把月,岱光抱老二,你還打光棍!
“我不喜歡小學老師。”賀岱岳第一次領會到潘中菊的固執,“對象的事我心里有數,媽你相信我,你兒子不會打一輩子光棍的。”
褚歸快聽不下去了,賀岱岳為難,他何嘗能好受。
“你不喜歡小學老師你喜歡誰?”潘中菊仿佛非要賀岱岳說個答案,“你喜歡啥樣的?我叫人按照你喜歡的找!
作為母親,潘中菊自認以賀岱岳的品貌,不愁找不到一個合意的。
“我喜歡個子高的,長得俊的,有學問的!辟R岱岳默默補了一句,跟褚歸一模一樣的。
個子高、長得俊、有學問,賀岱岳說的不正是褚歸?
真相昭然欲揭,潘中菊卻不敢繼續問了,她心如擂鼓,驚惶得險些站不住。手死死撐著桌角,潘中菊擠了一個不達眼底的笑:“行,媽曉得了。你忙你的!
“嗯,謝謝媽!辟R岱岳按捺住想坦白的沖動,“我大概要去一個星期……吳大娘那邊,你記得幫我推了!
“好。”潘中菊語氣艱澀,渾身泄力地坐在了板凳上。!
第173章
褚歸長住賀岱岳家,兩人的關系注定瞞不住潘中菊,跟換成賀岱岳住褚歸家,瞞不住安書蘭是一個道理。
潘中菊愿意假裝糊涂,賀岱岳自然不會親手捅破窗戶紙。他之所以不先答應相看穩住潘中菊,事后找理由拒絕,是因為這種辦法一來不尊重對方姑娘,二來拒絕了一個有下一個,實屬揚湯止沸。
今日潘中菊的表現雖然令人有些不忍,但某種程度上也意味著離賀岱岳他們希望的結果更近了一步。
潘中菊自欺欺人采用了拖字訣,拖到賀岱岳去了外省,家里剩下她和褚歸。
看她最近連笑容都少了許多,褚歸格外不是滋味。鈍刀子磨人太殘忍,反倒不如直接給個痛快。
在不知道潘中菊欲言又止的第幾l次,褚歸主動坐到了她對面:“伯母,你有什么想問的就問吧,我全告訴你!
潘中菊頭一偏,訕笑著支吾:“啊,你說啥呢,我沒……我沒什么想問的!
“沒有嗎?那大概是我誤會了!瘪覛w同樣忐忑,手無意識地摩了摩膝蓋,他正欲起身——
“當歸,那種病能治嗎?”潘中菊的話將褚歸釘在了原地。
?潘中菊認為那是一種病!
褚歸深深吸氣保持平靜:“伯母,那不是病……如果你指賀岱岳喜歡我!
他說出來了,終于,他說出來了。
潘中菊聞言先是一驚,隨即竟然感到異樣的心安,她的猜測得到了證實:“你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不拒絕,為什么要和岱岳在一起?”褚歸替潘中菊補充完整,“因為我也喜歡岱岳,我們互相喜歡。”
既然開了口,褚歸索性接著往下說:“您是岱岳的母親,岱岳很愛重您,他說他了解您,您心軟,希望他過得好。沒有您,不會有現在的岱岳,所以我們不想騙您!
“可你們都是男人,兩個男人怎么過日子?”潘中菊惶然落淚,“要是讓別人知道了,你們咋做人?”
“我們不會讓別人知道的!瘪覛w傾身握住潘中菊的手,“您看看十里八村,誰家日子過得能比我們好!
天天被人羨慕的潘中菊眼淚一停,褚歸說的還真對。
“不提遠的,伯母您瞧瞧我,我除了不能給岱岳傳宗接代,其他有讓您不滿意的嗎?”為了賀岱岳,褚歸厚著臉皮賣乖,“我京市戶口,大學文憑,每月工資二十五,是醫生,岱岳日后有個啥頭疼腦熱的我直接能治,保管讓他健健康康的。”
潘中菊心地良善,面對褚歸的言論,她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是啊,除了是個男的——
嗐,什么除了是個男的!潘中菊差點讓褚歸繞坑里:“當歸,你是個好孩子,我對你沒有什么不滿意的,可關鍵你不是姑娘家呀。”
褚歸心重重一沉,難道賀岱岳判斷錯了,潘中菊壓根沒法接受他喜歡男的?
“哎!迸酥芯臻L長嘆了一口氣,“你倆的事,等岱岳回來再說吧。”
褚歸失落地收手,潘中菊愁著臉,此刻兩人心里均難受極了。
在潘中菊看來,褚歸對他們家有恩,賀岱岳的腿以及她的眼睛全依賴褚歸的精心醫治,他們母子合該一輩子感恩戴德。
所以她不能隨隨便便趕褚歸走,即使褚歸跟賀岱岳違背了世俗倫理。一個是恩人、一個是兒子,潘中菊從未如此煎熬。
度日如年地過了一周,到了賀岱岳回來的那天,褚歸自起床后一直心驚肉跳,他本以為自己是緊張導致的,強行轉移注意力卻毫無作用。
潘中菊午飯做了賀岱岳的份,灶里的柴灰燒盡了,仍不見賀岱岳的身影。
“估計岱岳要下午回來了,我們先吃吧,不等他了!迸酥芯漳猛霌芰瞬私o賀岱岳留著,招呼褚歸吃飯。
褚歸按了按胸口,看著表盤上的時針轉過一點,進屋拉開板凳坐下,潘中菊待會兒得上工,不吃來不及了。
剛往嘴里刨了一口飯,急促夾雜著慌亂的喊聲自院門口傳來:“不好了褚醫生,賀岱岳他出事了!”
“什么?”褚歸蹭地起身,動作掀翻了桌上的飯碗,米飯灑落一地,飯碗在地上滾了兩圈,碗沿磕掉一角,但無人在意。
“賀岱岳回來的路上摔山底下去了……”楊誠實話未說完,褚歸已飛奔到隔壁取了藥箱叫他帶路。
潘中菊腿腳不及年輕人,追了幾l步險些絆倒,褚歸轉身將她扶。骸安福,放心有我在,岱岳絕對不會有事。”
褚歸眼神堅定,潘中菊突然沒那么怕了:“你快去,別管我。”
路邊的田野、山林在褚歸身側急速后退,他超越了前面的楊誠實,從家到賀岱岳出事的地點尋常要走上一個小時,褚歸跑到筋疲力竭,停下時生理性地吐了出來。
賀岱岳帶了二個人同他去外省,他摔下山底后楊誠實他們立馬丟下豬籠下山救人。褚歸年前教他們的急救知識派上了用場,兩人簡單幫賀岱岳處理了傷口,楊誠實則到村里搬救兵。
他們不敢貿然挪動賀岱岳,褚歸軟著腿扶樹下山,中途摔了兩個屁股蹲,往下梭了好大一截,褚歸第一反應不是痛,而是這樣可以更快到賀岱岳身邊。
賀岱岳摔暈了,褚歸連忙探他的脈象,好在不算太糟糕。許是走路走熱了,賀岱岳此時只穿了褂子與長褲,棉襖是后面搭的,褚歸摸遍他身上的骨頭,從傷勢判斷他摔倒時應該蜷身護住了頭,撞到樹上停了下來,臉上僅一處擦傷,最嚴重的部位是摔折了的左前臂,以及脫臼的右腳踝。
他右腿膝蓋還留著疤呢,褚歸手指微顫,喉頭像堵了團燒紅的碳。
楊朗秉著氣看褚歸檢查,待他停手急切出聲:“褚醫生,岱岳他沒事吧?”
“他沒什么大問題,你們處理的很好。”從那么高的地方滾下來,賀岱岳就斷個胳膊脫個腳踝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褚歸給賀岱岳扎了針,將骨折的胳膊固定,脫臼的腳踝復位,他額頭上的汗水一般往下流,漬得眼睛生疼。
賀岱岳在褚歸收針時幽幽醒轉,睜眼便是褚歸慘白的一張臉,他把人嚇壞了。
“讓你擔心了!辟R岱岳仿佛察覺不到右胳膊的痛,抬左手擦了擦褚歸眼角的汗。
褚歸如釋重負,緊繃的精神終于緩了股勁:“頭暈不暈?”
“有一點!辟R岱岳如實講述著自己的感受,以防影響褚歸的診治。
輕微的頭暈是正常的,褚歸挨著賀岱岳坐到了地上,意志松懈的瞬間,透支體力的后遺癥瘋狂地席卷了全身。
快跑廢了的腿疼,摔了的屁股疼,胃里火燒火燎的,褚歸背過身捂著肚子干嘔了兩下:“我從來沒跑這么快過,你怎么摔的?”
這條山路賀岱岳走了幾l十年,下雨沒摔過,背背簍挑擔子沒摔過,上輩子瘸腿也沒摔過,今兒摔得太蹊蹺了。
“都怪我,抬豬籠的時候打滑了,賀岱岳為了護豬籠腳踩空了才摔的!睏钫\實恰好聽到褚歸的問話,哭喪著臉解釋,身后是問詢趕來的賀岱光等人。
意外一場,并非出于誰的本意,賀岱岳沒有怪楊誠實,非要怪的話怪他倒霉吧,臨行前忘了請楊二爺算個黃道吉日。
賀岱岳的話令籠罩在眾人心頭的陰云消散了幾l分,他精神尚可,賀岱光大大松了口氣。
潘中菊去年摔得半截身體進了鬼門關,聽到賀岱岳摔下山的消息時,賀岱光眼前一黑,半天沒回過神來。
褚歸看著賀岱光小心翼翼地扶著賀岱岳上了擔架,上爬的路過于陡峭,楊誠實拿柴刀劈了一條往山下走的。
楊朗則帶著另外的人去接賀岱岳用命保的豬崽,多虧賀岱岳有先見之明把豬籠拿麻繩綁牢實了,否則他們現在估計得漫山遍野地找豬。
潘中菊比賀岱岳他們慢了一步,賀岱岳不知摔的是輕是重,褚歸讓她在家里等,她怎么等得下去,看到被抬著的賀岱岳,她一把撲了上去:“我的兒,你摔哪了,要不要緊啊?”
“媽!辟R岱岳托住潘中菊連連搖頭,“我不要緊,當歸給我看過了,就胳膊和腳受了點小傷,你別擔心!
胳膊折了是小傷,潘中菊心疼得直抹淚,楊誠實縮著腦袋,下巴快杵進地里。
擔架抬到了衛生所門口,賀岱岳的傷褚歸需進一步處理,見沒啥能幫得上忙的,賀岱光他們待了一會兒便離開了。
褚歸頂著滿身狼狽為賀岱岳忙前忙后,潘中菊將其通通納入眼底!拔揖┦袘艨、是醫生、保管讓他健健康康的”,褚歸早上的話再次在潘中菊耳邊響起。
除了是個男的——
潘中菊眨了眨眼睛,心頭的酸澀化作眼淚串串滴落,是個男的又怎樣?世上能找出第二個待賀岱岳像褚歸那樣好的嗎?
兒孫自有兒孫福,管外人干什么呢,賀岱岳過得開心、一輩子平平安安是最重要的。
放下給賀岱岳盛的飯,潘中菊拍拍褚歸肩膀,接過他換下的賀岱岳那一身臟衣服:“我熱了飯,你趕緊去吃兩口,莫餓壞了!
“伯母我不餓!瘪覛w沒啥胃口,他自己不想吃,倒記得賀岱岳還餓著肚子,拿了筷子準備給人喂飯。
賀岱岳折的是左手,能自主進食,褚歸累昏了頭,全憑本能驅使著**。
“當歸我自己來,你快去吃飯!辟R岱岳抓著褚歸的手抽走兩支筷子,看他站著不肯動,頓時改了口風,“不然你把飯端屋里來,我們一起吃!!
第174章
褚歸轉身出屋端來了飯,他用的是平時吃飯的碗,巴掌大,上面淺淺蓋了層菜,對比賀岱岳的那盆,袖珍得像貓食。
賀岱岳此時的心疼勝過了傷疼,他把自己的菜夾褚歸碗里,用往下摁了摁,哄他多吃兩口。
聽著賀岱岳的語氣,潘菊腳步一頓,假裝耳聾一般默默進屋送湯。
賀岱岳剛剛沒注意到她在門口,身體的疼痛降低了他的敏銳度,不知褚歸已經把他們的關系告訴了潘菊,他心虛地低下頭刨飯。
陪著賀岱岳吃了飯,褚歸收拾了碗筷端廚房刷洗,他今天沒心思在衛生所守著,擦干手拎了條板凳坐床邊挨著賀岱岳說話。
屁股碰板凳,鈍痛感令褚歸皺了皺眉,賀岱岳瞥向他身后:“怎么了?”
“下坡的時候摔了兩屁股墩,沒啥!瘪覛w朝賀岱岳靠了靠,減少屁股與板凳的接觸面積。
“摔腫了?”賀岱岳指指自己的大腿,攬著褚歸的肩膀叫他趴著。
“你當心手。”褚歸趴平了上半身,他瞧不見后面的情況,只感覺屁股一涼,賀岱岳把他的褲子扒了。
腰的衣服往上推,褚歸整尾椎暴露在賀岱岳的視野,大片的紅痕夾雜著數道被刮破的血棱子,褚歸下雨摔飛了那次都沒此刻的嚴。
賀岱岳心揪成一團,滾下山坡時沒后悔的他現在后悔了,早知會害褚歸受傷,他護什么破豬籠子!
賀岱岳愧疚不已地俯身親撫,因充血而發熱的軟肉燙得他舌尖發抖:“對不起!
“不怪你!瘪覛w反手摸摸賀岱岳的腦袋,涼意緩解了痛感,他舒服地蹭了蹭臉下的被子,“幫我擦下藥!
賀岱岳動不便,說完褚歸撐著胳膊起身拿藥,藥膏罐子擰開遞賀岱岳,褚歸撩著衣擺新趴好:“你輕點啊。”
“嗯!辟R岱岳捂熱藥膏,揉勻了往褚歸身后抹,克制著掌心道,生怕把褚歸弄疼了。
好奇怪,褚歸抿緊了唇,異的觸感令他忍不住弓著腰往后縮:“算了,要不你還是點揉吧!
“了你會痛。”賀岱岳抬了抬膝蓋,抵上褚歸躲閃的位置,前后一起動。
“你別!”褚歸手忙腳亂地逃離床榻,雙手拉起調小腿的褲子,迅速系上腰帶,面紅耳赤的仿佛一招人調戲了的良家女,“我去你的藥熬好了沒!
褚歸背影匆亂地跑了,徒留賀岱岳滿手藥膏,為了不浪費,他曲腿涂了擦傷上。
賀岱岳喝了碗苦難以下咽的藥,得知他受傷的村里人陸續來探望他。楊桂平瞅著賀岱岳吊在胸前的胳膊與裹著紗布的腳踝直惋惜,稱他的傷是為了保護村里的公共財產受的,所以送了他印著光榮兩大紅字的搪瓷杯以示慰問。
“那幾頭豬崽怎么了?”賀岱岳負傷在床,不忘關心他的豬崽。
“吃拉睡,好得很。”楊桂平上養殖場過,吳大娘她們按賀岱岳之前交代的豬崽跟野豬隔開了,賀岱岳特意挑的未去勢的豬,三公三母,圓頭大耳骨架敦實,是長肉
的苗子。
賀岱岳聞言略微放下了牽掛,六頭豬關乎養殖場的未來,若是稍有不慎,他辜負的可是全村人的希望。
“養殖場你不必操心,當務之急是盡快養好傷。”楊桂平語心長,豬始終越不過人,況且養殖場有飼養員,餓不著它們。
新增六頭豬崽,養殖場添了一位飼養員,跟吳大娘她們學了段時,上手后做得有模有的。
楊桂平待了半多小時,他前腳一走,緊接著沈家良又來了,他牽著長栓,彭小燕跟潘菊在面。
沈家良最近忙著建房子,人瘦了一圈,胡子拉碴的。賀岱岳請他坐,沈家良擺擺手站著,他直接從新房子來的,身上全是灰。
“本想著下午來的,又擔心你們添亂!睋奶韥y是真的,但沈家良下午沒來是找人借雞蛋去了,探病哪有空著手的,他們夫妻倆因長栓的病和建房欠了一屁股債,彭小燕跑了七家人才湊夠了六雞蛋。
不過彭小燕的雞蛋沒送出手,潘菊不肯收,家里不缺雞蛋,讓她哪借的哪還,計較虛禮反傷情分。
探病的人深夜方全部散去,褚歸代勞了賀岱岳的一切瑣事,例如洗臉幫他擰毛巾、漱口幫他捧被子、上廁所幫他解褲帶之類的。
潘菊對于他倆連體嬰般的子閉目塞聽,她心里認了是一回事,讓她親口講出來是另一回事,她暫且做不。
“往里面躺躺。”褚歸推推賀岱岳,叫他躺床內側,“晚上想起夜叫醒我,不準單腿兒蹦跶!
賀岱岳蛐蛐著往里面挪,他如今的狀態是褚歸說一他不敢說,什么男人的骨氣、面子,通通不要了。
“把腿抬上來我你捏捏。”下午楊誠實繪聲繪色地賀岱岳講述了褚歸聽見他出事時跑得有多快,滿村人沒一攆得上,賀岱岳心里漲得呀,褚歸用盡了他畢生的潛,其他人拿什么追。
“捏啥捏,你真以為自己左手好得很啊!瘪覛w撈著賀岱岳的左胳膊從手心朝上按揉,一路肩膀,“我把我們的關系跟伯母說了。”
褚歸扔下一記炸雷,賀岱岳驚得直挺挺從床上坐了起來,來他的腰沒傷著。
賀岱岳扭身望著褚歸滿臉的不可置信:“媽知道了?你咋說的?啥時候說的?”
“小點聲。”褚歸噓著手指示意,“今天上午說的。自從那天你拒絕了相,她不是就心里面有數了么,我她整日悶悶不樂,一人胡思亂想的也難受,索性問她有沒有想問的……”
褚歸復述了他向潘菊攤牌的過程,潘菊說等賀岱岳回來,然后賀岱岳便出事了,潘菊真正是啥態度,他也拿不準。
“我曉得了!辟R岱岳俯身抱住褚歸,感謝他先為兩人踏出了這一步,“我去找媽聊聊!
潘菊肯定在隔壁輾轉反側,賀岱岳不想耽擱了,早挑明早踏實。
褚歸扶著賀岱岳了潘菊門口,等他回了屋,賀岱岳再敲門:“媽,你睡了么?”
“沒睡!迸司沾饝艘宦,隨即替賀岱岳開了門,伸手接他進來,“當歸跟你講了?”
“對!辟R岱岳慢慢走床邊,潘菊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明顯一直沒躺下。
煤油燈一晃一晃的,潘菊拿走床頭的針線簍,里面是賀岱岳今天摔下山時穿的衣服,有些地方被勾壞了,洗之前得縫好。
“你跟當歸,真認定一輩子了?”潘菊側身著賀岱岳,眼的人早不是當初摟著她腿喊媽媽的小孩兒,十三歲的他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是成熟的有擔當的人了。
“嗯!辟R岱岳認真地點點頭,“媽,我和當歸在一起不是沖動,我們之經歷了很多,是我拉他下水的,你要怪怪我吧。”
“不怪你怪哪!”潘菊拍了賀岱岳一巴掌,她一過來人,不出他們誰欺負誰嗎,“人當歸正正經經的京市大學生,前途那么好,你非耽誤人家!
當下兩素不相識的小年輕經人介紹一見面過一輩子的多了去了,潘菊倒沒覺得賀岱岳跟褚歸認識一年不便就好上了有啥稀奇的。
在潘菊心里,褚歸遠比賀岱岳有出息,城里的金鳳凰被賀岱岳拐了他們山溝溝,這場關系里,賀岱岳是唯一錯的一方,褚歸跟了賀岱岳吃大虧了。
賀岱岳喜滋滋地聽著潘菊訓他,可不是他占便宜么,該挨罵。
“瞧你樂的!迸司諝庑α,“你們光顧著哄我,當歸家里那邊怎么辦想過嗎?他爺奶同意他跟你一起過日子?”
“我不是把人拐家里來了么,他爺奶在京市管不著!辟R岱岳說得氣虛,后半句卻是極其堅定,“媽,無論當歸爺爺奶奶同意不同意,我和他互相除了對方不可有別人!
潘菊頓感頭疼,她明白了,兩人從始至終沒在乎過做家長的是否會反對:“你笑吧,時候當歸爺奶揍你我可不攔著。”
母子倆聊了許久,隔著墻褚歸聽不太真切,但確定沒吵起來。
說話聲漸漸停了,褚歸心咯噔一跳,賀岱岳推門,邊上是扶著他的潘菊。
“當歸還沒睡吶。”潘菊對上褚歸的視線,臉上的笑意加深,“岱岳麻煩你照顧了!
“不麻煩。”潘菊的笑意令褚歸心頭一松,“伯母,謝謝您!
“跟我說什么謝不謝的。”潘菊抓著褚歸的手,多好的一城里孩子,哎,“時候不早了,你跟岱岳早些睡吧,今天辛苦你了!
潘菊退出兩人的臥房,順道幫忙帶上了門。著門合攏,褚歸如夢初醒,成了?他倆過了潘菊的關了?
“我說了我媽很好說話的!辟R岱岳擁著褚歸搖了搖,“以后當著我媽的面不用遮遮掩掩了,高不高興?”
褚歸白了眼開染坊的賀岱岳:“你沒受傷我更高興!
潘菊的態度轉變如此之大,八成是被賀岱岳受傷刺激的,她只賀岱岳一兒子,在生死面前,喜歡男人著實不值一提。
賀岱岳翹著的尾巴瞬垂了下去,他舉著左手三指向褚歸保證,以后一定不再讓自己受傷,否則……否則……
否則了半天,賀岱岳沒否則出所以然來,褚歸扒拉掉他的左手,拽著人朝床邊走:“困死了,睡覺。”!
第175章
潘中菊失眠了半夜,聽見雞叫毫不拖懶地穿上了衣服到廚房忙活。
上工前拿不準兩人醒沒醒,潘中菊試探著喊了一聲,賀岱岳捂著褚歸的耳朵應了:“我醒了媽!
“飯給你們蓋鍋里了,我灶膛里埋了瓦罐湯,你燒火的時候注意著些!迸酥芯崭糁T輕聲交代,“你跟當歸接著睡吧,我上工去了!
褚歸對此渾然不覺,他面朝著賀岱岳,身體蜷曲,避免小腿碰到賀岱岳的傷腳。
潘中菊走了,屋里重新變得安靜,賀岱岳瞅著褚歸的睡顏,幫他拈掉鼻尖的碎發。
待褚歸睡到自然醒,睜眼的瞬間,飽受摧殘的屁股墩與酸痛的雙腿令他產生了腰部以下癱瘓的錯覺。
“幾點了?”習慣性地問完褚歸才意識到賀岱岳受了傷,昨晚他躺的外面,抬胳膊取了鬧鐘,他竟然一覺睡過了上工點。
往常每天準時放水的賀岱岳憋了兩個多小時,總算熬到頭,他等不及撐胳膊坐了起來,自己將吊胳膊的繩結套到脖子上。
初醒遲鈍的腦子讓褚歸思維慢了半拍,見賀岱岳越過他往外爬,抬手抵上對方上腹:“餓了?”
“你手換個位置按我可能就要尿褲子里了!辟R岱岳哪顧得上餓不餓的,他身殘志堅地下了床,杵著塵封了大半年的拐杖直奔后院。
褚歸雙腿跟在他后面,幫忙提溜著褲子,越看越想笑,系褲腰帶時實在沒忍住,抖著肩膀笑出了聲。
賀岱岳臉皮厚,褚歸笑他他也不害臊,只不過——
“當歸,咱能去外面笑嗎?”賀岱岳提醒褚歸看看他們此刻所處的環境,外面首烏打了個響鼻,估計是天麻跳馬背上睡覺尾巴又掃到它鼻子了。
過了驚蟄連續晴了大幾日,冬天溫暖的貓窩睡著熱了,天麻盯上了首烏的馬廄,仗著首烏脾氣好,天天搶它的地盤當霸王。
褚歸斂笑替賀岱岳系緊腰帶,推著他轉身出去,賀岱岳犟著不動,噘嘴吹了兩段口哨。
有時候在褚歸面前,賀岱岳活脫脫一個流氓。
“什么臭德行。”褚歸低罵了一句,板著臉瞪賀岱岳,“你出不出去?”
笑容轉移到了賀岱岳臉上,挨了罵他舒坦了,一瘸一拐地出了廁所。
潘中菊留的早飯仍然溫熱,賀岱岳圖省事,和褚歸直接在廚房吃了。天麻聞著味從馬廄跑過來,討了勺黃澄澄的雞蛋羹。
趁著天麻舔食蛋羹,賀岱岳手欠地禿嚕了兩把,感覺它毛的手感不如之前絲滑了:“我咋瞧著它瘦了一圈?”
“叫春了,天天晚上往外面跑,一跑一整夜,能不瘦嗎?”褚歸轉著絲瓜瓤刷碗,扭頭見賀岱岳撩著天麻尾巴根瞅它后面的兩個毛鈴鐺,“你當心惹生氣了它伸爪子撓你!
話音剛落,天麻轉身沖著賀岱岳不耐煩地喵嗷了一聲,要不是看在賀岱岳是個傷患的份上,它指定給他一爪子。
賀岱岳想了下村里養貓的人家,蔡大爺家的是只母貓:“加油爭取早日讓它揣上你的崽!
天麻甩了下尾巴,懶得搭理賀岱岳。
中午潘中菊提前半個小時下工回家做飯,楊桂平體諒賀岱岳受傷,叫王成才給潘中菊按滿工分算,村里人皆通情達理,沒提出什么異議。
煨了一上午的瓦罐湯香得勾舌頭,湯色濃郁,骨頭酥的掉渣,潘中菊給賀岱岳與褚歸一人盛了一大碗,可勁供著他們吃。
“村里明天開始育種了,自留地里的土豆我看發得挺好。”潘中菊深諳農事,家里的一畝三分地何時該拔什么種什么,她合計得清清楚楚。
井邊的葡萄藤冒了新芽,擺脫了枯枝的偽裝,豌豆開著深深淺淺的紫花,蒜苗根部長了蒜頭,春雨一撒,沉寂了一冬的作物鉚足了勁地生長,一天一個樣。
要是賀岱岳的傷能像作物多好,一年內斷了兩次骨頭,褚歸真怕他補不好到時候落個啥病根。
吃過飯潘中菊抽空將地里的蘿卜拔了,消根洗凈晾干,放酸菜壇里腌酸蘿卜。
“當歸,陳年的酸蘿卜岱岳能吃嗎?”自打聽褚歸講了食物的克性,潘中菊在吃食上謹慎了不少,尤其是賀岱岳受著傷,別萬一沖著了。
“能吃!瘪覛w看了眼碗里深褐色的陳年酸蘿卜,頓時口舌生津。
潘中菊有個半人高的酸菜壇,肚子大得能容納一個成年人,宛如百寶箱,里面腌了十幾種蔬菜瓜果,蘿卜、豆角、姜、辣椒、黃瓜、酸木瓜……
每次開酸菜壇,氣味可以從屋后傳到房前。
“那我下午托人問問誰家喂鴨子了,明天給你們燉酸蘿卜老鴨湯。”潘中菊拿碗扣住酸蘿卜放到碗柜里,今天豬骨湯、明天老鴨湯,等賀岱岳傷養好,至少胖十斤。
潘中菊揣著任務繼續上工,褚歸清理了衛生所的桌子默寫藥方,各類醫書中現存的接骨丹單方約四十種,他寫一張貼一張,將桌面完全蓋住了。
古方流傳至今,其中多數藥材已不可考,褚歸結合手頭的藥材選了一副,防風一兩、虎骨一兩、當歸一兩、枸杞子二兩半……
防風、枸杞子、當歸等易得,虎骨,褚歸記得孫榮帶來的藥材里有一副虎骨。
屋里的東西通常是賀岱岳收拾的,褚歸翻箱倒柜無果:“岱岳,你記得那副虎骨放哪了嗎?”
“你不是壓箱底了?”賀岱岳輕松地找出褚歸要的虎骨,“怎么突然找它?”
“給你制接骨丹。”褚歸取了一段虎骨,把其余的封嚴實放回箱底。
“費那功夫干啥,我喝點豬骨頭湯同樣能好,別糟蹋東西了。”虎骨名貴,賀岱岳舍不得褚歸動他們的傳家寶。
褚歸不理賀岱岳,藥材是拿來用的,再名貴比得過人?干放著才是糟蹋。
最難得的虎骨有了,其余藥材褚歸花了三天時間配齊,其中幾味他手上和公社衛生所都沒存貨,專門上縣城找縣醫院的院長開了單子。
曾所長對接骨丹非常感興趣,讓褚歸制好了一定給他看看長長見識。
區別于普通的泛制法,接骨丹是酒糊為丸,即將所有藥材炮制后碾碎磨粉,加酒文火熬煮至濃稠,收膏晾涼,搓成丸狀。
揮發的酒精混合著濃重的藥氣,藥材添加順序有先有后,褚歸守著鍋熬到天黑,臉紅得仿佛喝了小二兩。
藥膏乘旁邊放涼,褚歸往鍋里添水攪了攪,不能浪費。
望著碗里黑乎乎的可疑液體,賀岱岳沉默了數秒做心理建設,褚歸給的,哪怕是毒藥他也會捏著鼻子灌進嘴里。
一口氣飲盡,賀岱岳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他很難形容那碗液體的味道,太復雜了。
褚歸倒了清水讓賀岱岳漱口,過了半個小時賀岱岳沒表現出什么不適,隔天早上一把脈,似乎確有奇效。
賀岱岳本人的直觀感受是傷處的疼痛度明顯減弱,并且由于接骨丹的療效上佳,褚歸停了他每日的苦藥。
“你果然是神醫!”賀岱岳托著褚歸的后腦勺與他額頭碰額頭,“天下第一的神醫。”
“德行!瘪覛w不稀罕賀岱岳的夸張的恭維,別以為他看不出賀岱岳動的什么腦筋,實際年齡三十四歲的人了嫌藥苦,幼稚。
時間在賀岱岳養傷的過程中進入了三月底,褚歸停了他的藥,讓身體自行修復。剩的接骨丹他留了一份,送了曾所長一粒,往京市寄了兩粒。
寄往京市的接骨丹附上了賀岱岳的恢復記錄,以佐證丹方的效用。
首批專家巡診在半個月前圓滿結束,褚正清他們回了京市,巡診總結、經驗交流、采訪表彰,又忙了半個月方徹底收尾。
褚歸在郵電局取京市來信時還收到了一份小包裹,帶回家拆開了發現是小城記者答應給他的樣刊,以及攝像師沖洗的照片,單人的、雙人的、多人的,全國日報上登的大合照是在京市拍的,褚歸自然不在其中,小城的報紙倒是讓他露了臉。
賀岱岳尤其喜歡褚歸接受采訪時的單人照,眉眼清俊清風傲骨,一眼直擊心底。他后知后覺自己竟沒有一張正經的褚歸的照片,看賀岱岳拿著照片愛不釋手的樣子,褚歸笑著說那張照片送他了。
褚歸在小城上的報紙占幅不小,但遠不及巡診隊上全國日報的榮耀,賀岱岳心存虧欠,若非隨他來了困山村,巡診隊必定有褚歸一席之地。
“鉆什么牛角尖呢?”褚歸鋪了信紙給京市寫回信,間或瞟了賀岱岳一眼,他放下筆,定定望著賀岱岳,“我不覺得沒參加巡診隊有什么遺憾,現在的日子是我自己選的我想要的,巡診隊無非是多幾分虛名,你覺得我會在乎嗎?還是你覺得自己不夠重要?”
以褚歸的醫術與家庭背景,他如果好追名逐利,天才醫生的名頭早響遍全國了,何至于低調隱藏自身的光環。
褚歸的甜言蜜語一下拿捏住了賀岱岳,他表達情感的方式向來直白,不是抱著人親便是捧著人親,如今傷了左手,絲毫不影響他發揮,右手扣著褚歸的腦袋使勁親得嘖嘖作響。
“行了!瘪覛w側著臉躲閃,親兩三口夠了,“莫礙著我寫信!
自從跟潘中菊挑明,賀岱岳在這個家里是愈發放肆了,潘中菊撞見好幾次,私底下告誡他擱外面千萬得收斂著。
賀岱岳叫屈,正是因為外面得收斂,所以家里才更該自在。聽了賀岱岳的說辭,褚歸一陣無言以對,他真的不感到臉紅嗎?!
第176章
褚歸有時嘴上雖然嫌棄賀岱岳太親熱,但心底里是樂意的,具體表現在賀岱岳每次親上來或者抱上來之前他都不會第一時間拒絕。
潘中菊見多了慢慢習慣了,賀岱岳跟褚歸感情深是好事,她當媽的高興著呢。
“明天得把你頭發剪剪了!瘪覛w手攏著賀岱岳的頭發掀到發際線,上次剪頭發是年前,轉眼兩個多月過去,賀岱岳的頭發長得蓋住了眉毛,瞧著像個傻大個。
“剪!辟R岱岳一口答應,“你的頭發怎么辦?”
賀岱岳沒把握單用右手替褚歸修理頭發,若是剪壞了,有損褚歸形象。
褚歸抓了抓自己頭發的長度,賀岱岳想的亦是他擔心的:“我改天上公社找剃頭匠剪吧!
給賀岱岳理了發,褚歸選了個趕集日去公社,他昨日站在院子里一望,長栓家的房子似乎要上大梁了,他準備提前買點東西做賀禮。
另外清明在即,香燭紙錢得添上一些,潘中菊說今年帶他們一塊給賀岱岳父親上墳。
平心而論,剃頭匠的手藝不差,褚歸理完發整個人清清爽爽的,攤位上沒鏡子,他瞧不見自己此刻是個什么模樣。
“師傅,你能照著褚醫生那樣式給我修一個嗎?”排在褚歸后面的青年指著褚歸的腦袋,褚歸眉毛上抬,看來他頭發理得挺好。
“人褚醫生天生長那樣,你再怎么照著修也白瞎!鼻嗄甑呐笥迅呗暣蛉ぃ娙寺勓约娂姶笮,剃頭匠笑得直抖抖,得虧他手里拿的是毛巾不是剪子。
出了集市,褚歸去了趟衛生所,所里的人見了他第一句話皆是問候他的頭發,田勇摩挲著自己亂糟糟的腦瓜子,默默與褚歸拉開了一個身位的距離。
借著褚歸的名氣,逢集的衛生所近乎挨山塞海,除了本公社的,臨近公社乃至縣城的人都跑來看病。
褚歸相當于自投羅網,來時好好的,想走走不掉了。好在他沒有感到厭煩,當即坐下接診,幫衛生所忙過了高峰期。
“褚醫生喝茶!”錢玲搶先了田勇一步,她算是在衛生所定下來了,盡管衛生所破破舊舊的,經常缺藥,她仍整日樂在其中。
錢玲媽媽始終看不上公社衛生所的條件,逮著過年錢玲放假的空擋苦口婆心地勸她回縣城進衛生院,一小衛生所有啥好待的,要錢沒錢要前途沒前途,甚至耽誤錢玲談對象。
“你跟褚醫生關系咋樣了?”錢玲媽媽跟天底下絕大多數的母親一樣,到了年紀便開始操心兒女的終身大事。
“媽!”錢玲不滿,她的確是沖著褚歸去的衛生所,但她是出于崇拜,為的是自身醫術進步,而非她媽想的男女心思。
“縣醫院醫術好的醫生多了去了,你在哪不能進步?”錢玲媽媽被女兒甩了臉色,語氣重了些,“那褚醫生一個月就到衛生所一天,你能學到個啥?街坊四鄰跟你同齡的孩子,誰不是往高了奔,你偏鉆鄉旮旯去!
錢玲媽媽絮叨了一長串,錢玲與她不歡而散,連著一個半月沒
回家了。田勇之前嫌她心氣高,如今接觸下來大為改觀,見錢玲占了自己的位置,他默默讓了她一次。
接了錢玲的茶,褚歸指點了她一番功課,錢玲悟性尚可且十分努力,照目前的進度,完成能夠通過轉正考核。
錢玲早跟曾所長表了忠心,通過轉正考核后她依然會留在衛生所。錢玲是拋開了褚歸的因素做的決定,青山公社雖破,但人員結構簡單,相處和諧,曾所長的醫術不輸縣衛生院的主任,田勇看著馬虎實際基礎非常扎實,徐師傅做的飯堪比國營飯館。
她真的打心眼里喜歡衛生所的日子。
“徐師傅,你以后能不能多開幾次小灶?”錢玲吃了一口徐師傅為褚歸改良的酸菜魚,扭頭朝徐師傅撒嬌。
次數多了那叫開小灶嗎?▏”徐師傅拉下肩膀上搭著的毛巾擦了擦手,問褚歸酸菜魚合不合他的胃口,明晃晃的搞區別待遇。
錢玲不羞不惱,褚歸啥地位她啥地位,說來徐師傅平日里不曾虧待過他們,只是不如有褚歸在的時候精細罷了。
徐師傅自己釣的魚,他單獨打包了兩條,麻煩褚歸帶給賀岱岳,他知道賀岱岳受了傷,一直抽不出空去探望。
褚歸代賀岱岳謝過徐師傅的心意,回到家把裝酸菜魚的盆子擱桌上,為了防止撒湯,他胳膊差點拎斷了。
“辛苦了辛苦了!辟R岱岳幫褚歸捏捏胳膊揉揉手指,“沈哥他們明天上大梁,請我們晚上去他家吃飯。”
上梁是建房過程中頂重要的環節,沈家良在上梁的前一日請親朋好友們吃飯,不圖排場,純粹基于傳統寓意求個好運氣。
“老院子?”褚歸撿了粒碗里的花生米嚼,沈家明日上大梁,新房無處開火,吃飯的地點無疑是他們暫住的老院子了。
“對!币婑覛w吃得香,賀岱岳剝花生剝得愈發起勁,左手吊著并不阻礙手指的活動,他右手抓一粒花生,縮著胳膊與左手對齊,在胸口完成剝的動作。
褚歸瞧得一陣眼暈,連忙制止了賀岱岳滑稽而可憐的行為,他哪怕單手剝呢,褚歸也不至于這般如鯁在喉。
沈家良請的人不多,來客僅賀岱岳他們和楊桂平一家子,徐師傅送的酸菜正好給他們加個菜。
彭小燕挖了不少野菜,薺菜焯水涼拌,蕨苔去除了苦澀味炒臘肉,香椿切得碎碎的與雞蛋下鍋油煎,細嫩的春筍燒湯……
盡管手頭拮據,彭小燕做的一桌春日鮮卻堪稱豐盛。
褚歸落座,面前恰是一盤涼拌的折耳根,他不挑食,唯獨沒法接受折耳根的味道,賀岱岳伸長手臂將折耳根與薺菜調換了位置。
“折耳根多好吃啊,褚醫生怎么會吃不慣?”楊桂平大為震驚,他從未見過有人吃不了折耳根的,“你嘗一下、嘗一下試試。”
楊桂平極力邀請,褚歸蓋著碗拒絕:“我嘗過了,真的不行!
沒嘗過哪清楚自己吃不了呢,那難以言喻的腥味褚歸至今記憶猶新。
褚歸第一次吃折耳根是上輩子到困
山村的次年春日,折耳根即魚腥草,全株入藥,褚歸之前接觸的是晾干后的植株,賀岱岳某天下午挖了一籃子新鮮的,洗凈泥土的折耳根白生生的,葉子正面綠背面紅。
賀岱岳加了鹽、醬油、醋和少許辣椒面涼拌,褚歸懷揣著對新事物的好奇以及對賀岱岳的信任夾了一筷子直接放進嘴里。 ?,記。
此生難忘!
第二次吃折耳根則是上個月,賀岱岳同樣記得褚歸上輩子吃折耳根的反應,他認為是自己廚藝的原因,為了給折耳根正名,廚藝大有進步的賀岱岳嚴謹地拌了一盤。
褚歸小心翼翼地夾了兩根,遲疑地放進嘴里。
此生難忘!
褚歸發誓,沒有第二次了。
“好吧!睏罟鹌竭z憾放棄,怎么有人會不喜歡吃折耳根呢!
雖然受不了折耳根,桌上的其他菜還是很美味的。上一秒在土里下一秒咽肚里,春天的野菜吃的就是一個鮮字。
清楚沈家的貧困,無論彭小燕如何讓他們別拘禮,賀岱岳他們均未敞開了吃,碗里的飯見底,桌上的素菜光盤,眾人便陸續放下了筷子。
沒吃飽的后果是臨睡前褚歸與賀岱岳餓得面面相覷,翻餅干墊一墊或者去廚房煮點面?
猶豫間潘中菊敲了房門:“給你們煮了四個荷包蛋,起來吃了再睡吧。”
不用糾結了,兩人迅速起身穿衣服。
上梁時褚歸去了新房,開春以來十日里二日晴七日陰雨,嚴重拖慢了沈家新房的進度,春耕伊始,勞動力們忙著上工,圍觀的人基本上全是老人和小孩。
結實的梁木被人們合力送上了房頂,沈家良向四周拋灑著炒過的花生、豆子,小孩們掀著衣擺滿場接,花生撒到身前,褚歸抬手抓了個空。
“我接到了!辟R岱岳挺胸讓褚歸看他吊著的左手,胳膊與胸膛的夾縫間赫然兜了幾粒花生豆子。
彭小燕注意到了站在人群外面的兩人,端著筲箕過來叫他們沾沾喜氣,褚歸抓了一小把,彭小燕嫌他太客氣,自己狠抓了兩二把塞他兜里。
褚歸和賀岱岳不怎么沾零嘴,一人吃了;ㄉO碌慕o現場的孩子們分了。
次日清明,淅淅瀝瀝的小雨從昨晚斷續地下著,果真應了春明時節雨紛紛那句話。
賀岱岳父親的墳埋在老房子后面的竹林里,與賀家的祖墳挨著。潘中菊數了二對香燭,紙錢提了兩摞,賀岱岳七年沒在清明節上墳了,今日多多燒些紙錢。
為了不耽誤潘中菊上工,他們冒雨出了門,所幸下的毛毛細雨,只需要戴頂斗笠護住頭。
泥路濕滑,賀岱岳的右腳不能著重力,褚歸護著他穩穩當當地到了老房子。
賀大伯他們剛放了碗筷,賀岱光拿了根竹竿在前面開路,打落草葉上雨水同時驅蛇。
賀岱岳父親年輕時遭逢意外,走得比賀岱岳曾祖還早,他的墳埋在最里面,墳包長滿了雜草,壘墳的石塊青苔遍布,靜悄悄地隱沒在竹林之中。
開頭幾年潘中菊每次見了賀岱岳父親的墳都忍不住哭,后面賀岱岳入伍,她一個人來燒紙錢,邊燒邊自言自語,倒是不哭了。
“春生,我們兒子來看你了!迸酥芯照驹趬炦,掃了掃上面的落葉。
——閨女,你二伯娘給你介紹了個小伙子,困山村的,名字叫賀春生,聽說人特別勤快,你要不要見見?!
第177章
賀岱岳對著舊墳叫了一聲爸,他對賀春生的印象全部來源于潘中菊的講述。
約定相看的日子,賀春生早早到了供銷社側門,看得出來他很重視這次相看,特意穿了最新最板正的襯衣,當天太陽特別曬,賀春生熱得滿頭大汗,他不停地擦不停地擦,緊張與窘迫讓他紅透了耳根子。
潘中菊同樣認真打扮過,藍色棉布衫頭天過水晾干,烏黑柔順的頭發編了兩股粗粗的麻花辮,發尾的紅繩打了個蝴蝶結,腳下的黑布鞋鞋面沒有一丁點灰。
二伯娘領著潘中菊在墻后指著門口的賀春生讓她偷偷瞧,果然是個端正的小伙子。
瞧得差不多了,二伯娘才牽著潘中菊走過去,賀春生看了眼潘中菊,唰地低下了頭,潘中菊心里懊惱,莫非賀春生沒瞧上他?
結果眼神一瞟,賀春生后脖頸黑紅黑紅的,原來是不好意思呢。
見了面,互相滿意的兩人成了對象,賀春生隔二差五地往前進村跑,來幫潘中菊家干活。
彼時四處打仗,朝不保夕的日子過多了,什么節奏都很快,干了幾l次活,兩家便結了親,潘中菊收拾包袱嫁進了困山村。
結婚后的賀春生依舊很勤快,月落睡雞鳴起,做家務照樣是一把好手,恨不得將能攬的活全攬了。
在潘中菊的口中,賀岱岳聽到了一個不善言辭但踏實勤快且善良勇敢的男人形象,那就是他的父親,賀春生。
賀春生做到了他對潘中菊所有的承諾,唯獨沒做到陪她過一輩子。
無論賀春生走后的日子有多苦,潘中菊從未悔過,她曾苦中作樂地想,賀春生走得早并非全無好處,至少如此他們記得的永遠是對方最年輕最美好的模樣。
賀岱岳點燃了香燭,褚歸一張張撕著紙錢,潮濕的空氣壓制了紙錢的燃燒速度,賀岱岳隨手折了根竹枝挑著紙錢堆,讓其充分燃盡。
紙錢裊裊燃燒,賀岱岳雙手合掌拜了二拜,等他拜完,褚歸站到了他的位置,手掌舉到胸前,躬身虔誠下拜。
“欸,褚醫生你不用拜!辟R岱光連忙阻止,他以為賀岱岳腳受了傷,褚歸單是陪他來上墳的,怎么突然拜下去了?
“沒事,讓他拜吧,一樣的!迸酥芯瞻l了話,賀岱光撓撓腦袋,一樣的啥意思?
褚歸連著賀岱岳的曾祖拜了二座墳,拜過賀家的墳,他也能算賀家的人了。
竹林里散布著亂枝,上墳前他們摘掉了斗笠,此時林間刮起一陣風,噼里啪啦的水滴兜頭淋下,賀岱岳迅速抓起腳邊的斗笠,褚歸朝他身前一躲——
過肩寬的斗笠正正將兩人蓋住,褚歸抬眼,額心挨著賀岱岳的鼻尖,上方的人低頭,借著雨聲與斗笠的遮掩,在褚歸頸側耳語:“我們剛剛像不像在拜高堂!
潘中菊的斗笠一直拿在手里,及時擋住了雨,賀岱光左右孤立無援,成了個落湯雞,幸虧香燭沒被澆滅。
紙錢燃燒殆盡,雨天不用擔心山火,一行人出了竹林,賀岱岳走
得慢落在后面,賀岱光隨意回頭望了一眼,見兩人正站著向遠處鞠躬。
他眼花了?
賀岱光使勁眨巴眨巴眼睛,再瞅,兩人又朝前來了,果然是他眼花了。后背涼悠悠的,賀岱光搓搓胳膊,念了句祖宗保佑。
褚歸真是服了賀岱岳,走著走著非說拜了高堂要補一個拜天地,莫名其妙,讓人見了怕是得懷疑他倆鬼上身。
整天想一出是一出。
“夫妻對拜我們等會兒回家拜!辟R岱岳語氣飄忽,心里滿滿當當的,困山村不興給離世的人做牌位,他們上輩子沒拜過父母,這輩子終于圓滿了。
誰要跟你夫妻對拜。?”褚歸低聲嫌棄,“我夫你妻?”
“行!辟R岱岳干脆極了,“我妻你夫!
褚歸暗呼中了圈套,他怎么忘了賀岱岳上次說“我是你媳婦,你是我男人”有多順嘴,身份什么的,賀岱岳根本不在乎。
劉盼娣預產期在即,褚歸順道幫她診了下脈,她肚子高高鼓起,手腳犯水腫,十根手指根胡蘿卜似的,腳背一按一個坑。
褚歸盡量幫她調養了,但懷孕本就是母體受難,他能做的終歸有限。
賀岱光近期的狀態肉眼可見的緊繃,劉盼娣懷孕初期差點流產的陰影在他心頭難以磨滅,二胎沒抱上呢,賀岱光焦慮得夜夜失眠,褚歸看不下去,給他開了副輔助睡眠的藥。
根據劉盼娣的脈象,她大概率會在本周內生產,最遲不超過下周一。
該備的東西賀岱光早備齊了,接生員請過了,劉盼娣胎位正,孕期經褚歸的指導調整了飲食控制胎兒大小,加上是二胎,屆時生產應該會比較順利。
“閨女你聽話,趕緊出來啊!辟R岱光對著劉盼娣的肚子念叨,他們有了賀聰,二胎無所謂男女,褚歸沒透露過二胎的性別,但默許了賀岱光閨女長閨女短地喊。
潘中菊先一步到家摘了斗笠上工去了,賀岱岳脫了沾泥的鞋,杵著拐杖進廚房倒了兩碗酒,拉著褚歸要夫妻對拜,拜完喝交杯酒。
家里沒有合適的杯子,用碗臨時代替一下。
“你從哪聽的這些花里胡哨的!瘪覛w掩飾著自己的羞赧,順從地站到了賀岱岳對面。
“隊里的老兵跟我們講的!辟R岱岳讀書不多,在部隊里聽老兵講故事能排他最喜歡的事前二。
老兵祖上出過秀才,他說古時候成親極其講究,他們有二書六禮二媒六聘,即使是普通人家,前面的能省,也必不可缺拜堂的環節。
兩人眼底倒映著彼此的身影,緩緩彎腰對拜,賀岱岳遞上酒碗,繞著褚歸的胳膊一飲而盡。
夫妻對拜接的本是洞房花燭,不過賀岱岳上折胳膊下殘腳,褚歸是絕不肯遂他的愿的,洞房花燭,啥時候好了再說吧。
褚歸一天給劉盼娣把一次脈,確定了生產時間在清明過后的第二天,賀岱光第二天晚上把接生員請到了家里住。
第二天凌晨劉盼娣見紅,賀岱光著急忙慌地來拍門,屋里的人
被吵醒,一聽是劉盼娣發動,頓時清醒了。
褚歸答應過幫他守著劉盼娣生產,他穿好衣服,背上床邊的藥箱打開房門,跟著賀岱光快步而去。
接生員查探了劉盼娣的開指情況,丟下一句她這胎生得慢便繼續回屋睡了,她倒不是故意偷懶,而是為了養足精神保證接生時的狀態。
劉盼娣脈象一切正常,她吃著熱乎乎的面條補充體力,褚歸轉身沒忍住打了個哈欠。
凌晨四點,真的太早了。
賀岱光稍微冷靜了些,他不好意思地向褚歸道歉,興師動眾地將人從床上撬起來。
褚歸能理解賀岱光的心情,自然不會因此同他計較。
沒過多久,賀岱岳和潘中菊提著紅糖趕來,大伯娘給褚歸煮了碗雞蛋,褚歸道了聲謝,讓她端給劉盼娣吃。
“盼娣有,她的面條里我臥了二個蛋呢!贝蟛锊皇翘澘藘合钡娜耍依锖贸院煤鹊娜染o著懷孕的劉盼娣,其次是賀爺爺賀奶奶與賀聰,接著賀岱光,最后才是她跟賀大伯兩口子。
“雞蛋真不用了,等下小聰吃。”劉盼娣發動慢,他們遲遲耗著不是辦法,褚歸靠著賀岱岳瞇了片刻,在賀大伯家吃了早飯,干脆躺賀聰的床上睡了個回籠覺。
今天周二是上學日,在請假等妹妹出生與上學之間,賀聰考慮許久選擇了上學。
日頭逐漸偏向正中,劉盼娣羊水破了,但開指仍未達到生產標準,與接生員協商后,褚歸給劉盼娣開了助產藥。
溫熱的湯藥下肚,很快劉盼娣的呼痛聲拔高,經過數個小時的陣痛,下午一點二十五分,劉盼娣成功產下一名重約四斤八兩的女嬰。
賀岱光盼女得女,高興得仿佛首次當爹,抱著閨女笑得合不攏嘴。
“孩子的名起好了嗎?”賀岱岳隔空碰了碰小女娃的臉蛋,紅彤彤皺巴巴的,皮膚上沾著白色的胎脂,說實話,不咋好看。
“沒。”賀岱光笑容一收,“我想讓褚醫生幫忙取一個,他學問好,取的名一定比我們鄉下人想的強!
讓褚歸幫忙取名的提議賀岱光全家一致贊同,若不是他,劉盼娣保不住這個孩子。
褚歸給產婦和新生兒做了檢查,聽見賀岱光請他為閨女取名,他意外地愣了下。
“我想想。”取名是大事,褚歸僅有的取名經驗來自于上輩子,那個丟棄在院門口的女嬰,他和賀岱岳為她取過一個名字。
可惜沒用得上。
上輩子的失敗經驗令褚歸翻倍慎重,他腦海里浮現出了無數名字,又被他一一否定。
為此褚歸絞盡了腦汁,直到傍晚,他還是拿不定主意。
“你說我給她取個什么名好?”褚歸扶著太陽穴問賀岱岳,名字代表的是父母對孩子的期盼與祝愿,賀岱光他們所求簡單,希望孩子健康快樂。
賀岱岳一個大老粗,他哪干得了取名的細致活,但褚歸問了,他便一塊兒動起了腦筋。
潘中菊見兩人被一個小閨女的名字難住忍俊不禁,笑過后她輕嘆一氣,讓他們好好取,她是沒抱親孫的福氣了。
褚歸眉眼一動,福靈心至,提筆在紙上寫了數筆:“叫她清芝如何?”
清芝,賀岱岳俯身看褚歸描寫的字跡,勁瘦的字體因是為小姑娘取名收斂了落筆的力道,筆畫多了幾l分輕柔繾綣。
清寓意清除小姑娘人生中的煩惱苦難、快樂無憂,芝代表靈芝仙草、健康長壽。!
第178章
賀清芝,賀岱岳連著姓念了一遍,頓覺沒有比這兩個字更合適的了。
潘中菊聽了褚歸釋義,滿口稱好,賀清芝,喲,真是跟村里孩子不一樣,又動聽又有文化。
夸完名字,潘中菊迫不及待地讓褚歸趕緊告訴賀岱光他們。
賀岱光家里此時熱鬧極了,大牛他們都知道賀聰的媽媽今天在給他生小妹妹,放了學幾人背起書包就往教室外跑,一路倒騰雙腿沖回了村,直奔賀家。
“爸,我妹妹呢?”賀聰沒剎住車,一把撲向了賀岱光,賀岱光穩穩接住,替他擦了把臉上的汗。
“妹妹在你媽屋里呢。”賀岱光取下賀聰的包,叫一群孩子去洗手,褚歸交代了,產婦和嬰兒抵抗力弱,必須時刻注意衛生。
洗了手的大孩子們謹記賀岱光的叮囑,不推不搡地小聲進了劉盼娣的臥房,
小姑娘吃了奶在劉盼娣身邊睡著了,閉合的眼廓細長,濃密的睫毛如扇子一般,鼻子小巧,嘴巴紅嘟嘟的,看得出將來長大了會是個漂亮丫頭。
賀聰瞪大了眼睛仔細瞧在劉盼娣肚子里待了十個月的妹妹,用氣聲朝劉盼娣輕呼:“她好小!”
“說話的聲音可以大一點,沒事的。”劉盼娣失笑,掀了掀襁褓的邊緣,鼓勵賀聰摸摸妹妹。
賀聰憋著氣用指腹碰了下嬰兒的小手,軟乎乎的觸感令他驚奇不已。
大牛他們全是有弟弟妹妹的人,看過襁褓里的娃娃,覺得跟自家的弟弟妹妹沒啥區別,很快失了興趣。
“她會不會哭。俊贝笈惖米罱,端詳一番后大人似的點點頭,“她長得比我弟弟好看,如果不哭就最好了。”
小孩子哪有不哭的,大牛話音剛落,熟睡的小孩臉一皺,張嘴露出沒牙的牙床,哇哇哭出了聲。
“不是我!我沒碰她!”大;诺檬肿銦o措,身體使勁后仰,唯恐避之不及。
劉盼娣抱起閨女,熟練地摸了摸屁股,尿布是干的:“她是餓了,要吃奶呢。”
小嬰兒吃奶,大孩子們退出房間,跟賀聰告了別,一個個家去了。
褚歸到時一家人正在吃晚飯,賀聰從飯碗里抬頭喊褚叔叔,賀岱光抓著筷子扭身招呼褚歸坐。
“我吃過了,你們吃吧,不用管我。”褚歸邁進堂屋,掃了眼桌上的菜色,“小姑娘的名字我想好了,叫清芝,清亮的清,靈芝的芝,你看看怎么樣?”
褚歸把寫了名字的白紙遞給賀岱光,賀清芝三個大字居于白紙中央。
解釋名字含義的步驟少不了,賀大伯他們的反應與潘中菊如出一轍,那是百分之一千的滿意。
“謝謝褚醫生!辟R岱光捧著名字感激地鞠躬,扔下碗筷大聲與劉盼娣分享這個好消息。
自此今日的新生兒有了個動聽的大名,賀清芝,小名芝芝,賀岱光嘴角翹得老高,可給他美壞了。
洗三的那天褚歸送了芝芝一塊細棉布,劉盼娣奶水充足,小姑娘一天比一天漂亮,
見了生人也不怕,咧嘴沖著對方咯咯咯地笑。
賀岱光抱著閨女讓大伙看,女人們則在屋里探望劉盼娣,她福氣好,生在四月份,涼涼快快的,坐月子不遭罪。
“來抱抱你侄女。”賀岱光托著芝芝往賀岱岳胳膊挨,“小聰出生你在部隊,今天連著芝芝一起補上。”
賀岱岳抬手攬了下,賀岱光有分寸,沒真讓他用勁。
“沒事,我抱得住。”接骨丹療效顯著,此次骨折,賀岱岳滿一月便拆了固定,他本是右利手,連襁褓不到十斤的芝芝對他而言壓根算不上負擔。
“行,那你抱吧。”賀岱光信任地松了手,“我瞧著你恢復得比上次快多了!
“嗯!辟R岱岳右腳承擔了少部分重心,在不刻意關注的前提下,右腳的痛感幾近于無。
換到賀岱岳的懷抱,芝芝瞇著眼扭頭,小手劃拉兩下按到了賀岱岳的胸上。
未發力的肌肉是軟彈的,受本能趨勢的芝芝張著嘴巴朝賀岱岳的胸上拱,口水沾濕衣襟,粗糙的觸感令她皺著小臉委屈地哼唧。
芝芝的大腦思考不了今天的媽媽怎么沒奶如此復雜的問題,她只是拱得越來越使勁、口水流得越來越厲害。
四月的天氣,賀岱岳脫了棉襖,濕意慢慢滲透了外套浸潤內衫,他猛地低頭,用盡了力氣還是吃不到奶的芝芝終于哇哇哭了出來。
“哎喲,你們看看,芝芝在岱岳身上找奶吃呢!”大伯娘率先發現異狀,指向賀岱岳濕漉漉的胸膛,眾人一看果不其然,頓時哄堂大笑。
臥房里的劉盼娣才夸了芝芝乖巧,除了拉了、餓了,基本不吵人,聽到閨女的哭聲,她提著嗓子問了一句:“岱光,是不是芝芝餓了?”
“對。”賀岱光邊笑邊把閨女接了過來,抱著她進屋讓劉盼娣喂奶。
豆大的淚珠子掛在芝芝的眼角,她哭得傷心極了,劉盼娣哦哦地哄著,撩了衣服微微弓背,吃到奶的芝芝不哭了,吧嗒吧嗒地大口吮吸,看樣子是餓壞了。
“你們笑啥呢?”見賀岱光臉上仍殘留著笑意,劉盼娣調整了閨女喝奶的姿勢,以免她喝太急嗆到。
“媳婦你是沒看到,芝芝剛才把岱岳當成了你,抓著他衣服找奶吃。”想到剛剛的畫面,賀岱光忍不住又笑了。
褚歸掏了手帕,借賀岱岳擦拭胸前的濕意,他扭著臉,肩膀一顫一顫的,憋笑憋得甚是辛苦。
“你要笑就笑吧。”賀岱岳無奈嘆息,他能跟小嬰兒計較什么,滿屋人全笑了,不差褚歸一個。
“對不起。”褚歸抬頭瞥了賀岱岳一眼,扶著門框放肆意展顏。
賀岱光兒女雙全,親友們趁此調侃起了賀岱岳,問他瞧著堂哥家的娃眼不眼饞,什么時候自己生一個。
賀岱岳擦著濕漉漉的衣襟,抬頭丟出三個字,不眼饞。他眼饞賀岱光的孩子干嘛,孩子能比得過褚歸?
潘中菊清楚賀岱岳說的是真心話,他跟褚歸整日蜜里調油,哪擠得下別的。
小孩
的口水有股奶腥味,參加完芝芝的洗三禮,怕惹褚歸嫌棄,賀岱岳到家立馬脫了衣裳。
疏于鍛煉的肌肉難以維持原來的輪廓,賀岱岳臭著臉抬手捏了一把,雖然他很喜歡捏褚歸的手感,但放到自己身上則不是一碼事了。
褚歸尋思賀岱岳換個衣服咋換了這么久,一推門,光溜溜一個后背:“你怎么進來半天不穿衣服?”
賀岱岳低頭打量自己的胸腹,明顯的肌肉線條在不知不覺中被脂肪包裹,他雙手環腰,表情漸漸崩裂:“當歸,我是不是胖了?”
“嗯?”褚歸在衣柜里幫賀岱岳找衣服,聞言扭頭看他一眼,“是胖了點,衣服穿著緊了嗎?”
胖了……賀岱岳兩輩子加起來第一次聽胖字落在自己頭上。
去年賀岱岳單瘸了右腿,養傷期間要照顧雙目失明的潘中菊,兩個月下來不僅沒胖反而瘦了幾斤。今年上下齊損,一方面褚歸時時盯著,嚴禁他不分輕重地胡亂運動,另一方面潘中菊天天大肉大菜地張羅,賀岱岳不胖才怪了。
具體胖了多少無法確定,賀岱岳捏著腰間的肉估摸,按他的整體輪廓,絕對超過了五斤,且是在肌肉退化基礎上的五斤。
肉眼變化可想而知。
“手感挺舒服的!瘪覛w按了按賀岱岳的胸膛認真評價,溫熱、柔軟、韌滑,簡直令人沉迷。
褚歸一時間舍不得收手,賀岱岳難以置信的目光漸漸轉為平靜,既然褚歸喜歡,那他胖得也算物有所值。
賀岱岳攤開雙臂,讓褚歸摸了個盡興,在他停下之際,猛地將對方的腦袋按向胸口:“像嗎?”
飽滿胸膛直貼臉頰的觸感震得褚歸心神巨顫,聽得賀岱岳沒頭沒腦的問話,他有些云里霧里:“像什么?”
賀岱岳沒吭聲,按著他的腦袋壓了壓,褚歸嘴角蹭到一粒凸起,驟然明了,一句玩笑話,賀岱岳還介意上了!
“你跟他們計較個啥!瘪覛w臊著耳根脫離了賀岱岳的胸膛,順手把胳膊上搭著的衣服塞到他手里,“快穿上,大白天的耍流氓!
摸完了開始說他耍流氓了,賀岱岳輕掐了下褚歸的臉頰:“流氓樂意!
套頭穿好衣服,賀岱岳拎著柴刀去前院劈竹子搭豆架,院角的空地潘中菊拔了豌豆種上了豆角,她白天上工,絲毫沒耽擱自留地里的活計。
一畦豌豆,供一家人吃了整冬的豌豆尖,春日開花結的豌豆角,又吃了幾茬,豌豆角炒臘肉、豌豆角燜飯,賀岱岳一身肉長得不冤。
細竹竿斜著深插入土里,兩兩交叉用稻草綁緊,自院角到井邊,兩只白色的蝴蝶閃著輕盈的翅膀纏綿著落到頂端,細長的口器互相試探,梁山伯與!
“白菜長菜青蟲了!辟R岱岳十分煞風景地打斷了褚歸地聯想,一巴掌驅走蝴蝶,在被啃食出蟲眼的白菜上一通翻找,捉了幾條青蟲扔給后院的雞群。
思及蝴蝶的前身,褚歸面無表情地移開了視線。
從院子往下看,沈家的新房已蓋了瓦,剛竣工的房子住人前得晾上十天半個月,沈家良請楊三爺算了喬遷的吉日,本月二十號,兩家人便能做鄰居了。
賀岱岳在白菜表面撒了層草木灰,這是村里人防蟲的老法子,雖然吃前清洗麻煩點,但總比讓蟲子糟蹋了強。
“葡萄今年能結果嗎?”褚歸淋水幫賀岱岳沖手,扦插的葡萄藤攀爬了半人高,褚歸沿著藤蔓瞄到頭,碧綠的葉片下空蕩蕩的。
“今年應該是不能了。”賀岱岳瞧了瞧葉梗的節點,沒有分化花芽的痕跡,“好好養著等明年吧。”!
第179章
提到葡萄,賀岱岳以為禇歸饞水果了,他記得村尾一戶人家種了櫻桃,不知道熟了沒。
賀岱岳拿了幾毛錢和禇歸說他出去一趟,村尾距離稍遠,他自覺帶上了拐棍。
“走路慢點。”禇歸慣例叮囑一句放行,“要我陪你嗎?”
骨折痊愈期為兩到三個月,賀岱岳傷后十天,禇歸便允許他去養殖場了,畢竟村里三百多口人年底是否吃得上肉全指望他,禇歸不可能將他一直綁在屋里。
“不用,你忙你的!辟R岱岳拎著拐杖,轉身的動作干脆利落,萬一村尾的櫻桃沒熟,他豈不是讓人空歡喜一場。
村尾的櫻桃樹種了十來年,三月初花開如雪,滿樹的果子,真正吃到嘴里的卻不多,鳥兒L專挑甜的啄,遇到刮風下雨,果實落滿地,鳥留的、天饒的,才是人吃的。
賀岱岳來早了,淺色的櫻桃尚差些火候,賀岱岳麻煩主人家幫他留兩碗,敞開吃是遠不夠的,大家一起嘗個鮮罷了。
櫻桃得過幾天,賀岱岳回去的路上摘了些三月泡。
近日正是三月泡陸續由青轉紅的時候,路邊的有村里的小孩們盯著,不及熟透就摘了吃,賀岱岳仗著皮糙肉厚,鉆密林子摘了捧通紅的,個個汁水瑩瑩,跟小指肚一邊大。
熟透的三月泡極其易碎,賀岱岳摘樹葉折了個碗,小心托著到家。
“猜我拿的什么?”賀岱岳獻寶似的擋著,手背讓三月泡的刺劃了道血痕尤不自知。
褚歸通過他手背的傷猜到了答案:“三月泡熟了?”
“熟了。”賀岱岳挪開手將樹葉碗湊到褚歸眼下,“我專門挑的大的。”
野外的三月泡被蚊蟲爬過,賀岱岳舀了瓢水加鹽略泡了會兒L,這個方法當然是上輩子褚歸教的,他們村里人從小到大全是摘了直接往嘴里填,哪管啥臟不臟的。
褚歸城里人的胃比不得土生土長的鄉下人經造,頭回吃了沒洗的三月泡,鬧了一晚上的肚子,嚇得賀岱岳此后再不敢胡亂給他吃東西。
三月泡多籽,嚼著嘎吱嘎吱的,嚼著嘎吱嘎吱的,樹莓香氣獨特,褚歸吃一顆喂賀岱岳一顆,賀岱岳砸吧砸吧嘴,連果柄一并吞了,一顆不夠他塞牙縫的。
褚歸淺嘗了幾顆,汁水甜得粘手。天麻在廚房門口伸了個懶腰,顛顛兒L地過來蹭吃,褚歸摘了果柄放手心里,天麻翕動著鼻子嗅嗅,舔舐著吃了。
但凡有人喂,無論是否在貓科食譜范圍內,天麻都會吃上一口。
天麻如今處于換毛季,褚歸摸了它兩把,捋下的浮毛輕飄飄攏成一團。天麻渾不在意地甩了甩尾巴,空氣里的飛舞的貓毛肉眼可見。
“你個蒲公英!瘪覛w卡著它腋下將其抱到屋外,賀岱岳正做飯呢,別待會兒L貓毛飄到菜里了。
“什么蒲公英?”潘中菊進院便聽到這么一句,注意到菜畦里的草木灰,她彎腰看了看,“白菜長青蟲了?”
“對,岱岳下午發現飛蝴蝶了。天麻掉毛太
厲害,我說它像個蒲公英,蒲公英就是地丁草!钡囟〔菔抢酱瀹數氐慕蟹,褚歸轉換了一下,潘中菊立時明白了。
蒲公英春天開黃色小花,植株具有清熱解毒消癰散癤的功效。褚歸在院子里曬了些,花盤上的種子自帶白色絨毛,聚集成球,風一吹四處飄散,的確跟天麻掉毛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
驚蟄前村里人常挖它用來煮湯或者涼拌,驚蟄后則停止使用,據說是有毒,但其實不然,褚歸推測是驚蟄后蒲公英進入盛花期,有毒的傳言是出于對種群的保護。
否則一年到頭不停地挖,來年吃什么?
潘中菊坐著脫鞋,蒲公英天麻蹭了她一褲腿的毛,待她洗過手,褚歸指著桌上特意為她留的三月泡讓她吃。
“你不說我差點忘了!”潘中菊拉過剛背回來的背簍,拿出一個芋頭葉裹著的東西,里面赫然是她精挑細選的三月泡,跟賀岱岳摘的一樣紅,“滋味兒L挺好的,只是沒岱岳摘的大。”
“謝謝伯母!瘪覛w心里一陣熨帖,三月泡并非多稀罕的玩意兒L,難得的是母子倆寶貴的心意,若不是真的對一個人好,怎能做到事事惦記。
背簍下面裝的箭竹筍,四月份的春筍出土后迅速朝天空猛竄,潘中菊約著吳大娘她們下了工去竹林,半個多鐘頭拔了一大捆。
將三月泡遞給褚歸,潘中菊進廚房拿了支筷子,她用筷子纏住筍尖使勁往下絞,一根竹筍就剝好了,省時省力又不傷手。
褚歸搬了凳子幫忙,潘中菊稍微指導了兩句,他很快領悟要點,纏尖、下絞,脆嫩的竹筍完美脫殼。
困山村的竹筍大致分兩類,個頭粗壯的毛竹筍,細而長的箭竹筍,兩種口感風味略有不同,相較于毛竹筍,箭竹筍更為細嫩。
剝好的箭竹筍食用前需要經焯、泡的步驟去除苦澀味,頭天晚上處理的竹筍,褚歸到次日中午才吃上。
醬色的油燜筍入口第一感覺是嫩,伴隨著牙齒的咬合,濃烈的鮮味在口腔之中迸發,香氣滾過喉頭,返上一股回甘。
賀岱岳舍得放油,做出的筍賽肉香。
褚歸多添了半碗飯,見他喜歡,潘中菊連著打了一星期的筍,賀岱岳變著花樣做,涼拌、清炒、油燜、燒肉,他們三口人,消耗的速度遠不及潘中菊往家背的速度。
吃不完的竹筍焯水或切塊或撕條曬成了干,這是村里家家戶戶每年的常規操作,靠山吃山,在困山村,凡是勤快的,雖談不上衣食無憂,日子總歸過得下去。
育種的玉米苗子長到了巴掌高,到了移栽的時候,潘中菊忙得中午沒空回,賀岱岳做了飯,褚歸幫忙送去地里。
村里人不禁再次羨慕潘中菊的好命,有個大娘當著她的面挖墻角,稱自家屋子寬敞,請褚歸上她家里住。
吳大娘掐腰罵她不要臉,腦子里一天天的凈打渾主意。
“褚醫生,你來我們家住,一分錢不用出,我們保管不占你便宜!睂Ψ桨ち藚谴竽锏牧R,愈發變本加厲。褚歸一個月好幾十的工資手指縫里隨便漏三五塊的,足以改善一家人的生活了。
“你放屁!”潘中菊撂下飯碗不干了,撥著吳大娘的胳膊站到她前面,“當歸現在跟我們是一家人,什么叫我們占他便宜?”
吳大娘鮮少見潘中菊與人黑臉,她性子軟,以往碰到類似的事情,大都是吳大娘替她撐腰,此刻怎的突然硬氣了?
潘中菊能不硬氣嗎,按褚歸和賀岱岳的關系,褚歸如今可是她的兒L媳婦,兒L媳婦被挖墻腳,換誰誰能忍?
好性子的人發起脾氣比素來潑辣的更難招架,對方被潘中菊的氣勢震住,訕訕地賠禮道歉,說她不過是開句玩笑,不是存心的。
“伯母,你放心,我哪也不會去的。”褚歸笑著勸潘中菊莫與不相干的人計較,他唯獨認賀岱岳一個,沒人撬得動。
聽著褚歸叫自己伯母,潘中菊嘴巴動了動:“我明白的,我就是覺得她說得太過分了!
“那不是么,幸虧她認錯認得快,否則我非得撕爛她的嘴。”吳大娘憤憤,但對方話雖難聽,其中一點她是贊同的,“你們家的房子的確小了些,將來岱岳娶媳婦怕是住不下!
“住得下!迸酥芯諢o法吐露實情,蹩腳地轉移話題,“你筍干曬了多少斤?”
吳大娘瞅潘中菊一眼,她倆一塊打的筍,曬了多少斤筍干值得問?
“大概五斤吧,咋了?”吳大娘刨光了碗里的飯,把掉在衣服上的撿起來吃了。
吳大娘的飯是鐵蛋媽送的,竹林潮濕悶熱,潘中菊他們前些天打筍沒一次不是汗流浹背的,鐵蛋媽受了涼,身體不舒服,吳大娘便安排她替她喂豬,順便負責做飯。
農忙時節,生了病在家做家務不下地便屬于休息了。
鐵蛋媽收了碗筷,扭身咳嗽了兩下,潘中菊連忙關切問她著涼了怎么不找褚歸開藥。
“小感冒,不妨事。”鐵蛋媽說話帶著嚴重的鼻音,即使褚歸在村里辦了衛生所,大伙兒L仍改不了小病小痛自己扛的習慣。
舍不得錢是一方面,關鍵良藥苦口,能不吃藥肯定是最好的。
“嗓子快啞了還不妨事。”潘中菊嫌她糟蹋自個兒L,恰巧褚歸在,順道看看得了。
“那多麻煩褚醫生!辫F蛋媽不大好意思地伸手,她歇了一上午,腦袋的昏沉感反而加劇了,潘中菊不說她也準備下午去趟衛生所。
褚歸治病不講究形式,在勞作的地頭照樣能心無旁騖地把脈,周圍人邊吃飯邊瞧,仿佛拿眼前的稀奇景做下飯菜。
“除了咳嗽嗓子疼頭暈,還有沒有其他癥狀?犯惡心嗎?”褚歸條件反射地想拿筆寫病例,手摸了個空,方驚覺他身處的環境。
鐵蛋媽搖搖頭,褚醫生為什么問她犯不犯惡心:“莫非我真懷上了?”
“嗯,脈象顯示兩個月了!睉言械帽苤M寒性藥材,褚歸斟酌了一下,讓鐵蛋媽待會兒L到衛生所取藥。
鐵蛋媽懷的是第三胎,鐵蛋下面本來有個弟弟,前年生了場急病夭了。她月事一向準時,這次推遲了月余,她心里隱約猜到自己是懷了,因此并不算特別意外。
添丁進口的大喜事,高興是必然的,吳大娘語氣喜怨交雜:“懷了不仔細著點,萬一掉了有你后悔的!
“呸呸呸!”潘中菊趕緊攔下吳大娘的口無遮攔,“瞎說啥呢,孩子聽得見,小心驚了胎。”!
第180章
褚歸送飯期間,櫻桃樹的主人派家里小孩端來了賀岱岳預定的櫻桃,今年老天爺保佑,連著晴了三日,櫻桃得以大豐收。
成熟的櫻桃下樹最多存放到次日,主人家舀了冒尖的兩碗,倒到盆里,小孩咽著口水端了一路,竟真忍住了沒偷吃。
他爺爺說了,家里的櫻桃管夠呢。
瑪瑙般的櫻桃吹彈可破,賀岱岳摸荷包掏錢,小孩接了自家的空盆拔腿就跑:“爺爺交代了,櫻桃是請你和褚醫生吃的,不要錢!
“欺負我腳不好是吧!辟R岱岳自嘲地嘀咕,提了桶井水將櫻桃放里湃著,根據他吃葡萄的經驗,井水湃涼的櫻桃口感會更好——
上輩子兩人在村里的地位遠不及今日,可沒人請他們吃櫻桃。
前院空無一人,褚歸進了堂屋,將潘中菊吃過的碗筷拿到廚房:“我剛怎么看見有個小孩從我們家跑出去?”
“村尾的櫻桃樹你記得嗎?”賀岱岳自然地給褚歸挽上袖子,等他洗了手一起吃飯。
“記得啊,你找他家買櫻桃了?”全村唯一一棵櫻桃樹,褚歸很難不記得。
“我想買來著,人家非要送!辟R岱岳抬抬右腳,“我話撂半截,一抬頭那小孩跑飛快,你說氣不氣人!
褚歸被賀岱岳故作哀怨的表情逗笑,抬下巴親了他一口以示安慰:“過段時間你能跑了,讓他瞧瞧誰是第一!
“促狹鬼!辟R岱岳嘴角止不住上揚,“你跟誰學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聽過嗎?”褚歸斜賀岱岳一眼,“我跟另一個促狹鬼學的。飯我待會兒吃,我先到隔壁配副藥!
兩個促狹鬼親親熱熱去了隔壁,褚歸凝神寫好藥方,才告訴賀岱岳鐵蛋媽懷孕的消息。
“鐵蛋媽又懷了?”賀岱岳的重音落在前三個字而非又上,腦子里冒出的詞兒令他突然繃不住笑了。
褚歸抓著藥,滿臉的莫名其妙,鐵蛋媽懷孕他笑個什么勁?
“我說了你不準生氣!辟R岱岳努力憋笑,“我覺得你現在像送子觀音!
賀岱岳頂著褚歸的視線細數,他去年十一月給王燕燕接生,今年劉盼娣,緊接著鐵蛋媽,加上孫榮在時接診的那個月份淺的女人,短短半年四個。
而且上輩子王燕燕一尸兩命,劉盼娣流產,鐵蛋媽因受涼引發肺炎,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孩子也掉了。如今因為褚歸,他們全部改寫了命運,褚歸不是送子觀音是什么?
“我要是送子觀音,一定先往你肚子里送一個!瘪覛w拿戥子桿戳了下賀岱岳的肚子,“讓你給我生個大胖小子。不,送兩個,一個大胖小子一個大胖閨女!
“可以!辟R岱岳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我生,不讓你受罪,一兒一女夠嗎?”
“夠了。”褚歸笑得險些撒了藥,將打擾他抓藥的罪魁禍首趕離了衛生所,“看著你桌上的菜去!
褚歸之前跟接生員討論過,三四月本是懷孕高發期二月左右過年,閑著的小兩口夜里不造人能干嘛,所以村里小孩的生日多集中在下半年。
送子觀音,虧賀岱岳敢想!
吃過飯,賀岱岳取出湃涼的櫻桃,摘了葉梗淘洗干凈,沾著水珠的櫻桃皮薄到透光,果肉細嫩九分甜一分酸,唯一的缺點是籽太大了。
褚歸裹著櫻桃,嗦掉上面粘連的果肉,舌尖一頂,杏色的櫻桃核染濕唇瓣,含著果核,褚歸一時不知該往哪里吐。
賀岱岳叫他吐地上,等下掃了便是。
“你那樣吃不過癮!币涣R涣5,能嘗到啥滋味,賀岱岳教褚歸一把抓著吃,享受十幾顆櫻桃同時在口腔中破裂,汁水迸發的快意。
褚歸被他說動,仰頭塞了一嘴櫻桃,腮幫子鼓起,殷紅的櫻桃汁從嘴角溢出,黏黏糊糊地流到下巴。賀岱岳湊過頭,沿著褚歸的嘴角向下嘬舔,末了貓兒偷腥般地夸櫻桃真甜。
嘴里包著殷桃籽與果肉,褚歸沒法開口,用力瞪了賀岱岳一眼,他懷疑所謂的一把抓著吃過癮是賀岱岳的陰謀詭計,為的就是趁機對他動嘴動舌。
抿果肉抿得腮幫子發酸,褚歸終于開始噗噗噗吐籽,賀岱岳笑倒,他的當歸簡直太好騙了。
褚醫生在嗎?”此時鐵蛋媽報聲進院,褚歸忙將籽吐凈,悄悄擦了擦下巴起身迎人。
賀岱岳拿掃把掃地面的櫻桃籽,招呼鐵蛋媽坐:“吃櫻桃!
“櫻桃熟了?村尾老王家的吧,除了他村里沒誰種櫻桃樹!币蛑鴥杉谊P系親近,鐵蛋媽在賀岱岳面前并不拘束,她嘗了幾顆櫻桃,怪新鮮的。
賀岱岳說鐵蛋媽上輩子發展到了肺炎,褚歸謹慎地將原本兩天的藥加到了三天。是藥三分毒,其實配合針灸泄寒氣療效最佳,但男女有別,褚歸到底是個年輕男人,非緊急情況,沒哪個女患者愿意脫衣針灸。
褚歸試探地向鐵蛋媽提了針灸的法子,毫無意外地被拒絕了。
“三天的藥吃完了你再來找我復診,近期干活莫下大力!瘪覛w尊重了鐵蛋媽的選擇,“你胎象是穩的,稍微注意些不會出什么問題!
連藥帶看診費,褚歸收了鐵蛋媽一毛錢,貴的是藥材成本,本單他不僅不賺錢,反倒貼人工。
鐵蛋媽走后,褚歸去了趟賀家老宅,賀奶奶胳膊疼的老毛病犯了,痛得抬肩都成困難。
老太太是個閑不住的,胳膊疼還拎著刀剁豬草呢,把褚歸叮囑她修養的話當成了耳旁風,實在叫人心累。
“賀奶奶,你這樣胳膊疼永遠斷不了根。”褚歸取下醫藥箱,順手將賀岱岳分的櫻桃放到板凳上。
“我感覺胳膊靈活多了的嘛。”賀奶奶丟了剁豬草的刀,拍掉手上的草屑。
跟固執己見的老太太說不清,褚歸按按賀奶奶的肩髃穴:“痛嗎?”
“哎喲,痛痛痛。”賀奶奶吸氣縮胳膊,褚歸明明沒使勁,咋會那么痛!
“跟你講了要聽我的,你偏不信!瘪覛w拖了張椅子讓賀奶奶坐下,自己站著為她舒絡
筋骨,“這跟種莊稼一個道理,今天種下,晚上下一場雨,第二天看著活泛了是真活嗎?不得精心伺候個三五天讓它把根長扎實了!
賀奶奶不犟嘴了,說來褚歸沒有啥都不許她做,輕省的活計是行的,她自己非逞能。
家里其他人下地干活了,劉盼娣一個月子里的產婦經不得風,口頭勸不動賀奶奶,她也無可奈何。
挨了一通針灸,賀奶奶松快了,褚歸又強調了一遍不準做重活。
“不做了不做了!辟R奶奶答應得干脆,見褚歸挎上藥箱,她伸手將人拉住,“要走了哇,再坐會兒吧!
“不了奶奶,我鍋里熬著藥呢!瘪覛w熬的是驅蚊蟲的藥,馬上五月,天氣一日比一日暖和,屋內已有蚊蟲肆虐。
單獨熏艾草嗆人且時效短,褚歸配了副上輩子研究的驅蚊藥。
賀岱岳幫忙看著火,用了七八年的老方子,褚歸一聞便知道火候到了,濾出藥汁,草藥渣則撒到后院的陽溝與竹林里,以殺滅蚊蟲幼體。
自己使的驅蚊香,褚歸簡化了制作過程,藥汁晾涼,與艾草粉融合陰干攆平,剪成兩指寬的長條,瞧著難看不打緊,能燃就行。
褚歸在家制驅蚊香,賀岱岳拿著他的養豬手冊去了養殖場,八頭野豬六頭家豬他均對應編了號,野一到野八,家一到家八,直白得令人發指。
手冊記錄了每頭豬的體重增長、進食情況以及健康狀態,論養豬的盡心程度,賀岱岳稱第二,全漳懷無人配稱第一。
開門的動靜驚動了豬群,安靜的養殖場轉眼變得鬧哄哄的,賀岱岳挨個巡視過去,野豬的體型瘦長,體重的增幅明顯低于家豬。
大伯娘不懂其中的關竅,依她的看法,既然家豬長得快,不如趁早把野豬處理了換家豬,倒省得浪費糧食。
賀岱岳之所以養野豬,為的是它的抗病性,家豬長肉雖快,但一不耐熱二不耐寒,六頭家豬買回來到現在不到兩個月,犯了三四次病了,若不是褚歸抓了草藥和豬食里煮,哪長得了肉。
楊桂平聽說了賀岱岳的打算,誤以為他要把所有豬拿來配種,不免有些著急,配了種,他們今年的任務豬咋辦?
村里人吃的肉容易解決,大不了賀岱岳像去年那樣帶隊進山打獵,公社的任務豬要求的是實打實的滿一百二十斤的活豬,交不上影響村里評優不說,還得罰款。
“楊叔,你別慌,今年的任務豬我們村保證交得上!辟R岱岳給楊桂平算了一下,困山村今年的任務豬是十頭,養殖場野豬加家豬共十四頭,九頭公豬五頭母豬。
“啊,九頭公豬,那不是差一頭嗎?”楊桂平如何不慌,最后一頭從哪湊?
“不差,五頭母豬我只選三頭,一頭野豬兩頭家豬。”野豬之間不需互相配種,公家豬配母野豬,公家豬配母家豬,公野豬配母家豬,正好三頭,任務豬還多一頭呢。
楊桂平被賀岱岳繞暈了,他沉默著理清思緒:“是不差。你準備什么時候劁豬,我叫人上公社請劁豬匠,這么大的豬,不曉得劁豬匠肯不肯接!
劁即閹割,俗話說豬不劁不胖,豬不劁心不靜。想養肥吃肉的豬,是必須得劁的,以免它們受激素控制,整天吃飽了瞎蹦跶。
村里以前的豬在集市買來的當周便要請劁豬匠劁了,小豬劁著不費勁,大了一個人根本按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