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引誘
斯欽巴日的確沒有誆騙沈憐枝。
幾日以來, 憐枝都不曾在單于庭中見過斯欽巴日的身影,他行蹤不定,讓人捉摸不透, 整個草原上都無人知道他的去向——就是他的心腹旭日干也一樣。
旭日干……憐枝緩慢地掀起眼皮, 懨懨地朝緊閉著的王帳帳簾處看了一眼。
那里空無一人, 但是沈憐枝知道, 在一簾之外,旭日干, 這個像冷石一般巋然不動的男人將站在那里,忠心耿耿地守在門外。
他是一條忠誠的犬, 全心全意為斯欽巴日做事, 任他差遣。
這個斯欽巴日的鐵血部下, 戰場上僅次于斯欽巴日的、殺人不眨眼的武士,斯欽巴日竟也能如此殺雞用牛刀地命他過來做看門狗的差事,更可笑的是旭日干竟也毫無怨言, 真是一條好狗。
思忖至此,憐枝陡然想起許多日前旭日干叫住他, 問他在諾敏公主生辰宴那日奏的曲子叫什么。
……憐枝驟然睜大眼, 腦海中驀得靈光一閃, 而后他的雙眼逐漸迸發出精光,只因他回想起那一日旭日干望向他的眼神——那眼神中的渴望與斯欽巴日的如出一轍。
沈憐枝若有所思地瞇起眼睛。
他身上的傷早就不疼了,可心里卻還是留著一道疤,憐枝這些日子時常做夢——夢到陸景策離開那日時那雙深沉的眼。
憐枝的心為之悸動,為之痛苦, 他與陸景策之間的羈絆太深, 縱然他選擇了斯欽巴日,可對陸景策的那份愛也只能壓制, 不能消逝,沈憐枝不由自主地為其擔憂。
斯欽巴日雖然口口聲聲地說著自己不會出兵攻打大周,可憐枝還是無法放下心來,他與陸景策斷了聯系,更不知他此時是否已回了周宮,是否安好。
沈憐枝一顆心都掛在他身上了,他對陸景策的渴求一日比之一日更強烈——這是一種反噬,對斯欽巴日的失望與恨,激發出他無限的后悔。
他想回去,回到會永遠溫柔對待他的人身邊,回到溫暖繁華的長安城。
憐枝翻身下榻,在不遠處休憩的小安子聞聲即刻爬了起來,有些擔憂地望向他,“閼氏?”
“去打些熱水回來。”憐枝開口道,“我要沐浴。”
小安子忙不迭地點點頭,不一會便將個大銅盆給端了過來,憐枝衣衫半褪地用足尖碰了碰水,剛觸及便倏得抬了起來。只是他抬得太快,不免帶出了一串水珠,甩在他的足背以及小腿上。
沈憐枝眉間若蹙:“燙。”
“燙?”
“嗯。”憐枝頷首,赤著足往后退了幾步,那晶瑩剔透的水珠順著他修長的小腿滑落,滑過逐漸淡去的指痕,“再去打盆水罷。”
“放涼了再端來。”憐枝吩咐道。
小安子有些猶豫道:“那么閼氏恐怕得等不少功夫。”
憐枝笑起來,眉眼彎彎的,不知怎么的,小安子竟從這抹笑中咂摸出幾分狐貍一般的狡黠,沈憐枝說:“不要緊。”
小安子端著大銅盆走了,他是個機靈的,一時半會不會回來,憐枝兩只腳踩在柔軟的獸皮毯上,而后微微俯身,白皙細長的手指撫過光滑的腿部。
憐枝將水珠抹開了,留下幾道曖昧的水痕,他沒有將其擦凈,只是任其留在皮膚上,憐枝的手腕逐漸向下,堪堪停在踝骨處,而后他揪起那皮肉狠狠一擰———
“啊!”憐枝吃痛,叫痛的同時抬手將邊上的物什推翻在地,一聲哐啷巨響引得帳外的人進帳來看——正如沈憐枝最初設想的那樣。
“嘶……”憐枝兩眉微皺,自然而然地將輕紗袍尾掀起,露出那截雪白的小腿,旭日干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落在其上,呼吸輕微一滯。
旭日干并不想這樣,他也記著斯欽巴日曾對他說過的話,要他將不該有的心思收起來——忠誠,這是他們祖祖輩輩就刻在骨子里的東西。
為偉大的大夏單于出生入死,為了大王,可以摒棄一切乃至于性命,在忠誠面前,任何的私情不過過眼云煙。
可他到底是一個男人,一個容易被引誘的,會有欲望的男人,旭日干唯一能做的,就是盡早地將那近乎于褻瀆的目光挪開,“閼氏。”他叫他。
憐枝輕輕應了一聲,將小腿轉至一側,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伸開,旭日干的眸光再次無可控地落在上面,只見那雪膚之上竟落了個鮮紅的印記,像是個隆起的小山丘——有些腫了。
“方才燙著了。”沈憐枝好似很心煩地抱怨道,“又刺又疼。”
旭日干將頭低下,又后退一步,他的嗓音好似有些發干:“臣……臣這就去請巫醫過來。”
“巫醫?”憐枝的臉微微一沉,“不要她——總是在上藥時神神叨叨地念些我聽不懂的話,怪瘆人的。”
“去將胡床邊上我還未搽完的藥拿來,左右也不過是個小傷。”
旭日干自然不敢忤他,快步替他將裝了藥的瓷瓶取來。
憐枝抬手去取他置于掌心中的瓷瓶,指尖不慎刮過旭日干的手掌心,酥酥麻麻的癢,輕柔卻引人心馳神往,沈憐枝笑起來,“你怎么出這樣多的手汗。”
旭日干抿唇垂首,額間浮現出密密的汗珠,他沒有回話,憐枝也不為難他,指腹抹了膏藥往自己的小腿傷上搽,只是沒勻開便收回手來。
他盯著那片傷,十分為難,旭日干一直悄悄注視著他,見他露出了這樣的神色,便開口叫他:“閼氏。”
“嗯。”沈憐枝被他這一聲叫回了魂,他懊惱道,“疼,我下不去手——你來幫我。”
旭日干立即很惶恐:“閼氏?這……”
“少廢話了。”憐枝挑起一邊眉來,“你只管替我搽藥便好——就算弄疼了我,我也不會治你的罪的。”
只是旭日干真正惶恐的并非憐枝會治他的罪,而是他無法全然按耐內心深處的覬覦情絲,旭日干仿佛被置于烤架上,頃刻間汗流浹背,憐枝見他久站不動,便很不耐煩:“愣著做什么?”
旭日干無法,蹲下身來為他搽藥,憐枝眉心一直皺著——旭日干指腹粗糙,隔著草藥摩擦皮肉其實并不好受,只是憐枝此時也不好隨心所欲地將他一腳蹬開,而是只能強忍下來。
可旭日干卻不知他心中那些彎彎繞繞,只以為自己弄疼了他,是以很懊悔,以掌心覆住了憐枝那片傷,他手掌燙的憐枝下意識一抬腿,這更證實旭日干的猜想,“臣辦事不力,還請閼氏降罪。”
憐枝笑了一聲,這笑好似帶了幾分冷諷,“閼氏——我早就被廢了。”
旭日干聽罷沉頓片刻,又道:“閼氏……大王那時的話……恐怕不能當真。”
“是嗎?”憐枝微微提聲,他譏笑道,“不論他那時的話是真是假,總之——我是不想當這個閼氏了。”
“起初也不想當,可誰在乎我怎么想呢。”憐枝自嘲似的搖了搖頭,“不過是個棋子,是個笑柄……”
沈憐枝抬起頭,實在是說得動情,眼眶中竟然積滿了淚水,“誰在乎我?”
他披紗衣,墨色的發垂在肩頭,美麗又荏弱,他甚至沒有看旭日干一眼,可旭日干就是覺得被他魅惑了,他的每一句話,每一絲被吹起的發都像一縷縷看不見摸不著的香魂,勾人攝魄。
旭日干忍不住道,“不是沒有人在乎……”
憐枝偏首睨向他,有一抹精光閃過,他等待著旭日干的下一句話,只要……只要他……
“我……大王……大王在乎閼氏。”最后一刻,旭日干還是摁抐住了自己洶涌澎湃的內心,他頹然地低下頭,“大王待閼氏……用情至深。”
憐枝的耐性逐漸被耗盡了,他諷刺道:“你還真是忠心啊。”
他抬腳踢開旭日干留在他小腿上的手,背過身去,憐枝以一根簪子將及肩發挽起,無所顧忌地在旭日干面前展現他雪白頎長的后頸。
憐枝將衣裳往下拉了拉,肩頭全然顯露,連帶著的蝴蝶骨在紗衣下若隱若現。
將頭向后偏了偏,沈憐枝開口對他道:“見著了么?”
“那兒的傷。”
旭日干簡直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再開口時,他的聲音變得有些粗沉:“見著了。”
“搽吧。”憐枝輕飄飄道。
這實在是一種考驗,這是大夏的閼氏,單于的妻子,是他應該頂禮膜拜的尊貴之人,哪怕多看一眼都是褻瀆是僭越,可此時此刻,在這頂靜謐的王帳之中——
斯欽巴日不見了,衣衫半褪的,如同月下仙子的沈憐枝坐在他身前,他的手指擦過沈憐枝的肌膚,這樣曖昧的,讓人浮想聯翩的親密的事,明明只有單于才有資格做——
可現在,單于不在時,他替了單于的位置。
旭日干的心中有一把火在燒,眼前這個如同精魅一樣的男人,竟有如此大的力量,勾起他欲望的同時還能撬動他的野心,磨損他的忠心。旭日干沉重地呼吸著,手下動作不由大了些,引得憐枝輕嘶一聲。
“呃!閼氏…”旭日干惶然道,“您……”
憐枝眼睛微微一瞇,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過身握住旭日干的手腕。
他跪在床榻上,上半身直著與旭日干齊平,旭日干眼中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落進了憐枝眼中。
“你很渴望我吧,旭日干。”憐枝說著,兩只手臂虛攬著男人的后頸,這是個全然引誘的姿態,“那一天……斯欽巴日將我拖回去的時候,我看見了。”
“你對我起了欲。”
第042章 暗通款曲
旭日干落荒而逃。
男人逃跑的樣子真是滑稽極了, 像一只東倒西歪的笨鵝,修長的腿撞著方才憐枝故意推下的,七零八落灑在地上的物什, 丁零當啷的響。
小安子端著銅盆進來時正好撞著臉色異樣的旭日干, 男人跌撞著跑出王帳, 小安子狐疑地回頭看了他幾眼, 復又開口問道:“閼氏。”
沈憐枝坐定在床頭,環抱著手臂, 并未立刻接他的話,而是若有所思地坐定在床榻上——憐枝不由回想起方才種種……
那時旭日干聽罷他的話, 臉色驀然一變, 而后神色凝重地往后退了一步, “閼氏……”
“臣失儀,還請閼氏降罪!”旭日干噗通跪下。
憐枝轉而坐在榻上,輕飄飄地踢了踢的他的肩頭, 他有些懨懨道:“你怎么總是這樣無趣……一板一眼的。”
“旭日干。”憐枝已經沒有耐性在和他耗下去,索性將話挑明了, “你真的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要的, 顯而易見——不過是離開這里罷了。
而旭日干是斯欽巴日的心腹, 誰會懷疑到他的頭上?
旭日干沒有蠢到不懂他的用意,再抬眼時,他的雙眸中蘊含了些許悲哀,“閼氏……”
“別再叫我閼氏!”憐枝發火了,他站起身來, 走到旭日干面前以一根手指挑起他的下頜, 他微微湊近旭日干的面龐,“你就真的這么心甘情愿的……做斯欽巴日的一條狗?”
“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你對我的心思!”沈憐枝疾言厲色, “你口口聲聲為了大夏為了單于,可你暗地里覬覦大王的閼氏,旭日干,你要不要臉?”
旭日干屏住呼吸,喉結微微滾動,憐枝瞟他一眼,又換了副顏色,他聲音輕柔叫人如沐春風:“只是旭日干……人非圣賢,這也怪不得你。”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不再是閼氏,那么你身上的這些枷鎖都將不復存在了,如果我不再是閼氏……”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垂落在旭日干邊上的發絲帶著一縷幽幽的蓮香,“你所想的那些,沒準都會成真呢。”
“你覺得呢?”
他們靠得太近,憐枝能夠清晰地聽到旭日干逐漸變得粗重以及亢奮的呼吸聲,旭日干半垂著眼,眼皮下凸起的眼球不安地轉動著,他的一切掩飾都只是徒勞——
“你看,其實你也很渴望那樣。”憐枝垂首向下瞟了眼,他用一種暗含得意的口吻說道。
這樣一句輕俏的話像是一盆冷水,徹底將旭日干潑醒!旭日干有些痛苦地從這旖旎的,有些讓人癡迷的曖昧中脫身——他逃跑了,盡管這不大體面,可這總比繼續荒唐下去來得好,他已在癡狂的邊沿……
“閼氏……殿下……”這聲睽違已久的殿下喚回了憐枝游走的神思,憐枝抬眼看向端著銅盆過來的小安子。
小安子將銅盆中的水悉數倒入浴桶中,又脫下他身上的衣裳,憐枝鉆進浴桶中,小安子正欲為他擦身,卻聽得王帳外一陣鑼鼓喧天,“是大王!”
“大王回來了!”
“小民拜見大王!”
憐枝一怔,連身上的水珠也來不及擦凈便抄來衣裳套回身上,也在他剛束好腰帶的那一剎那,斯欽巴日闖入王帳,憐枝回首望他,斯欽巴日也一樣看著他,目光深深。
斯欽巴日不知去哪了,風塵仆仆,俊美的面容上染了塵灰,眼下青黑,看著許多日都沒闔眼,他見到憐枝,有些急切地向前走了兩步,可在僅距沈憐枝一臂之隔時又堪堪停步。
“憐枝……”
沈憐枝攏了攏外衣,有些恍惚,什么時候起,斯欽巴日也開始叫他憐枝了呢。
他定在那里,沒有行禮,沒有說話,像一座踩蓮的玉像,無悲無喜。他的平靜將斯欽巴日襯托得愈發惶然,斯欽巴日那雙綠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他想去牽憐枝的手,卻被沈憐枝避開了。
斯欽巴日難過道:“憐枝……”
“你還不肯原諒我么?”
“……”沈憐枝不知該如何回答。
“…不要緊。”斯欽巴日垂下頭,自嘲似的苦笑一聲,他抬手從懷中取出個布包遞向憐枝,“這是送你的。”
憐枝眉心輕蹙著往后退了一步——意思是不要。
“打開看看罷。”斯欽巴日幾乎是在央求他了,“不論喜歡與否,至少看看罷。”
說罷不由分說地塞進憐枝懷里,憐枝皺著眉去推拒,只是他的力道怎么拗得過斯欽巴日,兩相推拒間那布包不慎散開,里頭的物什沒了托力,“哐啷”一聲墜在地上。
憐枝下意識地望向那獸皮毯上的玩意兒,這一眼非同小可,竟叫沈憐枝直愣愣地怔在原地,目光凝在那物上不可挪移,那是一頂金冠。
做工華美,冠上鑲嵌了紅寶石,這頂發冠極像另一頂發冠——可細看又是不一樣的,那頂發冠上雕的是并蒂蓮花紋,這一頂上是蘭花。
斯欽巴日也沒料到自己為憐枝準備的珍物竟會落到地上,不由有些肉痛,可此時他也顧不得這些。
斯欽巴日小心翼翼地注視著憐枝的臉色,憐枝面上仍淡淡的,斯欽巴日拿不準他在想什么,便試探道:“像……像罷……”
“我路過大夏邊境的集市,見著有這樣一頂冠,這才給你捎了回來——閼氏…”
“讓前塵往事隨風去吧。”斯欽巴日真情實意道,“好不好?”
沈憐枝又不是沒見識的人,他在周宮中長大,什么好東西沒見過?這頂金冠,華麗無雙,自然不可能是什么集市上捎回來的——
打造這頂金冠的匠人手藝足以能與周宮中的匠人媲美,不難想象斯欽巴日費了多大的心血,才能在民間這蕓蕓眾生中找到這樣一個匠人,又“恰好”找到這一頂與陸景策送的,如此相像的金冠。
很久之后沈憐枝再想起這些事,也不是沒有后悔過——
斯欽巴日或許莽撞,或許傲慢,可他的確是真真正正地愛著他,他的愛像是熾熱的火,讓沈憐枝心頭溫暖的同時也極可能灼傷他。
只是對于那時的憐枝來說,從前那些讓他心間發燙的事已淡化了,反倒是灼傷的疤痕如此鮮明,彼時的憐枝滿心想著離開,所以斯欽巴日做的所有事都是錯的——
“你這算什么?”沈憐枝問他,他抬起頭來,對于斯欽巴日,他無法做出對旭日干那樣的游刃有余,他的眼眶泛紅,“這算什么?這算什么?”
斯欽巴日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是想討你開心……”
砰!憐枝一腳將那面前的金冠踢飛了,“你把我當什么?”
“你以為你這么做就能討我開心?斯欽巴日——我說過很多次了,如果你真的想讓我高興,就永遠別再出現在我面前!我也說過,你送我的一切——我都不喜歡!不喜歡!”
“連同你,我也不喜歡。”憐枝笑著搖頭,“一點都不。”
斯欽巴日被他的話刺傷了,臉色煞白,嘴唇顫動,可憐枝卻仿佛沒有看見似的,自顧自的說下去,“我真討厭你啊,斯欽巴日,你總是這樣——回回都是這樣,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兒。”
“你以為將那頂冠送我,我們就能回到從前了?斯欽巴日……呵呵,你太天真了,你以為我是真的舍不得那頂冠?還是你以為我是真的愛那頂冠……不是啊,斯欽巴日。”
“我是愛……送那頂冠的那個人啊。”
傷人的話也不需要聲嘶力竭的,要一顆心滿目瘡痍也不一定要說多么惡毒的話,斯欽巴日耳畔嗡嗡的響,眼前一陣又一陣的發白,朦朧之間,他好似看到一顆殷紅的心爆裂的血腥情景。
這是誰的心?斯欽巴日不由想,血肉飛濺,鮮血淋漓,真是可憐。
胸口好痛——原來碎裂的是他的心。
要在蕓蕓眾生中找到一個手藝可以媲美周宮匠人的匠人有多難呢?要找到另一頂與那頂發冠如此相像的發冠又有多難呢?
整整五日,斯欽巴日四處奔波,跑得馬都快累斷了腿,他也沒有合過眼,風雨無阻費盡心思找到這樣一頂冠,就為了給沈憐枝賠罪——
一個這樣驕傲的少年,硬逼自己忘卻愛人的過往,硬逼自己放下心中芥蒂,硬逼自己低頭。
他到底還有哪里做的不夠好?他到底還有哪里對不起沈憐枝的?為什么,明明他知道了錯,沈憐枝還是不肯原諒他——
二人的衣物交疊在一起,斯欽巴日扣住沈憐枝的脖頸,憐枝紅著臉嗆咳起來,斯欽巴日赤著眼睛低吼:“為什么?為什么你一定要這樣對我?”
“為什么你不肯愛我?”
“為什么你不能像看他一樣看我?”
“斯欽巴日。”沈憐枝的眼角滑下淚水,這些話里,哪些是真話,哪些披著恨意的謊話,他也分不清了,“我不愛你啊。”
“我想離開這里——我想回家,我想回到我愛的人身邊……回到我該去的地方。”
斯欽巴日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的瞳仁浮上一層晶亮:“那我們之間的從前……算什么?”
“我不會放開你。”這是斯欽巴日離開前留給沈憐枝的最后一句話,說完這句話后他就離開了,只留下滿身吻痕,滿臉淚痕的憐枝留在榻上。
他已經離開了,可憐枝還在哭泣——為什么眼淚流個不停呢?如果他們之間只剩下恨,那么他又何必這么難過。
恍惚之間,似乎有人走近床榻,憐枝惘然地抬頭去看,可來人卻讓他意想不到——
旭日干將一方絲帕遞給他,這個表面上風平浪靜的沉悶的男人,他的雙眼總能暴露他波濤洶涌的內心:“殿下。”
不是閼氏,是殿下。
“我帶你走。”
第043章 逃離
一月初八, 這一日非同小可——這是大夏的祭祖之日。
身為單于的斯欽巴日需得率眾人前往龍城,祭祀禮畢后孤身一人在龍城守陵足足三日,以求祖宗庇佑大夏百歲千秋。
眾目睽睽之下, 面上已用油彩畫了符文的斯欽巴日轉過身, 他抬起手, 手掌張開想去蹭一蹭憐枝的臉, 只是伸至半空時又僵住了。
斯欽巴日垂首笑了笑,眼皮垂著, 濃密的睫羽輕顫,“那么……我走了。”
“你在這乖乖待著, 等我出來, 好嗎——閼氏?”斯欽巴日小聲問他。
憐枝淡漠地站在那, 不作聲。
“閼氏……”斯欽巴日又喚他,他在求他,至少……給他個心安……
“嗯。”令人出乎意料的, 憐枝竟然應了聲,他掀起眼皮, 可眸光卻沒有落在斯欽巴日身上, 而是落在他衣袍的一角, “我等你。”
斯欽巴日深吸了一口氣,渾身血都好像因他這句話而熱起來了,他的雙眼中迸發出光亮,斯欽巴日去牽他的手,熾熱的吻落在憐枝手背上, “好……好, 我很快就出來,閼氏。”
憐枝纖長的眼睫輕顫了顫, 他沒再應斯欽巴日的話,只是稍微施力,將手從斯欽巴日掌心中抽出來了,斯欽巴日有些眷戀地捻了捻指尖,而后背起牛皮袋,朝著幽深的石陵入口處走去。
走了沒兩步,又忽然折返回來了,斯欽巴日傾身在憐枝面側吻了吻,他臉上的油彩有一點兒蹭上了憐枝的耳垂。
憐枝要抬手去擦,又被斯欽巴日捉住手腕親了親指尖,斯欽巴日低聲道:“再要不了多久便是你來大夏和親的日子了——那是個好日子,需得好生慶賀一番。”
“屆時我帶著你去草原上各個部落轉一圈兒,哪個漂亮地兒都不落下,你說好不好?憐枝,你等著我。”
他說完這樣一句話,才依依不舍地放開了憐枝的手,一步一步地踏入了石陵。
單于守陵,蘇日娜帶著余下大夏貴族們跟著薩滿大巫師誦歌祭天,至于憐枝則借口身體不適回了氈帳。
帳簾一掀開,只見一身黑衣的旭日干佇立其中,見著憐枝與他身后的小安子,先是遞給他們二人兩件厚重的外袍,“煩請殿下穿上。”旭日干說。
沈憐枝那些事,小安子已全然知曉,此時率先往前一步將衣裳取來為憐枝披上,這樣一件漆黑的夜行衣一穿,整個人即刻隱匿在夜空之中。
待二人梳裝完畢后,旭日干便領著兩人走到氈帳后,那兒停著輛馬車,車廂里還堆放了許多糧草,能容身之處很是狹隘。
“委屈殿下了。”旭日干這樣說道。
這一時的委屈與一輩子留在草原上相比,也算不得什么了,是以憐枝只是搖搖頭,而后拽著小安子鉆進了車內,二人緊貼著躲在糧草后的一隅,腦袋上也頂了好些個裝黃米的布袋子。
旭日干將車簾一拉,而后翻身上馬,朝著龍城外駛去,此時夜已深,一身黑的他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饒是如此還是被守在龍城邊界的幾個夏人攔了下來。
“慢——來者何人?去往何處?”
“吁——”旭日干拉停了馬,他沉聲道,“是我。”
那夏人一愣,而后收回佩刀,一手握拳放置前胸向他行禮,“旭日干大人。”
他們說的是夏話,憐枝一個字兒也聽不懂,他知道成敗在此一舉,是以一顆心都吊了起來,鼻息摒著大氣不敢出,他抬手握住小安子的手,掌心中盡是手汗。
糧車內太寂靜,越發顯得他們的心跳之激烈,憐枝的心跳得幾乎要從嗓子眼里竄出來了,渾身上下的汗毛都豎起,這個時候,就是面上刮過一陣風都能叫他心驚膽戰大半日。
眼鼻耳感官無限放大,那些橫刺出的糧草刮在身上,方才還不覺得有什么,這時候卻覺得刺得發癢,刺得發疼。
尤其是手臂上那根糧草總是剮蹭著他,麻癢難耐,簡直叫他無法忍受——
憐枝捏著鼻子小心地抬起一根手指想將那根糧草撥開,只是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指腹所觸光滑,尾端尖銳——那是個活物,是一只蟲,再不斷地往他身上爬!
憐枝不怕蟲,可草原上的蟲毒性極大,更何況此時他本就神經緊繃,一時手下失力,驚動了那蟲——繼而手臂猛得一痛,原是那蟲的尾刺扎在了他的皮肉上!
那真是徹骨之痛!憐枝下意識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可那聲痛呼還是從指縫中泄了出來,“呵——”
方才還掛著笑的夏人守衛立刻變了臉色,手伸向配劍,疾言厲色地喝道:“什么人在里面?!”
憐枝手掌緊緊壓住嘴唇,手臂上已被咬得腫起,痛癢難耐,偏偏他除了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憐枝死命地咬著下唇,額上浮現出密密麻麻的細汗,心臟在胸腔中猛烈地抨擊。
“恐怕是一路顛簸,糧草摔了。”旭日干面不改色地說著,“哪兒來的人聲,是你聽岔了。”
“大王守陵前,特意命我將這車糧草運回單于庭,你再這樣搓磨下去,恐怕要誤了時辰。”旭日干神情淡淡地扔下這樣一句話。
此言一出,那夏人守衛的臉色果然一變——他有些狐疑地看了那馬車廂幾眼,可旭日干到底是斯欽巴日的心腹,想來也不會出什么岔子……
這樣想著,那夏人還是一閃身,將旭日干放行了,旭日干一甩馬鞭,馬匹馳騁向夜霧更濃重處,憐枝躲在狹隘的車廂內,跟著頭頂上的黍米袋一起顛簸。
只是這個時候,他的心反倒沉靜下來了。
馬鞭刷啦揮起的聲音就沒有斷下過,在嘩嘩的馬鞭聲中,憐枝反倒生出一股心安,聽著四個車轱轆在草原上不斷滾動著。
沈憐枝倒在車廂側,這里實在太過逼仄,也太過昏黑了,憐枝看不請自己手臂上的傷口,更碰不著,他的胸膛大起大伏著。
小安子時常瞥眼去看他,心中急切,卻又不敢出聲,只能干著急,硬生生逼出了一身汗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蹄的踢踏聲才稍微輕緩下來,車廂驟然一顛,而后逐漸平穩。
旭日干從馬背上躍下,又倏然拉開車簾,他俊朗堅毅的面龐被瑩瑩的月光照亮——男人朝憐枝伸出手,“殿下,下來罷。”
憐枝一怔,不明所以地撥開面前的糧草跳下馬車,小安子緊隨其后,旭日干上半身傾入車廂,將一個巨大的牛皮袋拖出來扛在肩上。
他站在月光下,看著憐枝的眼睛道:“坐馬車太過顯眼,咱們走一段路,再騎馬出雁門關。”
“走?”憐枝方才在車廂內屈腿好一會,兩條腿酸麻不已,因此此時聽到旭日干這番話,有些不愉道,“要走多久呢?”
他不過是一句抱怨話,誰想旭日干卻聽進去了,他正色道:“要不了多久,你若腿疼,便知會我一聲,我來背你。”
旭日干這樣認真,倒讓憐枝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紅著臉嘟囔了句什么,便拉著小安子跟在旭日干后頭,幾個人踩在柔軟的草地上,盯著月光照耀下,前人的背影。
“三日之內,我們必得趕到雁門關。”旭日干開口道,“大王有一頭鷹,嗅力驚人,還有一雙''千里眼'',我們若不趕得快,恐怕要被那金雕捉著尾巴,那么后果就不堪設想了。”
憐枝聽罷,心頭一駭,實沒想到斯欽巴日那頭鷹還有這樣的用處,當即不敢偷懶,亦步亦趨地跟在旭日干身后,等天快亮了,三人才敢挨著一塊巨石一起睡一覺。
這石頭硌人得厲害,可憐枝已累極了,瞇著瞇著還真睡了過去,腦海中混混沌沌——竟然夢見了從前的事。
周宮入冬之后,檐上會結冰棱,冰棱融化后冷冰冰的水珠墜下來,滴在臉上真叫人渾身一激靈,要問憐枝為什么知道——那是他在上書房讀書時夫子最愛的罰人法子。
一入冬,憐枝就總賴床,夫子嚴苛,只要他遲了便罰他在外頭站大半天,憐枝餓著肚子捧著書站在檐下,冰涼的水滴在頭頂上,冰得魂靈都顫一顫,
可憐枝卻不難過,只因那些日子,陸景策總會半路被夫子“攆”出來陪他,景策表哥笑瞇瞇地站在他身邊,為他頂起一把傘,為他暖手。
偶爾也會使壞,將傘挪開,瞌睡打了一半的憐枝復又驚醒,一抬眼便見陸景策壞笑著看他,憐枝氣道:“表哥!”
“又不聽課,當心又被夫子打手底心。”
實則夫子從沒有打過他的手底心,每回生了氣,又被陸景策三言兩語地化解了,往往那時憐枝便會眼眸晶亮地望向他——其實他望向陸景策時眼神總是晶亮的,就像此刻。
兩雙眼眸對視,陸景策的傘早偏了,冰棱上的水一滴滴地落下,落在他們的鼻尖,又滑在下頜,最終一齊墜下,在地上匯成同一灘水。
憐枝就笑:“你才舍不得。”
“你最舍不得我疼。”
一個舍不得他疼,一個卻總是讓他疼——又是一滴冰冷落在憐枝面上,沈憐枝緩緩地睜開眼睛,他抬手一抹面頰,濕潤的。
“殿下。”恍惚間沈憐枝聽到有人叫他,恍惚間他還以為自己在周宮。他有些惘然地看向身側,目光中隱含一點期待,可在看清身側人面容的那一刻,那點光芒又幻滅了。
旭日干看清了他眼眸中期冀消亡的全程,要說不失落是假的,可他到底還是有些僵硬地勾起唇角,試圖朝沈憐枝露出一抹笑——
“你看。”旭日干指向天空,“草原上下雪了。”
第044章 飛蛾撲火
草原上下雪了, 一如一年前憐枝初至大夏。
星星點點的白落下,聚成了一片無垠的雪白。憐枝扶著背后的石頭直起身來,又怔怔望向遠方, 這一刻的沈憐枝與從前那個哭嫁的憐枝交疊在一起, 不知今夕何夕。
“草原的雪, 下得真大啊。”良久憐枝才緩緩道, “每年都下得這樣大么?”
“長安城也下雪,卻沒有這樣冷。”憐枝攏了攏外袍, 垂眸淡道。
他看落雪,旭日干卻看他被呼出薄霧氤氳的側顏, 心中有一種異樣的沖動促使他抬起手來, 為憐枝拉攏領口, “草原是寒苦之地……”
憐枝有些詫異地轉過頭,只見旭日干別過眼輕笑:“臣曾隨亡父去過一次大周的長安——的確是富貴迷人眼。”
“實在是美。”旭日干道,“叫人流連忘返。”
沈憐枝的目光變得有些復雜, “原來你也會笑的。”
“……”旭日干愣了愣,“什么?”
沈憐枝嘆了口氣, 聲音回蕩在風中, 有些落寞:“原來你也會笑的。”
旭日干失笑:“殿下, 臣也是人啊。”
是啊,他也是人啊——對于旭日干,其實沈憐枝并不怎么了解他,每每旭日干出現在他面前,總是在斯欽巴日身后。
斯欽巴日說什么, 他照做, 絕不做出格的事。
沈憐枝在周宮中長大,見慣了爾虞我詐, 表面奉承,或許他不懂朝政,可他卻懂人心……憐枝看得出來,旭日干是個真正的忠臣。
幾乎到了愚忠的地步,因而憐枝其實有些瞧不起他。這個旭日干,長了斯欽巴日近十歲,卻被那樣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郎牽著鼻子走,簡直無能。
旭日干的眼睛,死寂如幽潭,唯有看見他時才會泛起漣漪,才像個活人。
沈憐枝明白,旭日干對他,不僅僅是欲望。
可憐枝卻利用了他,利用了旭日干對他的渴慕——“別再自稱臣了,旭日干,自稱我吧。”憐枝道。
旭日干愣了愣,又笑:“是,殿下。”
“也不必再叫我殿下……叫我的名字,沈憐枝。”
“憐枝。”
沈憐枝微微睜大雙眼,他轉過頭,隔著紛紛白雪與旭日干四目相對,男人的下巴上冒出些胡茬,更顯得面龐剛毅。
不同于斯欽巴日的俊美,旭日干是標準的大夏俊朗男兒的樣貌,不笑時讓人發怵,可憐枝卻不怕他,因為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是柔和的,包容的,宛若溫暖的江河。
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沈憐枝忽然有些難過:“長安再美,再讓你流連忘返,可你還不是回到大夏了——說到底,草原才是你的家。”
他的心一抽一抽的疼,他騙了旭日干,他并不會和旭日干待在一起,他會去找景策哥哥,至于那個時候……旭日干該怎么辦?
他是斯欽巴日的心腹,大周沒有人會接納他;而他幫著憐枝逃跑,更不可能回到大夏……旭日干該何去何從?他幫著憐枝回家,可他卻沒有家了。
“旭日干。”憐枝側首,“會后悔嗎?”
旭日干勾了勾嘴角:“我們夏人——做了什么,就不會后悔。”
憐枝急道:“可你回不了家了,你知道的,我…我……”
他說不下去了。憐枝低下頭,愧赧不已,旭日干不傻,憐枝能隱隱察覺出旭日干其實知道他的所有心思,他也自知自己的勾引并不高明,可旭日干還是“中計”了。
飛蛾撲火,孤注一擲。
“這不要緊。”旭日干強硬地開口道,“我在乎的,是將你送回你該去的地方,至于我去哪里……這不要緊。”
循規蹈矩者,大逆不道。
憐枝嘴唇囁嚅著,鼻尖泛酸,怎么也說不出話來,雪飄到他面上,又成了水珠滑落,仿佛是憐枝為他流了眼淚——哪怕只是“仿佛”,旭日干也心滿意足了。
他從身上摸出一方干凈的絲帕遞給憐枝,絲帕針腳細致,恐怕是大周的物什,旭日干有些不自在地輕咳兩聲:“草原上的布帕粗糙,我怕你用不習慣……”
憐枝遲疑了一會,抬手將絲帕接來將面頰擦凈了,他昂首看向旭日干:“多謝了。”
旭日干好像紅了臉,只是他膚色略黑,縱使臉紅了也瞧不大清楚,他轉過身向后走去,憐枝便緊跟著他,“我們去哪兒?是否還有好長一段路?”
“不久。”旭日干說,“至少對我來說——只是一段很短的路。”
憐枝聞言眺向遠方,前路茫茫,怎么會是一段很短的路呢?
明明還要走好久的。
***
第二日傍晚,憐枝十指忽然奇癢難耐,小安子將他兩手拉過來一看——原是生了凍瘡。
可憐憐枝,手臂上還腫得老高,十根指頭又遭了殃,行路艱難,天寒地凍的,縱使上了藥也只是徒勞。半日過去,憐枝手上的瘡疤不見愈合,反而愈演愈烈。
旭日干時常騎馬至各處尋來木柴,生火后煮了雪水為他浸手。
憐枝、小安子、旭日干三人擠在一頂狹窄簡易的氈帳中,中央生著一團火,幾人便圍著火,又互相依偎著取暖。
氈帳邊上還拴著兩匹呼哧著甩尾巴的馬,這馬還是旭日干偷來的,憐枝還記得自己與小安子躲在石頭后等著旭日干偷馬回來的情境——
此時他們已徹底遠離了單于庭,憐枝又生了凍瘡,時常撓得鮮血淋漓。他受不了太久的凍,走一會便要挨著火緩一緩,是以旭日干便放緩了腳程。
要出雁門關還得費好些功夫,旭日干生怕斯欽巴日等人追上來,預備提早偷馬趕路——
只要出了雁門關,屆時人多眼雜,縱使是斯欽巴日有通天之能,也無濟于事。
夜深人靜,一身黑,蒙了面的旭日干利落地翻進馬廄,而后抽出匕首砍斷了拴在馬脖子上的韁繩,他依次將兩匹馬牽出來,又往馬廄中扔了牛皮裹著的糧草與肉干(夏人無貨幣,大多以物易物)。
偷馬一事做得行云流水,看得憐枝嗔目結舌。他原以為這勢必是一場惡戰,若是被主人家發覺了,恐怕還會功虧一簣……真沒想到旭日干這樣看著剛直的人,小偷小摸的事也做的如此在行。
“旭日干!你真厲害。”憐枝跨上馬,在滿天星星的夜空對旭日干笑道。
他□□這匹馬有些認主,在憐枝身下不安分地扭動著,憐枝急忙拉緊韁繩,卻還是險些被顛下馬背。
旭日干目光一沉,拽著馬的鬃毛往面前一扯,而后咧開唇角,喉嚨間發出呼嚕嚕的沉聲——那讓人聯想到恐嚇人的野獸,叫人心頭一駭。
也不只是人,那馬也被他嚇住了,鼻孔間急促地噴著氣,可身子卻不再掙扎,憐枝撫摸著馬匹溫熱的脖頸,感受著它逐漸平穩下來的脈搏。
“你還會這些。”憐枝道,“旭日干,你真有意思。”
旭日干垂眸道:“這算不得什么……每個夏人都會的。”
“可我又不是夏人,旭日干……”
“謝謝你。”
這聲謝,不僅僅是謝旭日干替他馴服了馬,還謝他為憐枝所做的一切,沈憐枝看著他,忽而開口輕聲道:“旭日干……”
“嗯?”
“我會努力的……努力讓你留在大周。”憐枝懇切道,“我不會讓你沒有家。”
他的雙眼比滿天星星更迷人,叫旭日干移不開眼,他朝馬背上的憐枝笑了笑——這兩日他似乎總是笑,旭日干捻著一塊肉干遞向憐枝。
“不要緊……都不要緊的。”他說。
“都是我心甘情愿。”
***
草原上下了雪,白日走在雪地上太過顯眼,幾人為掩人耳目,往往是天色黯淡后才開始趕路,小安子將蜷縮著睡著的憐枝拍醒,“殿下,醒醒。”
憐枝揉了揉惺忪的雙眼,一擰胳膊將自己硬生生地逼醒了,他一裹外袍爬起來,旭日干已喂好了馬,聞聲回頭望他:“天亮前應當能出雁門關。”
出了雁門關,憐枝回家便十拿九穩了,日曬雨淋地辛苦兩日總算曙光將近,憐枝雙眸中迸發出光亮,利索地翻身上馬。
小安子不會騎馬,故而與憐枝共乘,憐枝二人跟在旭日干的馬后,沐浴著夜色疾馳往雁門關的方向。
憐枝緊夾馬腹,聽著耳畔呼嘯過的獵獵風聲,一次也不敢回頭。
馬蹄揚起飛雪,不知何時雪下得愈發大了,墜落的冰冷迷住了雙眼,冷風刮得憐枝面頰生疼。
也在這時!憐枝身前的那匹馬忽然停了下來,沈憐枝抬手擦了擦臉,呼出的白霧迷住他的雙眼,“旭日干——?”
“怎得了?”
旭日干牽著馬,只是沉默,等了許久,才沉聲道:“殿下。”
“我們恐怕走不了了。”
憐枝猛然一怔,等迷霧散去后,才明白了旭日干這句話中的深意——
不遠處密密麻麻都是火光,由遠及近,等那密匝匝的火點翻過山頭,憐枝才發覺那是一把把火把,沈憐枝握著韁繩的手不住顫抖,從頭到腳血液驟然轉涼,好似在轉睫間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冰凍的石像。
舉著火把的夏人們分成兩列散開,一頭金雕盤旋在高空,尖厲的長鳴聲回蕩在原野之上,一匹通體混黑的大馬自暗處徐徐走出——
馬上的人寬肩窄腰,發絲高束,蒼灰色的狼皮云肩隨風搖曳。
是斯欽巴日。
憐枝定在原地——不知何時他們的馬被舉著火把的夏人們團團圍住了,他的脊背被冷汗浸濕,沈憐枝牙關打顫地看著那匹馬愈來愈近……愈來愈近……
旭日干繃著下顎,策馬要去阻攔,他急道:“大王,此事——”
唰——弦月刀倏然砍來,旭日干目光一凝,哪怕閃避得已足夠快,卻還是難全身而退,胸口被刀鋒劃開,血汩汩滴在雪地上,卻又在落地的那一剎那成了殷紅的冰。
憐枝瞳仁倏然放大,他失聲道:“旭日——”
話未盡,他便被一股力道驟然扯下馬背,憐枝摔得眼冒金星,好容易緩過那股痛,第一眼見到的便是斯欽巴日的臉——
緊繃的,僵硬的,嘴角微微上揚。可那雙狼似的眼眸卻一動不動地緊盯著沈憐枝,眼珠微凸,火光照亮了他的眼睛,那眼變得赤紅,蘊含著無限的瘋狂……
“憐枝,閼氏。”斯欽巴日嘴角的幅度上揚了些,他還提著那柄弦月刀,刀刃往下滴著血。他像個從尸堆里爬出來的修羅,可那聲音確是輕的,柔和的近乎詭異,“不是讓你乖乖待著,等我出來嗎?”
“你不是答應我了嗎?”
“為什么又騙我?”
“為什么又騙我!!!”
第045章 面目全非
“燒死他!”
“殺了他!”
“立刻攻打周國!”
“把他打死——”
……
“額!”憐枝被反剪雙手綁在身后, 粗礪的麻繩一圈圈地綁在他的手腕上,那麻繩是夏人們用來綁畜生的,翻起的倒刺扎在憐枝的手腕上, 劃出一道道血痕。
“叫什么?老實點!”綁他的夏人用夏話粗罵一句, 又將憐枝拖拽過來綁在柱子上, 一圈圈更粗的麻繩勒在他的胸口, 直叫沈憐枝喘不過氣來。
胸前的麻繩幾乎勒進肉里,憐枝粗重地呼吸著, 冰冷的氣體鉆進鼻腔引得他不住嗆咳,整張臉即刻變得通紅。
沈憐枝的頭發散了, 亂蓬蓬地沾在面頰上, 他木愣地注視著被雪覆蓋住的枯地, 微張著嘴,像一具被攝走三魂六魄的空殼。
“將叛徒帶過來!”
“將罪人旭日干帶過來!”
一聲聲此起彼伏的呼喝聲像洶涌澎湃的浪潮,呼嘯著襲來裹挾著沈憐枝, 可憐枝居于浪潮中央,耳畔嗡嗡的悶響。
他抬起頭, 人潮散開, 滿身鮮紅的旭日干被押了過來——旭日干要比憐枝慘得多, 回了單于庭先挨了一頓鞭子,新傷疊著舊傷,血流成河。
在那糊滿了血污的臉上,憐枝費了好一會功夫才辨認出他的眼睛,旭日干似有所感, 有些艱難地抬起眼皮望向他, 目光寧靜又安和。
憐枝的脖頸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了,被束縛的骨頭縫里都泛出細密的痛, 他嘴唇翕動了一下,想開口叫一聲旭日干的名字,只可惜半個字眼也說不出來。
沈憐枝,旭日干以及小安子被各自綁縛在一根柱子上,夏人們團團圍在他們身邊,高舉著火把,火光沖天亮如白晝,正如他們的勃發的怒意久不能熄。
面容肅然,兩唇微微下撇的公主蘇日娜站在三個“罪人”面前,邊上是大夏單于斯欽巴日——這個強大的、英勇的,被老單于視為天生領袖者的斯欽巴日。
他站在那里,身形高大,頭顱輕垂,發辮也松散了,原先搭在肩頭的云肩不知何時不見了,斯欽巴日有些惘然地看著地面,一手拄著他那柄弦月刀——
刀已出鞘,刀鋒破開了冰封的泥地,冰碴迸飛,鮮血凝在刀面,蜿蜒可怖。
“大王。”蘇日娜在這時開口了,“這幾個罪人,您要怎么做?”
她話音剛落,所有夏人們都在同一剎那望向斯欽巴日,千千萬萬道視線匯聚在他身上。
他是這草原上唯一的王,所有人都翹首以待著他的指示,可斯欽巴日卻好像游離在這場聲討之外,好像這一切都與他沒有半點干系,好像——
逃跑的不是他摯愛的閼氏,只是一個如螻蟻般的陌生人。
群情激憤的夏人逐漸平穩,喧沸人聲漸沉,一雙雙黑洞洞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斯欽巴日,所有人緘默不語,形成一種詭異的平靜,卻又是一種無聲的逼迫。
“大王,這沈憐枝絕不能再留!”這時喀喇沁部落王,也就是已成為左屠耆王王妃的諾敏公主之父查干疾言厲色道,他倏然抬手指向憐枝,“閼氏來后,草原上怪事頻出,鬧得我大夏雞犬不寧!”
“臣懇請大王,廢閼氏——”
這一句話宛若驚雷,一個猛子砸在人群之中,有了查干起頭,那些早就因一個異國男人占據閼氏寶座而心懷不滿的部落王們紛紛站出來,一個接一個地道:“臣懇請大王,廢閼氏——”
“廢閼氏——”
斯欽巴日怔忡地站著,雙眼茫然地望向遠方,面頰被凍得僵硬,連輕輕抽動都成了難事。
見他不說話,蘇日娜便抬手止住了部落王們的討伐,“大王!”
“大王是該做個了斷了。”蘇日娜道。
“來和親的閼氏逃跑,按照大夏的規矩——只有死路一條。”
她握住那柄弦月刀的劍柄,聲音冷沉道:“動手吧。”
“別再執迷不悟了。”
“請大王動手!”
“請大王動手!”
……
夏人們跪了一地,俯身時胡服撫地,掃開殘雪,一把把火已被愈來愈大的飛雪撲滅,整個草原霧茫茫一片,朦朧不清。
萬籟俱寂,只聽“喀擦”一聲,是斯欽巴日將弦月刀從冰封的地中拔出來了,革鞮踩在雪地上,沙沙的響。
他一步接著一步,緩慢地走向沈憐枝,斯欽巴日站定在沈憐枝面前,憐枝漠然地看著他,微微揚起頭顱,那讓斯欽巴日癡迷的纖細的脖頸暴.露在他眼前,如同一塊無暇的美玉。
“我究竟……有哪里對不起你,才會讓你想要一次又一次地離開?”斯欽巴日低聲問他。
憐枝沉默半晌,又道:“我忘不了你對我做的一切——和你待在一起叫我覺得很害怕。”
“斯欽巴日,我想回家。”
斯欽巴日的喉頭發出一聲痛苦的悲鳴,他嘶啞著大吼道:“家?這就是你的家!我在哪,哪兒才是你的家!!”
他歇斯底里地喊著,聲音回蕩在天地之間,金雕悠遠悲戚的鳴聲伴著他的吼聲,字字句句泣血,“你與陸景策有私情,我視而不見……你連多看我一眼都不肯,我卻還巴巴地貼上來,你以為我為什么這樣做?”
“我想讓你高興!我想讓你,讓你……”斯欽巴日急促地吸了一口氣,他的心口針扎一樣痛,“我都這樣了……都這樣了…你還想離開我。”
他一指旭日干:“你寧愿跟著他,也不愿跟著我?!”
“斯欽巴日。”憐枝凍得瑟瑟發抖,聲音也打顫了,“此事與旭日干無關,都是……都是我……”
“你要殺要剮,沖我一個人來。”
沈憐枝想將旭日干摘出來,可他卻沒想到此時為旭日干求情不亞于在斯欽巴日心口燃燒的火中添柴,斯欽巴日渾身打著哆嗦,“連他……連他現在,也在你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了?”
“那我!我算什么?!”
我算什么!!!
斯欽巴日笑了,泫然欲泣:“我不會殺你。”
話音剛落,他便眸光一凜,手中弦月刀倏然迎面劈下——沈憐枝用力閉上眼,可預想中的痛卻沒到來,反倒是身上的麻繩倏倏落下。
邊上冷眼旁觀的蘇日娜瞳仁驀然一縮:“大王?!”
斯欽巴日置若罔聞,他抓著沈憐枝的手腕,將那柄弦月刀生生地塞進他的掌心里,斯欽巴日的手緊緊包裹著他的,不論憐枝如何掙扎也甩不開。
斯欽巴日眼裂通紅,而后握著憐枝的手,刀尖指向柱上的旭日干,斯欽巴日說:“沈憐枝,你犯下的罪,哪怕燒個千百萬次也不為過,可好歹夫妻一場——
你殺了他,親手殺了他,我便饒你一條性命,饒小安子一條性命,怎么樣?”
沈憐枝終于明白了斯欽巴日的用意,那只包裹著他的手像鐵鉗,握著他的手,攥著他的神魂,憐枝面色煞白,“不要……不要……你放過他,放過他們,你不要動他們,不要!!”
“哈哈哈……”斯欽巴日大笑,“我怎么會沖他們動手?你看看,他們倆,一個不過是個奴才,另一個是我的心腹,我不會動他們的。”
他貼近憐枝的耳畔,“他們是生是死,取決于你啊——旭日干死,你生;旭日干生,你死。”
這個瘋子……憐枝緊咬著牙關,冰冷的淚自眼角劃下,又凝在面上,成了冰珠,“我死。”
“我死!”
斯欽巴日的臉色沉下來,他的另一只手扳過沈憐枝的臉,憐枝被迫向后扭過脖頸,兩腮被掐得生疼,斯欽巴日注視著他的眼睛,僵冷地勾了勾嘴角:“真有趣啊……你以前可是很貪生怕死的。”
“是從何時起,連死都不怕的呢?”
他微微俯身,嘴唇幾乎緊貼著憐枝的耳廓,“你想死,偏偏我不許——”
“沈憐枝,我要你活。”
憐枝瞳仁驟然一縮,那只攥著他的手遽然發力,那股不容分說的力道帶著他往前沖去,寒光閃閃的刀鋒直指向旭日干的心口。
憐枝的淚再也止不住,眼見著距離旭日干愈來愈近,他忍不住失聲大喊:“不要——斯欽巴日,我錯了,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是我錯了!”
“他是你的心腹啊,他對你忠心耿耿,你怎么能殺他,你怎么能殺他啊?!”
斯欽巴日緊繃著下頜,“你也知道他是我的心腹?!我如此信任他,他卻敢帶著你逃跑,沈憐枝,你要知道——是你殺了他。”
“都是因為你,他才會死!!”
“至于你。”斯欽巴日冷冷地睨向那綁縛在柱上的,血淋淋的男人,他殘忍道,“我警告過你吧?若叫本王再發覺你的心思不純,我定會取你性命!”
“你們一個兩個,都在騙我!!”
“忠心耿耿?”斯欽巴日嗤笑,“殺一個叛徒,算得了什么?”
“算得了什么!”
噗!沈憐枝猛得睜大眼,可撲面而來的熱血糊了他滿臉,眼前猩紅一片,叫他什么也瞧不見,那握著他的手還在不住往前,沈憐枝能聽到刀鋒破開骨肉的豁然悶響。
“嗚…嗚呃……”憐枝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他拼死掙扎著,想要掙脫斯欽巴日的束縛將手抽回,“不要……不要!!”
“不要!!!”
可是已經晚了,當沈憐枝收回手的那一剎那,弦月刀亦已刺穿旭日干的胸膛,憐枝頹然倒地,旭日干的口鼻中噴涌出鮮血,他竟然……竟然還能強撐著對憐枝笑一笑。
“不要緊……都不…要緊。”
“憐枝……”
“旭日干……旭日干!!”憐枝嚎哭著,涕淚橫流,“嗚…旭日干。”
“噗…”旭日干又吐出一口血來,眼前的一切變得愈來愈模糊,他渾身的血都好像流干了,旭日干強撐著,在永遠闔眼前的最后一刻,問了憐枝一句話——
“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憐枝愣了愣,而后才明白旭日干在問什么,他倒在地上,痛哭不已:“關雎……”
“是關雎……”
旭日干已什么都看不見了,可他還能聽見憐枝的聲音。
關雎?
這個名字真美。
第046章 奴隸
哧!斯欽巴日將弦月刀從已咽氣的旭日干的胸口拔出, 熱血噴濺而出,灑在地上燙化了白雪,一灘血色的湖匯在地面上。
斯欽巴日舉刀, 而后轉身面向大夏眾人, 他高聲道:“罪臣旭日干強擄閼氏, 現已伏誅!”
片刻沉寂過后是震天的喧嚷, 最前方的蘇日娜不可置信地看向斯欽巴日,勃發的憤怒使她的鼻翼與嘴唇都克制不住地翕動著。
她怎么也想不到……怎么也想不到!事情都已到了如此地步, 沈憐枝都已犯下了如此深重的罪孽,斯欽巴日還能這樣顛倒黑白地包庇他——旭日干強擄閼氏?
斯欽巴日竟有臉說出這樣的話?他自己難道不覺得可笑么!
群情激憤, 已有激進之人拔出佩刀指向沈憐枝, 那幾個夏人朝著憐枝步步逼近, 斯欽巴日眸光一凜,閃身擋在憐枝面前,他怒喝道:“誰敢?!”
那柄染血的弦月刀一現, 幾個夏人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查干屏息片刻, 鏗鏘有力道:“大王!這沈憐枝是個妖物, 不要再為他所迷惑了!”
“沈憐枝陰陽同體天生異種, 克死老單于,挑撥大夏天家姐弟情誼,私通外男淫.蕩無恥,還想違背周、夏二國盟誓私自出逃——其罪行罄竹難書,死不足惜!”
“住口!!”斯欽巴日怒斥道, “他沒有私自出逃——他沒有!!”
他沒有想離開我, 他沒有想逃跑……都是旭日干的錯。
旭日干死了,這事就結了……這樣有什么不好?
斯欽巴圖想, 這樣有什么不好?
“斯欽巴日!!”蘇日娜絕望喊道,“別再執迷不悟下去了!”
兩廂僵持不下,天光已大亮,風雪愈來愈大,迷住了憐枝的雙眼——蘇日娜的聲音、查干的聲音與斯欽巴日的交錯在一起,扭曲的蛇一樣往他的耳道中鉆,發瘋一般地撕咬著,將他咬得鮮血淋漓,
他聽不懂那群人在說什么,或許是在聲討他,聲討他的罪孽,沈憐枝從未如此深切地體會到他從不曾屬于過這片土地。
而那些憤恨的、鄙夷的目光一樣讓他意識到,這群夏人也從未接納過他,憐枝頭腦空白地倒在地上,在經受過那種直擊靈魂的沖擊過后,他連一根手指都無力再抬起來了。
不知斯欽巴日又說了些什么,蘇日娜忽然惡瞪向憐枝,那一眼如有實質,憐枝被看地往后一退,撐在地上的手亦往后一滑——而后指尖觸到軟物。
憐枝僵硬地轉過頭,原來他碰到了死去的旭日干的臉。
冰冷的,整張臉凝了一層白霜,風一吹眼睫毛撲朔朔地掉雪,他還大睜著眼睛,死不瞑目——瞳仁覆上白翳,再也看不清了。
一股莫大的悲痛與孤獨充斥著沈憐枝的內心,他顫抖著手去蓋住旭日干的雙眼,憐枝緊咬著牙關,抽泣著俯下身,“對不起……旭日干…對不起……”
他還來不及蓋上旭日干的眼皮,又是一股力道將憐枝扯開了,憐枝悵然若失地轉過頭,與雙眸醞釀著風暴的斯欽巴日對視。
“你做什么?”斯欽巴日問他。
憐枝怔怔的,好似也成了一具死尸,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他這幅失魂落魄的模樣更叫斯欽巴日心痛發狂,嫉妒宛若毒汁般腐蝕他的身心:“你舍不得他?嗯?”
“他死了,你很難過?!”
蘇日娜火上澆油,刻意用憐枝能聽懂的漢話大聲控訴道:“如此恬不知恥之人——你到底要為他暈頭轉向到什么地步?!”
“你瘋了不成?”
斯欽巴日緊咬牙關,后槽牙磨出“咯咯”響聲,他彎腰掐住憐枝的下頜迫使他抬起頭來,斯欽巴日指腹上還未干涸的,旭日干的鮮血沾在憐枝面上:“你跪下來,求我。”
“我就原諒你,原諒你……所有過錯。”斯欽巴日冰冷道。
憐枝垂眼,輕笑一聲,只是這抹笑卻比哭還難看,“你……原諒我?”
“沒有這一次,也有下一次,有下下次,沒有陸景策,旭日干,還有別人……總之是誰都不會是你。”沈憐枝說。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仇恨像是噴薄而出的巖漿般溶蝕他的心,沈憐枝驟然暴起,他伸出雙手死死掐住斯欽巴日的脖頸。
憐枝目眥欲裂,凄聲喊道:“你為什么就不能放過我?為什么就不能放過我——”
“你去死——你去死啊!!”
斯欽巴日的臉被他掐得充血,在憐枝的手扼上他脖頸的那一剎那,斯欽巴日的雙手便已握住他的手腕——憐枝的力道能有多大呢?斯欽巴日輕而易舉就能拽開他的手。
可他只是握著,緊緊握著。
那雙綠眼睛微微凸出,一轉不轉地注視著憐枝,憐枝在那雙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看到斯欽巴日的內心——一樣的怨恨,一樣的不甘心。
憐枝忽然瘋了一般大哭,眼淚大滴落下,落進他張開的口中,苦咸無比。他驟然失去力氣,掐著斯欽巴日脖頸的手滑下來,恰好滑到他的胸口,他感受到手掌下斯欽巴日心臟的跳動,一下下的穩健有力。
憐枝痛哭:“你讓我走吧,讓我走吧——我好恨你,好恨你啊!”
“我不想待在你身邊……”
他不想待在這個讓他愛恨交織的,給予過他無限偏愛,也曾給予過他難以忍耐的痛苦的少年身邊。
斯欽巴日嘴唇哆嗦著,沈憐枝的痛苦是如此明晰尖銳,浪潮一般翻涌而來,使他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腦海中亦是一片茫然,只有心口的痛是這樣鮮明。
這種痛直擊靈魂,斯欽巴日一個字都無法說,在他怔忡的那一瞬間,蘇日娜先他一步跨向沈憐枝,女人指著倒在雪地中的,眼神空洞的沈憐枝,尖聲喊道:“他要弒君,弒君!還不快將他關起來!”
她還是留了余地,沒直接將憐枝斬殺,而是留他一條性命,她一聲令下,邊上那些侍仆們便沉著臉走上前來,而后反剪憐枝的雙手將他拽走——
憐枝一動不動,仰起頭時正好與斯欽巴日對視,概是風迷了他的眼睛,所以斯欽巴日眼角才會多那一抹濕潤。
他們實在對視太久,蘇日娜不由摒住呼吸——好在斯欽巴日并沒有說話制止她的舉措。
如果蘇日娜能看見斯欽巴日望向沈憐枝的眼神,恐怕她就不會有那樣的擔憂了,那眼神中唯余失望,痛楚。
那樣深刻的絕望,好像他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面前這個人。
“沈憐枝。”最終斯欽巴日沙啞著嗓子叫他。
“我等你后悔的那一天。”
***
憐枝被關進了羊圈。
大夏有規矩,叛逃者要被扒掉衣服,關進羊圈里,變成最低等的奴隸——
這是斯欽巴日親口告訴他的。
他仍然記得斯欽巴日對他說這句話的情境,少年邪笑著朝他逼近,而他害怕得瑟瑟發抖——
那時候他們之間什么都沒發生,什么都沒有,所以他只有害怕,其實那也很好,至少……只是害怕,而非其他。
羊圈里太冷了,冷風順著木籬吹進來,吹進骨頭縫里,那夾著雪的凜冽寒風吹得他十指又開始發癢發痛——倒底曾是大夏的閼氏,蘇日娜還給他留了點臉面,不曾真將他的衣物剝了。
稻草頂棚也擋不住雪,憐枝裹緊外袍,眼睫上已覆上一層白,剛睜眼沒多久的小羊羔也被凍得發抖,一個勁兒地往憐枝身上靠。
憐枝抬手抱住它,又將它往懷中攏了攏,被雪淋的濕漉漉的小羊羔蜷縮著腿與一樣蜷縮著的憐枝依偎在一起——
夜深了,黑漆漆的羊圈中寂靜無聲。
這是真正的羊圈,骯臟,腥臭,堆積在一起的羊糞叫人無從下腳,一只只羊偎在一起,膻味濃得叫人作嘔。
“咩……”小羊羔暖和過來了,不安分地在憐枝懷中動了動,蹄子不慎碰著憐枝紅腫的手指,痛得憐枝輕嘶一聲,只是來不及撓一撓,又是一股冷風撲面而來——棚門被開了一角,而后伸進一只女子的手。
“閼氏……”是薩仁。
憐枝神思恍惚地看向她,薩仁貓著腰鉆進來,等她整個人全然站在憐枝面前之后,他才發現薩仁背上扛了個羊皮袋。
薩仁將羊皮袋放在他身旁,又變戲法一般地從中拽出御寒的皮衣與黃面饃饃,還有個牛皮酒壺。
“閼氏?快披上罷!”薩仁左顧右盼一番,而后將衣物披在他肩膀上,而后又舉著饃饃湊到他唇邊,還帶著熱意的米香味竄入鼻腔,憐枝這才后知后覺地覺得肚餓。
沈憐枝忍著痛去接她手中的饃饃,僵硬著指頭將黃面饃整個塞進口中,憐枝餓急了,兩腮被撐得鼓起,不等嚼碎便急吼吼地往下咽。
可他的嗓子眼兒又這樣細,這樣一塞不但沒將黃面饃咽下去,反倒將自己嗆了個死去活來,薩仁拔開酒壺塞子將水遞過去。
她有些難過道:“閼氏,你受苦了。”
憐枝聽罷,愣了一愣。
“閼氏?”他用力地搖了搖頭。
“我不再是閼氏了。”
第047章 殘花(上)
薩仁欲言又止地看向他, 眼中流露出些許悲傷,她別過頭,復又嘆了口氣, “大王沒有廢后, 不論怎么說, 你還是我大夏的閼氏……”
“待風波平息后, 大王消了氣便會放你出來了。”薩仁蹲下身,目光與他齊平, “閼氏,為什么不能好好地待在草原上呢?”
“我自小與大王一起長大, 我知道——大王很是珍愛你, 若你能留在他身邊, 想來他會很高興的……”
憐枝咀嚼的動作一頓,而后緩慢地抬眼看向她,他沒有說話, 可那目光已是無聲的詢問,薩仁回望他, 有些牽強地勾了勾唇角:“若沒有大王的準許, 我怎么進的來呢?”
吃進肚里的黃饃饃忽而成了噬人的蟻蟲, 胃部泛起密密麻麻的痛。咽下去的食糜翻涌上喉頭,方才那惑人的米香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令人難以忍受的糞臭。
憐枝強壓下那陣惡心,而后笑了,水潤過嗓子, 可他的聲音仍然有些沙啞, 他問薩仁:“薩仁,你覺得什么是珍愛?”
薩仁愣了愣, 又道:“自然是珍之愛之,放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恨不得用一生去疼寵。”
“是啊。”憐枝道,“真正珍愛一個人,怎么舍得讓他疼,怎么舍得讓他吃苦——薩仁啊,你看看這里。”
腳下枯黃的雜草,凍硬的羊糞,一頭頭打著鼾的無精打采的羊,憐枝用他那只手指高高腫起的手將邊上的稻草撣開:“什么樣的閼氏,會待在這樣的地方?”
薩仁喉頭一噎,忍不住找補:“大王……大王只是還在氣頭上……”
“嗤。”憐枝輕蔑地一勾唇,“氣頭上。”
沈憐枝支起手肘將羊皮袋子推開了,啃了一口的第二只黃面饃也塞了回去,薩仁有些急道:“閼氏……”
憐枝搖搖頭,抿唇不言——做什么這樣假惺惺的呢,他想。
為什么要遣人給他送吃食?怕他餓著?憐枝覺得可笑極了,他曾體會過不吃不喝足足兩日,那感覺說是生不如死也不為過。
他原本不必經受這樣的苦難,那苦楚是斯欽巴日帶給他的……他來草原上后所受的傷,有一大半都是斯欽巴日賜予的。
就這樣一個人,有什么臉面,說自己珍愛他?
太讓人惡心了。
“拿回去罷。”憐枝說,“薩仁,如果是他要你送的,那么別再來了——”
他有些憂郁地看著她,目光沉靜死寂,而后忽然張開嘴,用他那兩根僵直的手指伸向嗓子眼兒,沈憐枝忍著痛大力扣弄著,五臟六腑一陣陣的抽動,胃部痙攣著——憐枝吐了出來。
“閼氏!”薩仁心尖一縮,抬手去攙扶他,說話時不由帶了點哭腔,“閼氏……你何必如此呢。”
“你就算記恨大王,也不必自傷啊!”
憐枝再次搖搖頭,他說:“薩仁,別再來了。”
***
薩仁拎著羊皮袋出了羊圈,天已黑透了,草原上籠罩著一層濃重的墨色,而她頭也不抬地朝著不遠處走去——那兒佇立著一個人。
肩頭積滿了雪,想來已站了許久了。
“大王。”薩仁朝他行禮,斯欽巴日隨意地揮了揮手便將她手中的羊皮袋奪了過來,他伸手翻了翻,而后猛然擰眉,“就吃了個饃饃?”
“……”薩仁緘默片刻,還是沉重道,“大王……”
“閼氏說,讓我別再去了。”
“他……什么都沒吃。”
斯欽巴日翻找的動作一頓,再抬眼時眸光漸黯,“你告訴他了。”
“大王。”薩仁已數不清這是她今日第幾回嘆氣了,“何必呢。”
“閼氏的手,凍得通紅——大王,恕我直言,若你真的恨他,與其這樣倒不如直接殺了他,若你疼惜他……放他出來吧。”
“趁著事情還沒到萬劫不復的境地之前,趁早收手吧,再這樣下去,先后悔的不會是閼氏,而是大王啊!”薩仁道。
斯欽巴日抓著袋緣的五指倏然收緊,骨節泛白,他咬牙切齒地悶聲道:“我后悔……我怎么會后悔?!憑什么我要放他出來?是我太寵他了,寵的他不知天高地厚,才會總想著逃跑!”
沈憐枝那仇恨的目光成了他夜夜的夢魘,只要一閉目便浮現在腦海中,斯欽巴日不愿面對,他自覺已為了沈憐枝一退再退,退無可退,因而不愿再同他低聲下氣地示好——
彼時的斯欽巴日沒想到薩仁會一語成讖,沈憐枝不會后悔,而真正追悔莫及的,是他自己。
許多年后的斯欽巴日再回想起這一切,只覺得當日的自己實在是愚不可及……若他能提前知曉此后發生的一切,他絕不會死抓著那點岌岌可危的臉面與底線不放。
可他不知道——所以這時的斯欽巴日只是深吸一口氣,又泄憤般的將羊皮袋往雪地中一扔,“既然不餓,就別吃了——餓死渴死也是他的事,他活該!”
“至于我——我才不在乎他的死活。”
斯欽巴日像是在同薩仁說話,又像在對他自己說,他不住地道:“我不在乎。”
“一點兒都不。”
話是這樣說,可第二日斯欽巴日還是親自去了一趟羊圈。
砰——羊皮袋被粗魯地扔到憐枝跟前,嚇走了在憐枝邊上睡覺的羊羔,可憐枝還是垂首靠在邊上,目光空洞宛若行尸走肉。
從斯欽巴日進羊圈到現在,憐枝一眼都沒看他,反倒是斯欽巴日的眼神就沒從沈憐枝身上挪開過,眸光一寸寸地從憐枝微微凹陷的蒼白臉頰滑落至他蜷縮在袖口的,通紅的指尖。
斯欽巴日的瞳仁微微一縮,腳尖不自覺向前,又遏止在原地。
“沈憐枝。”斯欽巴日沉沉地叫了他一聲,“在這的日子不太好過吧。”
憐枝不答。
斯欽巴日不在意,又道:“沈憐枝——只要你求我。”
“只要你求我,我就放你出來。”
沈憐枝嗤笑一聲,“斯欽巴日,你還不如直接殺了我呢。”
斯欽巴日怒而離席。
之后連著好幾日,憐枝都沒再見著他,倒是薩仁來了幾回——那些動也沒動過的,現已散發出腐臭的吃食堆積在一起,嗡嗡震翅的蠅蟲盤繞其上,令人不忍直視。
“閼氏……”薩仁將一碗肉糜粥端向他,她懇求道,“你用一些罷。”
一個人不吃不喝能扛幾日?扛不過兩三日——除非他早有了求死之心。
憐枝已瘦脫了相,無力地靠在一側,他微微側首,是無聲的拒絕,薩仁有些憂愁地看向他,又悲傷道:“閼氏,你同大王服個軟罷。”
憐枝緩緩地轉向她,虛弱地張了張嘴,薩仁將耳朵貼近他唇側,“閼氏?”
費了好一會,薩仁才聽清他的話——
“小…小安子……”
“小安子?”薩仁思索片刻,才想明白憐枝指的是誰,“他…他被關在另一處……你放心,他還活著,沒人敢擅自動他。”
憐枝好像終于松出了一口氣,閉著眼點了點頭,再次緘默不言。
薩仁仍然記得自己一年前初見憐枝時的情境,那時的他那么荏弱,連看人都是這樣的怯,究竟是經歷了什么,又是從什么時候起,變得這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哪怕……哪怕要將自己傷到極點,也不肯再回頭。
或許在他能夠暴起抽蘇日娜那一鞭子之后,所有人就該意識到——沈憐枝不是軟骨頭,若他犟起來,誰也拗不過他。
自那之后斯欽巴日統共來了兩回,他陰著臉將一瓶藥丟在憐枝邊上,也不開口,只是眸光凝在憐枝露出的痛紅指尖上。
斯欽巴日僵冷道:“沈憐枝,我也不要你求我了——你說兩句好話,說的我舒心了,我就放你出來。”
說罷他便等待著,只可惜憐枝仍然不理他,斯欽巴日不免氣急道:“你的這張嘴就這樣金貴!”
他發了一大通脾氣,只是無人理會,斯欽巴日也是自討沒趣,最終悻悻地離開了……等下回再來羊圈時,斯欽巴日明顯滄桑了不少,眼下青黑。
他說沈憐枝,你理理我吧,只要你理理我,我就放你出去。
可沈憐枝早已鐵了心。
“好……好……”斯欽巴日紅了眼睛,他伸出手指指向憐枝,又隔空點了點,“算你骨頭硬!!”
恐怕一年前對只會流淚的沈憐枝嗤之以鼻的斯欽巴日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會為這個“懦夫”抓心撓肝,會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斯欽巴日好似也死了心,薩仁再來時也不提他——羊圈中的羊愈來愈少,棚上的草也不知何時加厚了……不說多么暖和,至少風雪漏不進來。
憐枝已數不清自己在這待了幾日,一日日昏昏沉沉地過去,憐枝時不時地做夢,夢到陸景策,夢到斯欽巴日,夢到已死去的旭日干——他沉浸在夢境之中,因而事實反倒成了虛幻。
某一日憐枝睜開眼睛,竟然看到了身旁氤氳著柔光的陸景策站在他面前。
身著華服的,面龐俊雅無雙的景策哥哥佇立在這樣骯臟的羊圈中,實在是顯得有些怪異——
可憐枝卻顧不得那么多了,在陸景策的手觸碰上他的臉頰時,憐枝終于克制不住大哭出聲,所有的委屈在面對他最依賴的人面前時如洪流般傾泄而出。
“哥哥…景策哥哥……”憐枝眼淚淌入口中,“我想回家。”
陸景策只看著他,卻不說話,那只覆在他面頰上手的力道卻愈來愈大,指腹上的凹凸不平的疤痕擦得憐枝生疼——
“呃!”憐枝吃痛,而這點痛楚使他的頭腦變得清明,沈憐枝渾身一激靈——怎么會有這樣縱橫的疤痕?
陸景策的手上只有長年累月使劍的薄繭,并不會這樣粗糙……這個人不是陸景策!
憐枝猛然驚醒,眼前變得一片清明——哪有什么陸景策?哪有什么陸景策!
他面前的……明明是一張全然陌生的面孔……
第048章 殘花(下)
怎會有長相如此猙獰的一個人呢?眼歪嘴斜, 膚色黢黑,臉上有一道從左眼眼皮斜到右下頜的傷疤,令人看一眼就生怯, 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死盯著沈憐枝, 繼而咧開唇角, 露出了口中蠟黃藏垢的牙齒。
憐枝兩掌撐在地上, 哆嗦著往后退,只是他身后便是棚門因而退無可退,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的男人朝他逼近。
月光透過棚門縫隙流瀉至憐枝的臉上,將他的面龐照亮, 在看清憐枝面容的那一刻, 男人的呼吸陡然粗重, 眼中的淫邪之意滿的幾乎要溢出來了。
他的喉嚨深處發出咕嚕嚕的低沉之聲,又張開嘴嘰里咕嚕地說了幾句夏話,憐枝聽不懂, 怕的要命,“你……你說什么……”
“你別過來, 別過來!”
那個夏人獰笑著朝他伸出手, 憐枝死死拉緊衣袍抬腳去踹他, 只是那夏人生的牛高馬大,這一腳雖將他踹的齜牙咧嘴,卻也不能將其全然逼退,反倒是激怒了他——
他直起身,一腳踹在蜷縮著的憐枝身上, 憐枝痛得蜷縮起身子, 頭腦發暈時又被拽著后領扯了回來,憐枝面色慘白地看向他, “不要……不要……”
“呵呵……”面容隱匿在暗處的丑陋男人咧開嘴角,抬手撕扯憐枝裹在身上的羊皮外袍,沈憐枝蓬頭散發地劇烈掙扎起來,“別碰我,放開我,放開我!!”
他一頭槌撞在男子小腹上,將其撞出半丈后找準時機沖向棚門,二人的爭斗驚擾了羊圈中的羊群,羊驚慌失措地在羊圈中竄逃著,擋住了憐枝的去路——
“啊!”憐枝一時不慎被一頭公羊一絆,頭朝下摔了個眼冒金星,他顧不得痛,猛然晃了晃腦袋,正要爬起時又被人踩住脊背,狠狠往下一壓!
“呃!”憐枝已最快的速度轉過身,凍傷的手被地上的枯草刮得生疼,在此處,他甚至找不到任何物什防身,要逃離更是天方夜譚,“你別過來,我求你……”
那夏人也不過是個管羊圈的奴仆,相當于是個獄卒,地位低下,自然不懂漢話。
他根本聽不懂憐枝的哀求,此時憐枝的恐懼與眼淚反倒激發出此人的獸性,男人猛得往前一撲,用力將憐枝御寒的外衣扯走了。
頃刻間憐枝便被寒風包裹,外頭的風雪這樣大,不過這樣一瞬他便凍得不能動彈,那夏人與他愈來愈近,那一刻,憐枝心中真的迸發出恨意——這么多日的恨都沒有此時此刻這樣濃烈,都沒有這樣鮮明。
沈憐枝轉頭望向棚門,眼中流露出絕望,他閉上眼睛,決意在那男人撲上來時去死,沈憐枝心中悲痛難言,暗恨難眠——
他即將帶著這樣不甘與怨懟,死在異國他鄉。
憐枝心一橫,直直朝棚門上撞去,可就在他額角即將觸及那冰冷粗糙時,忽然橫出一只手擋住了他的去路,他被攬進一個明明溫暖,卻讓他心底發寒的懷抱里——
是斯欽巴日,他將憐枝圈進懷里,將憐枝的臉埋進他的胸膛,他扣在沈憐枝后腦的手不住顫抖。
而沈憐枝什么都看不見,只能聽到斯欽巴日促而不穩的心跳聲,還有刀鋒劃過人骨肉的豁然悶響,“喀”的一聲,人血噴濺而出。
憐枝鼻端縈繞著濃郁的血腥味,這股血腥氣使得羊群不安地叫起來,在這樣混亂的時刻,斯欽巴日將他松開了,憐枝這才得以看清眼前的一切——
頭顱骨碌碌的滾在地上,人的身軀像被砍掉的樹一樣倒下來,大股大股的血狂亂地涌出來,地上緋紅一片。
斯欽巴日紅著眼睛,哪怕人已死透了,他還要紅著眼睛高舉起刀,刀尖一下接著一下地深捅進早已死透了的人的身軀內,“撲哧撲哧”的響聲讓人脊骨生寒。
那死人的血都快流干了,可斯欽巴日還不停手,他失心瘋一樣,毫無章法地揮弦月刀將那尸身劈得稀爛,劈的碎骨碎肉橫飛。
而憐枝只是出神地望著這地獄一般的血腥情境,面色灰敗雙眼無神,整個人癱在地上,好像這一切……這一切都與他沒有半分的干系。
羊群被驚擾的高聲叫喚起來,這喧嚷聲將已入夢的夏人們驚醒了,他們舉著篝火循聲趕來,而后便看到了這樣一幕——
若非是親眼所見,恐怕一輩子都難以想象的一幕。
斯欽巴日,這個極度高傲,視落淚為恥辱的少年單于,他跪坐在渾身打著哆嗦的憐枝面前,顫抖著兩只手為他披上羊皮襖,他的眼淚終于無可遏制地淌出眼眶,一滴接著一滴地砸在地上。
他僵著手將憐枝蓬亂的發撥開,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擦去憐枝面上的臟污與淚痕,斯欽巴日哭泣著俯身親吻他的眼皮,他的臉頰。
斯欽巴日哽咽著叫他:“憐枝……憐枝……”
“我錯了……我錯了……對不起………”
沈憐枝垂著的眼皮因他的話而顫了顫,他抬起眼,纖濃的睫羽如墨蝶——他終于愿意看斯欽巴日一眼,他終于愿意理一理他。
可等斯欽巴日聽完了他說的話后,他寧愿沈憐枝像先前一樣對他熟視無睹。
憐枝用氣音說:“斯欽巴日,你為什么要這么生氣,這么難過?”
“他想對我做的事……你不是也對我做過嗎?”
“你與他,又有什么不同。”
斯欽巴日眼角還掛著淚珠,沈憐枝這短短幾句話,驚雷一樣將他劈愣、劈死在原地,這話像一雙大手,將蒙蔽斯欽巴日雙眼的那層厚布給扯開了——
妒火,憤怒,怨懟,不甘心,這些種種都如同霧一般散去,斯欽巴日終于看清了沈憐枝……看清了憐枝滿身的狼狽,紅通通的手以及那雙死寂默然的眼睛。
斯欽巴日通體生寒,他做了什么……他都做了什么?
他究竟,做了一件怎樣的蠢事!
這時候他的恐懼,幾乎比他先前看到憐枝股間的血時還要深刻……
怎么辦?怎么辦?!
若說那時候,他與憐枝之間還有情意,還有挽回的余地,那么今時今日,憐枝對他僅剩的那點情,恐怕都在這樣的折辱中消磨光了。
斯欽巴日無比絕望,他完了……一切都晚了,已無法挽回了……
憐枝再也不會原諒他了。
***
蘇日娜趕到時便看著斯欽巴日抱著個人從羊圈中出來,厚厚的羊皮襖將那人全身連同臉頰都裹起來了,斯欽巴日雙臂用力到小臂青筋鼓起,將其緊緊地摟在懷中。
等斯欽巴日從幽暗的羊圈邊上走至火光中了,蘇日娜才得以看清他滿面的淚痕,蘇日娜一顆心咯噔一跳,疾步上前擋住他的去路。
只是還不等開口,鼻端便涌上一股濃郁嗆人的血腥氣,蘇日娜睜大眼,也在此刻看清了斯欽巴日衣袍上被賤上的血跡——還有羊圈中那不成人形的尸身。
“你做了什么?”蘇日娜尖聲問道,“斯欽巴日,你做什么?!”
斯欽巴日置若罔聞,目光空洞地望向遠方,他一手攬著懷中人的后腦,將已暈過去的沈憐枝的面頰緊貼向自己的胸膛。
斯欽巴日低下頭,眷戀地用前額蹭了蹭沈憐枝冷冰冰臟兮兮的臉,像是一匹兇戾的狼向自己的伴侶示好,他低沉道:“小聲點。”
“他睡熟了。”
“……”蘇日娜被氣的嘴唇直哆嗦,她瞪著雙眼,不可置信地盯著他,“你瘋了嗎?你失心瘋了嗎?!你現在這是在做什么?!”
她險些被氣昏過去,深吸一口氣:“你忘了?他都背著你做了什么事?他與那周國楚王,與那旭日干……”
“我不在乎!!”斯欽巴日驟然暴起,他猛然抬首,雙目通紅地看向蘇日娜,夜空之下,他狹長的雙眼像兩柄雪亮泣血的尖刀,劃爛了所有,“我早該知道的…早該知道的……”
“陸景策,旭日干……就算他與他們之間有什么,那又怎么樣……只要他在我身邊,他就一輩子都是我的,身子在這里,遲早心也會過來……可我,可我就是……”
可他就是這樣蠢,對憐枝這樣壞,硬生生地將沈憐枝推開了,將憐枝一顆心摔爛了——事到如今,適得其反。
“大姐……”斯欽巴日的臉被火把照亮了,蘇日娜清楚地看見他眼角晶亮的淚光,他眼底的恐慌無措。
這個時候,蘇日娜才驀然記起,斯欽巴日也不過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
他懂什么是愛嗎?懂什么是疼惜嗎?懂什么是進退懂什么是張弛有度嗎?他只知道占有,只知道沈憐枝是他的妻子,他的閼氏,他只明白閼氏對他很重要,就好像他的單于之位——
就好像一個王絕不能容許有人敢覬覦他的王位,斯欽巴日也絕不能容許有人敢覬覦他的閼氏。
他用守王位那樣粗蠻的,血腥的法子去守他的閼氏,但是斯欽巴日忘了,單于之位是死的,可沈憐枝卻是個真真正正的活人。
沈憐枝要憐惜,要溫情,要偏愛,不是恐嚇與歇斯底里,可是斯欽巴日完全做錯了。
他想起那個被他用弦月刀劈死的侍仆,那樣低賤的人,一個守羊圈的奴隸。他生得那樣丑陋,那樣面目猙獰讓人見之生厭——當斯欽巴日看見那奴隸去撕扯憐枝的衣裳時,他渾身的血都逆流了。
他護住了憐枝,他殺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低劣之人,斯欽巴日自以為自己救下了憐枝,自以為他是他的蓋世英雄,可是沈憐枝告訴他——
“你與他,又有什么不同。”
甚至他比那樣一個人更不堪,畢竟那人還沒得手,而他當初是真真正正將憐枝弄得全身上下沒一塊好肉。
“我好后悔啊,大姐。”斯欽巴日的眼淚順著臉龐淌下來,他的聲音像一碗放涼的茶,很輕,卻又仿若靈魂深處竭盡全力的吶喊與痛悔——
“我好后悔啊。”
第049章 搖尾乞憐
斯欽巴日想, 為什么要這樣做呢?為什么要這樣狠心地對他。
分明從前只要他一咳嗽,自己就會提心吊膽寢食難安,明明上回將他弄得滿身是傷, 自己也曾暗中立誓不會再叫他吃苦。
可是現在——斯欽巴日捧著他的手, 沈憐枝從前纖細白皙的指頭上長滿了凍瘡, 人都昏過去了, 手還同鳥爪一般痙攣著。
那通紅的手像兩把火,灼燒著斯欽巴日的身心, 將其燒的痛不欲生,他不是沒看到啊……他不是沒看到憐枝手上的傷, 他也不是不知道沈憐枝體弱畏寒。
憐枝躺在榻上, 緊閉著的眼皮不安地顫動著, 斯欽巴日木然地跪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只手為他上藥。
手指間傳來的細密的痛使得憐枝無意識一縮,而斯欽巴日則很快注意到了這一微小動作, 他放輕了些手上力氣,用平生最柔和的聲音哄憐枝——
“不疼了, 不疼了……我輕些……”
只是這有什么用?且不說憐枝早昏過去什么都聽不見, 縱使他聽著了——也只會覺得惡心可笑。
原本沈憐枝不必經受這種痛的, 這種苦楚,是他斯欽巴日強加到憐枝身上的,他這幾句遲來的溫言軟語能洗刷去沈憐枝切身體會過的傷痛嗎?
頂什么用?貓哭耗子假慈悲罷了。
斯欽巴日親手替他擦身,為他換上了潔凈的衣物,巫醫熬的藥湯一碗碗往憐枝喉嚨里灌, 只想將他從鬼門關處拉回來——
他在羊圈中關了這么些天, 又遭受到如此的驚嚇,自然是病倒了, 斯欽巴日接連幾日不眠不休地守在他榻側。
他希望憐枝醒來,又怕他醒來,斯欽巴日想,他該如何承受沈憐枝清醒后冰冷仇視的目光?
斯欽巴日對憐枝的憤怒早已散去了,沒有了憤怒作盾,他該如何抵擋那無聲的急風驟雨?該如何接受,沈憐枝不愛他的這個事實!
可還不等斯欽巴日想出個所以然來,大周那兒又傳來了消息,一則令斯欽巴日心神一顫的消息——
周國皇帝,駕崩了。
生死在天,縱然是天潢貴胄也難逃一死,周帝已近耳順之年,幾十年來昏庸無度,縱情聲色,近幾年又開始求仙問道,肆意服用方士上貢的仙丹。
早在兩年前他便遣人前往各地搜羅方士,陣仗太大,引得萬人矚目,自然也不乏千里迢迢奔往長安的自薦者,這群人中不乏能人,卻也是庸者居多。
只是周帝一心求長生,眼見著自個兒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實在是心急如焚,更聽不進勸諫,那一粒粒的仙丹如同水一樣咽進肚里,卻久久不見成效。
正在他焦頭爛額之際,有位方士找了上來,這方士自稱從蓬萊仙境中來,有煉制長生不老仙丹的秘法——皇帝見他鶴發童顏,仙風道骨,心下已信了幾分,遂將他留在了周宮中。
這方士或許真有幾分能耐,幾顆仙丹咽下肚,竟叫垂垂老矣的周帝面色紅潤,龍精虎猛……這下子,連起先對這方士存疑的太后都不得不信他了。
故而誰也沒料到,周帝會在這一日服下他的仙丹后,忽然吐血身亡。
那方士見狀,竟當場咬舌自盡,來了個死無對證——老佛爺年事已高,驟然聽聞此等噩耗,一病不起,沒多久也賓天而仙。
皇帝太后相繼離世,一時間人心惶惶,皇帝走得突然,來不及立儲君——縱觀他的幾個子嗣,大皇子已作古,三皇子先天不足,老四憐枝是夏人的閼氏。
二皇子趕鴨子上架地登上皇位,成了新帝,改國號為崇豐——
皇位交迭,自古以來都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可崇豐皇帝坐上這把龍椅未免太容易了……世人不知道的是,在崇豐皇帝的背后,華陽長公主一脈,可是出了不少氣力。
斯欽巴日面無表情地聽完前往大周吊唁又回草原復命的左大當戶(官職)的話,他面上不顯,可心中卻已刮起了狂風暴雨——
這或許是一種直覺,斯欽巴日直覺周帝的死與那陸景策有關。
只是他自顧不暇,陸景策又遠在千里之外——縱使周帝的死真有陸景策的手筆,他又能做什么?告訴沈憐枝?
笑話,沈憐枝會信他么?
更何況……若陸景策真如此手眼通天,連一國之君的性命都能說奪就奪,他為何不干脆自己坐上那把龍椅?
斯欽巴日頭腦紛亂,支走左大當戶后便如往常般朝王帳處走去,只是剛走近便聽到了帳內傳來人聲,斯欽巴日眼睛倏然睜大,一顆心狂亂地跳動著。
他迫切地想掀開那一層帳簾,可渾身卻好像被凍住了,不能動彈半分——直至小安子走出王帳,斯欽巴日仍駐足在原地。
“大…大王!”小安子被嚇了一跳,又驀得思及自己方才在沈憐枝面前說了什么,登時起了一身的冷汗,連頭都不敢抬。
好在斯欽巴日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越過他走入王帳中,離那床幔輕掩的矮榻愈近,斯欽巴日愈是提心吊膽——最終他停在榻側一步外。
一個死也不怕,十幾歲就敢單槍匹馬與壯年狼肉搏的少年,竟也會怯懦到這樣的地步……不過一步之遙,他卻連抬腳的勇氣都沒有。
最終還是憐枝猛然扯開了那層織制床幔,他自下而上地看向斯欽巴日,可斯欽巴日卻沒來由地覺得憐枝好像在高處,在高不可攀的山峰之上。
而他斯欽巴日只能殷切地仰頭望他,求他看自己一眼。
“……”斯欽巴日的眸光略過憐枝逐漸消腫,逐步蛻了紅的十指,他放低了聲音,“手還疼么?”
憐枝緘默片刻,并沒有接他的話,王帳中落針可聞,沉寂良久,憐枝才沙啞著開口了:“父皇駕崩了。”
斯欽巴日的指尖扎進掌心肉中,他胸膛不住起伏著,呼吸陡然粗重,兩肩也聳了起來。
過了許久,他聳起的兩肩才落了下來,斯欽巴日高大的身子佝僂著,他雙手掩面,泄氣似的道:“那么……你要回大周么。”
大周歷代皇帝駕崩后,尸身會停放在靈柩中三月,靈柩存放于冰窖之中,能使尸身不腐,直至三月后再入皇陵。
天家最無情——父子相殘,兄弟反目不在少數,周帝生前待憐枝可謂寡恩少義,憐枝對他那點與生俱來的孺慕之情,也早在他一紙詔書送自己來草原和親時消磨盡了。
憐枝實則并不在乎他的死活,周帝昏庸荒淫,他死了,沒準還是大周的福氣——可他還是說,“我要回去。”
“至少……我得去看他一眼。”
他不愿待在草原,實在是不愿意……憐枝也弄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時候起,他的骨頭變得這樣硬,受過傷,挨過罰,羊圈里生不如死的搓磨也受過,還是不肯低頭,還是不肯認命。
他從前是這樣一個怯懦的人,斯欽巴日只消稍微嚇一嚇他——甚至不用動手,只需動動嘴皮子,便能讓他聽話。
沈憐枝想逃,還是想逃。
旭日干死了,他只能靠自己——憐枝不是沒看出斯欽巴日眼底的后悔與愧疚,也并非不曾察覺那些欲說還休。
他知道自己指上的藥是誰換的,知道每晚印在自己額發上的那個吻中蘊含著怎樣深厚的濃熱,可是……他不想要。
沈憐枝不想要。
斯欽巴日抬起頭來,在憐枝抬眼瞟向他的那一刻,肉眼可見的,他的眼眶變紅了,那雙眼中是明晃晃的祈求,是深不可測的痛苦:“沈憐枝……”
“我不能放你回去……”斯欽巴日哽咽道,“我不能。”
他何嘗不知道憐枝在打什么算盤。沈憐枝恨他,所以才一心想回到大周——斯欽巴日又何嘗不知道華貴的周宮才是憐枝更好的歸宿。
只是他做不到,他舍不得。
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斯欽巴日愿意用一切,乃至于他的性命來彌補沈憐枝……除了放他走。
不論憐枝恨他還是愛他,總之他的閼氏,要生生世世留在他身邊。
斯欽巴日試探地向前伸了伸手,想去捉憐枝的手指——憐枝沒有動,指尖相觸的那一刻,斯欽巴日渾身上下的血都熱起來了,他激動道,“憐枝……憐枝……為什么要走?”
“其實你并不在乎你的父皇啊……一個死人,有什么可看的?看千千萬萬眼也活不過來了,天冷了,草原到大周路途遙遠,你手上的凍瘡還沒好全……別去了。”
“別去了……”他捏著憐枝的指尖急促道。
于是憐枝明白了——明白了就好像他能看透斯欽巴日一樣,斯欽巴日也能看清他不安分的內心,看清自己對他的厭惡。
可縱使如此,這個桀驁不馴的少年竟還能如此低聲下氣地跪在他的榻側,求他別離開……憐枝抽回自己的指尖,眼珠不動地看著斯欽巴日驟然變白的臉,不安地上下滑動的喉結,他忽然覺得斯欽巴日也很可憐。
“斯欽巴日。”憐枝平靜地開口了,“你簡直像一條搖尾乞憐的狗。”
像斯欽巴日這樣眼高于頂的人,若有人敢對他這樣說,斯欽巴日定會讓那人來不及說完這句話便人頭落地——可說這話的人是沈憐枝,所以斯欽巴日連反駁也不能。
“你能看著我一輩子嗎?”憐枝問他。
斯欽巴日沒有接他的話,反問道:“為什么就不肯留下來?”
憐枝輕笑一聲:“是你親手將我逼走的。”
這幾個字比云還輕柔,可之于斯欽巴日卻重若千鈞。
可還不等他咂摸出這話中的深意,卻見憐枝忽然推開他,抓著不遠處的藥碗往床沿處砸,而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捏著那碎瓷片往自己手腕處割去———!
第050章 昏君(上)
憐枝來草原和親后, 自戕過兩回。
第一回他提著劍架在自己的脖頸前,卻半分紅痕也沒留下,那時候他只是裝腔作勢, 根本沒膽量去死……
第二回, 便是此刻——勢如破竹, 瓷片在空中劃過一到白光, 直直朝那手腕劃來,邊沿方觸及手腕皮肉時便見大滴殷紅鮮血溢出, 可緊接著,便有一股力道制衡住沈憐枝往后劃的手。
血, 一股股的爭先恐后地涌出來, 滴落在憐枝光滑平整的手腕上, 又順著皮肉滑落在獸皮毯上。
好多血啊,目光所及之處盡是一片鮮紅,可憐枝并不覺得痛……畢竟那也不是他的血。
是斯欽巴日——小蠻人那只手掌寬大, 骨節修長的手緊緊攥著瓷片,鋒利的瓷片邊緣深深嵌入他的掌心肉中, 手骨被摩擦出令人牙酸的悶響。
斯欽巴日低著頭, 整個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良久才抬起頭來,那雙幽綠色的雙眼望向沈憐枝。
令人難以想象,這竟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會有的眼神,而后憐枝眼睜睜地看著斯欽巴日通紅的眼眶中溢出淚水,一滴一滴的沿著面龐往下落, 滴在憐枝的手背上, 滾燙的。
“你為什么要這樣……”斯欽巴日絕望了,手心的痛不及心口萬分之一, “沈憐枝……”
“你為什么要這樣!!!”
一個人癲狂,可另一個人卻死寂如千年的寒冰,沈憐枝的目光漠然地掠過斯欽巴日濕透的臉。
剎那間,王帳中只聞斯欽巴日強忍著,卻還是克制不住泄露出的抽噎聲,正當斯欽巴日以為憐枝永遠不會開口的時候,憐枝說話了:“斯欽巴日,你問我為什么?”
他垂首,譏誚地輕笑一聲,“好——今日我便告訴你——”
“我討厭這里,我恨這里的一切!我恨那些油膩膩的永遠一個花樣的肉塊,我恨那些豬狗都嫌的黃米粥和饃面,我恨這豬圈一樣的帳子還有丑的令人作嘔的胡服!!”
“關羊圈……呵呵…”憐枝抬頭環視了一圈王帳,他搖搖頭,“住在這,又與住在羊圈中有什么不同?”
其實草原并沒有真的像憐枝說的那樣不堪,他也并非真的這樣厭惡大夏的吃食,若果真如此難以忍受,憐枝也不會在先前陸景策說要帶他走時留下來了——
那時候,他選擇留在斯欽巴日身邊。
只是他一顆心偏向這小蠻人時,腦海中所記住的便只有碧藍如洗的天,一望無際的草原……那些美中不足的缺陷,就好像花枝邊卷曲的黃葉,葉子擇去了,花依然嬌妍。
可不再偏心于斯欽巴日的時候,憐枝卻不能忍受了——那些卷曲的黃葉都被扭曲腐爛的蟲子蛀空了,葉片邊緣爬滿了蟲卵,散發出腐臭,這種臭氣已遠遠蓋過花本身的芬芳。
故而哪怕花開得再美,哪怕擇去葉片后花朵仍然娉婷,沈憐枝也不想要了。
此時此刻,他將整個草原貶得一文不值,將斯欽巴日貶得豬狗不如,沈憐枝發泄般得說完,心中很暢快。
他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想,這樣的話,是個人都受不了的,哪怕斯欽巴日對他再愧疚,應當也受不了他這樣說。
斯欽巴日會殺了他嗎?憐枝隱隱的有些期待,如果能就此解脫,那就再好不過了,只是有些可惜——他不想讓小安子陪著他一起死。
憐枝還很思念陸景策,這些日子,他沒有一天是不在想表哥的,他被迷了心,好在現在清醒過來了,曉得誰才是最好的。
陸景策才是最好的,陸景策不會傷害他,不會讓他痛,他應當和景策哥哥在一起的。
如果——憐枝靜靜的想,如果死之前,能再見哥哥一面就好了。
如果他沒來和親就好了,如果斯欽巴日從不曾出現在他的生命中過,就好了。
他一邊想著,一邊又懶散地掀起眼皮,卻在與面前的斯欽巴日四目相對時怔住了,斯欽巴日面上的淚已然干涸的,一道道的淚痕彌留在他俊美鋒利的面孔上。
他惘然地看著沈憐枝,“這就是理由嗎?”
“……”憐枝眉頭輕蹙,“什么?”
“你要離開這的理由,你要離開我的理由!”斯欽巴日猝然站起,因為長久的睜著眼睛,故而那微微凸出的眼球上已爬滿了蛛網一般的血絲,“就是這些嗎……”
“沈憐枝。”斯欽巴日叫他的名字,“我不會放你回去的,我這輩子都不會放任你離開我身邊——”
“你討厭這一切……我就讓這一切變成你不討厭的樣子。”
***
斯欽巴日瘋了。
彼時已入冬,寒風凜冽,今年的雪比往年還要大,草原上短衣少食,大夏尋常百姓能填飽肚子已是很好的了,縱使是貴族們也得一頓頓地將口糧省出來。
就在這么個節骨眼上,斯欽巴日命人抓來了兩個大周廚子,要他們做周人的吃食。
可憐兩個周人,被敲暈了塞進馬車中,顛簸了一路,一睜眼處在異國他鄉,還有十幾個手持長刀的魁梧大漢對他們虎視眈眈。
為首的兩個漢子嘰里呱啦地說了兩句夏話,究竟說了些什么兩個廚子也聽不明白,那兩個夏人惱怒地退到了一邊,另一個高挑俊美的少年走到他們面前來——
兩個周人驚異地發現這少年竟然會說漢話,登時如同找到了救命稻草般沖他不住磕頭,“少爺……大人,別殺我們,放過我們吧……”
另一個男人從斯欽巴日身后走出來,旭日干死后,由他來替了旭日干的位置。
他指著二人的頭頂喝道:“放肆!什么少爺大人,你們面前的,是我們大夏偉大的斯欽巴日大單于!”
兩個周人糊里糊涂地到了陌生的草原上,本就惶然不已,此時猝然知曉自己面前竟然是這么了不得的人物,更是抖若篩糠,只覺得自己命不久矣,眼淚止不住落下。
斯欽巴日不耐地皺起眉來,“安靜點!聽說你二人手藝很不錯?”
這就是在問廢話了——斯欽巴日倒是想直接綁兩個御廚過來,只可惜他的人再神通廣大也不能直接闖入周宮將人擄來,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話說這兩個廚子是長安城一家久享盛名的酒樓的活招牌,其手藝未必比御廚遜色,不過這二人也不敢自夸,僵著脖子對視一眼,沒有接話。
“去做幾道你們的拿手菜!”斯欽巴日懶得同他們再廢話,“做不好,就砍了你們的腦袋!”
兩個周人廚子也屬實沒想到這大夏單于費盡心思竟是將他們抓來燒菜的,雖覺得離奇,也不敢真的表露在臉上。只是一前一后,戰戰兢兢地跟著斯欽巴日的手下人走了。
這兩廚子忙活半天,就弄了三道菜出來,一碗紅燒麒麟面,一道御膳烤雞,再一道山珍蕨菜。
三道菜精細地碼在小碟里,只瞧一眼,還真不知道這里頭暗藏了什么乾坤——
只這三道菜,就費了半只羊,三只雞,兩只鴨,草原上精糧難得,要揉出那么一碗面也是廢了大功夫。
這要是在大周,還真算不得什么,民尚以食為天,達官顯貴更不愿在吃食上虧待自己,比之更奢靡無度大有人在。
可這是在草原上,縱使是單于,這樣未免也有些過了——更何況斯欽巴日將逃跑未遂的沈憐枝從羊圈中放出來,已引起了太多人的不滿。
畢竟在其余夏人眼中,想逃跑的沈憐枝已算不得是他們的閼氏了,至多是個還未發落的奴隸,活不過開春的。
可這個膽敢背叛大王,背叛大夏的奴隸,一轉眼竟然又回到王帳,怎能讓人不憤怒。
怨言多了,自然也傳到蘇日娜的耳朵里,再者斯欽巴日費盡心思,幾經周折將廚子弄到草原上來為憐枝一人做膳食,也不見沈憐枝有給他幾分面子——
那些精細的吃食,往往是什么樣兒送進去,又什么樣兒的被侍仆端出來,若非仔細看,還真瞧不出那幾道菜被動過幾筷子。
斯欽巴日心亂如麻,又連一句重話都不敢對沈憐枝說,于是只好將火氣都發在兩個可憐的周人廚子身上。
那二人呢,又每日連睡都睡不安穩,生怕自己不知何時頭顱與身子分了家,是以更是使出渾身絕學,恨不得日日做一桌滿漢全席出來……只可惜憐枝還是挑了幾下便撂了筷子。
眼見著他不僅沒收斂,反倒做事愈加無所顧忌,蘇日娜坐不住了,她找上了斯欽巴日——彼時斯欽巴日為了不礙著沈憐枝的眼而蹲在王帳外,悶頭吃憐枝的剩飯。
堂堂大夏單于,喪家犬一樣蹲在穹廬外吃剩飯——斯欽巴日是土生土長的草原人,吃慣了饃面酒肉,一遇著周人那些精細的吃食便很為難,連木箸都握不住,幾根手指面條兒似的擰在一起。
“你瘋了。”蘇日娜直截了當道,“你這是在做什么?他吃一頓要費多少雞鴨牛羊?難道從前餓著他了?你將他從羊圈中放出來我已不愿再說什么——只是斯欽巴日,你為了他,未免也太肆無忌憚了點!”
斯欽巴日手上動作一頓,不明意味地勾了勾嘴角,似很無奈,有很落寞:“這就算肆無忌憚了?”
“這還只是剛剛開始呢。”他說。
蘇日娜說不動他,怒氣沖沖地離開了,彼時她摸不透自己這個荒唐的弟弟心里頭在想什么,不過她很快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叫“這還只是剛剛開始。”
比起斯欽巴日接下來做的事,他在憐枝吃食上花的功夫確實也就不值一提了。
斯欽巴日要為沈憐枝修一座宮殿。
一座不亞于大周宮的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