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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賀岱岳把劁豬的時間定在了后天,他并不是因為經驗不足忘了劁豬的事,而是為了優中選優。

    參考養豬手冊的記錄,結合骨架大小、體重漲幅、生病次數以及性格溫順度,種公他挑中了野五和家三,種母則分別是野六與家二四。

    養豬的學問竟然這么深,楊桂平徹底信服了。

    公社對任務豬是否劁過沒要求,照目前的情況,中途若無意外,年底的任務豬指定能交上。

    如果真出了啥意外,那也只能怪他們倒霉了。

    “你分得清哪頭是哪頭?”楊桂平雙手撐著圈墻往里面瞅,在他眼里野豬全長一個樣,唯體型略有差別。

    “野一、野二……”賀岱岳從左數到有,豬身上是沒標記,但圈上寫了數字,一豬一單間的好處在此刻展現得淋漓盡致。

    賀岱岳在養殖場待的時間長了,到家拿了衣服直接鉆到洗澡間,盡管大伯娘她們定時定點打掃,仍免不了有味道。

    驅蚊香得陰干,褚歸點了艾草屋里屋外熏了一圈,賀岱岳洗完,緊接著換他洗。

    聽到收工哨,兩人開始熱飯,潘中菊到家剛好趕上出鍋。

    “你和當歸吃著。”潘中菊拿了鋤頭便朝外走,“我把你吳大娘給的甜桿苗栽了來。”

    今天收工晚,不先栽了,吃過飯天一黑,放到明天會降低苗子的成活率。

    賀岱岳追出去幫忙,兩個人干活總比一個人快,褚歸拿不準他們得忙多久,把端上桌的菜撤到了鍋里溫著。

    栽了甜桿苗天將將擦黑,落座時潘中菊肚子轟鳴一聲,儼然餓得前胸貼了后背。

    “明天上工你帶點干糧下午餓了墊吧幾口。”賀岱岳心疼潘中菊的辛苦,家里不是沒有,干嘛非受那個罪。

    “大家都干活,我偷摸吃東西不像話。”潘中菊寧愿餓著,農忙時節,誰不是這樣過的。

    “什么偷摸吃東西?”賀岱岳糾正潘中菊的老舊觀念,勤勤懇懇的干活不就是奔著不挨餓不受凍去的么,“要是我或者當歸干活的時候餓了,你讓不讓我們吃?”

    “哪能餓著肚子干活。”潘中菊答得倒是飛快,她餓得,賀岱岳和褚歸餓不得。

    賀岱岳將盛好飯的碗端給潘中菊,用她的話回她:“對啊,哪能餓著肚子干活。”

    吃完飯,潘中菊打著手電筒出了門,沈家良他們今早靜悄悄地搬了新家,半點沒耽誤上工,趁著消食,潘中菊想去看看他們收拾得怎樣了。

    沈家的新房布局方正,中間堂屋,左邊兩間臥房,右邊廚房。廚房是用木頭接堂屋的墻面后搭的,三面圍著竹籬笆。

    沈家良欠了一屁股債,總算是把房子建好了,一家人有了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所。

    兩間臥房有一間是為長栓準備的,不過他們目前買不起第二張床,所以長栓仍是和父母睡一屋,他的臥房暫時堆放雜物。

    村里人依山建房,沈家良夫妻物色了屋旁一塊竹林占據的荒

    地做自留地,楊桂平同意了?,但得他們自己開荒。

    竹根錯盤,開荒難度極大,兩口子收工忙活到天黑,才將竹子砍了三分之一。

    晚飯是長栓做的,他的心臟已能夠支撐他做些日常的家務,例如洗衣、做飯、掃地。以前他感覺自己像尊被裝在箱子里的易碎的泥偶,通過狹窄的縫隙窺視一方天地,遇見褚歸后,他方成為了有血有肉的人。

    父母不讓他碰地里的活兒,長栓逐漸學著包攬了零碎的家務,使沈家良他們衣服臟了有干凈的換,收了工能直接吃上熱飯。

    彭小燕起初提心吊膽的,左怕長栓洗衣服累到,右怕長栓做菜切傷手,讓長栓出去玩、她自己來做的話說了無數遍,長栓依舊我行我素。

    萬事開頭難,可不開頭怎么知道結果呢?長栓小小年紀,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把彭小燕說了個啞口無言。

    幾個月來,長栓用事實打消了彭小燕的憂慮,他做菜雖然味道一般,但從未失過手。

    今天搬家,彭小燕難得闊綽地同村里人買了兩個雞蛋,叫長栓水煮了,他一個,他們夫妻各半個。

    長栓沒聽彭小燕的,傍晚跑衛生所問褚歸雞蛋羹的做法。他算是問對人了,雞蛋羹是褚歸為數不多擅長的菜色。

    第一步,洗掉蛋殼上的臟東西。長栓將雞蛋泡在水里認真地刷洗,直到雞蛋表面的紋路全部變得白白凈凈的。

    第二步,磕蛋。叮——力氣使小了,蛋殼完好無損。長栓加大了手上的勁,把蛋殼在碗沿敲了個小口,兩只大拇指反向用力打開。

    破碎的蛋殼順著蛋清流入碗里,蛋清滑不溜丟的,長栓費了好大功夫挑出碎蛋殼,心想幸虧褚叔叔教他洗了雞蛋。

    第三步,加水,加三分之二碗溫水。長栓取暖水瓶與空碗,兌涼水到褚歸比劃的刻度,小拇指戳一戳,溫溫的,不燙。

    長栓滿意地擦擦手,邊添水邊攪拌,直至蛋液和水混合均勻,再加一撮鹽攪散。

    鍋里摻水,放竹蒸架,放碗,碗面上倒扣一個盤子——家里沒盤子,長栓扣了個大一號的粗瓷碗。

    水開蒸十分鐘,鐘表家里同樣是沒有的,褚歸要借長栓手表,長栓擔心弄壞,不敢接,于是他教了另一種計時方法。

    長栓守在灶臺前,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指指腹搭著左手腕數自己的脈搏。

    七十四、七十五……數到第十個七十五,長栓揭了鍋蓋,他身體后仰,避開滾燙的水蒸氣,待熱意稍減,他迫不及待地扇了兩下,用抹布包著將蒸蛋的碗端到了灶臺上。

    摘了倒扣防水汽的大碗,光滑嫩黃的表面如同下鍋時的液體一般,長栓判斷不清楚蛋液是否成功凝固,拿筷子往中心一戳——熟了!

    “在吃飯吶,我瞧瞧吃的些什么?”潘中菊進屋時彭小燕正在分長栓蒸的那碗雞蛋羹,細嫩的蒸蛋勺子一戳即碎,內部結構平滑,不見任何蜂窩組織,“這雞蛋蒸得真嫩,小燕你咋弄的,教教我。”

    要把蛋蒸得恰到好處不是件簡

    單的事,潘中菊下意識以為是彭小燕蒸的。

    “潘大娘來啦,長栓,快跟潘奶奶說你的蒸蛋咋做的。”彭小燕語氣十分自豪,作為一位愛子的母親,長栓做得好比她自己做得好更值得開心。

    “竟然是長栓做的,喲,我們長栓好厲害。”潘中菊摟著長栓摸了摸他的頭,“小燕你以后要享福了。”

    “蒸蛋是褚叔叔教我的。”長栓被夸得耳朵發燒,他一五一十地說了褚歸教的步驟,“褚叔叔的方法很好用。”

    方法好用不代表必定成功,長栓一個初學者,能做到如此程度,說明自身或多或少是有做飯天賦的。

    桌上的飯菜幾乎沒動過,潘中菊心知她來得不趕巧了,松了長栓她順勢挨著坐下,讓彭小燕他們緊著把飯吃了。

    “你們今天搬家么,我吃了飯閑著就過來看看,反正幾步路的事。”潘中菊拎了兜雞蛋,家里原本九只雞,年前殺了一只,賀岱岳養傷期間殺了兩只,劉盼娣生產送了一只,眼下每天四只雞生蛋,最是不缺雞蛋。

    彭小燕看到了潘中菊拎的雞蛋,頓時急了,她之所以靜悄悄地搬家,正是不想收禮。

    上梁剛辦了一場,潘中菊和楊桂平他們皆送了東西,自家拿寒酸的野菜招待,若搬家還辦,他們豈不跟打秋風似的。

    “你們不吃長栓吃。”潘中菊用孩子堵彭小燕他們的嘴,“缺營養你讓長栓拿啥長身體?他生日在幾月份來著?”

    “八月,八月二十號。”彭小燕跟沈家良是頭年十二月結的婚,結婚次月有的長栓。

    按大概日子,彭小燕的預產期本來是九月底十月初,她早產了一個多月,導致長栓在母體發育不全,出生便患了先天性心臟病。

    長栓的心臟病彭小燕疑心過與早產有關,但架不住周圍的人紛紛將責任往她身上推,聽得多了,彭小燕也漸漸怨起了自己。

    自長栓三歲發病,彭小燕一直活在愧疚里,如果不是沈家良帶長栓找到了褚歸,她此生都將囿于無盡痛苦之中。

    “八月十二號,小聰八月底的生日,差不多剛好小長栓一歲。”潘中菊咽了后半句,彭小燕明白她提及賀聰的用意。

    賀聰小長栓一歲,個頭卻高長栓一截,兩個孩子往那一站,保管外人會覺得賀聰是哥哥。

    長栓的瘦弱不單是心臟病引起的,亦有長期缺乏營養的因素。

    “謝謝大娘。”彭小燕沒法拒絕了,潘中菊說得對,她跟沈家良吃糠咽菜沒什么,長栓不行。

    “謝什么,我看吶長拴將來是個有大出息的,吃了奶奶給的雞蛋,長大了可別忘了奶奶。”潘中菊對長栓的愛憐并非完全出于同情,誰不喜歡乖巧懂事的孩子呢?

    “絕對不能忘了。”彭小燕連忙接話,長栓跟著重重點頭:“等我長大了一定會報答潘奶奶、賀叔叔和褚叔叔的。”

    說話間飯菜見了底,沈家良收拾了碗筷去廚房,長栓幫著拿筷子。父子倆一走,彭小燕看著面容和藹的潘中菊,心間一酸,眼底立馬起了淚花。

    “哎喲,好好的咋哭了。”潘中菊攬了彭小燕的背輕拍著安慰,“是不是遇著啥難處了,跟大娘講,大娘幫得了的肯定幫。”

    “不是。”彭小燕抹著眼淚搖頭,她心里苦哇。

    家丑不可外揚,早產的原因彭小燕未曾同誰透露過,如今他們分了家,不需顧忌那些人的臉面,彭小燕卸下心防,對著潘中菊傾訴了個痛快。!

    第182章

    彭小燕的早產是意外也是人為,七月份的雙搶是全村一年到頭最緊要的事,但無論多緊要??,按理一個懷胎八月的女人,都是不該挺著大肚子跟普通婦女一樣忙活的。

    除非像王二一家那樣,丈夫身患重病,不得不靠一個女人撐起全家生計。

    沈家無病無災,勞動力充足,顯然不在特殊范圍之內,可彭小燕還是下了地。

    記分員本來沒給她派重活,讓她跟十歲左右的孩子們一起,沈母表面不顯,中午吃飯減了彭小燕的分量,其他人一碗,她半碗,話里話外彭小燕干的活輕了,工分掙少了,不配吃飽飯。

    沈家良替她爭論了,沈母把空飯盆一翻,攏共煮了那么些飯,愛吃不吃。

    彭小燕能如何呢?沈家良要把飯讓給她,絲毫不顧自己干的活更多更重。糧食鎖在沈母屋里,兩個人都必須吃飽,彭小燕只能找記分員換活兒,去干工分多的。

    謹慎小心地熬過了七月,彭小燕累瘦了一大圈,瞧著像個癆病鬼,萬幸肚子里的孩子尚且安穩。

    仿佛長栓的乖巧,在彭小燕的肚子里時就有所預兆。

    孝道大過天,彭小燕跟沈家良兩個軟柿子,憑著希望孩子足夠堅強、平平順順的在肚子里待滿十個月的信念,咬牙忍受著沈母的磋磨。

    隨著產期臨近,沈母的行事愈發有恃無恐,九個月的孩子生出來能活了,彭小燕早生產早干活,比孩子待到足月劃算。

    于是勞累過度的彭小燕,終于在八月二十號上午早產了,經歷了一天的陣痛,拼命生下了患先天性心臟病的長栓。

    “她哪怕到我懷滿九個月呢?”彭小燕痛哭流涕,“懷滿九個月,我的長栓至少能健健康康的,他多可憐啊!”

    從禇歸那里得知真相的彭小燕越想越恨,長栓的病全是沈母造的孽,她竟然還不肯拿錢給長栓看病。

    “太惡毒了!”潘中菊義憤填膺,她聽說過沈家良之前如何分家的,不知其中的隱情,“她害長栓早產,你們早應分的,何苦拖到現在,既分了,又干嘛答應不拿一毛家產,要我看來,該她給你們錢才對。”

    彭小燕止住眼淚,她倒是很誠實:“我和家良窩囊嘛,被欺負了只曉得忍,連累長栓跟了我們。按我婆婆的性子,拿了家產是斷然分不成家的,與其繼續耗著,不如舍了干凈,安安心心過我們的日子。”

    沈母是雁過拔毛的人,拿了錢意味著需負責養老,揪著這點她能追到困山村鬧得沈家良他們永無寧日。

    “哎,苦了你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潘中菊嘆著氣拍拍彭小燕的手,“都過去了,你們夫妻倆一條心,往后的日子不愁不紅火。”

    兩人聊了許久,以彭小燕傾訴為主,沈家良明白她的壓抑,帶著長栓在廚房畫格子,給她們留下單獨的空間。

    長栓贏了三次,即將開始第四次時,沈家良直起了腰,隔壁堂屋聊完了,彭小燕把潘中菊送到了門口。

    畫格子的游戲自動結束沈家良領著長栓與潘中菊告別。

    “行了,我自己回,你們累一天了,早點歇著。”潘中菊阻止了沈家良送她到家的意圖,說來看看新家收拾得怎樣,實際凈待堂屋陪彭小燕說話了

    不過她沒有白來,彭小燕訴盡了委屈,算是解決了一大心病,精氣神煥然一新。

    “不累,我送你。”夜色如墨,路面昏暗不清,沈家良哪能讓潘中菊自己回。

    拉扯間一束光晃過,潘中菊定眼一瞧,朝沈家良拂了拂手:“岱岳接我來了,你們進屋吧。”

    賀岱岳的面容在夜色中不甚分明,他高大的身影極其顯眼,目送潘中菊與賀岱岳匯合,彭小燕一手挽著丈夫一手牽著兒子轉身走向堂屋。

    煤油燈立在堂屋的桌子上,他們身后是黑暗,每往前走一步,身前的光明便強一分。微弱的燈光無法驅散所有的暗處,但足以照亮他們的腳下,照見他們看清彼此。

    困山村通電遙遙無期,褚歸用剪子修短了燈芯,煤煙熏黑指腹,他不經意蹭到眉心,那里白天被蚊子咬了一口,時不時癢一陣。

    給兩人留了門,褚歸先行躺到了床上,緩慢翻動書頁。褚正清的疑難雜病續冊匯編了初版,進入校對階段,托他的關系,褚歸也拿到了一本。

    封面是書法大家所寫,顏筋柳骨力透紙背,字形端正凝練,禇歸看得入迷,空手握筆描摹,企圖學得大家三分的神韻。

    “寫啥呢?”接回潘中菊,賀岱岳沖了腳掀蚊帳上床,褚歸聞聲一抖,竟是被他嚇了一跳。

    “你走路怎么跟天麻一樣,悄摸聲的。”褚歸挪到床里面,給賀岱岳讓位置。

    分明是他自己渾然忘我了,賀岱岳白遭無妄之災:“我喊你了你沒聽見,這是什么?”

    視線落至封面,褚歸神情復雜。為疑難雜病編寫續冊是褚正清三年前發起的,上輩子褚正清離世,他與韓永康皆缺乏資歷,喬德光接手了續冊的匯編工作,雖然為了緬懷,封面沿用回春堂疑難雜病冊,主編掛了褚正清的名字,然而終歸是物是人非。

    未及褚歸開口解釋,賀岱岳已自己認了出來,褚歸上輩子夜夜放枕邊的東西,難怪他感覺那么熟悉。

    視線由書冊挪到褚歸臉上,賀岱岳眼皮一撐:“額頭咋弄的黑乎乎的?”

    褚歸順手一摸,黑痕范圍擴大,賀岱岳捉住他的右手發現了原因:“剪燈芯了?”

    煤煙簡單擦不干凈,賀岱岳上廚房擰了濕帕子替褚歸洗手擦額頭,黑乎乎的煤煙去除,露出下層泛紅的蚊子包。

    “更像觀音菩薩了。”賀岱岳搭了帕子,俯身在褚歸的蚊子包上親了口。

    “癢。”褚歸抬手欲撓,“好不容易消停了,你干嘛瞎親。”

    “我幫你。”賀岱岳按住褚歸,腦袋朝前一湊——

    “停!”褚歸頓時看出了他打的主意,用力抵擋他的靠近,“休想在上面抹你的口水!”

    “口水能止癢。”賀岱岳據理力爭,“親都親過多少次了,你又不是—

    褚歸強行制止了賀岱岳的口無遮攔:“你再說以后別親了。”

    賀岱岳一秒偃旗息鼓:“那我給你撓撓?”

    “撓吧。”褚歸獻上額頭,賀岱岳指腹粗糙,比他用指甲撓著得勁。

    蚊子包舒坦了,褚歸愜意地微微張嘴呼氣,賀岱岳指腹繼續蹭肉,腦袋逐漸下移,直到與褚歸親到一處。

    讓你嫌棄我的口水,賀岱岳暗暗發狠,親得褚歸招架不住,手中的書冊歪倒在枕邊,雙臂討好地勾著賀岱岳的脖子。

    賀岱岳平日里百般順著褚歸,一到這種時候仿佛換了個人似的,非得褚歸順著他。摸透了賀岱岳的性子,褚歸果然感到他軟了攻勢。

    “你要吃了我啊?”褚歸被親得腮幫子酸舌根痛,仰頭伸長著脖頸,胸膛起起伏伏地喘氣。

    “不吃你。”賀岱岳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在頸側響起,輾轉與褚歸的耳垂與鎖骨,“我給你生大胖小子。”

    伴著話音,褚歸收緊了拳頭:“你給我生?”

    賀岱岳停了下來,躬身和褚歸平視,旋即他讀懂了褚歸的心思,大大咧咧地往旁邊一躺:“來吧。”

    見賀岱岳如此干脆,褚歸反倒遲疑了:“真的,不反悔?”

    “不反悔。”賀岱岳拍拍腰腹,“機會難得,錯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

    褚歸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卻一直說不上來。

    “你不來我來了?”賀岱岳作勢要解褚歸的扣子,被他一激,褚歸將那絲不對勁拋諸于腦后,雙手按著賀岱岳的肩膀一推:“躺好了!”

    過去的二三十年里,褚歸常跟醫學打交道,生孩子的理論知識他一清二楚,但從來不知道生孩子能玩出花來。

    為什么賀岱岳說給他生孩子,被動的依然是他?

    褚歸垂著腦袋,汗水混雜著淚水一顫一顫地甩落在賀岱岳的胸膛上,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累了個筋疲力竭。

    生了大胖小子生大胖閨女,賀岱岳貪得無厭,掐著褚歸的腰說還想生老三。

    “滾蛋!”褚歸皺著眉動粗口,騙子賀岱岳,同樣的當他絕不會上第三次。

    賀岱岳暗道遺憾,攬著褚歸的后背讓他躺下:“睡吧,我動作輕點。”

    褚歸憊乏地眨眼,扭頭和枕邊的續冊望了個正著,霎時心虛不已,抬腳踹了踹賀岱岳,叫他把書拿開。

    賀岱岳笑著拿開了書,檢查過上面沒什么奇怪的濕痕,將其放到了褚歸的書堆表面。

    上邊兒比下邊兒廢腰,為了褚歸第二天起床不喊腰疼,賀岱岳替他按揉了半宿。

    次日褚歸神清氣爽地起床,賀岱岳哈欠連連,倒真像昨晚給褚歸生了孩子。

    “喲,你回來了。”經過廚房,天麻整張臉埋進飯碗里,賀岱岳勾了下它的尾巴,“野了幾天,膽兒肥了?”

    賀岱岳上次在家里見到天麻是三天前,會抓老鼠的貓是有個性,餓不著肚子,家可有可無。

    褚歸以為它丟了,打算出去找找,結果蔡大爺的鄰居說天麻天天圍著蔡大爺家的母貓轉。原來不是丟了,是春心動了。

    天麻吃的是昨天的冷飯,盡管它不著家,潘中菊仍舊拌了飯,簡直寵它寵得上天了。

    “跟只貓計較,你好意思?”褚歸看不過賀岱岳打擾天麻吃飯,念叨了他一句。

    “誰跟它計較,我是怕它被慣懶了,以后不逮耗子。”賀岱岳為自己辯解,得虧他跟褚歸沒孩子,若是有,潘中菊不曉得要溺愛成啥樣。!

    第183章

    褚歸洗漱的功夫,天麻吃完飯又跑了,公貓嘛,是愛往外跑,過了這陣就好了。

    潘中菊認為動物是有靈性的,尤其是貓,她拿早飯堵了賀岱岳的嘴:“等會兒長栓來了,你們砍兩顆白菜和萵筍讓他帶回去,小燕他們自留地還沒開出來,我昨天看他們桌上全是咸菜疙瘩跟野菜。”

    野菜偶爾吃一兩頓全當圖個鮮,頓頓吃哪受得了,那咸菜疙瘩吃多了更是燒心,左右家里的菜多,他們能幫襯的盡量幫襯。

    “嗯,我看著弄一背簍,媽你晚點上工見了燕姐問問她養不養雞崽,要養的話我搭上幾只。”賀岱岳沒忘他辦的是養殖場而非養豬場,一字之差,里面的區別可大了去了。

    “你要孵小雞了?”潘中菊一頓,“行,我給你問問。”

    說曹操曹操到,潘中菊剛放了飯碗,沈家良扛著一大捆竹子來了,他噗通一聲將竹子卸到院子里,累得滿頭冒汗。

    困山村到處是竹林,竹子壓根不稀罕,開荒地的竹子楊桂平讓沈家良他們自行處理,沈家良夫妻倆清早從昨晚砍的竹子里挑了批品相好的,剃掉竹節與頂端,巴巴地給潘中菊他們送來。

    竹子用途豐富,最次的做柴燒,一般的編籬笆、箢篼、背簍,最好的可以架屋棚。本地有種叫硬頭黃的竹子,密度不輸木頭,架的屋棚不變形不開裂,任風吹雨打,管個十幾l二十年不成問題。

    沈家良砍的雖不是硬頭黃,但因為選的全是多年生的壯竹,算不上頂頂好,結實度也能排個前列。

    “給我們送來做什么,你們自己用啊。”潘中菊嘆沈家良太客氣,他們家基本不缺啥,甭管多好的竹子,拿來無非是編些籮筐、椅子之類的,純粹是浪費嘛。

    “我們有。”沈家良卸了竹子,不待潘中菊倒水喝轉身便走。

    潘中菊曉得他忙,飛快喊了聲等等,進屋抓上兩張餅裹了油紙塞他手里:“拿去跟小燕分著吃,另外岱岳打算孵小雞了,你們搭不搭窩?”

    沈家良接住熱乎的油紙包,雞蛋餅的香氣一個勁往鼻子里鉆,他猶豫片刻,說得跟小燕商量一起拿主意。

    “你們慢慢商量吧,不著急。”潘中菊建議沈家良多多少少養兩二只,“養雞不費糧食不費事,白天放它們出去自己找食,晚上直接淘米水拌點糠殼菜葉喂一頓。”

    沈家良聽進了潘中菊的建議,認真道過謝,捧著雞蛋餅回家同彭小燕講了此事。

    之前借住老院子,條件不允許他們養活物,每日的潲水清的倒掉,濁的運養殖場。如今搬了新家,養肯定是要養的,關鍵是養幾l只。雞蛋能到供銷社換錢,村里家家戶戶沒有不養雞的。

    現在的政策是私人豬羊不準成場、雞鴨不準成趟,供銷社有收雞蛋的指標,若嚴格禁死了,他們上哪收雞蛋?

    彭小燕決定頂格養五只,缺糧食她大不了辛苦點,每日抽時間去挖蚯蚓、撿螺螄、網蜘蛛,分家前,沈家的雞全是她伺候的,一天至少二個蛋呢。

    “長

    栓,你記得跟賀叔叔說,我們家要六只雞崽。”彭小燕理理長栓的頭發,把潘中菊給的兩張雞蛋餅分了長栓一張,她和沈家良吃過早飯了,剩下一張留著長栓中午吃。

    在賀岱岳的影響下,潘中菊做飯變得十分舍得,雞蛋餅黃澄澄油酥酥的,估計磕了四五個蛋,擱彭小燕家,屬于是改善伙食的大手筆了。

    雞崽存活率并非百分百,彭小燕要六只是為了防止中途夭折。

    我記住了。媽,你吃。??”長栓撕了塊雞蛋餅抵到彭小燕嘴邊,油蹭得彭小燕干澀的唇瓣亮晶晶的。

    “你吃,媽——”彭小燕嘴一張,長栓順勢推了推,雞蛋餅進了嘴,她只得吃下。

    喂了彭小燕,長栓如法炮制喂沈家良:“爸,你聞聞雞蛋餅香不香?”

    “香——”沈家良嘗到了雞蛋餅,啼笑皆非地摸摸長栓腦袋,“好了,爸和你媽吃過了,你趕緊自己吃,涼了不香了。”

    到了上工的點,長栓獨自鎖好門,系長繩的鑰匙往脖子上一套,跳跳地前往衛生所找褚歸針灸。

    他針灸的頻率從剛開始的每日一次延長到了間隔半月,待本療程結束,接下來是每個月一次,針灸滿半年,如果情況良好,以后都不用再針灸。

    “褚叔叔早。”長栓朝氣蓬勃地向褚歸問早,他轉著腦袋看一圈,“賀叔叔出去了嗎?”

    “嗯,他砍菜去了。”褚歸給銀針消了毒,長栓輕車熟路地爬上病床脫了衣服,屋里依舊為他燒著炭盆,自接受針灸起,他從來沒因此挨過凍。

    下針的穴位與順序長栓已背得滾瓜爛熟,褚歸一旦有所變動,長栓立馬察覺到不同:“今天不扎譚中穴了嗎?”

    “今天不用。”針灸前把脈是必要步驟,褚歸根據會根據脈象進行調整。

    潘中菊是種菜能手,賀岱岳弄了兩顆白菜、四根萵筍并一捧連根拔起的莧菜,小號的背簍裝得滿滿當當。

    衛生所隔間的門掩著,褚歸在里面給長栓針灸,賀岱岳放下背簍招呼了一聲,隔門告訴褚歸菜他砍回來了,沒啥事的話,他就去老院子了。

    褚歸交代過長栓針灸時不能大喊不能亂動,聽賀岱岳要走,長栓急得使勁瞪眼珠子,壓著喉嚨連聲叫褚叔叔。

    “有事。”褚歸喊住賀岱岳,低頭問長栓想說什么。

    “媽媽讓我告訴賀叔叔,我們家要六只小雞崽。”長栓抓著褚歸的衣袖,生怕辦壞了彭小燕的事。

    褚歸揚聲轉述了長栓的原話,賀岱岳答應了,長栓方松開手心里的布料。

    賀岱岳去了老院子,楊桂平下地了,他又尋到地里。楊桂平作為村長,從不搞特殊待遇,該下地下地、該干活干活,跟普通農民一樣。

    田里的秧苗度過服苗期,于風中揮舞著綠油油的細葉,楊桂平彎著腰檢查蟲害,他是種了幾l十年莊稼的老手,經驗豐富,眼睛一瞅一個準。聽見賀岱岳叫他,楊桂平涉水上了岸。

    淌了淌小腿的稀泥,楊桂平解下腰間的煙斗,卷了截煙葉點燃,他

    表情愜意地抽了一口,慢慢消化賀岱岳的籌算。

    養殖場的規模不同于自家的小打小鬧,賀岱岳計劃首批先養上二十只,等摸索清門道了,再追加二十只。 ?,?

    二十只聽著多,平攤到村里的戶頭上,每戶不到一只,因此楊桂平稍一思量便同意了。

    種蛋跟抱窩雞好找,村里幾l十戶人家,總能湊齊的。

    二十只雞保守估計得準備四十個種蛋,楊桂平負責通知村里人。既為養殖場,自是不能讓賀岱岳自掏腰包,他讓王成才算了下,一個種蛋記兩個公分,每家上限十公分。

    “對了,村里人托我問你個事。”楊桂平磕了磕煙斗里的殘灰,“他們有幾l戶想自己養豬,你看行不行?”

    賀岱岳提出辦養殖場,村里人以為他少說得養個幾l十頭豬,滿懷期待地盼著坐享其成,結果轉眼四月底快五月,一年度了二分之一了,養殖場的豬攏共才十四頭,抵不上往年全村加起來的數。

    某些人一琢磨,刨除年底的任務豬,轟轟烈烈地辦養殖場,他們的光景怎么竟今不如昔了?

    找楊桂平提意見的全是村里數一數二的勤快人家,他們倒不是胡攪蠻纏,誰辛辛苦苦不是奔著過好日子。

    他們想養豬,完全是因為有那個能力,與賀岱岳的養殖場互不相干,楊桂平沒立場反對。

    “行啊,為啥不行!”賀岱岳百密一疏,他光顧著他的養殖場,讓村里人受了誤導,“怪我考慮不周。”

    “哪怪得了你,建養殖場確實是你提的,但你從頭到尾說過不讓他們養豬的話沒?”楊桂平是非分明,原因各自心里清楚,若真是賀岱岳的錯,那些人早吵吵了。

    養豬耗時耗力耗糧食,賀岱岳擔了所有風險,不求他們感恩戴德便是賀岱岳人格高尚了。怪他考慮不周?楊桂平沒那么糊涂。

    他們愿意養養吧,反正不占村里的資源。楊桂平重新將煙斗掛回腰間,鼓勵賀岱岳放開膽子去做,用他自己的話說,不成還有萬里大山,過年少不了一口肉吃。

    楊桂平小腿干涸的泥痕曲線蜿蜒,如同山脈起伏,困山村的田、困山村的地、困山村的山,皆是困山村民的底氣。

    聊完正事,楊桂平關心了幾l句賀岱岳手腳的傷,馬上收麥子了,他急需賀岱岳打頭陣。

    “楊叔你放心,麥收我一定沖在最前面。”賀岱岳活動活動手腳,距離受傷已過去近兩月,他自我感覺恢復良好。

    地里的麥子通常在五月初收割,他剛剛掐了粒麥仁,乳白的漿水代表它尚未成熟,接下來的日子怎么都夠他痊愈了。

    吃了賀岱岳的定心丸,楊桂平笑呵呵地挽褲腿下了田,且不到收工的時候呢。淤泥深深陷著楊桂平的雙腿,他費力在田間行走,脊背前傾,花白的頭發濺上泥點。

    老咯,楊桂平明顯感受到了身體的遲鈍,他稍稍喘了口氣,繼續堅定地向前。

    賀岱岳長身環顧,和楊桂平一般的人四散于田野,他們用拼命勞作換取溫飽,從上一輩到這一輩到下一輩,命運仿佛一條筆直的看得到終點的羊腸小道。

    曾經的賀岱岳也是行走在羊腸小道上的蕓蕓眾生之一,前面是終點,他選擇了向上看,奮力抓住外界探入的旗桿,一躍跳到了另一條寬闊無際的大路。

    視野中的大路崎嶇,但賀岱岳知道翻過它,前方盡是坦途。!

    第184章

    賀岱岳到家時堂屋與衛生所的大門鎖著,屋檐下不見裝菜的小背簍,估計是褚歸給長栓送家里去了。

    正如褚歸當初招架不了熱情的大娘大爺,未滿九歲的長栓同樣拒絕不了褚歸送菜。

    白菜萵筍耐放,褚歸讓長栓今天中午把莧菜炒了吃。

    摘菜用不著教,褚歸順道參觀了下長栓的新家,用兩個成語概括:家徒四壁,井井有條。

    里里外外瞅不見幾樣東西,能不井井有條么。

    廚房的案板上擺了套缺口的大碗小碗,沈家良趕集時買的處理貨,約等于白撿的。案板下是一個大肚的泡菜壇,壇沿水清清亮亮,褚歸問了句泡的啥,長栓答酸蘿卜。

    全是酸蘿卜。

    褚歸想起了去年冬天吃的那口鮮靈的蘿卜苗,彼時長栓家沒自留地,老院子周圍的地全是有主的,種遠了又會被耗子之類的糟蹋,彭小燕用碎瓦片和黃泥硬生生堆出了一塊菜地,見縫插針地種了些小菜。

    其中蘿卜種得最多,煮蘿卜、炒蘿卜、拌蘿卜、蘿卜丸子,長栓吃了一個冬天連半個春天。照這樣的吃法,即使是成年人也會吃得談蘿卜色變,長栓卻從不曾抱怨過。

    褚歸參觀完了新家,賀岱岳已經在淘米做飯了:“去長栓家了?”

    “嗯。”褚歸坐到灶前燒火,“沈哥他們比我們上輩子難多了。”

    “他們的難跟我們的難不是一個層面的。”賀岱岳轉身端了一個碗遞給褚歸,“今年的第一波桑葚,嘗嘗甜不甜。”

    褚歸覺得沈家良一家難,孩子生病、父母不慈,他們的難,歸根究底難在一個窮字,而褚歸與賀岱岳的難,說白了跟錢并不沾邊。

    從前的褚歸和賀岱岳,一個醫一個軍,人人尊敬、前途光明、家庭幸福,眨眼之間,親人亡故、身體殘疾、地位一落千丈。

    換做沈家良的角度,若他了解二人上輩子的經歷,他定會認為自己一家吃的苦根本算不得什么。

    每年栽秧后麥收前是桑葚的成熟期,賀岱岳總能找到小孩們遺漏的寶地,紫黑的桑葚個頭飽滿味道清甜,唯一的缺點是吃多了黑舌頭。

    賀岱岳讓他嘗嘗甜不甜,說明自己一口沒吃過,褚歸挑了粒大的喂他,迸裂的汁水順著指尖流到手腕,紫一塊白一塊的,幸好肥皂能洗掉。

    分食了一碗桑葚,褚歸取了掛在墻上的筲箕同賀岱岳并肩摘菜,飯做好仍是先給潘中菊送。

    今天潘中菊跟彭小燕一處干活,褚歸送飯時特意叫上了長栓,小孩人小力氣小,提兩個人的飯菜送了彭小燕送沈家良,怪費勁的。

    褚歸幫他分擔了一部分:“你吃過了嗎?”

    “沒。”長栓雙手抓著背簍的帶子,一步一步走得極穩,萬一摔了飯菜,沈家良他們可得餓肚子了。

    路過道邊的桑樹,長栓抬頭瞅了兩眼上面的果子,紅的紅青的青,他低下頭,默默咽了咽口水。

    褚歸注意到了長栓的動作,吃桑葚時賀岱岳恰巧說

    了摘桑葚的地點,他空手去的,摘了一股枝丫,剩了不少。

    彭小燕他們蹲坐在地壟溝里拔草,春天的草生長速度遠超作物,土地是非常公平的,多一分勤勞多一分回報。以前未集體化時,誰家地里草盛豆苗稀,準是一家子懶漢。

    長栓喊了聲媽,地里的人齊刷刷扭頭看向他。

    “長栓做了什么好吃的啊?”彭小燕旁邊的女人好奇打探,潘中菊吃的必然不會差,他們羨慕習慣了,唯有在彭小燕身上找點優越感。

    彭小燕坐草墊上揭開扣碗,表面赫然是半塊留到中午的雞蛋餅,另外半塊不用想,指定是在沈家良的碗里。

    挨著雞蛋餅的是加蒜末干辣椒炒的莧菜,紅艷艷的湯汁滲入底下的雜糧飯里,彭小燕一口米飯一口莧菜,聞著雞蛋餅的油香,眼眶熱得發脹。

    “長栓烙的雞蛋餅嗎?”搭話的女人看了眼自己碗里沒啥油花的菜飯,故作好奇的臉上閃過一絲扭曲的嫉妒。

    彭小燕一家三口去年初到困山村時跟逃荒似的,可憐地借住在老院子,當了好長一段時間村里人的談資,他們飽含同情,唏噓其悲慘的遭遇。

    然而短短半年,人建了新房,吃上了雞蛋餅,日子一下超過他們了,那怎么行!

    “不是,是潘大娘早上給長栓的,他呀有什么好東西非得讓我和他爸一起吃。”彭小燕笑得格外滿足,不是她自夸,長栓除了身體弱些,其他處處不輸別的孩子,“我們建房欠了一屁股債,哪吃得起雞蛋餅。”

    是潘大娘給孩子的啊,女人平衡了,雖然沒有雞蛋餅,但她的雜糧飯里摻的大米明顯多于彭小燕,吃著不剌嗓子。

    嫉妒消失,她重拾了善良:“你們兩口子勤快,總能還完的。”

    類似的對話沈家良那邊也發生了,他囫圇刨完了飯,全過程僅用了不到五分鐘。

    沈家良吃得噎了,仰脖灌了兩口水,他擰緊瓶蓋,拎起長栓的背簍幫他背到肩上。

    陪著長栓折返了彭小燕干活的山坳,褚歸收了潘中菊的碗筷,將長栓的手一牽:“想吃桑葚么?”

    長栓的眼睛霎時睜得圓溜溜的,誠實且期盼地點頭:“想。”

    褚歸帶著長栓改道往桑葚地走,斜上坡,穿過一叢樹林,向左拐,賀岱岳說的桑葚藏在一棵高大的桉樹后面,果實綴滿枝條,長栓驚喜地哇了出來。

    長栓第一次見果實如此豐茂的桑樹,眼前的景色仿佛做夢一般不可思議。在他的印象里,桑樹要么光禿禿的,要么全部是青疙瘩。

    他迫不及待地跳起來夠離他最近的枝條,手掌抓空,他蓄力再次跳起——抓到了!

    褚歸抬手幫他壓下了枝條:“慢慢摘,不急,挑紫色的摘。”

    “紫的?不是摘紅的么?”在長栓的認知中,紅的桑葚才是熟的。

    褚歸心頭一澀,使長栓形成錯誤認知的原因不難猜測,原來村里的小孩不愿同他玩,彭小燕和沈家良整日勞作分身乏術,熟透的桑葚輪不到他們,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為

    長栓摘些紅的。

    久而久之,紅與酸成了長栓腦海中桑葚的代名詞。

    褚歸無意揭破殘忍的事實,他松掉枝條,以地為沙盤畫了個建議的地圖,給長栓講了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淮北則為枳的典故。

    “這是我們祖國的地圖,上面是黃河,下面是長江。”褚歸劃動樹枝,“上北下南,漳懷大概在這個位置,跟橘子樹一個道理,你們老家的桑樹到了困山村會變得更甜,不信你試試。”

    褚歸重新壓下桑樹的枝條,長栓秉著呼吸摘下了指尖觸碰到的桑葚,紫色的桑葚是軟的,稍微碰一下就掉了,他輕呼一聲慌忙接住,雙手捧著小小一顆桑葚,咽咽口水望向褚歸,渴求他的同意。

    “吃吧。”褚歸眉眼含笑,溫和地拂去長栓頭頂的落葉,“少嘗幾顆沒關系,不過剩下的得拿回家用水洗干凈了再吃。”

    “嗯。”長栓點點頭,將桑葚放進嘴里,清甜的汁水令他雙眼陶醉地瞇成了一條縫,“真的好甜啊!”

    長栓幸福地感嘆,摘下的第二顆桑葚他遞給了褚歸,褚歸以吃過為由婉拒了。

    連吃了五顆,長栓意猶未盡地停手,他折了三張巴掌大的葉子鋪到碗底,摘滿一大碗,結結實實地享受了一次收獲的快樂。

    一路雀躍地回了家,長栓捧著飯碗,吃一口飯看一眼桑葚,嘴角上揚,板凳下的腳快樂地前后晃動。等晚上爸媽收了工,他要告訴他們,困山村的桑葚成熟了是紫色的、甜的!

    因為摘桑葚耽擱了,褚歸前腳出了長栓家,后腳賀岱岳便找了過來。

    “咋去了那么久?”見到褚歸,賀岱岳皺著的眉頭舒展,“出啥事了嗎?”

    昨天送飯鐵蛋媽懷了,今天該不會梅開二度?

    “沒出事。”褚歸失笑,賀岱岳當他什么體質,哪至于天天出事,“我帶長栓去你說的地方摘了桑葚。”

    褚歸變戲法兒般掏出一把桑葉包著的桑葚,借花獻佛給了賀岱岳。

    樹上成熟的被他和長栓摘了個干凈,下一波得明后天,賀岱岳喜滋滋地接過桑葚:“比我摘的甜。”

    “對,我手沾了蜜摘的。”褚歸配合賀岱岳睜眼說瞎話,推門進了院子,一個麻灰色的東西落到腳邊,褚歸險些一腳踩上去。

    猛地收腳,賀岱岳迅速扶住,褚歸驚魂未定盯著腳下,灰撲撲的像個耗子。

    “耗子”毛茸茸的,撲騰著四只爪子喵喵叫,貍花背、白肚皮,不活脫脫一個奶貓版的天麻么?

    天麻上哪叼了一個小天麻回來?天麻呢?

    褚歸喚著天麻四下張望,后院傳來凄厲的貓叫,他戰戰兢兢地撿起地上的小貓,托著它跟賀岱岳快步跑到后院——

    兩只貓打得不可開交!

    空氣中飄舞著絮狀的貓毛,褚歸看清了左邊的是天麻,哦不,跳到右邊了。

    另一只的花色很是眼熟,如果沒看錯的話,應該是蔡大爺家的母貓。

    褚歸看看手里的小號天麻,又看看瘋狂打架的一公一母,天麻那倒霉毛孩子把人家的崽偷了!

    賀岱岳拿竹竿暫時制止了兩只貓的爭斗,蔡大爺家的黃貓躲到遠處,沖著天麻叫得異常難聽。天麻縮頭耷腦,尾巴夾在身下,避著黃貓的正眼。

    沒睜眼的小貓長不及褚歸的手掌,攀著手指瑟瑟發抖,它孱弱地喵了聲,劍拔弩張的黃貓頓時鎖定了褚歸。!

    第185章

    與黃貓對視上的剎那,褚歸說實話是有些怵的,他罵了天麻一句,小心翼翼地朝黃貓釋放著善意,伸長胳膊將貓崽輕輕放地上。

    幼貓通常出生八天后逐漸睜眼,說明眼前的黃貓生產未超過一周,便被天麻偷了崽,它不僅拖著身體追趕到此處,還和天麻大打了一架。

    怎么看,天麻怎么不占理。

    柔軟的小貓輕若無物,細膩的絨毛與溫熱的肚皮貼著褚歸的掌心,叫人不由得放緩了呼吸。小貓挨著地面,褚歸緩緩后退,天麻挪動了一下身軀,賀岱岳一把卡住它的后脖頸,防止它搗亂。

    黃貓謹慎地走到了小貓身邊,低頭嗅嗅,隨即叼著它飛快逃離,天麻在賀岱岳掌下掙扎,竟想追上去,被褚歸毫不留情地當頭拍了一掌。

    “你偷人家崽干什么?”褚歸顧不上吃飯,提溜著天麻跟它算賬,“你一只公貓偷崽來咋養?”

    天麻喵了兩聲,似是不服氣頂嘴,啥叫人家的崽,不也是它的種嗎?

    褚歸聯想到了天麻近日接連不著家的行為,懷孕的母貓不在發、情期,所以天麻圍著它轉的目的很明顯了。

    睇著天麻的視線右移,賀岱岳神色莫名,褚歸看他做什么?

    “讓你天天起哄!”褚歸從未聽聞過誰家公貓偷崽的,要不是賀岱岳老朝天麻灌輸錯誤思想,天麻哪能做出如此離譜的事。

    賀岱岳冤天屈地,天麻是只貓啊,貓怎么可能聽得懂人話!

    “動物是有靈性的,你跟我都重活一世了,貓又怎么不可能聽得懂人話?”除此以外,褚歸找不出合適的理由。

    賀岱岳無言以對,真解釋不清了。

    以前的籠子徹底容納不下天麻了,褚歸拿了繩把它套在桌腿上,狠下心任它鬧騰。賀岱岳摸摸鼻子,對它做了個愛莫能助的表情。

    吃過午飯,褚歸惦記著小號天麻,特意去了趟蔡大爺家。

    大人們在地里,開門的是柱子,面對褚歸他拘謹地雙手抓褲縫:“褚醫生,你有什么事嗎?”

    “聽說你家貓生了小貓,生了幾只?”褚歸給了柱子一塊糖,安撫他的情緒。

    “生了四只!”提到小貓,柱子臉上瞬間充滿神采,他收下糖,剝了糖紙張嘴含住,熱情地邀請褚歸同他去看小貓。

    黃貓將貓崽產到了廚房的柴堆里,柱子是最先發現的。躡手躡腳地靠近柴堆,柱子突然問了褚歸一個問題:“褚醫生你屬虎嗎?我爺爺說屬虎的人看了小貓,大貓會把小貓全咬死。”

    “我屬馬。”褚歸的回答打消了柱子的擔心,他刨開柴堆,側身讓褚歸往里瞅。

    借著屋內的光線,四只正在吃奶的小貓倒映于褚歸眼底,黃貓微微起身,警惕地瞪著褚歸。

    柱子一天看小貓二五遍,黃貓早適應了他的氣味,小號天麻擠在貓堆里,其他二只貓崽因貓媽受驚,跟著在貓窩里蛄蛹,獨它鎮定自若,吃奶吃得格外起勁。

    確認了它的安全,褚歸主動遠離了柴堆警醒的黃貓方緩緩趴下了身。

    柱子不知天麻搶崽、黃貓與其大戰一場的事,他和褚歸嘀咕了一句:“之前你家的麻貓老在我家院子里轉,死活趕不走,我爺爺說它肯定盯上小貓了。”

    蔡大爺口中的盯上小貓,指的是某些公貓在發情期的影響下,會故意殺死母貓的幼崽,誘使失去幼崽的母貓在極短的間隙內反復發情。

    天麻的虎視眈眈引起了蔡大爺的警惕,專門讓柱子留下看家,防止天麻接近小貓。

    柱子擱家嚴防死守,渾然不覺天麻從他眼皮子底下叼著小貓上外面闖蕩了一番。身為天麻的主人,褚歸暗感愧疚,告訴柱子天麻已經被他拴在家里了,無需再擔憂小貓的安全。

    自由了大半年的天麻一朝打回了解放前,褚歸把貓窩搬到它被允許的活動范圍,拉撒的問題由人為掌握,天麻嚎得格外凄涼,聽得人于心不忍。

    賀岱岳忙完了養殖場的工作,天麻依然在嚎,他皺了皺眉頭,替天麻向褚歸求情:它叫得挺慘的,要不把它放了吧?”

    “放了讓它繼續偷貓崽?”褚歸的心不是石頭做的,聽天麻叫得嗓子嘶啞,他又怎會好受,但是他不能拿貓崽的命冒險。

    偷貓崽事小,可誰敢保證天麻不會對貓崽下死手,將希望寄托于一只貓的理智是最不理智的行為。

    若把天麻比作孩子,褚歸與賀岱岳分別扮演著慈嚴雙親,在不違反原則的前提下,褚歸愿意嬌慣它。

    一旦觸及到了原則底線,褚歸絕不手軟。

    賀岱岳悻悻放棄,抱著天麻擱到腿上,一通摸腦袋撓下巴,伺候得天麻忘記追求自由,愜意地打起了呼嚕,縱容賀岱岳翻來覆去地逮它身上的跳蚤。

    天麻消停了,褚歸煩躁的情緒稍稍平靜,有時候養貓真不比養個孩子簡單。

    傍晚潘中菊收工,她一進屋就發現了不對:“好好的拴著天麻干啥呢?”

    “它今天偷了蔡大爺家母貓下的崽子。”賀岱岳走到廚房門口解釋前因后果,“吵吵了一下午,當歸剛牽著它上竹林轉了圈。”

    聽賀岱岳說是褚歸讓拴的,潘中菊解繩子的手停了,接著緊緊打了個死結:“那拴著吧,你咋能偷人家貓崽呢?”

    天麻掀了掀眼皮,認命地團著身子睡它的大覺。

    褚歸端了它的碗,拌了份加雙倍小魚干的貓飯,閉著眼睛的天麻聳聳鼻子,一躍跑到碗邊,化悲憤為力量埋頭干飯。

    “能吃能睡。”褚歸踏實了,他原本還怕天麻給他鬧絕食,看來純屬多慮。

    潘中菊理了下天麻脖子上的繩套,問褚歸預計拴它到哪天,蔡大爺家的貓崽一般是養到兩個月大左右賣,難不成天麻要拴到賣了貓崽之后?

    具體栓到哪天褚歸其實也不清楚,總之先過了這陣農忙。

    賀岱岳一算,過農忙得五月中下旬去了,拴天麻一個月?

    “楊叔請了劁豬匠明天劁豬,不然我問問他能不能把天麻一塊劁了?”賀岱岳說得輕巧,劁了清心寡欲

    一勞永逸。

    褚歸被賀岱岳的想法震得險些咬了舌頭,他飛速掃了眼滿腦子干飯的天麻,當著天麻的面說劁了它,賀岱岳未免太過分了。

    “劁了天麻你怎么不劁——”潘中菊沒好氣地敲了下賀岱岳的手,嚴禁他打天麻的主意。

    賀岱岳一句話惹了眾怒,他無聲嘆了口氣,豬劁得,貓咋劁不得了。

    楊桂平請的劁豬匠姓肖,劁了二十多年的豬了,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手藝,劁豬技術是一等一的好。

    青山公社別的劁豬匠一聽是六個月的野豬,紛紛搖頭表示接不了,只有肖師傅藝高人膽大,接了活第二天一早背著工具到了困山村。

    賀岱岳提前到村口等著,肖師傅來過困山村幾次,仍是賀岱岳記憶里的模樣。賀岱岳遠遠認出了他,他反倒對不上號了。

    你咋長楞個高了?”肖師傅仰頭與賀岱岳對視,“簡直跟我上次見你變了個人,你們村的養殖場在哪呢?”

    “部隊伙食好。”賀岱岳轉身引路,吃飯的家伙不許人搭手,他記得肖師傅的規矩。

    得知劁豬匠到了,褚歸暫緩手上的事前往養殖場圍觀,賀岱岳昨晚念叨了一串天麻劁了的優點,褚歸表面不贊同,內心隱隱開始動搖。

    所以他打算親眼看看劁豬的過程,以此決定是否有必要給天麻整一套。

    賀岱岳昨天同吳大娘她們把選中的種豬趕到了養殖場的另一頭,與它們即將被劁的同伴隔離開來。

    肖師傅進養殖場瞧了瞧待劁豬的體型,臉色甚為凝重。他實誠地向賀岱岳交了底,自他干劁豬的行當起,從未劁過六月齡以上的豬。

    他以前劁小豬,一個人就能行,單手捉著兩只后腳,右手執刀,劃、擠、割,一氣呵成,小豬的痛苦轉瞬即逝,下了地照樣活蹦亂跳的。

    并非肖師傅打退堂鼓,他接了單子絕不毀約,而是按養殖場的養法,到了年尾那幾頭野豬肯定能達標,劁了反倒添麻煩。

    “那能劁嗎?”楊桂平猶豫了,相較于把豬折了,他寧愿費糧食。

    “能。”肖師傅對自己的手藝足夠自信,養殖場打掃得干凈,照料得當九成九能避免傷口感染。

    “麻煩肖師傅全劁了吧。”關于劁完后傷口的處理方案,賀岱岳做了兩手應對,不存在楊桂平顧忌的情況。

    “行。”肖師傅取了工具,鍋里的水燒開了,他仔細清洗消毒,“把豬弄出來。”

    賀岱岳找了楊朗他們幫忙,幾人合力將豬肚皮朝天牢牢按在木板上,肖師傅手起刀落,野豬的慘叫聲直沖云霄。

    開膛破肚的場面褚歸見過不少,一向泰然自若的他此時卻不忍地扭過了頭,算了算了,不劁天麻了。

    肖師傅抓著冒著熱氣的白色球狀物扔到空盆里,腥臊味熏得人直皺臉。

    褚歸湊近了觀察兩條后腿間的傷口,肖師傅的手藝果然精湛,刀口短而細,幾乎沒怎么出血。

    省了縫合傷口的步驟,野豬四腳落地,踢踢踏踏縮到圈尾,兩粒豆豆眼仿佛寫滿了迷茫與委屈。

    它似乎失去了什么,但它不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肖師傅一鼓作氣劁了九頭豬,割下的東西裝了半盆,他撥著水洗了手,接過楊桂平付的工錢。

    “豬睪睪你們誰要?吃了可是大補。”肖師傅向賀岱岳等人使了個男人都懂的眼神,褚歸斂了斂眉,用力扥了下賀岱岳的衣袖。!

    第186章

    某種意義上,豬睪對男人而言的確大補,但下三路的東西,普通人沒點獨家秘方很難做得好吃,楊朗幾人臉上均露出了心動的神色,正糾結呢,賀岱岳彎腰端起了裝豬睪的盆:“這個該怎么弄?”

    身為劁豬匠,肖師傅吃進肚的豬睪不計其數,賀岱岳是問對人了。 ?,記住?

    “家里蔥姜蒜頭啥的有吧?”肖師傅抽著楊桂平給的卷煙吞云吐霧,“做豬睪得下猛料,作料越多,越能壓住腥臊味。你把透透地洗上兩三遍,中間劃一刀,放酒腌個十來分鐘。”

    鍋里放作料炒香,加豬睪迅速翻炒,有糖的話放勺糖,熟了立馬出鍋,炒老了影響口感。

    經肖師傅的描述,腥臊的豬睪搖身一變,成了誘人的美味,王成才饞得咽口水,一把搶過賀岱岳手里的盆:“你個單身漢吃什么豬睪,不怕晚上躁得睡不著!”

    “我咋吃不得了。”賀岱岳手勁大,毫不費力地奪回盆子,有褚歸在,他怕啥躁不躁的。

    賀岱岳將褚歸扯衣袖理解為想要的信號,他胳膊環著盆,一副豬睪非他莫屬的樣子。

    褚歸恨不得拍賀岱岳一巴掌,平時床上跟什么似的心里沒數嗎,還吃豬睪,想弄死人不成!他確實想要,但不是要來吃的。

    “他不吃,我用來入藥。”褚歸板著臉,拽開賀岱岳的胳膊將盆換到自己手上,“豬睪能治驚癇中風和小兒腹股溝疝,同時對咳嗽氣喘也有一定療效。”

    豬睪治驚癇中風是普濟方》里的法子,對小兒腹股溝疝的效果卻是他大學在牧區義診時跟當地的牧醫學的。

    世人看萬物:能不能吃,怎么弄好吃褚歸看萬物:有沒有毒,能不能入藥。

    褚歸的話令眾人面露慚愧,王成才搔搔頭,尷尬地讓褚歸全拿走。

    肖師傅第一次聽說豬睪竟然可做藥用,他之前吃的豈不是糟踐了,忙表示若是褚歸需要,他往后劁了豬,叫人給他送來。

    褚歸秉著氣維持笑容:“謝謝肖師傅,這些暫時夠用了。”

    端著豬睪,褚歸不耐在養殖場久待,跟大伙打了招呼,他先行離開。

    肖師傅抽完了卷煙,由王成才送他到村口,楊桂平他們跟著散了,賀岱岳得留下觀察九頭豬的劁后狀態,他內心猶有遺憾遺憾,不曉得豬睪照肖師傅的法子炒了吃是個啥味兒。

    豬睪難聞歸難聞,褚歸并未因此嫌棄它,藥材不分貴賤,用對了便是無價之寶。

    天麻嗅到豬睪的氣息,圍著褚歸轉了兩圈,試圖看看他端的是什么,繩子纏住小腿,褚歸差點絆了個趔趄。

    “再亂動小心我叫肖師傅把你劁了。”褚歸一手按著天麻,抬腳掙脫麻繩。深褐色的細麻繩是用棕櫚樹的皮搓的,結實耐磨,能承受上百斤的重量。

    而此刻,昨天剛套的麻繩,已然被天麻咬了個豁口。

    “瞧瞧你干的好事!”褚歸擱下盆子,舉著麻繩的豁口湊到罪魁禍首面前,斷裂的麻繩絲散亂地戳著天麻的嘴角,它使勁

    晃了晃腦袋,伸舌頭舔舐發癢的位置。

    以天麻的牙口,這條麻繩估計堅持不過三五天,褚歸茫然四顧,一時想不到家里有啥是能克制天麻的。

    “待會兒收拾你。”褚歸惡狠狠地敲了下天麻的腦袋,看似下了大勁,實際指骨接觸頭頂悄無聲息,天麻不痛不癢,翹著腦袋頂蹭褚歸的掌心。

    丟下賣乖討巧的天麻,褚歸提著菜板和水桶到井邊處理豬睪,一個個洗凈切片,弄完感覺手快腌入味了。

    切片的豬睪平鋪于竹匾,蓋層紗布放房頂晾干水汽,褚歸打著肥皂洗了搓洗手指、甲縫,泡得指腹泛白發皺,腥臊味終于去了個七七八八。

    賀岱岳在養殖場守到了中午,劁過的公豬全部行動正常,另外幾頭母豬比較受罪,躺圈里斷斷續續地哼唧,但基本沒什么大礙。

    即日起到麥收前村里人的任務會輕緩幾分,潘中菊坐到了飯桌上,詢問今早劁豬順利與否。

    答案自然是順利,肖師傅的手藝,一準有保障。

    話畢三人各自悶頭吃飯,褚歸的豬睪差最后兩道工序,賀岱岳趕著收種蛋,潘中菊準備幫沈家良他們開荒自留地,均不得閑。

    賀岱岳第一個放碗,他擦擦嘴,風迢迢地走了。收種蛋他請了賀奶奶把關,楊桂平昨天發的通知,等祖孫倆到了養殖場,提著種蛋的人已將大門圍了個水泄不通。

    他們有的單純為了工分而來,有的則是想找賀岱岳搭個窩,看著七嘴八舌的大娘們,賀岱岳耳朵嗡嗡作響。

    那么多人,他搭兩個我搭三個的,加起來不是個小數目,賀岱岳干脆全部拒絕了。

    主動問彭小燕是他們兩家關系好,賀岱岳拿自家的雞自家的蛋在自己家里孵,村上收的種蛋在養殖場孵,公私分明,任誰都挑不了他的錯。

    “種蛋我只收四十個。”拒絕了搭窩的請求,賀岱岳叫他們按順序排隊,賀奶奶對著光挨個細瞧,個頭小活性差的一律打為不合格。

    收了四十個種蛋,兩只抱窩的母雞,門口總算安靜了。

    賀岱岳將種蛋與母雞提到養殖場后面的雞舍,窩棚里鋪了厚厚的干燥稻草,母雞往種蛋上一蹲,動動翅膀把所有種蛋納于羽翼之下,踏踏實實地孵起了雞蛋。

    養殖場后的山坡灌木雜草叢生,賀岱岳接下來的計劃是插籬笆小范圍圈一塊區域,待到秋天再向外擴展。

    賀岱岳深諳一口吃不成個胖子的道理,他耐著性子穩中求進,今年是起步初期,地基建好了方能蓋大房子,他相信明年的回報會證明他今年的付出是值得的。

    隨后賀岱岳看了看圈里的豬,下午的豬食里加了消炎止血的草藥。當然不是從衛生所的藥柜抓的,牲畜用藥量大,賀岱岳讓吳大娘他們挖了些折耳根和小薊,前者清熱解毒,后者涼血止血。

    劁過的豬進食量略微減少了些許,賀岱岳探了下豬耳內側的皮膚,沒有發熱,代表它們目前情況良好。

    “真的有用啊?”吳大娘驚奇地扒著豬圈,折耳根清熱她曉得野刺兒菜竟然能止血,她一直以為吃不得呢。

    野刺兒菜是小薊的俗稱,因葉子邊緣長刺齒而得名,開淡紫色半球狀花,葉子長刺是磕磣了些,花倒是挺漂亮的。

    鄉下以為吃不得的藥用植物比比皆是,上輩子藥材緊缺,褚歸經常就地取材,漫山遍野幾乎被他薅了個遍。賀岱岳近朱者赤,跟著學了許多知識。

    家里的孵蛋步驟與養殖場保持一致,賀岱岳到家找褚歸借了一支溫度計塞到雞肚子下面,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溫度計尾巴系了條長繩,賀岱岳掐著表,十分鐘后扯著長繩一拽,溫度計落到手里,他記錄下溫度計的實時溫度,給疑惑的褚歸解釋自己的設想。

    如果他能給雞蛋創造一個與母雞肚皮下相同溫度的環境,那么理論上孵蛋就可以人工進行,以后孵小雞便用不著尋抱窩母雞了。

    對于賀岱岳的理論,褚歸表示認可,但影響小雞出殼的大概率不止溫度一個因素,賀岱岳的設想任重而道遠。

    任重而道遠也得做,賀岱岳攬過褚歸,他是要建大養殖場的人,孵個小雞,再難難得到哪去?

    “嗯,期待你的大養殖場。”褚歸和他碰碰額頭,“未來的大養殖場負責人,能麻煩你幫我把豬睪烘了么?”

    豬睪入藥的最后兩道工序分別是焙干、碾磨,老法子是用瓦片做容器,放進爐子里面焙干。少量豬睪如此處理沒啥問題,量大則過于費時費力,褚歸在原本的基礎下做了改良,以烘代焙,提高此道工序的效率。

    賀岱岳欣然應許:“跟我提什么麻煩不麻煩的,怎么做,你盡管說。”

    褚歸指揮賀岱岳把院子里制藥灶上的鐵鍋抬了,鐵鍋的重量本身用不了兩個人,奈何賀岱岳左胳膊接骨尚未滿兩月,褚歸不許他一個人端。

    即使賀岱岳多次表示他左胳膊早不疼了。

    移除了鐵鍋,褚歸在灶底點了一堆碳,其上架刷洗過的石板,晾干的豬睪片均勻平鋪,接著放回鐵鍋,鍋內填細沙埋紅碳,封灶門,形成密閉的高溫空間。

    烘干是藥材炮制的常見手法,褚歸做菜一般,制藥過程中對火候的把握卻是得心應手。豬睪需烘干三個小時,賀岱岳拍拍身上沾的碳灰,進廚房做晚飯去了。

    天麻拴在堂屋,繩子老是絆人腳,賀岱岳順便牽它到了后院馬棚和首烏作伴,首烏甩甩腦袋,似乎對天麻脖子上的麻繩非常感興趣。

    晚上吃的是泡發的筍干炒的臘肉,筍干口感脆韌,嚼著如同嘴里放鞭炮。

    “當歸,你們京市有筍干賣嗎?”潘中菊吃著筍干,想到了褚歸的爺奶,她一輩子未出過漳懷,不清楚北方長不長竹子。

    褚歸認真回憶了片刻,搖搖頭:“我以前吃的是三師兄寄的,好像沒見他們買過。”

    北方的氣溫低,氣候干燥,不適宜竹子生長,褚歸只在園林里看到過小叢的觀賞竹。

    孫榮住澤安縣城,他寄的筍干大多是掏錢跟鄉親們買的,每年四月底準時經郵遞員送到回春堂。

    澤安當地盛產紅殼筍,制成的筍干呈片狀,褚歸此時吃的箭竹筍是細長條,兩者的味道與口感略有不同。

    所以褚正清他們沒吃過箭竹筍——潘中菊從褚歸的話里自行得出結論,那得給他們寄些嘗嘗。!

    第187章

    潘中菊行動力極強,說要給褚正清他們寄筍干,很快裝好了一大包,挑的全是外形完整、顏色均勻的。

    “我媽把褚爺爺安奶奶當親家處了。”賀岱岳跟褚歸咬耳朵,話里眼里滿是笑意。

    “褚爺爺安奶奶?”褚歸眉毛上挑,賀岱岳立馬連稱爺爺奶奶。

    潘中菊的心意褚歸能夠體會,也留意到了自己喚伯母時她的欲言又止,她在努力接納自己成為真真正正的一家人,褚歸甚至從她身上感受到了長久缺失的母愛。

    但要改口,褚歸實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在他曾經三十多年的生涯中,母親的存在是虛無的,他從未對誰喊過那個字眼。

    “沒關系,媽她明白的。”賀岱岳寬慰褚歸,改口與否并不影響他們的感情。

    褚歸信寫到中途,筆尖在紙上沁了一滴墨,潘中菊不識字,他猶豫片刻,蓋上鋼筆,拿著信紙起身:“我問問伯母有沒有啥想和我奶奶他們說的。”

    “好。”賀岱岳會心一笑,褚歸的行動已足以表明他的意思。

    潘中菊洗漱完坐堂屋擦頭發,聽褚歸要為她代筆,驚喜得無以復加。

    “你幫我向他們問個好吧,祝他們兩老身體健康……如果有空,歡迎來家里做客。”潘中菊言語淳樸,卻是打心底里地真誠問候。

    話落到紙上不過兩行,褚歸添了幾句前綴,潘中菊突然靈光一閃,以第三者的角度夸起了褚歸。

    褚歸寫信的手僵住,夸自己的內容他怎么好意思往上寫,賀岱岳抽了他的筆和信紙坐下:“我來寫。”

    母子倆一個說一個寫,賀岱岳的字跡鋪了兩頁,恰恰留了半張讓褚歸收尾。

    被他們夸得耳熱,褚歸草草寫了結束語,將信紙折疊裝進信封。

    次日褚歸前往公社寄信,錢玲的轉正考核近兩日該出結果了,他本來就有去衛生所的打算。

    寄信的次數多了,因為對褚歸的尊重與信任,郵電局的員工直接跳過檢查的步驟蓋了戳。

    衛生所今日是田勇坐診,褚歸看了一圈,不見錢玲的身影,他敲敲田勇桌子:“錢玲人去哪了?”

    “褚醫生你什么時候來的?”田勇昨天接手了一例棘手的病癥,和曾所長討論了半天毫無頭緒,到這會兒還頻頻因此走神。

    他壓根沒聽清褚歸問的什么,待褚歸重復了一遍,他才告訴褚歸,錢玲放假回縣城了。

    “她轉正考核過了嗎?”褚歸翻閱著田勇的病癥記錄,患者女,二十三歲,情緒混亂,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田勇答了聲過了,便閉上了嘴巴,以免打擾褚歸。

    昨天的病人癥狀十分奇特,他簡直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你說她瘋了吧,診斷時又能正常交流你說她沒瘋吧,哪有人無緣無故傷心生氣的,神神叨叨地認為自己被跟蹤了,害怕得連日子都過不下去。

    田勇糾結地扯了下胡子,一不小心痛得齜牙咧嘴,褚歸放下病歷本,入眼即是他扭曲的五官。

    “你怎么了?”褚歸神情疑惑,一個癔病,至于如此困擾嗎?

    田勇擺擺手,五官恢復原位:“褚醫生,這病到底是咋回事啊?”

    “病人呢?”一句話講不清楚,褚歸希望能親自見病人一面。

    “我叫她吃了藥觀察一兩天,不行再來找我。”田勇縮縮脖子,褚歸的表情讓他意識到自己的藥似乎用錯了方向。

    田勇的藥不行是板上釘釘的,病人不一定哪天來,褚歸寫了張方子,讓田勇若下次見到病人,按方子重新配藥。

    路過的劉成聽到了兩人部分對話,他舉了下手,得到他們的注意:“田醫生、褚醫生,我知道那個病人家在哪里。”

    女患者是和劉成外婆同生產隊的人,不過昨天陪她來看病的男人劉成沒見過,田勇補充對方是患者的丈夫,所以準確而言劉成知道的是患者的娘家。

    知道娘家就好辦了,田勇懇切地看著褚歸:“褚醫生……”

    田勇的心思一目了然,褚歸善解人意地點了下頭:“我給曾所長說一聲,你在所里等消息吧。大成麻煩你幫我帶個路。”

    褚歸向曾所長說明情況,借走了大成,此事如果他不知情便罷了,眼下了解了始末,今天不跑一趟,他于心難安。

    田勇勉強算他半個徒弟,徒弟捅的簍子,他做師傅的,當然無法袖手旁觀。

    劉成外婆所在的大隊褚歸去年巡診時去過,但僅走了一遍的路,褚歸著實沒記住,加上那會兒忙著巡診,走的也不是公社直通大隊的路線。

    “你今年回了幾次家?”褚歸之前均是趁坐診的間隙草草和劉成聊個一兩句,鮮少談及細節。大半年里,劉成的努力衛生所眾人有目共睹,褚歸從他們口中聽到的與其相關的話皆是夸贊。

    “回了兩次。”劉成從元宵節起算,三月他媽媽生日一次,清明一次,“過段時間麥收,我找曾所長請了一個星期的假。”

    青山公社數千人以農為生,每年的麥收、雙搶是整個公社的大事,幾乎全體社員均會參與,曾所長不可能不準假。

    麥收靠天時,劉成的請假沒有具體時間,哪天割麥哪天走人。

    劉成不得閑回家,他父母趕集時經常帶家里做的吃食之類的東西來看他,順便說說話,他人不在生產隊里,農時節點倒從不曾錯過。

    基礎的中藥知識劉成已學得差不多了,目前在隨曾所長學病理,面對褚歸突如其來的抽查,他緊張了一瞬,接著流暢作答。

    “很好。”雖然劉成的答案有明顯照本宣科的痕跡,但聽得出他是下了死功夫的,褚歸沒理由打壓他的積極性。

    褚歸的觀念一直是人可以天賦欠佳,卻絕不可不努力。

    到了劉成外婆的生產隊,劉成過家門而不入,徑直領著褚歸去了女患者的娘家。

    褚歸的面孔比劉成好用,隊員沒忘記這個不辭辛勞免費下隊為他們看診的醫生,他們如同碰到久違的親人般朝他問好,得了他診治的大娘更是放下手里的活圍了過來,叫他

    上家里坐坐。

    “大娘,我是來找人的,先不坐了。”褚歸攙住大娘的手,語氣溫和,“周美秀她家里有人在嗎?”

    “周美秀啊,在,有人在。”大娘說著喊了記分員一聲,“我帶褚醫生去老周家,你別扣我的工分啊!”

    “好。”記分員很爽快,給褚歸帶路是正事,不算偷懶。

    路上大娘打聽褚歸找周美秀啥事,事關他人隱私,褚歸含糊稱有點私事,大娘一語道破:“是他們請你來治病吧?”

    大娘嫌周家人做事缺乏禮數,請褚歸治病,怎么不叫人接他呢,害褚歸自己一路找一路問,簡直怠慢貴客。

    周美秀的病不是什么秘密,大娘神秘兮兮地說她像是中了邪,讓褚歸提防著點。

    中邪已是收斂過的形容,他們背地里議論時一口一個鬼上身,定是上輩子造了大孽,如今招報復了。

    劉成聽得極不順耳,啥造孽報應的,有人見周美秀做了傷天害理的事嗎?

    大娘頓了頓,臉皮發臊,傷天害理的事周美秀倒是沒做過,她嫁人前是個勤快和善的姑娘,連路邊的螞蟻都舍不得踩。

    然而越是善良,某些言語越是污穢,他們放肆地抹黑,將周美秀的善良扭曲為老天爺罰她贖罪。

    褚歸捕捉到一處矛盾,周美秀的異狀是嫁人后產生的,怎么弄得娘家村里人盡皆知了?

    進了周美秀家的院子,褚歸尋到了原因——他要找的周美秀,被婆家人趕回來了。

    此時周美秀家中一片愁云慘霧,昨日吃了田勇開的藥,周美秀下午再次發病,鬧了幾個小時,晚上她帶著孩子拎了個包袱出現在家門口,頭發凌亂,面容憔悴,仿佛受了天大的欺負。

    周家人正吃著晚飯,見到周美秀紛紛嚇了一跳,問她發生了啥事,為啥不年不節的一個人帶孩子回來了。

    周美秀起初不肯說實話,撒謊稱沒事,就是回來看看,她的狀態哪里像沒事?后來在父母的追問下,她崩潰地哭道她男人要跟她退親。

    周家人聞言勃然變色,抄鋤頭握柴刀要上周美秀婆家為她撐腰,自己閨女好好地嫁過去,為對方生兒育女,退親?當他們娘家人全死了嗎!

    周美秀仍是哭,哭著喊他們別去。

    小院里住了五戶人家,鄰里鄰居的,周家出了事,他們哪有不上門打探的道理。

    退親到底不光彩,尤其看閨女的模樣,似乎責任在她,周母擠著笑臉地送客,拉著周美秀到里屋詢問內情。

    周美秀從她一個多月前第一次犯病交代到昨日,剛開始無人在意,以為她是受了驚,睡一覺便好了。

    “受驚?什么受驚?啥把你沖撞到了?”周母急得抹淚,“病了一個多月,你咋不跟家里來個信呢?”

    “我婆家隔壁那家姓錢的,上個月兒媳婦生了,生的閨女,錢大娘把娃溺死了拿爛草席裹了埋竹林里,我去竹林挖筍——”周美秀說不下去了,想起那一幕渾身顫抖,瑟縮著往周母懷里躲。

    竹筍生長時會將土地拱起,那娃埋得淺,面上落了竹葉,周美秀瞧見鼓包,一鋤頭下去,險些當場魂飛魄散。

    “那殺千刀的老虔婆!”周母駭得汗毛直立,擁著周美秀破口大罵,試圖用聲音驅散閨女的恐懼。

    “別怕,別怕啊,媽在呢。”周母拍著周美秀的后背,母女倆一起嘩嘩掉眼淚。!

    第188章

    挖到死嬰,周美秀渾渾噩噩地不知自己怎么到的家,事情傳開了?,與她結伴去竹林的人上錢家大罵錢大娘做事太喪良心,把孩子往竹林里埋,招呼也不打一聲,不純是害人嗎!

    錢大娘絲毫不怵,掐著腰稱孩子生下來就是死的,晦氣,必須埋竹林里,誰讓周美秀不長眼,活該倒霉。她還想找周美秀算賬呢,齊齊整整的孩子,讓她弄成那樣。

    什么生下來就是死的,錢大娘出了名的極度重男輕女,足月生產的孩子,有人稱他聽到過哭聲,分明是錢大娘動手溺死的。

    話雖如此,他們沒有證據,錢大娘倒打周美秀一耙,有膽大的人瞧了,周美秀的一鋤頭,確實挖到了孩子身上。

    兩相抵消,周美秀只能吃了啞巴虧。

    連著做了半個月的噩夢,周美秀的癥狀日甚一日,婆家人嘀咕她莫不是中了邪,悄悄請了村里的神婆來給她驅邪。

    神婆圍著周美秀念念有詞,嘀嘀咕咕的,聽不清具體內容,末了她一個機靈定在周美秀正前方,臉色凝重地說她是被小鬼纏上了,要送小鬼。

    周美秀害怕得直發抖,神婆舉著她所謂的法器胡亂比劃了幾下,捉過周美秀丈夫提著的公雞,掐掉雞冠尖,將雞冠血點到周美秀眉心,貼上一片軟薄的雞毛。

    接著神婆端起裝了糯米的水碗,連水帶糯米喝了一口,朝著周美秀仰頭噴出,糯米與水花濺了周美秀滿頭滿臉,但她不能躲閃,必須端正地坐著承受。

    噴了水糯米沒完,神婆將畫了不知名圖案的黃紙點燃,燃燒后的黑灰落到碗里,她伸手攪了攪,讓周美秀喝干凈。

    符水的味道很是古怪,周美秀擰著眉大口吞咽,一通折騰下來,她看著更萎靡了。

    神婆表示那是小鬼帶走了她的精氣,說明驅邪成功了,周美秀婆婆感激涕零地遞上了辛苦費。

    驅邪成功了嗎?周美秀含著眼淚笑了。

    當晚周美秀難得睡了個好覺,意識到自己一覺到天明,她高興得仿佛劫后余生。

    然而好景不長,僅僅消停了兩天,周美秀干活時突然感到頭痛發昏,她渾身打擺子,周圍的人忙扔了鋤頭,上前問她怎么了。

    周美秀男人又請了神婆,神婆稱小鬼的怨念太大,去而復返了。

    一模一樣的流程走下去,周美秀蜷成一團,大喊有人跟著她,神婆心頭惴惴,慌張地四下打量,外強中干地怒斥周美秀胡說八道。

    中邪了,真的中邪了!

    風言風語迅速在村里蔓延開來,他們用異樣的目光瞧著周美秀,躲得遠遠的對她指指點點,周美秀幾欲崩潰,愈發難以安眠。

    不止是村里人,連周美秀的婆家人也展現出了嫌棄。要不是念著兩個孩子,周美秀恨不得干脆去死。

    流言甚囂塵上,甚至牽連到了周美秀的女兒,因為隔壁溺死的是女嬰,他們讓周美秀婆婆重新找神婆給小姑娘驅驅邪,小孩子陽氣弱,最容易招惹邪祟。

    周美秀急紅了眼她體驗過兩次驅邪,什么雞冠血什么符水,全是騙人的,她絕不允許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女兒身上!

    小姑娘才兩歲,周美秀不發病的時候得下地干活,沒辦法把她時刻帶在身邊。周美秀日防夜防,但就在前天,婆家人還是趁她上工,對小姑娘下了手。

    兩歲的孩子無知懵懂,出于陌生事物的天然懼怕,她極力抗拒著,掙扎著哭喊,喊媽媽,媽媽不在,她喊爸爸,蹬著腿伸著手向爸爸求救。

    無人幫她,她的血親,因為外人的一句中邪,硬著心腸忽視她的哭喊,將她綁在椅子上。

    繩子纏繞著她細弱的手腳,平日里她親親熱熱喚奶奶的人,討好地請神婆作法。

    雙倍的雞冠血,雙倍的水糯米,用力噴出的糯米砸得小姑娘臉蛋生疼,她哭得撕心裂肺,然后被強行灌下了整整一碗黑乎乎的符水。

    村里人并非全部冷血,聽到小姑娘的哭聲,勸說無果,不好干涉別的人家事,他們到地里通知了周美秀。

    “周美秀,你快回家看看吧,你婆婆他們找了神婆來給你閨女驅邪呢!”

    手里的鋤頭哐啷墜地,周美秀瘋了一般往家里跑。

    小姑娘哭得發了高熱,手腳勒得通紅,周美秀險些同神婆拼命,卻挨了場痛罵。她的婆婆指責她不該去竹林,不去竹林什么事都沒有她的丈夫指責她像瘋子,說她讓他們家丟了臉。

    “我沒有中邪!我是病了!我病了!”周美秀于絕境中幡然醒悟,她狠狠抓住丈夫的胳膊,“我不是中邪,我肯定是生病了,我要去看醫生,我要去公社看醫生!”

    她丈夫被煩得沒轍,病了是吧,要看病那便看,是中邪是生病讓醫生評判。

    次日他們到了公社衛生所,周美秀希冀地看著田勇:“田醫生,我是病了對吧?”

    田勇第一次遇到笑著問自己是不是病了的人,他把著潘中菊的脈,點點頭:“你身體是有點小毛病。”

    “看,我說我是病了吧!”周美秀欣喜地望向丈夫,她長松一口氣,神情帶了些懊惱,“早曉得是生病,我該早點來的。”

    田勇例行詢問周美秀的癥狀,越聽越迷惑,扭頭向曾所長尋求支援。

    曾所長亦是頭次碰到此類病情,藥是兩人商量著開的,周美秀抱著救命藥,到家即刻生火熬了一副。

    藥很苦,苦得麻舌頭,苦得令人作嘔,周美秀一滴不剩地喝了。

    她病了,喝了藥,她的病就能好了。

    熱乎乎的藥充實著肚腑,周美秀懸著的心落了地,她輕哼著童謠哄女兒入睡。恐怖的經歷猶有余震,小姑娘睡著睡著突然驚叫不止,周美秀大腦一空,眼淚唰地落下。

    那種被人跟蹤的感覺再次席卷而來。

    周美秀終于崩潰了,她抱著女兒狀若癲狂,把婆家人嚇破了膽。

    他們不敢和一對中邪的母女共處一室,周美秀的婆婆嚷嚷著日子沒法過了,催他兒子即周美秀的丈夫將人送走,他們招架不住這樣的兒媳婦。

    周美秀脫離癲狂之態,怕丈夫跟她說什么退親之類的話,趕緊表示她要回娘家待幾天,以此逃避現實。

    周母聽得脊背發涼,她的女兒和外孫女竟遭受了這樣非人的折磨,她心痛如刀絞:“我苦命的閨女啊!”

    周父怒火中燒,牙齒咬得嘎吱作響,他女兒從始至終都是一個受害者,那些人憑什么怪她?

    中邪的分明是他們!

    此時天色已晚,周母強忍著淚水為周美秀娘倆煮了兩碗甜甜的糖水蛋,叫她們填飽肚子。

    “你吃,我來喂乖乖。”周母攬著小姑娘的身子,吹了吹勺子里的蛋白,“乖乖,外婆喂你行不行,媽媽也餓了。”

    “媽媽吃。”小姑娘朝周美秀的方向推周母手里的勺子,“媽媽吃了不餓。”

    小姑娘的體貼令周家人喉頭酸脹不已,她多乖的外孫女,等周美秀病好了,她一定要他們跪著給周美秀磕頭道歉!

    周母生了四個兒子,只得周美秀一個閨女,她的思想不同于重男輕女的家庭,認為女兒不是生來幫扶兄弟的,而是兄弟們要成為姐姐妹妹的倚仗。

    為什么卯著勁生兒子,不正是因為當下的時代,誰家男丁多、誰家拳頭大,說話才能硬氣,才能叫別人做壞事之前得考量一下值不值得冒險得罪他們。

    周美秀的委屈在母親的安撫下通通釋放了出來,崩塌的信念一點點重建,裂痕遍布搖搖欲墜,她端著糖水蛋沒動,望著一邊給閨女喂食,一邊念叨明天帶她去縣城看病的話。

    “媽,我的病真能治嗎?”周美秀感覺有透骨的風穿過她千瘡百孔的軀殼,她已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病是中邪。

    “能!肯定能!”周母往女兒背上披了件衣服,“當媽的人了,不曉得照顧自己。吃蛋,吃了洗把臉好好睡一覺,今晚媽陪你睡。”

    穿體而過的寒風停了,周美秀夾碎雞蛋,讓蛋黃融化進糖水里,雞蛋的香、白糖的甜,從上撫慰至下。

    看周美秀無意間表現出幼時的習慣,周母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后腦勺。無論周美秀嫁人與否,在周母面前,她永遠有不長大的權利。

    擔任妻子、兒媳、媽媽的身份之前,周美秀首先是他們周家的閨女。

    三代人你挨我我挨你地躺了,周美秀輕撫著小姑娘,周母輕撫著周美秀,小的大的慢慢闔眼,周母凝視著女兒,心底悔恨交加。

    后悔把女兒養得太純善了,后悔讓女兒遠嫁,恨那些爛嚼舌根的,恨作為婆家人,不單不幫著女兒,還反過來傷害她的一家子。

    周母難受得一夜沒睡,更戳她肺管子的是,昨晚不知是哪個聽墻角的,將周美秀的話傳了出去,好事者一大清早堵上門,看他們周家的熱鬧。

    周美秀縮在屋里,周母發火罵走了看熱鬧的,緊閉大門,工不上了,在家苦苦哀求周美秀鼓起勇氣,隨她到縣醫院看病。

    大娘是今早好事者中的一員,她站在院門口替褚歸指完周家的房子,心虛地離開了。

    褚歸抬手扣門,里面傳來一道壓抑著怒氣的聲音:“誰啊?”

    “周大娘,是褚醫生,褚醫生來給美秀姐看病了。”劉成故意加重了看病二字,褚醫生說了,周美秀不是中邪,是生病!

    周母吱呀開了門,見門外果然是褚歸,頓時喜笑顏開,激動地請褚歸進屋:“美秀、美秀,褚醫生來了!你的病有治了!”!

    第189章

    褚歸在里屋見到了猶如驚弓之鳥的周美秀,她神情恍惚的喊了聲褚醫生,眼底的空洞針刺般扎人。

    通過帶路大娘的長舌,褚歸已了解了大致的情況,他無意讓周美秀反復回憶這一個多月來的噩夢,徑自放下藥箱,取出脈枕,示意周美秀將手腕給她。

    “我治過一個跟你類似癥狀的。”面對周美秀這種病人,褚歸首要的是建立她的信任,“放心,你的病不嚴重,能治好的。”

    周美秀遲疑地伸手,她父母與兄弟妯娌全緊張地盯著,劉成縮了縮肩膀,叫人怪有壓力的。

    褚歸神態平和,周美秀的脈搏透過指腹被他敏銳捕捉,細、沉、弱,劇烈驚嚇導致大氣下陷,氣陷則五臟六腑升降失常。

    五臟六腑升降失常,故而情緒無端變化氣陷影響血脈運行,導致身體麻木抽搐。

    褚歸一點一點分析著周美秀的脈象,講清楚聽明白,總之周美秀的所有癥狀,皆是出于驚嚇過度,絕非所謂的中邪。

    周美秀空洞的眼神漸漸凝聚光彩,面色仍然暗淡:“田醫生給我開了藥,我吃了沒用。”

    是病的話,怎么會吃了藥不見好呢?

    因為田勇的治療方向錯了,為了維護衛生所的名聲,褚歸委婉的解釋。周美秀的癥結在于大氣下陷,田勇治的卻是她的體虛。

    褚歸迅速開好了方子,體貼地告訴他們上面的藥材得到縣衛生院抓,且有幾l味藥價格較貴,錢切莫帶少了。

    周家的房子土墻青瓦,看著不像有錢的,但褚歸觀察到周家人的衣服穿得十分齊整,想必條件差不到哪去。

    周母當即叫小兒子拿著藥方前往縣城,即使他腳程快,藥回來也是下午了,萬一中途周美秀犯病……

    “褚醫生,有沒有什么現在能用的法子啊?”周母希冀地望著褚歸,“你要不給美秀扎兩針?”

    褚歸巡診期間施展過他的針灸術,挨了針的都說比吃藥好使,周母看到了褚歸醫藥箱里的針灸包,頓時動了念頭。

    周美秀的病,確實可以針灸控制,褚歸之所以未主動提及,全賴穴位。

    針灸褚歸需要用到商曲、太乙、大巨、神封等穴位,商曲、太乙對應驚悸,穴位在肚臍周圍大巨對應失眠,位于小腹下方,近腹股溝神封主治胸痛氣逆,處第四肋骨間隙。

    乳、臍、腹,囊括了周美秀的半身,這意味著她得脫光上衣暴露于一個同齡男性面前。

    褚歸含蓄地指了指穴位,他反正不介意,病人在他眼中無性別之分。

    周美秀緊了緊衣服,提出請褚歸針灸的周母亦沉默了。

    意料之中的反應,褚歸朝依偎著周美秀的小姑娘笑了笑,詢問周美秀孩子最近是不是生病了。

    “對!”周美秀一怔,忙抓著女兒的胳膊朝褚歸遞,“她前天發了高燒,還被灌了碗符水——”

    “符水?什么符水?”大娘聽的消息轉了幾l手,漏掉了關于小姑娘的部分,因而褚

    歸并不知曉她的遭遇。

    周美秀正準備開口,周母一把打斷了她,生怕刺激到她的情緒:“乖乖的事我來跟褚醫生講。”

    周母領著褚歸移步到堂屋,憤懣地講述了周美秀婆婆他們的惡行。

    相較于大娘的長舌,周母的講述更加詳細,褚歸眉頭緊皺,低呵了一聲愚昧!

    符水驅邪的原理其實是藥物治病,邪即邪風入體,本質是患病,古時制符水的符,為黃紙著朱墨。

    朱指朱砂,墨指煙墨,朱砂清心鎮驚、安神解毒,朱砂入藥由來已久,煙墨同理。

    以藥制墨、以墨入藥,褚正清便收藏了一枚明代的程墨,其配方包含了麝香、冰片、金箔等十幾l種名貴中藥材。

    那頂著神婆名頭招搖撞騙的老婆子顯然不是什么正統傳人,褚歸猜測她用的符紙大概率是草紙配炭灰。

    畢竟墨水要花錢買,灶膛里的木炭不用。

    小姑娘喝的符水實際是草木灰水,倒是不必擔心壞肚子,褚歸給她開了幾l粒治退熱的藥丸。兩歲的孩子沒到記事的年紀,注意別再受驚嚇就行了。

    看完病褚歸在周家吃了午飯,至于診費是分文未取,算是替田勇道歉。

    劉成走時一步二回頭,直到看不見周家的院子,今日所聞大大沖擊了少年的人生觀,無論是錢姓人家溺死自己的孫女,抑或者周美秀的婆家強綁一個兩歲的孩子進行驅邪。

    一直以來,在劉成受到的教育中,幼小應該被保護,家人應該被愛護。

    人性的惡在此刻猙獰到了極致,劉成垂下頭,沉重的步伐拖著沉重的身體,失去了活力的他蔫成了霜打的黃瓜。

    事情遠沒到結束的時候。ΘΘ”褚歸按按少年人的肩,為他注入力量,“善惡終有報,你要堅信,世上是存在公理的。”

    正義會遲到,但絕不缺席。

    “嗯!”劉成握拳挺直了軀背,恰好經過外婆家,劉成不自覺扭頭看了眼。

    “去打聲招呼吧。”褚歸說著轉身走向劉成眺望的院子,以免他不好意思挪腳。

    劉成外婆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瘦巴巴的,見到劉成笑開了花,她壓根不曉得劉成來了村里,甚至在周家吃了午飯。

    “我陪褚醫生辦正事呢!褚醫生給周大娘家的美秀姐看了病,他們非留我們吃飯。”劉成非常敬業,作為褚歸的臨時跟班,當然是褚歸在哪他在哪。

    “周家的美秀?她不是中了邪嗎?”劉成外婆訝異道,可見流言蜚語的傳播之洶涌。

    “生病!美秀姐是生病,不是中邪!他們以訛傳訛的,外婆你別亂聽。”褚歸剛教了劉成一個新成語,劉成學以致用,把外婆懵住了。

    啥叫以訛傳訛?

    褚歸任由劉成噼里啪啦地跟他外婆講解,最后劉成外婆懂了,周美秀是嚇迷糊了,中邪的謠言純屬編造。

    劉成外婆罵了幾l句那些瞎掰的人,同院的鄰居過來問他們在說啥,劉成外婆一拍大腿:“周家的美秀閨女……”

    待劉成外婆跟鄰居聊盡興,褚歸達到目的,動了動腕上的手表,劉成立馬告訴外婆他們得走了。

    時針跳過下午二點,望眼欲穿的田勇終于等到了褚歸,他急切地迎上去:“你們見到周美秀了嗎,情況怎么樣,她吃了藥有用嗎?”

    “見到了。”褚歸繼續邁步,“到曾所長的辦公室說吧。”

    兩人一前一后進了曾所長的辦公室,劉成則被其他人拉走,究竟咋回事啊,他們好奇死了。

    曾所長同樣在等,褚歸講清了來龍去脈,田勇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把自己疼得跳腳。

    見慣了大風大浪的曾所長反應十分鎮定,溺亡女嬰的事件他聽過數起,虎毒尚不食子,道德層面而言是該譴責,但他們并沒有直接懲罰的權利。

    一來無憑無證,二來他們不是受害人,按當下的律法,錢大娘溺死女嬰,只要她兒媳不報案不追究,派出所便不會管。

    褚歸理解曾所長的意思,田勇捂著拍紅的手掌生悶氣,人管不了,難道指望老天爺懲罰嗎?

    “你且專心提升醫術吧。”曾所長語重心長,與其怨天尤人,不如改變自己。

    田勇面露窘迫,雖然昨天周美秀的藥方是他和曾所長一起開的,但曾所長私下有建議過田勇叫周美秀上困山村找褚歸,田勇拒絕了,覺得自己能處理。

    褚歸此刻方知道田勇對他有所隱瞞,他素來平和的眼神瞬間凌厲:“你覺得自己能處理?”

    “對不起褚醫生,我錯了。”田勇萬分后悔,“我看周美秀她挺正常的,以為沒什么大礙。”

    田勇越說聲音越小,恨不得挖個地洞鉆進去。

    “你以為沒什么大礙,你以為自己是誰?”田勇的話火上澆油,褚歸摔了病歷本,訓得田勇抬不起頭來。

    周美秀事件田勇最大的錯不是用藥失誤,而是他忽略了周美秀的精神狀態。

    挖到死嬰、村里的流言蜚語、婆婆與丈夫的壓迫,周美秀整個人已被逼到了懸崖邊上,她將田勇視為救命稻草,指望田勇拉她一把。

    田勇怎么做的?田勇遞了她一條看似牢固,實則一扯就斷的麻繩。

    “周美秀的婆家到娘家之間有條河,她昨天晚上是濕著褲腳到家的。”褚歸語氣深沉,“如果她沒有抱著女兒,如果她沒有聽到女兒的哭鬧,你今天得到的將是她投河自盡的消息。”

    “什么?”田勇脫力地坐倒,“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田勇,他們叫你一聲田醫生,你得對得起醫生兩個字。”田勇不是故意的,褚歸卻是有意說了重話,周美秀的事尚可挽回,他希望田勇謹記教訓,不要重蹈覆轍。

    褚歸打個棒子給顆甜棗,他把摔到桌上的病歷本拿給田勇:“周美秀的診后跟進你來負責,有什么事務必第一件事通知我。”

    “我來負責?”田勇抬眼,有些不知所措,褚歸訓他訓成那樣,沒對他徹底失望嗎?

    “將功補過。”褚歸往前送了送病歷本,“田醫生,你能做好吧?”

    “能!”田勇霎時容光煥發,他雙手接過病歷本,“保證完成任務!”

    曾所長見到這一幕不禁啞然失笑,褚歸方才訓斥田勇的樣子,實在叫他提心吊膽,生怕丟下田勇甩手走人。

    “此事我有責任。”曾所長向褚歸道了個歉,他身為衛生所的所長,明知田勇的水平有限,依然放縱了他的行為,未提醒病人尋求更進一步的治療,險些釀成悲劇。!

    第190章

    曾所長一個前輩,褚歸哪好指責他,況且他進行了規勸,是田勇自大妄為。

    褚歸雖未正式收田勇做徒弟,但衛生所的人皆默認了他們的關系,包括曾所長,田勇認為他能治,曾所長若是反對,相當于懷疑田勇的水平。

    懷疑田勇的水平,進一步講便是落褚歸的面子。

    說來說去,田勇的錯最大。

    連累到曾所長,田勇羞愧得無地自容,簡直想扇昨天的自己幾個大耳瓜子。幸虧周美秀被女兒喚醒了求生欲,否則他這輩子都于心難安。

    見田勇有痛改前非之意,褚歸消了氣,不過沒完全原諒他,周美秀病愈之前,田勇的針灸教學暫停。

    從跟褚歸學針灸起,田勇暗暗以褚歸徒弟的身份自居,褚歸的徒弟,多大的殊榮,在別人的恭維下,他逐漸變得飄飄然。

    聽到褚歸暫停針灸教學,田勇心間一涼,什么殊榮什么恭維,瞬間化作冬日里的寒水兜頭淋下。

    交代了田勇周美秀的診后跟進需注意哪些重點,褚歸一瞅手表,快四點了。

    本是寄信順道問問錢玲的考核,結果差點摸黑回村,褚歸在村口撞上出來尋他的賀岱岳,疲憊的身體陡然一輕。

    褚歸突然能理解褚正清外診時,安書蘭站回春堂門口等他的心情了。

    “衛生所出了點事耽擱了。”褚歸走在賀岱岳的右側,略靠著他的肩膀。

    褚歸哪次去衛生所不耽擱一天半天的,賀岱岳早預料到了,今天比以往晚了許多,擔心在所難免。

    賀岱岳挎著褚歸的藥箱,一手捏他手指輕揉:“出什么事了?”

    褚歸說了事情的始末,賀岱岳靜靜聽完,斂眉確認了一個細節:“溺死女嬰的那家姓錢?”

    “對,我打聽過了,楊五妹嫁的正是他家。”褚歸肯定了賀岱岳的猜測,上輩子楊五妹母女的結局太過悲慘,由不得他不在意。

    兩者之間的牽連讓賀岱岳沉默了片刻,楊五妹去年十一月出嫁,溺死的女嬰定是她某位妯娌的。

    “你說,楊五妹她知道嗎?”褚歸和賀岱岳想到了同個問題,楊五妹究竟知不知道她婆婆的真面目。

    “現在或許不知道。”賀岱岳揉捏手指的動作改成了包住褚歸的手掌,彼此體溫相互滲透,消融了話題引發的沉重。

    楊五妹長了眼睛會看,長了耳朵會聽,跟錢家人朝夕相處,她終有一日能察覺死嬰的真相。

    現在或許不知道,上輩子她嫁過去十年,應看透了錢家,可她是如何選擇的?

    上輩子楊五妹抱著跳崖的孩子,女孩、兩歲這輩子周美秀險些抱著跳河的孩子,亦是女孩、兩歲。

    不同的是,周美秀更幸運,她有疼愛她的父母,愛護她的兄弟。

    “我明天找楊誠實跟他說一下。”楊一奶奶一大家子里,賣女兒換彩禮的楊一奶奶兩口子不必提了,楊五妹上面兩個結了婚的哥哥成天顧小家,楊老三慣是懦弱,下面兩個弟

    弟好吃懶做,唯有楊誠實堪用。

    賀岱岳跟楊誠實說,不指望他能把楊五妹拉出火坑,只圖他爭氣些,叫錢家人看到,楊五妹并非是無人撐腰的。

    褚歸點點頭,贊同了賀岱岳的做法,他們既然知情,合該告訴楊家人一聲。

    進了院子,堂屋門關著,褚歸疑惑推開門:“伯母人呢?”

    “她幫沈哥他們開荒去了。”賀岱岳點亮煤油燈,上廚房端出給褚歸留的飯菜。

    竹林開荒的難度系數巨大,砍了地面上的竹子,還有地面下的根,僅憑沈家良和彭小燕愚公移山似的挖,種菜得猴年馬月了。

    不過沈家良他們再努力,天黑透了也得收工,褚歸吃飯吃到一半,潘中菊就扛著鋤頭回來了。她身上灰撲撲的,哐當擱下鋤頭,使勁拍了拍衣擺。

    “竹頭疙瘩真夠硬的。”潘中菊念念叨叨,“當歸啥時候回來的?”

    “回來一會兒了。”賀岱岳幫潘中菊扯了桶井水洗手擦臉,“竹頭疙瘩挖完了嗎?”

    “早著呢。”潘中菊端著茶缸咕咚灌了半缸子溫開水,“我叫他們把開了的地先種上,晚了天一熱,種了不容易活。”

    困山村種菜得最佳時節是三月底四月初,四月底算是踩尾巴。五月份忙麥收,人累得掉皮,沈家良他們哪抽得出功夫開荒種菜。

    潘中菊說得在理,彭小燕晚上已經聽取潘中菊的建議,把藤藤菜種下地了。

    藤藤菜好養,種一片能從五月份吃到入秋,做的花樣又多,熗炒、煮湯、炒豆子,夏天配稀飯一絕。

    “我明早幫他們一塊弄吧。”賀岱岳胳膊腿的骨頭長全了,褚歸剛解了他的禁令。

    潘中菊掃了眼賀岱岳的左胳膊,揮鋤頭可是要下大力的,別給崩壞了。

    “他好了,不礙事的。”褚歸笑著替賀岱岳說話,他一句頂賀岱岳百句。

    有了賀岱岳的加入,沈家良的開荒進度直線上升,果然得勁大,兩三個人撬的竹頭疙瘩,賀岱岳挖斷根部,丟了鋤頭換上雙手,彎腰連拉帶拽掀了個底朝天。

    賀岱岳喘了口粗氣,久了沒干重活,一坨竹頭疙瘩竟把他整吃力了。

    沈家良借機教育長栓向賀岱岳學習,對上長栓欽佩的目光,賀岱岳嘴巴一閉,悄悄憋長了呼吸。

    早上挖,晚上挖,入夜躺到床上,為了面子硬撐的賀岱岳卸下了偽裝,擰巴著臉繞了繞酸痛的臂膀。

    “活該,誰叫你逞強了。”褚歸一錘賀岱岳的胳膊,“趴床上我給你扎兩針。”

    賀岱岳求之不得,猛親褚歸一口,扯了衣服美滋滋的往床上一趴。

    褚歸先用藥油推拿活絡了賀岱岳的筋脈,放松勞損的肌肉,賀岱岳舒服得直哼哼。

    “重不重?”褚歸試探著賀岱岳的承受底線,問了三遍,賀岱岳均是兩個字,不重。

    褚歸本是側坐著的,賀岱岳第一次說不重,他脫鞋上了床,跨坐到賀岱岳的后腰第一次不重,褚歸改坐為跪,雙膝抵著涼席,躬身施

    力。

    第三次不重,褚歸站了起來,一腳踩住了賀岱岳的肩胛骨:“夠重了嗎?”

    腳底的觸感與手有明顯差異,賀岱岳反手握住褚歸的腳腕,扭頭面對褚歸的居高臨下:“想踩死我?”

    “你不是嫌輕嗎?”褚歸挑挑眉,踩著賀岱岳肩胛骨的腳輾了輾。

    賀岱岳一身肉厚得褚歸手疼,腳踩著省力多了。

    “不輕。”賀岱岳托著褚歸的腳踝翻了個身,牽著他的手讓他坐到腰上。

    別說,賀岱岳的腰腹坐著蠻軟的。

    腹部是各種臟器所在,褚歸淺淺挨了一下,便后退坐上了賀岱岳的大腿,他手腕按酸了,歇一歇再給賀岱岳針灸。

    “要不要躺我身上?”賀岱岳張開雙臂,褚歸順勢俯身,把臉埋進他的肩窩。

    賀岱岳沒少做褚歸的人肉墊子,褚歸感受著身下的軟彈,左右蹭了蹭:“真想你能一直保持現在的體重。”

    相較于芝芝洗三那天,賀岱岳瘦了些,他對被一個小娃娃找奶喝耿耿于懷,每日睡前晨起變著法兒地鍛煉,勉強將一部分肥肉轉化成了肌肉。

    以褚歸的個人體感,賀岱岳現在的肌肉與肥肉的比例恰到好處,壯而不熊,表層軟內層彈,摸著微微下陷,發力的時候不會硬邦邦地硌人。

    無奈賀岱岳要干活,剩下的肥肉頂多撐過麥收,褚歸留戀地摩挲掌下的皮膚,為賀岱岳即將失去的絕妙手感而惋惜。

    褚歸的動作逗笑了賀岱岳,至于嗎,他以前咋沒看出褚歸那么喜歡他的身體。

    “要摸光明正大的摸,我人都是你的,鬼鬼祟祟的,怕我跑了不成。”賀岱岳撈著褚歸坐直,“摸吧。”

    讓光明正大的摸,褚歸反而不好意思了,他一掌推開賀岱岳臉,抬腿爬下床:“誰稀罕摸你了。”

    取了針灸包,褚歸給賀岱岳扎成了一個刺猬,賀岱岳拿不準他有沒有借機捉弄,總覺得自己肉里的針,似乎要扎得深一些。

    好在不疼,賀岱岳將目光從針尖移開,落在褚歸聚精會神的臉上:“辛苦褚醫生了。”

    “閉上你的嘴。”褚歸威脅般地捏著銀針沖賀岱岳晃了晃,“不聽話全扎你肉里。”

    賀岱岳老實閉嘴,褚歸扎完最后一個穴位抬頭,發現他閉著眼睛不知不覺睡著了。

    銀針需停留一十分鐘,怕他亂動,褚歸小聲叫醒他:“累了?”

    “嗯。”賀岱岳迷迷糊糊睜眼,白天大量消耗體力,能不累么。

    “馬上就睡了。”褚歸撓撓他的下巴,“你犯困跟天麻一個樣。”

    嗯?賀岱岳睜大了眼睛,褚歸開什么玩笑:“你夸我損我呢?”

    褚歸自然是夸他,夸他可愛。

    可愛……賀岱岳示意褚歸看他胳膊上的雞皮疙瘩,不如損他了。

    說說鬧鬧地過了一十分鐘,褚歸收了針,賀岱岳等他收拾好針灸包一起躺下。

    煤油燈熄滅,褚歸于黑暗中打了個哈欠,賀岱岳擁著他蠢蠢欲動的手一僵:“困了?”

    “困,你不困嗎?”褚歸睡意朦朧地回答,賀岱岳沒出聲,半晌,他聽見一聲遺憾的嘆息。

    因為賀岱岳的一聲嘆息,褚歸做了個莫名其妙的夢,醒時夢的內容忘得一干一凈,幽幽嘆息卻仍縈繞耳邊。

    沒到起床的點,褚歸死活睡不著了,蛄蛹了兩下,賀岱岳睜開眼,條件反射地親親他,撈過床頭的衣服。

    “天沒亮。”褚歸拽住睡懵了的賀岱岳,“你昨天晚上嘆氣做什么?”

    啥嘆氣?賀岱岳雙目茫然,他昨晚嘆氣了?!

    第191章

    在褚歸的注視下,賀岱岳絞盡腦汁地想,終于想起了昨晚睡前的那聲嘆息是怎么回事。

    他不正面為褚歸解惑,而是又問了他一次:困嗎? ?,記住?++

    “不困。”褚歸老實搖搖頭,“你嘆氣跟我困不困什么關系?”

    賀岱岳端茶缸漱口,打開窗戶把水往屋后一潑,然后重新倒一杯送到褚歸嘴邊:“喝——吐——”

    褚歸咕嘟咕嘟漱了口,賀岱岳放下茶缸,掀了褚歸的衣服。

    他看過鬧鐘了,離六點尚有一個小時。

    褚歸被親時仍惦記著嘆氣的事,賀岱岳百忙之中松了口:“我昨天晚上,想跟你做這種事,但你困了……”

    賀岱岳的動作很是急切,冰涼的藥膏激得褚歸一抖,斷線的大腦瞬間重連:“我困了,我現在困了。”

    “你不困,我剛剛問過你了。”賀岱岳堵住褚歸意圖反悔的嘴,誰讓他自己非要弄個明白。

    昨晚他們是要那啥來著,褚歸特地洗了澡,結果見賀岱岳胳膊酸痛,他顧著按摩針灸,一下給忘了。

    賀岱岳累得針扎一半睡著,褚歸哪曉得他身殘志堅啊。

    鬧鐘叮鈴鈴作響,蚊帳間探了一只手粗暴地拍下。少傾,晃動的蚊帳漸漸平靜,賀岱岳精神抖擻地下床。

    褚醫生妙手回春,賀岱岳渾身酸痛全消,他手里握著團深色布料,背著潘中菊悄摸洗了。

    不困的褚歸搭著薄被補覺,醒時正好趕上早飯。

    被窩里光溜溜的,褚歸腰間圍著外套,狼狽地走向衣柜,中途門板一響,他嗖地沖回了床上。

    見進來的是賀岱岳,褚歸緊張的心一松,雖然潘中菊從來不會不打招呼進他們屋,褚歸還是嚇了一跳。

    “媽在廚房呢。”賀岱岳掩上房門,開衣柜替褚歸拿了條褲衩,“腿疼嗎,我起床那會兒看磨紅了,再擦點藥?”

    藥膏黏黏糊糊的,別的地方倒罷了,大腿上影響他穿褲子,褚歸掀被子叉腿瞅了瞅:“沒事,不用擦藥了。”

    潘中菊早上做了鍋土豆燜飯,她自己種的,個頭大的賽拳頭,小的似山藥豆。

    土豆不削皮,洗凈切塊下鍋,潘中菊炒菜的手藝比不上賀岱岳,但燜飯的火候掌握得極其精準。

    加油鹽翻炒的土豆粘鍋底一面煎成了焦黃色,酥脆噴香,褚歸要了碗多土豆鍋巴的,配濃稠順滑的米湯,加個水煮蛋,一頓早飯吃得人心滿意得。

    賀岱岳繼續幫沈家良挖了兩小時竹頭疙瘩,荒地開了一半,其余的沈家良堅持讓他們自己來。

    “行,沈哥你需要幫忙隨時叫我。”賀岱岳推己及人,尊重了沈家良的意愿。

    解了燃眉之急,沈家良若是繼續腆著臉接受賀岱岳的幫助,他骨氣何在?

    離開沈家良的自留地,賀岱岳去了養殖場,劁過的九頭豬甩著短尾巴咚咚拱槽里的豬食,體型上目前與種豬差距不明顯。

    今日是劁豬的第十天,賀岱岳琢磨

    著下午給他們稱個體重,對比一下數據。

    之前稱體重用的是老方法,把豬捉進籠子,兩人連籠帶豬抬著稱,麻煩不說,豬跟著折騰。往后豬日漸大了,稱起來更費事。

    賀岱岳打算弄個他在部隊里見過的地秤,備齊材料,制作過程很簡單——理論上來講。

    看了抱窩的老母雞,賀岱岳著手畫圖紙,他簡單描了個外形,對著內部結構冥思苦想。

    “你畫的啥?”褚歸皺著眉瞥紙上的線條,橫橫豎豎的,好抽象。

    “地秤。”賀岱岳舉著圖紙,“看得懂嗎?”

    “看不懂。”褚歸直白道,地秤,顧名思義地上的稱,倒是能理解,可賀岱岳畫的什么玩意兒?

    賀岱岳闡述了地秤的原理,褚歸學過物理,拿過賀岱岳的筆迅速畫了幾下:“你要的是這種嗎?”

    “對!”賀岱岳雙眼放光,褚歸畫的跟他想的一模一樣。

    褚歸換了張紙,畫了另一種圖案:“你想的太復雜了,只是給豬稱重,不用如此精細。”

    第一種圖案是最基礎的天平原理,左邊一個活動地板的隔間,內設側面開口的豬籠,豬籠吊繩,掛在木頭的一端,中間為底座,另一頭懸掛砝碼。

    豬進了豬籠,抽出地板,豬籠下墜,右邊加砝碼到兩端持平,由此稱出豬的重量。

    褚歸簡單演示,賀岱岳豁然開朗,的確是他想復雜了。

    賀岱岳丟了自己畫的東西,留下褚歸的圖紙,計劃過了麥收后開工。

    “對了,錢家那事,楊誠實什么反應?”褚歸在凳子上坐下,早上的后遺癥作祟,他雙腿分開,扯了下貼著大腿縫的褲子。

    賀岱岳昨天不得空,今早方找到時機跟楊誠實交談:“他很驚訝,說謝謝我告訴他。我看他后來往家走了,應該是和楊一奶奶他們通氣去了吧。”

    放在任何時候,奶奶溺死剛出生的親孫女,都是駭人聽聞的。楊誠實驚忙回了家,楊一奶奶老大不高興地問他怎么不上工。

    楊誠實心急如焚,五妹掉火坑里了啊,他哪管得了上工不上工。

    議親時錢家彩禮給得格外痛快,楊誠實沒覺得有貓膩,只當他未來妹夫是真喜歡上了五妹,將來自己跟喜歡的對象結婚,他同樣樂意出六十六的彩禮。

    “她婆婆溺死的又不是五妹的娃,你著急干嘛。”楊一奶奶的語氣輕飄飄的,親家婆極度重男輕女她早知道了,楊五妹屁股大,一準是生兒子的料。

    楊五妹肚子甚是爭氣,去年十一月結的婚,眼下懷了快五個月了,等楊五妹生下兒子,在錢家的地位穩了,她楊一奶奶上門做客,錢家人不得好吃好喝招待著?

    “萬一五妹生的不是兒子呢?”楊誠實被楊一奶奶的話氣到了,什么叫溺死的不是五妹的娃,誰能保證五妹胎胎生兒子?

    “呸,五妹是你親妹妹,你咒她做什么?”楊一奶奶瞪大了眼睛,指著楊誠實的鼻子,“她生的絕對是兒子!”

    楊誠實與楊一奶奶大吵了一

    架,他指責楊一奶奶明知錢家是火坑,賣女換錢楊一奶奶罵他沒良心,她不多收些彩禮,他們兄弟幾個上哪拿錢娶媳婦。

    “我自己掙,我不用五妹的賣命錢!”楊誠實梗著脖子吼,楊一奶奶叫他滾,他一話不說扭頭跑了。

    楊誠實氣沖沖地上工去了,楊五妹嫁人懷孕已成定局,他即使去了錢家也起不了作用。

    所幸楊五妹懷的像男胎,錢家人對她還算照顧。

    楊誠實上頭的熱血漸漸冷卻,他悶頭干活,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五妹要是一直生兒子就好了。

    賀岱岳下午從楊誠實干活的地方經過,發現他瞥見自己立馬低頭躲閃,心里一哂,他和褚歸高估楊誠實了。

    親人皆知錢家是火坑,卻無人愿意拉楊五妹一把,所以上輩子她才會絕望到抱著孩子跳崖吧。

    距離楊五妹出事尚有數年之久,賀岱岳權作和楊誠實的對話沒發生過。怕褚歸壞了心情,賀岱岳將楊誠實的態度瞞了下來。

    “岳娃子——”地頭的楊桂平抬手招呼賀岱岳過去,“胳膊腿全好了?”

    “好了。”賀岱岳幫沈家良開荒竹林不是秘密,楊桂平大概是聽村里人說的,“要收麥子了?”

    地里的麥子顏色接近金黃,成熟的麥子最忌憚淋雨,稍微遇上兩二個連續的大雨天,麥子便會霉爛在地里。

    每年收麥的時間由天時決定,根據經驗判斷未來的天氣是莊稼人的必備技能。

    楊桂平和楊二爺他們觀察了幾日的天象,連綿的雨季迎來轉晴的跡象,得趕緊收麥子了。

    “靠你調動大伙兒的積極性了。”楊桂平搭著賀岱岳的肩膀寄予厚望,“如果收成好,我額外給養殖場追加兩百斤麥麩。”

    “楊叔這可是你說的,別反悔。”賀岱岳摩拳擦掌,兩百斤麥麩,夠他十四頭豬吃小半個月了。

    為了讓豬長肉,玉米面、油餅、麥麩、細糠,賀岱岳巴不得多多益善。

    楊桂平承諾不反悔,以賀岱岳的干活效率,一天遠不止掙十公分,但礙于規定,十公分為滿工分,麥收、雙搶的特殊時期,上限允許增加到十一公分。楊桂平不能公然違規,只有在自己的權力范圍內,盡量給賀岱岳提供支持。

    麥麩是精面粉加工的副產物,人吃了剌嗓子,村里人通常是磨細了摻到面粉里,楊桂平分養殖場兩百斤麥麩,餓不著任何人。

    賀岱岳到家霍霍磨鐮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刮了刮鋒利的刀刃,賀岱岳將其掛到門后,詢問褚歸他切藥的刀具用不用磨。

    “用。”褚歸拿出鈍了的刀具,賀岱岳磨刀技術一流,無論他怎么學,最終磨出的刀都差點意思,“哪天開始割麥子?”

    “后天。”賀岱岳撥水打濕刀刃,傾斜刀身,與磨刀石的角度保持在一十度左右。

    角度越低,磨出的刀刃越薄越鋒利,相應的耐用性減弱,不同的刀具魔刃角度不同,褚歸切藥的一套刀具,賀岱岳變了四種角度。

    麥收有多累人,上輩子褚歸是親自體會過的,天蒙蒙亮下地,月亮凌空收工,睡覺的時間沒干活的時間長,不累死也讓人脫層皮。

    一個麥收、一個雙搶,光是提及就叫人雙腳發軟,村里人無不談之色變。

    得到通知時,賀岱岳說麥收累人,讓褚歸多吃些,早點睡,去年他來時雙搶剛結束,沒見識過它們威力的褚歸不以為意。他吃了那么多苦頭,麥收再累能累到哪去?!

    第192章

    雖然覺得賀岱岳說得夸張,但他一片善意,褚歸還是聽進去了,畢竟賀岱岳體力那么好,他覺得累的一定是真的很累。

    晚上多吃了半碗飯,褚歸早早洗漱完睡下。

    “褚歸、褚歸,起床了。”賀岱岳永遠先醒,他穿著妥當,彎腰在床邊喊了兩聲。

    屋里點著煤油燈照明,褚歸被火苗晃了晃,閉著眼睛坐起身,困得腦子發懵。

    賀岱岳穿的是件露膀子的棉布褂,褚歸想著干活會熱,拿了件薄衫。

    “穿料子厚的,麥芒扎得慌。”賀岱岳走到門口,仿佛背后長了眼睛,“另外備條擦汗的帕子。”

    “哦。”褚歸手隨著賀岱岳的話動作,扣扣子、系褲帶,等他收拾齊整出門,賀岱岳往他頭上扣了頂草帽。

    草帽是擋太陽的,褚歸瞅了眼屋外的暗色,把它拎到手里。

    賀岱岳轉身跨過堂屋門檻,褚歸愣了下,八仙桌上空蕩蕩的:“我們不吃早飯嗎?”

    “現在吃了扛不到中午,到地里再吃。”賀岱岳腰間別著鐮刀和水壺,手上提著他們的早飯。

    踩著點到了老院子,或精神或萎靡的人按分組站著,褚歸緊跟著賀岱岳,緊抿的嘴角溢散了一縷惶惶。

    按理褚歸應一人一組,做最累的活,楊桂平動了惻隱之心,清清嗓子叫大伙安靜:“褚歸的情況比較特殊,有哪個組愿意接納他嗎?”

    楊桂平的話音一落,周圍的人紛紛表現出了不愿與褚歸沾邊的意向,唯有賀岱岳毫不猶豫地開口:“他和我一組。”

    賀岱岳的瘸腿僅影響他走路的姿態,論干活的速度,村里無人能及。嫌他們拖后腿,賀岱岳去年是一個人行動的。

    楊桂平猶豫了一瞬,褚歸和賀岱岳一組,豈不耽擱了賀岱岳。但除了賀岱岳,褚歸似乎沒別的去處。

    “行吧。”楊桂平同意了,“你們割黃泥坳那塊地吧,不大不小,兩個人正合適。”

    曬稻的輕省活計是老人孩子與懷孕婦女的,賀岱岳接受了楊桂平的安排,領著褚歸前往黃泥坳。

    褚歸沉默地跟在賀岱岳后面,黃泥坳位于村尾,走過去得十來分鐘。

    “你會割麥嗎?”賀岱岳沒話找話,“我帶了兩把鐮刀,待會兒我教你。”

    “好。”褚歸轉了下右手腕,斷裂的筋脈使他失去了對右手五指的靈活控制,不過得益于他一直努力復健,相較于受傷初期,他的右手已經算是有明顯進步了。

    黃泥坳的麥地約莫兩畝出頭,賀岱岳獨自從早到晚能割兩畝,多的那三分地,屬于是楊桂平對褚歸的照顧。

    即便是新手,只要褚歸肯認真干,三分地怎么都割得完。

    到了麥地,賀岱岳將其中一把纏了布條的鐮刀給褚歸,自己則握著光禿禿的刀把。他左手抓麥稈,為褚歸示范,彎腰撅屁股,抓麥稈的手得反著來,鐮刀齊著麥稈根部朝懷里的方向割。

    “注意手上的力道,找鋸鋸子的感覺。賀岱岳唰地一刀割下手里抓著的麥稈,輕松得像切菜葉一般。

    褚歸仔細觀摩著他的一舉一動??,左手抓麥稈——

    嘶,腰彎得太低,屁股撅得太高,麥芒扎臉上了。

    “膝蓋屈一些。”賀岱岳放了鐮刀,一手摸褚歸的膝蓋彎,一手托后腰,兩具身體貼合,褚歸身上清淡的氣息,仿佛朝晨的露水,絲絲縷縷縈繞賀岱岳鼻間。

    褚歸別扭地調整姿勢,使勁張大手掌收攏麥稈,賀岱岳依舊罩著他,手把手地教學。他與褚歸的身形相得益彰,宛如一體澆灌的模型。

    麥子是一壟一壟撒的種,褚歸抓多了,一手幾乎握不過來,賀岱岳捉著褚歸的手松丟了部分麥稈:“少抓點,別割到手。”

    賀岱岳自己割麥大開大合,唰唰唰的,一割一大片,換到褚歸,效率成了其次,關鍵是注意安全。

    割倒的麥子要用麥稈捆扎,麥稈尾從下面穿過,一拉、一擰、一塞。賀岱岳把每個步驟掰碎了揉爛了地講,褚歸腦子聰明,且動手能力不弱,逐漸掌握了技巧,

    賀岱岳看他上了手,拾起旁邊的鐮刀,叫他慢慢來,累了就去樹蔭地下休息,不著急。

    褚歸應了聲,一本正經地按賀岱岳教的方法割麥,他割麥的動靜是唰——唰——唰,賀岱岳割麥的動靜是唰唰唰唰——

    很快,褚歸被賀岱岳甩開了一大截,躬得腰酸腿軟,褚歸抻了抻腰,對比了下兩人的進度,喘口氣接著揮動鐮刀。

    隨著時間的延長,褚歸的右手手腕隱隱作痛,他咬牙握緊鐮刀,往前割了半米,手指突然脫力,鋒利的鐮刀失控,險險扎入腳尖的泥土里。

    褚歸失聲驚呼,待他回過神,賀岱岳一瘸一拐地飛速跑到了他身邊:“怎么了,割到哪了?”

    每年麥收均會有幾個人劃傷左手或者割到小腿,賀岱岳上上下下地檢查,未發現褚歸哪流血,狠狠松了一口氣。

    “沒事,我剛使岔了勁。”褚歸藏了藏右手,讓賀岱岳割他的麥去,不要因為他耽擱了時間。

    賀岱岳看看東邊山頭的太陽,估摸著他們干了得兩個多小時了:“先歇會兒,把早飯吃了來。”

    褚歸其實忍著餓,賀岱岳一說吃飯,他肚子立馬咕嚕了一聲。

    “餓了咋不告訴我?”賀岱岳大步走到樹下,擰開水壺給褚歸喝第一口,“稍稍喝兩口潤潤嗓,省得撐飽了肚子吃不進飯。”

    地面有蟲蟻,賀岱岳取了掛在樹枝上的早飯。

    “附近哪有水源嗎?”褚歸聞到了土豆燜飯和臘肉的香味,喉嚨憑空吞咽。

    “你不是剛喝了水?”賀岱岳語罷明白了褚歸的意思,“那里面有,我帶你去。”

    細小的水流自石頭縫里滲出,匯聚成一個臉盆大的水潭,清澈見底。

    被麥芒刺的口子沾了汗漬得生疼,潭水涼悠悠的,褚歸兜著撲了滿臉,舒暢地吐息。

    陽光斜著照進山坳,褚歸沾濕的額發與掛著水珠的臉頰閃著耀眼的光彩,透著累紅的底

    色,鮮艷而旖旎。

    賀岱岳心臟一突⒙⒙,眼珠子黏在了褚歸的臉上,半晌他挪動目光,胡亂地洗了下手,攪渾了潭底平靜的泥沙。

    原路返回,褚歸靠著樹干坐下,手上捧著比臉大的碗,他縮腿把碗擱到膝蓋上,右手扶著碗沿,左手拿勺子戳碎土豆,和飯一起送嘴里。

    勺子是賀岱岳特意準備的,原是考慮他右手不便,用勺子節省些力氣。對于褚歸為什么左手拿勺,賀岱岳并沒有多想,平時家里吃飯,褚歸也經常左右手換著使。

    微風吹拂著金色的麥浪,遠處青山連綿,褚歸欣賞著眼前的美景,短暫地遺忘了身體的疲累。

    今天的土豆燜飯是褚歸到困山村以來,吃過的賀岱岳做的飯里最好吃的一頓,以至于他忍不住感嘆,世界上怎么會有土豆燜飯這么好吃的東西。

    土豆軟糯,臘肉咸鮮,褚歸加速吃完了超過他正常飯量的一碗燜飯,嗝——

    “對不起!”褚歸從未如此失禮過,他捂著嘴一臉羞窘,又抽著打了個嗝。

    褚歸吃太快驚了風,他一邊道歉一邊打嗝,賀岱岳忙替他順背:“深呼吸,屏氣。”

    粗糙的手掌蓋住了耳朵,周遭的聲音霎那間隔絕,腦內一陣嗡鳴,褚歸呼吸凝滯,一時分不清耳根的熱度是賀岱岳手燙抑或是他自己的體溫。

    褚歸的打嗝停了,賀岱岳緩緩移開手掌,掌根的老繭摩擦過細嫩的耳垂,褚歸整個人一麻,蜷縮的手指倏地扣緊掌心。

    吃完飯,賀岱岳片刻不停地下了地,起身時不忘交代褚歸再坐幾分鐘,吃飽了馬上干活容易肚子疼。

    “你不疼嗎?”褚歸看著賀岱岳的背影,得到一句“我習慣了”的回答。

    我習慣了,簡短的四個字砸得褚歸肩膀一沉,他扶著樹干站直,默默踩著賀岱岳的腳印跳下麥地。

    “你咋下來了?”賀岱岳聽見聲響回頭,看著褚歸走向放鐮刀的位置。

    右手的疼痛減弱但依然存在,褚歸左手拿起鐮刀,眼神定定地與賀岱岳對視:“我總有一天也要習慣的不是嗎?”

    褚歸笑著說的,語氣卻莫名悲涼,賀岱岳呆愣了兩秒,不知該怎么安慰。

    左手割麥到底不如右手,褚歸的速度更慢了,好幾次差點割到手,他一聲不吭地憋住,以免賀岱岳察覺。

    后背曬得滾燙,褚歸頭腦昏沉地擦了擦汗水,干燥的毛巾變得濕沉沉的,出門起他沒上過廁所,身體里的水全從皮膚里蒸發了。

    王成才巡查到黃泥坳,在記分本上打了個勾,此地無外人,他朗聲招呼褚歸該歇歇,有賀岱岳在,他們組指定能拿二十個工分。

    賀岱岳十二個,褚歸八個。

    褚歸置若罔聞,扎好一捆麥子,繼續埋頭收割。

    “他犟得很。”賀岱岳直腰喊王成才放棄,“幾點了?”

    烈日當空,晃得人眼花,賀岱岳判斷不了具體時間。

    “快十二點了,你們中午在哪吃?”王成才巡一輪大約兩個小時,雖然黃泥坳是第一次來,但其他地方他巡過三遍了。

    賀岱岳干活壓根不需要監督,王成才一萬個放心。

    “我在地里吃。”賀岱岳轉身叫褚歸收工,“你回去做飯吧,慢慢吃,不著急,吃完隨便給我帶一份。”

    賀岱岳有心讓褚歸回家休息,他餓個把小時無所謂,麥收得持續半個來月,褚歸可別在第一天累趴下了。

    褚歸數不清賀岱岳說了幾次慢幾次不著急,他聽話地回家,炒了碗藤藤菜,提到黃泥坳和賀岱岳一起吃。!

    第193章

    飯是賀岱岳早上燜好的,褚歸回家炒個菜的功夫,他又割了一大片麥子。

    “不是讓你吃了來嗎?”賀岱岳兩條胳膊曬得油亮,刺紅褚歸的麥芒扎不破他的皮膚,只在上面留下道道白痕。

    “地里吃一樣的。”褚歸揭了扣碗,熗炒的藤藤菜色澤碧綠,中間點綴了幾個紅辣椒段,瞧著似模似樣的,味道嘛,普普通通。

    早上天不亮出門,褚歸吃飯吃到一半困得眼皮子打架,他用力拍了拍額頭,筷子朝著辣椒段伸去。

    “辣椒——”賀岱岳刨了口飯,一個錯眼,褚歸已經把辣椒吃進嘴里了。

    “我醒醒神。”褚歸是故意的,困山村沒有不辣的辣椒,尤其是曬干的,辣度猶甚尋常。

    伴隨著咀嚼,辛辣瞬間席卷口腔,褚歸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好辣!”

    灼燒感令褚歸猛灌壺里的涼白開,眼淚同汗水一塊淌:“明明菜不辣的啊。”

    褚歸的吃辣能力毫無長進,賀岱岳被他狼狽的模樣弄得哭笑不得,把藤藤菜里的辣椒段挑了個干凈,讓他以后別放了。

    “不放太難吃了。”褚歸吐著舌尖嘶嘶吸氣,他做菜的技術本來就差,不放辣椒段增香,實在難以下咽。

    褚歸的語氣里透著絲委屈,醒神的目的是達到了,慘兮兮地吃他的眼淚泡飯。賀岱岳莫名心尖發軟,嘆著氣揉了揉褚歸的發頂:“明天給你做頓好的。”

    “算了,太麻煩了。”褚歸咽下嘴里的藤藤菜,“土豆燜飯挺好吃的,你多做那個吧。”

    灌了水,剩小半碗飯褚歸實在吃不下,賀岱岳干脆地倒進了自己碗里,和著藤藤菜的湯汁兩口刨了。

    上午教褚歸割麥花費了些時間,兩畝出頭的麥地賀岱岳僅割了三分之一,下午必須加快速度,否則他們恐怕在天黑前收不了工。

    撂了飯碗,賀岱岳不敢歇息片刻,握著鐮刀埋頭苦干。

    褚歸性子固執,賀岱岳知道自己不歇他是絕對不會歇的,所以不如抓緊干完,早點收工。

    天空萬里無云,下午的陽光愈發炙熱,褚歸恍惚覺得他成了條鐵鍋里的咸魚,被煎烤得直冒煙。

    賀岱岳割了數個來回,褚歸的版圖擴展了十平米,他一點不怨褚歸割得慢,反而夸他真棒。

    “你說什么?”褚歸壓根沒聽清,抬頭時眼前一黑,迎面栽進麥叢里。

    賀岱岳甩飛鐮刀及時把人拉住,抱著意識模糊的褚歸到樹蔭下,倒水為他降溫。

    褚歸呼吸微弱,身上的癥狀是典型的中暑反應,他喘了口氣:“幫我解下扣子。”

    “好。”賀岱岳為他扇了扇風,快速解開他上衣扣子,露出他白皙瘦削的胸膛。

    兩人同床共枕了大半年,賀岱岳頭一次在如此明亮的視野下直面褚歸的身體,白的白,粉的粉……

    “然后要怎么做?”賀岱岳心無旁騖,按褚歸的指導替他濕敷。

    脖子、腋下、鼠蹊,賀岱

    岳將褚歸的褲子往下拉,幸虧黃泥坳是去年新開荒的,位置偏僻,沒人從邊上路過。

    賀岱岳折了草帽給褚歸做扇子:“好點了嗎?”

    嗯。”褚歸擺脫了心慌氣短,“我好多了,對不起……”

    賀岱岳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麥地,他渾不在意地笑笑:“莫擔心,有我在,能割完的。”

    手腳恢復了些力氣,褚歸掙扎著要下地,賀岱岳拗不過他,選擇了妥協。

    “我割麥子,你來捆。”賀岱岳軟磨硬泡、循循善誘,“你如果累倒了,才是真的添麻煩。”

    賀岱岳說的是事實,褚歸若依舊逞強,終將適得其反。

    捆麥子曬,但至少不過于消耗體力。甩飛的鐮刀不知去了哪里,賀岱岳用了褚歸的那把,有褚歸在后面,他專注割麥,手中的鐮刀幾乎揮出了殘影。

    收割的麥子要送到老院子晾曬脫粒,每道工序有不同的人負責,楊朗背著大北樓到黃泥坳時,被滿地的麥捆驚了一瞬。

    他本以為褚歸會是賀岱岳的拖油瓶,眼前的結果似乎并非如他想的那般。

    因為右腳的殘疾,賀岱岳被安排了割麥子,不然他此刻也應是運送隊伍的主力。

    “褚歸,你幫楊朗裝一裝麥子。”賀岱岳短暫分了下神,褚歸捆麥子的速度趕不上他割的,正好趁機緩緩。

    在困山村,褚歸基本上不和誰產生交流,看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褚歸對賀岱岳百依百順,楊朗奇異地瞪大了眼睛。

    “背簍里要裝嗎?”褚歸抱著麥捆,詢問楊朗要怎么裝,語氣相當冷淡。

    明晃晃的區別待遇令楊朗胸口一塞,他死了跟褚歸閑聊的心,解開背簍后面的繩索:“要裝,你放地上就行。”

    收緊綁繩,背簍上面的高度超過了背簍的深度,楊朗將躺在地上的背簍推起來,蹲下身胳膊穿過兩邊肩繩,扭頭請褚歸搭手提一把。

    “我來。”賀岱岳讓褚歸靠邊,抓著背簍猛地一提,楊朗感受到上拽的力量,輕松站直了腿。

    一整背麥子的重量近百斤,賀岱岳跟提雞崽似的。

    “還是你勁大。”楊朗抓著肩繩轉身,背簍上的麥穗一顫一顫的,“我走了,你們慢慢割。”

    倒在賀岱岳鐮刀下的麥子越來越多,太陽逐漸向西邊的山頭傾斜,艷麗的火焰色余暉張揚地鋪撒,映得褚歸眼底滿是絢爛的流光。

    唰——賀岱岳割完了最后一叢麥子,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擁有鋼鐵意志的人不代表他擁有鋼鐵的身軀。

    褚歸彎腰捆著麥子,一抬頭望見空蕩蕩的麥地,神情茫然:“割完了?”

    “割完了。”賀岱岳三兩下捆完剩下的麥子,下午失蹤的鐮刀被他割麥時找到了,他一手抓兩把鐮刀,拎著喝光的水壺宣布收工。

    “等等。”褚歸錘錘酸痛的腰椎,“不守著他們全背走嗎?”

    “我守,你先回。”賀岱岳隨地一坐,甩了甩胳膊,“你回去燒鍋熱水,晚上我們烙餅吃行嗎?”

    烙餅快,賀岱岳倒不是圖簡單▊,而是累了一整天,褚歸肯定比他更想早些躺床上。

    褚歸與賀岱岳的目前的狀態是兩個搭伙過日子的男人,一起吃一起睡,家務事誰空閑誰做,互相包容互相體諒,和諧美滿的樣子勝過新婚小夫妻。

    燒了熱水,洗了澡,賀岱岳仍沒回,褚歸將臟衣服泡上,打算拿著手電筒去接人。

    正當他邁出堂屋,賀岱岳推院門進來了:“洗過澡了?”

    “嗯。”褚歸點油燈關手電筒,“怎么守了這么久?”

    賀岱岳含糊地唔了聲,取衣服上洗澡間沖涼,褚歸讓他把臟衣服丟出來,自己一道洗了。

    “你手疼,放著我洗。”賀岱岳隔著門回答他,“你把烙餅的面調了。”

    以賀岱岳的眼力,豈能沒發現褚歸右手的端倪,只是沒戳破罷了。褚歸嘴硬,問了也白問,他一準不承認。

    褚歸調了面,賀岱岳用筷子攪了下濃稠度,添點面粉往里磕了三個雞蛋。褚歸做飯老是放不開,家里的油、肉、蛋之類的一律不好意思用。

    他一個寄居客,哪有資格大手大腳動主人家的東西。

    純粗糧面餅吃著噎挺,麥收那么累人,無論多窮多摳搜的人家,農忙時節都不會虧著嘴。

    賀岱岳烙了一盆雞蛋餅,煮了碗木耳菜湯,木耳菜葉片厚,口感嫩滑,他據他觀察,褚歸很愛吃。

    盆干碗凈,煤油燈移到廚房,賀岱岳坐著洗衣服,褚歸站著刷碗,搓洗布料的聲音交織著叮叮哐哐的鍋碗碰撞聲,格外令人安寧。

    褚歸曬了一天,手背與后頸的皮膚泛著刺痛感,尤其是衣領磨著的后頸,疼得他頻頻扯衣服。

    “曬傷了?我看看。”賀岱岳撥開褚歸的衣領,他剛晾完衣服,手上涼悠悠的,褚歸不禁躲了一下。

    褚歸的后頸通紅浮腫,顯然不是普通的曬傷,想到褚歸白天的勞作,賀岱岳拉過了他的手,果然如他所料。

    “你有治曬傷藥嗎?”賀岱岳吹了吹褚歸的手背,以前他哪磕了碰了,潘中菊皆會輕輕吹他的傷口,仿佛能吹走疼痛一般。

    “有。”褚歸抽手拿了棕色的玻璃藥瓶,里面裝著琥珀色的啫喱狀藥膏,低頭讓賀岱岳幫他抹上。

    后頸的藥膏一時半刻干不了,手背又得涂藥,沒法一直扯著衣領,褚歸犯了難,他望著右邊的大床,心里想的全寫在了臉上。

    “穿我的吧。”賀岱岳找了件自己的褂子,他的衣服大,褚歸穿著領口快垂到胸下了,衣擺遮過屁股,頗有種顧了下面不顧上面的既視感。

    褚歸舉著涂了藥雙手爬上床,急切地將整個人鋪平。卸了力的身體軟綿綿的,褚歸感覺自己要化了,他側臉壓著枕頭,斜眼看賀岱岳:“你說得對,麥收真的很累。”

    “胳膊痛嗎?”賀岱岳捏捏褚歸的胳膊,“我給你捏兩下?”

    “謝謝,不過不用了。”褚歸喃喃道,“明天我爭取……”

    后面的字消失在褚歸綿長的呼吸中,賀岱岳笑著熄滅煤油燈,輕手輕腳地挨著他躺下。

    麥收累的不止褚歸一個,村里割麥的隊員里最小的七歲,其中不乏累哭的。賀岱岳可以讓褚歸同他一組,少受點累,但不能直接找理由,叫楊桂平免了他下地。

    熬吧,熬過了就好了,賀岱岳展開被子蓋住褚歸,小心挪動他的胳膊,使他睡得舒服些。

    屋后傳來貓頭鷹的叫聲,賀岱岳閉上沉重的眼皮,傍晚他在黃泥坳的林子里弄了個陷阱,明天上工前得早點去看看有沒有收獲。!

    第194章

    賀岱岳睡了不到六個小時,黃泥坳的陷阱逮到了一只野兔,他擰斷脖子悄無聲息的提回了家。小麥成熟的季節野兔極其肥碩,他昨天割麥見有野物啃食的痕跡,特地搓了把麥粒當誘餌。

    剝皮放血,根據體型和肉質,褚歸判斷野兔的年齡應在一歲以內,用佐料腌制了做烤兔子指定能好吃。

    褚歸是被烤肉的香氣饞醒的,他趿著鞋子摸到后院,火光映得賀岱岳臉亮堂堂的。

    “你在烤什么?”褚歸揩了下眼角,語氣卷著困意。

    “烤兔子。”賀岱岳轉動著插在棍上的野兔,他野外訓練時跟班長學的,以前烤過幾次,反正比他炒的菜強。

    “早上吃烤兔子?”褚歸清醒了,聞著香是香,但大清早吃重口味的,他有點缺乏食欲。

    “中午吃。”兔子烤得差不多了,賀岱岳澆滅火堆,拿芭蕉葉裹了烤兔,與早飯、午飯一塊放進背簍里。

    褚歸洗了把臉,后知后覺地想起一件事,賀岱岳啥時候逮的兔子,他莫非一夜沒睡?

    “睡了的。”賀岱岳落了門鎖,邊走邊和褚歸說兔子的來源。

    割完了黃泥坳,賀岱岳今天分到的是黃泥坳下面的一塊地。偏僻的位置麥子最容易招禍害,因此村里每年麥收都是從遠往內縮。

    和昨天近乎與世隔絕不同,今天賀岱岳他們多了組鄰居,這意味著他偏幫褚歸不能偏得太明顯。

    “累了記得休息。”賀岱岳指了指幾位鄰居,“他們歇你就跟著歇,別傻扛。”

    正常頻率的休息是被允許的,王成才巡視抓的是偷奸耍滑的人,褚歸怎么看怎么跟偷奸耍滑四個字沾不上關系。

    相鄰兩塊地的人互相打了招呼,見賀岱岳和褚歸開工,對面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能咋辦,干活兒L唄。

    叫賀岱岳比下去了沒什么,要是叫褚歸比下去了,他們可丟人丟大發了。

    褚歸仍是左右手換著來,他長經驗了,哪只手一累便換另一只手,避免重蹈昨日覆轍。

    在休息不足的情況下,疲憊是逐日累積的,褚歸割累了,扭頭瞅瞅鄰居,歇了一個,他喘口氣繼續稍許片刻,隔壁第二個人歇了,褚歸摘了草帽扇扇風,尋了塊石頭坐下。

    挺好,把他的話聽進去了,賀岱岳將褚歸的動作進眼底,唇角溢出了一抹笑意。

    等王成才巡視過一輪,賀岱岳停下同褚歸吃早飯,對面的人端著碗過來,瞅他們吃的啥。

    褚歸夸土豆燜飯好吃,賀岱岳今早又燜了一鍋,對方同樣吃的土豆,他炒的洋芋片,放了藠頭,聞著有股獨特的味道。

    賀岱岳的土豆燜飯配了臘肉丁,米飯油潤,看著十分誘人。

    “吃炒洋芋片嗎?”對方傾著碗,話里的意思是想跟賀岱岳交換一下。

    賀岱岳沒立刻答應,而是問褚歸要不要嘗嘗。

    褚歸掃了眼男人,視線在他發黃的牙齒,漆黑的指甲縫以及結了層不明褐色污

    垢的碗沿分別停留了一瞬,果斷搖了搖頭。

    賀岱岳懂了,把自己的土豆燜飯撥了點給對方,婉拒了他的洋芋片。

    中午男人故技重施,他碗里裝的是咸菜炒辣椒,看到賀岱岳手里的烤兔腿時,霎時垂涎二尺。

    “你上哪逮的兔子?”男人眼饞地盯著烤兔,賣力推銷自己的咸菜炒辣椒,白花花的豬油炒的,特別下飯。

    賀岱岳置若罔聞,一只兔子,不夠兩人吃的,他的大方有限度,不會為了什么臉面虧待自己。

    兔后腿進了褚歸的碗里,如意算盤落空,男人失望地走了,賀岱岳啃了口前腿肉,自覺味道不錯:“嘗嘗怎么樣?”

    “好吃。”褚歸咬了滿嘴肉,兔肉全是瘦的,涼了不影響口感,整體味道是咸、鮮、香,以及少少的刺激食欲的辛辣。

    烤兔肉的美味襯得賀岱岳炒菜的技術越發平平,褚歸嗦得兔腿只剩骨頭。賀岱岳之前打到的獵物,除了燉湯就是紅燒,簡直暴殄天物。

    褚歸著實錯怪賀岱岳了,之前的獵物,不是他不烤,而是缺少作料,再者野雞瘦巴巴的,做燒烤柴得慌,燉湯才能喝個鮮。

    烤兔肉的大料是賀岱岳專門托人買的,他日子過得粗糙,對飯菜的唯一要求是能吃,要不是褚歸飯量不見漲,他哪會在做菜上花功夫。

    天熱生肉容易臭,整只兔子賀岱岳一次性烤了,中午吃晚上吃,狠狠地改善了一番伙食。

    褚歸吃得香甜,賀岱岳說要接著下套子,他卻不讓了。

    拿今天的烤兔子舉例,賀岱岳做陷阱用了近半個小時,清晨逮兔子、殺兔子、烤兔子,至少兩個小時。

    兩個半小時,他睡覺攏共不到六個小時,褚歸長了心,會疼人。

    褚歸一句不如多睡會兒L,賀岱岳高興了一晚上,自潘中菊去世,他許久未聽到這樣單純的關心了。

    賀大伯他們情緒內斂,看賀岱岳過得好,很少噓寒問暖。

    轉眼收了五天麥子,褚歸連日挑戰著身體承受力的極限,應了第一天他對賀岱岳說的,總有一天要習慣的。

    賀岱岳照常領著收工,楊桂平臉色嚴肅地把兩人叫到一邊,告訴了褚歸一個噩耗。

    明日有公社的人下來檢查,褚歸得一個人干活,暫時不能和賀岱岳組隊了。

    “我知道了。”褚歸語氣平靜,反倒是賀岱岳表現得有些抵觸。

    經過兩百多個日夜的相處,他最清楚褚歸的冤屈,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他的遭遇是小人算計,現在的處境還不夠壞嗎?公社的人檢查的目的是什么?

    “不要緊,我干我的活兒L,他們檢查他們的。”褚歸態度坦然,他割麥子的動作已經很熟練了,公社的人想看隨他們看去。

    楊桂平下午得到的通知,公社的人明天上午十點到:“你們晚上回去布置下,他們肯定會去褚歸的住處。”

    褚歸同賀岱岳搭伙的事在村里說不上人盡皆知,楊桂平是一清二楚的。他往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到了關鍵

    時候必須做足表面功夫,否則屆時連累賀岱岳不說,全村跟著吃掛落。

    在大是大非面前,楊桂平向來拎得清。

    回到家,褚歸默默收拾東西,平時不經意,此刻方察覺賀岱岳家里到處是他生活過的痕跡。

    衣柜里不分你我的衣服,壓底部的棉被,兩人同蓋一床被子,褚歸的閑置了好長時間,聞著悶悶沉沉的。

    零零星星搬到賀岱岳家里的東西,一件件找出來,竟堆了半張床。

    賀岱岳幫著收拾,眼瞅著屬于褚歸的東西越來越少,他心突然慌了一下,仿佛在親手把褚歸從他的世界里剝離一般。

    “帕子不用全拿走吧?”賀岱岳抓住帕子的一頭,“簡單弄幾樣擺擺得了,多了反而叫他們抓著把柄。”

    賀岱岳認為自己說到了點子上,精神一振,扯過帕子,將褚歸找出來的東西一陣挑挑揀揀,好的新的放回去,破的舊的留下。

    半張床的東西被賀岱岳不斷縮減,最后他雙手一抱,送到隔壁空了大幾個月的牛棚。

    里外搗拾了兩個點,牛棚終于偽裝成了有人長期居住的模樣。

    “行了。”賀岱岳自信地兩手叉腰,明日公社的人看過他布置的牛棚,保準以為褚歸的日子過得特別凄慘。

    莫說公社的人,但凡是不知情的,瞅了牛棚的現狀,都會被賀岱岳騙過去。

    湊合著拿褚歸的小灶做了頓晚上,洗碗水往陽溝一潑,齊活兒L。

    次日一早,楊桂平背著手在牛棚外面轉了圈,見褚歸坦蕩蕩的從賀岱岳家出來,神色尤其凝重:“褚歸,岳娃子一直以來那么照顧你,我假裝沒看到,今天公社的人若是問你話,你曉得該怎么回答吧?”

    “我曉得楊隊長。”褚歸手指撫著衣服上的補丁,“我褚歸絕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楊桂平略微安了心,指點了基礎牛棚不完善的地方,稱不上破綻,不過改了效果更好。

    照例老院子集合,以防公社搞突擊,賀岱岳憂心忡忡地把鐮刀和飯菜遞給了褚歸,目送他獨自跟著王成才離開。

    “你先把早飯吃了吧,我幫你盯著。”王成才面露同情,“你今天的任務是割完這塊地。”

    褚歸道了謝,掃了眼遠超他個人能力范圍的麥地,慢條斯理地吃了早飯,王成才沒催促他,他們心里均有所預感,等公社的人到了,褚歸怕是一氣兒L歇不了。

    賀岱岳央求楊桂平把他安排在了離褚歸最近的麥地,他站在下頭朝上喊:“褚歸。”

    褚歸聞聲扭頭,看到賀岱岳用力招手,他眼中周遭人或物頃刻間變得模糊,只余賀岱岳的身影頂天立地。

    賀岱岳表情堅定,褚歸舒然一笑,沖他點點頭,搖搖手里的鐮刀。

    公社的人是十點后到的,楊桂平領著位穿白色襯衣的干部,介紹姓石,二十五歲上下,兩個小時的山路走得他腿軟,白襯衣被汗滲透,臉色很是難看。

    到困山村檢查是份苦差事,石剛雖為干事,但他背景低微,在公社干的是打雜的活兒L。

    “怎么一上午就割了這么點?”他面露不滿,責備楊桂平他們思想不端正,故意包庇褚歸。

    “石干部,真不是我們包庇,褚歸他右手有殘疾,割不了太快。”思想不端正的帽子太大,楊桂平急忙解釋,“我們讓人盯著的,他一上午沒停過。”

    石剛壓根沒提前了解過褚歸的信息,他對楊桂平的話將信將疑,褚歸右手殘疾,怎么右手握著鐮刀?!

    第195章

    石剛趾高氣昂地喊褚歸過來,他倒要看看楊桂平說褚歸右手殘疾是不是糊弄他。

    對于自己的傷疤,褚歸向來是能藏則藏,一旦有別人的視線落到傷疤上,他都會再次陷入當初的經歷斷手的痛苦之中。

    “你手不是好好的嗎,哪斷了?”石剛勃然大怒,好哇,楊桂平竟然糊弄他。

    褚歸垂著眼挽袖口,露出手腕上方的傷疤:粉碎性骨折,筋脈斷裂,續接后靈活度十不存一,需要我現場演示嗎?⒄”

    血淋淋的字眼被褚歸以毫無波瀾的口吻吐出,每說一句,褚歸的手指抽搐一次,回春堂的牌匾反復從他眼前墜落,摔得四分五裂。

    傷痕猙獰可怖,石剛嫌棄的挪開眼:“你怎么演示?”

    褚歸削了一截麥稈做筆,在地上畫橫線,針灸的第一要求是穩,麥稈下的線條抖得毫無規律:“夠嗎?”

    “誰曉得你是不是裝的?”石剛不屑地切了聲,“你們這種人,為了逃避勞動,歪腦筋多得很。”

    讓褚歸演示的是他,不信褚歸的也是他,楊桂平等人聽得心頭冒火,礙于石剛的身份,沒敢頂嘴。

    褚歸扔了麥稈,問石剛想讓他如何證明。

    “前進大隊腿殘疾的那個說他是膝蓋以下沒有知覺,你既然斷的是這——”石剛頗為侮辱性地睇了眼褚歸的傷疤,“按道理該和他一樣感覺不到痛。”

    “石干部。”楊桂平聽懂了石剛話里的含義,忍不住出聲打斷,“褚歸右手殘疾公社的檔案是記錄了的,不用證明了吧?”

    前進大隊那個腿殘疾是天生的,從小到大拐杖不離手,人們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斷腳桿。褚歸的右手后天受傷,能握鐮刀,提輕物,必然存在痛覺感知。

    在場的人眼不瞎心不盲,石剛分明是在惡意刁難褚歸。

    “楊隊長,你太實心眼了,檔案記錄他殘疾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萬一他早好了,一直偽裝瞞著你們呢?”石剛一副敵人詭計多端,而楊桂平疏于防范的模樣,“楊隊長,你身為一隊之長,要時刻保持警惕啊。”

    石剛的話堵得楊桂平無言以對,賀岱岳猛地把鐮刀扎到麥捆里,大步走到地邊,雙手一撐,翻身而上。

    賀岱岳天神般出現在褚歸的面前,擔憂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拍了下石剛的肩膀:“石干部。”

    肩膀突然被拍,石剛一回頭嚇得魂飛魄散:“你、你從哪里來的?”

    “我剛在下面那塊地割麥子。”賀岱岳指指他上來的地方,“褚歸的殘疾是真的,我可以作證。”

    石剛剛才丟了臉,氣得不行:“你誰啊你,你有什么資格作證?”

    “我是困山大隊的隊員,賀岱岳,六年退伍老兵。”面對石剛的憤怒,賀岱岳面不改色,“褚歸住的牛棚是我家的,石干部你去牛棚看看就清楚了。”

    隊員而已——石剛正要發作,六年退伍老兵的分量令他話鋒一轉:“你當了六年兵?”

    “對。”賀岱

    岳斂著的眉頭松了松,“石干部不信的話,我家里有戰友從部隊寄來的信件。”

    “信,我信。”石剛態度大變,“你家在什么地方?”

    賀岱岳解圍成功,石剛跟著他看褚歸住的牛棚去了,褚歸原地站立片刻,放下了挽著的衣袖。

    刻意營造的牛棚處處透露著艱苦,破洞的帕子——賀岱岳拿擦桌的抹布頂替的,缺口的土瓷碗——賀岱岳從后院墻角翻出來的,裂縫的木盆——賀岱岳前天差點砍了做柴火。

    原本想刁難褚歸的石剛沉默了,褚歸的衣服雖然綴滿了補丁,但看得出洗得很干凈,如此講究的人,若不是右手殘疾,絕不至于讓自己的住處如此寒酸。

    與褚歸相同境遇的人石剛見了不下十個,論住所條件,褚歸位列倒數。

    殘疾或許能裝,褚歸臉上的疲憊是裝不了的,石剛咳了咳嗓子,看在賀岱岳的面子上,放了褚歸一碼。

    去過牛棚,石剛徑直離開了困山村,他下午還得跑個大隊,一天天的,遲早累死他。

    將石剛送到村口,盯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山林間,楊桂平抹了把虛汗,可算糊弄成了。

    “得虧有你出馬。”楊桂平慶幸賀岱岳跟部隊的戰友沒斷了聯系,令石剛有所忌憚,不然褚歸今天怕是要受大罪。

    賀岱岳何嘗不慶幸,他確實和部隊戰友保持了通信,但遠水解不了近火,如果石剛不是欺軟怕硬的性子,此事極可能鬧得不好收場。

    不管怎樣,今日的危機是度過了,王成才馬不停蹄地跑到地里給褚歸報喜:“褚歸、褚歸,公社的人走了。你別割了,趕緊歇會兒L。”

    走了?褚歸繃著的勁一懈,顫抖的手指再握不住鐮刀,他臉色白得駭人,王成才慌忙扶住他,慢慢讓他坐到地上。

    “你沒事吧?”攙扶的過程中,王成才碰到了褚歸的手,驚覺大熱天的他手竟然涼得跟冰塊似的。

    褚歸蜷縮身體抱著自己的右手,表情痛苦地低喃,聲若蚊蠅,王成才湊到他嘴邊:“你說什么?”

    “疼……”褚歸疼到意思幾近模糊,“我右手好疼。”

    右手疼?王成才無措地怔了怔:“你右手不是好好的嗎?”

    一年前的傷的確不應疼到此種程度,甚至超越了褚歸的耐痛闕值,王成才不曾經歷過,因此他不知道受過嚴重創傷的人,有時候會產生一種名為幻痛的后遺癥。

    幻痛在某種時候,比真正的**疼痛更讓人煎熬。

    王成才不懂,賀岱岳懂,姍姍來遲的他將褚歸背到背上,給楊桂平請假,褚歸眼下的狀態,決計是不能干活的。

    “去吧去吧。”楊成才深深地嘆了口氣,“實在不行你知會一聲,我讓楊朗上衛生所請個醫生給他看看。”

    幻痛看醫生沒啥用,賀岱岳背著褚歸回了家,褚歸個子高高,體重卻不如一背麥子,輕得賀岱岳心頭也跟著沒著落。

    多日的疲憊褚歸本就令褚歸已是強弩之末,石剛的舉動猶如雪上加霜,壓垮了褚歸的心

    理防線。

    賀岱岳用熱毛巾孵著褚歸的右小臂,手指不停按摩:“褚歸,你看著我,看著我聽我說,事情都過去了,你的手早好了,聽見了嗎?”

    褚歸耳中嗡嗡作響,漸漸的,嗡嗡聲一點點變得清晰——

    他的手好了,痛是假的?褚歸眼神模糊地看向右手,慢慢恢復焦距,他右手的傷疤真丑陋啊。

    疼痛潮水般褪去,褚歸縮了縮胳膊:“謝謝,我不疼了。”

    賀岱岳對褚歸的恩情遠非一句謝謝能概括,但褚歸如今身無長物,除了謝謝,他拿不出什么能報答的。

    褚歸的脆弱轉瞬即逝,賀岱岳揭下熱毛巾,叫他安心休息,楊桂平準了他一天的假,今天不用再下地割麥子了。

    “謝謝。”假是誰替他請的顯而易見,褚歸側了側身,“那你呢?”

    褚歸沒事了,賀岱岳自然是要接著干活的,他掖了掖搭褚歸腰間的被子:“我走了,你快睡,午飯我等下帶到地里吃,你想睡多久睡多久。”

    賀岱岳說完出了臥房,褚歸聽著他腳步聲到了廚房,因為瘸腿的緣故,賀岱岳走路的動靜稍大于普通人。

    褚歸閉上了眼睛,堂屋門吱呀一響,賀岱岳走了。

    村里其他人照常該干嘛干嘛,賀岱岳同楊桂平商量了一下,接手了褚歸割的那片麥地。

    沿著褚歸的進度,賀岱岳干完了他干不完的活,中途僅吃飯耽擱了幾分鐘。王成才巡查幾次,喊賀岱岳別那么拼命,村里其他人要是有賀岱岳一半自覺,他哪至于一天八百遍地盯著。

    每日上限十二個公分,割一畝半地是十二個公分,割兩畝同樣十二個工分,賀岱岳拼命干,背地里不知多少人罵他傻呢。

    傻不傻的賀岱岳不在乎,王成才給他記了十二個工分,然后在褚歸的名字旁邊寫了個六:“噓,楊叔叫我算他六個公分的,你莫和褚歸講。我是看明白了,你倆的性子一頭牛生的,個頂個的倔。”

    賀岱岳干了兩個人的活,褚歸得六個公分天經地義,王成才的話一點沒錯,依褚歸的品行,他若是知曉了實情,指定不肯接受。

    收工哨掠過田野,褚歸從斑駁的夢境醒來,屋里暗沉沉的,似傍晚又似清晨。

    褚歸下床打開房門,夕陽沉入山坳,紅霞鋪撒了半邊天,原來是傍晚。

    鍋里放著賀岱岳留的餅,氣溫高,飯菜悶一天會餿,餅倒是香的,褚歸吃了半張墊墊肚子,剩下的準備等賀岱岳回來一塊吃。

    把餅端到案板上,褚歸刷鍋燒了洗澡水,順手將臟衣服洗了,昨天晚上忙著布置牛棚,換的衣服堆盆里沒來得及洗。

    賀岱岳到家便有熱水迎接他,洗好的衣裳在屋檐下晾著,褚歸坐桌旁點著燈,一邊縫他前兩天崩線的褂子,一邊等他吃飯。

    誰能說他們現在不像一家人?

    “睡飽了嗎?”賀岱岳摸了摸褚歸的額頭,溫熱細膩,“有沒有哪不舒服?”

    “沒有。”褚歸縫到末尾,繞著針尖打了個結,剪斷線頭,把褂子翻到正面,縫合線平整,雖不如他手受傷之前,但總歸比賀岱岳漏風的針腳強。

    賀岱岳的衣服基本上全是粗布料子,不適合貼身穿,褚歸縫的褂子是他為數不多的一件布料柔軟的。

    褚歸將補了開線的褂子遞給賀岱岳,賀岱岳接過當即脫了剛洗澡換的衣服套上:“下次我回來晚了你自己先吃,你胃不好,別等我。”!

    第196章

    褚歸的胃是在出事后餓壞的,吃得差不說,經常有一頓沒一頓,入口基本上全是涼的。

    雖然賀岱岳做的菜味道不咋滴,至少干凈管飽,且時不時添些肉蛋補充營養,褚歸的胃慢慢好轉,偶爾吃點涼的粗糙的沒啥,但不能餓狠了。

    聊到上輩子褚歸的身體,賀岱岳條件反射性地愁眉苦臉:“你不知道,那時候我看你跟麻桿似的,老擔心你一跤摔折了或者風大點吹跑了。”

    “老黃歷的事了你提它干嘛。”褚歸檢查著藥箱里的物品,他雖不需要參加麥收,但同樣得時刻提防著,每年麥收均有人要么割傷、要么中暑、要么被蛇咬。

    上輩子他有且僅有一次完整的麥收經歷,人瘦了一圈不說,還曬掉了一層皮。

    曬掉一層皮不是夸張的說法,是真的掉皮,褚歸裸露在外的后頸、手背,曬傷的皮膚崩了無數裂口,沿著翹起的邊緣一撕,發黑色皮膚順著方向揭落,露出里面白里透紅的新生嫩肉。

    褚歸第一次發現自己是曬不黑的體質,臉有草帽遮擋,曬傷的皮膚一換,晚上跟越曬越黑的賀岱岳走一塊仿佛黑白無常到陽間勾魂來了。

    除了雙手被鐮刀磨出的繭子,褚歸身上毫無麥收的痕跡,人是累得夠嗆,卻因禍得福,體力勞作令他身子骨變結實了幾l分。

    “對了,你當年是不是做了什么,我后面咋沒聽過石剛的消息了?”石剛一個小人,褚歸不至于過了一輩子仍懷恨在心,無非是談到了隨口一問。

    “他作風敗壞,我給公社寫了封舉報信,他好像被派到大西北挖沙子了吧。”賀岱岳輕描淡寫道,只字不提他為了揪石剛的把柄,費了多大的功夫。

    賀岱岳六年的兵不是白當的,他的舉報信公社十分重視,迅速組織了調查小組對石剛進行徹查。

    舉報內容屬實,石剛連到底得罪了誰都沒弄清楚,干部的職位就被端了。

    果然,褚歸蓋上一應物品齊全的藥箱,側身望著賀岱岳:“你對我是一見鐘情?”

    若是賀岱岳會甜言蜜語,他此刻該順著說是,但他大老粗,直接搖頭:“我是慢慢喜歡上你的。”

    慢慢喜歡上……褚歸承認賀岱岳的真誠打動到了他:“嗯,我也是慢慢喜歡上你的。”

    褚歸感知敏銳,如果賀岱岳一開始便存了喜歡的心思,褚歸很可能會刻意與他保持距離,畢竟對方是男人。

    在喜歡上賀岱岳之前,褚歸腦子里從未有過任何喜歡男人的念頭。賀岱岳亦然,所以他們的緣分是天注定的。

    一見鐘情說不上,好感必然是有的,畢竟賀岱岳對褚歸給予的幫助,早超過了普通心善的范圍。

    憶完往昔,褚歸催著賀岱岳上床睡覺,他是不用下地割麥子了,賀岱岳可有的累受呢。

    “才八點。”賀岱岳嫌時間太早,湊著頭親褚歸的臉,右手悄摸攬到腰上,手掌輾轉撫摸。

    “是已經八點了。”褚歸抓住賀岱岳的手,將其從衣服里拿出

    來,“你要幾l點起你心里面沒數嗎?”

    賀岱岳又長又久,讓他遂了意,不得九點往后了。被褚歸冷漠拒絕,賀岱岳仰倒在床上,手腳大張,一臉的心如死灰。

    褚歸探身取了床頭的雜病續冊,踩著鞋朝外走,賀岱岳蹭地坐直:“你去哪?”

    “我上外面看去,免得亮著燈你睡不著。”褚歸揚揚手里的續冊,寄來半個多月了,天天忙東忙西的,他攏共翻了不到一十頁。

    “我睡得著。”賀岱岳伸長胳膊把褚歸拉回來,拽他到床上,“你看你的,我睡得著。”

    賀岱岳上過戰場,甭說亮著燈,哪怕邊上有人打架,他照樣不影響睡眠。賀岱岳挪到床里頭,褚歸靠坐著,他的腦袋正好在褚歸上半身的陰影里。

    褚歸看了一例病案,扭頭一瞅,賀岱岳閉著眼睡熟了,臉朝著他的方向,一只手搭著他的腿,仿佛想把他擁進懷里。

    賀岱岳的睡相令褚歸不自覺勾起了嘴角,他摸了摸賀岱岳的側臉,輕輕牽著他的手搭到腰腹上。

    仿佛熟睡的孩子找到了依戀,賀岱岳于睡夢中舒展了表情,他無意識動了動胳膊,將褚歸攬得更緊。

    翻續冊翻到十點,褚歸塞書簽標記了閱覽進度,他拿開賀岱岳的胳膊,準備去后院上個廁所再睡。

    首烏安靜地趴在馬廄里,體型有了幾l分成年馬的影子,磚瓦廠運貨的馬通常是五年以上的大馬,賣馬的主任千叮嚀萬囑咐,叫他們別過早讓小馬駒載人。

    兩三歲的馬,看著體格大,實際內部器官尚未發育成熟,過早載人容易影響馬的壽命。

    馬背上黑乎乎的一團甩尾巴的是天麻,拴了兩個多星期,多次逃跑失敗的它整日蔫頭巴腦的,見著人連眼神都懶得奉欠,飯量倒是與日俱增。

    褚歸去返約莫花了三分鐘,睡著的賀岱岳不知何時醒了,等他回來躺下,方抱著人重新一覺睡到清晨。

    麥收第一天,楊桂平舉著大喇叭發了一通言鼓舞士氣,今年的麥子長得不錯,金黃的麥穗沉甸甸的,麥粒飽滿,豐收近在咫尺。

    賀岱岳揮舞著鐮刀一騎絕塵,有他做代表,大伙干活的積極性大幅度提升,楊桂平滿臉欣慰,今年的豐收指定穩了。

    經驗豐富的人曉得怎么使鐮刀又安全又省力,初學者害怕割傷自己反倒是最謹慎的,褚歸一上午為兩個十來歲的孩子包扎了傷口,傷了手的小姑娘懊惱耽誤干活兒了,傷了腿的小男娃褲腿一放,照舊割他的麥子。

    長在鄉下的孩子沒有不受傷的,起初他們或許會哭唧唧地掉眼淚,次數多了,漸漸習以為常,眼淚化作血水的方式從別處流了出去。

    生活的苦難造就了他們的堅強,褚歸一人給了杯甜水兒,讓他們往后想起今日,記憶里不單是傷痛與疲憊。

    中午褚歸到地頭給賀岱岳和潘中菊送飯,母子倆分到同個小組,褚歸索性帶上了自己的份,同他們一塊在地里吃。

    麥地在山腳和半山腰,挨著樹林子,蟲蛇潛伏,楊桂平日日上工

    皆不厭其煩地交代大伙注意安全,偏有人不聽勸。

    “他們去林子里干嘛?”褚歸端著飯碗,見三個村民結伴進了林子。

    賀岱岳朝褚歸視線的方向扭頭,前段時間山里陸續有人在山里撿到了野生菌,他們估摸著是想進山碰碰運氣。

    中午吃飯的時間短,往山里走不了多遠,若是運氣好,撿上幾l朵,家里也能添個菜。

    褚歸聞言收回了視線,野生菌固然美味,奈何他們一個個太忙了,抽不出撿菌的空閑。

    賀岱岳夾了塊茄子,褚歸做的地三鮮,茄子、青椒、土豆,這三樣菜放一鍋很難做得不好吃。

    軟爛的茄子和著米飯,口感鮮滑,賀岱岳左右咀嚼,喉頭一咽,褚歸倏地丟下了碗筷:“岱岳,幫我回家拿醫藥箱!”

    出事了。

    進山的村民倉皇沖著麥地跑來,嘴里喊著褚醫生——他的同伴被蛇咬了。

    意外往往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從褚歸問賀岱岳他們進林子干嘛,到村民求救,前后不過五分鐘。

    褚歸大步上前:“什么蛇咬的?”

    “五步蛇!”村民神色焦急,五步蛇是廣為人知的毒蛇,傳說被咬了走五步必死,以至于他們不敢輕易動彈。

    不同的蛇在各地方言有不同的叫法,五步蛇除外,因為它的毒性過于強烈,使他獲得了全國統一的俗稱。

    五步蛇怎么會在白天把人咬了,他們找菌子莫非不探路?褚歸上輩子險遭蛇咬,這輩子他特意找了相關的書籍研究蛇類習性。蛇類喜陰,白天大多躲在石頭縫下面或者草叢里,夜間出來活動覓食。

    褚歸懷著疑惑同村民趕到事發地,被咬的村民捂著傷口哀痛連天,另一個村民驚慌失措地守著他,怎么好端端的碰到五步蛇了呢!

    蛇咬的位置在小腿肚,三個人里,被咬那個光顧著痛,壓根沒看清咬他的蛇長啥樣,另一個走的最后面,只聽見他喊了聲被蛇咬了。

    報信的村民描述著他的所見,尖腦袋,身上的紋路花里胡哨的,不是五步蛇是什么?

    “褚醫生,救救我吧,我家上有老下有小,我死不得啊!”被咬的村民哀求著,他怕死,但更怕他死了家里人日子難過。

    “莫慌,我先看看傷口。”褚歸蹲身抬高他的小腿,查看流血的傷口,“傷口現在是什么感覺?刺痛?火燒?”

    對方答有點刺痛,無胸悶眼花的癥狀,傷口的出血量一般,褚歸用他的汗巾扎緊傷口上方,按壓筋脈排盡污血。

    “放心,咬你的不是五步蛇。”褚歸把了下對方的脈,確定他只是被普通的微毒蛇咬了,排了血,煎副敗毒的藥喝了就沒事了。

    上一秒覺得自己要死的村民愣住了,他嚇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結果褚歸告訴他咬他的不是五步蛇?

    “你咋說是五步蛇呢?”坐地上不敢動彈的村民蹭地站起來了,埋怨報信的村民睜著眼睛瞎說,害得他真情實感地絕望了半天。

    不是五步蛇?報信的村民一樣懵了,他見到的分明是他印象里的五步蛇來著……

    “興許是認岔了。”褚歸讓他們攙扶著被咬的村民往外走,“不過被蛇咬了一律當做毒蛇處理是沒錯的。”

    一步、兩步……三人數著步子,走得極為忐忑,五步蛇的陰影太大,褚歸的話不能令他們完全放心。

    五步、六步——被咬的村民滿臉欣喜,他還活著,真的不是五步蛇!!

    第197章

    賀岱岳在褚歸叫他回家拿藥箱時,同樣丟了碗筷,拿出了在部隊的速度,奔跑的速度看得人目瞪口呆。

    老天爺,賀岱岳跑起來咋快成那樣!

    聽到有人被蛇咬了,周圍的人皆慢一步的往林子里去,看看是哪個倒霉蛋,被咬得重不重。當然他們最關心的,還是什么蛇咬的人,咬完人的蛇朝哪個方向梭走了。

    兩撥人遇上,他們將被咬的人團團圍住,得知是虛驚一場,眾人半失望半慶幸,失望無熱鬧可湊,慶幸自己安全。

    麥地離家稍遠,賀岱岳馬不停蹄地往返,抱著褚歸的藥箱跑得滿頭大汗,到地兒一瞧,怎么風平浪靜的?

    “報信的人認岔了。”褚歸遞帕子給賀岱岳擦了擦汗,“他以為是五步蛇,實際是普通毒蛇,毒性很弱,倒把人嚇夠嗆。”

    “四腳蛇不咬人嚇人。”賀岱岳接了句俗語,坐下吃他剩了個底兒的飯,“得虧是認岔了。”

    真正五步蛇的毒性賀岱岳是親眼見過的,他小時候村里有個人便是被五步蛇咬了,錯過了救治時機導致毒發身亡。

    通常情況下,蛇不會主動咬人,因此困山村的蛇雖多,但沒有到為患的地步。

    村民們放松了警惕,褚歸反而從中發現了一個問題,去年冬天他以小組的形式教了大家急救的方法,其中包括毒蛇咬傷。真碰到了緊急情況,缺乏演練的三人把學過的內容忘得干干凈凈,任由傷口敞著,不排毒、不在上方做綁扎。

    今天是那個村**氣好,萬一運氣差點,被劇毒蛇咬傷,并且褚歸不在,他們的行為無疑是坐以待斃。

    褚歸找到楊桂平著重提了此事,楊桂平聽了笑呵呵的:“不是有褚醫生你在嗎?”

    楊桂平的反應令褚歸一陣淤堵:“我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巧恰好在事發地附近的。”

    回想過去的大半年,村里人依賴褚歸的傾向越來越明顯,似乎料定了褚歸能解救他們的全部傷痛。

    未來十年,褚歸的確有長居困山村的打算,但如今的局面絕非他所愿意看到的。

    有人把普通毒蛇錯認為劇毒蛇,就會有人把劇毒蛇錯認為普通毒蛇,涉及到生命的大事,褚歸的存在不是他們僥幸的理由。

    褚歸說得嚴肅,楊桂平恍然,褚歸對困山村太盡心盡力,連他都產生了如此想法,遑論底下的一眾村民。

    “我曉得了。”楊桂平幡然醒悟,“我一定讓他們重視。”

    引起村民重視的辦法很簡單,楊桂平跟周邊大隊的隊長們通了個氣,今年哪個大隊出了啥事立馬一清二楚,再挑幾個嚴重的上工前跟大伙一講,叫他們意識到,有些突發事件,即使是褚歸也鞭長莫及。

    “你幫我聽聽這幾句拗不拗口。”褚歸熬了兩個晚上,把急救知識編成了順口溜。

    本來是村民們頭痛記不住褚歸教的東西,當天學了當天記得,一覺睡醒腦袋又空了,不知是誰提了句順口溜,褚歸便著手編寫。

    起意的時

    候不覺得有什么,等真正提筆褚歸才明白了其中的艱難。

    賀岱岳念了兩句,褚歸捂著頭叫停:“算了,我接著改吧。”

    要文化水平的事,賀岱岳絲毫幫不上忙,他只能提供些場外援助,辟如把煤油燈的燈芯剪一剪,給褚歸捏捏肩鼓鼓勁之類的。

    藥材配伍褚歸一小時能寫數百個,順口溜寫了改、改了寫,村里的麥子收了近三分之二,他方拿了個自己勉強滿意的作品出來。

    小孩是傳播順口溜的絕佳群體,褚歸首先瞄上了長栓和賀聰他們一幫孩子。

    麥收時節學校放假,賀聰負責在家帶妹妹,坐完月子的劉盼娣同大伯娘她們下了地,她臉上的黑黃氣被紅潤取代,村里的年輕女人們見了紛紛問她是怎么弄的。

    褚醫生抓了幾副藥給我,說是調養氣血的,我喝了身體確實舒坦了許多。??”割了個把小時的麥子,劉盼娣說話仍然中氣十足的。

    村里面的女人生完孩子身體多多少少會留點毛病,聽劉盼娣說不由得有些心動:“調養氣血的藥貴嗎?得吃多久?”

    劉盼娣吃的藥是賀岱光付的錢,家里僅賀岱光一個兒子,大伯娘不像別的婆婆抓著錢不肯放,小兩口每年掙的工分,一部分上交家用,剩下的全自己攢著。

    “我吃的藥不貴。”劉盼娣和賀岱光算過,她懷孕到生產做完月子,看診吃藥花了不到十塊錢,現在芝芝長得白白胖胖的,她身體跟著大好,那錢花得是千值萬值,“不過每個人身體不一樣,用啥藥得褚醫生說了算。”

    劉盼娣找補了一句,禇歸給她看診倒不倒貼她不確定,但絕對是少收了錢的。

    都是女人,身體能有多不一樣,劉盼娣的找補沒人聽進,動了心思的媳婦們決定等收完了麥子,上衛生所找褚歸給她們開兩副調養藥吃吃。

    隨著地里的麥子陸續進倉,楊桂平臉上的笑容一日比一日燦爛,賀岱岳也很開心,他養殖場的兩百斤麥麩穩了。

    從麥收前期到后期,賀岱岳一直是割麥子小組的領頭羊,楊桂平試過讓他去運輸小隊,結果賀岱岳一走,其余人割麥的速度肉眼可見地變慢,氣得楊桂平立即把賀岱岳叫了回來。

    麥子割得快,帶動著運送、脫粒、晾曬的步驟同速進行,楊桂平走路帶風,今年他們大隊指定能得到公社的表揚。

    “大伙兒加把勁,快下雨了。”楊桂平大聲鼓舞著,“抓緊收完這塊地。”

    南邊的山頭聚著濃厚的烏云,風里含著水汽,如此明顯的暴雨征兆,無需楊桂平催促,地里的割麥的男男女女默契地提了速。

    賀岱岳割完自己的區域,調頭幫著其他人,沈家良背著背簍一路小跑,他們像一群有條不紊的螞蟻,和即將到來的暴雨爭搶著時間。

    抱、裝、捆,沈家良咬牙蹬著地面,吸了水汽的麥子壓彎了他的腰,起——

    沈家良額頭與頸側青筋鼓脹,小腿肚繃得如鐵般堅硬,膝蓋顫了兩顫,肩上驟然一輕。

    “沈哥我來。”賀岱岳托著背

    簍讓沈家良卸下,麥子割得差不多了,目前最重要的是把它們運到老院子。

    背簍裝著麻煩,賀岱岳換了兩頭尖尖的挑桿,左右各插一捆麥子,肩膀擔著側身往前走。

    褚歸放了手頭的事上地里幫忙,見到賀岱岳肩上巨大的麥捆心顫了顫,讓他悠著點。

    “哎喲,咋能叫褚醫生你動手。”身邊多了個人一起抱麥子,王二媳婦扭頭一瞅,連稱使不得。

    “應該的。”褚歸熟練地摞著麥子,腦袋微微后仰,避開扎臉的麥芒。

    王二媳婦正說教他怎么弄呢,見狀驚奇地眨了眨眼,不愧是褚醫生啊,一看就學會了。

    割下的麥子悉數運回了老院子的倉房,大雨不期而至,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打在地上,賀岱岳護著褚歸沖到屋檐下,淋了雨的胳膊濕亮亮的,褚歸拿手抹了一把,灰塵混著汗與雨水,熱騰騰地撞擊著掌心。

    霧蒙蒙的大雨阻斷了視線,雨水沿著瓦片的凹槽匯成珠簾,屋檐下的人或坐或站,愜意地聊起了天。

    按照以往的規律,暴雨來得急去得快,歇會兒雨停了剛好回家吃晚飯。

    賀岱岳挨著褚歸,偏頭問他晚上想吃什么,褚歸出神望著雨幕:“吃藠頭炒洋芋片吧。”

    今天下午的經歷與上輩子的一幕重合,明明吃膩了的藠頭炒洋芋片,褚歸突然想了。

    賀岱岳心照不宣地一笑:“好。”

    大雨下了兩個小時,云層消散,火紅的夕陽異常鮮亮,仿佛被雨洗過。賀岱岳從自留地挖了撮潘中菊種的藠頭,在田里淌掉根部的黃泥,邊走邊收拾。

    藠頭味道重,一小撮足夠了。

    潘中坐門口凳子上換鞋,腳邊放著個竹籃子:“地木耳出了,我去撿點來炒雞蛋。”

    雨后的地木耳最為鮮嫩,潘中菊生怕遲了讓別人搶了先,說完提著籃子急呼呼走了。

    地木耳的美味程度與處理難度成正比,裹著泥沙、草屑的地木耳潘中菊不到半小時撿了一籃子,花了雙倍的功夫淘洗清理。

    幸好褚歸與潘中菊皆是耐心十足、干得了細致活兒的人,賀岱岳站褚歸身后瞅得眉頭直皺,有那時間,不如燉鍋肉了。

    潘中菊讓賀岱岳邊去,不搭手莫說風涼話,討人嫌。

    賀岱岳摸摸鼻子,他說的大實話,咋個討人嫌了。他算是看清楚了,在潘中菊心里,他的分量是每況日下,如今的家庭地位褚歸第一,他倒數第一。

    等地木耳洗凈,賀岱岳照著煤油燈打了三個雞蛋,蛋液倒入熱油,體積滋啦膨脹,伴著濃郁的煎蛋香氣。

    黑透透的地木耳配著金黃的煎蛋,賀岱岳點綴了一撮蔥花,他做的菜逐漸向色香味俱全靠近,褚歸嘗了口地木耳炒雞蛋,夸了句好吃。

    地木耳口感滑膩膩的,微甜中帶著絲泥土的腥味,褚歸捧了潘中菊的場,末了洗碗時悄悄同賀岱岳說更喜歡他做的燉肉。

    藠頭炒土豆片屬于憶苦思甜的菜品,不參與比較,賀岱岳略志得意滿地揚起下巴,開玩笑,褚歸的口味他能不了解?

    “饞燉肉了?”賀岱岳嘩啦將刷鍋水舀到潲水桶里,近日忙著割麥子,天天靠咸肉糊弄,吃多了難免膩得慌。

    “誰饞燉肉了?”褚歸斜了賀岱岳一眼,怎么在他嘴里自己跟好吃鬼似的,“你別壞我清譽。”!

    第198章

    困山村是青山公社第一個完成小麥收割的生產隊,當田野里的最后一壟金黃的麥子倒下,所有人不禁振臂歡呼,滿含喜悅的聲音在衛生所清晰可聞。

    麥子收完了?褚歸快步走到屋外,朝歡呼聲的傳來的方向看去。

    先收割的地種上了紅薯和玉米,褚歸望著依舊忙碌的村民,心底為他們感到踏實,小麥進了倉,接下雨了。

    賀岱岳收工進院子時是笑著的,他激動地一把抱住褚歸瘋狂轉圈,轉得人頭暈眼花。

    他動作太快,以至于褚歸毫無反應時間,轉了兩圈才拍著他的背喊放自己下去。

    賀岱岳轉盡興了,慢慢停下腳步。褚歸雙腳落地,手死死扶著賀岱岳,不扶不行,天旋地轉的:“什么事讓你開心傻了?”

    “你猜我們今年收了多少斤麥子?”賀岱岳攬著褚歸,眼神因為興奮而顯得亮晶晶的。

    “多少?”褚歸感覺頭沒那么暈了,扶著賀岱岳胳膊的手下滑,改為和他牽著,“八千斤?”

    褚歸的數字是往高了猜的,山地貧瘠,盡管楊桂平年年組織村民開墾荒地,但小麥的產量仍遠不以足食。

    困山村小麥的畝產在一百二十斤左右,稻子是水田的唯一作物,山野的旱地要種麥子、玉米、紅薯、油菜……

    肥料要留給作為主食的水稻,靠著小部分肥料與汲取土地微薄的營養,麥子瘦條條地堅韌生長,平均畝產能超一百,已是全體困山村村民辛勤耕耘的結果。

    “楊叔跟你說了?”賀岱岳臉上的興奮化作了錯愕,他今兒一整天都在老院子幫著稱麥子,八千斤是王支書大概統計的數據,比去年高了約兩千斤。

    “我猜中了?”褚歸的表情與賀岱岳如出一轍,“今年怎么高了這么多,你們不會稱錯了吧?”

    村里交公糧交的是稻子,收割的小麥除了留種,剩下的悉數按比例分到各個村民頭上。兩千斤,意味著今年每個人大概能多領六斤麥子。

    六斤藥材褚歸信手拈來,而六斤麥子——他上輩子累死累活,不過得了兩個六斤。

    去年天時不順,麥收時下了一個多星期的雨,麥子爛在地里,把村民們心疼得夠嗆,另外去年新開墾了片山地,兩相累積,兩千斤的差額便出來了。

    賀岱岳轉述了楊桂平的解釋,上輩子的最終收成他記得是七千四百斤,今年漲到了八千斤,其中不乏他的功勞。

    楊桂平一高興,把許諾給他的兩百斤麥麩加到了二百斤。

    “瞧你那點出息。”褚歸失笑,挺正經的一個人,被養殖場逼成啥樣了。

    賀岱岳樂哉哉的,褚歸不懂,對他而言,現在豬吃得好長得好比什么都強,他準備把麥麩用來喂二頭種母,培育優良的下一代,省下以后買豬崽的錢。

    盼著麥麩早日落到養殖場的庫房,賀岱岳隔天又去了老院子。

    王支書整理了一天的數據,楊桂平望眼欲穿地看著他撥算盤。待王支

    書噼啪一收,楊桂平迫不及待發問:“多少斤。”

    “八千一百二十六!”王支書寫下總數,和同樣有些不敢置信地楊桂平四目相對。

    兩人是一起當上的大隊長與支書,努力了十幾l年,第一次看到八開頭的小麥產量。

    八千斤麥子,二百斤麥麩,賀岱岳吸了口氣,眼神充滿了羨慕。

    “你那表情啥意思?”楊桂平樂著樂著瞥到了賀岱岳的臉色,“嫌麥麩給少了?”

    “不少不少。”賀岱岳哪能不通情理地糾纏,“楊叔,你看我哪天可以來把麥麩拉走?”

    “你急啥,有了麥麩我自然會通知你的。”楊桂平無奈了,他還沒跟公社匯報,哪來的麥麩讓賀岱岳拉走。

    一斤麥子產一兩半的麥麩,賀岱岳的二百斤麥麩,意味著要磨兩千斤麥子。楊桂平上公社匯報完,把賀岱岳叫到老院子,不是要麥麩么,自己領隊挑麥子去磨坊磨吧。

    賀岱岳要的便是這句話,挑麥子的人他早叫齊了,一人挑個百來斤,轉眼麩皮就成包摞在了養殖場的庫房。

    二百斤麥麩堆了一人高,賀岱岳滿意地拍拍鼓鼓囊囊的大麻袋,等麥麩吃光,新玉米該下來了,短期內他總算不用二天兩頭的為糧食發愁。

    賀岱岳養殖事業穩步前進,褚歸也將藥材種植推上了日程。本來種藥材是賀岱岳的想法,褚歸見他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干脆讓他把藥材種植交給自己。

    褚歸雖然沒種過藥材,但他熟悉各種藥材的習性,加上賀岱岳從旁輔助,指定成得了事。

    辦養殖場時賀岱岳跟楊桂平商量過,然而藥材生長周期長,楊桂平不太看好,村民們吃飽飯尚且困難,誰愿意費勁種那藥材。

    楊桂平拒絕得委婉,態度卻很鮮明,因此褚歸只能擱置,時隔近一年,再趁著小麥喜獲豐收的機會重提。

    “種藥材啊……”楊桂平的表情十分為難,答應吧,藥材吃不進嘴看不著錢不答應吧,褚歸對村里盡心盡力,并且辦的是長遠角度為村民謀利的好事。

    瞧見楊桂平態度的松動,褚歸趁熱打鐵:“楊叔,我用不著幾l個人工,有二五個干活勤快的就行。”

    “二五個夠嗎?”楊桂平已經預備答應了,聽褚歸只要二五個人,反替他做起了打算。

    “前期二五個夠了。”褚歸誠實道,“后期的話,我暫時不確定”

    褚歸知道楊桂平糾結的原因,站到楊桂平的角度,他有責任與義務帶領村民們解決生計的問題。若褚歸在大伙吃飽穿暖的年頭提出想種藥材,楊桂平保證二話不說立馬答應。

    二五個人楊桂平倒是能給,不需要開全村大會,他直接選了王二媳婦他們,一來他們干活利落,二來他們均受過褚歸的恩惠,肯定是愿意跟著褚歸做事的。

    自打有了種藥材的念頭,賀岱岳默出了上輩子的經驗總結,褚歸還托姜自明在京市幫他搜羅了一堆資料。若非離得遠,他甚至想拜訪褚正清那些藥材世家的老相識取取經。

    困

    山村適合種植的藥材種類繁多,褚歸和賀岱岳討論了許久種植方案∵∵,綜合種植難度、藥材價值、采收年限,從數十種藥材中選擇了天麻。

    “種天麻?”潘中菊聽到后半句,瞅了眼在地上吃飯的天麻本貓,蔡大爺家的貓崽即將滿月,褚歸試探著解了天麻的禁足令,每天看著它蔫噠噠地跟首烏作伴,實在怪可憐的。

    “是藥材天麻,不是把它埋土里。”褚歸摸摸天麻的腦袋,似乎糙了些,“以后別去偷小貓了啊。”

    天麻動了動耳朵,舔干凈碗里的飯,翹著尾巴滿屋溜達,褚歸觀察一會兒,見他沒有往外跑的意思,收回了視線。

    天麻兼具藥用價值與食用價值,當年種、次年收,是褚歸首批試水的最佳選擇。

    得到楊桂平的同意,褚歸便著手進行日程安排。

    首先是砍樹,賀岱岳標的地土壤完美符合天麻的生長條件,唯一麻煩的是林木過于茂盛,必須砍掉一部分,調整林下的采光和通風。

    砍樹是項大體力勞動,賀岱岳當仁不讓,他扛著開山斧,領著沈家良他們一路打草進山,前兩日下過雨,褚歸意外收獲了半背簍各式各樣的蘑菇。

    林子里的樹大多生長了數十年,高高聳立著,賀岱岳一斧頭下去,樹干劇烈震顫,沈家良脫口喝彩,他照著賀岱岳斧痕的邊緣一砍,斧頭陷進的深度不到賀岱岳的一半。

    男人們頓時起了攀比的興致,楊朗呸呸吐吐唾沫搓了搓手:“我來!”

    褚歸亦是男人,他躍躍欲試地拿了賀岱岳的斧頭,沉得胳膊往下一墜,鼓著勁揮向樹干,反震得雙臂發麻。

    他猛地后退一步,賀岱岳攔腰接住,指導揮斧頭的技巧,褚歸兩腿彎曲,做扎馬步的姿勢,掄著斧子借住慣性揮了第二次。

    斧頭嵌入樹干,他展顏一笑,仿佛身體里的郁氣都得到了宣泄。

    賀岱岳之下屬賀岱光的力氣最大,不愧是堂兄弟,楊朗搭著賀岱光的肩膀,嚷嚷他們姓賀的是不是祖上出過將軍。

    “你們楊家難道沒出過?”賀岱光抖落楊朗的手臂,“楊家將的名氣可比我們姓賀的大。”

    歷史里的賀姓將軍有誰在場的人是真不知道,近代開國的褚歸倒是說得上兩個,但他們顯然跟困山村的賀家沒什么關系。

    眼前的大樹被眾人嘻嘻哈哈地砍了個巨大的缺口,賀岱岳讓大伙朝左右散開,奮力揮了最后一斧。

    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響起,伴隨著噼里啪啦的樹枝斷裂聲,大樹轟然傾倒,禇歸下意識伸手把住了賀岱岳。

    他們砍的是一根青岡樹,零碎的樹枝捆了當柴火,樹干截斷,可以用作打家具的木頭。

    禇歸在樹林間游走,將要砍伐的樹做上標記,他圈的山地約莫有十畝,離村子走路半小時,開荒種糧決計開不到這,楊桂平答應得非常痛快。

    “褚醫生,那棵樹能砍嗎,我想拿它做大梁。”楊誠實指著褚歸身邊一棵杉樹,寬度等同于半個褚歸,樹形筆直,確是做大梁的好料子。

    褚歸仰頭觀察了下周圍的密度:“行,你砍吧。”

    “做大梁,你家明年要建房嗎?”楊朗語氣疑惑,楊誠實家的事向來是楊二奶奶做主,她終于舍得建房了?

    楊誠實上揚嘴角一垮,眼神偏到一旁:“家里人越來越多了,遲早得建的。”!

    第199章

    砍了一整天的樹,下山時褚歸注意到賀岱岳繞了繞肩,似是有些不舒服,叫他悠著點,非卯著勁傻干。

    幸虧天麻的種植期在春秋兩季,伐林的進度可以緩一緩,不然賀岱岳遲早得落個肩周勞損。 ??,記住?

    賀岱岳將扛著的青岡木放到后院,褚歸扒著他領口往旁邊一扯,按了下他壓紅的肩膀:“想針灸還是貼膏藥?”

    “針灸吧,膏藥味沖得很。”賀岱岳握著褚歸的手捏了捏,“勞煩褚醫生了。”

    “你就仗著有我在亂折騰吧。”褚歸抽手上臥房拿換洗衣服,潘中菊替他們燒了熱水,洗完便能吃晚飯了。

    潘中菊用背簍里的雜菌煮了湯,豬油激發了菌子的香,褚歸夾了片菌子朝地上瞅,發現每次吃飯時都會在桌下蹲守的天麻不見了蹤影。

    褚歸喚了兩聲,靜悄悄的,潘中菊扭頭四處找了找,好像收工到現在,她一直沒見著天麻。

    跑哪去了?別又賊心不死上蔡大爺家偷貓崽了吧!

    褚歸放了筷子,房前屋后尋了一圈。

    “興許它只是玩去了。”賀岱岳讓褚歸先吃飯,實在不行吃了飯到蔡大爺家看看。

    說話間褚歸聽見一聲咪嗚,一轉身,險些驚飛了天靈蓋——天麻那倒霉毛孩子竟然真把它兒子偷回來了!

    賀岱岳默默合攏嘴巴,潘中菊詫異地站起身,果然和天麻一模一樣。

    一個月的貓崽體型長大了不少,小眼珠子圓溜溜的,被天麻叼著后脖頸,四肢蜷縮,露出淡粉色的爪墊,望著褚歸輕輕地喵了聲。

    天麻仿佛知道家里誰做主,叼著它兒子走到褚歸腳邊,松開貓崽,用腦袋抵著向褚歸推了推。

    小號天麻一搖一擺地靠近褚歸,爪子抓住他的褲腿,仰著腦袋邊叫邊爬,褚歸迷茫地蹲下,拎著貓崽捧到手里,怎么搞?

    被褚歸捧著,貓崽親熱地舔了舔他的手指,如同羽毛拂過心尖,褚歸頓時柔軟了眉眼。

    “趕緊還了吧,不然蔡大爺家的黃貓該找了。”潘中菊摸了摸貓崽,吃奶的小貓離了貓媽很難成活,天麻凈在搗亂。

    解禁三天的天麻喜提麻繩一條,賀岱岳將它栓到馬棚,和褚歸抱著貓崽去了蔡大爺家。

    蔡大爺一家人剛端了飯碗,見褚歸大晚上來正一頭霧水呢,柱子眼尖,指著褚歸懷里的貓崽喊:“那不是我家的小貓嗎?”

    “對,是你家的,我家貓不曉得為什么把它叼回來了。”賀岱岳解釋了緣由,此時廚房的黃貓沖進堂屋,圍著褚歸叫得十分急切,隨時有跳起來撲到他身上搶貓崽的風險。

    賀岱岳立馬擋住了褚歸,護著他慢慢放下小貓,黃貓迅速上前叼著貓崽拔腿便跑。

    四只貓崽,天麻盯著一個偷,褚歸拿它沒法兒,拜托蔡大爺他們幫忙多照看一點,等小貓斷了奶,他再來買。

    家里黃貓養了五年,第一次遇到公貓偷崽,蔡大爺笑著答應了,讓褚歸屆時盡管逮走,一只貓而已,談啥買不買的

    還了貓,褚歸抓著天麻訓話:你一只公貓,偷貓崽到底想干嘛?你養得了嗎? ?,?

    褚歸戳著天麻的肚皮,天麻就地躺到,翻著肚皮一副隨褚歸挼摸的樣子。

    “撒嬌沒用。”褚歸語氣惡狠狠的,手卻不受控制地貼到了它的肚皮上,“家里有首烏和十只雞陪你不夠么?”

    四月孵的小雞上月中旬破了殼,連帶著養殖場的共孵出了五十多只,嘰嘰喳喳的,賀岱岳天天數雞數得眼花。

    天麻的尾巴在地面掃了掃,褚歸莫名讀懂了它無辜貓臉上的意思,首烏和雞不是它的崽,跟它沒關系。

    訓貓訓得心累,褚歸彈了天麻一個腦瓜崩:“倒霉蛋麻煩精!”

    第二天是固定坐診的日子,因為天麻鬧的幺蛾子,褚歸睡晚了,精神不濟地趕到公社衛生所,田勇殷勤地為他泡了杯濃茶,小心翼翼地告訴褚歸周美秀的事有后續了。

    因自己的失誤,田勇反省了一個多月,即使周美秀的病已經痊愈了,他依然時不時關注下對方的狀況。

    褚歸開的藥周美秀喝了四副,所犯癔癥全消,她放心不下兒子,同周母說自己病好了要回婆家。

    周母不準,周美秀回娘家以來,婆家不聞不問的,把她閨女當什么了,這口氣她無論如何咽不下去。

    周美秀十八歲嫁人,兒子今年四歲,有孩子爸跟重男輕女的奶奶照顧,周母絲不咋擔心外孫的處境。

    周母態度強硬,明白母親是為了自己,周美秀不好忤她的意,耐著性子在娘家待了下來。

    上個月十五號,周母領著周美秀上衛生所復診,得到褚歸痊愈的診斷,周母欣慰的同時愈發氣憤。

    整整半個月,周美秀婆家竟然對周美秀不聞不問,真覺得她周家沒人了不成!

    徹底坐不住的人換成周母,待本生產隊忙完了麥收,周母立馬帶著全家人殺到了前進大隊。

    周美秀牽著女兒,她的心態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發生了變化,從不放心兒子到怨念丈夫為什么不來接她,他們之間的夫妻情分算什么?

    頂著周圍人的指指點點,周家一行人到了羅家,羅家的大門關著,周母嘭嘭砸門,她路上問過了,羅家今日是有人在家的。

    “開門!”周母克制著怒意,要不是顧念著女兒的名聲,她早動腳踹了。

    拍了幾下,周大攔住了她,怕她拍得手疼:“媽,我來敲,我不信他們羅家今天敢把我們擋在外面。”

    周大聲如洪鐘,砸門的聲響比周母強了幾倍,厚厚的大門跟要壞了似的,躲屋里的羅家人看著搖搖欲墜的門板,顫著膽打開了大門:“周大娘、周大叔,什么風把你們吹來了?”

    開門的是周美秀的妯娌羅二嫂,她把著門板訕笑,周母撞了她一個趔趄,氣勢洶洶地往里走。

    站到堂屋,周母環視一圈,羅二嫂的孩子怯怯地挨做一團。面對孩子,周母收斂了氣勢:“你們家其他人呢?”

    “我婆婆和三弟帶小軍去了公社,

    公公他們下地了,周大娘你有什么事嗎?”羅二嫂局促地站著,縮肩含背,毫無平日里對著周美秀尖酸刻薄的樣子。

    小軍咋了?”小軍周美秀的兒子,周美秀瞬間慌了神,“他生病了嗎?”

    “沒。”羅二嫂支支吾吾的,“小軍沒生病。”

    沒生病去公社作甚?周美秀追問,羅二嫂言辭閃爍,看著非常不對勁。

    “行了,她不肯說算了。”周母拖著椅子往堂屋正中間一坐,一副今天必須見到人的架勢,她瞥了眼小家子氣的羅二嫂:“怎么,羅家待客連杯水都不給喝嗎?”

    羅二嫂畏畏縮縮地給明顯是來找麻煩的周家人倒了水,滿屋人里她跟周美秀最熟,她做出關切的樣子,問周美秀的病是否好了。

    “不說中邪了?”羅二嫂倒的水周母一口沒喝,“之前自己做了什么忘了是吧,我幫你回憶回憶?”

    周母扶著椅子,開始一件件數落羅二嫂的惡行,周美秀性子軟,她可不是那忍氣吞聲的!

    羅二嫂被數落得抬不起頭來,周美秀向來報喜不報憂,如果不是這次的事,周母真當她在羅家過得樣樣順心呢。

    周母自小教周美秀做人要大度,因此羅二嫂占些小便宜她從未計較,誰料羅二嫂得寸進尺變本加厲,把主意打到了她的嫁妝上。

    “她住的哪間屋子?”周母捋了捋鬢角因情緒激動而松散頭發,周美秀眼睛一轉,周母心領神會,“老大、老二,去把你妹妹的東西搬出來,看仔細了,零零碎碎的別漏了。”

    “哎——不行,你們不能進!”羅二嫂張著胳膊阻攔,周母拽著她使勁一扯,周大兄弟四人推門魚貫而入。

    衣柜,周美秀的、枕巾,周美秀的、煤油燈,周美秀的……目之所及,全是周美秀的。

    周母氣了個倒仰,點點周美秀的腦袋不知說啥好,周大他們的臉色亦難看到了極致:“媽,衣柜里的衣服——”

    “扔!通通給我扔!”周母叉著腰,目光猝了毒般剜向羅二嫂,生生將羅二嫂釘在了原地。

    女人家的衣裳周大他們不便動手,周母挽了袖子抱著扔到床上。扔衣服的過程中,她甚至掏到了一雙周美秀結婚前她親手縫的鞋子。

    周美秀的左腳前腳掌較寬,普通鞋子穿著容易擠,她的鞋子多是周母做的。

    清空了的衣柜裝著周美秀的東西抬堂屋擱著,周母抖著手抹淚:“我咋養了你個傻閨女啊,叫人欺負死了也不吭聲!”

    羅二嫂心虛地丟下孩子溜了,找不到人算賬,周母火冒三丈,狠狠摔了凳子。

    前進大隊的麥子還沒收完,羅二嫂氣喘吁吁地跑到地頭,喊磨洋工的男人和公公回家,周家人鬧得厲害。

    羅二暗罵了聲蠢婆娘,周家人進大隊一個小時了,他們能沒聽到風聲嗎?

    裝是裝不下去了,羅二臭著臉直起腰:“周家人來了你不在家好好招待,沒看見我跟爸上工呢么,我們哪走得開?”

    “不打緊。”記分員體貼道,“羅叔,家里既然來了客人,你快回去吧。”

    “是啊,哪能把親家晾著。”同塊麥地的隊員附和記分員的話,至于他是善意提醒抑或看熱鬧不嫌事大則不得而知了。

    羅父滿懷愁悶地走了,他說啥來著,晚兩天相看晚兩天相看,先跟周家人把事情扯清楚。

    眼下倒好,撞周家人槍口上了,待會兒該如何交代?!

    第200章

    小軍確實沒生病,羅二之所以上公社,是因為他要和一個女人相看。羅母對小軍是真的疼愛,特地帶著他,想試試對方是不是個討孩子喜歡的。

    羅二的條件找黃花大閨女沒戲,來的女人嫁過一次,男人老是打她,她受不了,自己跑了。

    小軍被羅二抱著,不懂給他找新媽媽是啥意思,一路哭鬧到了公社,面對女人的接觸表現得十分抗拒。

    女人的面色很是尷尬,聊了幾句找借口走了。

    今天的相看黃了,正巧羅二另娶的意圖并不強烈,周美秀長得漂亮,當年為了娶到她,羅二可是費了些功夫。

    兩人在一起五年,有了孩子,周美秀逐漸失了姑娘的靈動,加之身材變了形,羅二對她的喜歡被生活的雞毛蒜皮沖散。但周美秀回娘家一個月,兒子天天念著要媽媽,羅二又漸漸憶起她的好來。

    羅二本是要上周美秀娘家把人接回來的,是羅母說周美秀中了邪,犯了失心瘋,萬一傷了孩子,不許他去,話里話外皆是想讓羅二趁此干脆跟周美秀掰了。

    優柔寡斷的羅二以前進大隊麥收為借口拖延,羅母鐵了心,中邪的媳婦兒要不得,將來影響孫子的前程,威逼利誘的讓他答應了相看。

    回大隊的路上,羅二抱著走累了的小軍埋怨母親做事太胡來。周家四個兒子,今天的相看若是成了,叫周家人知道,豈不活劈了他。

    “我是為了誰?我不是為了你跟小軍?”羅母摔摔打打的,“孩子小不能沒媽照顧,你二嫂那偏心眼子,能指望她把孩子帶好?”

    “不是有媽你在嗎?”羅二說得理直氣壯,他一個大男人,責任是干活養家,照顧孩子屬于女人的義務。

    羅母堵得拍了羅二一巴掌,重點是她在不在嗎?重點是她兒子的媳婦、孫子的媽,不能是一個中了邪的瘋女人!

    “我要媽媽。”小軍摟著爸爸的脖子癟嘴,眼淚汪汪的,他結合了周美秀與羅二的優點,長相乖巧可愛,要哭不哭的令羅母心疼得直喊心肝肉。

    四歲正是開始記事的年紀,小軍被周美秀一手帶大,離了母親一個月里,他神情懨懨的,十足的小可憐樣。

    羅二祖孫三輩人和羅父幾乎是同時到的家,雙方在家門口碰上,羅母疑惑他不在地里干活跑回來做什么,羅父一臉愁悶地壓低嗓子,告訴他們周家人來了。

    羅母腳下一絆,周家來人了?周家人的到來羅母是有所預料的,畢竟有兩個孩子,就算分,也得坐一塊掰扯清楚。

    令羅母氣弱的是周家人來的時機,怎么偏偏倒霉的挑了今天!

    “小軍啊,等下見了媽媽——”羅母剛想哄著小軍別把早上的事說出去,得知周美秀來了的小軍已掙開羅二的手喊著媽媽沖進了院子。

    堂屋抱著閨女的周美秀聞聲抬頭,張開一只手接住了撲入懷里的兒子:“小軍!”

    周母看了看親親熱熱的母子倆,滿腔柔情化作刀鋒劃向門口的羅二:“喲,這不是我女婿,親家

    和親家母嗎?”

    羅二的一聲媽被周母噎得結舌:媽,你們、你們怎么來了? ??,記住?

    “我們怎么來了?”周母似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你是覺得我們不該來?我們來不得?”

    羅二冷汗直冒,周家四兄弟死死盯著羅二,他連忙搖頭,磕磕巴巴地辯解:“不、不是,我這幾日正打算去接美秀……”

    周美秀環著兒女,對羅二的目光視若無睹,周母此刻說的,亦是她心中的怨懟。

    “這幾日?美秀回娘家一個月,你不聞不問的,現在我們來了,你打算接了?”周母猛地拍桌,“當初你求我們把閨女嫁給你的時候你咋承諾的?你說你真心喜歡美秀,你一定會對美秀好,絕不讓她受委屈?結果呢,就因為美秀病了,還是被外人嚇病的,你們不僅不為她出頭,反而趕她回娘家?”

    想到女兒滴水的鞋子,周母仍心有余悸,差一點,她差一點便要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不是趕美秀回娘家,親家母你誤會了。”見兒子難以招架,羅母顧不上管堂屋堆放的箱籠,笑著打圓場:“美秀不是病了么,我們覺得生產隊里風言風語的,耽誤她休養,興許回了娘家能好得快些。你看,她如今大好了吧?”

    周母暗暗呸了聲,后悔自己瞎了眼,錯估了羅家人的德行,把女兒嫁了過來。

    “我誤會,我閨女大晚上一個人抱著孩子回娘家難道是假的?”周母沒追究驅邪的事,周美秀的癥狀確實像嚇丟了魂,羅家人叫神婆驅邪可以理解,但羅二萬萬不該讓周美秀獨自回娘家。

    “對不起,美秀,是我錯了。”羅二迅速道歉,抓著周美秀的胳膊請她原諒。

    羅二態度誠懇,周美秀的神色略有松動,周母稍稍收斂了怒火,準備清算下一件事——錢家那老虔婆溺死孫女,把孩子埋到竹林也不打個招呼,嚇得周美秀精神恍惚,她必須狠狠討個說法。

    “爸爸,我媽媽回來了,你別給我找新媽媽了。”小軍貼著周美秀的脖子,天真爛漫的童言童語使眾人大驚失色。

    “什么新媽媽?”周母唰地扭頭,“小軍,你告訴外婆,今天早上你爸爸去公社做啥了?”

    “奶奶說媽媽不要我了,叫爸爸跟一個阿姨見面。”小軍眼眸清澈,他是乖孩子,乖孩子從不撒謊。

    “好、好、好……”周母渾身發抖,指著羅二講不了一句完整的話,顯然是氣狠了。

    周美秀處在羅二背著她跟人相看的震愕中,一時失了對外界的感應,周大扶住周母,性格躁的周四一拳揮到了羅二的臉上。

    羅二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拳,踉蹌著摔倒在地,現場頓時亂作一團。

    羅母覆到羅二身上護著:“住手!住手!有話好好說,美秀、美秀你趕緊勸勸你兄弟!”

    周四的一拳打得羅二嘴角流血,怕真將人打壞了,周美秀一把拉住了弟弟。

    羅二掙扎著爬起,往地上吐了口血水,他牙齒磕破了嘴角,并非傷到了內里,是他有錯在先,他認了。

    “美秀,進你屋收拾東西。老大,上外面借兩條麻繩和挑棍,人家要娶新婦了,我們莫耽擱他們辦喜事。”周母鎮定地指揮道,隨即攬著外孫外孫女,對羅母假意笑了笑,“孩子小,就不麻煩你們了。”

    啥?羅母懵了,周母想干嘛?

    “媽——”懵的不止羅母,周美秀為難地站在原地,事情的發展完全偏離了她預期的軌道。

    “進屋收拾東西!”周母第一次沖女兒如此嚴厲,說完她牽過孩子,“乖乖、小軍,跟外婆回家,以后和外婆住行嗎?”

    兩歲的乖乖懵懵懂懂地點頭,小軍則十分苦惱:“那我爸爸呢?”

    “你爸爸做錯了事,能不能接你們走,要看他的表現。”周母沒說得太絕,周美秀同羅二結了婚生了娃,若是他徹底改過自新,小兩口子重新過日子,總歸比周美秀拖著孩子另嫁強。

    羅二得了周母的話,焦急的表情一松,叫孩子們放心隨外婆去,他改天一定來接他們。

    羅母仿佛瞧準了周母故意虛張聲勢,離了她兒子,周美秀一個二婚頭,上哪找條件相當的?

    左右是拿喬,帶走孩子,家具便不必搬來搬去的了吧?

    “不搬給你二兒媳婦接著用?”周美秀戳穿了羅母的小心思,“我話撂下了,你們羅家欠美秀的道歉一個不能少!”

    周母深覺之前的自己太好說話,讓羅家人輕視了周美秀,反正撕破了臉,索性鬧到底,叫他們漲漲記性,從此往后不敢再欺負人。

    周美秀收拾妥了東西,周大借來了麻繩綁箱籠。羅家外面圍了圈看熱鬧的人,周母眼睛一瞪,看著人群里的一個老婆子,問周美秀對方是不是隔壁那殺親孫女的老虔婆。

    “對。”周美秀咬了咬唇,拎著包袱的手一緊,褚歸治好了她的病,心理陰影卻得她自行淡化。

    錢婆子對上了周母吃人般的視線,見勢不對扭身欲走,周母快步上前扯住她,口水劈頭蓋臉地砸下去:“你個喪盡天良的老虔婆,誰家閨女嫁到你家簡直倒八輩子血霉了,溺死自己的親孫女。你也是個女的,咋生下來的時候沒叫你媽溺死呢!”

    “你放屁!”錢婆子用力掙脫周母的手,堅決不承認溺死親孫女的行為,“那孩子娘胎里落的氣,我擔心沖撞了才埋到竹林,你閨女倒好,一鋤頭挖了得稀爛,我可憐的孫女,死了都不得安寧。”

    錢婆子做得出殺人的事,其實會被周母三言兩語輕易唬住的,她哭天搶地的,以受害者的身份自居。

    周母絲毫不怵,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她怵什么。

    “嘶——”周母搓了搓胳膊,“你們覺沒覺得冷颼颼的,哎喲!你背后趴著個啥?”

    周母煞有介事地指著錢婆子后背,手指倏地下移:“不對,下面,下面還有一個,她抱著你的腿呢!”

    圍觀人群齊刷刷散開,驚恐地望著錢婆子,眼神隨著周母的手指移動。

    恰巧一陣風吹過,有人汗毛直豎:“你們看,錢婆子身上真有兩團黑影子!”

    其實沒有,不過是被周母影響的錯覺罷了。但錢婆子心里有鬼,她強撐著吼了句胡說八道,然后落荒而逃。

    周母眼底閃過一絲輕蔑,她來前打聽過,錢家近些年死了兩個閨女,全是足月生產的,錢老婆子夜里估計得做噩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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