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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昏君(下)

    夏人沒有城郭, 居所不定,今年單于庭集扎在龍城附近,保不齊什么時候就要舉國南遷。

    再者今年雪下得這樣大, 牛羊都凍死了一小群, 帳中議事時臣子們屢次三番上諫等開春后搬遷——草原十六部落統一、大夏建國百年以來, 遷徙次數并不在少數。

    這不是什么稀奇事, 且斯欽巴日那時一顆心都掛在羊圈中的沈憐枝身上,故而彼時某個貴族上諫時斯欽巴日便應了下來。

    可今時今日, 他卻要大興土木——在草原上。

    斯欽巴日要永遠地扎根在此處,縱觀大夏建國這么多年, 不是沒有單于提出過要修宮殿, 卻總是不為臣民們所接受, 終究也只是不了了之。

    且不說大夏幾百年以來從不曾建過屋舍,斯欽巴日還非要修建一座不亞于周宮的宮殿,做他大夏的皇宮。

    周宮是何等的宏偉壯麗, 繁華驚人呢?若斯欽巴日真要修建宮殿,該是多么的勞命傷財——

    “大王不可!!”斯欽巴日話未說完, 喀喇沁部落王查干率先出言反駁, “我夏人世代逐水草而居, 這樣做有違天地祖宗……”

    斯欽巴日說出這話前便已料到了會有人反對,可他早已打定了主意,又怎么會準許有人悖逆他。

    于是當即抱臂冷笑道:“查干,你一個部落王,不好好地待在喀喇沁替本王分憂也就罷了, 還總喜歡賴在單于庭中礙本王的眼……”

    “怎么, 你就這么喜歡這兒?那要么就別走了,待到死……待個夠!”斯欽巴日說這話時, 綠眸中掠過一絲寒意,剎那間殺氣畢露,逼得查干往后退一步。

    是以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了斯欽巴日的那句“要在草原上修一座不亞于周宮的宮殿”不是一句玩笑話,眾人神情凝重,蘇日娜亦肅然道:“大王身居高位,不可任性。”

    她目光如有實質,斯欽巴日聞言亦不甘示弱地掀起眼皮瞟向她,二人無聲對峙片刻——

    到底是親姐弟,蘇日娜敏銳地捕捉到斯欽巴日眼底的那抹癲狂與孤注一擲。她心咯噔一跳,而后沉聲道:“在草原上建皇宮——幾百年來從沒發生過這樣的事,父王若地下有知……”

    “大姐別拿父王來壓本王。”斯欽巴日開口了,“大姐似乎還是搞不清楚,今時今日,坐在這單于之位上的人是我,而非我死去的父王!”

    “至于本王想做什么,還輪不到大姐來置喙!”

    “你!”蘇日娜氣急,一口氣險些上不來,她猛然抬手指向斯欽巴日,“你若一意孤行,便是我大夏的千古罪人……能不能守住這王位,還說不定呢!”

    她將話挑明了,也將斯欽巴□□到了退無可退的境地——

    難道她真的能放任斯欽巴日就這樣任性下去?蘇日娜只能在心中暗自祈求她的這番話能勾回斯欽巴日的幾分神智,讓他別這樣一錯再錯下去。

    只是蘇日娜低估了她弟弟的瘋魔程度,今時今日的斯欽巴日已被迷了心智,滿心都是挽回沈憐枝——蘇日娜這樣說,不但沒讓斯欽巴日清醒過來,反倒被他視作威脅。

    斯欽巴日冷冷地看她一眼,而后猝然抬手從腰側抽出弦月刀來,擦過蘇日娜身側猛劈向面前的木案!

    斯欽巴日手起刀落,轉眼間那木案已被劈成兩截,晃蕩片刻又各自往東西二側倒去。

    案上盛著奶豆奶塊的漆盤也被順帶著劈爛,一顆顆奶黃的豆子咕嚕嚕地滾了滿地,有人不慎踩中了,奶豆“噗”的一聲被擠扁,粘在獸皮毯上,活像人的腦漿。

    “說不定……呵呵……”斯欽巴日譏嘲地挑起一側唇角,“只要本王還是這大夏單于一天,只要我還待在這位子上,你們所有人就得聽我的,少他娘在本王面前唧唧歪歪!”

    “不服氣,就來取我性命,來啊——我等著!”

    斯欽巴日刀尖一轉又插在地上,他昂起頭顱睥睨著面前所有人,少年單于的目光一寸寸略過眾人面頰,他握緊了刀柄,用力到手背上青筋迭起。

    “你們……誰敢。”

    斯欽巴日的確是個瘋子,再者他能如此不計后果地為了一個男人大興土木,怎么看,他也算不得是個明君。

    斯欽巴日為沈憐枝犯渾已不是一次兩次了,大夏眾貴族早就對此極為不悅,卻不敢真做什么,至多也是跑到蘇日娜面前上上眼藥。

    至于蘇日娜的話,從前斯欽巴日雖說也不聽,不過是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可表面上至少還會應兩聲,可現在呢?

    他是裝也不裝了,誰要跟他對著干,他就要砍誰?斯欽巴圖失心瘋了!

    偏生又拿他沒辦法——斯欽巴日剛滿十八歲,卻不是吃素的,他那柄弦月刀的多利害大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誰敢真的拿命去搏?

    就算要搏,也絕不是現在……

    ***

    夏宮選定在龍城附近,斯欽巴日下令要一比一地復刻周宮,卻還要比周宮更華麗——當年與大周打仗時從周國那兒刮來的金銀,大多都用在了修宮之上。

    斯欽巴日湊近沈憐枝身側,兩只手下意識地伸過去要握住憐枝的,卻又在憐枝倏然躲開時僵直,斯欽巴日垂眸干笑兩聲,“閼氏,你的手……還痛不痛?”

    日日被盯著擦藥,就是再深重的傷也好全了,更不必說這點凍瘡,可憐枝這幅身子太金貴,實在是吃不了一點苦——

    凍瘡雖然好了,卻留了疤,淡淡的扒在指頭上,好比白瓷上的一道裂痕,怎么也抹不去的。

    “你不必如此。”憐枝淡道——他雖然足不出戶,卻也聽了一耳朵斯欽巴日所做的荒唐事。

    如今在夏人口中,草原上的少年戰神斯欽巴日已成了個徹頭徹尾的昏君,至于憐枝,更是被草原人稱為“妖后”。

    沈憐枝陰陽同體,又生成這幅模樣,自打他和親以來,草原上可謂是“熱鬧”得不得了,是以憐枝被夏人們說的神乎其神,更有甚者,還說憐枝是狐妖轉世,施了媚術迷住大王心竅,屬實為大夏之災孽。

    斯欽巴日置若罔聞,反倒更往前走了兩步,身子往憐枝跟前傾,他懇切道:“閼氏,閼氏……我已命人去修王宮了,不出兩年……不…不出一年便能修好了。”

    “到時我陪你一同進去,好不好?閼氏,你高興嗎?那座王宮會很美的,會與大周宮一樣美,真的……憐枝。”

    “憐枝。”斯欽巴日叫他。

    那是沉重的,帶有無限期冀的一聲,沈憐枝蹙起雙眉,兩道遠山似的眉中陷出溝壑,他別開頭,憐枝對斯欽巴日說:“我從來沒要你這樣做過。”

    王帳中沉寂片刻,唯有二人清淺的,彼此交錯的呼吸聲。憐枝閉著眼睛,背對著他,可后背那兩道灼熱的目光卻讓憐枝覺得自己仿佛被架在火上烤,最終沈憐枝終于受不了了,他睜眼轉過頭來——

    看見了斯欽巴日。

    他身著周國服飾,可周人的衣裳樣式繁瑣,斯欽巴日又手笨,連腰帶都不會系,只是胡亂地在腰間打了個死結,頭上的辮子也解了,還學著周人那樣用冠冕束發——

    可他又不會,頭發亂蓬蓬地擠在一頂發冠內,幾根烏溜的發支棱出來,腦袋上像頂了個高帽,十分可笑。

    “憐枝……你看,我穿了大周的衣裳。”沈憐枝愿意看他一眼,對于斯欽巴日來說就是意外之喜了,他的眼中浮現出光亮,“好看嗎,憐枝,好看嗎?”

    如果斯欽巴日是一頭犬,恐怕已沖憐枝搖起了尾巴——斯欽巴日想應當是好看的,人總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生了幅不錯的皮囊,比之陸景策不說全然碾壓,定然也比他耀眼,比起那旭日干更是不必多說。

    陸景策套上這衣裳能人模狗樣的,難道他斯欽巴日會比那狗娘養的差嗎?斯欽巴日來之前原本是很自信的,可是當沈憐枝看著他,卻一言不發時,斯欽巴日卻沒來由地恐慌起來。

    為什么這么看他?為什么那雙漂亮的眼睛看起來這么難過?為什么不說話?

    俊美,還是丑陋,至少說一句吧?

    至少說一句吧!

    “斯欽巴日。”他終于開口了,他終于——

    沈憐枝很無奈,很疲怠:“你別這樣。”

    修建一座周宮真的能讓憐枝回心轉意嗎?斯欽巴日做的這一切真的能討他的閼氏的歡心嗎?

    其實憐枝的反應已告訴他答案了,沈憐枝秀美卻疲倦的臉已告訴斯欽巴日,其實他不想要這些,他只想要回家。

    可是斯欽巴日做不到——他能為了沈憐枝舍棄身為一個夏人的一切,能背棄自己的血統,卻無法放他走。

    斯欽巴日將所有的寶都押在那座未建成的“夏宮”之上,他以為只要筑一座一樣華美的宮室,便能讓沈憐枝忘記家鄉,安心待在這里……他以為自己扮作一個周人,便能讓憐枝忘記遠在長安城的陸景策,只看著他。

    沈憐枝再次閉上眼:“我累了,你走吧。”

    斯欽巴日便不敢再留在他身邊,頹然地離開了——夜幕低垂,草原上的風刮的呼呼作響,整片大地仿佛被籠罩在一只漆黑的巨爪中。

    借著依稀的星光,能看到那一串踩在雪上的腳印,交錯著朝王帳后繞去……

    三更天時草原上靜謐無聲,偶有鷹啼,斯欽巴日養著的那扁毛畜生也不知怎么的,今晚上牛勁十足,一聲高過一聲。

    憐枝被吵醒了,有些不耐地晃了晃頭,迷蒙著睜開眼……

    可才睜了條眼縫,他便被嚇醒了,幾乎是剎那間后背激出一身冷汗——

    只見一柄寒光閃閃的尖刀,直直地朝著憐枝面門砍來——!!

    第052章 妖后

    “啊!”沈憐枝驚喊一聲, 眼眸倏然睜大,在那刀鋒將將觸他鼻尖時猛地一轉頭,躲過了這一刀——可這還沒完, 只因那刀緊接著又朝他劈了過來!

    憐枝躲閃不及, 刀鋒擦著他脊背而過, 將幾縷青絲割落, 沈憐枝頭昏腦脹地摔下榻,顧不得后背刺痛便往外跑去, 他身后那蒙面男子便用夏話罵道:“周國妖孽,你往哪里跑!”

    沈憐枝聽不懂夏話, 卻也從那一道接著一道的凌厲刀風中知曉此人非要取他性命不可, 那人步步緊逼, 憐枝躲閃不能,只好硬著頭皮轉過身……

    他忍痛抄過邊上的胡床便往那男人頭上掄去,男子下意識地抬刀擋開, 胡床“嘭”的一聲墜落在獸皮毯上,這聲動靜終于使不遠處另一頂帳子中守夜的一群侍仆驚醒了。

    一大群侍仆舉著火把將王帳團團包圍, 又分出一小撥舉刀撥開帳簾……令人出乎意料的是, 斯欽巴日竟也在其中!

    斯欽巴日那焦急神情不似作假, 他敏銳地捕捉到憐枝脊背上的一抹鮮紅。

    斯欽巴日的瞳仁微微一縮,而后面上籠上了一層恐怖的陰翳,他轉過眼,目光如箭般逼向那蒙面男子。

    男人顯然也沒想到斯欽巴日會這么快過來,他的眼中閃過一瞬間的恐慌, 可極快地又穩住心神, 刀尖一轉架在憐枝脖頸上!

    斯欽巴日面上的驚愕與憤怒在刀鋒貼近憐枝脖頸處的皮肉時猛得變為恐懼,他怒喝道:“住手!”

    “你想要什么……”斯欽巴日極力讓自己心平氣和地與他談判, “權利?名望……還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微微側首看了憐枝一眼,可又在沈憐枝還來不及看清他眼底那抹深意時又將眸光挪走,“大夏單于的位置。”

    “本王……我…都能給你。”

    “只要…”斯欽巴日垂首抹了把臉,“你將他放了。”

    他說的是夏話,其實憐枝聽不明白斯欽巴日究竟與那男人說了什么,可他又不是傻的,斯欽巴日說完那兩句話后,那群侍仆面上所顯露出的不可置信的神情,足以顯現出那小蠻人舍棄了何等重要的東西。

    甚至連那蒙面男人也愣住了,死也沒想到斯欽巴日能為了沈憐枝做到這種地步——可轉念一想,斯欽巴日這么做也并不奇怪。

    這一念頭使這男人深覺無比悲哀,“大王,你糊涂啊!”

    他又恨道:“都是這妖孽魅惑了您,這才讓您一次次地做出這些天理難容的錯事,臣今日就要替天行道,為了大夏,殺了這妖孽——”

    說罷手腕一抬,就要往憐枝脖頸處狠狠劈去,沈憐枝下意識閉上眼,可隨著獵獵刀風一同襲來的,卻并非疼痛,而是一股噴濺在面上的濕潤。

    “嗬!”邊上的男人喉頭泄出一股悶哼,而后便是人身倒落在地上的一聲巨響,沈憐枝眼皮顫了顫,心臟狂跳不止,可還不等他睜開眼睛,便有一雙手緊緊擁抱住了他。

    小他兩歲的斯欽巴日胸膛與他的脊背緊密貼合著,他似乎想以自己的身軀作他的倚靠,一只手攬著憐枝的肩頭施力,想叫他往自己身上倒。

    可實際上他的手抖得這樣厲害,心跳聲要比沈憐枝自己的還要劇烈,明明處于生死一線的人是沈憐枝,可是看起來斯欽巴日好像比他還要怕。

    憐枝肩頭忽然覆上一層濕熱,而后耳畔響起少年沉悶壓抑的聲音:“憐枝……沒事了,憐枝……

    “沒事了…沒事了……”

    可這些話,他更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想讓自己心安。

    沈憐枝抬起一只手抓住斯欽巴日的手腕——他是想將對方推開的,可到底是個凡人,沒有那樣大的魄力,刀砍過來時還是會怕的。

    實在怕的手抖,提不上力氣了,這才會握住了斯欽巴日的手腕卻推不開,憐枝睜開眼睛,卻看見那蒙面的男人被射中了眉心倒在他面前。

    一地的血。

    斯欽巴日那只原本攬著沈憐枝肩頭的手緩慢地往上挪移,繼而手掌心覆蓋在憐枝的眼皮上,“別怕……別看了。”

    他也后怕——那個時候,刀已架在沈憐枝脖子上,若他拉弓射箭的動作再慢些,那么沈憐枝的頭顱便要在轉睫間落在地上。

    斯欽巴日甚至不敢深想那副畫面,那場景不過在斯欽巴日腦海中粗略地略過一瞬,斯欽巴日便要神魂驟顫,手腳冰涼。

    他動作輕柔地將沈憐枝面上的血擦干凈,而后起身,倏然扯掉了已死去的男人面上那層黑布——在看清男人面容的那一刻,斯欽巴日的神情微微一變。

    這可不是個生面孔。

    “去將右大都尉帶來。”斯欽巴日道。

    ***

    這一夜,注定不得安寧。

    右大都尉為二十四長之一,昔日三大部落王逆反,斯欽巴日親自前去平亂,這右大都尉也是緊隨其后,戰功彪炳。

    此人算是斯欽巴日的親信之一,故而斯欽巴日怎么也沒有想到——今日前來刺殺沈憐枝的刺客,會是他的人。

    此時此刻,右大都尉被反剪雙臂押在斯欽巴日面前,斯欽巴日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膽子真夠大的,嗯?”

    右大都尉年過半百,老單于還在的時候便跟著他四處征戰,他是看著斯欽巴日長大的,與其說他是斯欽巴日的臣子,倒不如說他是他的半個長輩。

    斯欽巴日從前也對他有幾分敬重,只是現在他哪里還顧得上這些——斯欽巴日一腳把他踹翻了,他拔刀指向右大都尉怒叱道:“你活得膩煩了,膽敢對本王的閼氏下手!!!”

    “大王,你醒醒吧!”事情已敗露,右大都尉也再沒有什么可隱瞞的了,他恨恨地瞪向不遠處的沈憐枝,唾棄道:“這樣不知廉恥的妖物,怎能做我大夏的閼氏!”

    “只有殺了他,大王你才能變得和從前一樣,變回大夏的那個明君啊!”

    他的話使斯欽巴日心中怒火翻天,弦月刀刀尖已重重抵上右大都尉的心口,斯欽巴日緊咬住牙關:“你說本王的閼氏是什么?你再說一遍試試?!”

    右大都尉毫不畏懼地看向他,斯欽巴日曾是老單于傾心培養的儲君,可如今的他早就變了,變成了只知道圍著沈憐枝轉的跳梁小丑。

    “本王所做的一切,都是本王自己樂意——與閼氏有什么干系!”斯欽巴日狂怒地吼道,他挪開刀劍,隔空指向面前眾人轉了一圈,“誰,要是再敢說閼氏的半句不是……”

    “格殺勿論!”

    “至于你!”斯欽巴日重新轉向跪在地上的右大都尉,他的胸膛止不住的上下起伏,眼珠被心火燒得赤紅,他垂眸盯著右大都尉良久,忽然不明所以地勾唇笑了笑。

    “你該吃點教訓。”他轉了轉頭,說罷眸光一凜,在所有人都還來不及反應的那一剎那便舉著弦月刀直插入右大都尉腹部——

    噗!

    斯欽巴日陰沉著臉地拔出彎刀,大股鮮血隨著拔出的刀身一起涌出來,右大都尉眼球微凸,手臂根部動了動,似乎是下意識地想捂住自己身體上的窟窿——奈何他的兩只手都被人押住了,連完成這樣一個動作都做不到。

    右大都尉的身體晃了晃,而后斜倒在獸皮毯上,身子抽了兩下,最終一動不動,就好像他那死去的下屬一樣。

    斯欽巴日握著刀柄,溫熱的血順著刀身往下滴,他垂眸看向右大都尉的尸首,而后閉上眼睛,兩眉輕輕皺起——

    所有人都以為他瘋了,可實際上斯欽巴日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知道自己殺了人,殺了一個在所有夏人看來是個毋庸置疑的,待他忠心耿耿的人。

    他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在斯欽巴日一意孤行想要建宮時蘇日娜就曾告訴過他,這樣做就是與大夏所有人為敵,他將成為草原上的千古罪人。

    在斯欽巴日殺了右大都尉之前,或許他的臣民們還對他抱有幾分期待,可在他真的動手之后,想來那些期待也就煙消云散了。

    斯欽巴日親手將自己安在了暴君、昏君的名頭上,可是他不在乎,被罵昏庸他不在乎,當罪人他也不在乎——

    如果他真的要當明君,早在發現沈憐枝與陸景策有私情的時候就該親手殺了他。

    再睜開眼時,斯欽巴日的心已平靜下來,他已打定主意,要一條路走到黑。

    殺雞儆猴,他不得不殺了右大都尉威嚇住其余的所有人,如果今日他因為一時的心軟放過了右大都尉……斯欽巴日不敢去想會不會有下次,會不會有其他人。

    他不敢想,他賭不起。

    斯欽巴日刀尖指向死尸,他昂起頭,沉聲道:“看到了么?”

    “這就是下場。”

    “至于現在……你們都給本王滾!”

    侍仆們走上前來將兩具尸身拖出王帳,那些特意被叫來充當殺雞儆猴中的“猴”的貴族們也紛紛惶恐地往外退,只有一個人沒走。

    蘇日娜。

    “你好像不該留在這。”斯欽巴日冷冷地看向她。

    蘇日娜微微低著頭,垂落在身側的一只手不斷顫抖著,而后她揚起下頜,繃著臉走到斯欽巴日面前,而后猛然抬手往斯欽巴日面上狠狠摑了一耳光!

    這一掌打得斯欽巴日滿口是血,眼前發黑,好一會才緩過勁兒來,蘇日娜臉色極難看,嘴唇動了動,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隔空指了指他,便轉身離開了。

    在出王帳前,她還回頭看了沈憐枝一眼,那眼神不似從前那樣高高在上滿是嫌惡,而是更深沉,更悲哀,甚至隱隱帶了幾分祈求。

    不過她到底是個很高傲的女人。

    所以她只是看了沈憐枝一眼,卻什么也沒有說。

    第053章 奪妻

    “他們走了。”斯欽巴日將口中的血沫吐在帕子上, 而后抬起頭來,若無其事地沖著沈憐枝一笑,“憐枝, 有我護著你, 誰都不能對你做什么。”

    “不要怕。”

    連他自己都數不清楚一個晚上對沈憐枝說過幾聲別怕了, 其實沈憐枝早就脫離了恐懼, 心跳也逐漸地平復了下來。

    憐枝轉過頭看向斯欽巴日,他張開了嘴, 可還不等他將話說出口,斯欽巴日便猛然擁住了他, 手臂用力到幾乎要嵌進他的骨頭里, “別說話……別趕我走……”

    “我很怕, 沈憐枝。”斯欽巴日幾乎有些哽咽了,“我很怕。”

    斯欽巴日發覺他在面對沈憐枝時,自己的底線總是一退再退, 曾幾何時他下定決心這輩子絕不會流一滴眼淚,可他為了沈憐枝哭的次數多的都數不清了。

    他從前是一個那么傲慢狂妄的人, 如果一年前有人告訴斯欽巴日, 他有朝一日會抱著個男人一邊哭一邊說害怕, 那么斯欽巴日絕對會一刀劈死他,再劈死窩囊的自己。

    “讓我抱一會吧,閼氏……”斯欽巴日熾熱的眼淚滴在沈憐枝的肩膀上,“你可憐可憐我……”

    他一邊說著,一邊抓著憐枝的手環抱住自己, 只是他只要一放開, 憐枝的手又會像水一樣流走,這讓斯欽巴日很是不安。

    他再也克制不住了, 積累多日的煩躁與不安巖漿一般涌現出來,斯欽巴日從來沒有哭得這樣厲害過,一點臉面也不要了:“別放開我……為什么……就不能抱著我……”

    “你就這么討厭我嗎,就這么恨我嗎,沈憐枝!!”斯欽巴日仰起頭,他跪在沈憐枝腳邊,哭得泣不成聲,“為什么就不肯原諒我!!”

    “閼氏……憐枝啊……”斯欽巴日哭得實在是太厲害,他的喉嚨深處發出嗬嗬的輕嘶聲,他再次抓住沈憐枝的手腕,可沒多久又被憐枝輕掙開了。

    斯欽巴日惘然地看向他,只見憐枝搖了搖頭,他沒有說話。斯欽巴日哭得這么厲害,可憐枝甚至沒有抬眼看他,他垂著眼皮,掩過了眼底那一絲無奈。

    他愿意付出一切來換取沈憐枝的一眼,他只差用劍剖開胸膛,然后親手挖出血淋淋的心臟捧到沈憐枝面前——

    其實他哪怕真的這樣做了,憐枝還是一眼都欠奉。

    “你沒必要做這些。”最后沈憐枝說。

    斯欽巴日頗受打擊,他紅著眼眶看了憐枝片刻,沈憐枝還是低著頭,對他的目光避之不及。

    他擦干凈眼淚離開了,在斯欽巴日轉過身的那一剎那,憐枝終于抬起頭來,如果斯欽巴日在這時轉過頭來,他便會發覺憐枝的目光已與先前的冰冷決絕不同,而是多了一分悵惘……

    終歸還是錯過了。

    ***

    斯欽巴日雖以雷霆手段解決了右大都尉,駭住了其余人等,可他還是很不放心,非得要親自守在沈憐枝身邊才肯罷休——

    自然不是守在憐枝榻側,他怕礙著憐枝的眼更招他煩。

    斯欽巴日夜夜披個羊皮襖子守在王帳之外,困得眼皮子架了也不敢真睡過去,只要稍有風吹草動又睜開眼,瞪著眼睛巡視一圈。

    天亮后小安子送早膳進來,見著憐枝欲言又止,沈憐枝便明白了,斯欽巴日又在外頭守了一晚上。

    “雪下的愈發大了,凍得跟個雪人兒似的。”小安子這樣說。

    憐枝手上動作一頓,不知怎的抬眼往賬簾處瞄了一眼,恰巧兩片簾子被風拂起,憐枝瞥見了縫隙間的那抹衣角,褐色的襖子,被雪染的雪白。

    他收回目光,端著碗呷了口湯——清甜,鮮美,一口下去五臟六腑都熱騰騰的,那滋味不比他從前在周宮中時嘗到的要差,可憐枝只喝了一口便將碗放下了。

    “別待在這了。”憐枝走到帳外對斯欽巴日道。

    斯欽巴日沒料到他會突然走出來,登時有些手足無措,見憐枝只著單衣,又手忙腳亂地將自己身上的厚襖脫了下來披在沈憐枝身上,“你冷不冷?”

    憐枝下意識一躲,于是那身上的襖子也跟著他一抖,撲朔朔的一片雪落下來,沈憐枝抬手擦去面上的雪,又抬眼看向他——

    斯欽巴日脫了衣裳,凍得渾身哆嗦,見憐枝看向他,又忍著凍朝他勾了勾唇。

    沈憐枝嘆了口氣。

    “你走吧。”沈憐枝又道,“別待在這。”

    斯欽巴日愣住了,他露出了一點近乎于討好的神色,“我不會吵著你的……”

    沈憐枝鐵面無私,咬死了不松口:“不要,斯欽巴日。”

    斯欽巴日看著他,面肌像凍僵了般抽搐了兩下,他的肩膀松懈了下來,“我知道了…”

    沈憐枝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氣——原本他還憂心于斯欽巴日要不了多久便故態復萌,可事實證明,沈憐枝想錯了。

    不是斯欽巴日不愿,而是他不能。

    因為周國新帝遣兵攻入了草原。

    ***

    周、夏二國休戰才剛一年,剛登基不久的崇豐帝便按耐不住地發兵北上……僅僅一年,兩國之間的戰況便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昔日夏國大軍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今時今日卻調了個頭——

    一年休養生息,大周兵力比之一年前更為充裕,可更重要的,是斯欽巴日為了沈憐枝所做的種種荒唐事寒了夏人的心。

    草原十六部落各懷鬼胎,大夏內部已成一盤散沙,且這些日子為了修建夏宮已耗費太多民力,因而面對大周軍的雷霆攻勢,大夏根本無力招架。

    斯欽巴日親自帶人前往雁門關防守,兩軍僵持良久,戰況正焦灼時,探子來報大周要撤兵,哪知這只是障眼法——

    還不等斯欽巴日放下心來,周軍竟兵分兩路,趁夏軍不備從另一處攻破了大夏防守,闖入了雁門關——斯欽巴日也是至此才察覺夏軍中出了奸細。

    他登時如同被人迎面打了一棒,驀然想起陸景策出逃時,他帶著上百人在草原上搜尋卻連對方的一根頭發絲都沒找著。

    為什么那時候他找不到?

    難道陸景策真的有那么神通廣大機智過人?

    不是……不是!!他能逃走,只是因為那時候有人同他里應外合,原來那時候草原上就長出了蛀蟲,而斯欽巴日卻渾然不覺。

    可現下再發覺……已經晚了!周軍已攻入草原,夏軍難以招架,十六部落隱有分崩離析之勢,如今大夏內憂外患,斯欽巴日甚至分不出心神去抓出那只害群之馬!

    崇豐元年,周軍接連擊破夏軍層層封鎖,那年冬天大雪紛飛,誰都知道此戰大夏必敗,可誰都不知道周軍會在什么時候打入單于庭,是以人心惶惶——

    那是在一個夜里,憐枝尚在睡夢中時卻被人搖醒了,只見小安子左顧右盼一番,而后又一臉驚慌地看著他,“閼氏——快走!”

    “什么?”

    “單于庭被攻破了,閼氏,不…殿下……趁著大王還沒回來,咱們快逃吧,往單于庭外跑…楚王殿下的人就侯在不遠處……!”

    “殿下,走吧!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錯過這一回,就真的要一生一世都留在這兒了!”

    驟然大喜叫沈憐枝頭腦一片空白,他還以為自己真的要待在這,待到死了,哪想到真的還有一天能回家——陸景策沒騙他!陸景策來帶他回家了!

    斯欽巴日隨時都可能回來,憐枝心神被吊起,隨手扯了件外袍套在身上,衣裳都來不及穿齊整便與小安子一起貓著腰鉆出王帳。

    外頭火光沖天,刀光劍影叫人眼花繚亂,憐枝甚至不敢多看一眼,拉著小安子匆匆上馬——

    那匹叫蘇布達的白馬竟還認得他,見著沈憐枝將腦袋湊過去親昵地蹭了蹭,可憐枝這時候顧不上為此動容,他繃著臉,一甩馬鞭,低喝一聲:“駕!”

    馬踢蹬著四條腿朝遠處奔去,跑得愈遠,火燒得愈是猛烈,一夜之間,入眼所見皆是血紅,殘肢斷臂橫亙遍野,哀嚎聲不絕于耳……

    “啊!”馬前倏然閃過一道人影,男人那被割斷了喉嚨的尸首倒在馬前,白馬受了驚嚇,馬前蹄揚起,沈憐枝心頭一驚,急急拉住韁繩卻還是晚了一步,連帶著小安子往馬背下滑——

    “誒喲!”小安子摔了個屁股墩兒,痛得齜牙咧嘴,還不等緩一會,卻見沈憐枝腦袋朝地往下墜。

    憐枝兩只手還無力地撲騰著,他心尖重重一跳,可還不等他出手,另一雙手臂自黑暗中伸出,穩穩地接住了半空中的沈憐枝——

    沈憐枝顫抖著睜開眼睛,借著光芒看清了接住他那人的臉,而后倏然愣在原地——他盯著那墨玉似的眼眸,甚至無法將眼神挪開。

    這一眼恍若隔世,那一剎那沈憐枝耳畔嗡嗡作響,在他神思恍惚之際,陸景策將沈憐枝放了下來,他抬手將憐枝紛亂的散發捋至耳后。

    可還不等他收回手,沈憐枝已向前一步環抱住他的腰身,憐枝的臉頰緊貼在陸景策胸膛處,陸景策看不見他的臉,卻能聽出憐枝強壓著的哭腔:“哥哥……”

    “你為什么現在才來接我?”憐枝問他,“我想回長安……我想回家……”

    他愈說哭得愈發厲害,陸景策動作極溫柔地擁住了他,可面龐卻隱匿在晦暗中,因而神色模糊。聲音也冗雜在風中聽不真切,難辨虛實:“不哭了,憐枝,都是表哥不好,叫你受苦了……”

    “都過去了……現在哥哥帶你回去。”

    第054章 生離死別

    憐枝緊緊揪著陸景策衣料一角, 淚水僅僅因他這一句話就奪眶而出,陸景策又拍拍他的背,剛想說些什么, 忽而目光一凜, 攬著沈憐枝的肩頭迅捷地往邊上一閃:“小心!”

    憐枝下意識側首, 鋒利箭矢擦著他頰側而過, 削斷了他鬢角一縷亂發,只見幾個舉著火把的夏人站在他身后, 為首的直指向沈憐枝,用夏話喝道:“閼氏跑了, 快追!!”

    可他話音剛落, 又是一柄箭直朝沈憐枝面門射來, 憐枝忙往后一躲這才堪堪避開,憐枝大喘著氣看向他們——那為首夏人的邊上還站著個拉著弓的少年,正怒視著沈憐枝。

    為首者用夏話叱責他:“你做什么?你射錯了人!你想殺了閼氏——你忘了右大都尉是怎么死的?!”

    “大夏就要完了, 難道我還怕死嗎?!”那少年朝地上恨恨地啐了一口,“都是那個妖后將大王迷得昏頭轉向, 這才讓我大夏落入今日的境地, 都是他的錯!!”

    “他就該死, 可就算他死了,也無法贖清他的罪!!”少年說著抬手指向憐枝,眼中的恨意有如草原遍地的火,無比濃烈。

    沈憐枝已然意識到,有時候哪怕他聽不懂這幫夏人的話, 可通過他們的眼睛, 憐枝也能猜出那些話語的含義——

    那就是恨,是排斥, 他費勁心思想離開草原,恐怕草原人也不見得希望他留在這里,從始至終都只有斯欽巴圖一個人在自作多情。

    另一個為首的夏人也被那少年說動了,一瞬間的掙扎過后,還是憤懣占了上風,他從箭簍中拔出箭對準沈憐枝,更有甚者咬緊牙關,低喝一聲拔刀朝沈憐枝等人奔來!

    “快!你們先走!”陸景策一把將憐枝拽上馬,小安子緊隨其后爬上馬背,“我守在你們之后!”

    那群夏人已沖了過來,陸景策帶來的人則猛然沖上前去擋住他們的去路,兩邊人扭打在一起,可還是有漏網之魚追了過來。

    陸景策喝道:“憐枝,快跑!”

    說著又拔出長劍撥開那柄朝他射來的箭矢,他挽了個劍花,而后劍鋒直擊向那夏人眉心,只聞“撲哧”一聲,血花四濺。

    陸景策拔出劍,轉眼間余光瞥見馬側一抹人影,他手腕一轉正欲朝那人刺去,卻沒想到那人比他更快一步——

    “吁——!!”陸景策座下的馬哀嚎一聲,血腥味直沖鼻腔,馬痛苦地往下倒去,他的身子也隨之往下一沉。

    “哥哥!”憐枝聽到身后的動靜,急忙轉過頭,他焦急地在夜色中尋找著陸景策的身影——陸景策的馬被人砍斷了一條前腿,而砍那馬的人……是斯欽巴日!

    沈憐枝猛然睜大雙眼,須臾間手腳僵直,站在馬邊上的斯欽巴日似有所感,抬眼望向沈憐枝。

    原本他垂首時,大半面容都隱匿在黑斗篷之下,可一掀起眼皮,那張面孔便全然顯現在他面前,面龐繃直,眼瞳像一片幽綠的海,只看一眼就好像要被吞噬了。

    “又要走嗎?”斯欽巴日自嘲似的笑了笑,“不管我怎么做……是不是都留不住你。”

    他看起來太難過了——盡管沒有流淚,卻好像比每一次嚎啕大哭時更加難過,那種悲哀如有實質,連帶著沈憐枝的心也莫名沉了下來。

    他甚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過,也輪不到他說什么,陸景策便率先動作了,長劍直揮向斯欽巴日脖頸,風聲呼嘯而過——

    斯欽巴日已躲得很快,卻還是被劃開了一道小口,血順著脖頸流到胸膛,他冷著臉從腰間抽出弦月彎刀,刀鋒劍鋒相觸,鏗然作響!

    “留?”陸景策輕輕嗤笑一聲,他揮劍的速度愈發快,簡直凌厲逼人,“他待在這兒的時間夠久了,長安城,才是他該待的地方。”

    “他嫁過來了……他就是我的人!!”斯欽巴日恨道,“你算什么——只會逃跑的懦夫!我能從你手中將他搶過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在聽到懦夫二字時,陸景策面上劃過一抹陰郁,可很快的,不知想到什么,他微攏的兩道眉又舒展開了,“你的人?”

    “如果他真是你的人,就不會費盡心機地離開了。”陸景策不屑道,“之前他選了你,可是結果呢?”

    “憐枝他……后悔的要命啊……”

    斯欽巴日被戳中了痛腳,弦月刀攻勢愈發猛烈,“你找死!!”

    那頭斯欽巴日的部下與陸景策帶來的人纏打在一起,這頭斯欽巴日與陸景策生死交戰,只是論謀略,十個斯欽巴日都不一定能比得上陸景策一根手指頭,可論武力……

    這二人原本實力相當,也不是第一回交手了,能打得有來有回,可一旦斯欽巴日發起瘋來,陸景策要招架便有些困難。

    他竟被打得節節逼退,刀鋒相觸時陸景策手腕猛的一顫,大臂又隱隱作痛——

    這是舊傷復發,話說這傷還是昔日他來草原時斯欽巴日砍在他身上的,那一下子來得還真是狠,陸景策養了這么久,還是要時不時發作。

    那一下的刺痛叫陸景策一只手一軟,一時失力,手中劍落在地上,斯欽巴日乘勝追擊,手腕一轉,弦月刀將長劍別在地,而后直朝陸景策劈去!!

    陸景策不住躲閃著,可斯欽巴日卻連半分閑暇都不留給他,他這每一刀都是沖著他命來的。奪妻之仇不共戴天,斯欽巴日恨不得將陸景策劈成幾塊,刀風愈發逼人。

    再這樣下去他必死無疑——沈憐枝無法坐以待斃,竟然拉停了馬,小安子揣摩出他的意圖,當即心下大駭:“殿下!”

    “抓著繩子往前跑,不要回頭,別松手!”憐枝下了馬又仰頭高聲道,他的眼底劃過一抹決絕,“我得去救哥哥……”

    “殿下——”

    只是憐枝已奔了過去,在陸景策與斯欽巴日纏斗之際,誰也沒有注意到有個人影蹲下身握住了那把被斯欽巴日擊落的,陸景策的劍。

    嘩!弦月刀朝陸景策胸口劃去,將他的前襟劃出個大口,手無兵刃的陸景策絕不可能是斯欽巴日的對手,手臂劇痛無比。

    陸景策腦海中有一瞬間的空白,可也就是這抹空白,注定了他與斯欽巴日的此次交手的失敗——

    斯欽巴日高舉起弦月刀,意圖刺入陸景策的胸口,當初他也是這樣殺死了旭日干……那時斯欽巴日便以下定決心,他要用這柄刀刺死所有膽敢覬覦他閼氏的人,尤其是這陸景策——

    “嗬——”斯欽巴日的高舉起的手臂猝然定死在半空中,黑暗之中,他的眼睛猛然睜大,等待許久,那種叫人神魂震顫的痛才如同江河一般從四肢百骸匯入心臟。

    他的身體驟冷,有那么一瞬間,他幾乎聽不到任何的聲音,靈魂都仿佛移了位,萬萬年之后才重回他殘敗的軀殼,這個時候斯欽巴日聽到了沈憐枝的聲音——

    “放過他……也放過我……”憐枝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他渾身都在顫抖,可握著劍的手卻很穩,所以那柄劍才能準確無誤地刺入斯欽巴日的身體,刺死他的心。

    “我剛來草原的時候,你對我說過……自戕是懦夫行徑,如果我敢在你身上刺一刀,你就放我走……現在我做到了。”

    “讓我走吧,斯欽巴日。”

    原來從一開始,他們之間的結局便已注定。

    昔日斯欽巴日一句無意的話奠定了他與憐枝之間的悲劇,原來那個荏弱的沈憐枝真的會舉起劍對準他;原來他真的會死在憐枝的劍下;原來沈憐枝真的會離開他。

    斯欽巴日倒下了。他仍舊不甘心,對于沈憐枝,他一輩子也放不下,更無法甘心,可是此時此刻,他卻無法再站起來。

    憐枝扔了劍,去將陸景策扶起,手掌覆蓋上陸景策胸口的傷,一片濕潤,憐枝惶急道:“哥哥……好多血……好多…”

    陸景策抓住他的手腕,將額頭貼向憐枝,聊以安慰,“不要緊,別害怕。”

    他這樣說著,又垂下眼皮,唇角帶著幾分讓人不易察覺的、轉瞬即逝的笑意。

    斯欽巴日艱難地抬起頭來——他也流血了啊,流得比陸景策要多得多,他的心臟被撕裂了個大口子,血流不止,幾乎要將他這輩子……不,恐怕連下輩子的血都流完了,到后來幾乎都感覺不到痛了。

    他眼睜睜地看著陸景策帶著沈憐枝騎上了那一匹承載著他與閼氏記憶的馬,斯欽巴日的手指緊扣著地上的雪。

    他也不知道自己從哪兒迸發出來的氣力,身上留了個血窟窿還能同那二人大吼:“沈憐枝……我恨你……我恨你……”

    他真的很恨沈憐枝,恨他明明是一個男人卻如此妖媚,恨他風情,恨自己愛他愛得暈頭轉向連自己姓甚名誰,自己是個什么人都忘了——他痛恨于憐枝的狠心,恨他不愛自己!!

    斯欽巴日用最狠毒的話咒罵他們,咒罵陸景策不得好死,詛咒他們遲早分離,但他還是放不下——

    他說:“沈憐枝,你跑吧!不論你跑到哪里,我都會把你照回來!”

    “沈憐枝,我恨你!待我找到了你,定要將你鎖起來,日日夜夜都讓你含著我的xx,你生不了,我就□□到你能生為止,讓你給我生一窩崽子!!”

    “沈憐枝!是我娶了你,你是我的閼氏,一輩子的閼氏!”

    他說完,便透支了所有的力氣,整個人變得與雪一般冷,斯欽巴日側倒在地上,眼淚在面上凝成了冰,他忽然笑了:“憐枝……”

    “我愛你。”

    他從來沒有對沈憐枝說過愛,或許他早就愛上沈憐枝了——在他們初見時的那驚鴻一瞥,早在那時起,他的心神便已掛在這個男人身上,從此再也無法抽離。

    斯欽巴日是個多么倨傲的人,哪怕他為憐枝做了一切,哪怕他為了沈憐枝已將自己的脊梁一彎再彎,已將自己的頭低到了塵埃里……可他還是沒有對憐枝說過愛他。

    他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說出那句話。

    沒想到在沈憐枝離開時說出來了。

    只是憐枝根本沒聽到他的話——就好像斯欽巴日也沒有聽到憐枝在離開時對他說的那最后一句話。

    他騎在馬上,腦海中不斷閃過刀刺進斯欽巴日身軀中后那迸發的血紅,還有拿小蠻人在火光中倒下的場景。

    不知為何憐枝淚流滿面,他哭著回頭,獵獵寒風將他的臉吹得好痛,陸景策飄起的衣袂撫去他眼角的淚,沈憐枝大吼——

    “我絕不做你的妻子!”

    他想他是恨斯欽巴日的。

    在這一天,沈憐枝終于離開草原,回到最愛的哥哥身邊,得償所愿。

    在這一天,沈憐枝親手將刀捅進他的夫君腹部,又永遠地失去了唯一的親信小安子,失去了所有。

    沈憐枝不知怎么就想起自己那頭被斯欽巴日斬斷的發——周人說“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斯欽巴日親手將他的發斬斷了,情緣也就如燭火般滅掉了。

    他們之間,就沒有那個命。

    第055章 喪夫

    小安子死了。

    他原本能跟著沈憐枝一起走, 可斯欽巴日倒下后,所有人都亂了套。大夏王權徹底顛覆,火光太刺眼, 站在遠處的夏人看不清楚, 拉弓朝著離開單于庭的馬匹亂射一通。

    小安子□□的馬不幸中箭, 他心里頭記著憐枝告誡他的話——不要將韁繩松開。

    可在如此危機的情境之下, 小安子到底還是松手了,他摔下了馬背, 又被痛叫著不住掙扎的馬壓住了腿。小安子逃離不能,又被一支箭射中了胸口——

    等憐枝與陸景策趕往單于庭外時, 小安子只剩下了一口氣, 憐枝哭喊著抱住他, 兩只手捂住他胸口處不住滲出的血,卻也只是無濟于事。

    小安子拽住憐枝衣裳一角,嘴角嘔出血來, 殷紅的血流淌過他的下頜,“殿下……殿下……”

    “苦日子到頭了……能…能回去了……”

    憐枝大哭著搖頭, “你不要閉眼, 你看著我, 小安子……我要帶著你一起回去……”

    只是這個時候,小安子再也無法聽他的話,的眼皮好像粘在了一起無法睜開,小安子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他的唇邊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殿下……”

    “太好了…”

    “小安子——!!!”

    他死了, 不論憐枝怎么搖晃他,小安子都沒有再醒過來, 此地又不容許憐枝再留下去,他哭的昏天黑地時,是陸景策將他抱上了馬,陸景策垂首吻他的額發,“憐枝,不哭了。”

    再后來憐枝也記不清楚他是怎么出的單于庭,陸景策帶著他回到了周軍駐扎在草原上的營帳內,憐枝當夜就發起了高熱,汗出不止,臉色亦慘白如鬼魅。

    混沌間沈憐枝鼻端嗅到一股清淡的甘松香,陸景策親手喂他喝了藥,又攬著他的背脊輕輕拍著,這樣的懷抱讓憐枝覺得很安心,就好像他還在周宮中時那樣——

    好像什么都沒有變,好像來草原和親的這一年不過是夢一場。

    直到三日后憐枝才稍微清醒了些,那時陸景策正守在他榻側,又逢其部下前來稟報戰況,那將士行至陸景策前向他行禮:“楚王殿下。”

    聽說此次攻打大夏正是陸景策的主意,新帝繼位時陸景策在背后出了不少力氣,崇豐帝繼位后陸景策又很會投其所好——

    究竟是如何個投其所好法暫且不提,總之陸景策如今可稱是崇豐帝的寵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身份十分尊貴。

    這回打仗,陸景策雖說不曾親自上場殺敵,可這戰略部署卻都是他一手規劃的,軍中大小事務也都得來請示他,陸景策一掀眼皮:“怎么?”

    “公主蘇日娜與左屠耆王拉克申送來求和書。”那將士開口道,“殿下以為這仗是否該再打……”

    “慢。”陸景策眉頭微微一皺,“蘇日娜,拉克申……這兩個名兒倒耳熟……是單于的哥姐?”

    “怎么這么大的事兒,斯欽巴日讓他哥姐來辦呢……呵呵…看來斯欽巴日是真不想要這單于之位了。”陸景策不輕不重道。

    那將士聞言張了張嘴,不知為何悄悄瞟了他身后斜躺在榻上的沈憐枝一眼,這一眼自然被陸景策捕捉到了,他的眼睛危險地瞇起:“你看什么?”

    陸景策聲音壓的極低,可每個字都宛如冷箭一般直擊人心肺,將士背脊竄上一股寒意,他忙規矩地低下了頭:“殿下,那蘇日娜公主說…說大夏單于他……”

    “他死了。”

    他說完這句話,營帳中詭異地沉寂下來,一時間落針可聞,良久,陸景策才徐徐開口:“本王知道了。”

    那將士又向他闡述近況——大周軍放火燒了單于庭,大夏損失慘重,可與此同時,周軍也折了不少人,再打下去便是兩敗俱傷,恐怕大周撈不著好,竹籃打水一場空。

    “大夏單于斯欽巴日還在草原上建了宮室,屬下瞧這有幾分像大周宮——不過夏人粗蠻,建得十分拙劣。”

    陸景策問他:“一并燒了?”

    將士點頭:“燒了。”

    陸景策聞言,俊雅面容上竟浮現出盈盈笑意,他說:“東施效顰,燒了也好。”

    “休戰的事,本王還需再細細考量……你退下罷。”他又開口道。

    等將士走出營帳后,帳內又重新歸為沉寂,陸景策轉過身,卻見沈憐枝雙手捂住自己的嘴——他在哭,一雙柳葉眸哭得通紅,眼淚留了滿面。

    陸景策垂首看了他一會,那雙墨黑的眼瞳不知為何變得有些冰冷,卻也只是一瞬,好像那是沈憐枝的錯覺,再抬眼時陸景策又柔和地、憐惜地看著他。

    他半蹲下身,抓著憐枝的手腕將他的兩只手從面龐上挪開,憐枝急促地喘著氣,抽噎聲斷斷續續地響起,“嗬……嗬……嗚……”

    “憐枝,怎么又哭呢?”陸景策細致地將他每根沾了淚水的手指都擦干凈,又傾身閉著眼睛他手心上親了親,“很難過嗎?”

    他伸手去撫弄憐枝的發,以五指作梳將沈憐枝被自己壓亂的發疏順了,他抱住沈憐枝,聲音極輕柔,可嘴角卻時不時地、神經質地抽動著:“為什么難過?憐枝。”

    “哥哥,我……”沈憐枝不知該怎么回答他,他的心好亂,像蒙了一層霧,在聽到斯欽巴日死訊的那一刻,他的眼淚不可遏制的留下來,可心里確是空蕩蕩的。

    陸景策問倒了他,他究竟為什么難過?是他殺了斯欽巴日啊——那一刀深深地捅進了那小蠻人的身體里。

    還是說因為被火燒毀的單于庭而難過呢?畢竟曾幾何時,他也曾短暫的將這片草原當成過自己的家……

    陸景策忽然抱住他,“為了小安子?憐枝,別哭了,我已讓人將小安子的尸身帶回來了,他的喪事我會讓人好好辦的。”

    陸景策是他最最信任的人,其實沈憐枝很想將心中的話像倒豆子一樣地說給他聽,可還不等他開口說話,陸景策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幾乎用力到要將沈憐枝的腕骨都捏碎了,“是因為小安子吧,是吧……”

    “只是因為小安子吧?憐枝啊……”

    “好痛,景策哥哥,痛……”憐枝想將他的手掙脫開,可陸景策怎么能容許他離開,兩個人的身體緊貼在一起,與陸景策的接觸原本應當使他心安,可憐枝現在卻很害怕,“好痛……”

    “回答我,是不是?是不是只因為小安子,嗯?”

    “是……是……”憐枝哭了,“哥哥,放開吧……”

    陸景策這才松開了抓著他手腕的手,他扳過憐枝的臉,萬分憐愛的親了親,將他的眼淚吻去,“憐枝……好乖。”

    “捏痛你了,是不是?”陸景策微攏著眉揉了揉他的手腕,“是我不好……哥哥好害怕啊,憐枝。”

    “表哥很怕……憐枝的心,已經不在表哥身上了。”

    “憐枝會這么狠心地對我嗎?”

    陸景策半垂著眼皮,濃密的睫羽輕顫著,眉頭輕攏,帶著幾分若有似無的隱忍與不安,而后他抬眸看向憐枝,眼瞳中的那抹亮直擊憐枝心扉,“重新回到我身邊,好嗎?”

    這是獨屬于陸景策的能力,他總是能這么輕易地,用他表現出的溫柔來蠱惑沈憐枝的心,烈火一般的斯欽巴日固然能吸引他的目光,卻也太容易傷到他——

    但是陸景策不會的。

    憐枝不知道為什么,就是這樣堅定地認為陸景策絕不會像斯欽巴日那樣傷到他的,或許沈憐枝自己也沒意識到,這么多年,陸景策早就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

    “我就在你身邊啊……哥哥……”憐枝這樣說。

    陸景策的眼眸更亮,憐枝能在那雙眼中看到自己的剪影,那幽深的眼睛深潭一般幾乎要將他的靈魂都吸進去。

    他們之間的距離愈來愈近,兩股呼吸糾纏在一起,鼻端那股甘松香也愈發濃郁,陸景策的手扣在憐枝的腦后——他們太近了,憐枝能數清陸景策的每一根睫毛。

    他定在原地,沒有躲開,卻也沒有像以往一般湊上前,陸景策的動作頓了一頓,到底還是湊了上去,四瓣唇貼在一起,舌尖探入唇齒間——動作不疾不徐,可沒一會憐枝便像醉酒般暈乎乎輕飄飄的,連一口氣都喘不上來。

    沈憐枝的胸口不住起伏著,他緊閉著眼睛,兩只手摸索著探向陸景策的胸膛,卻被陸景策抓住手腕。

    這回他沒有用力,指腹蹭過手腕心,很輕地摩挲了兩下,顯得很曖昧,又是無聲的控制——

    憐枝被他親的昏昏沉沉,他并不知道陸景策在吻他時睜開了眼睛,于是憐枝那幅滿面潮紅意亂情迷的樣子便被他凈收眼底。

    陸景策饜足地瞇起了眼睛,從看到沈憐枝流眼淚開始,他的心里就一直堵著一口氣,此時見著憐枝這樣可憐可愛的模樣,那點氣也就散了不少……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肯放開憐枝,沈憐枝睜開眼睛看他,柳葉眼覆上一層水亮,勾人心魄,陸景策捏捏他冰冷的耳垂,含著笑意道:“又喘不上氣了?”

    “從前教你的竟是全忘了。”他低聲道。

    這樣一句話將他們拉回從前——曾幾何時他們也像這樣親吻,沈憐枝總是無意識地淪陷在陸景策那溫柔卻又不由分說的攻勢之下。

    他永遠被吻得氣喘吁吁,兩眼含情,這只有陸景策能做到……斯欽巴日太急躁了。

    斯欽巴日……憐枝眼睛再次變得酸漲漲的,他又想起斯欽巴日了,為什么?在他與陸景策親吻之后……

    為什么?

    憐枝想不明白。

    他們像從前一樣親吻,經歷那么多磨難后他們終于能擁抱彼此——吻仍然濃情蜜意,沈憐枝的心仍然會因為陸景策而猛烈跳動。

    好像一如從前。

    又好像有哪里變了。

    第056章 裂痕

    今年草原上的雪下得比往年要大, 停得卻比從前要早,陸景策在營帳中陪了沈憐枝一夜,直至他睡熟了, 才走出營帳——他仰頭看天, 灰茫茫一片。

    雪已停了。

    陸景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微微揚起的唇角逐步趨于平直, 而后踩著積雪朝著另一頂營帳走去,腳步不緊不慢。

    他倒是很悠閑, 可營帳中的那人卻等不及了,陸景策甫一拉開帳簾, 一夏人裝扮的男子便疾步擋在他面前, 男人雙眼通紅, “楚王!”

    他似乎很憤怒,滿腔話欲噴薄而出,可陸景策一抹余光瞥向他, 那男人又奇異般的平靜下來了,陸景策悠然開口道:“是你啊。”

    來人竟是丘林部落王——其弟于幾月前前獻給斯欽巴日一頭虎, 哪只那虎發了瘋, 竟朝著憐枝奔去, 后來那頭虎被陸景策與斯欽巴日砍死,其弟也被處死。

    彼時狀況太過危機,因而誰都沒有注意到,那頭猛虎原本是朝著斯欽巴日奔來的。

    “楚王,你出爾反爾!”丘林部落王極力使自己沉靜下來, 可到底忍不住, 眉毛緊擰著高聲控訴道,“從前我幫了你這么多, 你可別忘了當初答應了我什么!”

    丘林部落坐落于大夏邊境,陸景策在此安插的眼線來報,當初三部落叛亂,這丘林部落王也很不安分,只是與其余部落王相比,這丘林部落王便實在有些不夠看——

    他也很有自知之明,更知道若他投靠那三大部落王,縱使他日造反成功,也是另三個部落王喝湯吃肉,他啃骨頭,日子并不會比現在好過。

    考慮再三后,丘林王還是選擇按兵不動,再之后那三大部落王被斯欽巴日砍了頭,丘林王也算逃過一劫。

    只是他心里頭一直埋著一顆種子,是以當陸景策遣人為他遞信,朝他拋枝兒時,丘林王沒思索幾日便與他結了盟。

    “呵…”陸景策一扯唇角,“是你想的那老虎的法子……只可惜那法子不大管用啊。”

    “那老虎可不像你說的那么聽話……它可沒將斯欽巴日咬死啊。”

    一說到這個,丘林王的心不由得一緊——當時他信誓旦旦地同陸景策保證那老虎絕對聽話,屆時等老虎咬死了斯欽巴日,陸景策再趁亂帶著沈憐枝離開。

    等陸景策出關后,再調兵與丘林王里應外合攻打大夏,助他登上單于之位——彼時所有部落王都集結在單于庭內,陸景策的大軍這時偷襲,定能將他們打個措手不及。

    丘林王還說,等他登上單于之位后,作為回報,他將會把從大周奪來的兩座城池還回去,二人一拍即合,哪曉得那頭老虎突然發瘋,壞了事……

    好在陸景策本就覺得這法子離譜,只想著試試水深淺,也沒在這里頭報多大期望,這回斯欽巴日沒死也是在他意料之中,但他實在沒想到,當日他親自出手,也沒解決了斯欽巴日——

    這回是壞在了沈憐枝身上。

    陸景策離開時同憐枝說要在三日后帶他走,就在于都斤山出等他——這事兒做的極魯莽,極不小心,沖動的幾乎不像他會做出來的事,連斯欽巴日這樣神經大條的人都察出端倪,也就憐枝那時一顆心被兩個人牽動著頭腦混亂沒覺出不對。

    不過,陸景策倒是真想將憐枝帶走,卻也不僅僅如此——那是沈憐枝只身一人前來實在是在他意料之外,沈憐枝不是要跟他走,是要跟他告別。

    簡直荒謬。

    斯欽巴日會跟過來倒是在他意料之內,這就是他的目的,以沈憐枝為餌將斯欽巴日引過來——

    陸景策要殺了斯欽巴日,必得要沈憐枝跟著他一起走,屆時斯欽巴日定會跟著追來,等他到了丘林部落境內,屆時會有一份“大禮”等著他。

    等那時陸景策再助丘林王登上單于之位,也不遲,反正他已得到一切他想要的了。

    可陸景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沈憐枝會不跟著他一起走,陸景策極盡所能地想說動沈憐枝,他能感覺出,那時的憐枝已然有些松動了——

    其實這已是很可悲的了,從前只知道追著他跑的憐枝,今時今日竟要他如此費勁心計地去哄騙,才肯不情不愿地回頭。

    陸景策算好了一切,獨獨沒算到那會兒憐枝的心已非全然在他身上,他以為自己已將沈憐枝哄到自己身邊,又怎么也沒料到斯欽巴日一出現,沈憐枝的目光,他的心,都再次飄到了斯欽巴日身上。

    憑什么?

    憑什么!

    沈憐枝忘了?忘了從前在周宮的時候是誰護著他,忘了他上喜轎的時候他對他說了什么——陸景策那時說,沈憐枝是要嫁他的,沈憐枝是他陸景策的妻!

    只能是他的妻。

    憐枝的心一偏,陸景策精心計劃的一切全然崩壞,那斯欽巴日又是條瘋狗,無奈之下,陸景策只能暫且逃離。好在有丘林王的人在暗中接應,這才沒叫陸景策被斯欽巴日還有他那些莽夫部下捉住。

    回周宮后他養精蓄銳,熬死了周帝,崇豐帝好大喜功,登基后急著為自己樹威,便將目光轉向了草原,想將那兩座城池奪回——

    正好與懷有私心的陸景策不謀而合。

    陸景策一直對當初沈憐枝選擇了斯欽巴日耿耿于懷——

    他也未必不知道他離開后,憐枝在大夏的日子并不好過……只是陸景策內里實則是個極為陰鷙的人,他連沈憐枝抗拒他的觸碰都不允許,更惘論這種踐踏陸景策底線的事。

    他想讓沈憐枝吃點教訓,讓他就此明白,究竟誰才是真正能護著他的人,因而他姍姍來遲,看到憐枝那副被蠻人折磨的頹然可憐的模樣,陸景策固然心痛,卻并不后悔……

    沈憐枝竟然為了他,狠狠地捅了斯欽巴日一刀,這真是意外之喜,陸景策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彼時他的心境——

    斯欽巴日的極悲之時,是他的極樂之刻,斯欽巴日極有可能是被沈憐枝那一刀捅死的,這讓陸景策心里無比舒暢。

    所以,哪怕他心里對此仍有芥蒂,卻也不欲再追究,若往后沈憐枝能全心全意,安安分分地留在他身邊,那么他可以忘記這些。

    這已經是陸景策最大的讓步。

    丘林王定了定心,“可第二回卻是楚王你壞了事——你口口聲聲說會將斯欽巴日引過來,可結果呢?那時還是我幫著你躲避斯欽巴日的追捕!”

    他細數自己為陸景策所做的事,陸景策也不打斷他,只是在他說話時面帶微笑地看著他,他明明是笑著,可那眼神卻看得他兩條腿直打怵,慢慢的,丘林王的聲音愈來愈低,“楚王……”

    “我可是為你做了不少事。”他最終以這句話做了結尾。

    陸景策眉尾輕輕一挑,似乎很贊同,可就在下一刻,他驟然拔出劍,劍鋒直朝丘林王脖頸處劃去——這一下深可見骨,丘林王脖頸處血流如注,噴灑在地。

    陸景策收回劍,怡然自得地擦拭著劍鋒上的血,他甚至連一個多余的眼神都懶得分給死不瞑目的丘林王:“你說的對,你的確幫了我不少——真是辛苦了。”

    “現在,安息吧。”

    他在說這話時,唇角仍然保持著上揚的弧度,陸景策殺人就像碾死一只螞蟻,沒有半分憐憫,下手干凈利索,那丘林王的尸身直愣愣地仰倒在地上,仰倒在血泊中。

    就在昨日,將憐枝哄睡著后,陸景策命人撤兵了,他決定應下蘇日娜的和親請求——大夏已被擊潰了,可周軍也已元氣大傷,不宜再打下去。

    可丘林部落王卻要陸景策繼續幫著他同夏軍打仗,替他剿滅那群不服他的部落王,助他登上單于之位——這可不是一件易事,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陸景策自然不會干。

    雖說那丘林部落王向他保證待他成為大夏單于后便會臣服于大周,年年上貢,可陸景策卻不信他。

    這個丘林王,今日能背棄斯欽巴日,明日也能背棄大周,這樣的人,還是死了為妙。

    如今大夏十六部落早就不是一條心,大夏各部落被統一后,這是第一回出現再次分割的境況,夏國已至末路,陸景策還能將兩座丟失的城池收回,怎么看,大周都不算虧——

    想來崇豐帝聽到這個消息,也會龍顏大悅的。

    陸景策這樣想著,將劍擦的干干凈凈,又淡然地朝著帳外走去,只是帳簾方拉開,腳步忽然立在了原地。

    雪停了,可積雪還沒化干凈,倒是比從前機靈了不少——溜得倒是快,只可惜還是留了痕跡,雪上留了一連串的腳印,逐漸延伸向遠處。

    陸景策垂首盯著那串腳印,不明意味地輕笑了一聲,而后順著那腳印往前走去,他朝那不遠處的人影喊道:“憐枝。”

    沈憐枝踩在雪地中的身形晃了一晃,而后才緩慢的、有些僵硬地轉過身來了,“哥……景策哥哥……”

    “今個兒醒的這樣早?怎得又出來亂跑……表哥不是同你說了,讓你在帳中等我回來。”

    “你這樣,當心又受了寒。”陸景策解下自己身上的氅衣為他披上,動作無比自然。

    他假裝沒有看到自己將手放上去時,沈憐枝顫抖的肩膀。

    第057章 表里不一

    沈憐枝從來沒有看見過陸景策殺人。

    這不能怪他, 陸景策在他面前看著太溫和了,他總著一襲白衣,淺笑晏晏, 面容俊雅如謫仙, 是端方如玉的偏偏君子——這樣的人, 他怎么會殺人呢?

    可方才他卻是親眼看見陸景策揮刀劈向丘林部落王的脖頸, 動作行云流水,這可不像是第一回殺人的人能有的姿態。

    這顛覆了沈憐枝以往的所有認知, 那時他已掀開了營帳帳簾的一角,他沒有錯過陸景策眼底一閃而過的嗜血的癲狂。

    沈憐枝覺得很害怕, 那種驚駭如同一股股洶涌的海浪, 迎面撲來將他的頭顱沖打的嗡嗡作響, 太陽穴一突一突的跳。

    他掀開了營帳帳簾的一角,又好像掀開了陸景策假面的一角——真正恐怖的不是陸景策殺人本身,而是這么多年, 陸景策從來就沒有在他面前展現過真正的自己。

    所以他從來就沒有真正地了解過陸景策,這個認知讓沈憐枝脊背發寒, 慌亂間他又想起方才那二人之間的話。

    丘林部落王同陸景策說什么?說他為陸景策做了不少事, 還說第二回是陸景策的錯, 陸景策并沒有將斯欽巴日引過來……這個“引”字用的極妙。

    怎么引,用誰引?他說第二回,那么第一回又是什么?沈憐枝簡直不敢深想下去,他以為自己走出了草原,回到了長安, 便是走出了陰霾, 可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這樣。

    “憐枝啊, 很冷嗎。”思緒混沌間沈憐枝忽然聽到了陸景策的聲音,就貼在他耳畔處響起,他的兩只手搭在沈憐枝肩膀上,用力地往下壓,使他無法再顫抖。

    “臉都凍白了,好可憐啊……”

    憐枝臉龐僵硬,他緩慢地掀起眼皮看向陸景策,憐枝張了張嘴,他有滿腔的話想問陸景策,可喉口卻像被堵死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不敢問,問不出口,真正的陸景策是個什么樣的人……

    這時的憐枝還沒有懷疑陸景策待他是否真心,他只是害怕——最親近的哥哥忽然成了陌生人,任誰都會怕的。

    他跟著陸景策離開,真的能幸福安穩嗎?不知怎么的,沈憐枝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這樣一句話來。

    曾經他選了斯欽巴日,可等待他的卻是傷害與疼痛,斯欽巴日……連同他自己,都將那些情意都耗磨光了,鬧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

    沈憐枝在草原上還能鉚足了勁兒鬧,因為他知道自己還有家回,知道無論如何,哥哥會張開懷抱為他兜底……可如果陸景策實則并非是那樣會溫柔地包容他的人呢?

    他不能再想下去——憐枝已無法再經受一次那樣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的情傷了,他經受不了選錯的后果,其實沈憐枝也有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他在為自己開脫,也在為陸景策開脫。

    可那畢竟是陸景策,從小陪著他長大,又是第一個讓他體會到情愛滋味的景策哥哥。

    憐枝這樣想著,身體慢慢地放松下來,陸景策察覺到他肢體的變化,也逐漸放輕了手腕,他勾手輕輕摸了摸憐枝的面頰,“表哥擔心你,嗯?”

    憐枝猶豫片刻,最終還是主動地將面頰貼向他的手心,他低垂下眼睫,越發顯得乖順,“我知道……哥哥。”

    他這一動作似乎叫陸景策愣了愣,覆在憐枝臉頰上的手微微一僵,陸景策看著他,最終垂眼,無奈地嘆氣,而后將沈憐枝摟進懷里。

    這個時候,他是這樣的溫柔,讓人難以相信,他與方才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楚王,是同一個人,

    “憐枝。”陸景策說,“上天憐我,讓你再回到我身邊。”

    “表哥發誓——從今往后,天上地下,再沒有什么能讓我們分開。”

    ***

    陸景策與大夏新單于,也就是前身為左都耆王的拉克申簽署了休戰書,收復了那兩座城池,遠在長安城的崇豐帝聞言大喜過望——更何況大夏這回被大周打了個落花流水。

    拉克申雖還有個單于的名頭,卻也是有名無實,如今臣服于他的,只有六個部落,另十個部落早與其分割開來,各部落王自立為王。

    大夏今非昔比了,短短一年,夏國便從大周的心頭大患,變作了手下敗將,那毒發身隕的周帝若地下有知,也能心安了。

    拉克申繼位,也證實蘇日娜的話是真的——斯欽巴日死了,大夏這才能改朝換代。

    可不知為何,陸景策心里頭總隱隱地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像他這樣心思縝密的人,不親眼見到斯欽巴日臉色青白的尸身,他是不會真心實意地心安的。

    不過……不論他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那野蠻人也不過是他的手下敗將,就好像大夏敗給了大周一般。

    大周的戰利品是兩座城池,他陸景策的戰利品就是沈憐枝,沒有什么比這更好了。

    一切塵埃落定后,陸景策帶著憐枝啟程回長安城。

    憐枝的馬車走在最前頭,邊上跟著那匹白馬——蘇布達,那時憐枝逃出單于庭時便是騎在它身上,如今要走了,竟也帶著它。

    陸景策原本想將這匹馬扔在這,可憐枝看著它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心口忽然一酸,抬手去撫摸它光滑硬直的鬃毛,蘇布達溫馴地蹭他的手心。

    馬也通人性,蘇布達似乎知曉憐枝想將他留在這,比往常更乖,憐枝看著它,眼眶酸脹,他閉了閉眼,將淚壓了回去。

    “它是我的馬,我要帶它走,回長安。”沈憐枝對陸景策說。

    “憐枝。”陸景策皮笑肉不笑地捋他的發,“等我們回了長安,哥哥會在周宮的馬廄中為你尋一匹更乖更漂亮的馬……”

    “我只要它。”可是憐枝還不等陸景策說完這話便打斷了他,他異常地堅定,“我只要它。”

    陸景策看向他,微微瞇起眼睛,憐枝仰起頭,與他四目相對,二人無聲地對峙著,最終陸景策退讓了,他嘆氣道:“好——憐枝。”

    “哥哥什么時候沒有依過你。”

    這段日子,陸景策對沈憐枝寵得要命,吃穿用度上自不必多說,想當初斯欽巴日為了讓憐枝多吃幾口費盡心機地從大周捉了兩個廚子過來,陸景策也從周宮中帶了御廚來——

    他跟沈憐枝待在一起這樣久,對他的喜好了如指掌,憐枝在這瘦下去的肉,全被陸景策一頓頓地給喂了回來,又給養的白里透紅了,看著更是清美秀逸。

    他在草原上生了凍瘡,如今凍瘡雖然好了,卻留了疤痕,陸景策總是握著他的手吻他指頭上的疤痕,

    他說:“你在周宮中時,何時受過這樣的苦。”

    “憐枝,委屈你了。”

    大周鐘靈毓秀,不比草原這等蠻荒之地,藥材稀少,陸景策命御醫將最好的藥材都用在憐枝身上,日日用甚么靈芝人參湯泡手,憐枝手上的疤痕果然淡了不少。

    他實在對沈憐枝太好了,好到歡好時,也能強忍——他們朝夕相處,陸景策是個男人,怎么會沒有欲念。

    憐枝和親后,不是沒人將目光放在陸景策身上過,總有人做著要當楚王妃的美夢,也不是沒人為了討好他,往他房中塞人過。

    各色絕世美人,有男有女,甚至有人“投其所好”,送了個與憐枝生的有七分像的小倌兒。

    這小倌兒不但與沈憐枝生的像,還彈的一手好琵琶,那是在憐枝和親不久后的一場春日宴上,這小倌兒在陸景策面前奏了一首《關雎》。

    一曲畢后,那獻人的官員頗為得意地看向陸景策,那時陸景策還沒被封為楚王,他開口問道:“青玉的琵琶一絕,世子殿下以為如何?”

    陸景策垂眸,笑而不語,那官兒便大著膽子將人塞進了他房里,陸景策也沒將人趕出來,官員便放下了心來,哪知翌日一早便收到了一份大禮。

    一個紅漆木箱,說是世子殿下的賞賜,官員興沖沖地將其打開了,卻被嚇個半死——

    這木箱子里頭塞了個人,看衣裳,是小倌兒青玉,他的臉被利器劃的血肉模糊,這身子像是硬生生被塞到箱子里頭去的,渾身上下的骨頭都被折斷了。

    與木箱一起送來的,還有把斷掉的琵琶。

    這官員不久后被人彈劾,倒不是什么大罪,只是有人刻意煽風點火觸到了周帝的霉頭,死相也很難看。

    送到陸景策房里的人,他一個也沒碰過,也一個都沒留——全殺了。

    那些膽敢給他送人的,也沒討著好,久而久之便有傳聞,說楚王有隱疾,不能人道。

    他有沒有隱疾,沈憐枝是最清楚的——陸景策擁著他,吻他,俊秀端方的臉上染上欲色,好像墮入凡塵嘗得七情六欲的神仙,“憐枝……”

    “憐枝啊……憐枝……”

    他一聲聲叫他的名字,隱忍的情潮與澎湃的欲望不能作假,他看向沈憐枝時眼中有深深的癡迷,陸景策一下下地撫摸著沈憐枝的臉,“我的憐枝。”

    沈憐枝被他勾起情.欲,他往后揚起脖頸,脖頸拉成一條長線,陸景策的吻落在他的喉結上,很輕柔。

    他的吻總是很輕柔,卻也致命,宛若鉤子,能輕而易舉地將憐枝隱藏的欲念勾起,使其沉淪其中,他連自己的衣裳是何時褪盡的都不知道。

    沈憐枝混混沌沌的,直到陸景策的手忽然往下探,觸及一片潮熱的柔軟時,憐枝忽然僵住了——

    電光火石之際,沈憐枝身體驟冷。

    第058章 虛實

    沈憐枝曾在歡好時嘗到過無法用言語表述的, 讓人頭皮發麻眼前劃白光的極樂,也曾在糾纏時體會過這輩子都不想體驗過的痛。

    時至今日,腿間那帶著血味的、黏膩的濕意, 仍然是他揮之不去的夢魘。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滋味, 都是由同一個人帶給他的。

    斯欽巴日。

    他死了, 或許那些深深的愛恨都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消逝,他所帶給沈憐枝的那些, 快樂的、沉痛的回憶也會慢慢消散……或許很久之后,憐枝再提起這個人也只是一笑而過。

    可那是很久以后, 直到現在, 沈憐枝發覺自己還忘不了他, 他只要一閉上眼睛,斯欽巴日的面容便清晰地浮現在他腦海中,哀切的卑微的、還有猙獰的憤怒的。

    譬如還有那一次——斯欽巴日緊攥著他的腳腕將憐枝拖了回來, 他滴滴的汗落在憐枝身上,那時候的斯欽巴日在沈憐枝眼中心中, 都與地獄惡鬼無異。

    一提起那檔事, 憐枝的第一反應是恐懼, 他明明知道陸景策不會的,不會那么粗魯地對待他,可沈憐枝就是害怕,克制不住地兩條腿發抖。

    他面上的潮紅盡數褪下,臉白的像紙, 陸景策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 吻他的動作頓了一頓,“憐枝?”

    “憐枝?!”

    “啊……啊啊…”沈憐枝像被人扼住了喉嚨般哭嚎著, 他甚至無意識地推拒著陸景策,將陸景策推遠了些,“嗬……不要…”

    “不要?”陸景策的眼睛危險地瞇了起來,“你不要?”

    如果憐枝此時清醒著,必能發現陸景策那雙眼睛比往前更黑沉,像是籠罩著一層濃厚的陰霾……奈何此時此刻,他什么都瞧不清楚。

    “我不要……我害怕……嗚……哥哥。”憐枝抬起頭來,大滴淚水滾落出他艷紅的眼眶,沿著蒼白的臉龐滑到下巴尖兒,欲落未落,可憐至極。

    憐枝看了他一會兒,似乎稍微恢復了幾分神志,辨別出了面前的人不是斯欽巴日,而是他無比親近的陸景策。

    他猶豫片刻,主動地擁抱住陸景策,于是方才這二人間拉長的距離又在須臾間消失,陸景策也抬手將他擁入懷中,這一動作使他們更為緊密。

    陸景策深吸一口氣,他放低聲音:“為什么害怕?憐枝。”

    陸景策想了很多,他想到沈憐枝先前聽到了他與丘林部落王談話,雖說面上不顯,可心里頭總有些怕。

    可他沒想到沈憐枝聽完他的話,竟開始目光躲閃,面上也露出了尷尬的神色。

    沈憐枝一個轉眼陸景策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知道自己走后,沈憐枝在草原上的日子不大好過——同為男人,陸景策當然能看懂斯欽巴日看向沈憐枝時,那宛如狼見著肉骨頭一般的眼神喻示著什么。

    又是那個小子……

    想到這兒,陸景策便不自主地聯想到先前他來草原時,聽的那一場活春宮。這讓陸景策恨不得將斯欽巴日從棺材里挖出來,讓那畜生也嘗嘗當初他所嘗過的滋味!

    果然是賤.畜,死了也叫人不得安寧,吃光了肉,還要將骨頭上的肉筋也啃得精光,陸景策狠咬后槽牙,下顎緊繃得發痛。

    憐枝沒想到陸景策已將真相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傻乎乎地辯解了幾句,說到了一半,又察覺到他變得陰沉的臉色,說話聲則變得愈來愈輕,最終噤聲——

    “哥哥,對不起。”憐枝垂首囁嚅道。

    陸景策憋得上火,兩股火氣在他心中交雜相撞,一股是□□,另一股是心火,可當他看到憐枝垂眼時那不住顫動的睫羽時,火氣到底還是滅下去了些。

    憐枝在草原上受苦,陸景策心中有怨氣,想罰一罰他,這不假。可陸景策自個兒心中也是不大好受的,只是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不叫憐枝痛,他怎么能想起自己的好?

    更何況陸景策近些日子也已察覺到,他與憐枝之間生出了一道裂痕,這裂痕讓陸景策如鯁在喉。

    他極力想讓憐枝像從前那樣全心全意地依賴他,愛他,也想抹去先前不慎在他面前所表露出來的,他真正的那一面——

    “憐枝,為什么要與哥哥說對不起?”陸景策將面上陰霾掩去,他兩眉微蹙著,再看向憐枝時眼中有隱忍的心痛,“你在這荒僻之地上,究竟過的是什么日子?”

    “哥哥不知你經歷了什么……可哥哥不會傷你,你若不樂意,表哥怎么會強要了你…我怎么舍得呢?”

    憐枝微微怔忪,他看向陸景策,陸景策對他盈盈一笑,“憐枝?”

    那么溫柔地叫他,春風一樣拂過他的心間,憐枝又快速地往下瞥了他一眼,“可是你……”

    “不要緊。”陸景策垂眼不以為然道,“忍忍便過去了——畜生才會不知羞恥地橫沖直撞。”

    “等你什么時候愿意了……憐枝啊,哥哥一切以你為先。”

    斯欽巴日與陸景策,一個讓他想起那檔子事就怕,另一個對他說,哥哥一切以你為先。

    陸景策最終沒有碰他,憐枝前頭松快后,陸景策便收回了手,他垂眸看了眼,又調笑,“倒是看不出來……我們憐枝真是攢了不少。”

    憐枝雙手撐在榻上,氣喘吁吁,聞言羞紅了臉,陸景策擦凈了手,又起身在他頭頂心吻了吻,“羞什么——這有什么的。”

    “……”話雖如此,可憐枝面上的潮紅卻未褪去,反倒是蒸熟的蝦子般連帶著脖頸都起了層薄紅,他動了動唇,卻沒說出話來。

    眼見著陸景策就要轉身出去了,憐枝坐起來拉住他的后衣一腳,陸景策轉身看他,只見沈憐枝眼睫毛撲朔朔地亂抖,“……哥哥。”

    好輕的一聲,蓬松的狐貍尾巴一樣往他心上勾了勾,憐枝自下而上地看他,眼角帶著一抹染了水色的媚紅,一種無聲的引誘。

    陸景策屏住了呼吸。

    沈憐枝很會勾人。

    陸景策有時候總是想,若非沈憐枝總是在有意無意地勾他,恐怕他也不會變成這樣——

    可沈憐枝總是在引誘,站在一起時用小指去勾他的手,抱住他時喜歡將腦袋埋在他頸窩中輕輕地蹭,貼著他的身側喊他哥哥,熱氣噴灑在他耳畔……

    這些有意無意的勾引讓陸景策對沈憐枝的欲望愈來愈深,感情也愈來愈偏執。

    只是那時候,他雖渴望,卻也尚能忍耐,否則陸景策也不會在沈憐枝快及冠時才同他袒露心意,那時憐枝尚且青澀,不似現在。

    如今的沈憐枝舉手投足間都流露出一種風情,每一次抬眼都是一種無聲的引誘,這對陸景策有著致命的吸引,卻又讓他覺得陌生。

    于是陸景策很憤怒。

    沈憐枝這種情態究竟是怎么生出來的,陸景策不明白,可另一個人卻很明白——

    他實在是很后悔,陸景策這輩子后悔的次數,一只手都數得過來,全都與憐枝有關。

    他當初就不該忍的,十八歲那年在行宮中時第一次對憐枝起欲,他就該按著沈憐枝,讓他從里到外都成他的人。

    那時候的沈憐枝會哭哭啼啼地說怕嗎?怎么會,那時候的憐枝多么可愛,多么愛他啊——陸景策敢打包票,只要他說要,沈憐枝絕對會怯怯地自己主動貼上來。

    他忍什么?裝什么正人君子!白白將人拱手相讓,白白讓人捷足先登,陸景策只要一想到這,便氣得心口都痛,他也氣沈憐枝,嘴上說著怕,偏偏眼神還在引他——

    陸景策極想不管不顧地在沈憐枝身上釋放他所有的欲望,只是現在他不得不忍,他能將憐枝再帶回來,靠的就是會忍。

    “憐枝,怎得了?”陸景策輕聲詢問他。

    憐枝張了張嘴,與陸景策所想的不同,他其實并沒有在刻意惑人,在這一點上,陸景策倒是與斯欽巴日意外的同步,沈憐枝又瞟了眼他:“真的不要緊?”

    “可是哥哥……看起來好難受。”憐枝小聲道。

    “你不要我…”

    “憐枝。”陸景策打斷他的話,他深深嘆氣,“別再勾我。”

    沈憐枝伸出去的手僵了僵,陸景策那深沉的眼神已有些藏不住了,憐枝亦有所感,緩緩地將手收了回來。

    陸景策垂眼笑了笑,轉身離開了——自我疏解這種事,在十八歲后對憐枝起欲后陸景策已數不清自己做多少回了。

    ……

    “額……”陸景策悶哼一聲,喘息片刻,將手中的帕子扔進火盆中,而后他站起身叫了水,陸景策吩咐了幾句下去,那奴才聽罷,面上滑過絲詫異,可到底是照著做了。

    不一會便見幾個奴才合力將個木盆端至陸景策面前,木盆中的水滿的幾乎要溢出來,水面上也盡是浮冰,絲絲縷縷的寒意直往上竄。

    陸景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那幾個奴才也極有眼力見地退下了,待營帳中只剩他一人時,陸景策才將衣衫褪盡鉆進木盆中。

    極寒的冰水包裹住他的全身,陸景策未著寸縷,從頭到腳都飽受冰寒折磨,寒冬臘月里泡冰水,真是連骨血都仿佛要被凍得凝固了,沒一會陸景策的臉便變得青白。

    可不知他想到什么,陸景策的臉上浮現出滿足的、陰鷙的笑容。

    第059章 貌合神離(上)

    恐怕這草原上真有什么陰邪在。

    沈憐枝病好了, 陸景策卻病倒了,自憐枝認識他以來,就沒見到過陸景策抱恙的模樣, 哥哥好像從來不會染疾的——更罔論病成這樣。

    “咳……咳咳…”陸景策虛弱地嗆咳著, 臉色蒼白, 素來微挑的唇枯槁起皮, 憐枝坐在他床頭,攙扶著他坐起來, 而后又去摸他的臉,“景策哥哥。”

    “咳…憐枝, 你坐近些。”沈憐枝不明所以地又往他身上靠了靠, 只見陸景策無力地將腦袋靠在憐枝身上, 又主動仰起臉蹭了蹭他的手心。”

    憐枝被他凍得手一激靈,“呀,好冰。”

    “嗯。”陸景策虛弱無力地應了一聲, “好冷。”

    陸景策在病時顯現出一些罕見的脆弱,奴才將藥呈上來, 沈憐枝便主動地給陸景策喂藥, 可他就不是伺候別人的命, 舀了一湯匙的藥,還不等灌入陸景策口中已灑了大半。

    陸景策垂放在邊上的手都被他燙紅了,憐枝有些羞赧,再欲抬手時又被陸景策施力按了下去。

    “憐枝。”陸景策拍拍他的手背,“這種事不必你來做, 讓奴才來罷。”

    憐枝的臉更紅了, 他如此殷勤地伺候陸景策,是因為他心里有愧——憐枝已知道了, 陸景策昨日泡了一夜的冰水,這才會著了風寒。

    “哥哥,你真傻。”憐枝小聲道,“怎么會做出這樣的蠢事?”

    連憐枝都說這是蠢事,因而陸景策這樣的人能做出這樣的舉措就更為荒謬了,陸景策垂眼笑了笑,臉頰浮上血色,“因為憐枝……哥哥太想你了。”

    這一句短短的話在憐枝心頭敲了一記,好像在湖中丟了一粒石子,石子費不了多久便沉下去了,可湖面卻泛起漣漪,蕩漾許久才逐漸平靜。

    沈憐枝的喉結上下一滾,他再看向陸景策,正好與其四目相對——陸景策倚在床頭,柔柔地對他笑,“哥哥錯了。”

    ……

    他向憐枝低頭,向憐枝示弱,潛移默化地抹去憐枝對他的防備。不得不說陸景策這一手玩的實在是高明,幾日的病養下來,又將憐枝的心拉回到了他的身邊。

    “憐枝……憐枝……醒醒。”沈憐枝正倚靠在車廂里頭小憩,睡得正混沌間,忽然被這一聲聲給喚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見陸景策正淺笑著盯著他看。

    “咱們就要到雁門關了,等出關后,要不了多久便能回長安了。”

    憐枝眼中閃著光芒,“真的?”

    他興沖沖地越過陸景策,半撐在他身上去撥開車簾,半個腦袋都談探出去了,陸景策有些哭笑不得地扶住他的腰,“當心……別摔出了。”

    憐枝的瞌睡都跑光了,眼也不眨地注視著外頭,他看著積雪未化盡的草原連環畫一般在他眼前閃過,沈憐枝忽然覺得恍惚——

    一年前,他也是看著這樣的一幕幕來到草原上,那時的沈憐枝以為自己會一輩子留在這里,誰曾想才過了短短一年便能回家了……

    忽然,憐枝的眼前閃現過什么,他面上還未斂去的笑忽然僵住,唇角輕輕地抽搐著,陸景策注意到了他的這一變化,而后默不作聲地隨著憐枝目光看去——一間馬廄。

    甚至是有些破舊的馬廄,有個身著胡服的年邁平凡男子將一桶水提到馬廄內……沒什么稀奇的,陸景策看了兩眼便收回目光。

    可他心中卻暗流涌動,陸景策知道他離開后,憐枝曾嘗試著出逃過一次,只是將要逃出雁門關時,又被抓了回去。

    沈憐枝在此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能突破層層包圍逃到雁門關已是很了不得的了,當初他離成功逃出大夏境內只差一步之遙——

    那是因為有個人帶著他。

    那是斯欽巴日的親信,旭日干。

    陸景策在大夏的日子雖短,卻看的很透徹,他也看出了那旭日干對沈憐枝的心思不純,只是他確實沒想到,這個旭日干看著老實木訥,竟然真有這樣的膽子,將沈憐枝帶走。

    不過他有那個膽子也沒那個命,還不是入了土,陸景策不以為然,可憐枝是個重情的人,陸景策慶幸他重情,也惱恨他重情。

    在陸景策看來,沈憐枝只要念著他一個人就行了,有些無關緊要的人,管他死活做什么呢?

    只可惜沈憐枝不是這么想的,他看著這一片土地,又想起那短短幾日旭日干陪在他身邊時的種種。

    雖說他最早對旭日干是利用,可他又不是塊石頭,旭日干這樣掏心掏肺地對他,哪怕沈憐枝對他沒有那種情意,也會被其真摯的感情給打動。

    但是旭日干死了,是因為他死的。

    斯欽巴日迫使他親手殺了對方,這是沈憐枝心中永遠的痛,他會永遠背著這份愧疚活下去——

    后來的沈憐枝與斯欽巴日鬧到如此難堪的境地,有大半的緣由也是因為旭日干,當初憐枝捅了斯欽巴日一刀,其中有對于斯欽巴日當初對他所做過那些事的恨,亦有對于旭日干死的怨憤。

    憐枝觸景生情,有些失落,他垂首默然,陸景策看著他,心中有一種沖動迫使他將這表面平靜的一切都撕碎,但陸景策按耐住了這種沖動——

    他好不容易才讓沈憐枝再次全心全意地依靠他、信任他,怎么能功虧一簣。

    陸景策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他環抱住憐枝的腰,手臂輕施力道將他拖回車廂內。

    “當心。”陸景策淡淡道,“憐枝,你瞧什么呢,看得這么出神。”

    沈憐枝垂下眼簾,小心地閃避過陸景策的目光。

    他說:“沒什么……景策哥哥。”

    陸景策又看了他一會,而后他伸出一根手指,按平了沈憐枝緊皺的眉頭。

    “你不高興。”陸景策開口說道,他說這話時語氣平穩,不是疑問,而是肯定,“憐枝,你在傷心。”

    沈憐枝一噎,他垂落在身側的手掌心中生出了手汗,他等待著陸景策犀利的詢問,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沈憐枝知道自己應當對陸景策說實話,可是他就是莫名覺得自己不該將那些事與陸景策和盤托出。

    這是一種莫名的知覺,好在陸景策并沒有問他。

    “哥哥帶你回家,是想要你開心——為什么你看起來總是這么難過?”

    “哥哥不喜歡看到你這樣……”他擰起眉,眉宇間有些隱隱的痛苦,“答應表哥,等回了大周,將這一年的所有事,都忘個干凈…好嗎?”

    憐枝愣住,陸景策便抓著他的手,他微微蹲著身子,自下而上地注視著沈憐枝,“好嗎?”

    這已是祈求了。

    憐枝深吸一口氣,又呼出,良久他才回答道——

    “好。”

    陸景策滿意了,他隱去唇角那一抹不易被察覺到的笑容,“不要騙哥哥,憐枝。”

    這一句話說得極輕,是以憐枝并沒有聽見。

    憐枝轉過頭,指尖勾起車簾的一角,他的目光眺望著遠方,好似又出了神。

    馬車出雁門關了。

    ***

    沈憐枝來時費了將近半月,回長安城時卻要不了這樣久,不過五日便入了長安城城門。

    他們回長安時已開了春,正逢春闈,大周各地飽學之士紛紛往長安來參加科考,是以長安城比往時更熱鬧。

    沈憐枝闊別家鄉一年,下馬車時淚眼婆娑,陸景策帶著他回了楚王府——沈憐枝這是第一回來,正新奇著,還不等多看兩眼,卻見一紫裙女子朝他奔來。

    那女子匆匆執起他雙手,一雙美目不住打量著他,“憐枝——你是不是憐枝?”

    憐枝眼眶酸澀無比,“華陽皇姑……”

    “憐枝……”華陽長公主握住他的手更緊了些,一行淚珠自眼眶中滾落,“皇姑以為這輩子都見不著你了……不說這些了,回來了便好……怎么瘦成這樣了?”

    說罷又有些不滿地看向陸景策,“不是將御廚帶去了?”

    陸景策面不改色道:“草原荒蠻,憐枝在那等荒僻之地大大小小的苦吃了不少,要全然養回來,恐怕還要再費一番功夫。”

    華陽長公主聞言嘆口氣,又在沈憐枝手背上拍了拍,憐枝扶著她,小聲道:“我不要緊……反倒是皇姑。”

    “不過才一年,皇姑卻生了這樣多的華發。”

    華陽眉頭輕輕一攏,眉宇間似有一抹哀傷劃過,她搖搖頭,“多事之秋,好在都過去了。”

    華陽公主的日子恐怕也是不大好過的,皇兄與母后相繼離世,留她一人在這偌大的周宮之中,怎么會不心痛。

    憐枝說:“往后我陪著皇姑。”

    華陽笑了笑,“好啊,憐枝。”

    “留在這里,陪著皇姑,陪著你表哥,不走了……皇姑也不會再讓你離開長安,出去受苦了,”

    這是實話,她心疼沈憐枝,也害怕自己的兒子會瘋魔——

    陸景策再工于心計,那也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沈憐枝走后,陸景策雖然面上不顯,可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華陽也能猜出個大概。

    沈憐枝留在長安城,于他自己,于陸景策,都是最好。

    “既然回來了,便找個日子將喜事定下罷。”華陽開口道。

    憐枝一愣,“喜事,什么喜事?”

    華陽掩唇一笑,揉了揉他的頭頂:“自然是你與景策的婚事——憐枝從前,不是最想與表哥成親的么?”

    第060章 貌合神離(下)

    “……成親!”

    沈憐枝萬萬沒想到華陽長公主會提起這茬子事, 這兩個字好似一雙溫暖的大手裹住了他的心,使得他整顆心都變得熱騰騰的,鮮血在心肺中流淌。

    沈憐枝不可遏制地開始幻想, 抑或回憶幻想——十六歲的沈憐枝做夢都想與陸景策雙雙著大紅喜服成親拜堂, 點一對龍鳳花燭做結發夫夫纏綿到天明。

    如今沈憐枝廿一歲了, 可這種渴望依舊沒有變過, 憐枝兩道秀氣的眉揚起,“真的…我……”

    “母親。”誰曾想還不等憐枝將話說完, 陸景策便率先開口打斷了他的話,“憐枝方回宮, 應當好好歇息段日子才是, 成親一事……暫且先放一放吧。”

    華陽公主似乎也沒料到他會這樣說, 不由一噎,話語凝在喉頭,緩了好一會才干滯澀道:“這…好罷。”

    說話間她又悄悄地用余光瞟了憐枝一眼, 只見沈憐枝兩唇微微顫動,方才的喜悅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與失望。

    華陽默默地在心中嘆了口氣, 又拍拍他的脊背安撫道, “景策說得不錯,是皇姑操之過急了。”

    憐枝干笑兩聲,臉色依舊不大好看,陸景策抬手欲攬他,卻被沈憐枝不動聲色地避開了, 陸景策撲了個空, 一只手順勢落了下來。

    “表哥,皇姑。”憐枝垂首低聲道, “我乏了,想去小憩一會。”

    言畢便轉身離開了,楚王府中的侍婢帶著他往東廂房走去,陸景策一直淺笑著注視著他,可就在沈憐枝轉身的那一刻,他的笑容遽然收斂,眼瞳蒙上郁色。

    陸景策沉頓片刻,也往憐枝離開的方向走去,只是沒走兩步,又被站在他身后的華陽長公主叫住。

    “景策。”華陽有些憂慮地看著他開口道,“你別逼他。”

    “逼?”陸景策好像聽到了極可笑的話一般微笑起來,“母親說笑了——我寵著他,愛他還來不及,怎么會逼他呢。”

    說罷也不看華陽變幻莫測的臉色便轉身走了,那侍婢將沈憐枝帶到了陸景策廂房的主閣內,憐枝也剛到不久,一個轉身則與推開廂房門的陸景策四目相對。

    “憐枝。”陸景策叫他。

    憐枝一頓,沒有應聲,且陸景策朝他步步逼近時,他又接連著往后退——最終退無可退,被陸景策堵在廂房的一角,“怎么又生氣。”陸景策道。

    沈憐枝轉過頭,刻意避開他的目光,所以陸景策嘆了口氣,似乎很無奈:“還是悶氣。”

    “難道我會不樂意與你成親?”沉默片刻后,陸景策與他開口解釋道,“只是太倉促了,哥哥想挑個黃道吉日,又想命宮中最好的匠成衣為你裁衣……哥哥想給你最好的,你才剛回長安,急什么呢?”

    “來日方長啊。”

    陸景策說著,微微彎腰與沈憐枝一雙眼齊平,說話間纖長的睫毛時不時顫動著,憐枝被他看得有些心軟了,他試探著開口道:“那么……你不是不愿意?”

    “不愿意?”陸景策像是愣了一愣,而后才回過神來,他哭笑不得,“難怪你這樣生氣——傻憐枝,哥哥怎么會不樂意。”

    “哥哥做夢都想與你成親。”陸景策低聲道。

    他的嗓音微啞,貼著沈憐枝耳畔說的這一句話,直叫憐枝臉頰發燙,陸景策直消三言兩語便能軟化沈憐枝身上的刺,刺成了柔軟的觸須,攀在了陸景策寬闊的肩膀上。

    陸景策吻他的脖頸,微涼的濕潤的嘴唇摩挲在肌膚之上,憐枝動情地抱住他的腦袋,無意識地雙手用力將他往自己身上壓。

    一連串的吻流連在脖頸上,在沈憐枝雪一樣白皙的皮膚上留下紅痕,密密匝匝的,很多,可陸景策卻沒有讓他感覺到半點的疼痛。

    在他們唇齒相依時,陸景策又半瞇著眼睛去解他的衣領,帶著薄繭的手在他身上滑,從喉結滑到沈憐枝清瘦的、凸起的鎖骨,然后頓住。

    “這是什么。“陸景策用一根手指勾起掛在他脖頸上的細繩,細繩上的狼牙隨著他的動作在半空中晃了晃,“嗯?”

    憐枝的視線往下挪移,也定在那狼牙上,他張了張嘴,陸景策看到了他若隱若現的舌尖,艷紅的,才剛剛被他含著吮吸過——

    “憐枝什么時候喜歡上這樣的玩意兒了。”陸景策放開繩子,轉而捏起那顆陳舊的狼牙,他垂眸端詳片刻,只覺得有些眼熟,而后腦海中靈光一閃——

    夏人好像有個風俗的,男兒將狼牙贈予心上人,二人方能長長久久。

    陸景策掩去一抹沉郁,又淺淺笑道,“瞧你,盡貪新鮮了。”

    陸景策拇指指腹在沈憐枝兩道鎖骨中央輕輕摩挲了一記,“這兒……被劃傷了都不知道。”

    “什么時候戴上的?”他狀似不經意道,“前些日子倒沒瞧見。”

    憐枝冷汗潸潸,這是什么,沒人比他更清楚了——當初他親手將這狼牙掛在自個兒的脖子上,又是親手摘下來扔回到斯欽巴日身上,他原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再見著這狼牙了。

    誰曾想當初逃出單于庭時隨手披的一件羊皮襖,正好是斯欽巴日的襖子,而那狼牙又正好躺在那襖子的內側袋里。

    沈憐枝原想扔了,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手,鬼使神差地又戴回在脖頸上——他竟忘了摘下來,直至現在才發覺。

    “這……這不是什么要緊的玩意兒。”憐枝囁嚅道。

    陸景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又勾起那顆狼牙,他故意裝傻,開口道,“這是什么,象牙?看著成色也不好……這樣的臟東西,怎么能戴在你的身上。”

    “扔了吧。”陸景策說。

    “扔了?”憐枝一怔,“這……”

    “你要是喜歡,哥哥給你找更好的。”陸景策道,“聽話。”

    沈憐枝踟躕片刻,還是沒有動作,陸景策便抬手將掛在他脖子上的細繩摘了下來,沈憐枝這才回過神,要去攔:“欸——”

    “怎么。”陸景策將手抬高了些,也伸長了手,總差那么一點才夠著,陸景策的聲音沉了下來,“你舍不得?”

    “這是個什么物什——憐枝?”陸景策原本想直接問出是誰贈予你的,可終歸是沒有點破,不過沈憐枝也品咂出了幾分不對,猜出他未盡的話語。

    憐枝身子晃了晃,那只抻直的手也慢慢垂放了下來,“你扔了罷。”

    陸景策這才真心實意地笑了笑,他俯身吻了吻沈憐枝的額頭:“乖。”

    而后喚來侍婢,陸景策再沒看那狼牙一眼,只是淡淡道:“丟了吧。”

    沈憐枝也沒再看,不過兩個人到底是不一樣的——

    一個是嫌惡,一個是不敢。

    ***

    狼牙一丟,沈憐枝情潮也消褪,陸景策有一下沒一下地用手指捋直他的頭發,“明兒才進宮,今晚上便歇在這了——就要春闈了,那幫書生都去白馬寺中求簽保佑,很是熱鬧,憐枝要不要去看看?”

    “還有燈會,哥哥帶你去好好逛逛。”

    憐枝在草原上,成天看的都是一群牛羊,沒什么意思,他到底是愛熱鬧,聽陸景策這樣一說,心里便有些發癢,是以不住頷首,眼眸晶亮:“真的?”

    “這還有假。”陸景策笑。

    憐枝換了身衣裳,打扮鮮亮地跟著陸景策出去了,他長發以青玉冠束起,手持一把折扇,乍一看還真有幾分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的風采。

    白馬寺中果真是熙熙攘攘,青煙繚繞,寺中央一八龍柱香鼎邊上圍滿了人,那一股股香火味道濃的嗆人,陸景策將沈憐枝扯過來,緊緊地攬著他,“當心。”

    二人今日皆著微服,連奴才都沒帶了幾個,沈憐枝非要湊熱鬧,跟著一群書生一同進殿給文殊菩薩上香,陸景策拗不過他,命幾個奴才跟緊了他,自己便在外頭等著憐枝。

    等候時,卻見一老道走到他邊上,這老道衣衫襤褸,頭發亂蓬蓬、眼睛還瞎掉了一只,持一算命幡,“公子。”

    陸景策轉過頭,漠然地看著他。

    老道呵呵笑:“公子心事重重,不如讓小道替公子算上一卦。”

    陸景策也笑,可一雙眼卻古井無波:“我心事重重?那么你倒說說看,我有什么心事啊。”

    老道笑而不語,只將面龐轉向一邊的文殊菩薩殿,陸景策面上笑意微斂,“怎么。”

    “我看公子印堂飽滿,龍目鳳姿,有帝王之相。”老道開口道,“可另一位公子,雖說生得清新俊逸,卻唇薄耳小,兜不住福氣。”

    陸景策臉色已有些不好看了,可那老道還自顧自地說下去,“不瞞公子,小道我還會稱骨算命之術——公子若不嫌棄,不妨報上生辰八字,叫小道為公子算上一算呢?”

    “我報上來,不知你有沒有這個膽子聽呢?”

    說罷便將自己與憐枝的生辰八字都報了上來,可令人吃驚的是,那老道聽完他名諱,也未面露懼色,“小道早就看出二位公子絕非常人——原來是楚王殿下,小道失禮。“

    他將算命幡往地上一鋪,幾個八卦銅錢一轉——老道開口道,“殿下果真貴極,命重七兩二錢,是帝王命!”

    “帝王命……”陸景策聞言眺望向遠方,正好是周宮的方向,他望著宮殿房脊上的龍頭,眼睫微垂,抿唇不語。

    “安王呢。”陸景策收回目光,又轉向他——沈憐枝當年和親時被加封為安親王,沒曾想有朝一日還真能這樣叫他。

    老道定了定神,肅然道:“命格二兩一錢,是為最輕。”

    “二兩一男命者兇禍頻臨一生凄苦,二兩一女命者生不逢時體弱克夫……再有……”

    “殿下的命格太重,安王殿下的命又太輕,八字相克,有違天命……長此以往下去……恐怕兩敗俱傷。”

    言下之意,則是他們遲早會將對方給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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