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媽……”周美秀害怕地盯著錢婆子的背影往周母身后躲,“你真的看到了嗎?”
周母心道不好,光顧著嚇錢婆子,忘記周美秀膽小了。無法,一想到錢婆子的造的孽,她很難控制住自己的脾氣。
“你怕什么?”周母揚聲道,正好借著圍觀的人,給周美秀洗清中邪的謠言,“人褚醫生說了,你是生病,吃了藥已經痊愈了。那孩子的事你是無心的,她若有靈自不會怪你。”
周美秀定了定神,對啊,那孩子若是有靈,第一個清算的肯定是親手害她性命的錢婆子,如若不然,她更沒什么值得怕的了。
褚歸的聲望勝過神婆,神婆連大帶小驅了三次邪,不抵褚歸的幾服藥,看來以后有啥事還是得老老實實找醫生。
到底是擾了人孩子安寧,走之前周母帶著香燭紙錢到女嬰的墳包祭拜了一番。
原本草草埋到竹林的女嬰陰差陽錯有了個勉強像樣的小墳頭,新生的雜草飄舞著細嫩的莖葉,草根牢牢抓著泥土,漂泊的游魂得以棲身。
周母感慨萬千地朝著墳包合掌拜了拜,祈愿可憐的女嬰下輩子能投個好胎。
周美秀帶著兩個孩子與抬著她嫁妝的兄弟們回了老家,羅家人丟了臉卻不敢拿她如何,周母今日的敲打,夠他們刻骨銘心了。
羅二隔三差五地上周家賠禮道歉,在周美秀面前伏低做小,仿佛兩人處對象時一般。
他的悔過得到了周家人的原諒,看在孩子的面上,周母又讓周大他們把人和嫁妝送去了羅家。
周美秀會回到羅家繼續跟羅二過日子無可厚非,褚歸并未產生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想法,世道如此,男人一輩子不成家,別人頂多笑他是個老光棍,而女人不成家必然招人非議。
縱使周家四兄弟愿意養著周美秀和她的一雙兒女,周遭的閑言碎語也終將壓垮周美秀。
與其二婚嫁給另一家不知根底的,不如和羅二破鏡重圓,至少周美秀無需再遷就著誰。
“褚醫生。”笑意盈盈的周美秀提了籃水靈靈的桃子,她特意算著褚歸坐診的日子上衛生所道謝,桃子是一早摘的,梗上的葉子仍新鮮著。
劉成替她敲的門,少年手里捧了個大桃子,飛快的向褚歸講明了周美秀的來意。
周美秀雙頰飽滿,顯然她最近的日子過得十分順心。
桃子是羅家種的,往年羅母管得死緊,大桃賣錢,歪瓜裂棗方輪到自家,今年周美秀說想摘了送褚歸做謝禮,她一聲不吭地取了梯子,挑著頂端向陽的摘了。
周美秀沒多留,放下桃子講了幾句感謝的話便走了。
褚歸撿了一半,讓田勇把剩下的同衛生所的員工們分了,田勇提著籃子出去轉了圈,又原封不動地提了進來。
“他們怎么不拿?”褚歸面露疑惑,周美秀送的桃子,表皮紅了約三分之二,僅底部泛著一點青,香氣清甜,不用嘗就知道好吃。
田勇眼神窘迫,他的誤診導致周美秀
險些輕生,哪有臉收周美秀的桃子,曾所長聽桃子是周美秀答謝褚歸的,亦不肯收。
他和曾所長一個不拿,所里其他員工顧及他們的臉面,全擺手拒絕了。
“拿著。”褚歸捏了個桃子塞田勇懷里,“我教你的針法一直練著嗎?”
田勇先是愣住,隨即反應過來褚歸話里的意思,捧著桃子欣喜若狂地點頭:“練著的,一直練著的!”
“嗯,下午看完病人,你演練給我看看。”褚歸擦了手叫后面的患者,讓田勇把桃子放食堂,請徐師傅中午打飯的時候幫忙一人發一個。
“好。”田勇開門喚劉成,向他傳達了褚歸的話。
劉成接了籃子,他不知褚歸塞了田勇一個,數了數籃子里的數量,他將周美秀單獨給他的桃子放了進去。
中午大伙高高興興領了桃子,劉成一瞅,他領到的剛好是自己放的那個,他記得很清楚,那個桃子尖上凹了個窩窩。
到手的桃子大家不約而同地揣了口袋,準備下了班和家人分享。劉成聞了聞桃子的清香,戀戀不舍地用帕子裹了。
錢玲是家里條件最富裕的,桃子么,她家年年買,見狀她洗凈桃子,找徐師傅切成了小塊,裝碗里端到桌上,讓大家隨意吃。
田勇道了聲傻姑娘,他敲敲裝桃子的碗:“這可是褚醫生給的桃子,你不是最敬佩褚醫生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錢玲頓時后悔莫及地護住碗,褚醫生給的桃子啊!她為什么沒多留兩天!
錢玲的動作引得眾人發笑,切了的桃子拼不回原狀,褚歸額外補償了一個以表安慰。
碗里的桃子被他們分食,褚歸嘗了塊,果肉脆甜,不曉得用吃了的桃核能否種出同口感的桃樹。
吃過飯,褚歸叫田勇看看外面的病人,預估一下大概得忙到幾點。
“醫生、醫生,我太難受了——”錢婆子站在隊伍末尾,不耐煩排隊的她裝出病入膏肓的模樣擠到田勇跟前,抓著他的胳膊要往坐診室里闖。
褚歸固定坐診以來,類似錢婆子的病人他見了無數次了,真病得快死了哪有她那力氣。
田勇掐著錢婆子的脈門叫她老實排隊,等著讓褚歸治病的誰不難受?
錢婆子在一眾鄙夷的目光下悻悻走回末尾,急躁地等了兩個小時,終于輪到了她。
褚歸按照慣例詢問她的姓名年紀,哪里不舒服。
“我叫庹大妮,前進大隊的,大家都喊我錢婆子。”錢婆子禿嚕道,沒發現褚歸在她說了名字后略微變了臉色。
姓庹的人少,褚歸聯想到了楊五妹的婆婆。
“你是錢婆子?”田勇眉頭緊皺,肚子里吞了半句——溺死親孫女的錢婆子?
“我是。”錢婆子抬頭望著田勇,“咋了醫生?”
“沒事,你接著說你哪里不舒服。”褚歸打斷田勇未出口的話,示意錢婆子不必理會他。
錢婆子坐正身體,反手摸著肩頸后背,說最近老感覺被什么重物壓著似
的,腿也沉得厲害。
最近指的是周母到前進大隊替周美秀討了公道至今,那日她指著錢婆子稱其后背與小腿稱趴著啥,錢婆子當時大聲反駁了,故作鎮定地踏進家門,幾乎是房門一關,背后的冷汗就落了下來。
周母打聽到錢家夭折的兩個女嬰,的確是錢婆子親手弄死的。
第一個出生是個兔兒唇,紅通通皺巴巴的嬰兒嘴唇裂了三瓣,把錢婆子駭得不輕,接生婆倒是習以為常,嘆了聲兔兒唇的姑娘長大了怕是不好嫁人。
“長得跟個怪物一樣。”錢婆子萬分嫌棄,先天殘缺的孩子養它作甚,不如弄死算了。
接生婆沒搭話,交代了兩句照顧新生兒和產婦注意事項,拿了接生錢麻溜收起家伙事走了。
兒媳虛弱地睡了過去,錢婆子越看女嬰怪物般的裂唇越不順眼,彼時她尚未心狠手辣到如今的程度,糾結了半晌,她將女嬰放到了床上,被子搭住口鼻。
待產婦睡醒,身邊的女嬰已渾身青紫,在母親驚慌的懷抱里咽了最后一口氣。
錢婆子不安了片刻,發現家里人包括兒媳全將此事當做了意外,立馬壯了膽子。
第二個便是竹林里的女嬰,五官標準四肢齊全,接近六斤的健康孩子。
錢婆子朝她腿間一瞄,滿臉厭棄地剪了臍帶,直接將啼哭的嬰孩頭朝下沉進了水盆。離娘胎不過幾分鐘的嬰孩力氣弱到忽略不計,小小地撲騰了兩下就安靜了。
為了省錢,錢婆子沒請接生員,因此即使有人懷疑她溺死了女嬰,也毫無證據。
周母言之鑿鑿,圍觀人驚恐地附和,錢婆子嚇得心突突直跳。
“我不怕你們!”錢婆子色厲內荏地訓著空氣,“你們一個二個全是賠錢貨,死了活該,我弄得死你們,我不怕!”
錢婆子罵完,似乎重拾了勇氣,她掏出衣兜里偷的麥子,倒簸箕里攤平。
偷的麥子不能曬到外面,錢婆子搭了樓梯爬上了閣樓。
閣樓的天窗關著,顯得閣樓陰森可怖,暗處仿佛藏了什么,黑影閃過,錢婆子汗毛一豎,哐當扔了簸箕,麥子滴溜溜撒在閣樓的木地板上,從縫隙中落到錢婆子的頭頂。
錢婆子腳下踩空,連人帶樓梯摔了個稀里嘩啦。
撞了鬼了!
錢婆子摔懵了,躺地上緩了好一陣,萬幸樓梯倒在了旁邊,除了后背和腿摔得老疼,其余沒什么大礙。
自認倒霉的錢婆子消停地養了幾天的傷,不曾想身體的疼痛日益加劇,楊五妹的男人隨口嘀咕了句她莫不是中邪了,錢婆子的臉瞬間失了血色。
“放你娘的屁!”錢婆子壓根沒注意到她罵的是自己,她是絕不能承認自己中邪的,否則豈不是變相承認她殺了女嬰。
錢婆子嘴硬,私底下悄摸地找了神婆,請她幫忙看看是不是有小鬼纏著自己。
神婆說是,神神叨叨地告訴錢婆子她犯了殺孽,現在小鬼討命來了。
錢婆子當即嚇得沖神婆磕頭求救,神婆故作玄虛,騙得錢婆子心甘情愿地花錢做法。
——當初周美秀受的一切,原封不動地報應到了她自己身上。
捏著鼻子喝了一碗黑乎乎的符水,錢婆子回家上吐下瀉地折騰去了半條命。
神婆上羅家給周美秀和她閨女驅邪,用的是羅家洗干凈的碗、燒開晾涼的水,而錢婆子喝的是神婆從缸里舀的生水,碗自然干凈不到哪去。
錢婆子不上吐下瀉才怪了。!
第202章
錢婆子折了錢財遭了罪,神婆說她殺孽過重,一次驅邪治不了兩個小鬼,讓她再驅一次。
擺明了騙錢的事,錢婆子哪會上二次當?要不是神婆用她殺女嬰的事相威脅,她甚至想把上次的錢要回來。
結果要錢不成,反被神婆敲詐了一筆封口費。
錢婆子憋了一肚子氣,罵罵咧咧地撞見了送完桃子的周美秀。看著周美秀容光煥發的樣子,錢婆子一拍大腿,她怎么忘了褚醫生呢!
匆匆吃了飯,錢婆子揣著僅剩的錢趕到公社,得虧前進大隊離公社近,不然她肯定錯過今天的坐診。
錢婆子現在回過味兒來了,閣樓那一閃而過的黑影應該是耗子,而非什么女嬰化作的邪氣小鬼。
聽錢婆子稱她是上閣樓晾東西的時候,被耗子嚇得摔倒,禇歸點點頭表示清楚了。
“真的是摔的嗎?”田勇意味不明地插嘴,視線在錢婆子的后背與小腿逡巡。
錢婆子抖了抖:“當然、當然是摔的了。褚醫生,我是摔傷的對吧?”
若換做別人,禇歸絕對毫不猶豫地答對,但面對錢婆子殷切的眼神,禇歸破天荒的沒有第一時間給她期待的答案。
褚歸的沉默令錢婆子慌了神,莫非真是冤魂索命?
“什么冤魂索命?”田勇湊近問道,原來錢婆子在驚懼之下,把心里面的話說了出來。
“沒有冤魂索命!”錢婆子連忙否認,眼珠子瘋狂躲閃,滿臉大寫的心虛。
褚歸在心中悠悠嘆了一口氣,向褚正清以及回春堂的列祖列宗道了個歉,他今天要做一件違背祖訓的事了。
“摔傷的痛是日漸減輕的。”褚歸故作棘手,“我需要看看你背后的傷做進一步確認。”
錢婆子雖然被叫做錢婆子,實際年齡不過五十來歲。初嫁過來時,大家叫她大妮,后來他們叫她錢大娘,等到熬死了老錢婆子,她便成了新的錢婆子。
但男女之防沒有命重要,錢婆子扭捏的同意了。五十幾歲的人做出一副小女兒的姿態,田勇似是被辣到眼睛一般扭過了頭去。
錢婆子松弛的皮膚下泛著腫塊,褚歸按了一下,她呲牙咧嘴的喊疼。
腿上的情況跟他后背差不多,褚歸松了她的褲腳,面色凝重地搖了搖頭。
錢婆子渾身發冷,抖著嗓子問褚歸自己究竟咋回事。
“報——”田勇發了報個字的音,意指錢婆子是遭了報應。
“田醫生。”褚歸截住了田勇的話,明年的破四舊,封建迷信首當其沖,萬不能落下任何把柄,“你上前面取一瓶藥油,先按軟組織挫傷的癥候治療試試。”
錢婆子聽不懂軟組織挫傷,啥叫先按它治療試試,難道褚歸拿不出一個具體的法子嗎?
“你傷在身體里面的筋骨血肉,內瘀外堵,氣凝而陷。”褚歸說的玄乎其玄,繞的錢婆子腦袋發暈。
一個軟組織挫傷的炎癥,經褚歸的加工沾染了靈異的色彩,錢
婆子頹然癱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如何是好。
田勇取來了藥油,褚歸一邊幫錢婆子用藥油推拿,一邊與田勇閑聊:“你閨女還跟你鬧脾氣嗎?”
“嗯?”田勇很是茫然,他閨女啥時候跟他鬧脾氣了?
褚歸創田勇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順著自己的話往下說。錢婆子背對著他們,看不到兩人的動作。
“哎,對,她還跟我鬧脾氣呢!小姑娘人小,脾氣倒挺大。”田勇假裝發愁道,盡管不明白櫥柜想做什么,依然全力配合。
“你做錯事賠禮道歉了嗎?”褚歸控制著推拿的勁兒,使錢婆子有精神聽清他和田勇的對話。
“沒,她一個小孩子曉得什么,氣過了就好了。”田勇大大咧咧道,他做錯事又怎樣,真跟個小孩賠禮道歉,他多丟面啊。
“小孩曉得啥,一個女娃子敢跟田醫生你鬧脾氣,簡直反了天了。”錢婆子加入了兩人的談話,她的言語格外刺耳,褚歸手上的力道一重,她哎喲一聲咬牙忍痛。
“小孩子單純心思通透,在他們眼里黑是黑白是白,你可別以她年紀小敷衍她。”褚歸封了錢婆子的嘴,接著同田勇講道理,“聽我一句勸,你今天到家老實跟她認個錯,態度端正地賠禮道歉,保證以后不再犯,她指定會原諒你。”
“行吧。”田勇無奈地接受了褚歸的建議,“她跟我鬧了快半個月,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抹了藥油,褚歸給錢婆子開了方子,讓她隨田勇去交錢抓藥。
田勇將錢婆子領到藥房,將她一交接,火速回了坐診室,他太好奇褚歸為何要和他演那場對話了。
“褚醫生錢婆子得的到底啥病啊?”田勇撐著桌子,腦袋里一團亂麻。
“不是跟你說了軟組織挫傷嗎?”褚歸施施然地抹著肥皂,清晰手上的藥油,掌根、指縫、指甲蓋,不放過每一個角落。
“啊?”褚歸的答案出乎了田勇的意料,未免過于簡單了,他以為很復雜來著,普通軟組織挫傷不是頂多疼個一兩周么?
“錢婆子的挫傷不屬于普通類別。”褚歸洗了手,低頭聞了聞,藥油味淡了些,“她的挫傷伴有內部出血,所以一直不見好轉。”
田勇恍然大悟,他解氣的道了聲活該,錢婆子那種人,痛死她算球!
等等,田勇怔愣了一下,錢婆子既是軟組織挫傷,褚歸為什么給她對癥下藥?
“你覺得錢婆子不配得到治療?”褚歸道出了田勇的疑惑,“她確實不配。”
田勇更懵了,褚歸的話他咋越聽越迷糊?
褚歸突兀地終止了話題,讓田勇開門叫下一位病人。
錢婆子身體素質尚可,在不求醫問藥的前提下,她的挫傷會在一個月之內緩慢恢復。即使她今天沒有來找褚歸看診,最遲明日,疼痛感便將從峰值跌落。
以褚歸的醫術,他本可以用針灸輔助錢婆子的恢復,但他卻選擇了推拿。
倒不是說推拿無效,而是錢婆子得多疼兩天,褚歸違
反了回春堂祖訓中的盡心一則。
錢婆子后面僅三位病人,褚歸花了半小時診治完畢,輪到考較田勇的針法了。
田勇繃緊了頭皮,小心翼翼地展開了針灸包,在練習的物料上行刺、捻、搖等手法。
“快了、重了……”褚歸語氣平淡地提點著田勇手法里的問題,末了以一句勤加練習做結尾。
田勇緊張得出了一身冷汗,收針的時候手酸得發抖,他如蒙大赦的樣子讓圍觀了全程的錢玲心有戚戚,嚴肅的褚醫生怪滲人的。
休息日記得到困山村找我。??”褚歸扣上藥箱,彎腰提起了周美秀送的桃子。
“好!”田勇激動地振拳,褚歸總算不計較他的過錯了。
臨近傍晚,褚歸和曾所長他們道了別,賀岱岳像往常那樣于半路迎他,褚歸拿了個提前洗凈的桃子給他:“很甜,我嘗過了。”
賀岱岳單肩挎著他的藥箱,咬了口汁水清甜的脆桃,在吃桃一事上,他與褚歸的喜好一致,認為脆桃比軟桃好吃。
“我今天干了件違背組訓的事。”褚歸牽著賀岱岳的手,出口的話驚得他險些被桃肉嗆到。
“咋了?”賀岱岳不吃桃子了,褚歸有多重規矩他是知道的,今天發生了啥事,竟然讓他破了戒?
“楊五妹的婆婆來看診了。”褚歸講了下午的事,包含他與田勇那通莫名其妙的對話。
啃得光禿禿的桃核被賀岱岳種進了土里,挨著綠油油的葡萄,希望等明年葡萄結果,下面能多一棵桃樹苗。
做完推拿,錢婆子身上的痛緩解了三成,她后悔沒早點想到治病,白白吃了神婆的虧。
謹遵醫囑喝了苦澀的中藥,錢婆子扶著床沿躺下,希望一覺睡醒能夠好轉。
“誰家孩子大晚上哭得沒完沒了的。”錢婆子煩躁地翻了個身,她以前睡覺向來是雷打不醒,摔了以后疼得輾轉反側,一晚上醒四五次。
欸——她好像不疼了?
錢婆子翻到了另一邊,真不疼了!
嬰兒的哭聲持續縈繞,意識到什么的錢婆子猛地一僵,她住的屋子背靠陽溝,前面是堂屋,左邊是廚房,右邊是小兒子兩夫妻,根本不可能聽到嬰兒哭聲。
“老頭子——老頭子——”錢婆子喊著丈夫,毫無響應,她試探著伸手往對方的位置攘了攘,空的,她攘到的是空氣。
“媽媽。”嬰兒哭聲里多了道稚嫩的聲音,“媽媽,我喘不過氣來了,媽媽,救救我——”
“啊——”錢婆子嘶喊著從夢中驚醒,她睜大眼睛,身體動彈不得。
錢家溺死女嬰不是錢婆子開的先例,錢婆子想起來了,曾經她做庹大妮時,她的婆婆,也溺死過一個她的孩子。
那是個哭聲嘹亮的娃娃,庹大妮的二胎生產順利,她清醒地看到婆婆抱著她的孩子,罵了句又是個賠錢貨。
庹大妮眼里的光暗了暗,她頭胎生的閨女,盼著二胎得男,懷胎十月,最后竹籃打水一場空。
“家里養不了那么多張嘴,我看你是下不去手的。”婆婆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你大嫂拎不清,你莫犯渾。”
“我不犯渾。”想到大嫂受的罪,庹大妮閉上了眼睛堵住了耳朵,“麻煩媽你幫我處理了吧。”
庹大妮至始至終沒見過二女兒的模樣,唯一記得她的哭聲,亮得像個男孩。
“嗬——嗬——”當初的庹大妮,如今的錢婆子嗓子發出古怪的泣音,驚動了同床的丈夫。
眼前有了亮光,錢婆子眼神聚焦,濕痕浸入鬢發:“我錯了,我錯了……”!
第203章
錢老頭是熬死了爹的錢老頭,見發妻流著淚僵躺著喃喃自己錯了,他心頭怵得慌,顫著膽子搖動錢婆子的肩膀,將人從噩夢的迷怔中喚醒。
耳邊的嬰兒啼哭消失,錢婆子猶如醍醐灌頂,腦海回蕩起褚歸的話——
小孩子眼里黑是黑白是白……認個錯,態度端正地賠禮道歉……保證以后不再犯……
她剛認了個錯,哭聲便停了,那她照褚歸說的認真賠禮道歉,她們是不是就不會纏著自己了?
錢婆子急于驗證自己的想法,拖著鈍痛的身體,叫老頭子跟她一起下床。
“大半夜的做什么?”錢老頭莫名其妙的下了床,看她打著煤油燈,悉悉索索地翻找出香燭紙錢。
“陪我到外面燒點紙去。”黑夜寂靜,錢婆子不敢一個人出門,因是干的見不得人的事,怕吵醒家里面其他人,錢婆子聲音壓得極低。
“白天不行嗎,非得半夜?”錢老頭忙了一整天,正是最乏的時候,語氣很是不情愿,人倒是緊緊地跟著錢婆子。
無緣無故的大白天燒紙,那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她干了虧心事?況且白天陽氣盛,陰魂無法行走,必須晚上祭拜。
錢婆子掩上門,悄悄摸摸的到了一個二岔路口。
在二岔路口燒紙錢,祭拜的是沒有墳頭的孤魂野鬼。
錢婆子沒見過女兒的面,自然不清楚她葬在了哪兒,兔耳唇的女嬰埋到了山里,她忘了具體方位,因此干脆在二岔路口一并祭拜了。
將老頭子趕到離她稍遠的地方,確認自己待會兒說的話不會被聽到,錢婆子點燃了香燭。
出生即死亡的女嬰字是沒有姓名的,錢婆子用了一個籠統的你們代替,她雙手合十作揖虔誠道歉:“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說你們是賠錢貨。我真的沒辦法呀,家里面實在養不起了,與其讓你們跟著我們過苦日子,不如早早投胎去好人家。”
錢婆子粉飾著自己的惡行,從殺人不眨眼的兇手,搖身一變,成了用心良苦的好媽媽、好奶奶。
女孩養不起、跟著過苦日子,一樣的家庭條件,怎么偏偏男孩就養得起了呢?
錢婆子自欺欺人地找著拙劣的借口,紙錢燃燒的火焰突兀地向上席卷,猩紅的火舌吞噬了錢婆子額前的碎發。
呲啦一聲響,錢婆子驚慌失措地猛拍額頭撲滅火焰,在一陣焦糊味中,她摸到了滿手黑灰以及刺楞楞的發根。
“怎么了?好端端的咋把頭發燒了?”錢老頭連忙跑過來,錢婆子抬眼,狼藉的頭發下沾了黑灰的臉陰沉可怖,嚇得錢老頭軟了腳,他緊張地咽了咽口水,“太邪門了,要不我們回吧?”
的確邪門,黑暗中仿佛有什么扭曲的身影,錢婆子打了個哆嗦,拉著錢老頭匆匆離開。
風吹得錢紙灰旋轉升空,底下未燃盡的錢紙猩紅閃爍,然后不敵般掙扎著緩緩熄滅。
錢婆子心臟突突跳得厲害,重新躺到床上,手搭著胸口安慰著自己,錯她認了
歉她道了,她一定能得到原諒的。
做了整夜的噩夢,終于熬到天亮,望著窗戶外的天光,錢婆子長舒了一口氣。
背后與腿仍然疼痛,但疼痛之下又藏了絲輕松,錢婆子聽著廚房叮叮當當的響動,安然睡了過去。
楊五妹挺著大肚子燒火煮一家人的早飯,她在家做慣了,手腳利落得看不出懷孕六七個月的樣子。
肚子抵著灶臺,她伸長了胳膊揭開鍋蓋。偌大的廚房僅她一人,做好早飯,她拿帕子擦了擦汗,恭恭敬敬地敲響錢婆子老兩口的臥房:“爸、媽,吃早飯了。”
來了。”錢老頭答應了一聲,推推錢婆子的肩膀,“該起了,兒媳婦做好飯了。”
“你們吃你們的。”錢婆子不耐煩的拱了拱,頭一次失去了行使婆婆權利的興趣。
錢老頭穿上衣服到堂屋傳達了錢婆子的話,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大大小小的圍著桌子,聞言他們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楊五妹作為孕婦,地位暫時比其他幾個妯娌略高一點點:“爸,那今天的飯……”
“你們挨個盛吧。”錢老頭懶得費神,自己舀了飯,捧著碗吧嗒吧嗒吃了起來。
錢家的飯是掐著量煮的,錢婆子雖然重男輕女,但至少分飯相對公平,男人二勺女人一勺半,楊五妹基本沒餓過肚子。
今日錢老頭讓他們自個兒盛,輪到楊五妹,飯盆子空空如也,錢老頭吃飽下了桌,找不到人主持公道的楊五妹,只能默默吃了啞巴虧。
錢婆子一覺睡到了上午十點,廚房冷鍋冷灶的,她翻找了一通毫無收獲,責問楊五妹為什么不給她留飯。
“爸叫我們自己盛,到我的時候飯盆都空了。”楊五妹委屈道,她此刻餓得嘴里冒清涎,孩子一個勁鬧騰,她簡直快扛不住了。
“一群餓死鬼投胎的。”錢婆子罵著掏了二個雞蛋叫楊五妹帶殼煮熟,她可不會餓著等中午飯。
看在孩子的份上,錢婆子分了養五妹一個雞蛋。婆媳倆在廚房吃了蛋,抹抹嘴,蛋殼砸碎喂雞,直接來了通毀尸滅跡。
“媽,你頭發咋了?”楊五妹第一次跟錢婆子吃獨食,感覺拉近了關系,其實她早發現錢婆子頭發上的蹊蹺了,先前沒膽子開口。
錢婆子警告地盯了楊五妹一眼:“不該問的別亂問。”
“媽,要不我幫你修一修?”楊五妹賠笑,“我做姑娘時經常幫我媽剪頭發,你額頭前那塊稍微修一修能擋住的。”
錢婆子長相普通,年紀大了臉上的肉往下垮,她過了愛漂亮的歲數,不代表她不嫌丟人。
早上洗臉時她對著鏡子瞅了眼自己目前的形象,磕磣得沒法兒見人,聽楊五妹說她會修頭發,錢婆子將信將疑地同意了。
錢婆子坐到凳子上,楊五妹取了剪刀和梳子,站她面前咔嚓咔嚓修剪。出于省錢的目的,楊家人的頭發基本上全是楊五妹剪的。
“好了,媽你看看。”楊五妹拂去碎發,替錢婆子舉著鏡子。
錢婆子望向鏡子里的自己,雖然楊五妹的手藝比不得專業的剃頭匠,但修剪后的效果她還是挺滿意的。修短的碎發恰到好處的擋住了前額被火燎禿的部位,掩映著殘存的發根,仿佛自然生長的效果。
因之前六十六的高價彩禮,她對楊五妹一直心存芥蒂,如今看著倒是順眼了許多。
夸了楊五妹手巧,錢婆子上外面溜達了一圈,她主要是想探探隊里的口風,以免閉門不出使人猜疑她是做了啥虧心事。
昨夜燒的紙錢化作了一堆黑灰,吸引著過路人的注意,他們互相打探者著誰家燒的。
錢婆子聽了一耳朵,隨口掰扯了幾個人將水攪渾,自以為做的天衣無縫,渾然不覺她走后那些人將她議論了個底朝天。
中午錢婆子給楊五妹打了兩勺飯,錢家并非窮得吃不起飯,否則錢婆子不會花六十六塊錢的彩禮娶楊五妹。
之所以摳摳搜搜地控制著糧食,不過是錢婆子為了穩固在家里的威信罷了。
褚歸沒料到錢婆子當天晚上便被噩夢嚇得破了防,他原計劃錢婆子能捱個一兩天,再想到他編造的對話,向死去的女嬰真心懺悔認錯。
隨后疼痛消減,順理成章地讓她誤會是小鬼纏身,將來對新生的女嬰心存敬畏,不敢貿然下手。
“你放心去吧,錢婆子那邊我會盯著的。”賀岱岳為褚歸整理著行李,京市褚正清來了信,提醒褚歸別忘了一年一度的考核。
褚歸六月畢業,七月正式入職回春堂,因而他的考核期在六月。褚正清的信中寫了考核日期,六月二十四。
信是六月初寄的,中途遇到意外耽擱了,到褚歸手里已是六月十七,僅剩一周的時間。
繼遲到的信件,褚歸同日收了封電報,估計是褚正清擔心他錯過考核,特意電報督促。
褚歸立刻前往縣城托上次的列車員買了票,時間太緊,列車員表示盡量幫褚歸協調臥鋪票,但不一定成功。
大概率要擠坐票車廂,賀岱岳收拾行李力圖省事,簡單裝了兩套換洗衣物,開始塞錢。
“太多了,難道丟了錢我得流落街頭不成?”褚歸按住賀岱岳的手,手指慢慢插入指縫,與他十指交纏。
“當然不可能。”右手被抓住,賀岱岳換了左手,把零錢放到褚歸走時穿的褲子口袋里。
財不露白,用零錢沒那么容易招賊惦記。
列車員果然幫忙買的坐票,褚歸穿了一身舊衣,提著裝衣服的包裹坐到賀岱岳給他搶的位置上。
坐票不似臥鋪標明車廂序號,位置都得靠搶,褚歸坐穩當了,藥箱放到座位下,手里抓緊帶子。
賀岱岳沒急著下車,與褚歸同座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他笑著攀談了兩句,很快打聽出了對方的身份與目的地。
巧的是他的終點站與褚歸相同,皆是去往京市,賀岱岳笑容愈發燦爛,給他發了支煙,稱褚歸是他弟弟,麻煩他一路幫忙照看著些。
賀岱岳哪來的煙?褚歸瞪著煙盒,賀岱岳發煙的動作怎么看怎么熟練。
對方手指有煙熏黃的痕跡,賀岱岳遞的煙是他平時舍不得抽的好貨,接了煙,他稀罕地嗅了下,拍拍褚歸的肩膀,對賀岱岳保證把褚歸安全送達京市。
“那我先謝謝大哥了。”褚歸將煙盒收回襯衣口袋里,摸摸褚歸的頭發,“我走了。”!
第204章
“等等。”褚歸拉住賀岱岳的衣袖,扭頭請大哥替他看著點行李,隨即扯著賀岱岳到廁所門口。
火車正在上客,沒什么人用廁所,因此門口較為空曠。
“你哪兒來的煙?”褚歸掏出賀岱岳的煙盒,低頭數里面剩的煙。
“我沒抽。”賀岱岳小聲交代煙的由來,之前為了辦事,偷摸找人買的,他甚至說出了每根煙的去向,剩余的數量跟煙盒里完全對得上,“你鼻子和嘴那么靈,我們天天親,要是我抽煙了,能瞞住你嗎?”
廁所門口雖空曠,但最近的人離他們頂多一米遠,賀岱岳天天親三個字出口時,褚歸差點兒想伸手捂住他的嘴。
大庭廣眾的,不要命啦?
“不準抽煙。”褚歸將煙盒拍到賀岱岳的胸口,“你走吧,乘務員在催了。”
“嗯,不抽。”賀岱岳捏著煙盒,碰了碰褚歸的手,“等你回來檢查。”
賀岱岳語氣曖昧,朝褚歸眨眨眼,隨后直起身向看著他們的大哥揮手作別。他輕敏地跳下車廂,轉身目視火車緩緩發動。
褚歸回到自己的位置,坐票車廂的人或坐或站,幾乎將中間的通道擠得水泄不通。沒位置的人仰著腦袋四處尋找著,見誰起身立馬一個箭步沖過去。
關于座位的爭吵在車廂里屢見不鮮,賀岱岳的身影逐漸化為一個黑點,褚歸翻開雜病續冊,旁若無人地做著標注。
大哥隔著座椅同人聊得火熱,他健談得接近聒噪,褚歸仿佛喪失了聽覺,直到后頸酸脹難忍,他方變了姿勢。
褚歸閉眼舒緩了片刻,突然有什么碰了碰手,他扭頭對上大哥的視線。
“我自家烙的餅你吃不吃?”碰褚歸手的是裝白面餅的油紙袋,大哥拿著半張,可能是吃到一半想起來他收了賀岱岳的煙,要幫忙照應褚歸。
褚歸謝絕了大哥的好意,一來他現在不餓,二來賀岱岳裝的吃食,他足以吃到京市。
“你嘗嘗嘛,別客氣。”大哥熱情地招呼著,“我媳婦兒烙的餅,咸口的,好吃得很。你看的什么書?你是大學生嗎?”
“我看的醫書。”褚歸選擇性地回答了大哥的問題,用不餓為由推卻了大哥的餅。
或許是醫生自帶令人尊敬的光環,大哥的動作正經了許多,連帶著跟后座說話的聲音都壓低了。
臨近雙城車廂逐漸嘈雜,大哥整理了背包,叫褚歸待會兒跟緊他。
漳懷-雙城-湖省-京市,票是一并買齊了的,褚歸跟著大哥一通折騰,坐上了到胡省的火車。
大哥的體格與力氣均不如賀岱岳,褚歸被人擠亂了衣裳,黑布鞋面印了一個灰色的腳印,腳趾隱隱作痛,他卻沒看清踩他的人是男是女。
褚歸吃了些東西,跟大哥商量好他守下半夜,大哥守上半夜,火車上的扒手神出鬼沒,他們兩人中必須有一人保持警惕。
去了趟廁所,褚歸靠著座椅開始醞釀睡意,擦耳朵里塞著賀岱岳擰的棉球,喧
囂的人聲經棉球過濾,降到了擾人范圍以下。
夜里零點,大哥叫醒了褚歸,到他們換班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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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歸洗了把臉,眼神清明地掃視了整節車廂,有些人睡得東倒西歪,有些人強忍著困意打著哈欠,暫且一片安寧。
雜病續冊褚歸通讀了兩遍,書頁略微松散,車廂燈光昏暗,他捏了捏書籍,在腦海中默覽第三遍。
列車預計凌晨四點抵達胡省,轉眼到了凌晨兩點半,離下車僅一個半小時,扒手該不會作案了。
懷著這樣的想法,困得發懵的乘客垂了腦袋,褚歸閉眼緩解眼眶的干澀,看著仿佛和別的乘客一樣睡了過去。
隱藏在車廂末端的一個矮個子男人動了,他故作尿急快步前往廁所,隨后慢悠悠地往回走,一步步向目標靠近。
舊衣掩不住褚歸的氣質,雖然他一路低調,但踏進車廂后瞬間被盯上了。
守夜的人坐外側,褚歸挨著過道,手里的書搭在腿上,身前大開,手表明晃晃地勾著矮個男人的目光,以至于令他忽視了褚歸指間夾著的銀針。
腳步停在了褚歸的身側,伴隨著男人的一聲痛叫,銀針深深沒入了他的虎口。
“抓小偷!”褚歸暴呵著按住了男人,膝蓋頂著他的腿彎,用盡全身力氣將其制服。
無論褚歸表面看著多文弱,他始終是一個身體健康的成年男性,用賀岱岳教的擒拿術,壓制比他矮瘦的扒手十幾秒鐘不成問題。
十幾秒鐘的時間夠車廂里的其他人反應了,他們蜂擁而上,協助褚歸徹底抓住了扒手。
陰溝里翻船的扒手被乘警帶走,大哥似是沒從震驚中緩過神,褚歸那身手哪需他照應啊!
做好事不留名的褚歸于喝彩中下了火車,乘務長追著遞了封感謝信,匆忙手寫的封面字跡未干,墨痕沾染了指腹,暫時沒辦法去除。
大哥的興奮持續到了下一輛火車,胡省至京市,再坐一兩天就能到了。
“褚醫生!”趙方秀尋了四節車廂,總算尋到了褚歸。
驟然見到熟人,褚歸有些意外,趙方秀的神情明顯沒有驚訝,她是特意調班湊上褚歸的車次的。
拿到票的當天,褚歸發了電報告知褚正清他們自己的車次與到達時間,安書蘭擔心褚歸不適應坐票,于是去麻煩了趙方德。
趙方秀得了哥哥的囑咐,一忙完手里的事,便挨個車廂尋人了。
“褚醫生,您把行李給我吧,我幫您放到我們的休息室。”礙于規定,趙方秀不好叫褚歸進員工專屬的區域,但代為保管行李是可以的。
“謝謝,不過不用了,我行李少。”褚歸起身展示了自己的行李,醫藥箱得隨身攜帶,唯一閑置的是兩身衣服,沒必要多此一舉。
“那行,褚醫生您如果有事盡管讓人喊我。”趙方秀工作纏身,關照了幾句后轉身離開。
鄰座的大哥望著趙方秀的背影,許久才扭過頭,感嘆褚歸這下在車上有熟人,扒手肯定不敢動他了。
托趙方秀的福,褚歸風平浪靜地抵達了京市,姜自明進到了站臺接人,憑借胖胖的身體占據了優勢地形,褚歸很難注意不到他。
姜自明逆著人流走向褚歸,禮貌的打量了一下他身邊的男人。
大哥慚愧白拿了賀岱岳的煙,讓褚歸以后有空上他家做客,他一定好好招待。
等褚歸與大哥告了別,姜自明捏了捏褚歸的胳膊:“長肉了,看來日子過得不錯。”
“是。”褚歸笑盈于睫,時隔近一年,姜自明仍是心寬體胖的老樣子。
姜自明替褚歸背了包:“賀岱岳呢,他沒陪你一起來?你倆還好吧?”
“沒,他忙著呢。”褚歸不解,姜自明問得奇奇怪怪的,自己考核賀岱岳為什么要大老遠作陪,“我倆挺好的。”
其實兩人好不好,褚歸的狀態是最直接的證據,姜自明非得聽他親口說了才安心。
京市的節奏一如既往,褚歸下車進了回生堂,褚正清與韓永康均在接診病人,安書蘭她們倒是全跑出來迎了,七嘴八舌地問褚歸累不累,路上順利與否。
安書蘭煮了碗雜醬面,濃稠的雜醬上面鋪了清脆爽口的黃瓜絲,褚歸洗了手,被眾人圍著吃完了整碗面條。
“吃飽了嗎?”安書蘭慈愛地看著褚歸,攥著手帕角幫他拭去下巴上粘的醬汁,張曉芳打趣她把褚歸當成小孩兒了。
“在我面前他不是小孩兒誰是小孩兒?”安書蘭只褚歸一個孫子,甭管他二十歲三十歲,安書蘭永遠不需要他做大人。
褚歸吃飽了,拿著碗欲上廚房刷洗,張曉芳一把奪過,叫他坐著休息,家里面那么多人,哪用他洗碗。
火車上是睡不了安穩覺的,安書蘭體諒他辛苦,略說了會兒話消食,便催他進屋躺躺。
褚歸的臥室保留著他走時的布置,安書蘭三天兩頭打掃,干凈得纖塵不染。
一覺睡到晚間,大堂里亮著燈,安書蘭正打算喊他,褚歸自己起了。
今晚安排了家宴,小輩們在院子里玩,張曉芳一聲吃飯了,他們齊刷刷排隊洗手。褚歸笑看著這一幕,褚正清與韓永康一前一后穿過了回廊。
“爺爺,大師兄。”褚歸親切喚人,褚正清嚴肅的神色轉為柔和,韓永康笑著加快了腳步。
一頓飯自是吃得熱鬧,飯后褚正清跟褚歸聊了聊考核的事。考核的難度以褚歸的水平閉著眼睛都能通過,無非是走個過場,但褚正清仍叮囑褚歸全力以赴。
形勢逼人,該露臉的時候他們還是得露個臉。
褚正清的要求不高,拿個第一吧。褚歸平靜點頭,第一嗎?他記住了。
褚歸的檔案歸屬于回春堂,褚正清代他遞交了考核相關的資料,專業考核為期兩天,分理論與實操,共三場。
韓永康他們的路子與正規院校畢業的褚歸不同,因此沒什么經驗可傳授,姜自明多方打聽,弄來了往年的資料讓褚歸參考。
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姜自明握拳為褚歸鼓勁,雖然其他考核者已經準備個把月了,褚歸一定能在兩天內追上他們的進度。
張曉芳敲了姜自明一記,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家伙,啥叫追上他們的進度,褚歸用得著追么?
“不追不追。”姜自明拍了下自己的嘴巴,“小師弟,你別緊張,千萬別緊張。”
張曉芳揪著姜自明的耳朵把他拉走了,禁止他考核結束前跟褚歸搭話,省得擾亂褚歸的心態。!
第205章
褚歸自信而不自負,即使遠在漳懷,依然絲毫不曾懈怠。看過姜自明收集的資料∷∷,吃了張曉芳寓意考滿分的油條與雞蛋,他從容奔赴考核場所。
考核結果三日后公布,似是不想給褚歸壓力,安書蘭他們心照不宣地避開了考核的話題。姜自明忍不住,問了褚歸一句感覺如何,褚歸回答尚可。
褚歸的尚可等于沒問題,姜自明笑瞇了眼睛,喊張曉芳給他做頓好的。
“我哪頓做得不好?”張曉芳切著肉,瞪假借褚歸之名為自己謀口福的姜自明,“你少吃點吧,繼續胖下去我真有理說不清了。”
張曉芳負責著回春堂的廚房,因為姜自明的身材,背地里關于她監守自盜的流言傳到了安書蘭耳朵里,若非安書蘭了解她的為人,肯定少不得讓她自證。
廚房的賬本記得明明白白,張曉芳做事坦蕩,不怕接受檢查,但這并不意味著她愿意被人污蔑。
姜自明無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肉非要在他身上繁衍他也沒辦法。
說來滑稽,多少人吃不飽飯,他竟然故意餓肚子減肥。
姜自明現在的模樣是減肥后的效果了,過年期間他一度胖得跟個發面饅頭似的,叫人疑心他身體出了問題。
褚正清給他開了藥,勒令他控制飲食加強鍛煉,姜自明一一照做,勉強掉了十來斤肉。
夫妻倆在廚房談話的同時,褚歸從安書蘭口中得知了姜自明減肥的經歷,安書蘭是笑著說的,褚歸聽完卻沉了眉。
異常發胖是為病,姜自明的癥狀,跟褚歸上一世接診的某位病人十分相似。
褚正清的醫術褚歸當然信得過,但不妨礙他好奇姜自明的病理是否與他以為的一致。
褚歸后天便將離開京市返回漳懷,等不到考核結果公布,困山村一大堆事兒L,離了他賀岱岳得忙死。
上輩子的六月末京市發生了件大事,影響了全國的醫療架構,褚歸忘了日期,請褚正清幫他打探著動向。
眼看天色欲晚,他立馬上前面找到褚正清要姜自明的病例。
褚正清正接待訪客,他請對方稍候:“你師兄同意了嗎?”
涉及個人隱私,哪怕姜自明跟褚歸好得不分你我,褚歸要看姜自明的病例,依然得先取得他的同意。
“同意我同意。”姜自明不知從哪兒L鉆了出來,“師傅,小師弟想看你給他看吧。”
身邊人的病例褚正清是單獨歸檔的,存放于臥房的書柜中,安書蘭進屋幫他們取了。姜自明饒有興趣地配合,挨著褚歸坐下,讓他替自己把脈。
褚正清的藥姜自明連服了兩月,作為中醫,他生平最討厭喝中藥,以前哪不舒服,褚歸經常能聽到張曉芳念叨姜自明喝點藥仿佛是害他的命。
因此身上的肥胖癥緩解了幾天,姜自明就偷偷停了藥。
“你二師兄我脈象如何?”姜自明嬉皮笑臉的,他近日覺得自己身康體健吃嘛嘛香,脈象一準漂亮。
“二師兄,你腎陽虛。”褚歸的話糊住了姜自明的笑臉,姜自明不僅腎陽虛,還虛得挺嚴重。
姜自明尷尬地紅了脖子,他縮手壓低聲音:“走走走,走你屋里說。”
為了姜自明的面子,褚歸默默領他去了臥房,姜自明反手關嚴房門,轉身急切地看向褚歸:“我真的腎陽虛?”
褚歸清了清嗓子,示意他自診,姜自明右手搭左手,面容隱約泛清。
他,真的腎虛!無論是腎陽虛腎陰虛,大眾意義來講,皆涵蓋為腎虛。
“用我開方嗎?”褚歸作勢拿紙筆,討厭喝中藥的姜自明大概率是不會給自己開藥方的。
“你開嘛,別放什么太苦的藥材。”姜自明心酸道,他不敢跟褚正清提條件,只能希望褚歸下手輕點。
褚歸酣暢地寫了串藥方,回春堂的藥材齊全,他終于不用像在青山公社時那般束手束腳的了。
姜自明哭著臉看他寫的藥材,無需煎服,他嘴里已泛起了古怪的苦澀味,褚歸辜負了他的信任!
“手伸來。”姜自明壓著藥方,氣勢洶洶的試圖扳回一城。
褚歸不以為意,伸手隨他切脈。姜自明搭著褚歸的手腕,時而皺眉時而舒展,最后重重地嘆了口氣。
裝模作樣,褚歸忍著笑同他演戲:“二師兄,我的脈象有什么問題嗎?”
姜自明意味深長地看了褚歸一眼,聲調拉得悠長:“年輕人,要節制啊。”
褚歸心臟騰地一突,緊盯著姜自明的眼睛,想判斷他是在開玩笑抑或真的發現了啥。自從他體力變好且受得住,賀岱岳和他的頻率是高了許多。
姜自明不躲不閃,褚歸沒看出玩笑的痕跡,記憶里褚正清對姜自明有一句評價——你二師兄思想跳脫,看病角度新奇,若遇到一些找不到原因的病癥,你不妨試著學學他的方法。
如果姜自明的確發現了他和賀岱岳的關系,那一切都解釋得通了,難怪在火車站時姜自明會問到賀岱岳。
“很明顯嗎?”觀姜自明的態度好像并不反對,褚歸放棄了遮掩。
“不明顯,但休想瞞過我。”姜自明起初是七分猜疑,如今百分百確定,興許是天性帶了點離經叛道,褚歸跟賀岱岳的關系,在他看來根本沒啥大不了的。
褚歸耳朵熱了熱,完全不清楚他們是怎么露的餡,姜自明到底咋發現的?
“哼,你二師兄我的眼睛靈著呢。”姜自明洋洋得意道,“賀岱岳住回春堂那段時間,你倆沒少暗度陳倉吧?他眼睛快粘你身上了,呵,朋友,你按賀岱岳的標準數數,跟他一樣的朋友你數得出第二個么?”
數不出,褚歸安靜了,他和賀岱岳哪里是露餡,估計在姜自明眼里,他倆就是道韭菜炒雞蛋。
“幸虧你乖,師傅他們心思正。”姜自明語氣嚴肅了幾分,“賀岱岳他媽應該知道你們的關系了?”
“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我跟岱岳覺得與其被識破,不如主動挑明。”褚歸講了他向潘中菊坦白
的過程,雖然一波三折,但結局算是圓滿,“二師兄你咋猜到的?”
“猜?”姜自明雙指對對自己的眼睛,“筍干里附的那封信,賀岱岳他媽夸你夸得喲。娶到你當兒L媳婦,他們賀家祖墳冒青煙了。”
后面一句話是姜自明腦補的,反正潘中菊的話里是那么個意思。
得到了賀岱岳母親的認可,姜自明替褚歸感到欣慰,褚正清的脾性他們做徒弟的非常了解,他絕不可能允許褚歸跟男的在一起的。
至少十年以內——十年太長了,五年好了,至少五年內。姜自明手指寫了個五,指尖停在下面一橫,遲遲未再發聲。
“這次走了,預計下次啥時候回?”姜自明換了個話題,“今年過年回嗎?”
“可能不回了。”褚歸嗓音干澀,他尚未告訴安書蘭過年的決定,以免老人家提早失望。
姜自明感覺得到褚歸有事瞞著他,并且比他與賀岱岳的事瞞得更緊,以至于他完全抓不到蛛絲馬跡。
“我們陪著老太太呢。”姜自明寬慰道,“你也別拘著過年,抽空回得了便回,實在回不了多寫寫信,老太太日夜盼著,收到你的信她能高興好幾天。”
褚歸統統應下,離家數千里,他何嘗不盼著京市的來信,牽掛么,總是相互的。
約好互相保守秘密,姜自明揣著藥方悄摸前往藥房抓藥,恰逢褚正清出來,他趕忙把藥藏到身后。
送走訪客,褚正清目不斜視地從姜自明身邊路過,疾步到了后院:“當歸跟我來。”
“很急嗎?不急的話先吃飯。”安書蘭擔心爺孫倆虧了胃,如果褚正清說急,她不會強勸。
急倒是不急,褚正清停下腳步,遂安書蘭的意,先吃了晚飯。
褚正清打探到了大事的時間,明天領導會聽衛生部匯報工作,褚歸神情一恍,明天么?
匯報的細節褚歸不得而知,他照計劃拜訪了喬德光等人,東家跑完跑西家。市醫院的院長下午臨時被叫走開會,褚歸調整了拜訪的順序,將院長放到最后。
開完會院長徑直回了家,褚歸喝了半杯茶,起身喊院長。
“褚歸來了,你坐著,我洗個手。”對褚歸的到來,院長表現得格外欣喜,他迅速洗了手,在褚歸面前坐下,端著茶杯猛喝一氣。
咯噔,喝空的茶杯落到桌面,褚歸提茶壺替院長倒了八分滿。
解了渴,院長改喝為抿,茶香幽幽,但他無心品茗:“你小子今天可出了個大風頭了。”
他出什么風頭?褚歸回憶今日的言行,不理解院長所謂風頭從何而來。
“領導親口表揚你了,這風頭夠不夠大?”院長稀罕地看著褚歸,如此優秀的后輩,咋不是他們家的。
“領導親口表揚我?哪位領導?”褚歸一派淡定,推測院長指的領導是衛生部的部長之類的。
院長但笑不語,褚歸心跳驟然加速,難道是?
“是。”上面很快要下達指示,院長不介意讓褚歸提前知曉,“領導表揚你的行為值得我們學習。”
鄉下的醫療困難一直存在,上面要他們拿個章程,市醫院的醫源全市第一,進行醫療改革,他身為院長,自然得給出幾條實質性的建議。
“褚歸,你到困山村近一年,應當比我們了解他們的需求,你有什么看法嗎?”院長虛心求教,眼下滿京市除了褚歸,找不到第二個比他合適的人選了。!
第206章
褚歸看法有,且不止一點,兩輩子的見聞,非一時三刻說得清的。
聽了幾句,院長叫停,他得取紙筆做個記錄,免得忘了要緊的內容。 ?
寫下之前講的,院長讓他繼續,褚歸看了眼時間,抱歉地表示他該走了。
“走啥走,晚上住我家。”院長以為褚歸是不好意思借宿,主動挽留道。
然而褚歸明天的火車,他今晚必須走:“其余的看法我到家整理了讓爺爺轉交,或者您派人上回春堂取。”
“不麻煩你爺爺了,我派人去取。”院長遺憾地答應,他總不能因為自己讓褚歸退票,“你明天幾點的火車?”
上午十點,褚歸被姜自明送進了站臺,他手里抱了個小木盒,絮叨完保重之類的話,他將木盒往褚歸手里一塞,小聲叫他回去了再看。
褚歸的窺探欲不強,姜自明的表情讓他有種詭異的直覺,盒子里裝的東西很可能上不得臺面。
木盒配了把小鎖,褚歸撥弄了一下鎖頭,妥當放到行李底部。
輾轉換乘火車,在胡省到雙城的路段,褚歸緊急救助了一位突發癲癇的病人,相對安生地到了漳懷。
進站火車停穩,褚歸下意識在人群中搜尋那個最高最顯眼的存在,掃了一圈又一圈,卻始終不見賀岱岳的身影。
褚歸心道不好,肯定出什么事了。
遲緩的步伐提了速,褚歸被人群裹挾著向外,楊朗邊喊邊擠,艱難地走到了褚歸身邊:“褚歸,岱岳叫我來接你。”
“養殖場的豬病了?”褚歸猜測是養殖場的豬絆住了賀岱岳的腳步,否則他不會把接自己的事交給楊朗。
“對。”楊朗意外地怔了下,褚歸猜得太準了,跟長了千里眼順風耳似的。
褚歸的火車傍晚六點到達漳懷,賀岱岳原計劃吃了午飯出發,接到褚歸在縣城住一晚。正裝著衣服,吳大娘驚慌地嚷著不好了跑進院子,養殖場的豬不曉得為啥,全拉肚子了。
賀岱岳腦海里瞬間天人交戰,看著吳大娘求助的眼神,賀岱岳迅速做了決斷,丟了衣服隨吳大娘到養殖場。
楊朗是他在養殖場路上遇到的第一個人,賀岱岳三言兩語交代了情況,請他上縣城幫忙接褚歸。
縣城到困山村的路褚歸已爛熟于心,賀岱岳擔心的是若無人接站,褚歸會胡思亂想,連夜往村里趕。
豬生病是大事,楊朗拍胸脯應承了賀岱岳的請求,小跑著找楊桂平重新開了封介紹信,用于晚上住招待所。
“豬拉肚子拉得嚴重嗎?”楊朗分擔了行李,褚歸挎著藥箱,一手撥開擋路的行人,“麻煩借過。”
“我不清楚。”楊朗搖頭道,他沒去養殖場,吳大娘看著挺著急的。招待所在火車站左邊,楊朗剛想左轉,瞥見褚歸側身向右。
“你走路來的?帶手電筒了嗎?”向右是回青山公社的路,養殖場的豬病因不明,賀岱岳需要他。
楊朗借了自行車,手電筒是賀岱岳提醒
他帶的,仿佛料到了褚歸的每一個反應。
天在楊朗騎著自行車進公社后黑了下來,和楊朗還了自行車,褚歸濕著汗踏上山路。
萬籟俱靜,楊朗肚腹轟鳴,褚歸面露抱歉,從行李中翻找出一包餅干:“對不住,害你跟著受累了。”
嗐,褚醫生你都不累我累啥。”林子里暗,楊朗沒特別看清褚歸遞的東西。餅干進嘴,濃郁的奶香與甜蜜的滋味令他忘了咀嚼,酥脆的餅干在唾液中柔軟地融化,楊朗咕咚吞咽,低頭瞧手里的餅干包裝。
楊朗吃過的餅干雖然不多,卻并非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他現在吃的餅干絕對是高級貨。
“這餅干很貴吧?”楊朗依稀看到了幾個字,是他從未聽聞的。
“我奶奶裝的,你吃就是了。”餅干包裝上印著外文,安書蘭他們不會買外國貨,估計是別人送的。
楊朗吃了半包,淺淺填了肚子,以他的食量,一次性吃個三四包不在話下,但外國產的餅干太稀罕了,他不好意思吃光。
“褚醫生我夠了。”楊朗遞還剩下的半包餅干,嘴里戀戀不舍地咂么,真香甜啊。
一包餅干而已,哪至于吃一半還一半,褚歸叫楊朗拿著,隨他怎么處理。
“謝謝褚醫生。”楊朗歡喜地收了餅干,打算帶回去讓家里人嘗嘗。
夜風驅散了白日的炎熱,壺里的水倒空了,兩人走得口干舌燥,尤其是吃了餅干的楊朗。
所幸路上有山泉,臉盆大的一汪清潭倒映著稀疏的月影,枯葉打著轉,楊朗拂了下表面,請褚歸先喝。
“你喝吧,我不渴。”褚歸咽咽干澀的喉嚨,對自己的身體持懷疑態度,若喝壞了肚子,賀岱岳還得操心。
見此楊朗捧著山泉水猛喝了幾口,解完渴他抹了一把臉,舒坦!
困山村的人皆睡了,村口到賀岱岳家的院子,無一戶亮著燈。看到透窗的光,楊朗晃了晃手電筒:“岱岳,褚醫生回來了。”
堂屋門應聲打開,賀岱岳出現在門后,他快步邁過門檻,腳上穿的分明是白天的鞋。
“褚醫生聽說豬病了一定要趕回來。”楊朗毫不覺得自己多余,“豬怎么樣了?”
“我喂了藥已經控制住了。”賀岱岳請楊朗進屋坐,“吃晚飯了嗎?”
養殖場的豬同時發病,吳大娘幾人的第一反應是豬瘟,慌得六神無主。賀岱岳安撫住他們的情緒,他研究過豬群的所有常見病,養殖場劁了的豬與種豬隔著老遠,若是豬瘟必然有個先后順序。
檢查了家豬和野豬的癥狀,褚歸逐一排除病因,最終在食槽里殘留的豬食中找到了答案。
“巴豆?”楊朗失聲驚呼,巴豆怎么跑豬食里面了,誰干的?
楊朗出離憤怒了,養殖場的豬是困山村的集體財產,關乎著全體村民的利益,三百來張嘴盼著吃肉呢!
若是讓他抓到是誰干的,他保證要狠狠揍上那人一頓。
巴豆的來源賀岱岳仍在調查,他的憤怒不比
楊朗少,養殖場傾入了他無數的心血,他絕不容忍任何人破壞。
“查到線索了嗎?”褚歸慶幸他連夜回來了,即使他不擅長查案,但至少能陪著賀岱岳。
“總能查到的。”賀岱岳到廚房給兩人煮面,潘中菊被吵醒了,披著衣服同他們說了會兒話復進屋歇下。
半包餅干不頂事,楊朗在賀岱岳家蹭了頓飯。吃著番茄炒蛋做澆頭的面,楊朗奇了,賀岱岳咋確定他們今晚會回的?
賀岱岳與褚歸相視一笑:“我了解他。”
楊朗打了個飽嗝,酸溜溜的青番茄炒蛋怪爽口的,他一個不注意吃撐了。
褚歸晚上吃得不多,啃著賀岱岳洗的紅番茄思考作案人的意圖,沙瓤的番茄汁水充盈,他來不及吸吮,沿著手流到了小臂。
“慢點吃。”賀岱岳拿帕子握著褚歸的手腕擦了番茄汁,摸摸他平坦的胃部,順勢親了一下近在咫尺的嘴角,“別想了,去個洗澡睡覺。”
“嗯。”褚歸舉著咬得七零八落的番茄,賀岱岳三兩口啃了,轉身出屋幫他提洗澡水。
趁褚歸洗澡,賀岱岳又沖了遍涼水降低皮膚的溫度,他洗過澡了,怕褚歸嫌他熱。
褚歸帶回來的行李尚未歸置,賀岱岳穿著褲衩光著膀子開始忙活,帶鎖頭的木盒他多瞅了兩眼,入手略沉,不知裝的什么東西。
“那是二師兄送我的。”褚歸洗完澡,正碰見賀岱岳將木盒往書上放,“鑰匙在藥箱里,你幫我開了吧。”
鑰匙小得迷你,賀岱岳費勁地兩指捏著打開木盒,一張對折的紙映入眼簾,紙張之下,則是一些賀岱岳看不懂的物件。
啥?褚歸疑惑地探頭和賀岱岳一起看紙上的文字,臉色唰地變成了番茄紅。
盒子里的物件是保養用的,姜自明美其名曰為了褚歸生活和諧,貼心地配備了使用說明。
“二師兄他真是!”褚歸羞臊地一手蓋住紙張,一手啪地合上木盒。
賀岱岳在極短的時間內將說明與物件一一對上了號:“二師兄知道了?謝謝二師兄,我們不能辜負二師兄的一番好意。”
“呸!”褚歸惱羞成怒地捂住了賀岱岳的嘴,“把眼睛閉上,我不說話不準睜眼。”
賀岱岳老實閉眼,捂著嘴的手松了,他面朝著褚歸,憑聽覺捕捉他的一舉一動:“當歸,不管你藏哪,我都能找到的。”
房門吱呀一聲響,賀岱岳勾著嘴角,褚歸臉皮薄,如此私密的東西,他不會放到臥房以外的。
門關了,褚歸讓賀岱岳睜眼,他兩手空空胸有成竹,篤定賀岱岳不可能找到木盒。
“藏好了?”賀岱岳叉著膝蓋拉褚歸到身前,環住勁瘦的后腰,“路上順利嗎?”
“順利。”褚歸俯身圈靠賀岱岳,側坐到他腿上,“路上順利,考核也順利。爺爺叫我考第一,昨天出成績,他大概會發電報告訴我。”
褚歸的嗓音乏乏的,賀岱岳緩拍他的背脊:“第一啊,當歸真厲害。”
“你這么說,如果我沒拿第一豈不是很丟臉?”褚歸上下眼皮粘了膠水,“你報派出所了嗎?”
褚歸困得前言不搭后語,賀岱岳摟著他躺到床上:“不丟臉,報了派出所了,放心,壞人跑不了的。”
“跑不了。”褚歸軟趴趴地握拳,“我們養條狗吧,養條大狗,讓它看著養殖場。”
“好,養條大狗。”賀岱岳細密地親著褚歸的臉頰、下巴,直到人睡著,然后輕輕抬手平了平他疲憊的眉眼。!
第207章
褚歸離京前一夜為院長整理了半宿關于鄉村醫療改革的建議,加上火車上的奔波,這一覺睡得近乎人事不省。
賀岱岳早晨見他睡得沉,沒忍心叫醒他,上午跟派出所的民警在村里走訪,中途回了趟家,見褚歸敞著堂屋門坐屋檐下吃著他拌的糖番茄,嘴邊沾了粒番茄籽,賀岱岳躁亂的心一下平靜了。
“鍋里蒸的雞蛋吃了沒?”賀岱岳張嘴接了褚歸夾的最后兩片糖番茄,順便把碗里剩的汁兒一并喝了。
“吃了,你上午在忙調查的事?”褚歸掏手帕幫賀岱岳擦了額頭的汗,“只有你一個人嗎?”
“還有派出所的民警,他在老院子楊叔代我陪著。”賀岱岳拇指撥掉褚歸嘴邊的番茄籽,“中午多煮一個人的飯,我喊了民警同志來家里吃。”
派出所的民警姓郭,跟褚歸有過數面之緣,正是去年辦理老鼠藥殺人事件的那位小徒弟。
看到褚歸,郭得勝的反應很是興奮,缺乏穩重的模樣令人懷疑他是否真的靠譜。
“褚醫生,原來你住這啊!”郭得勝主動與褚歸握手,“我昨天怎么沒見著你?”
“我回了趟京市。”褚歸端了椅子請郭得勝坐,他本想問郭得勝出師了么,但顧及禮貌問題,打消了可能得罪人的念頭。
雖然轉了正,郭得勝依然是小徒弟,賀岱岳報了案,但養殖場并未受到實質性的損失,所以派出所不怎么重視,派了郭得勝來走個過場。
早一小時收工的潘中菊炒好了菜,對話轉移到了桌上,褚歸問郭得勝走訪半日有何收獲,郭得勝說了一大堆,用四個字概括,一無所獲。
派出所不重視,他倒是真心實意的想破案,畢竟這是他第一次單獨負責案子。
相較而言,當了六年兵的賀岱岳更為專業,他判定作案者非本村村民,大概率是周邊幾個生產隊的人。
吃飯吃得津津有味的郭得勝忙咽下了嘴里的飯:“你咋知道的?”
“養殖場的飼養員每天早上九點喂豬,八點煮豬食。”賀岱岳放下筷子分析,“從剁豬草、煮豬食到喂豬,全部是經的三位飼養員的手,如果有巴豆,他們不會發現不了。說明食槽里的巴豆是有人在喂食后加的,而九點是上工的時間,昨天的上工記錄我們看過了,沒上工的我們也走訪過了,他們都不具備作案動機。”
時值七月,臨近雙搶,楊桂平強調了嚴禁偷奸耍滑,因此困山村的上工率達到了七成以上。另外兩成多,不是老弱病殘便是忙得脫不開身,哪來的功夫給避著村里人去養殖場投巴豆。
況且同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投巴豆對他們百害而無一利。
“你說得有道理。”郭得勝嚴肅點頭,“但為什么是周邊幾個生產隊而不是其他遠的地方呢?越遠越不容易被抓不是么?”
“離得遠是不容易被抓,可他們干嘛要跑這么遠投毒?”賀岱岳認為作案者無非出于兩種心理,一報復,二嫉妒,遠地方的人與賀岱岳素昧平生,何談報復至于
嫉妒,他養殖場才起步,一頭豬沒出欄,嫉妒啥?
所以作案嫌疑人百分之九十在周邊的幾個生產隊。他們的條件和困山村差不多,以前過一樣的苦日子,現在眼見著困山村的生活逐漸滋潤了,某些人心里不平衡了。
賀岱岳的分析井井有條,郭得勝被他說服,大口刨完了飯,他馬上調查周邊的生產隊!
“麻煩警察同志了。”賀岱岳語氣誠懇,郭得勝辦案水平是低了些,不過態度積極,有他幫忙賀岱岳能省不少力。
下午兩人去了最近的生產隊,褚歸則上養殖場看了下那些豬,賀岱岳處理及時,它們一個個已經恢復了食欲。
豬食的味道稱不上好聞,褚歸嗅了嗅,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怪異:“大伯娘,你們往今天的豬食里添折耳根了?”
“對,天太熱了。”喂豬的養殖場如同蒸籠,大伯娘熱得汗流浹背,“折耳根清熱嘛,我就添了些。”
“添了多少?”褚歸追問,折耳根屬寒性藥材,多食傷脾胃,而豬仔昨天吃了巴豆,正是腸胃虛弱的時候。
“兩把。”大伯娘比劃了下,黃泥坳有片折耳根長得特別茂盛,她想著喂完豬背著背簍去割來著,“咋,折耳根喂不得嗎?”
褚歸把折耳根的禁忌講了,得虧大伯娘比劃的兩把不算太多,分到十幾頭豬身上沒到過量的程度,無需把食槽里的舀了棄掉重煮。
大伯娘松了口氣,抓著圍裙抹了抹手:“我下次不喂了。”
喂是能喂的,但要等巴豆的毒性消了,褚歸寬了大伯娘的心,讓她割了折耳根把它剁碎曬干過幾天給豬吃。
“翻白草的藥性溫和,這些天先添著它喂。”藥性溫和的清熱藥材褚歸認識不少,翻白草是村里最易得的,拿個小鋤頭田間地頭挖一挖,盡夠了。
“翻白草是啥?”大伯娘聽不懂學名,以為褚歸說了個本地沒有的物種。
褚歸上輩子他很少同村里人交流,說學名的習慣大于俗稱,他轉換了一下,翻白草在青山公社叫做雞腿根。
“雞腿根啊。”大伯娘有印象了,“我等下去挖,一次添多少?”
褚歸左右尋找參照物,指著舀豬食的瓢:“添平平的兩瓢吧。”
既然來了養殖場,褚歸一并巡視了雞崽,母雞帶著小雞崽們在樹蔭草叢里刨食,賀奶奶挑的種蛋好,四十個種蛋孵出了三十八只小雞崽,后面意外夭折了幾只。
大伯娘說目前總共有三十二只,小雞崽倒騰著爪子亂竄,褚歸數了三遍,得到三個不同的數字,遂放棄。
褚歸逮了兩只雞崽檢查,挺健康的,不過雞食里可以稍微拌點切碎的雞腿根預防。
離開養殖場時是下午四點,褚歸烤著太陽到家,恍惚產生了一種自己在滋滋冒油的錯覺,他得抓緊為雙搶配解暑藥了。
潘中菊日日上工,她喝的解暑茶是褚歸根據她的體質單獨擬的方,給大眾用的當然做不到那么精細。
賀岱岳亦是如此,他表面身強體健的,內部
積攢了幾處暗傷,褚歸一直在為他調理。
天擦黑,曬了一天的賀岱岳帶回了褚歸的電報,褚正清發的,告知他考核結果。褚歸拆了信封,果然是第一名。
以及下個月起褚歸要漲工資了,因為他去年的出色表現,予以破格提升兩級,工資由每月三十五塊漲到四十八塊,其他福利若干。
關于漲工資,電報里褚正清僅簡略地提了六個字,具體的內容寫在了后來的信中。
漲工資是喜事,賀岱岳晚上加了道黃瓜炒雞蛋,清清爽爽,符合褚歸的口味。
“喲,吃著呢。”蔡大爺踩著微暗的夜色登門,他手里提了個竹籠子,里面喵喵叫的,赫然是天麻的兒子。
“小貓能捉了?”賀岱岳趕緊擱了筷子接過竹籠:“蔡大爺坐,你跟我們說聲就成,勞煩你親自跑一趟。”
“不捉不行,家里大貓今天領著它們往外跑了。”蔡大爺聞著菜香,眼神克制地沒朝飯桌上瞟,“我收了工一看大貓小貓全沒了影,找半天在竹林里。”
興許是聽到了小貓的叫聲,后院的天麻也喵嗚喵嗚地回應著,褚歸上后院解了它的繩子,天麻立馬沖向了堂屋。
賀岱岳將小貓換到了天麻以前的籠子里,蔡大爺不肯收錢,他強塞了兜硬通貨——雞蛋,不能白拿人小貓。
蔡大爺歡歡喜喜地拎著竹籠和雞蛋走了,賀岱岳給的雞蛋遠超了他心目中一只小貓的價值。
天麻圍著籠子轉個不停,小貓抖抖嗖嗖地爬動,褚歸被它們勾得無暇吃飯,忘記問蔡大爺兩個月出頭的小貓吃啥了。
“讓它跟著天麻吃試試。”賀岱岳托了托褚歸的碗,“把自己的飯吃完再顧它們。”
天麻隔著籠子給小貓舔毛,賀岱岳第一個下桌,替貓父子倆用盤子和了飯放到籠子口。
平時吃飯大過一切的天麻破天荒的改了作風,它聞聞貓飯,呼喚小貓出了籠子。
小貓子承父志,一頭扎進飯盤,尾巴翹得老高,天麻蹲著等它吃飽,褚歸剎那間覺得自己竟然在它身上看到了父愛。
“天麻當爸當得像模像樣的。”潘中菊夸贊道,“小貓你們準備起個啥名?”
褚歸笑容一滯,天麻的兒子該叫什么?
“跟著它爸姓天得了。”賀岱岳想得簡單,問褚歸天字開頭的藥材有哪些。
姓天嗎?似乎可行,褚歸念了串藥名:“天冬、天仙子、天葵子、天山雪蓮、天南星……”
天冬聽著傻傻的,公貓叫天仙子有點怪,天山雪蓮四個字太長了,褚歸猶豫不決,為難地皺了眉頭。
“天仙子不錯,給貓取名用不用講究公母。”賀岱岳幫褚歸拍了板,“天麻,你兒子以后叫天仙子了啊。”
天麻舔了下天仙子的腦袋,替兒子認下了名字。
天仙子貓小胃口小,盤子里飯舔了個窩窩,肚子鼓得圓溜溜的,它仍不知滿足,天麻抬爪將它扒拉開,大腦袋罩住盤子,令天仙子舔了個空。
天麻吃飽,張嘴叼著天仙子的后頸進了貓窩,褚歸彎腰一瞅,天仙子打著愜意的呼嚕用力踩奶,天麻則一個勁舔它,父子倆相處得分外和諧。
“籠子看來是多余了。”褚歸把裝貓飯的盤子移到貓窩旁邊,盤子里剩了點飯,小貓夜里若是餓了,隨時有得吃。!
第208章
接下來的幾天賀岱岳天天早出晚歸,同郭得勝將周邊生產隊跑了個遍,在鎖定嫌疑犯之前,養殖場被人下巴豆的事成了青山公社茶余飯后的熱題。
褚歸到公社衛生所申領藥材,曾所長向他詢問起了進展,今天下巴豆明天便有可能下耗子藥,這種害群之馬必須早日抓住以儆效尤。
提到進展,褚歸失落地搖了搖頭,派出所不肯增派人手,靠賀岱岳和郭得勝兩個人排查,工作量太大了,除非他們能找到什么關鍵的突破口。
曾所長替賀岱岳嘆氣,道了句好事多磨。派出所亦有難處,偌大的青山公社,全指著那幾位民警,不是他們不肯增派人手,實在是無人可派。
進展雖慢,賀岱岳還是有所收獲的,郭得勝本事一般面子極大,他原來是郭書記的親侄子,父母在省城當官。看在郭書記的份上,各生產隊的隊長都積極配合他們查案,未有半分推諉。
郭得勝與賀岱岳,一個是親侄子,一個是他看重的年輕人,郭書記跟生產隊長們開會時特意點了兩句此事,叫他們切莫徇私包庇。
“誰吃飽了沒事給豬下巴豆做什么?”前進大隊的隊長滿腹牢騷,他們生產隊去年出了命案,前段時間周美秀連帶著女嬰的事又鬧得人盡皆知,害他跟著受批評。
眼下生了亂子,眾人嘴上不說,背地里沒少議論,若最后真查出來是他們前進大隊某個人干的,那他們生產隊的名聲得徹底爛透了。
對于賀岱岳辦養殖場,前進大隊的隊長一直很看不上眼,覺得他成不了氣候,放言賀岱岳能把養殖場辦好了,他摘了隊長的帽子,上養殖場給賀岱岳喂豬去。
“他要給你喂豬我還不稀罕呢!”潘大舅言語嫌棄,他們現任隊長上屆之所以當選,憑的不是真才實干,而是鉆營算計。
潘大舅屬意的大隊長另有其人,結果評選時差了一票,成了個平頭老百姓,時不時被現任大隊長擠兌。
自現任大隊長上臺,前進大隊風氣敗壞年年走下坡路,若不是他失職,錢家的女嬰怎會頻繁夭折。
賀岱岳今天排查到了前進大隊,潘大舅讓他和郭得勝來家里吃午飯。說到前進大隊的現狀,潘大舅痛心疾首,喝茶的動作跟喝悶酒似的。
“倒不如是我們大隊的人干的,讓郭書記治他個監管不力。”潘大舅杵著桌子發表看法,用一時的壞名聲換現任大隊長下臺,咋想咋劃算。
“大舅放心,他的大隊長當不了多久了。”賀岱岳上午沒查到嫌疑人的線索,卻發現了點別的東西。
“對,他當不了多久了。”郭得勝正義凜然地附和,“不過潘大叔你先當不知道,等我們抓他個人贓并獲!”
郭得勝語調慷慨激昂,他眼神沸騰著熱血,潘大舅被他嚇了一跳,莫非現任隊長犯了什么十惡不赦的罪不成?
賀岱岳只是踩到了順藤摸瓜的那根藤,大隊長犯的罪到底有多重,得摸到了瓜,才能下定論。
怕壞了賀岱岳的事,潘大舅按耐著好奇
不問了,謹慎的提醒他們生產隊的支書跟大隊長是一伙兒的,小心別走漏了風聲。
即將破獲一起大案,郭得勝激動得手腳裝了發條,他臉上藏不住情緒,賀岱岳不動聲色地掏了兩粒藥丸,自己仰脖吃一粒,另一粒遞到他身前:“褚醫生配的解暑丸,來一粒嗎?”
郭得勝一聽是褚歸配的,當即捏了賀岱岳掌心里的褐色藥丸往嘴里一丟一咽。苦沖的味道瞬間溢滿口腔,郭德勝打了個干嘔,難受得面目猙獰:“這啥啊,噦——”
若非賀岱岳與他遠日無冤近日無仇的,郭得勝指定摳嗓子把藥丸吐出來,這解暑丸難吃得像毒藥!
褚歸為雙搶趕制的藥丸,追求的是療效最大化,沒功夫改良適口性。賀岱岳昨日到家略有些中暑的癥狀,褚歸讓他吃了一粒,不消半小時便緩解了。
解暑丸的苦后勁極長,賀岱岳直到吃了晚飯,喉嚨還隱約往外反著苦沖氣,親褚歸時被毫不留情地推開,叫他好一陣郁悶。
郭得勝灌了兩大碗茶水,撐得打水嗝,混著解暑丸的味道難受得他懷疑人生。瞧他隱隱發青的臉色,賀岱岳滿意了。
傍晚褚歸在衛生所等著前進大隊賀岱岳一起回家,郭得勝見著他頗為忌憚地打了聲招呼。
當警察是郭得勝的夢想,為此他忤逆父母的安排跑到了青山公社。得郭書記的照顧,雖然事業發展平平,但生活上真從沒吃過什么苦,褚歸的解暑丸,著實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心理陰影。
“郭同志怎么了?”郭得勝古怪的表情引起了褚歸的注意,“是哪里不舒服嗎?”
“沒有沒有。”郭得勝連連搖頭,避褚歸猶如洪水猛獸,“天晚了你們快回去吧再見。”
郭得勝扭身跑了,褚歸一臉莫名其妙,問賀岱岳他咋了,難道今天在前進大隊受了刺激?
“算是受了刺激。”賀岱岳語氣里透了股蔫兒壞,“我給他吃了粒解暑丸。”
哦,褚歸了然,他在解暑丸里加了廣藿香,有些人對廣藿香的反應比較大,類似他吃不了折耳根一樣。
褚歸往遠離賀岱岳的方向撤了一步,賀岱岳起初沒察覺,走著走著突然停下,褚歸跟他之間的空隙能站下第三個人了。
他跑了一天是出了汗,但老夫老夫的,褚歸不至于這般嫌棄吧。
“解暑丸是你做的,也是你叫我吃的,褚歸同志,你得講點道理啊!”賀岱岳將褚歸拉到自己身邊,讓他多適應適應。
褚歸皺著鼻子默默擰開水壺,賀岱岳哭笑不得地漱了口,他中午吃的解暑丸,一下午了,味道有那么重嗎?
“你嘴干起皮了。”褚歸做的是解暑丸,不是臭丹,跟賀岱岳拉開距離,是因為他方才走了神,賀岱岳凈瞎琢磨。
“所以你昨天晚上不讓我親是覺得我扎你了?”賀岱岳舔舔嘴皮,以為自己找到了原因。
“昨天晚上不是。”褚歸一碼歸一碼,“別舔,越舔越干。”
“那昨晚為什么不讓我親?”賀岱岳追問,褚歸推
他臉的時候他人都要碎了。
“為啥你心里沒數?”褚歸疾走兩步將賀岱岳甩到身后,背影氣鼓鼓的,非要問非要問。
賀岱岳茫然地愣了下,為啥?眼神掠過褚歸冒紅的耳根,他靈光一閃——昨天早上褚歸醒之前,他把姜自明送的木盒放在了床頭。完了,把人惹毛了。
“我錯了。”賀岱岳追上褚歸,“你藏衣柜頂上,真的挺顯眼的,我很難假裝看不見。木盒里的東西你用了嗎?要不你試試?為了身體……”
“夠了!”褚歸瞪著賀岱岳阻止他往下說,“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再說了,我那什么好不好你沒感覺嗎?”
褚歸急得禿嚕出了平時絕對開不了口的話,有回春堂祖傳的藥膏滋養,他哪用得著姜自明送的東西。
賀岱岳忙不迭道歉,褚歸當然好,但他畢竟是個男人,并非是天生的承受方,賀岱岳不希望他有任何不妥。
褚歸理解賀岱岳的初衷,因此并未惱怒,不過是臊得慌罷了。
他的當歸啊——
賀岱岳心頭軟成了一汪水,他碰了碰褚歸的手,把話題帶回之前,他想啥想得走了神。
褚歸想的是赤腳醫生培訓班的事,領導發了話,各項指令很快將落實到各地,不出意外,縣衛生院馬上要通知曾所長他們到縣城開會了。
如果縣里開展培訓班,褚歸打算給困山村爭取一個名額,普通小病交由完成培訓的衛生員負責,他則專心其他更重要的事。
“爭取到的名額你預備給誰?”踏上山路,前后無人,賀岱岳大膽地牽住了褚歸。
“我正猶豫呢,你幫我參謀參謀。”褚歸提了相中的人選,識字是必須的,其次年齡得在十八到二十五歲之間,具體的年齡范圍屆時縣醫院肯定有要求,但應該會比褚歸的寬松。
年紀小了缺乏穩重,年紀大了顧慮太多,僅一個名額,褚歸盡量往嚴了選。
縱然如此,剔除人品欠佳的,符合條件的仍超過了雙手之數。
“我倒是有個人推薦。”賀岱岳對村里人的情況相對熟悉,他推薦的是和王二家同院子的一個姑娘,“她特別能吃苦。”
賀岱岳夸特別能吃苦的,心性堅韌必定遠超常人,褚歸相信賀岱岳的眼光,但姑娘面臨嫁人的問題,褚歸不得不考慮她將來嫁到外村的風險。
“她不嫁人,你忘了?上輩子她結了婚,因為生不了孩子被退了親。”賀岱岳印象深刻,褚歸診斷她是天生石女。
“是她呀!”褚歸記起來了,那個姑娘的確是個合適的人選,“我到時候留意著,等縣衛生院下了通知,探探她的意愿。”
生不了孩子是本時代女人的原罪,那姑娘被了退親一度抬不起頭做人,最后聽說是嫁給了某公社一個死了老婆的矮子。
暫定了名額候選人,褚歸轉而關心賀岱岳今日在前進大隊排查得如何,雙搶可不管他抓嫌疑人。
上半年的稻子要收,下半年的秧苗要種,村里的氛圍日漸緊張,在讓賀岱岳參與雙搶與抓嫌疑人之間,楊桂平大概率傾向前者。
“嫌疑人不在前進大隊。”賀岱岳的回答令人沮喪,下一秒他話鋒猛變,“但我找到了前進大隊的隊長和支書徇私舞弊、吞占集體財產的證據。”!
第209章
徇私舞弊、吞占集體財產?褚歸震驚之下,將嫌疑人的事拋到了腦后。
賀岱岳上午同郭得勝找前進大隊的隊長要近幾日的出工記錄,隊長爽快給了,陪著他們對照名冊,把未出工的人一一進行了勾選。
前進大隊的總人口數比困山村多,未出工的人數卻不足一百,賀岱岳直覺哪里不對勁,他暗藏著疑慮,隨領路的小伙子逐家上門問詢。
前面幾家一切正常,直到一位被小伙子稱呼孫大娘的中年婦女出現,她熱情地給小伙子塞了個紅雞蛋,鄰居們恭喜她喜得大胖孫子。
郭得勝愣頭愣腦的跟著道恭喜,賀岱岳的視線在紅蛋上停留一秒,落到孫大娘的臉上,而前進大隊的出工記錄本上,這位孫大娘天天拿八個公分。
無獨有偶,另一位昨天剛走了親戚的大叔,同樣是滿勤。
遲鈍的郭得勝也察覺到了蹊蹺,前進大隊往天未出工的人不足一百,今兒L怎么每個院子里都有不少人在家?
好在郭得勝沒缺心眼的當場發問,完成上午的調查,小伙子回去吃飯,賀岱岳領著郭得勝前往潘舅舅家。
“不是快到雙搶了嗎,前進大隊的人咋一點不慌?”路上郭得勝撈了穗田邊發黃的稻子,稻谷顆粒細小干癟,其間夾雜著白色的空殼,產量實在算不上好。
郭得勝不事農業,但他長了眼睛,在巡查過的生產隊中,前進大隊的稻谷整體狀態是最差。
前進大隊不是常常因糧食產量優秀拿先進大隊嗎?
賀岱岳并非前進大隊的人,自然不清楚緣由,潘大舅譏諷地道出實情,想莊稼高產是需要精心伺候的,磨洋工的人多了,田里缺水少肥,拿什么長稻子?
潘大舅和潘一舅有木工營生,下地的頻率不高,家里其余人日日出工,表哥說起下地干活,面上有些臊,以前大家干活倒是挺勤快的,近兩年越來越懈怠。
別人偷懶磨洋工,他們不免受影響,十分力用七分,已屬于非常積極的了。
順帶一提,前進大隊的隊長,是四年前換的。
賀岱岳說了幾個人,問表哥是否和他們一起干活過,表哥認真回憶了一番,搖頭,生產隊數百口人,除了相熟的,他哪記得請每天跟誰一起干活。
記不清哪些人干了活,出工記錄便有了很大的可操作空間。
“你是指前進大隊出工記錄作假?”褚歸聽得咋舌,他們太過分了,“那吞占集體財產是怎么回事?”
“我和郭得勝接到了舉報,有人在麥收期間親眼看到前進大隊的隊長和支書帶人從倉樓里面往外搬麥子。”接到舉報時,賀岱岳腦子里的第一反應——
“他們怎么敢?”
褚歸以為的吞占集體財產,是借著記公分把自家的公分數往高了寫,由此多分糧食,不曾想他們竟然直接用偷的。
這不是過分,而是猖狂,猖狂至極!
因為出工記錄存在造假行為,賀岱岳下午加強了對院里閑散人員的
留意,結果意外發現領路的小伙子舉止異常,他頻繁地巡視著周圍,仿佛在提防什么人靠近。
越過小伙子的頭頂,賀岱岳與墻角的一雙眼睛四目相對。借口上茅房,賀岱岳在茅房后面見到了眼睛的主人,一個約一十歲的青年。
“我看到大隊長和村支書偷麥子,但我沒有證據,你能管嗎?”青年開門見山,不浪費一分一秒。
我不是民警。”賀岱岳斂眉,“你應該找派出所。”
“他們盯著我,我去不了派出所。”青年瞥了眼領路小伙的方向,他們指的哪些人不言而喻,“況且我沒證據,即使報了案,派出所的民警一來,他們把東西藏了,照樣啥也查不到。”
青年的語速很急促,賀岱岳放棄廢話:“我會幫你轉告郭得勝——”
“郭得勝不行!他們認識所有派出所的人。”青年打斷道,“就你和我,你舅舅在我們村,他們不會防備你,我有給你們養殖場放巴豆那人的線索,他不在我們生產隊,作為交換,明天……”
青年話到半截轉身跑了,賀岱岳做整理褲腰的動作。
“中午水喝多了。”領路小伙假裝不經意地左右望了望,隨后與賀岱岳錯身進了茅房。
賀岱岳神情淡定的回了院子,郭得勝寫完了第一個正字,沖賀岱岳攤了攤手。
直至離開前進大隊,賀岱岳都未再看到青年,但對他舉報的事已信了九分。
褚歸消化著他聽到的內容,若青年所說屬實,那前進大隊的隊長和支書等人,簡直跟黑惡勢力毫無一致。
“你要同他合作嗎?”褚歸其實心中有答案,對方掌握著嫌疑人的線索,不管怎樣,賀岱岳肯定會答應他的。
“嗯,我準備明天晚上單獨去趟前進大隊。”賀岱岳不能袖手旁觀,畢竟潘舅舅他們老老小小還生活在前進大隊,以隊長和支書為首的毒瘤必須拔除。
褚歸沒法阻攔賀岱岳,只叮囑他千萬小心,兔子逼急了咬人,以隊長他們的品行,若是暴露了,說不準做出什么殺人滅口的事。
夕陽被山吞沒,潘中菊坐屋檐下邊撕著豇豆的筋,邊等賀岱岳和褚歸,晚飯她早做好了,手里擇的豇豆是多了吃不完的,撕了筋折小段,鍋里燒水煮一遍,曬成干豆角,冬天泡發了炒或者燉肉。
潘中菊擅長種菜,五月份起地里的四季豆茄子黃瓜接連上桌,各種干豆角、干豆米、茄子干,裝了幾大袋子,泡菜壇里更不用提了。
褚歸莫名喜歡上了酸黃瓜配稀飯,脆脆的酸黃瓜切厚片,極其爽口。
潘中菊專門為褚歸泡了一壇子的酸黃瓜,天天吃頓頓吃,賀岱岳怕他傷了胃,嚴格控制了分量,一天一小碟,多了不許。
賀岱岳進屋,酸黃瓜的味道沖入鼻腔,看著桌上冒尖的碟子,他直覺有貓膩:“怎么是滿的,中午沒吃嗎?”
“沒。”褚歸撒謊,他中午吃光了今天的分量,仗著賀岱岳不在,讓潘中菊替他打掩護,又添了碟。
潘中菊寵溺著褚歸,
他想吃酸黃瓜隨他吃:“當歸多大的人了,你管那么寬干嘛?”
有潘中菊幫腔,褚歸挺直了腰桿。洗手落座,他將酸黃瓜端到自己碗邊,潘中菊是不吃的,僅他一人享用。
嘎吱脆的酸黃瓜酸得褚歸瞇眼,他忙填了團米飯,賀岱岳聽著他的咀嚼聲耳根子發緊,恨不得求求他別吃了。
賀岱岳一個勁給褚歸夾菜,他的態度十分堅決,要么菜、飯、酸黃瓜一起,要么酸黃瓜一口甭碰。
褚歸照單全收,側臉因進食變得鼓鼓囊囊,顯得有幾分孩子氣。賀岱岳突然間領悟,褚歸或許并非生性沉穩,他骨子里潛藏著赤子的天真,上輩子的苦難磨滅了他的棱角,如今表現的,才是他最真實的一面。
卸下完美的外殼,褚歸蝸牛般探出柔軟的觸角,擁有缺點的他愈發鮮活。賀岱岳夾了塊褚歸的酸黃瓜,褚歸壓住他的筷子,從小碟中夾了另一塊大的放到他碗里。
對于親近的人,褚歸向來不吝分享。
酸黃瓜吃多了的后果是倒牙,晚間洗漱,牙刷觸及牙齒,褚歸皺著臉嘶了聲。
“咋了?”賀岱岳吐掉嘴里的牙膏沫,唇上糊了白白一圈,他顧不上擦,低頭觀察褚歸的牙齒,“倒牙了?”
褚歸點點頭,張著嘴,一口牙齒潔白整齊,賀岱岳指腹按著他的門齒輕搖兩下,幫他解了那股酸勁。
上下大牙依法炮制,待賀岱岳停手,褚歸緩慢移動牙刷,艱難地完成了刷牙的過程。
天麻領著兒L子溜達過后院,天仙子適應了離了媽跟著爸的日子,一天到晚除了吃睡便是翹著尾巴偷襲人類。
賀岱岳褲腳挨了天仙子一爪子,兩指捏住囂張小貓的后頸,拎著它上堂屋捉跳蚤。
天仙子的跳蚤是從蔡大爺家帶來的,同時傳染了天麻,捉完天仙子,天麻未能幸免于難。父子倆齊齊蹲板凳上舔毛,天仙子技藝生疏,打結的毛發勾住舌頭,它犟著腦袋傻扽,險些把自己扽撅過去。
“你咋這么笨啊?”褚歸笑著拯救天仙子的舌頭,“聰明天麻不會生了個蠢兒L子吧?”
“天麻聰明?”賀岱岳話音乍落,支著腿的天麻前腳踩空,猛地栽下了板凳,好在它身體敏捷,空中轉了一圈,四腳落地。
得,父子倆一脈相承的蠢。
圍觀了蠢父子舔毛,褚歸改了三份藥方,他一個人在困山村,沒人與他集思廣益,自我辯證的功夫日益精進。
賀岱岳去了老院子,潘中菊剛想起傍晚楊桂平來了家一趟,交代有事同賀岱岳商量,她東忙西忙的,賀岱岳到家時她恰恰給忙忘了。
老院子家家關門閉戶,見楊家泄著燈,賀岱岳敲門叫人,楊朗開的門,堂屋里楊桂平正坐著抽煙,估計是在等他。
“楊叔,我媽說你找我有事?”賀岱岳避著煙霧坐到楊桂平側面,“是要雙搶了?”
“對。”楊桂平熄了煙斗,在凳子上磕了下,“放巴豆的人查到了嗎”
“沒,不過快了。”賀岱岳語調輕松,“雙搶哪天開始?”
今年的稻子比去年晚熟個把星期,秧苗長了一長高,得趕著下地,楊桂平白日跟王支書討論了半天,認為最遲不能超過本月一十號。
一十號,完全來得及。見楊桂平面上不帶困意,賀岱岳心念一動:“楊叔,前進大隊的隊長你熟嗎?”!
第210章
前進大隊的隊長?楊桂平不自覺抬煙桿一抽:“咳,你問的是老隊長新隊長?”
楊桂平熟的是老隊長,他倆是一輩人,同年當選大隊長,若非家里孩子年紀不合適,他們準能做兒女親家。
可惜造化弄人,老隊長一生無兒,妻子早喪,閨女們嫁去了外地,導致他那么好一個人,竟活活餓死在了家中。
“他不是生產隊隊長嗎,怎么會把自己餓死。”**確實餓死了許多人,但前提是他們本身窮困潦倒,老隊長當了幾年的隊長,不可能毫無積攢?
所以說造化弄人啊,楊桂平唏噓,老隊長心地太好,自己十分他能舍八分,遇到帶著孩子求接濟的,甚至愿意把剩下的兩分一并給出去。
閨女們以為他有積攢,生產隊的人也以為他有積攢,結果他偏偏餓死了。
“他臉上看著掛了肉,實際是餓得浮腫。他死了發喪,大伙才知道,他廚房裝糧食的袋子里全是他夜里偷偷挖的黃泥。”楊桂平彼時自顧不暇,沒能送好友最后一程,此刻提起語氣仍滿含遺憾。
話題沉重得賀岱岳心臟墜墜的,有這樣的隊長,難怪前進大隊能年年拿先進。
楊桂平當隊長是合格的,奈何困山村的土地貧瘠,山里的野菜野果填得飽肚子,但不納入產出,困山村的先進就差一個糧食指標。
新隊長楊桂平認識,公社召集隊長們開會,免不了碰面。
溜須拍馬,鉆營算計,勢利虛偽——楊桂平對新隊長的評價,沒一個褒義詞,賀岱岳心想這豈止打過交道,分明積怨頗深。
莫非新隊長得罪過楊桂平?
楊桂平與新隊長的過節源于公社的各項指標分配比例,仗著前進大隊先進榮譽拿得多,新隊長各種爭指標,前年甚至搶份額搶到了困山村的頭上。對方指著楊桂平的鼻子鼻子奚落,說什么他們困山村山旮旯的,要了指標也是浪費。
楊桂平與他吵得面紅耳赤,其余隊長們連忙勸架。
“是不是前年發農具那次?”楊桂平第一次提及細節,楊朗捏了拳頭,“我說你明明高高興興地去,回來咋一聲不吭的,你怎么不告訴我?”
“告訴你,然后讓你帶人上前進大隊打架?”楊桂平乜了楊朗一眼,“一天毛毛躁躁的,三個孩子的爸了,半點不穩重。”
“我哪里不穩重了?”楊朗被楊桂平下臉子有些不服氣,他十七歲闖的禍,楊桂平能記一輩子。
楊朗跟人打架是賀岱岳入伍之前的事,彼時村里各種各的地,楊三爺擔任村長。六月份天旱,稻子灌漿期缺不得水,村里人攔了河溝引水灌田。
楊桂平家的水田被人偷偷掘了水渠,楊朗血氣方剛地召集了兄弟伙扛了鋤頭找上門,險些釀成械斗。
兄弟伙并不是跟楊朗有血緣的兄弟,而是指好朋友,賀岱岳差了楊朗幾歲,同他的關系沒到兄弟伙的地步,況且他當年瘦猴兒一個,看著完全不像打架的料。
賀岱岳一人勸了一句,以消磨父子
倆的口角,楊桂平不再看楊朗,交代賀岱岳如果跟新隊長打交道,千萬留個心眼兒,省得稀里糊涂吃虧。
困山村和前進大隊一個山里一個山外,楊桂平對新隊長談不上多了解:“你突然問他做什么?”
“我白天不是上前進大隊排查了么,見了他一面,隨口問問。”賀岱岳打了個馬虎眼,抓起桌上的手電筒,“謝謝楊叔,沒別的事我就先走了,你們早點休息。”
“行,你回吧,逮到人了通知我一聲。”楊桂平送了送,待他出了院子,哐啷栓了大門。
賀岱岳到家時褚歸已經上了床,蚊帳照著他影影綽綽的,賀岱岳掀了蚊帳拿過他手里的扇子一搖一搖地扇風,低聲把楊桂平家的對話講了。
怕褚歸聽了難受,賀岱岳沒提老隊長,嘔心瀝血經營的前進生產隊,叫人弄得烏煙瘴氣,老隊長若泉下有知,死后都不得安寧。
“岱岳,我覺得你明晚得喊上郭得勝。”褚歸斂容屏氣,新隊長上任四年,他在前進大隊的勢力絕對不止賀岱岳表面看到的那些,孤身一人的風險太大,褚歸太陽穴突突跳,心驚膽戰的。
郭得勝雖然性子跳脫了一點,腦袋鈍了一點,身手笨了一點,賀岱岳原嫌他拖累,但喊上他至少能望個風。
為了安褚歸的心,亦是給自己多一層保障,賀岱岳答應了:“好,我明晚帶他一起。”
賀岱岳重新制定了計劃,次日上午同郭得勝會合,賀岱岳婉拒了對方遞來的豆角餡包子,問他有無辦法向派出所申請一把配槍。
申請配槍?郭得勝哽下嚼了兩口的包子,滿臉的激動與驚奇,賀岱岳查到下巴豆的人了?
“有個比巴豆更大的案子,你感不感興趣?”賀岱岳吊著郭得勝,聽到大案子,郭德勝興奮得雙眼放光。
賀岱岳尋了個僻靜的角落,扯著過郭得勝過去,將青年的舉報與他的計劃和盤托出,郭得勝的面色幾經變化,最后凝滯為染了怒意的慎重。
今晚的見面不符合申領配槍的規定,郭得勝義正言辭,他是郭書記的侄子,可不能做落人口舌的事。
“要不這樣,等今天晚上那人給了線索,我立馬跟所長匯報領槍。”郭得勝想了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我們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賀岱岳懶得揪郭得勝的漏洞,領不了槍便算了,下一步怎么辦,且過了今晚再議。
為免打草驚蛇,白天賀岱岳照常經過前進大隊,去下一個生產隊走訪。
崔齊隨大流朝大路上看了眼,接著自顧自低頭鋤地。周圍人對他的反應司空見慣,崔齊整日獨來獨往的,像個透明人一般。
中午收工,崔齊米湯泡飯配咸菜,他自幼父母雙亡,吃穿隨便對付,別人家剛上桌,他早關門歇晌了。
最后一絲火燒云仿佛灰里的余燼,天光盡滅之際,崔齊從后院離開。
今夜無月,小路黑得幾不可見,崔齊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了大路口,蹲身隱匿在樹后。
窮兇極餓的蚊子嗜咬著他的
臉、耳朵,崔齊癢得抓耳撓腮,在賀岱岳靠近時,迫不及待的跳了出去。
“不是讓你一個人來嗎?”站直了崔齊方發現賀岱岳擋得嚴嚴實實的郭得勝,夜色遮掩了他的面容,但藏不住他語氣里的情緒。
“一個人不夠安全,你不會以為就我們兩個能包圍十幾號人吧?”賀岱岳捻死了只蚊子,“我來了,你的線索呢?”
賀岱岳直戳要害,崔齊不嚷嚷了,信守承諾地給了線索。
郭得勝背身望風,耳朵竭力地捕捉著兩人的每一句對話。
放巴豆的人在隔壁生產隊,跟崔齊家離得挺近的,崔齊上山砍柴時瞧他撿了兜巴豆,巴豆致瀉,平常沒人碰它,崔齊還奇怪來著,他撿那么多干什么。
“他偷偷摸摸的,準是想使壞,所以我躲了下。”崔齊回憶著當時的場景,一并推測了作案動機,“你年前帶人打野豬太招人惦記了,好多生產隊效仿,但全部沒成事,他讓野豬撞了蛋,聽說是廢了,所以恨到了你頭上。”
郭得勝捂了捂襠,被野豬撞廢,難怪他蓄意報復。
明天抓人破案!郭得勝精神振奮,接連破獲兩起案件,所里的人一定對他刮目相看。
郭得勝陷入憧憬,賀岱岳拍了他一掌,他興沖沖轉過頭:“我們要找所里支援人手嗎?”
崔齊不知何時走了,后半段兩人講了啥郭得勝聽了個空,賀岱岳一陣無語:“捉賊拿臟,捉奸拿雙,他們這兩天不動手,你咋抓人?”
“他們啥時候動手?”郭得勝小跑著跟上賀岱岳,“那明天抓人嗎?”
“抓。”賀岱岳準備將兩件事分開進行,明天抓了下巴豆的,轉移注意力,降低前進大隊一干人的警惕。
他問了崔齊,前進大隊今年新收的麥子仍儲存在倉樓,十號分糧。賀岱岳預感,在分糧之前,他們大概率會再偷一次。
欲壑難填,貪婪的人是不知滿足的,尤其他們團伙作案,一人起了心思,其他人必然動搖。
郭得勝接不上賀岱岳的節奏:“我們怎么判斷他們哪天偷呢?”
今天六號,他們莫非連著來蹲三個晚上?
“具體的我明天告訴你。”賀岱岳停下腳步,他要走小路回困山村,與郭得勝不同路,“你該走左邊了。”
褚歸添了燈油,潘中菊已經睡了,她不知曉今晚賀岱岳做的事有風險。夜越深褚歸越忐忑,稍微風吹草動他都以為是賀岱岳回來了。
記不清聽錯了幾次,褚歸干脆端了板凳側坐在門口,面朝進院的方向,腳下燃條蚊香,天仙子虎頭虎腦地對著紅色的部分躍躍欲試。
“不能碰。”褚歸提溜著天仙子疊到天麻后背,“看好你兒子。”
天麻翻了個身,天仙子歪歪倒倒地滾到地上,眼睛盯著天麻甩動的尾巴尖,猛地撲過去。
手電筒的光束穿透黑夜,褚歸蹭一下起身,光的源頭逐漸靠近,真的是賀岱岳回來了。
褚歸松了繃緊的弦,站到院里迎賀岱岳。天麻追著褚歸的影子,天仙子追著天麻的尾巴,賀岱岳推開院門,一人兩貓齊刷刷看向他。
“我回來了。”賀岱岳笑容舒展,他張臂轉圈,讓褚歸上上下下仔細檢查,“今天晚上非常順利。”
說著賀岱岳親了口褚歸,疲憊消了一半。待會兒抱,他現在汗涔涔的,衣服也沾了灰。!
第211章
洗了澡換了衣,賀岱岳將人抱了個滿滿當當,褚歸的視線對著賀岱岳的下巴,他抬手撓了撓顯眼的蚊子包:“癢不癢,我給你擦點藥?”
“不用。”賀岱岳捉著褚歸的手低頭親一口,食指處的紅痕印入眼簾,他瞬間皺了眉:“手咋弄的?”
左手食指的紅痕約一厘米長,邊緣泛白狹狹深紅,褚歸抽了抽手,賀岱岳捏緊了,仿佛想用眼神把傷口盯愈合。
“切藥時不小心劃的。”褚歸白天尚能冷靜自持,入了夜,腦子不自覺分神惦念賀岱岳,呼吸間鋒利的刀刃便碰上了食指。
尖銳的疼痛喚回了褚歸的意識,幸虧他手上的力道因分神而變得有一遭沒一遭的,否則絕不止一道口子那么簡單。
血嘀嗒落到了下方切段的藥材上,褚歸立時的念頭不是傷了手,而是惋惜被血弄臟了的藥材。
褚歸的表現令賀岱岳心疼且惆悵,猶豫是否要告訴他后面的安排。
“你有事瞞著我?”褚歸說的篤定,一個被窩睡了兩輩子的人了,賀岱岳任何情緒波動都逃不過他的感知。
賀岱岳同樣不意外,似乎本應如此,他貼貼食指松開,像抱小孩一般托著他轉了個身,與其正面相對:“不瞞你。”
今晚的交談、明日的計劃、后面的打算,賀岱岳一字一句說了個明白,連個標點符號也不曾落下。
上次隊長他們晚上偷麥子,崔齊事后發現作案團伙中有幾人當天下午提前收了工,這不失為一種行事預告。
近幾日崔齊會格外留心,一旦有情況,他將立馬找潘大舅給賀岱岳報信。
“就你們三個人?”褚歸臉上的不贊同化為實質,前進大隊可是有民兵隊的,郭得勝一個人帶槍頂什么用?
“當然不止我們三個。”賀岱岳親一口褚歸,“到時候郭得勝會請一位大幫手。”
“說正事呢,莫動手動腳。”褚歸板著臉,渾然忘了他跨坐在賀岱岳大腿上的姿勢,跟正事兩個字絲毫沾不上邊,“他請誰當幫手,不怕走漏了風聲嗎?”
“別人或許會走漏風聲,郭得勝請的那位肯定不會。”賀岱岳賣關子道,“你猜猜他要請誰?”
郭得勝的幫手,褚歸猜到了兩個人選,一是派出所所長,二是郭書記,論分量與可信度,褚歸劃掉了前者。
“郭書記?”根據賀岱岳給出的表情,褚歸知道自己猜中了,如果是郭書記當幫手,那確實挺穩妥的。
前進大隊的人再囂張,他們總不可能把郭書記滅口了。
褚歸毫不懷疑郭得勝能請來郭書記,郭書記為官清正,郭得勝又是他的親侄子,于公于私,前進大隊的事他義不容辭。
“我跟你們一塊。”褚歸來了精神,有郭書記做安全保障,他無需擔心自己成賀岱岳的累贅。
“不——”賀岱岳的反對剛吐了個不,褚歸瞄準他的嘴一親,舌尖挑著賀岱岳的唇縫討好地勾弄。
“帶上我。”察覺到賀岱岳張了嘴,褚歸果斷撤離,“帶不帶?”
賀岱岳的意志堅定,一切糖衣炮彈的誘惑,對他而言皆是夢幻泡影。戰場上扛過槍經歷過生死的人,豈是輕易——
“帶。”哪有親一半不親了的,賀岱岳投降,如愿以償地繼續。
親夠了,賀岱岳拂著褚歸的背順氣,慢慢等待平復。
“把燈熄了吧。”褚歸蹭蹭賀岱岳,從他身上下去,臨睡時看了眼賀岱岳的蚊子包,果然消了。
賀岱岳熄了煤油燈躺平,抓著褚歸的手放到胸前,七月暑熱,讓他們跟秋冬那樣肉貼肉躺著太為難人。
一覺睡到雞鳴,賀岱岳睜眼先看褚歸的食指,見傷口結了痂,他將褚歸的手搭到其腰間,擎著勁起了床。
“醒了?你昨天夜里啥時候回的,我一點沒聽到動靜?”潘中菊扭頭跟賀岱岳說話,被喜歡在人腳下竄行的天仙子絆了一跤,“哎呀,小心踩到你!”
“十點多回的。”賀岱岳舀了兩瓢水洗漱,“下巴豆的人查到了,我要和派出所的民警同志上門逮人,今天中午不在家吃。”
“查到了?好好。”潘中菊額手稱慶,“哪個生產隊的?”
“長福大隊的。”賀岱岳磕了幾個雞蛋打散,邊和潘中菊說話邊做了早飯,他約了郭得勝九點在派出所門口匯合。
派出所八點半上班,郭得勝最近出外勤,兩三天沒上派出所點卯了。八點一刻,他大步流星踏進派出所,朝提著暖水壺倒水泡茶的老警察喊了聲師傅。
老警察翻年六十,眼皮皺得耷拉,水澆注九成滿,他不緊不慢地用杯蓋撇掉浮沫,端著茶杯吹水嘬了口。
“能抓人了?”自己帶的徒弟什么貨色老警察一清二楚,郭得勝的師傅喊得格外響亮,準是養殖場的案子破了,只是不知他怎么瞎貓碰的死耗子。
“是。”郭得勝嘿嘿一笑,“師傅,您那槍能借我使半天嗎?”
每日到得最早,資歷最深的老警察,正是派出所的所長,他一輩子工作眼瞅著要干到頭,不說破壞了多少奇冤大案,但也配稱操履無玷,偏偏臨了攤上郭得勝這么個榆木腦袋的徒弟,他暗悔晚節堪憂。
八點五十,郭得勝神佩著槍邁著八字步同另一位民警出了派出所,賀岱岳在門外站著,郭得勝一拍槍套:“走,抓人!”
到了長福大隊,郭得勝喊住一鄉親請他帶路,雄赳赳氣昂昂地直奔嫌疑人家,上工的隊伍霎時散了,他們議論紛紛地追著郭得勝三人,疑心生產隊里的誰犯了啥事。
自打傷了命根子,肖二對生產隊的活計是能逃則逃,他畏懼眾人的譏諷取笑,整日死氣沉沉地龜縮家中。
帶路的相親叫門,肖二拖拖沓沓地卸了門栓,陰郁地透過門縫往外瞧,見到郭得勝他們三個生面孔,他瞳孔一散——
嘭,賀岱岳推開了門板,門板上傳來的力道撞得想關門逃跑的肖二摔倒在地,腳蹬了兩下,人還沒爬起來呢,就被賀岱岳按住了。
郭得勝瞠目結舌,賀岱岳的動作未免太快了,他擬了一路的腹稿,好歹讓他說兩句做做樣子嘛。
“民警、民警同志,你們是不是抓錯人了?”肖二扭著胳膊,驚懼得雙腿發顫,“我沒干壞事……”
“你沒干壞事你跑啥?”郭得勝快語道,生怕賀岱岳搶了他的詞。
肖二支支吾吾地找不到借口,郭得勝疾言厲色:“我問你,六月三十號那天你在哪,做了什么?”
“我在家。”肖二抱著僥幸心理撒謊,當即有圍觀的人戳穿:“民警同志他騙你們,三十號那天他壓根不在家,我親眼看見他中午從外面跑回來。”
抓捕肖二以及讓他認罪前后用時不到十分鐘,迅速得令郭得勝意猶未盡,少了波折怪敗興的,成就感大打折扣。
聽肖二認罪,長福大隊的隊長恨不得掐他脖子,他們生產隊的先進,全毀了!
郭得勝押著人回了派出所,肖二的情節按條例頂多勞改個十天半月的,一方面他作案的對象是豬,二來未對賀岱岳造成直接損失。
賀岱岳對此結果早有預料,勞改輕無所謂,他主要是希望借肖二的下場讓青山公社的人見識他的態度,敢動養殖場,他必將追究到底。
郭得勝替賀岱岳鳴不平,未造成直接損失,間接損失不算損失了?為了調查,賀岱岳花了多少功夫,關十天半月實在太便宜肖二。!
第212章
郭得勝纏著老警察嘀咕,據崔齊目測,肖三撿的巴豆得兩三斤,他自己交代全撒養殖場的豬槽里了,那些豬現在能好好的,全靠賀岱岳救治及時。
老警察被郭得勝吵得頭疼,人賀岱岳都沒發表意見呢,他著急啥?
該給的公道老警察肯定會給的,但凡事得有個規章秩序,憑一張嘴“我以為”、“我覺得”斷案判罰,派出所成什么了?
賀岱岳靜靜等著郭得勝為他討公道,對方一片好心,他不能反過來拆臺。
郭得勝在午飯前沒說通老警察,他不免有些泄氣,面含愧色地向賀岱岳道歉。
“反正人抓到了。”賀岱岳反過來安慰郭得勝,“前進大隊的事,你跟郭書記提了嗎?”
“提了。”郭得勝哪忍得住不提,昨兒晚上硬是把睡下的郭書記喊醒,也不管郭書記聽完了睡不睡得著,“對了,他讓我帶你去見他。”
幸虧郭書記是經了大風大浪的人,轄下的生產隊隊長伙同大隊干部集體盜糧而已,他穩得住。
公社辦事處人多口雜,郭書記聽進了郭得勝的建議,將見面地點選在了家里。
理由是現成的,賀岱岳幫郭得勝破了肖三的案子,他做大伯的要好好感謝一下。
“大伯,我們來了。”郭德勝與賀岱岳一前一后進門,堂屋里郭書記側身喝著水,看邊上躺著的公文包,應當是剛到家。
“郭書記。”賀岱岳打了聲招呼,高大的身影擋了半扇門的光,襯得郭得勝跟個小雞崽似的。
“嗯。”郭書記放了杯子對賀岱岳點點頭,臉上隱約帶著昨晚沒睡好的跡象,“還差幾個菜,我們先說正事。”
前進大隊的情況郭得勝昨晚已講清楚了,但他僅是轉述者,郭書記想更深一步了解細節。
若要論公社干部里誰最可信,郭書記無疑是第一人選,否則賀岱岳不會明知郭得勝和郭書記的關系,仍把前進大隊的事透露于他。
因此賀岱岳從前進大隊的出工登記講起,到崔齊的兩次對話,以及楊桂平與現隊長之前的沖突,至于那些貶義的評價,他則只字未提,郭書記皺到打結的眉毛足以表明一切。
崔齊無憑無據的舉報,倒是讓他們三人都信了。
其實前進大隊的異常郭書記早有察覺,自老隊長去世新隊長上任,前進大隊的春耕、麥收、雙搶效率一年比一年慢。
此次麥收,前進大隊晚了困山村整整二十天。困山村麥收超八千斤,前進大隊的小麥種植面積在困山村之上,產量卻沒高多少,甚至相較去年下降了三百來斤。
小麥年產量存在差異是正常的,前進大隊的隊長在匯報時解釋了原因,缺肥、病蟲害、老鼠偷食,條條合情合理,加之少的數量不大,真叫他糊弄住了。
麥收本就是近日工作的重點,郭書記上午調了全公社生產隊歷年的麥收數據徹查。去年無天災,風調雨順,十一個生產隊,小麥產量七升四降,前進大隊混在里減產的隊列中,
越看不對勁。
暫不提其他三個減產的生產隊,單論前進大隊,缺肥、病蟲害、老鼠偷食是每年固有損耗,在其基礎上的減產,應另當別論才是。
如今想來,那老鼠怕不是長著人的模樣。
郭書記思索著萬全的方法,明查肯定是查不到的,暗訪嘛,前進大隊的民兵隊是個隱患。賀岱岳過度高估人性,郭書記不希望自己成為因公殉職的烈士。
難辦,前進大隊離公社太近了,稍出個風吹草動很容易被他們察覺。
“郭書記,你看這樣行不行……”賀岱岳想到個主意,前進大隊有民兵隊,他們困山村照樣有。
隨著賀岱岳的發言,郭書記皺緊的眉頭逐漸舒展,待賀岱岳話音落下,郭得勝激動的一拍桌子:“好,賀岱岳你的辦法太好了!”
郭書記反復琢磨,未曾發現其中的漏洞,心下大定:“行,按你的法子辦。”
“大伯,賀岱岳為我們公社做了大貢獻,你得拿肖三樹個典型啊。”事沒成呢,郭得勝替賀岱岳邀上功了,“罪定輕了下面的人跟著學,公社到時候不亂套了么。”
郭書記哪里不知郭得勝的小九九,即使郭得勝不提,他照樣會插手讓派出所嚴懲肖三。
養殖場表面是賀岱岳一個人在困山村的小打小鬧,但作為公社的書記,郭書記著眼的是長遠利益,賀岱岳辦好了養殖場,屆時普及經驗推廣模式,何愁解決不了他們公社吃肉的問題?
“用得著你教我?”郭書記戲謔道,郭得勝同賀岱岳查了幾天案倒查出了交情,“岱岳,得勝他性子憨,給你添麻煩了。”
郭書記半真誠半客氣,賀岱岳笑著搭了下郭得勝的肩:“沒添麻煩,能抓到肖三,郭同志功不可沒。”
郭得勝頓時抬頭挺胸,郭書記心里嘆了口氣,暗嘖了聲缺心眼的。
在郭書記家用了便飯,三人按照賀岱岳的辦法分頭行動,郭得勝找老警察包攬了肖三的審訊工作,借此名正言順地往返長福大隊。
肖三撿巴豆的山頭屬于前進大隊的地盤,郭得勝大大方方地涉足前進大隊,上山撿了把巴豆,美其名曰收集物證。
他挑的是傍晚收工的點,崔齊混在圍觀人群中看隊長奉承郭得勝,同時套對方的話。
隊長請郭得勝上家里吃完飯,郭得勝拒絕了,他又立馬改口明天。
“明天?”郭得勝卡了一拍,他迅速往下接,“明天不來了,結案了我來干嘛。”
“結案了嗎?”隊長驚訝中藏了絲喜意,崔齊呼吸微滯,眼神和郭得勝交錯,后背瞬間沁了層冷汗。
關鍵時刻郭得勝千萬莫給他掉鏈子!
郭得勝手指猛掐掌心,疼得腮幫子一緊,穩住,要穩住!
“對,可以結案了。”郭得勝穩住了,長福大隊的隊長垮了臉,結案意味著肖三犯罪落實,他們長福大隊的先進泡湯了。
一家歡喜一家愁,長福大隊恨罵肖三一鍋老鼠屎攪壞一鍋粥。去年前進大隊鬧命案,他們沒
少消遣前進大隊,今年輪到了前進大隊消遣他們。
崔齊低著頭離開,腦海里放映著隊長的言行,感覺他們八成會在明天動手。
有肖三結案分散大伙的注意力,明天確實是動手的最佳時機。
郭得勝的腦子終于靈光了一次,他連忙回公社向郭書記匯報了隊長的異狀,詢問他是否要立刻通知賀岱岳。
“不用。”郭書記沉著道,無論前進大隊哪天動手,賀岱岳的計劃都能夠應對,無需專門跑一趟。
另一邊困山村,賀岱岳找到楊桂平,肖三被抓的消息上午便傳到了困山村,楊桂平抽了一桿煙慶賀,以為賀岱岳找他報喜,敲著煙桿道他已經聽說啦。
賀岱岳凝重的神情令楊桂平收斂了笑意,他別了煙桿:“發生什么事了?”
楊桂平與前進大隊的隊長是絕對不存在勾結的,為了避免他反應過大,賀岱岳沒直接揭露隊長的惡行,而是說郭書記查到前進大隊糧食數據作假。
糧食數據作假,楊桂平瞬間聯想到了饑荒前,他激憤地瞪大眼睛,前車之鑒鮮血淋漓,他們怎么還有膽子造假?
“不是報高了。”賀岱岳幫楊桂平順氣,扶著他坐下,“他們是故意報低,拿中間差額填自己的倉。”
楊桂平刷地扭頭,明白賀岱岳話里的意思后,狠狠罵了句畜生。
“一定得把這群人抓起來!”楊桂平吹胡子瞪眼,“郭書記派人抓了嗎?”
“沒,郭書記也為難得很,前進大隊離公社那么近,估計派的人走到半路,他們就把糧食藏了。”賀岱岳解釋道,“所以郭書記不敢輕舉妄動。”
“悄摸著去呢!”楊桂平出謀劃策,總不能因為怕打草驚蛇一直不抓吧?
“有人通風報信咋辦?”賀岱岳反問,楊桂平一噎,公社的干事里好幾個前進大隊的。
見鋪墊得差不多了,賀岱岳以郭書記的名義向楊桂平提出了借用民兵隊。
前進大隊的民兵隊規模是困山村的兩倍,但以崔齊的觀察,跟隊長是自己人的民兵不到三分之一,上次偷麥子現場一共八個人,兩人望風六人偷。這次應該跟上次相仿,畢竟是見不得光的行為,人多反而壞事。
楊桂平答應得極其痛快,保護郭書記抓捕集體蛀蟲,他要是推諉,不成了前進大隊那伙的幫兇?
得到楊桂平的允許,賀岱岳集結了民兵隊,以打獵為由次日一早帶著他們和褚歸進了山。
人心險惡,賀岱岳本來反悔了,不想讓褚歸一塊。早上偷偷摸摸起床,腳尖挨著地,身后一只手幽幽地扯住了他的衣擺。
賀岱岳轉身,褚歸睜著眼睛一言不發,瞧得賀岱岳心里發空:“當歸,你能不去嗎?”
“不能。”褚歸冷漠地吐出兩個字,“衣服。”
“唉。”賀岱岳認命地開衣柜替褚歸拿了身上山的衣服,老實等他換好。
褚歸扣齊扣子,眼神重新落到賀岱岳身上,盯著他洗漱做飯,想甩了他自己走,沒門!
擱了碗,賀岱岳殷勤地提起褚歸的藥箱,潘中菊不明內情,如尋常一般叮囑他們路上小心:“岱岳照顧好當歸,莫受傷哈。”
我曉得了媽。賀岱岳心頭打鼓,扯著嘴角應付潘中菊。褚歸起床到現在就跟他說了五句話,真要完!
出了院子,賀岱岳一路道歉,卻沒得到一個笑臉。
“賀岱岳。”褚歸的臉和語氣一樣淡,“我們的事回來再談,此行順利的話,我或許能既往不咎,藥箱給我。”
賀岱岳不假思索的取了藥箱,雙手遞給褚歸:“肯定順利,肯定順利。”
隊伍由老地方進山,賀岱岳前面領路,與褚歸之間隔著楊朗,有楊朗插科打混,倒無人察覺他們在鬧別扭。
行進到山下人看不見他們的影子后,賀岱岳果斷左轉,此行的目的隊伍里的人皆提前知曉,他們亦毫不猶豫跟上賀岱岳的腳步。
賀岱岳做事謹慎,秉著寧缺毋濫的原則,他從民兵隊挑選的全是百分百靠譜的人。
山里的路何岱岳熟記于心,一行人在山間穿行,楊朗環視著陌生的山石,灌了口壺里的水:“岱岳,我們走到哪了啊?”
賀岱岳說了個地名,照目前的速度,他們中午便能進入前進大隊的范圍。
褚歸吹著掠林風抹汗,賀岱岳消失了片刻,隨即湊到褚歸耳邊:“我找到處水源,水特別涼快,去洗洗?”
賀岱岳知道褚歸不愛和人擠,背著人讓褚歸占頭一波便宜。
林子里悶熱不堪,汗液黏糊糊的,用帕子擦終歸不如水洗舒服,褚歸沒委屈自己,輕輕嗯了一聲。
連日不下雨,賀岱岳找到的水源細細一條,他用石頭攔了下游,水流積聚掌深,褚歸捧著撲了把臉,接著浸濕手帕擦拭脖子。
“我幫你擦后背。”賀岱岳說完停了一秒,未見褚歸反對,他喜滋滋地上手。
擦了身,賀岱岳搬開石頭流放污水,然后重新攔截。兩人清清爽爽地回了休息的林子,他方告訴眾人水源的位置。
清澈的溪水變得渾濁,一行人踩著濕漉漉的腳印繼續上路。賀岱岳發揮著他優秀的偵察能力,于日懸中天時抵達了前進大隊。
褚歸等人留在原地,他一個人摸下了山繞到公社同郭得勝碰頭。昨日肖三結案,郭得勝向老警察討了一天假。
明明是正義的一方,郭得勝覺得他們偷偷摸摸的像兩小賊商量晚上偷哪家,簡直憋屈。
“這!這!”郭得勝躲在巷子里沖賀岱岳勾手,左顧右盼的樣子,偷感更重了。賀岱岳靈活閃身進巷,郭得勝拉著他蹲下:“咱們是不是太小心了些?”
“小心駛得萬年船。”同樣是蹲著,賀岱岳直背貼墻,一身浩然坦蕩,郭得勝莫名縮了縮脖子,有偷感的仿佛只他一個。
“你今天見到崔齊了嗎?”賀岱岳截斷了郭得勝的廢話,提醒他說正事。
“見到了。”郭得勝換了條腿蹲,賀岱岳交給他的任務他可完成得毫不含糊,“咱們的計劃他也知道了
賀岱岳讓郭得勝只管露面,崔齊自會想辦法和他搭話,郭得勝腦瓜子鈍,但他聽指揮,讓干啥干啥。
崔齊聰明,雖然賀岱岳跟他僅打了兩次交道,卻不妨礙他夸崔齊一句有勇有謀。十九歲的孩子,能揣著肖三的證據同他談條件,憑這一點,已勝過千萬人。
賀岱岳有個疑惑,為什么上輩子他活到三十幾歲,前進大隊一直安安穩穩的,是崔齊放棄了揭發,抑或他發生了意外?
以崔齊的性格,賀岱岳猜測大概率是后者。
郭德勝咽了咽口水:隊長昨天請我吃飯,我說今天結案,他好像很高興,崔齊認為他們可能今天晚上會動手,叫我等他信號。”
“啥信號?”賀岱岳輕松的神色轉為嚴峻,貿然給信號,崔齊是在犯險!
郭得勝指指供銷社:“崔齊說如果他們要動手,他就請人幫忙打二兩煤油,油瓶綁紅繩。”
賀岱岳嘴角抽了下,什么打二兩煤油油瓶綁紅繩的,他們閑話本看多了吧。
郭得勝熱血沸騰,他聽不見賀岱岳的心聲,發自內心地稱贊著崔齊足智多謀。
誰想得到綁紅繩打二兩煤油是信號呢?
正午的供銷社門口行人寥寥,郭得勝揉了揉干澀的眼睛,甘之如飴地忍受著這份辛苦。
“我天黑了再來一趟。”賀岱岳沿著巷子走了,前進大隊的人十有八九今晚動手,褚歸他們不用多喂一晚上的蚊子了。
上下山花了賀岱岳兩個小時,離大隊近了難免被上山砍柴的人撞見,賀岱岳自己隱蔽不費事,主要是褚歸他們沒經驗,不如干脆避開。
原地不見褚歸的身影,楊朗打了個哈欠:“褚醫生采藥去了,你堂哥陪著他的。”
賀岱岳循著足跡找過去,褚歸在拿著他送的匕首刨土,兩頰汗津津的,鼻頭沾了泥,而陪他的賀岱光在五米開外的樹下刨著另一個坑。
賀岱光刨得專心致志,甚至沒察覺賀岱岳的到來,褚歸心有所感地偏頭,見是賀岱岳,又面無表情地忙活手里的坑。
褚歸挖的是一窩天麻,眼下并非天麻的采收季,他準備挖了移植。
賀岱岳拂了褚歸鼻頭的泥點,得到一雙警告的眼神:“做什么,光哥在邊上呢!”
“你鼻子上沾了泥。”賀岱岳無辜地展示指腹,證明他沒有故意占褚歸的便宜,“匕首給我,我來挖。”
褚歸樂得自在,他交了匕首,指導賀岱岳要怎么挖,以免傷了天麻的塊莖:“郭得勝跟你說啥了?”
賀岱岳盯著手下,土層松軟,刀尖稍一用力便往里陷,他控制著力道,剛要回話,賀岱光突然“哦豁”了一聲。
“褚醫生,我挖斷了……”賀岱光滿臉懊惱,賀岱岳扔了匕首,手刨了兩下,幸好幸好,他坑里的還是完整的。
“斷了沒事。”褚歸和顏悅色的,邊說邊去了賀岱光那邊,瞧他挖的天麻斷的情況。
賀岱光束著手,怕造成二次傷害:“岱岳,你啥時候來的 ?”
賀岱岳刀鋒一抖,他此刻在褚歸面前是負罪之身,正卯著勁彌補,賀岱光一驚一乍的大嗓門遲早壞他好事。
地下的塊莖全部裸露,賀岱岳索性徒手挖。
賀岱光挖的天麻從中斷了兩截,天麻的采收期是八月到十一月,差二十來天,粗細長短勉強合格,褚歸用葉子裹了,讓賀岱光回頭曬干了燉雞。
“當歸,我挖完了。”賀岱岳兩手滿是泥土地朝他笑,褚歸心頭酸澀,早上的氣又消了截。
“反正你手臟了,幫我把底下的泥一并掏了吧。”褚歸依舊板著臉,渾然不覺自己的語調軟了許多。
“行!”賀岱岳賣力地掏泥,賀岱光一臉奇怪,天麻能入藥,莫非長天麻的泥巴同樣有藥性?
褚歸替賀岱光解了惑,天麻無根無葉,生長全靠泥土,想種好天麻,改良泥土是第一步。
賀岱光聽懂了褚歸淺顯的用詞,原來泥巴這么重要。
具體是泥土里的什么物質影響了天麻的生長,褚歸暫時不清楚,但他既決定了種天麻,總會將它研究透徹的。
背簍里墊上樹葉,賀岱岳挖了兩個坑的泥巴,裝了小半背簍,上面按褚歸說的灑水保濕。等弄完,指甲縫里的泥都塞緊了。
賀岱岳撇了根樹枝削尖,一根根手指挑干凈,衣服上的泥來不及擦,看了看表,該下山了。
穩妥起見,賀岱岳領著褚歸他們向山下走了斷距離,一來即將入夜,山下的人哪怕要砍柴,也是在山腳二來天黑蛇蟲出洞,不早些下山,待會兒走夜路有被蛇咬的風險。
下至半山腰,賀岱岳喊停,他尋了片相對空曠的地方讓褚歸他們在此等候。
褚歸的藥箱里裝了雄黃粉,賀岱岳腰上戴的香囊里是他前幾日配的驅蟲蛇的藥,歇腳前,褚歸兜著雄黃粉撒了一圈。
互道了小心,賀岱岳大步下山。
郭得勝盯了一下午的供銷社,眼看著供銷社快關門了,綁紅繩的二兩煤油仍未出現,他不禁嘀咕,難道他們全猜錯了,前進大隊的人今天不動手?
雙腿蹲得發麻,郭得勝吸著氣伸直,其過程不亞于一場酷刑。
視野掠過一抹紅,郭得勝條件反射地站直,劇麻演變成劇痛,他咬牙忍住痛呼,一瘸一拐地靠近巷口——
綁了紅繩的瓶子!
提瓶的是個七八歲的小孩,郭得勝看著他提著空瓶蹦蹦跳跳地進去,幾分鐘后提著半瓶液體蹦蹦跳跳地出來。
瓶是最常見的玻璃瓶,觀色澤與其在瓶中的質地是煤油無疑,半瓶為二兩,郭得勝激動地錘了下空氣,肯定是崔齊的信號!
望著小孩走遠,郭得勝踩著下班點沖進供銷社,確認小孩打的是二兩煤油,他風風火火地跑了。
郭書記穿著上班的衣服,他特地穿了件藏青色的襯衣,腳踩黑布鞋,天暗了能與夜色融為一體。
“大伯!”郭得勝扶著門框瘋狂點頭,“二兩煤油,綁紅繩的!”
“鎮定。”郭書
記提氣,“二十幾歲的人了。”
“你倆打什么啞謎呢?”書記媳婦端著菜,“得勝,去洗手吃飯。”
郭得勝平日住派出所的宿舍,不和郭書記他們同住,嫌大人管著不自由,偶爾放假來蹭個飯。治好了眼睛的郭母被郭得勝他爸接走了,是以桌上就他們三個人。
郭書記吃了飯才與妻子說晚上要出去,通常他會告知理由,今日不說,妻子心領神會,上前理了理他的衣領。
郭得勝早放了筷子,到供銷社外的巷子和賀岱岳再碰頭。
天黑了。
崔齊似之前一般摸到村口接應,倉樓在生產隊的東面,不挨山腳不臨主干道,沒他帶領,郭書記他們找不到路。
賀岱岳因經常與潘舅舅家來往,對前進大隊的布局算得上熟悉,不用崔齊前后折騰。
鐘表的指針嘀嗒轉過零點,環繞前進大隊的蟲鳴聲中夾雜了幾道微不可查的開門聲,以及刻意放輕的走路聲。
煤油燈昏昏暗暗,照著鬼鬼祟祟的身影,他們樣貌模糊,唯一能辨認的是性別。
崔齊藏得更深了,他壓抑著呼吸,心臟跳得雷鳴作響。
“喵~”郭得勝學著貓叫,怪難聽的,崔齊捏著嗓子:“喵~”
郭書記扭頭憋笑,真是,差點讓他破功。
兩只難聽得不相上下的貓互看了眼,崔齊嗓音壓到極低:“跟我來。”
山下,三道身影匆匆走著山上,一行人緩慢來到了山腳。
兩支隊伍朝著同一個目的地進發,夜風吹著泛黃的水稻,褚歸緊跟著賀岱岳,心情是前所未有的緊張。
離倉樓越進,雙方的腳步越慢,賀岱岳熄了煤油燈,摸著墻探頭望了望。
倉樓里的動靜比外面熱鬧,崔齊撬了塊松動的磚,有光照射,磚洞里,人形碩鼠正偷著糧。
透過磚洞,郭書記看清了里面的情形賀岱岳手捂嘴,發出了貓頭鷹的歐歐叫。
“住手!”賀岱岳舉著槍破門而入,崔齊緊隨其后,褚歸站在郭書記身旁,緊繃到忘了呼吸。
偷糧的鼠嚇破了膽,被賀岱岳黑洞洞的槍口指著,他們甚至不敢動彈。
“崔齊——郭、郭書記……”前進大隊的隊長眼神里的怨毒化為驚惶,前一秒有多興高采烈,這一秒他便有多恐慌。
倉樓里的人聽到外面的動靜,壯著膽子往外一看,不知誰喊了聲快跑,一群人頓做鳥獸散。
“不準跑!”崔齊發瘋般地抓住最近的一人,全然不顧對方拿著槍,面對混亂的場面,郭書記的臉色仿佛暴雨將至。
“嘭——”一聲槍響,是賀岱岳朝天放了一槍,奔逃的人如同被點了穴,僵住了腳。
不對,褚歸分明聽到了兩聲槍響,他扭頭四顧,尋找與賀岱岳同步放槍的人。
“你沒事吧?”郭得勝看著捂著胳膊的崔齊,空氣里彌漫著子彈爆炸的硝煙味與血腥味,崔齊受傷了!
這一認知令郭得勝大驚失色,打傷
崔齊的人害怕地扔了槍,崩潰地舉著雙手:“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褚歸第一時間跑向了崔齊,萬幸那一槍打得偏,子彈擦著崔齊的胳膊內側飛過,輕微的皮外傷。
賀岱岳一心分作兩用,一邊提防著前進大隊的人,一邊關注崔齊的傷勢,聽褚歸說是皮外傷,他收了關注,帶著賀岱光他們繳了對面的武器。
局面控制住了,郭得勝飛奔去公社尋求支援。
褚歸替崔齊做了包扎,崔齊硬氣地扛著痛,包扎過程不忘了告狀:“郭書記,村支書和記分員跟隊長他們是一伙的,他們今天沒來,肯定是在家里睡覺,你趕快叫人去把他們一塊抓了!”
“放心,他們一個跑不了。”行動見了血,郭書記的憤怒難以壓抑。
倉樓有現成的麻繩,賀岱岳利落地將人綁了,留楊朗與賀岱光守著。崔齊帶傷自告奮勇,要領著郭書記他們去抓剩下的人。
槍聲打破了前進大隊的平靜,驚醒的人原以為是做夢,閉眼準備接著睡,然而外界的嘈雜愈演愈烈。
賀岱岳幫崔齊嘭嘭砸門,抓一個綁一個,抓一對綁一雙。
麻繩不夠用了,離得遠的缺點變為了優點,郭得勝帶著支援回來了,民警們一個個歪褲帶錯紐扣,一看便是郭得勝從床上喊起來的。
老警察正了正帽檐,朝郭書記敬了個禮,時間雖短,但郭書記沒遺漏他眼里的失落。
來的路上郭得勝解釋過了緣由,什么怕打草驚蛇、不是為了邀功等等,老警察能理解,可心里仍然不好受。
“所長,后續的審問工作得麻煩你了。”術業有專攻,郭書記不擅長查案,更無意搶派出所的功勞,他只是鎮場的,論功行賞該賀岱岳他們排前頭。
老警察的失落一掃而空,功勞不功勞的他無所謂,重點是案子,大案子!他要是在乎功勞,至于干到老還是個公社派出所的所長嗎?
人抓了個七七八八,崔齊指認的全在里面了,另外有一部分是抓捕中他們自己牽扯的,賀岱岳數了數人頭,好家伙,竟然有四十八個。
“崔齊,我們跟你無冤無仇的,你為什么要害我們?”質問的是隊長,滋潤的日子轉瞬到了頭,下場可以預見,不是勞改就是槍斃,他當然想不通。
“我害你們?”崔齊狠狠呸了一口,“你們自食惡果,好意思說是我害了你們?老隊長在世幫了你們多少,鬧饑荒的時候,他省著自己的口糧給你們。你、你家里明明有糧食,非裝作斷糧了,讓老隊長接濟,你良心不會痛嗎?”
崔齊紅了眼眶,他父母走得早,家里的親戚一個個覬覦著他父母留下來的房子,若不是老隊長護著他,他哪能有今天。
“不,你早沒有良心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們跟他一樣!”崔齊罵著罵著流了淚,老隊長庇護他長大,他心里把老隊長認作了半個父親,前進大隊是老隊長的心血,看到曾經的先進大隊一步步淪落到今天的局面,崔齊的心日日滴血,“選隊長的時候你口口聲聲說要向老隊
長學習,要繼承老隊長的遺志,把我們前進大隊建設得更好,讓大家有糧吃有衣穿。這就是你說的有糧吃、有衣穿?”
崔齊指著物證,他們裝了袋尚未搬走的麥子,以及從各自家里搜出來,超過了他們應有份額的糧食:“我看是你們有糧吃有衣穿吧?”
倉樓外擠滿了人,他們多數是蒙在鼓子里的鄉親,聽崔齊揭露了隊長等人的惡行,他們勃然大怒,辱罵的唾沫星子幾乎要把隊長等人淹沒。
派出所的民警將隊長與支書的家里翻了個底朝天,找到了兩套公分本交與郭書記,郭書記草草掃了眼:“偷盜集體財產、買賣工分,好樣的,你們真是好樣的!”
“啥買賣工分啊?”潘舅舅擠到了賀岱岳的身后,困意被今晚的事沖到了九天云外,精神得不得了。
賀岱岳沒吭聲,郭書記看了眼身后的鄉親,示意郭得勝來從頭到尾講個明白。
“安靜!安靜!鄉親們聽我講!”郭得勝壓手讓鬧哄哄的人群噤聲,“前些天,我跟賀岱岳來調查養殖場被人放巴豆的事,結果你們曉得了,那人是長福大隊的肖三,郭書記說了,損害他人與集體利益的必須嚴懲……在調查的時候,我跟賀岱岳發現了一件很古怪的事,你們猜是什么?”
郭得勝查案平平,講故事倒是一把好手,郭書記投了個眼神,讓他正經點。
隨著真相的展開,一坨土坷垃砸到了隊長的頭上,弄得他灰頭土臉,賀岱岳不得不維持起了秩序,若是砸出個好歹,得勞累褚歸給他們治。
天際泛了魚肚白,年輕人尚且能扛,上了年紀的老警察與熬了一天一夜的郭書記面容顯得有些疲憊。老警察犯愁,一下抓了四十幾個人,公社派出所壓根關不住。
“騰幾間空屋子讓他們蹲著吧,先審,罪行重的往縣里送。”郭書記聲音發啞,“前進大隊得派駐兩個人,梳理歷年的賬本,參與了買賣工分的,全部得扣除。
“崔齊。”郭書記叫來崔齊,讓他推薦幾個能暫代隊長職責的,前進大隊的干部落馬的落馬,沒落馬的不堪重用,郭書記大腦抽痛,前進大隊的爛攤子必須盡快收拾,不能耽誤了雙搶。
“書記,你看我行嗎?”崔齊一只手綁著白紗布,失血與熬夜導致他面色灰白嘴唇發烏,一雙眼睛亮得如同朝陽,“生產隊的事我都懂,我上學上到了初二,會認字會算數。”
郭書記頭疼忽然減輕,看著滿懷誠摯的崔齊,他面上帶了點笑意:“行,那你先試試,注意身體。”
“是!”崔齊啪地立正,未受傷的右手拍拍胸脯,“保證不辜負郭書記的期望!”
與崔齊說完,郭書記撐著精神同賀岱岳說了幾句,無外乎謝謝他的幫助之類的。
“郭書記有偏頭痛嗎?”褚歸見郭書記頻頻按揉左邊太陽穴,氣色晦暗,是頭痛癥發作的表現。
“對,老毛病了。”郭書記敲了敲腦袋,“平時休息好了沒什么,就是熬不得夜。”
“要不我給你做個針灸?”褚歸作勢欲拿賀岱岳肩上的藥箱,郭書記擺手阻止了,他不是不痛,而是事太多時間太緊,能忍則忍了。
郭書記放下手,無事人一般走了。派出所的人手不足,老警察借了賀岱光他們押送犯人。
四十八個人兩兩并排,連了一長串,他們仿佛畏光的老鼠耷拉著腦袋,崔齊望著他們的背影,重重舒了一口氣。
崔齊的外傷用不著吃藥,褚歸讓他記得定期到公社衛生所換紗布,前進大隊的人等著安排。料想他分身乏術,褚歸與賀岱岳跟他告了別,楊桂平還在等著他們的消息。
“上輩子你認識崔齊嗎?”褚歸回望了一眼人群中的青年,十九歲,年少有為啊。
“不認識。”賀岱岳搖頭,他上輩子跛腳,來前進大隊的次數不多,記憶里關于崔齊是一片空白。
所以,崔齊上輩子的結局……
褚歸收回目光,不愿去設想崔齊上輩子的結局,本應年少有為的成了查無此人,除了英年早逝,不會有第二種答案。!
第213章
崔齊上輩子的結局與賀岱岳推測的無異,上輩子的今日,他偷窺被隊長他們察覺,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不知出于何種原因,隊長讓人將他的尸體埋到了老隊長廢棄的院子里。多年后,民兵隊的一人難以忍受心理的煎熬,選擇了投案自首,隊長他們終才落網,崔齊得以沉冤昭雪。
“老隊長的善心是有善報的。”褚歸感嘆,賀岱岳的隱瞞失效,他從崔齊的講述中得知了老隊長的生平。
善有善報嗎?或許吧。崔齊繼承了老隊長的善念,而老隊長的善報……
賀岱岳承認自己現實,但他不介意褚歸心懷天真:“善惡到頭終有報,崔齊的所為算是告慰老隊長的在天之靈了。”
前進大隊的混亂持續到了中午,隊長跟支書家的大人全參與了盜竊糧食,屋里只剩老老小小。群情激奮之下,涉事人員的房屋均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打砸,崔齊他們顧得了東家顧不了西家,一上午來來回回的跑,累得夠嗆。
公社派了兩名干事,派出所派了一位民警,輔助崔齊處理前進大隊的事務,公社里來著前進大隊的幾人全部被留職查辦了,派出所一下收了四十幾個人,總之全部忙得團團轉。
賀岱光與褚歸清閑地回了困山村,沿途上工的人皆詫異發問,他們不是昨天進山打獵了嗎,咋兩個人從村口來的,其他人呢?
昨夜的前因后果一句兩句是說不清的,賀岱岳統一推到了晚上,想知道的晚上去老院子聽。
楊朗肯定很樂意給他們講。
村里人能推,楊桂平那里卻是免不了的,入了家門,褚歸輕推賀岱岳一把:“我來燒洗澡水,你找楊叔去吧。”
“嗯,我很快回來。”賀岱岳就著昨日的衣服,出門直奔老院子,楊桂平得了信,正站屋檐下等他,昨夜他輾轉反側,抽煙抽得更頻繁了。
賀岱岳聞到了楊桂平身上的煙味,開口勸了句少抽點煙:“前進大隊參與了偷糧的已經全抓了,四十幾個人,楊朗他們在幫派出所押人,大概要忙到中午。崔齊挨了皮肉傷,郭書記派他暫代了隊長,前進大隊估計得鬧騰個三五天的。”
七月中下旬雙搶,想鬧騰久了也不行,糧食是第一位的,靠地維持生計,前進大隊的人分得清輕重。
四十幾個人里隊長和支書幾家人占了近半,為了防止他們報復崔齊,郭書記讓派出所的民警寧可錯抓不可放過,凡沾了邊的,先抓了蹲兩天,狠狠受頓教訓。
“該抓!”楊桂平贊同郭書記的做法,若他不出面震懾,崔齊這個年輕的代隊長沒法指揮動底下的人。
崔齊的代隊長是郭書記親自認命的,待公社與派出所派駐的人到位,前進大隊用不了多久便能恢復以往正常的節奏。
了解了結果,楊桂平心頭大石落地,叫賀岱岳好生歇歇,又是查案又是抓人的,肯定累著了。
洗過澡的褚歸坐廚房門口吹著穿堂風,鍋里留著熱水,賀岱岳的換洗衣服在洗澡房,只管提水洗
所以昨天的事褚歸是既往不咎了?賀岱岳暗喜,急吼吼地沖了澡,準備稍微弄點東西填填肚子。
帶的干糧剩了不少,但熱鍋熱灶的,誰稀罕啃。
灶臺里放著潘中菊早上煮的稀飯,比著她一人的飯量煮的,糊不了賀岱岳與褚歸兩個人的口。
褚歸削了根黃瓜切條拍碎,剛拌了鹽,賀岱岳洗完了。
“涼拌黃瓜?”賀岱岳接手了灶臺,“再做個苦瓜炒蛋怎么樣?”
“行,苦瓜焯遍水。”小苦瓜巴掌長,不焯水苦得跟中藥似的,焯了水倒是還行。
黃瓜和苦瓜皆是潘中菊摘了擱案板上的,相當于他們吃了潘中菊的午飯。
“你去睡,我來收拾。”賀岱岳攢了碗,他們守著廚房吃的,菜各留了份。中午的米下了鍋,省得潘中菊收了工現做。
褚歸漱了口,倚門而立,瞅著賀岱岳鬢下新滲的汗:“你覺得昨天晚上順利嗎?”
啥?賀岱岳警鐘狂響,他攪了攪鋪鍋的稀飯:“我覺得挺順利的。”
褚歸靜默了幾秒,他不想跟賀岱岳吵架,不想生賀岱岳的氣,不想憋著情緒與賀岱岳冷戰,他們上輩子磨了九年,這輩子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刻都彌足珍貴。
賀岱岳蓋了鍋蓋,用鏟子在鍋邊架了條縫,擦手從褚歸身后將人抱住:“對不起,我應該和你商量的。”
道歉無法更改發生的事實,賀岱岳低頭,側望著褚歸的眼睛:“褚醫生給我開副后悔藥吧。”
褚歸看著賀岱岳的臉,剛毅的線條耷拉著,透著股沮喪的味道,像淋了雨的大犬,扒著門縫請求主人準許濕漉漉的他進門。
“沒有后悔藥。”褚歸眼見著賀岱岳的眉眼更落寞了,他勾了勾唇角,“我也覺得昨晚挺順利的。”
說出這句話,褚歸心頭放晴,賀岱岳的落寞秒變興高采烈,他毫無章法的在櫥柜臉上親了幾口:“謝謝你原諒我我保證不會有下次了!”
他抱孩子般豎著抱起褚歸穿過堂屋到臥房,褚歸趴著他的肩膀,以免門框碰到后腦勺。
背部挨了竹席,賀岱岳懸在上方,氣息靠近,逐漸與褚歸的呼吸交融。
先親的是賀岱岳,褚歸的身體快于大腦,他迎著賀岱岳親吻,唇舌酥麻,頂到上顎,自己的口腔被占據,慢慢叫人喘不過氣來。
賀岱岳膝蓋抵著床,分到褚歸身上的重量既有存在感又不覺得壓迫,是恰到好處的安心。
散著的領口一片白幾道粉兩點紅,水光泛泛,褚歸插入賀岱岳發間的手指卸了力,眼底朦朧,他怎么停了?
“不困?”賀岱岳語調上揚,不困他可繼續——
“困。”褚歸扭頭閉眼一氣呵成,“睡了。”
他的確困了,閉眼疲乏卷住四肢百骸,略調整了姿勢,褚歸手搭著賀岱岳,不知不覺陷入深眠。
賀岱岳側擁著褚歸靜悄悄地睡著,潘中菊聽說他倆回來了,輕輕推開堂屋大門,見臥房掩著,沖喵喵叫討食的
天麻比了個噓。
天麻繞著圈蹭蹭潘中菊的褲腿,天仙子太小了,蹭的是褲腳,潘中菊臉笑成一朵花,連忙給兩只貓拌了飯。
“吃了飯你們自己上后院玩,別吵他們睡覺啊。”潘中菊摸完天麻摸天仙子,叫它們乖乖聽話。
賀岱岳一覺睡到了下午三點,他戴著草帽去了趟養殖場才喊醒褚歸。
“吳大娘給了三穗玉米,想煮著吃炒著吃?”征得賀岱岳的同意,養殖場的邊邊角角被吳大娘種滿了,因為肥力滲透,長出來的作物格外壯一些,例如賀岱岳此刻說的玉米,一穗有拃長。
“炒著吃吧。”褚歸掐了粒玉米,乳白色的漿液糊了指甲蓋,“玉米不是老了嗎,吳大娘哪來的嫩的?”
“她種了兩批,后一批晚了半個多月。”褚歸說要炒著吃,賀岱岳取了筲箕坐下掰玉米粒,“幫我摘幾個辣椒,順便看看茄子能不能摘了。”
辣椒在前院、茄子在自留地,褚歸單肩掛著空背簍,把長成了的茄子全摘了,除了潘中菊留種的。
紅彤彤的辣椒褚歸估摸著摘了三個,一穗玉米配一個辣椒,剛剛好。
看著小拇指大的三個辣椒,賀岱岳笑著搖了搖頭,吃得如此清淡的可能全漳懷找不到第二家。
炒玉米、蒸茄子、南瓜湯,賀岱岳另調了辣椒蘸碟跟潘中菊蘸著吃,天麻踩桌沿瞅了眼菜色,不感興趣地跑了。
天仙子賞臉舔食了塊褚歸夾的南瓜,它倒是啥都不挑。
趁吃飯賀岱岳給潘中菊講了前進大隊的事,潘中菊連連震驚,前進大隊近千口人,他們是怎么瞞住的?
賀岱岳拿她與吳大娘一家打比方,他們的關系好似親姐妹,但潘中菊會記吳大娘家一年具體拿多少個公分嗎?不會的。
上下同流合污閉緊嘴巴,一點一點的弄,自然能瞞住。
“那你舅舅他們豈不虧了?”有人多就有人少,潘中菊替潘舅舅鳴不平,“郭書記說怎么賠了嗎?”
“怎么賠得等賬理清,眼下最要緊的是雙搶。”賀岱岳心里明白,換任四年,這筆爛賬絕對是理不清的。
潘舅舅的收入來源大頭是木工活計,他們即使虧,也虧得有限,相較生產隊其他人已經算幸運了。
聽了賀岱岳的版本,潘中菊唉聲嘆氣地出了門,吳大娘約了她一起去老院子,楊朗他們是下午回的,或許有新的后續。
潘中菊走后賀岱岳關了門,外面的天還亮著,褚歸腰眼一酸,扶著桌子躲開賀岱岳:“我吃撐了,溜達溜達消消食。”
“撐了?”賀岱岳輕而易舉把人抓住,手探到腹部,“我幫你揉揉。”
褚歸一向奉行晚上只吃七分飽,賀岱岳手掌下平坦,毫無吃撐的跡象。
識破了褚歸的謊言,賀岱岳開始親他了,早上的火星子澆了熱油,轟轟烈烈地燒了起來。褚歸借喘氣的空擋叫賀岱岳進臥房,堂屋里不行。
賀岱岳松了幾秒,褚歸眼前一花,人被賀岱岳按在了臥房的門板后面,僵硬的肌肉一寸寸柔軟,悄然沉溺其中。
加了兩頓大餐,褚歸是真的撐了,潘中菊沒回,賀岱岳賴著不肯撒手,溫存了片刻,褚歸警覺地蹬了他一下。
“嘶——”賀岱岳假裝吃痛,褚歸遲疑地縮腳,看向他蹬的地方,自己使勁了嗎?
賀岱岳料中了褚歸的心軟:“再來一次?”
褚歸搖晃著,拒絕的話堵在了唇舌中……!
第214章
因為賀岱岳的再一再二再三,導致他們被潘中菊撞上了,聽見臥房外的聲音,褚歸嚇得心臟驟停半拍。
岱岳?久久未得到回應,潘中菊敲了敲門,岱岳,你們睡了嗎?
瞧潘中菊不得到回應不罷休的架勢,賀岱岳平了平氣息:“欸,媽你有什么事嗎?”
“沒,我看你們屋里亮著,是不是忘記吹燈了。”潘中菊站門口提醒著,“把燈吹了吧,別把煤油燒干了。”
“行,我馬上吹,媽你早點睡。”賀岱岳箭離了弦,說完從褚歸身上下來,掀蚊帳吹了燈。
好在屋里備了水,賀岱岳摸黑替褚歸擦拭,潘中菊去了廚房那邊,一時半會兒注意不到他們的響動。
“都怪你。”褚歸低聲道,讓快不快,讓不快非快,沒完沒了的。
“怪我怪我,腿抬一抬。”賀岱岳伏低做小地哄著褚歸,他錯了,但他還有下次。潘中菊是過來人了,他們干的是天經地義的事,讓她知道了又怎樣。
賀岱岳敢想不敢說,替褚歸清理干凈,他打著蒲扇叫褚歸先睡,待潘中菊歇了,他躡手躡腳地上前院倒水、沖涼。
沖了井水,賀岱岳一身涼悠悠的,睡夢中的褚歸感受到涼意主動送抱。自入了夏,賀岱岳懷里便空了,重新把人摟住,他心里美得直冒泡。
喜滋滋地睡到清晨,睜眼看到褚歸滾到床角的背影,賀岱岳勾著的嘴角一垮,恨不得自己變成冰塊。
潘中菊起晚了,賀岱岳做好早飯她方下床,抿著頭發問賀岱岳怎么沒叫她。
“起愣早做什么。”賀岱岳盛了稀飯晾著,“地里最近有些啥活兒?”
剛出鍋的稀飯太燙,賀岱岳準備把活干了來。
“干活不急。”潘中菊邊舀水洗臉邊同賀岱岳說話,“王支書家的狗要下崽了,你跟他訂狗崽了嗎?”
養狗是褚歸睡前的囈語,賀岱岳一直記著,他前幾天忙,讓潘中菊幫他打聽誰家有狗崽。
能看家護院的狗往往一出生就被訂了,賀岱岳跑了四個生產隊,不是沒遇到小狗,而是沒看上眼的。
王支書家的狗據傳是跟狼配了生的,生的狗崽帶狼血統,多少人盯著想抱一只回家養呢。
“他家狗要下崽了?我現在找他去。”賀岱岳不知道王支書家的狗懷了,他擦擦手往外跑,他見過王支書家的狗,長得跟狼似的,特別威風!
前腳邁出堂屋,賀岱岳突然想到褚歸,他迅速轉身進了臥房。
“醒了?”蚊帳里的人正坐著穿衣,賀岱岳撩起蚊帳替他扣好最后一顆扣子,“我要上王支書家訂狗崽,你想跟我一塊嗎?”
褚歸當然想,他穿褲子的動作迅速了許多,匆匆洗漱過后,兩人相伴出了門。
王支書家的狗懷了幾只尚無定數,訂狗崽的人卻前前后后來了七八波了,賀岱岳一開口,王支書忍不住搖頭,道他家狗成香餑餑了,不夠分,根本不夠分。
“訂完了嗎?褚歸略感失望,原也沒到非王支書家的不可的地步,既訂完了,找下一家便是。
“別人來是訂完了,褚醫生你們不一樣。”王支書笑道,“放心,等生了我指定給你們留只最好的。”
賀岱岳養狗是為了養殖場,不論沖人的面子抑或用途,王支書少了誰也不能少了他們。
得了王支書的承諾,褚歸順道看了看狗媽媽,一身棕灰色皮毛的狗媽媽聞到陌生的氣味,喉嚨發出威脅的低吼。
“來福安靜,來的是客人,不準兇。”王支書壓了壓手,聽見主人的指令,來福搖了下尾巴趴臥在地,它毛發油亮,體形流暢,儼然很受主人家的喜愛。
狗的孕期在六十天左右,褚歸隔著段距離觀察來福的肚子,盡管來福性格溫順,但它即將生產,情緒不如之前穩定,隨時有失控咬人的風險。
王支書介紹了來福的情況,這是它的第二胎,第一胎生了兩只,按肚子大小對比,第二胎估摸著能生六只以上。
來福的媽媽是只本地土狗,王支書親家養的,去年春天進山時跑丟了半個月,后面自己找回來,生了來福一窩。
小狗越長越像狼,親家怕它們亂咬人,打算扔山里,被王支書給勸住了。
褚歸原以為狼血統是村里人根據來福的長相謠傳的,結果竟然真有其事。
“王支書說把小狗養到兩個月再送我們。”離了王支書家,褚歸的話題依舊圍繞著小狗,“家里有兩只貓了,到時候貓和狗打架咋辦?”
“如果打架就分開,養殖場有吳大娘她們,餓不著它的。”小狗尚在來福肚子里,考慮那么早干嘛,賀岱岳不著痕跡地扶著褚歸的腰,讓他仔細腳下。
褚歸掃了眼路面,抬步跨過水渠,他們走的田埂小道,省得繞彎。
“養殖場的種豬該合圈了吧?”臨近家門,褚歸說到了種豬配種,他前天去養殖場,圈里的公豬挺狂躁的。
“嗯,我今天給它們稱個體重,沒什么問題直接合圈。”賀岱岳列了時間表,因為巴豆的緣故,他將合圈的日子延后了一周。
賀岱岳改良了褚歸設計的地秤,稱罷體重,達標的種公被趕到了寬敞的新圈,開啟了幸福的豬生。
隔天下午王支書派大牛傳信,來福產了七只狗崽,肉嘟嘟的狗崽們嚶嚶嚶地擠著喝奶,褚歸選了繼承來福血統的老二。王支書捧著小狗讓他摸了一把,跟天麻小時候是截然不同的手感。
“褚醫生。”屋檐下站著個郭得勝,他十分鐘前到的,左等右等不見人,正想去養殖場看看。
“郭同志,你找賀岱岳嗎?”褚歸開鎖請他進屋,“他在養殖場,很快回來,你坐會兒。”
郭得勝接了褚歸倒的水,說了聲不著急。
褚歸身后跟了串小孩,大牛自告奮勇跑養殖場通知賀岱岳家里來客了,賀聰他們被褚歸教著喊郭叔叔,一人得了一顆糖。
暑假期間,小孩們重操撿知了殼的舊業,褚歸拿了本子給他們記賬,每百只結次錢。
交了知了殼,賀聰帶著伙伴歡騰地上了后院,還堂屋一個清凈。
“郭書記的頭疼緩解些了嗎?”褚歸拉攏了廚房門,掩攔小孩們咪咪咪咪喚貓的聲音。
提到郭書記的頭疼,郭得勝苦了臉,前進大隊的爛攤子牽連甚廣,郭書記忙得宵衣旰食,嚴重缺乏休息,頭疼咋緩解。
“我真怕他哪天倒辦公室里。”郭得勝愁啊,整整兩天了,他僅見著郭書記一面,“我們青山公社在縣里這下出了大名了。”
如此惡劣的事件,郭書記不可能瞞而不報。
郭得勝的話剛剛起頭,賀岱岳回來了,他抽了條凳子坐到褚歸旁邊,聽郭得勝講縣里的指示。
前進大隊隊長等一眾主犯轉移押送至了縣公安局,縣里設立專案組,要求郭書記全力協助調查。
上面雷厲風行,對前進大隊的隊員而言是好事。
在查清之前,前進大隊不會進行干部選舉,崔齊若是代隊長期間表現優異,興許能沖一沖正隊長的職位。
十九歲的生產隊隊長,放眼全國都是獨一份。
賀岱岳預感崔齊成不了正隊長,十九歲終究過于年輕了,二十九歲還差不多。
“哦,肖三他家里人湊齊賠償款了,你數數。”郭得勝掏了卷毛票,他今天來的主要任務是送錢,“他小子走運,碰上了前進大隊的案子,否則我非讓他掛著牌子全公社游街!”
郭得勝覺得罰款加一個月的勞改便宜了肖三,褚歸不懂他比賀岱岳深的怨念從何而來,難道是天生的嫉惡如仇?
“麻煩你了,幫我謝謝郭書記。”賀岱岳數了錢,零零散散的毛票共一百,肖家人窮得叮當響,求爺爺告奶奶東拼西借了一百塊,肖三他爸到派出所交罰款時表情跟哭似的。
賠償款是郭書記爭取的,生產隊的人日日勞動,壓根不把勞動改造當教訓,罰錢才能有威懾力。
龍門陣擺了、任務做了,郭得勝提了告辭。賀岱岳留他吃晚飯,郭得勝糾結了片刻,艱難抵制了誘惑,吃完晚飯天指定黑了,山路七歪八拐的,萬一給他摔溝里。
賀岱岳起身送客,與此同時聽到下工哨的小孩們成串離開,天仙子追著小孩的腳步,被賀岱岳提溜住了后頸。
“天天亂跑。”賀岱岳彈了下天仙子蜷著小爪,將它懟至天麻身前,“看牢你兒子,丟了拿你是問。”
天仙子一點不認生,見誰親誰,腦子里的警惕意識為零,著實叫人操心。
那一百賀岱岳記在了養殖場的賬上,長期支出的養殖場終于產生了第一筆收入。
褚歸掃了眼養殖場的賬本,拍拍賀岱岳的肩以資鼓勵,一頭豬粗略算它八十塊,減掉支出,養殖場的資產也破千了,富裕著呢。
相較賀岱岳的養殖場,褚歸的藥材種植更像無本買賣,村里的地,村里的人,山里挖的天麻,失敗了頂多損失部分人工。
明白褚歸是在讓他別有壓力,賀岱岳把人撈到大腿上晃了晃:“明年一定請你吃我親自培育的豬肉。”
“好。”褚歸脊背靠著賀岱岳的胸膛,活人墊子就是舒服,“明天殺只**,雙搶怪累人的,提前補補。”
褚歸手掌按著賀岱岳放松狀態下柔軟的肌肉,暗搓搓地維護自己的福利。
賀岱岳抱著他調整姿勢:“下蛋雞殺不了,我明天去山里放兩個套子,看能不能逮著啥。”!
第215章
在專案組日以繼夜的調查以及隊長等人的坦白從寬下,前進大隊的事到底趕在雙搶前收了尾。上午楊桂平到公社開會,下午褚歸他們便得知了結果。
其中隊長判了死刑,其余從犯按參與的多少分別判了幾年到十幾年的刑期。
“死刑?”楊朗驚訝出聲,雖然隊長是主謀,但不至于判死刑吧?
“你知道他從什么時候開始偷糧食的,六零年!六零年!”即使過了半日,想到郭書記在會上講的真相,楊桂平依然氣得渾身發抖。
噩夢般的饑荒爆發于五九年,青山公社有大山依靠,受災情況并不是特別嚴峻,地里的糧食雖然減產,但遠沒到顆粒無收的程度。
楊桂平記憶尤深,臨近收成的季節,他夜夜讓人巡邏,以防餓慌了的村民偷吃青小麥。
其他生產隊處境與困山村相同,那年的小麥是割得最早的,連晾曬的步驟都省了,脫了粒直接稱重,按每家每戶的人口均分。
當時老隊長在任,落網的現隊長是倉樓管理員,他借職務之便偷偷將糧食藏到衣服內袋里帶回了家。
次年老隊長離世,他由倉樓管理員變為新隊長,饑荒持續,糧食本應盡快落到隊員們的手上,他卻稱病拖延了一日。
因為他說要繼承老隊長的遺志,崔齊對他多了額外的關注,專案組通過崔齊的舉證反復細查了六一年起的全部數據,果真查到了問題。
審訊時現隊長對此供認不諱,郭得勝嘴快,嘀咕了句他做倉樓管理員時指不定還搞過什么小動作,現隊長眼神一慌,被老警察逮了個正著。
暴呵之下,身心崩潰的現隊長痛哭流涕地懊悔,他是六零年偷的第一把麥子,他不該起貪戀,小貪演化為大惡,導致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六零年,一把麥子能救一條命,楊桂平悲哀地想,如果對方沒偷麥子,老隊長是不是就不會餓死。
后來現隊長用威逼利誘的方式拉了支書他們下水,三年饑荒,前進大隊的死亡人數居公社首位,現隊長的死刑,獲得一點不冤。
楊桂平說完,屋內良久地沉默了,禇歸吐了口濁氣,因一己私欲損害他人性命,現隊長死不足惜!
現隊長偷糧,家人知情不報是為共犯,積攢的家產充公。生產隊內,工分虛假的隊員非勞動所得部分一律扣除,隊長一家的下場擺在眼前,哪怕公分本扣成了負數,他們仍不敢有任何怨言。
調查結束,前進大隊舉行了新干部班子的競選,如賀岱岳預料的那般,崔齊未選上正式隊長,不過大家全票投他當了記分員,也算沒白費了他的一番努力。
十九歲,以后的日子長著呢,只要崔齊保持本心,總有一天能成為正隊長。
前進大隊塵埃落定,拉開了雙搶的序幕,褚歸雇了群童工幫忙燒火熬清熱解暑的草藥茶,送往田野間,工錢走村里的賬,一天兩個公分。
“路上慢點,別摔了。”褚歸替長栓提著裝茶水的背簍讓他背上,茶水是
晾溫了的,規避了燙傷的風險。
長栓的身體較同齡人稍弱,他受不了割稻子的累,背茶水的活計輕巧,每天兩公分,多少是個進項。
藥茶取代了白水,田里的人用自帶的碗倒著喝,一碗下肚生津止渴,仿佛連太陽都溫柔了。
體驗到藥茶的好處,原覺得褚歸此舉沒必要的人頓時偏了風向。
楊桂平正了正長栓腦袋上的草帽,夸他勤快,長栓害羞地抿了抿嘴角,背著空茶壺跑回老院子,繼續送下一趟。
喝了褚歸的藥茶,困山村的人干起活來愈發帶勁,辛苦是辛苦,但熱得心慌氣短、頭暈眼花的不舒坦沒了,收工時大伙精神抖擻地說笑,五句話里準含一句贊謝褚歸的。
有喝不慣藥茶的,被太陽曬得中了暑,找褚歸開藥,兩粒解暑丸入嘴,第二天老老實實地加入了喝藥茶的隊伍。
眼見著賀岱岳身上的肉掉到去年和褚歸初遇時的狀態,長栓黑了兩個色號,沈家良夫妻瘦得脫了相,一年一度的雙搶終于到了尾聲。
楊桂平號召眾人一鼓作氣,把秧苗插滿水田,褚歸舀空熬藥茶的鍋,自己喝了最后一口。
“收工了!”王成才鼓著腮幫子將哨子吹出長音,金黃的稻谷更換為嫩綠的秧苗,空氣里充斥著豐收、汗水與希望的氣息。
忙碌的困山村歇了兩天,褚歸把想進山打獵的賀岱岳按在家里休息,早早上公社割了條豬后腿。
燒掉表面的毛茬,賀岱岳持斧頭剁成塊,天麻撿著地上的骨頭渣子,舔得津津有味。
潘中菊舀了碗干黃豆問賀岱岳夠不夠,中午吃黃豆燒豬腳,豬腳燉的時間長,干黃豆不用提前泡發。
“夠了。”賀岱岳接過黃豆,干黃豆煮熟體積膨脹兩倍,一碗的量剛好,多了容易搶豬腳的油水。
燒干的鍋放油,賀岱岳斟酌著倒了幾塊冰糖,他炒糖色的功夫日益精進,融化的糖油混合液漸深,豬腳一骨碌下鍋,在翻炒中均勻地裹上誘人的紅褐色。
刺啦聲嚇得天仙子豎著尾巴跳躲,天麻則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對家里的巨響恍若未聞。
沸騰的黃豆燉豬腳轉移到爐子燉著,賀岱岳到后院牽馬,首烏近段日子莫名食欲不振,一匹馬郁郁寡歡,褚歸瞧不出病因,恰巧買肉時碰到了磚瓦廠的馬隊,找他們咨詢了方明白緣由。
馬兒天性喜歡跑,賀岱岳他們一天給首烏的活動量太少了,跟人一樣,關久了可不郁悶么。
褚歸被人請去家里看診了,賀岱岳包攬了遛馬的事,他牽著韁繩,準備帶首烏到外面痛痛快快地跑一場。
困山村沒什么特別適合跑馬的地方,一人一馬走了老遠,勉強尋了片地,賀岱岳解開韁繩,拍拍馬屁股:“跑吧!跑起來!”
首烏原地踏了踏蹄子,確認限制自由的韁繩離體,它興奮地打了個響鼻,速度越來越快地朝著前方奔騰。
鬃毛和馬尾隨著它的動作飛揚,四蹄濺塵,陽光下的皮毛閃著微光,曾經的小馬駒已然有了駿馬的
神韻。
賀岱岳猛喝一聲好,然后笑著追了上去。
首烏撒歡跑了個把小時,慢慢停了下來,低垂著腦袋任賀岱岳替它栓上繩子。
“跑開心了嗎?”賀岱岳摸著馬臉,首烏圓眸里的憂郁煙消云散,呼著熱氣的嘴直往賀岱岳身上拱,以行動告訴賀岱岳答案。
賀岱岳汗濕衣襟,他們此刻所處的位置屬于困山村的邊緣,再跑幾步就是隔壁生產隊的地界了。
返程賀岱岳換了小道,若褚歸沒忙完,他還能順路接人。
勞煩褚歸上門的病通常小不了,今日的尤其棘手,一家人吃菌子中了毒,大大小小躺了八口人,萬幸鄰居及時察覺,褚歸把了脈,迅速寫了方子,讓人回衛生所找賀岱岳抓藥。
那人拿了藥方子,慌里慌張地到了衛生所,結果賀岱岳不在,性命攸關,他急得六神無主,問潘中菊咋辦。
潘中菊哪知道咋辦,她懵著跟對方干瞪眼,誰抓得了藥呢?
“潘奶奶,我媽媽發了點豆芽。”長栓端著斗大的碗邁進院子,鮮脆的綠豆芽整齊碼放,瞧著十分水靈。
潘中菊靈光一閃,長栓經常幫著褚歸打下手,應該會抓藥吧?
“長栓,你褚叔叔開了個方子,你照著方給他把藥配齊行嗎?”潘中菊希冀地望著長栓,手持藥方的人聞言有些錯愕,長栓一小孩兒,靠譜么?
“行!”面對懷疑,長栓自信點頭,伸手要了方子。
藥柜高處長栓夠不著,他借助凳子上上下下,謹慎地用戥子稱量。衛生所里的幾十種藥材,褚歸早教他認遍了。
他抓藥不似褚歸干凈利落,但看著也挺像那么回事的。
死馬當活馬醫了,反正有褚歸在,若長栓抓錯了藥,他總不至于發現不了。
等藥期間,褚歸一面施針一面指揮人化肥皂水催吐,院里的人全來了,肥皂是憑票購買的俏貨,情況危急,無論平時大方的摳門的,都紛紛貢獻了自家的肥皂。
褚歸分神指了塊干凈的,眼神盯住人群中的一年輕姑娘,她衣服洗得發白,吸引褚歸的是她的一雙手,半透明的指甲縫不見一絲污垢。
姑娘的站位離褚歸一臂遠,對上褚歸的視線,她立馬拿過肥皂:“褚醫生,切多少?”
褚歸正思考怎么喊人,她的主動打破了僵局,褚歸索性放棄稱呼:“先切三分之一,用暖水瓶里的熱水化開。”
語罷姑娘轉身進了廚房,聽著她藥水刷洗菜刀案板的動靜,褚歸確認自己選人選對了。
融化的肥皂水為微黃的懸濁液,分別灌下肚,沒一會兒便哇哇吐了滿地,幫忙的人皺著眉頭后退,唯獨褚歸與那姑娘未面露嫌棄。
“藥來了、藥來了!”跑腿的青年拎著藥包風風火火地沖到屋里,他瘋狂喘著氣,“褚醫生、藥、藥是長栓抓的,你看看……”
褚歸拆了細麻繩,撥弄著紙包里混雜在一起的藥材:“沒問題,拿去煎成四碗水,注意莫煎糊了。”
“給我吧。”鏟了柴灰覆蓋穢物的姑娘擦手捧過藥包,“我家的瓦罐大,他們家的太小了。”
施針、催吐、用藥,連串的舉措終于將中毒的八口人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除了體質弱的小孩,其余人皆恢復了神智。
“你們總算醒了。”鄰居大娘一臉慶幸,向撿了小命的人訴說方才的兇險。!
第216章
吃菌中毒的一家人姓王,跟王支書他們同族同宗,菌子是早上撿的、中午吃的,人不曉得是啥時候暈的。
“要不是小娟心細,留意到你們中午起一直沒人出門,想著來看看到底咋了,你們絕對兇多吉少。”鄰居大娘口中的小娟正是幫忙化肥皂水煎藥的姑娘,“得虧她反應快,找人喊來了褚醫生。”
困山村里名字末尾帶娟、秀、芳的姑娘多了去了,褚歸起初并未把小娟跟誰聯系到一起,只是隱隱感覺她長得面善,一個村的,或許哪天碰見過。
解了毒,王家人渾身虛軟,道謝的話輕飄飄的,褚歸擺手叫他們躺著,上輩子十年沒遇上的事,這輩子開了張,他倒有些好奇王家人吃的啥菌子。
年年撿菌年年吃菌,咋給自己鬧著了呢?
那菌子吃前王家人加了米煮的,米開花菌子熟,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經驗,怎么會中毒他們也很迷茫。
廚房里有剩的菌子,圍觀的人一朵朵檢查了,全是能吃的,難道見鬼了不成!
“等孩子醒了問問孩子吧。”鄰居大娘講了件往事,“前年我娘家弟媳煮菌子,灶里燃著火,她干別的活兒去了,想著時間差不多了上廚房一看,天老爺誒,她小孫子把生菌子往鍋里丟著耍!”
菌子經熱水一燙秒變顏色,若不是親眼目睹,誰分得清生熟?
沒熟的菌子能吃死人,娘家弟媳又怕又氣,隨手抽了根柴火枝抽得小孫子團團轉。
鄰居大娘的話猶如醍醐灌頂,躺著的王家媳婦怒瞪還迷迷糊糊的大閨女:“是不是你往鍋里丟菌子了?我說我怎么覺得筲箕里的菌子少了,你想害死我們一家人嗎?”
“我沒有。”女孩正難受著呢,無緣無故挨了一通罵,委屈得直掉眼淚,眾人忙勸王家媳婦,孩子小,別那么兇她。
“你燒的火,不是你是誰?”王家媳婦嘴里一股肥皂水混合中藥的惡心味道,全家人半腳踏黃泉,不知道會不會留后遺癥,耽擱多少活計,她氣急敗壞地扇了閨女一巴掌——
扇了一下,后面給攔住了。
“不是我,是弟弟。”女孩哭著躲,“弟弟非要扔。”
“你是死的啊,弟弟要扔你就看著他扔?”王家媳婦更怒火沖天,“我問你菌子煮好沒得,你說煮好了,你個砍腦殼的……”
王家媳婦拖著病體破口大罵,她平日里對閨女打罵慣了,正是因為如此,女孩產生了畏懼心理,在犯錯之后才選擇了撒謊逃避責罵。
鄰居們有安慰王家媳婦的,有教育女孩的,亂糟糟的場面像趕集日的供銷社,女孩的淚痕濕透了下巴,看著可憐極了。
“行了。”禇歸打斷一室的嘈雜,出了事怪孩子起什么作用,“你們身體里的菌子毒大部分已經清除,后面幾l天吃清淡些,按時喝藥,基本能夠痊愈。”
王家人對禇歸感激涕零,心甘情愿地付了診費,褚歸整理藥箱挎到肩頭,告訴王家人他們真正該謝的是小娟,自己不過是做了醫
生的本職工作。
“謝,我們肯定謝。”王家人向今日幫了忙的鄰居們誠懇鞠躬,等他們好了,再辦兩桌請大家吃一頓。
褚歸讓王家人不必送,自行起身離開,院門口賀岱岳牽著馬迎面走來,褚歸掃了眼表盤,竟然五點了。
“我聽里面鬧哄哄的,怎么了?”賀岱岳靠近褚歸,渾身散發著一股灼意,首烏的皮膚滲著濕淋淋的汗,馬尾左右甩動,儼然熱得不輕。
“吃菌子鬧著了,一家八口人全部中招。大下午的你跑出去遛馬,以為自己是后羿么?”褚歸卸了藥箱給賀岱岳拿著,返回院子幫賀岱岳與首烏借水。
小娟提供了涼白開,褚歸跟著去了她家,屋里一塵不染,論整潔度在褚歸造訪過的鄉下人家里能排第一。
盛白開水的盆上罩了個蓋子,揭開里面清清亮亮的,褚歸左手端白開水,右手拎木桶,小娟走在他身后,沖首烏投以新奇的目光。
首烏彎著脖子喝桶里的井水,賀岱岳幾l口灌下白開水,將茶缸還給小娟。
“你同她說了嗎?”賀岱岳向小娟道了聲謝,側頭問褚歸。
盯著首烏喝水的褚歸疑惑抬眼:“說什么?”
褚歸的反應令賀岱岳明了了,他忘了眼前的小娟是上輩子那個被退親的姑娘。
賀岱岳做了個退親的口型:“培訓班的名額,我跟你推薦了她。”
“肖小娟。”褚歸恍然大悟,原來是她,“你不是說她家跟王二家同院?”
“褚醫生你叫我?”肖小娟應聲,“我爺爺家是和王二叔他們一個院子,這是我外婆家。你們說的培訓班,跟我有關系嗎?”
褚歸早上買肉,路過衛生所慣例露了個臉,從曾所長處得知培訓班即將準備招學員了。
愛干凈、能吃苦、不嫌臟,王家的意外倒是讓褚歸提前了解了小娟的品行,賀岱岳的推薦果然可靠。
“是這樣的……”褚歸簡單講述了培訓班的創辦緣由,“公社給了困山村一個名額,你愿意報名嗎?”
培訓班的首批名額僅開放了三十個,完成短期培訓將安排到各公社當衛生員,但褚歸為困山村爭取到的名額有額外要求,即他們完成培訓了不能留在公社,要回到困山村來。
回到困山村的前途大概率不如留在公社,所以褚歸闡明了利弊,任肖小娟自主決定。
“我愿意!”肖小娟答得異常干脆,幾l乎未進行思考,“我愿意的,褚醫生。”
肖小娟重復,她不方便與褚歸說自己的心事,只好用堅定的眼神望著褚歸。肖小娟今年十九歲,身邊從小一起長大的女孩近幾l年相繼嫁了人,她們有的過得好,有的過得不好。
從她們身上,肖小娟窺見了嫁人后的生活,滿載著雞毛蒜皮與不自由。
肖小娟是家中幺女,父母與哥哥姐姐們對她相當疼愛,到了嫁人的年紀,她一句不想嫁,就縱著她多玩了兩年。
但女孩子總要結婚的,上午家里提了相看,肖小娟仍不想嫁結果挨了訓,于是跑到外婆家躲她母親的嘮叨。
為什么女孩子非得十九二十歲結婚呢,別人結婚早是別人,她是她。
不過肖小娟愿意參加培訓班,并非完全是為了躲相看,她由衷地希望自己能獲得一技之長,不論是學醫或者其他。
然而村里送出去當學徒學手藝的都是男孩,似乎嫁人生子是女孩唯一的結局。
憑啥呢?肖小娟不服氣,憑啥姑娘家不能像男人那樣愛做什么做什么,雖然為了養家糊口,許多男人也是在被生活推著走。
肖小娟自認不比男孩差,她上一天工至少七個公分,干活麻利,是村里一等一的勤快人。她同樣念過書,一直讀到了小學畢業,在班里名列前茅,她若是個男孩,說不準能升初中考中專。
禇歸記了肖小娟的名字,當然他的認可不等于肖小娟穩了,培訓班的名額珍貴,待上面的通知下發至生產隊,她需要跟村里所有報名的人進行競爭。
肖小娟毫不怯懦,村里符合條件的人里褚歸獨獨問了她,說明啥,說明褚歸看好她。此次培訓班的名額,她肖小娟勢在必得。
回到家,黃豆燉豬腳的香氣四溢,賀岱岳將首烏拴在前院的水井邊,趁太陽沒落山,把它從頭至尾刷洗了一遍。
首烏表面干凈,清水流經它的軀干,渾濁地滲入地面。水流蜿蜒,天仙子試探著碰了下,連連甩爪,一串梅花印延伸向屋檐,隨著水汽蒸發慢慢消失。
燉了一下午的豬腳軟糯脫骨,賀岱岳舀了三份,一份自家吃,一份孝敬賀爺爺他們,一份送長栓,作為他下午抓藥的獎勵。
沈家的院子空無一人,長栓在廚房幫彭小燕燒火做飯,褚歸端著豬腳聞聲進了廚房:“燕姐,做飯呢。”
“褚叔叔。”燒火的長栓頂著一額頭汗喚人,靈敏的鼻子聞到肉香,口水不受控制地分泌。
“褚醫生來了,你吃了么?”彭小燕翻炒著鍋里的豆芽,零星的幾l片肥肉渣摻雜其間。
“快吃了,今天燉了點豬腳,給你們添個菜。”褚歸放了碗替長栓抹汗,“謝謝你下午幫我抓藥。”
長栓小驕傲地笑:“不客氣。”
“這怎么使得?”彭小燕丟了鍋鏟,一碗豆芽換一碗黃豆燉豬腳,她多虧心吶。
“長栓幫了我忙,那是我謝他的。”褚歸兩步邁出廚房,彭小燕追至院門口,一瞅褚歸人已到了田對面。
潘中菊遠遠朝她招呼:“小燕你們吃吧,碗隨便啥時候還。”
彭小燕領情收下了燉豬腳,長栓的高興言溢于表,他看看鍋里的豆芽炒肉,小聲問彭小燕要不要留著它明天吃。
今天吃燉豬腳,明天吃豆芽炒肉,如此他們就能連著兩天有肉吃了。
長栓的言語令彭小燕眼眶一澀,她偏頭眨眼憋淚,換作一副笑臉:“不留,我們今天晚上一起吃。”
臨入夜,砍了一天柴的沈家良收工回家,他背了捆干柴,彭小燕搭力接住。
長栓舉著胳膊遞水,母子倆圍著沈家良陪他洗手擦臉,暗色中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為家人辛苦勞作,累也值得。
一盞油燈提到堂屋,沈家良看清桌上的菜怔了怔,哪來的燉豬腳?
“長栓幫褚醫生抓藥,褚醫生答謝他的。”彭小燕分了筷子,“我們今天是沾兒子的光,一頓吃兩道葷菜。”
“我兒子真棒!”沈家良大喜過望,長栓被夸得臉紅,害羞地埋了埋腦袋。!
第217章
八月末,培訓班的消息傳到了各個公社,楊桂平在會上領了張表,回來找褚歸商議。青山公社攏共四個名額,困山村占一個,不用想都知道是因為誰的面子。
為了培訓班,縣衛生院的院長專門給褚歸寫過一封信,誠邀他擔任培訓班的老師,被褚歸婉拒了。
名額給誰,褚歸直接指名也好,村里公平競選也好,楊桂平全權支持他的決定。
“公平競爭吧。”褚歸不偏不倚,按縣里的要求,年齡刷掉一批、學歷刷掉一批、結了婚的刷掉一批,剩下包含肖小娟在內的,僅剩了六號人。
肖小娟天天跟她媽念叨培訓班的機會多么難得,一堆人想去還去不了,她若是棄權,實在太可惜了。
況且培訓班是速成的,學期四個月,四個月又耽擱不了啥,等她結業轉衛生所當褚歸的助理,他們全家不跟著長臉么!
肖小娟的洗腦成功說服了家里人,通過綜合考評,她順利取得了困山村的名額。
培訓班的開學日期與公社小學的開學日一致,但培訓班遠在縣城,肖小娟得早一天到縣城報道。
帶著行囊,肖小娟由家里大哥送至縣城,離村前她特地上衛生所和褚歸道別,表示自己在培訓班里一定會努力學習,絕不丟褚歸的臉。
肖小娟熱血沸騰的樣子令褚歸忍俊不禁,他正色勉勵了肖小娟一番,她此去為的是自己,肩負的是困山村村民的期望,而非他褚歸的臉面。
縣城肖小娟不是第一次來,但她從未如此激動過,肖大哥頻頻叫她慢些走,小心撞人。
培訓班位于縣衛生院附近,一路打聽到報道處,肖小娟自隨身包里取出村里與公社開具的介紹信與戶口頁,接待的女同志穿著嶄新的白襯衣,身上散發著淡淡的香味,說話聲音溫柔動聽,肖小娟沒那么緊張了,問對方培訓班有幾位女學員。
“女學員有八位,四人一間房,喏,你的鑰匙。”女同志將鑰匙與薄薄的學員守則交予肖小娟,轉身替她指了宿舍的方向。
宿舍的面積比肖小娟在家時的房間略大,左右并排放了兩張床,中間一條過道,進門是衣柜,設施簡單,右邊靠后的一張床貼著肖小娟的姓名。
“行了哥,你回去吧。”獨立自主的肖小娟開始往外推人,“等我放假回去看你們。”
培訓班半月放一次假,一次兩天,肖小娟恍惚覺得自己成了高中生,體驗著夢一般的生活。
盡管肖小娟能干,肖大哥依然不大放心,叮囑的話交代了一籮筐,隨后把兜里的錢票全掏空了塞給她。
“一個人照顧好自己,財不露白,跟同學們要友善,互幫互助,受了欺負找老師,別不吭聲……”肖大哥操著養閨女的心,他年長肖小娟十來歲,跟半個爸差不多了。
“哎呀,我不是小孩子了。”肖小娟嗓音悶悶的,肖大哥再說她得掉眼淚啦。
肖大哥一步三回頭地走了,肖小娟收拾了行李,揣著鑰匙去了教室,她本想熟悉下
環境,一到教室,里面已經有了不少人了。
類似講臺的位置站著個面容親和的中年男人,肖小娟拿不準她的身份,拘謹地喊了聲老師。
“嗯,叫什么名字?”中年男人拿著本花名冊,在肖小娟的名字后打個鉤,“桌上的教材,一樣拿一本。”
挨著講臺的桌子壘了兩摞書,封皮分別是紅色和白色,紅皮白字寫的是外傷培訓手冊,白皮紅字寫著常見病概述。
肖小娟拿了教材,找了張空桌子坐下,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書里的內容,暫時顧不上跟同學們交流。
教室里的其他人亦然,拿到書無論看不看得懂,先坐下翻一翻。
肖小娟克制著興奮,輕輕撫摸封皮上的字跡,看了近一分鐘才翻到內頁——
“呀!”肖小娟的聲音在相對安靜的教室里顯得十分響亮,所有人齊刷刷看向她。
意識到失態,肖小娟紅了臉,不好意思地對眾人道歉。
看著編輯欄里的褚歸兩個字,肖小娟捧著書挪動到講臺:“老師,這上面的褚歸,是我們青山公社的褚醫生嗎?”
“是。”中年男人臉上的笑意深了幾分,他剛忘了注意肖小娟所屬的生產隊,“你是困山大隊的,想必經常見到褚醫生吧?”
“沒特別經常。”編寫教材的竟然是褚歸,肖小娟甭提多自豪了,“褚醫生忙得很,一般除了看病,大家不怎么打擾他。”
兩本教材均有褚歸參與編撰,自去年到困山村起,褚歸便在為今天準備,他融合所學與見聞寫了本綜合手冊,在培訓班籌建之際寄給了京市醫院的院長。
原版的手冊在院長等人手里傳閱,看過的人無不拍手稱贊,綜合手冊編寫得相當全面,有它做教材,大大降低了他們的教學難度。
可以說,醫學培訓班能夠在全國迅速開展,褚歸功不可沒。
在信中褚歸點明了速成醫療培訓班的靈感來自于海城的某個公社,他在海城有同學,了解海城的一些情況并不奇怪,何況這輩子褚歸托人求證了,海城的培訓班確實存在。
褚歸心安理得地建議院長他們借鑒海城的經驗,他只是替海城與京市牽了線,該屬于開創者們的榮譽一分不少。
綜合手冊經過整理補充分為了兩本,褚歸的名字位列編輯欄之中,肖小娟恨不能把內頁單獨裱起來。
伴隨著醫學培訓班的展開,統一使用的兩本教材讓褚歸的名字正式傳遍了全國。
澤安,孫榮在得知培訓班的教材有褚歸參與編寫后,接受了到培訓班做教學老師的邀請,他整日書不離手,開學前仔細讀了一遍。拜他宣揚,澤安回春堂的員工全知曉了褚歸的豐功偉績。
“小師弟太厲害了。”孫榮感嘆著教導兒女要向他們小師叔學習,“等回頭有空,爸爸帶你們去漳懷見你們小師叔。”
京市,姜自明發現褚正清近日案頭多了兩本書,紅得惹眼,書名是他沒聽過的。
褚正清對兩本書的愛惜程度遠超尋常,更令他詫異的是,那兩本書安書蘭也在看。
姜自明的好奇心如果得不到滿足,他會一直惦記,所以當晚他便忍不住了。
“師傅,你們看的什么書啊?”姜自明眼神往紅皮上瞟,“里面寫了些啥?”
“你說它?”褚正清語氣淡然,仿佛討論的今日天氣,“你小師弟給培訓班編的教材,內容淺顯,對你們無用,勉強教教門外漢。”
安書蘭跟褚正清幾十年的夫妻,哪看不出他的心思,明明滿意得不得了,非裝著不在乎,臭德行。
“小師弟編的教材?”姜自明唰地拿過書翻開,“真是小師弟編的,您怎么不告訴我們啊?”
見褚正清沒不讓拿,姜自明一手撈一本書往前面跑:“大師兄,快來看小師弟給醫療培訓班編的教材!”
全國的醫療培訓班辦得轟轟烈烈,處于醫療體系中的韓永康他們早有耳聞,卻未曾預料過褚歸竟參與了教材的編寫。
褚歸本人同樣得到了教材的初版,他跳過自己的部分,著重閱讀了節選海城那邊的內容。相較于他的純文字,海城穿插了清晰的圖片,不愧是為初學者量身打造。
上輩子的速成醫學培訓班催生出了一個龐大的農村醫護群體,在全國乃至全世界引起劇烈反響,重活一世,褚歸縱身融入了時代洪流,竭力推動巨浪前行。
他做到了。!
第218章
褚歸時不時能通過田勇獲得培訓班的進度,青山公社的四位學員中,肖小娟是學習最刻苦的一個,雖然天賦遜色了些,但勤能補拙,隨堂的小測驗里,全班三十個學員,她排前五。
培訓班的老師是從縣衛生院抽調的,其中包含了張川,他是公社上來的醫生,更了解農村醫療的現狀。
關于肖小娟的消息,田勇便是從張川處得悉的。
在縣城穩定后,張川將老婆孩子接過去安了家,回青山公社的次數逐漸減少,田勇聽到了一些閑話,說他沒張川運氣好,兩人同年進衛生所,張川現在混得比他強多了。
什么狗屁倒灶的言論,田勇表面不以為意背地嗤之以鼻,一群目光短淺的人,他跟著褚歸得到的收獲,價值遠勝張川當下的利益。
褚歸問過田勇想不想進衛生院,以他現在的身份,介紹田勇進衛生院,不是什么難事。
田勇心態平穩,他明確地表示了自己的態度,不想進衛生院。此后褚歸不再問他,只是教得更盡心了。
練習針灸練得手抖,田勇一針扎偏,褚歸叫停:“休息會兒吧。”
嚴肅教學狀態中的褚歸令田勇大氣不敢喘,緊繃頭皮全情投入,褚歸一聲休息,他甩甩胳膊,一屁股坐到板凳上。
“明知會偏的針,不如不下。”褚歸拔出田勇扎偏的針,輕巧地插到正確的穴位。
田勇點點頭:“我記住了。”
指導完田勇,褚歸上外面看長栓做的算數題。
賀聰他們開學,長栓失了玩伴,沈家良有心送他上學,又擔憂他的身體,為此找褚歸拿主意。
長距離的山路確實是個阻礙,萬長栓一半道發病,沒法指望幾個孩子能及時將他送醫。
褚歸讓沈家良他們緩一年,這一年里長栓和之前那樣先跟他學著。
沈家良以為褚歸說的一年,指長栓一年后身體好了去公社小學。褚歸由著他理解錯誤,明年答案自然揭曉。
賀聰升了二年級,把一年級的教材送給了長栓,他是個愛惜課本的孩子,長栓拿手里像新的一樣。
一年級的知識長栓學了大半,賀聰的小老師當得甚為稱職,暑假時彭小燕特意買了支鉛筆做謝禮。村里上工的工分得年底結算,沈家良偶爾幫人做工能掙幾塊現錢貼補家用。
長栓的算數學到了乘法,他背熟了乘法表,褚歸出的題目完全難不倒他。
“真聰明,我兒子學乘法表的時候簡直要了命了。”憶起教兒子乘法,田勇表情痛苦,他認清了兒子不是學習的料,只求他堅持念到初中,有了初中文憑,再托關系弄個縣城的正式工作,至少一輩子溫飽不愁。
長栓通常上午吃了早飯,到衛生所學三四個小時,然后回家做飯,下午干家務。
目前田勇每逢休息日來一次困山村,禇歸為他留出半日的時間,有事互相托人帶個信,免得對方干等。
休息了二十分鐘,大小學生各自繼續,禇歸兼顧兩邊,還接診
了位一病人。
田勇中午在這吃,他自帶了糧食,兩斤米一斤肉,是他平日飯量的三倍。禇歸沒與他推諉:“你接著練,我去煮飯。”
我幫忙燒火。”田勇當徒弟的自覺滿分,哪有讓師傅做飯的,他尾巴似的隨禇歸進廚房,一屁股坐在了灶前小凳上。
長栓則回家為上工的父母做飯,褚歸砍了塊冬瓜讓他拿走,一個冬瓜小腿長,不分著吃容易壞。
賀岱岳趕在飯熟到家,合圈的種豬感情發展突飛猛進,三頭種母均成功坐穩了胎,他近日見天地往養殖場跑,以防出什么差池。
換了件衣服,賀岱岳上灶臺炒菜,禇歸摘圍裙讓位,菜該切的切該擇的擇,只等著下鍋了。
田勇抻著脖子偷師,賀岱岳炒的菜,他是回回吃回回惦記,也沒啥特殊的調料,咋楞色香味俱全呢!
“我油放得足。”賀岱岳挖了鏟豬油,他做一頓飯的夠別人用兩天了。
田勇瞅著鍋底融化的油心道確實,他們家底子在公社算不錯的,但他媽隔三差五總會念叨幾句油快吃空了。
困山村年年種油菜,灶臺兩個陶罐分別裝著葷的豬油與素的菜籽油,葷油炒素菜,素油配葷腥,做菜看的可不不單單是表面功夫。
賀岱岳說得頭頭是道,把田勇這個門外漢聽直眼忘了添柴,賀岱岳喊了聲“火”,他忙不迭往灶里送松針。
田勇帶的肉混著干香的咸菜絲炒了一大碗,賀岱岳的伙食標準比公社干部們的食堂還高,田勇這頓吃得穩賺不賠。
兒子是個狗鼻子,田勇走了兩小時的山路,他湊近聞聞,大喊:“爸你今天吃肉了!”
“噓——”田勇沖兒子豎食指,“小點聲,別叫你媽聽見。”
對于田勇放著縣衛生院的前途不要,非沒出息的守著公社那破衛生所,他媳婦一直頗有微詞,尤其是看著張川他們當了真正的城里人,她心里愈發不得勁,怨氣積深,整日陰沉著臉,田勇可不想觸霉頭。
“媽睡午覺呢,爸,你給我帶好吃的了嗎?”田勇兒子纏著田勇翻兜,結果一無所獲,他不依不饒地吊著田勇哼唧,幾十斤的體重,墜著田勇練習針灸的右胳膊,酸軟的感覺令田勇嘶嘶吸氣。
掏五分錢打發了兒子,田勇捏捏胳膊放松坐下,腳步聲由臥室及至身旁:“讓你跟褚醫生提的事你提了嗎?”
田勇空茫的眼神聚焦,眉心隱隱煩躁:“提啥啊,人褚醫生愿意免費教我,我這節骨眼說跟著他沒前途,請他幫忙把我調到縣衛生院,我不是忘恩負義么?”
“什么忘恩負義,讓你開個口就是逼著你忘恩負義了?我是為了誰?”田勇媳婦摔了梳子,剛睡醒的頭發亂糟糟的,溢著她的不滿,“張川上次來家里講的明明白白,縣衛生院指標緊張,叫你早做打算。你現在不提,錯過了機會以后想哭都沒地兒哭去。”
田勇媳婦急呀,在她的認知中,衛生所的錢玲、培訓班正培訓的那批人,全是田勇的競爭對手。褚歸的醫術是好,但田勇跟著他又
不漲工資。
孩子上學、一家子的衣食住行、人情往來,哪個不用錢,田勇媳婦憋屈極了,親朋好友街坊鄰居或直接或拐彎抹角地拿田勇與張川比較,話里的意思仿佛田勇多差勁似的。
田勇解釋了數次跟著褚歸的前景,田勇媳婦不理解不接受,將來的事誰說得準。
再次不歡而散,田勇避去了衛生所,曾所長一看他的臉色就清楚了:“和你媳婦吵架了?”
“嗯。”田勇語氣愁悶,“還是催我進縣醫院,根本溝通不了。”
曾所長安慰地拍拍田勇的肩:“莫生氣,等年底我替你打個申請升升工級。”
“升工級,我行嗎?”田勇喜出望外,曾所長從不無的放矢,他說打申請升工級,十有八九能成。
“怎的,不相信自己?”曾所長笑著反問,“當了褚醫生大半年的徒弟,有底氣點。”
聽得曾所長的話,田勇身體里油然生出一股力量,他肯定行!
調和了情緒,田勇回家向媳婦道歉,稱不該同她吵架:“你給我些時間,我保證會努力讓我們一家過上好日子的。”
田勇意志堅決,他媳婦只有妥協,總不能為此徹底壞了夫妻感情,況且田勇也不是不上進。
希望他的選擇是對的,跟著褚歸真的能前途無量。
消除了矛盾,田勇工作更投入了,察覺到他的變化,褚歸頗為欣慰地與賀岱岳感嘆,被賀岱岳笑年紀輕輕說話老氣沉沉。
他說話老氣沉沉嗎?褚歸回想著自己的言語,夸人知進取本身沒什么問題,問題在于他夸的是三十幾歲的田勇,不自覺加輩了。
搖搖頭揭過賀岱岳的打趣,褚歸側著臉刮干凈下巴的胡須,賀岱岳幫他舉著鏡子,確認未遺漏某個邊邊角角。
褚歸不怎么長體毛,胡子倒刮得勤快,下巴摸著雙頰一般細膩,偶爾實在忙得顧不上,略微冒段青茬,反顯得人成熟。
賀岱岳挺喜歡他下巴帶青茬的手感,曾經試圖蠱惑褚歸蓄胡須,慘遭拒絕。
麻煩,你愛蓄你蓄——褚歸當時是這么回答的,賀岱岳蓄了幾天,他又嫌太扎不讓親,所以到頭來兩個人都沒蓄成。
刮完自己的,褚歸沾濕賀岱岳的下巴搓上肥皂沫,三指托著抬高,刀片貼著咽喉上方施力,賀岱岳呼吸平穩,頸側的青筋輕緩地跳動。
褚歸手極穩,刮得干凈的同時絲毫不傷皮膚,賀岱岳仰著脖子配合,仿佛任由褚歸擺布的木雕。
下巴、上唇,褚歸邊刮邊擦,硬刺的胡茬混著肥皂沫沾上白棉布。賀岱岳叉著腿,雙手攬住褚歸后腰,潘中菊一瞅兩人親密的姿態,立馬退了出去,隔著門通知褚歸肖小娟來了。
“撒手。”褚歸拍了下腰間的胳膊,將刮胡刀擱到洗臉架上,“面看看。”
肖小娟昨日放假,漏夜到家,今早來是為了向褚歸匯報自己的學習進度。潘中菊給她倒了杯水,見褚歸出來,她蹭地放下杯子站直:“褚醫生!”
“放假了,能在家待幾天?”褚歸示意肖小娟坐著聊,她比半個月前瘦了,但精神并不頹靡,似乎收獲良多。
“明天走。”肖小娟挎了個布包,兩天的假期她仍隨身裝著課本,她眼里閃著崇敬,“褚醫生,我入了學才知道我們的教材是你編的。”!
第219章
培訓班的課程緊密,學員們每天得從早上七點學到晚上九點,喊苦喊累的大有人在,肖小娟卻神采飛揚,縣里免費教知識,她巴不得一天學二十四個小時。
上次測驗肖小娟拿了個第五,她覺得給褚歸丟了臉,托人帶信放假不回家,借了第一名的筆記,在宿舍里廢寢忘食地學了兩天。
肖小娟此次考到第三,差第一名五分,要不是天涼了缺厚衣服,她今天興許都不見得會回來。
培訓班的學員情況褚歸有所了解,他忙得沒空當老師,私下還是十分關注的,畢竟是他參與推動的利民大事。
以肖小娟的天賦,能考第三,付出的努力絕非她口頭說的那么簡單。
“考試的試卷帶了嗎?”
賀岱岳聽見褚歸這么問,知道他肯定是要給肖小娟開小灶了,但他們原打算進山挖天麻——
在賀岱岳遲疑的期間,褚歸已接過了肖小娟的試卷飛速瀏覽了一遍,根據錯題分析出她的薄弱項。
“我大概清楚了。”褚歸歸還試卷,“過兩天我整理套資料叫人送到縣城。”
肖小娟明顯一怔,似是意外褚歸的雷厲風行,她反應了兩秒,沖褚歸鞠躬道謝。
約的是八點進山,彭小燕提早背著背簍到了,聽說要進山挖天麻,肖小娟申請同行,褚歸想了想,答應了:“你跟著我,我順便帶你認藥材,不算工分,能接受嗎?”
“能!”肖小娟連連點頭,“我回家說一聲,馬上來。”
肖小娟跑著回家換了身衣服,進了山才發現沒帶中午的干糧。彭小燕他們一人勻了點,幫忙對付了一頓。
一天轉了三個山頭,主挖天麻,碰上其他藥材也一并采了,下山時每個人的背簍全裝得滿滿當當。
肖小娟認了二十幾中藥材,褚歸如數家珍,她寫了半本筆記,越學越覺得自己與褚歸之間的差距宛如鴻溝。
或許她終其一生,都達不到褚歸的高度。
清晰的認知令肖小娟深感挫敗,她失落地告了別,眾人以為她是累的,開玩笑說她念培訓班念得腦子靈光了身體退步了。
肖小娟無從辯解,因為趕不上褚歸而郁悶聽著像自取其辱。在三十名學員中考第三,老師的夸獎與同學的恭維不絕于耳,肖小娟心底其實是有些小驕傲的,她初生牛犢不怕虎地將褚歸視作奮斗目標,今日方看清什么叫云泥之別。
意識到自己鉆了牛角尖,肖小娟翻開教材,視線掃過編輯欄,她狠狠敲了一記腦門。
褚歸什么人啊,她趕不上不是很理所當然的事嗎!
肖小娟捂了捂臉,深深吸氣掙脫褚歸造成的挫敗,她想通了,與其自找打擊,不如把褚歸供起來,興許能保佑她早日開竅,下次得個第一。
次日肖小娟返校,褚歸擠時間針對她的薄弱項寫了疊參考資料讓楊朗帶去縣城。
“他們上課呢,沒幾分鐘了,你等等吧。”門衛攔著楊朗不讓進,語氣倒是挺親和的。
資料可以請門衛轉交,楊朗之所以非要跟肖小娟見面,是因為他接了肖小娟家里人的委托,有其他東西得送到本人手里。
培訓班一節課五十分鐘,課間休息十分鐘,聽張川宣布下課,同桌的姑娘戳戳肖小娟胳膊,邀她一同上廁所。
肖小娟正欲說好,出了教室門的張川扭頭喊了她的名字:“有人找你。”
找她的?肖小娟疑惑地走向大門,見是楊朗加快了腳步:“楊二哥,你怎么來了?”
“褚醫生給你的資料,還有你外婆的五塊錢,叫你把飯吃飽,莫虧著。”楊朗把錢放資料上遞給肖小娟,“你有啥要我帶我的話嗎?”
培訓班免的是學費,吃飯得自己掏錢,肖小娟雖節省,但并沒餓過肚子,她是學習太用功瘦的,老人家心疼她,明著塞錢肖小娟不收,央楊朗做了中間人。
楊朗一個跑腿的,肖小娟自然不好跟他推來辭去,于是利索地接了東西:“謝謝楊二哥,麻煩你告訴我外婆他們,我在培訓班一切都好,請他們放心。”
“行。”楊朗記下肖小娟的話,“那你接著上課,我走了。”
目送楊朗離開,肖小娟拿著資料回到教室,一落座眼睛便被黏住了。
資料無封面,褚歸工整的字跡吸引了同桌的視線:“誰的筆記?寫得真漂亮!”
話音齊著上課鈴,肖小娟嘴角抿了絲笑意:“褚醫生幫我整理的一些查漏補缺的資料。”
“褚醫生整理的資料?”褚歸是褚醫生的唯一指代,同桌驚訝失聲,眼神如同盯著什么寶物,“能借我看看嗎?”
肖小娟平時與同學相處融洽,課后討論問題、借閱筆記是常有的事,不過此刻她犯了難,萬一他們弄丟了或者弄臟損了咋辦?
老師進了教室,肖小娟用聽課中止了同桌的請求,看出她的猶豫,同桌識趣地噤了聲。
一堂課結束,后桌的男同學拿筆敲了下肖小娟的肩膀:“我剛聽你們講什么褚醫生的資料,他給你單獨授課了?”
補習班的座位按身高排序,一排六人,肖小娟坐的中間組第二排,男同學說完,前桌迅速扭過了身來。
“沒單獨授課,褚醫生翻了我兩次考試的試卷,資料是根據我丟分的知識點整理的。”肖小娟強調了‘我’,意思這份資料不是適合所有人。
然而并無人在乎,那可是參與編撰教材的褚歸整理的資料,憑褚歸的名頭,他哪怕寫的是一加一等于二,也將引無數人追捧。
肖小娟架不住一堆人的懇求,同意了分享資料,但不許拿走,得當著她的面抄。
“謝謝謝謝!”同學們很知足,讓肖小娟的同桌先抄,然后他們再抄同桌的。
首批名額來之不易,漳懷縣精挑細選的三十位學員別的品行不論,對學習的態度絕對端正,隔天資料便人手一份,連張川他們都知曉了。
考試的內容以教材為依托,褚歸整理的資料自不會脫離教材的范疇,他把知識點恰當地進行了發散,便于
理解記憶的同時得到提升。
如肖小娟所言,資料是為她量身打造的,她從中獲益最多,其他同學同樣沒白忙活。
“摔倒骨折莫搬動,胡亂拉扯要加重;毒蛇咬傷得放血,嘴巴吸毒不能用……”
褚歸絞盡腦汁編的急救順口溜被納入了教材,經小孩們念童謠般口口相傳,目前已覆蓋了整個青山公社,褚歸未曾特意關注,不過好像是派上了用場。
閉眼默背了一遍順口溜,同桌趴桌上長長嘆氣:“要是都這么簡單就好了。”
肖小娟按按太陽穴舒緩學得昏脹的大腦嗯了聲,全是順口溜的話,她肯定能開心得做夢笑醒。
胡言亂語了幾句,同桌支著胳膊使勁揉了揉臉驅散困意和妄想,她悄悄瞧了眼肖小娟,對方每日睡得最晚起得最早,其努力程度簡直令人折服。
四個月的學時轉眼快過半,中期考試近在咫尺,第一第二自己爭不上,怎么著得往前十奔一奔吧,不然她該不好意思做肖小娟的同桌了。
培訓班的學員們為了中期考試廢寢忘食,隔壁臨時教學組辦公室,張川邊批改作業,邊與同事們閑聊。
相較于氣氛凝重的教室,教學組一片輕松。
“你們覺得這次誰能考第一?”張川將批改完的作業挪到旁邊,中期試卷難度偏高,恐怕會打擊到學員們的自信。
“我不知道。”蔣利兵腦海里掠過幾個人名,“感覺肖小娟他們幾個都有可能。”
說起學員,蔣利兵語氣格外欣慰,跟鄰縣培訓班那些人比,他們每天埋頭苦學,不搞啥幺蛾子,實在是太省心了——
鄰縣上周開除了三位學員,兩男同學為了一位女同學爭風吃醋,在學校打得不可開交,甚至鬧到了省里,活活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張川和蔣利兵想到了一塊,他同情了片刻鄰縣培訓班受牽連的教學醫生:“那份文件你講我講?”
“下堂課我的,我講吧。”蔣利兵把文件夾到教材里,“順便公布考試時間。對了,你國慶回青山公社嗎?”
“回,咋了?”張川的妻兒是落戶縣城了,但父母親戚還在公社,他大概一個半月到兩月一回。
“哦,我得了包茶葉,褚醫生他平時喝茶嗎?”蔣利兵最近升了職,當然得感謝于他有恩的褚歸。
“褚醫生似乎不咋喝茶。”張川擰眉思索,無論是巡診期間與衛生所坐診,褚歸基本喝白水,他出身京市的中醫世家,但生活里非常接地氣,不挑吃不挑喝。
“那褚醫生喜歡什么?”蔣利兵追問,張川眼神有瞬間茫然,因為他竟說不出褚歸有何偏好。
眼瞅著要上課了,蔣利兵等不到張川的回答,只得讓他慢慢想,左右不急在一時。
課間依舊忙著復習的學員端正了坐姿,蔣利兵掃過座位,瞧見他們青黑眼眶下的疲憊,眼神愈加溫和。
“累了吧?”蔣利兵將書頁翻到上堂課的位置,“今天最后一節課了,大家堅持堅持。”
簡短的知識回顧過后,蔣利兵開始了新的教學,四個月結課,他們沒有多余的課時可耽擱。
直到臨下課五分鐘,蔣利兵停下了板書:“今天的課就講到這,有兩件事跟大家說一下。”
蔣利兵手壓著文件,概括念了上面的內容:“開除的后果你們應該清楚,希望大家引以為戒,所有心思務必用到學習上。三十號中期考,預祝大家取得好成績。”!
第220章
“怎樣,想到褚醫生喜歡啥了嗎?”蔣利兵的朋友里,數張川跟褚歸淵源最深,若是張川幫不上忙,他就只能看著送了。
張川面露抱歉,他想了一節課,腦袋空空如也:“田勇興許了解點,要不我回去了問問他?送禮講究的是個心意,貴重的東西褚醫生可能不會收。”
“我懂,所以找你打聽么,田勇那邊麻煩你幫我問問了。”送禮的時間蔣利兵不慌,關鍵是得送對,否則褚歸一拒收,他照樣白忙活。
轉眼到了考試當天,張川與蔣利兵兩人監考,整間教室鴉雀無聲,拿到試卷的學員們表現各異,肖小娟按照自己的節奏落筆,得益于禇歸的資料,她越寫越安定。
鈴響停筆,肖小娟遞上檢查過的試卷,等張川一走,教室瞬間人聲鼎沸。成績次日出,不管怎樣,總算是考完了。
肖小娟跟前后桌對了對答案,一時間幾家歡喜幾家愁。同桌心態較差,失眠到半夜,頂著雙厚厚的黑眼圈到教室等待結果。
張川連夜批改試卷,泡了杯濃茶解乏,他喝的自不是什么好茶葉,碎渣與茶梗堆積出深褐色的茶湯,味道又苦又澀。
被濃茶苦到,張川呸了呸碎末,扭臉問蔣利兵他那邊的最高分多少。
“九十八點五,你呢?”試卷是兩人分著改的,題量難且大,蔣利兵把最高分的試卷放在上面,分數緊挨著名字,是上次的第一。
“巧了,我的也是。”蔣利兵抖了下肖小娟的卷子,“他倆并列了。”
試卷是從最后一名開始發的,姓名后面緊接分數,考倒數的羞愧領走自己的試卷,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低頭疾步回到自己的座位。
肖小娟同桌緊張得手心發汗,默默祈禱自己的名字能晚一點被念到,她成績長期處于中上游水平,其實不算特別差,可誰讓她挨著肖小娟坐呢。
人吶,怕的就是一個攀比。
萬幸皇天不負苦心人,她踩到了前十的尾巴,捧著試卷歡喜落座,肖小娟小聲道了句祝賀。
公布的成績越來越多,教室里的目光漸漸在肖小娟與上次第一兩人間游移,猜測著他們誰會是最后一個上臺領試卷的。
說不緊張是假的,肖小娟呼吸愈發沉緩,喉頭澀滯——
“肖小娟。”張川對上肖小娟灼灼的視線,嘴角上揚,扭頭叫了另一人的名字,“你們倆這次并列第一。”
驚訝聲四起,隨即掌聲雷動,同桌推了愣住的肖小娟一把:“快去領試卷呀!”
肖小娟如夢初醒,跳動的發尾出賣了她內心的激動與雀躍。秉著呼吸接過試卷,肖小娟空白的腦海里滕地冒出了一個念頭,她有臉面向褚歸交差了。
發空試卷,張川交代了些假期間的注意事項后宣布放學,肖小娟頓時被團團包圍,尤其是同樣來自青山公社的另外三位學員,儼然有了把她視作領頭人的架勢。
今日輪到肖小娟做清潔,等她應付同學的期間,那三人將教室打掃了個干凈。
往日他們沒如此殷勤,同桌打趣是肖小娟實打實的第一折服了他們,誰叫三人里成績最好也在十五名開外呢。
肖小娟把試卷平整的夾進教材,鎖上教室和三人結伴一路探討到青山公社,講得口干舌燥,她猶豫半秒,決定去衛生所討碗水喝。
月底褚歸在衛生所出沒的概率不大,是以肖小娟聽見熟悉的嗓音時恍惚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結果轉頭一望,竟真是褚歸。
“褚醫生!”肖小娟忘了口渴,向褚歸走兩步,“你今天怎么來衛生所了?”
“我來公社出診,你放假了?”褚歸一語帶過,順勢問起肖小娟的學業,那資料她用著如何。
褚歸出診的對象是郭書記,郭得勝中午跑了幾十里路,說郭書記突然暈倒,請褚歸去看看。
有褚歸治好郭書記母親眼睛在前,郭家人現今十分信任褚歸的醫術,加之曾所長診斷郭書記的情況并不危及生命,因此他們才未往縣衛生院送人。
當時褚歸手剛摸著筷子,聞言將其一丟,挎上醫藥箱隨郭得勝趕至公社。
郭書記暈倒的地點在自己辦公室,崔齊來匯報工作,敲了門屋里許久沒響應,門是虛掩著的,他試探著推開,赫然發現郭書記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褚歸抵達時衛生所時郭書記已然醒轉,略顯虛弱地于病床上躺著。
曾所長告訴褚歸他給郭書記用了哪些藥,偏頭痛極難根治,以他的水平目前僅能緩解一二,不知褚歸有沒有什么好辦法。
褚歸診了脈,郭得勝頭一個憋不住了,急切詢問郭書記的頭痛能不能治。
郭書記頭痛原因主要在于操勞過度,除非郭書記愿意放下部分工作靜心調養,否則他的偏頭痛依然會不定時發作。
而郭書記本人明顯不愿意采納褚歸的建議。
“大伯,褚醫生說的是讓你少做一點,又不是不讓你做,公社那么多人,你把事情分配分配不就行了!”郭得勝勸郭書記愛惜自己的身體,床尾的主任連連附和,叫郭書記安心養病。
“歇兩天吧。”褚歸唰唰寫了藥方,他一開口,其他人下意識閉了嘴,郭書記吐了個我字,褚歸抬手打斷,“郭書記,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必須休息,兩天是最短的了,否則頭痛發作變頻繁,反倒影響工作效率不是么。”
面對為民奉獻的郭書記,褚歸的語氣不算強硬,他表明了厲害,示意郭書記自行斟酌。
該作何選擇郭書記當然明白,他妥協般搖搖頭:“那麻煩褚醫生你了。”
褚歸笑笑,喚人喊來田勇,郭書記的針灸三日一次,他準備讓田勇負責。
“讓我負責?”田勇睜大眼睛手指著鼻子,略有退縮之意,他前前后后約學了十個月的針灸,做過幾次實操,只是離出師尚有一段距離,難免信心不足。
郭書記哎,青山公社最大的領導哎,萬一扎壞了他豈不罪孽深重。
褚歸將田勇的顧慮看在眼里,他敢讓田勇負責,自是相信對方的能力:“對,待會兒我指
導你行針的手法和穴位。”
田勇的忐忑奇異地消失在了褚歸平淡的語氣中,仿佛給郭書記針灸不過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好。”田勇定了定神,接下褚歸委派的任務。
褚歸與田勇用正常音量交談,病房里所有人皆聽得分明,主任目光掃過田勇,提出了異議:“褚醫生還是麻煩你幫我們書記針灸吧。”
主任表面親和,話里卻充斥著瞧不上田勇的意味,田勇耳根臊熱,頹喪地低下了頭。
“田醫生的針灸是我親自教的,他絕對能夠勝任。”褚歸正色為田勇撐腰,他原想解釋讓田勇負責的另一原因是往返路途遙遠,自己最近事情有點多,實在分身乏術,現在不想了,免得叫他們把田勇視做退而求其次的次。
褚歸的回答沒令主任滿意,卻無可奈何,郭書記最討厭他們用身份壓人,他再說恐是要惹郭書記生氣了。
田勇滿眼感激,對褚歸愈發言聽計從。
針灸完畢,郭書記的頭痛降到了極輕微的程度,一行人眾星捧月般地走了,肖小娟恰好跟他們錯開。
被褚歸問到學業,肖小娟笑容燦爛,匯報自己得了并列第一,多虧了那份資料。
褚歸沒有居功,他的資料是能提供一定助益,不過更主要的仍是肖小娟本身努力,畢竟試卷是張川他們編的,肖小娟拿到的也不是參考答案。
“總之我得感謝褚醫生你,咳咳——”肖小娟嗓子干啞,難受地咳嗽了兩下,方記起她進衛生所討水喝的初衷。
褚歸瞧見肖小娟的唇色,幫忙倒了缸溫水。
衛生所的茶缸年限久遠,搪瓷脫落后的表層銹跡斑駁,內壁泛著洗不掉的黃,顯得臟兮兮的。肖小娟毫不介意,端著茶缸咕咚牛飲,真渴死她了。
一缸水灌得肖小娟沖褚歸打了個響嗝,聲如雷鳴,引得鄰近的人好奇張望,肖小娟腳趾摳緊鞋底,腦中大呼丟臉。
“還喝嗎?”褚歸倒水時拎著開水壺有七成滿,不差肖小娟這一口的。
肖小娟窘迫搖頭,雙手歸還茶缸:“不喝了,謝謝褚醫生。”
放了茶缸,褚歸讓肖小娟先回,他約了病人復查,估不準得耽擱多久。
崔齊全程旁觀,褚歸是郭書記臨時發病請的,哪來的約人復查一說?況且他挎著藥箱,十分鐘前方和所里的人道了別。
打發走肖小娟,褚歸一轉身便對上了崔齊的審視。
褚歸無所謂崔齊撞破謊言,他的確騙了肖小娟,但事出有因——兩個小時的山路,孤男寡女同行,一旦叫人知曉,即使他們清清白白,也難保不被編排。
倒不如趁早扼殺根源。
褚歸如此解釋,崔齊瞅著眼前清俊的五官表示理解,他是體驗不到褚歸的煩惱了。
“你怎么還在這?”褚歸后知后覺,郭書記他們把崔齊落下了?
“我本來是找郭書記匯報工作的,褚醫生你不是交代郭書記要靜養兩天么,反正不急,我就琢磨著等郭書記好了另外跑一趟。”崔齊清楚,郭書記發病都是為前進大隊操心操的,他哪能再拿生產隊的瑣事叨擾郭書記。
“生產隊的事讓你一個記分員匯報?”褚歸不是瞧不起崔齊,而是怕前進大隊的人欺負他年輕,由此多問了一嘴。
“嗯,隊長他們說郭書記之前指定我做了代隊長,所以我來匯報比較合適。”
崔齊表現沉穩,不像受了欺負的樣子,褚歸安了心,又突然想起一茬:“對了,你那天跟郭得勝約著用煤油瓶做信號的法子是從哪學的?怪新鮮的。”
“你說那個啊,我書里看的。”崔齊露出絲少年人的神采,興致勃勃地與褚歸分享整本書的故事情節,“可惜書被蟲蛀壞了,原版比我講的更好看。”
褚歸意趣平平,但仍捧場地贊了句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