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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腰若流紈素(二更)

    陸景策聞言露齒一笑, 他抬手撣了撣落在身上的香灰,又轉頭湊近那老道,用僅有他們二人能聽見的聲音開口道:“你還真是什么話都敢說啊……”

    “我看你是活膩了。”

    老道也看他, 用那只瞎掉的, 覆蓋了一層白翳的眼睛看他, 這神神叨叨的老東西咧開嘴角, “殿下若不信,大可自己來試。”

    陸景策瞟他一眼, 向他伸出一只手,老道將一破敗的竹筒置于他手中, 沙拉拉的晃動過后, 一根竹簽自竹筒中飛出, “哐”的一聲落在地上。

    老道將竹簽撿起,瞇著眼一看,陸景策問:“這簽該如何解。”

    “花未曾開枝已空, 落紅滿地歸寂中。”老道笑著搖搖頭,又說了那句話, “天命難違啊。”

    這樣晦氣的詩, 一聽便知不會是什么好話, 老道注視著陸景策的臉,陸景策的眼珠往下一轉,又緩慢地抬了起來,他的聲音像一杯放涼的茶水,“天命?”

    兩根修長的手指抽走老道手中的那根竹簽, 陸景策將它掰斷了, 又微笑著扔到他腳下,“只可惜我從來不信。”

    他話語中的絲絲寒意蛇一樣地往老道耳朵里鉆, 陸景策眼底的陰狠偏執竟叫老道這樣看過人間百態的老人都嚇得一顫,冷汗打濕衣襟,正在他惶恐不安時,只見陸景策的神情忽然變化。

    “表哥!”憐枝撥開人群撲向陸景策,陸景策早已張開了雙臂,穩當當地接住了他。

    “當心摔著。”陸景策笑道。

    憐枝搖搖頭,意思是不礙事,他目光轉向站在邊上的老道,又在地上那斷成兩截的竹簽身上頓了片刻,憐枝朝陸景策問道:“出什么事兒了?”

    陸景策攬著憐枝的肩膀帶著他往后退了一步,“無關緊要的。”

    說完沒再看那老道一眼,牽著憐枝往白馬寺寺門外走去,兩只手交纏在一起,陸景策的十指深.插進他的指縫內。

    憐枝似有所感,又回頭看了那老道一眼,沒想到那老道也看著他,還向他一笑——“怪人”。他嘟囔了一句,正欲將頭轉回來,被陸景策握著的那只手忽然傳來一股悶痛,痛得憐枝輕嘶一聲,蹙起眉來。

    “哥哥……?哥哥!”沈憐枝叫了他兩聲,陸景策才將放開了他的手,陸景策再轉向他時,眼中竟然有一瞬間的惶然,不過轉瞬即逝,很快又目光清明,“捏痛你了?”

    陸景策在他泛紅的手背上親了親,“還疼么?”

    憐枝搖搖頭,又問他:“哥哥……方才你在想什么?”

    陸景策握著他的手一頓,繼而垂下眼皮清淺一笑。

    “沒什么,不過有些乏了——不說這些了。”陸景策道,“憐枝方才在菩薩前求了什么?”

    憐枝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珠兒一轉,笑得狡黠:“不告訴你。”

    陸景策也拿他沒辦法,笑著在他腦袋上輕輕一拍,二人肩并肩地掠過樹蔭,朝著在寺門外的等候的馬車內走去……

    ***

    “嗬額……”一只潔白纖細的手自蠶絲床帳中探出,五指緊攥著被上一角,那只手用力到骨節突出,泛著羊脂玉一樣的白。

    床帳緊掩著,叫人看不透帳內春光,只是那不住高亢與急促的呻.吟聲,與那依稀可聞的水聲實在叫人臉熱——

    陸景策伏低身體,愛憐地吻沈憐枝的小腹,那吻很輕,又讓他覺得癢,憐枝有些難耐地躲過了,可當唇真的與肌膚分離后,他又忽然有些想念,因而無意識地拱起腰,要去夠那兩瓣微涼的嘴唇。

    一只手指冰涼,掌心卻溫熱的手攬住了他的腰,陸景策半瞇著眼俯視著憐枝,他似笑非笑道,“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珰。”

    他又捏捏沈憐枝柔軟的,又因他這話而發燙的耳垂,“還差一對兒墜子。”

    憐枝兩腿抖了抖,有些怯道:“疼……”

    “不疼。”陸景策說著,變戲法兒似的從垂落在床榻邊的衣裳中摸出了個匣子,他哄著沈憐枝打開,“憐枝,看看。”

    沈憐枝瞧他一眼,接過匣子打開了,匣中是一對兒珍珠耳珰,散發著柔和的光芒,直叫憐枝挪不開眼,他小心的捻起一顆,由衷感嘆道,“真好看。”

    陸景策說:“戴上試試。”

    “不……”憐枝看著耳珰上那金光閃閃的勾子便有些發怵,將那顆珍珠放回了匣子內,“我怕疼呢。”

    陸景策聞言一笑,也不再與憐枝爭辯,只是將匣子往邊上一推,他一只手在沈憐枝身上游曳著,指尖像帶了火星,沈憐枝被他觸碰到的地方都發燙,沒一會憐枝便氣喘吁吁地推他:“表哥……景策哥哥……”

    “噓,憐枝,你聽。”陸景策話語間藏著笑意,“我們憐枝是個小神仙,會下雨。”

    沈憐枝被他說的跟個煮熟的蝦米似的蜷縮起來,他去捂陸景策的唇,反倒被陸景策捏著掌心親了親,比起陸景策的這只手,他的另一只手反倒更忙碌……

    ……

    “哈…啊啊啊!”憐枝陡然睜大眼睛,后腰拱起,眼前驀地白亮一片,那感覺就好像快要渴死的人嘗到了甘霖一般暢快,“哈……”

    那種快意似乎還未全然消散,憐枝兩腿輕輕抽著,陸景策手掌按在他痙攣的小腿上,他附耳道,“憐枝,是不是一點都不疼?”

    沈憐枝一愣,抬手一摸耳垂,那上頭掛著兩粒圓鼓鼓的白胖珍珠,他轉向陸景策,那人溫和地笑著。

    “哥哥最不舍得你疼。”陸景策說,“要不要看看?”

    沈憐枝再一晃眼,便看見了銅鏡中自己的臉,那兩顆珍珠在他耳垂上,襯得沈憐枝臉龐越發白皙,陸景策也看著他,“很襯你。”

    “喜歡嗎?”

    “真美。”憐枝真心實意地笑了起來,一雙漂亮的柳葉眼彎彎的,“我好喜歡……”

    “其實這也算不得什么。”陸景策說,“往后,哥哥送你一對兒更好的。”

    這一對珍珠耳鐺已是極品,是以憐枝不可置信道:“還有比這更好的?”

    “當然。”陸景策撥了撥他的耳垂。

    “哥哥送你一對東珠。”

    他話音剛落,沈憐枝便轉過身,兩指覆在陸景策唇上,陸景策看到沈憐枝那雙眼珠有些不安地轉動著,而后又壓低聲音道:“哥哥,你在胡說些什么。”

    “這樣的話也是能拿來說笑的么?”

    東珠極其珍貴,唯有皇上皇后與太后才能用,就連他們這樣的親王也無權佩戴,否則便是謀逆大罪,這樣的事,陸景策不可能不知道——

    “我不是在說笑。”陸景策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的眼睛道,“哥哥是說真的——我會送你一對東珠。”

    憐枝笑意凝在臉上,脊骨竄上寒意,手腳發寒,為陸景策這句大逆不道的話,也為他眼底那濃郁到幾乎要漫溢出來的,沼澤地一樣黏濕的勃勃野心。

    “表哥,別再說這樣的話了。”憐枝說,“我不要什么東珠,這就很好了——我不想要。”

    “我只想要平平安安的,你與我……我們都是。”

    他這樣說著,直直地看著陸景策的眼睛,與陸景策濃黑的眼相反的,沈憐枝的雙眸清澈見底,憐枝捧著他的手,輕聲問,“好嗎?”

    “……”詭異的靜謐過后,陸景策狀似不經意地轉過臉一笑,“好,我不胡說八道了。”

    沈憐枝已琢磨出些不對了,又或者是陸景策故意露出的馬腳,想讓他察覺這點變化。

    憐枝對此一頭霧水,卻又隱隱地覺得不安,說到底,他雖說還是信賴與愛著陸景策的,可當初丘林王死前那些話還是在他心頭留下一根刺。

    于是憐枝問他:“哥哥,你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什么?”

    憐枝沉默了一會,復而張開嘴,他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就是…說這些話,哥哥……從前你不在乎這些的。”

    陸景策從前甚至還想過隱居,在沈憐枝的印象中,哪怕是“楚親王”這個名頭,陸景策也是不在乎的,可如今的陸景策卻同他道:“憐枝……其實……那有什么不好呢?”

    “我能給你數不盡的東珠,將世間所有的珍奇都送到你面前,我能為你做任何事,我能永遠護著你。”

    “真真正正地護著你。”

    憐枝怔忡地看著他,眉心輕輕地皺了起來,“……哥哥?”

    陸景策默不作聲地端詳著他面容上的變化,他挑起的嘴角慢慢的、極難被察覺地趨近于平直,在憐枝與他四目相對的前一剎那,陸景策湊近他吻了吻他的額發,“嗯……憐枝——我隨口胡說的,你別當真。”

    他輕描淡寫地將這一篇章揭過了,憐枝抿了抿唇,也沒再說話,于是陸景策攬著他睡下了,身邊人的呼吸聲逐漸變得平穩,可沈憐枝卻久久無法入眠——

    他轉過頭,借著微弱的燭光,用眼神描摹著陸景策的面容,如此俊美,華貴無雙。

    很熟悉,卻也陌生。

    憐枝看了他一會,而后躡手躡腳地爬下了床,在寂靜的夜中他的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刀尖上,門甫一推開,憐枝與外頭守夜的侍女面面相覷。

    “……”侍女先是一愣,而后回過神來,“安王殿下。”

    “是你——我正要找你。”憐枝說。

    侍女道:“我?”

    “不錯……”憐枝頓了一頓,壓聲道,“先前——表哥是不是給了你個墜子……月牙兒狀的。”

    “不錯,殿下是……”

    憐枝的雙眼睜大了,“你丟了嗎?”

    侍女搖了搖頭。

    沈憐枝好像送出了一口氣,“那么——還給我罷。”

    侍女聞言,立刻抬手在身上摸了摸,抽出被絲帕包裹著的狼牙項鏈遞給他,憐枝接過,絲帕隨著他的動作四散開,露出里頭的月牙兒。

    靜靜地躺在他手掌心中的狼牙在月光下散發著微弱的光芒——

    那光芒與憐枝耳上的珍珠如出一轍。

    第062章 道貌岸然

    沈憐枝拿了吊墜, 小心地往衣裳內側一塞,而后支走了侍女,輕手輕腳的再走近榻側。

    憐枝兩根手指捻起床帳, 他屏住呼吸, 動作極輕地將床帳拉開, 那輕薄的蠶紗向兩邊挪移時沈憐枝的目光一動不動地黏在陸景策臉上, 見其緊閉著雙眼,這才松出一口氣。

    他背對著陸景策, 一手撐在榻上躺下時床榻發出輕微的悶響,這一響聲使得沈憐枝心尖尖兒一顫, 靜默片刻, 又不聞身后有什么聲響, 沈憐枝這才慢慢放松身體。

    只是還不等憐枝完全放下心來,他的后脖頸忽然攀上一抹冰涼,低啞幽沉的聲音貼著沈憐枝耳畔, 驟然響起,“你去干什么。”

    沈憐枝猝不及防, 驚恐大叫:“啊!”

    不知何時屋外下起了雨。滴滴答答打在檐上, 狂風四起, 無孔不入地鉆進屋里來將輕薄的床帳吹起,僅余的幾支蠟燭被吹滅,憐枝轉過身,與邊上的陸景策四目相對——

    黑夜扭曲了他俊雅如玉的容顏,陸景策的臉看起來像爬滿了被灼燒的皮肉翻飛的疤痕, 黑暗之中, 他的雙眼泛著詭異的光芒,好像沼澤中猛烈燃燒著的地獄業火。

    那聲音在靜謐的夜中格外讓人毛骨悚然:“憐枝, 說話。”

    那冷冰冰的指尖宛如刀尖一般貼著沈憐枝的后脖頸往下爬,越過凸起的脊骨,最后停在后背某處——直指心臟的位置,沈憐枝覺得自己宛如被捏住七寸的蛇,動彈不能。

    “哥…哥哥…我……”憐枝牙關顫抖著,發出“喀喀”的響聲,在陸景策看不見的暗處,他的一只手緊握成拳,手指甲扎進肉里,“我去…小…小解。”

    說完猛得低下頭,意欲躲避陸景策的目光。

    陸景策安靜地看了他一會,他的目光逐漸平靜下來,眼底的火焰隨風熄滅,化作一汪沉寂的水。

    “好。”陸景策收回扣在他身后的手,指腹蹭了蹭沈憐枝變得日漸柔軟的臉頰,“我知道了……哥哥嚇著你了?”

    他的聲音放的很輕緩,于無形之中讓沈憐枝放松下來,沈憐枝睫毛顫了顫,又抬起頭,“嗯……”

    陸景策一笑,見沈憐枝肩膀不再緊繃著,又抬手環保紙他,陸景策沒有錯過沈憐枝面上一瞬間的僵硬,不過他很快地緩和下來,二人胸膛緊密貼合著,陸景策聽到憐枝“咚咚”的心跳聲音。

    “好罷,哥哥的錯。”陸景策這樣說,他低頭吻了吻憐枝的嘴唇,懼后的安撫像一樽香醇的美酒,比之往日更加惹人心醉,沈憐枝不知不覺的軟化在陸景策的深吻之中。

    兩個人年輕氣盛,又是在這樣一個看似平靜實則不然的夜晚,不由擦槍走火,憐枝的手指輕輕捻動著陸景策的耳垂。

    靠得太近,憐枝呼出的熱汽噴灑在陸景策上下滾動的喉結上,宛如輕巧的小舌,舔舐著他的脖頸,陸景策的呼吸略沉了一些,手掌探入憐枝衣內慢慢地往上伸……

    手掌毫無遮擋地觸及肚腹時沈憐枝驟然清醒過來,他捏住陸景策的手腕制止了他的動作,陸景策自下而上地看他:“怎么?”

    “別……別脫衣裳。”憐枝囁嚅道。

    陸景策頓了頓,輕聲道:“你還是不愿意?”

    “我……我……”憐枝咽了口唾沫,“我冷…”

    “外頭風太大了。”他這樣解釋道。

    冷。可那衣裳內側的狼牙卻燙得他發疼,陸景策一直在看他,他的眼神像是刀刃,能將沈憐枝所有的偽裝都劃爛,讓他游瞬的內心無所遁形。

    “風太大了……”陸景策唇角又勾了勾,他說話時帶著尾音,將沈憐枝一顆心勾得七上八下的晃動不停,可他最終只是收回手,為憐枝掖了掖被角,而后下了床榻——

    憐枝鬼鬼祟祟往下瞥了一眼,又被燙到似的收回目光……陸景策在這時下榻去做什么,恐怕是很明晰的了。

    他也不敢再多問,只能目送著陸景策出了廂房又將房門帶上——

    反倒是那守夜的侍女被嚇了一跳,也許是因為一晚上見著兩個主子,又或是陸景策的面色實在太恐怖了。

    “你給了他什么。”陸景策問她。

    侍女哆哆嗦嗦地答:“墜……墜子。”

    “什么墜子?”

    “月…月牙兒似的墜子。”

    陸景策面色不動,似乎并不吃驚,他露齒一笑:“本王不是讓你扔了?”

    “你是本王從公主府中帶出來的,素來做事麻利。”陸景策搖了搖頭,似乎很無奈道,“可惜啊……”

    濃黑的夜色褪去,血色的晨暉爬上天邊……剛醒不久的小奴才困得連眼都睜不開,迷迷糊糊地提著木桶繞過回廊,朝一廢棄的、上頭雜草叢生的井口處走去。

    他將桶中的臟水一股腦兒地往井中灌去,卻被濺起的水珠打到眼皮兒,小奴才有些惱怒地睜開眼,而后臉色倏然變化,面上血色盡褪……

    井中是一具被砍去雙手的女尸。

    ***

    憐枝睡得日上三竿了才被喚醒,喚醒他的是個生面孔的侍女,憐枝愣了愣,不由問:“怎么是你?先前那個呢?”

    那生面孔的侍女面上劃過一抹懼色,好在憐枝剛醒不久,頭腦尚不清醒,也不曾發覺她的異樣,那侍女開口道:“她……她病了,由我代她來為安王殿下束發更衣罷!”

    憐枝不疑有他,混沌地坐了起來,他回長安這么些天,還是第一回回宮面圣,可憐枝興致缺缺——他們這幾個兄弟,感情并不親厚,小時崇豐帝也沒少欺負他,直至他與陸景策走近后,他們才漸漸地停了手。

    皇家兄弟情義稀薄,沈憐枝想要不是陸景策親自出手將他帶回來,恐怕他在草原上待到死,崇豐帝也不會管他的。

    ……不過沈憐枝也不在乎,不管怎么說,現今他已安安穩穩地待在大周的土地上了,他也對那皇位無意,能做個閑散王爺,已是很好的了。

    陸景策一早便去上朝了,是以憐枝只身一人入宮,他已太久沒回周宮了,竟有些近鄉情怯,馬車停在宮門外了,還要磨蹭一會才肯下去……

    正當憐枝決意跳下馬車時,憐枝忽而捕捉到一道女聲,“小姐今日還沒見著楚王殿下呢,就這樣回去了?好不可惜。”

    那小姐柔聲道:“楚王殿下在與皇上商議要事……殿下日理萬機,哪是咱們這樣的人說能見就能見的。”

    小姐的婢女冷哼一聲,“日理萬機?他分明是……”

    “噓!”小姐喝止她,“殿下想做什么,輪得到你我來多嘴么?”

    “可是小姐……”

    “好了好了……”她又說了那小侍女兩句,兩個人的聲音愈來愈遠,憐枝又在車廂中靜待了片刻,而后才跳下馬車,他轉過頭,看著另一輛駛遠的馬車,有一瞬間的出神。

    陸景策是天之驕子,天潢貴胄,如今又被封作楚王成為新帝的左膀右臂,真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楚王妃,是多少世家貴女夢寐以求的位置——這甚至比做皇妃還風光。

    但是沈憐枝知道陸景策心中只會有他一個人,他或許會懷疑陸景策是否真的像他所表露出來的那樣溫潤良善,卻不會懷疑這一點。

    是以憐枝其實并沒有將那番話聽進心里去,他快步走入兩扇敞開的朱紅大門內,朝著太和殿內走去——外頭舉著拂塵的太監是個生面孔。

    周帝死了,奴才也換了,想當初沈憐枝多恨趙公公來宣旨時那尖酸刻薄小人得志的樣兒呢,如今見不著他,竟然還有些時過境遷的惘然。

    憐枝走近太和殿門外,那打瞌睡的太監被他的腳步聲驚醒,他見著沈憐枝,竟然露出極諂媚的笑容來,眼角的紋都擠在一起了,“殿下,殿下來了——”

    他為憐枝推開門,憐枝即刻被殿內的濃香味熏得喘不過氣來,“咳……”

    邊上遞來一方帕子,憐枝急急接來捂住鼻子,帕上清淺的甘松香緩和了他的不適,憐枝逐漸地平靜下來。

    陸景策湊近他耳邊,“覺得嗆就別松帕子。”

    沈憐枝求之不得,重重點了點頭。

    這時,有幾聲渾濁輕浮的笑聲在憐枝上方響起,“四弟,好久不見啊。”

    “瞧你——可憐吶,在夏國那等蠻荒之地吃多了苦頭,竟嘗不了甜味兒了,那話怎么說來著……呵呵,山豬吃不了細糠。”

    憐枝才剛進殿不久便被這樣的話一刺,心境自然不大美妙,他素來不大喜歡自己的兄弟們,哪怕這個二哥成了皇帝,心底的反感還是不減,憐枝借著帕子遮掩,悄悄地白他一眼,哪知眼神往上一看,卻生生地定住了——

    崇豐帝嘴里叼著白玉煙桿兒,左側一美人兒心細如發地替他扶著,他自個兒懷里還摟著一個,兩腿邊還趴著兩個。

    太和殿上,如此縱情聲色白日宣淫,真真叫沈憐枝直愣在原地了,崇豐帝癡迷地嘬了口煙桿子,面上染了迷醉怪異的紅。

    他又狎昵地捏了把邊上一女子的臉,那美人兒不勝嬌羞地低下頭,崇豐帝面上笑意更甚,“陸景策啊陸景策,你這“淘金”的手藝,還真是越來越精妙了。”

    他說得曖昧,可在場的人有哪一個聽不明白,陸景策也笑:“為臣者,為皇上排憂解難,這是應當的。”

    崇豐帝撫掌大笑:“好!好!知我者——景策也。”

    憐枝怔怔地轉過頭,他看到陸景策也笑著,用他那種慣常的、溫和的笑容。

    他從前怎么沒發現呢?

    那是一種多么虛偽的笑容,像一塊薄冰,稍微一戳就出現了裂痕。

    第063章 墮神

    崇豐帝大喜。

    其一是為了陸景策獻上的那幾個美人兒——個個都是國色天香, 個個都合乎他的心意,其二則是因為他的一位寵妃有了身孕。

    聽聞那寵妃宮中來報喜時正好撞上前朝來報周軍大捷,雙喜臨門, 崇豐帝喜不自勝, 當即斷言若幾月后, 這寵妃誕下皇子, 即刻封為皇太子。

    “再等幾年,等這孩子長大些, 便由景策你來負責他的學識——朕封你為太傅,務必將我兒教成一代明君!”崇豐帝大笑道。

    陸景策亦應聲:“臣絕不負皇上厚愛, 必將鞠躬盡瘁, 傾盡滿腹才學!”

    崇豐帝聞言, 頗為滿意地一頷首,他又說:“景策你,與朕是一家人,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許多事由你去做, 朕很放心。”

    而后揮了揮手, 屏退了他這位在他看來樣樣都好的“寵臣”, 以及沈憐枝這便宜弟弟,憐枝站在這如坐針氈,頭都不敢多太幾下,生怕不甚再瞟見高處那荒淫的一幕扎了自己的眼睛。

    此時見崇豐帝準許他們離開,如釋重負, 叩首后急急退出太和殿外, 等走出了好一段路,才敢大口地深吸氣……只是太和殿中那股濃郁的令人作嘔的香氣, 似乎還如影隨形。

    那股香氣愈發近了,憐枝眉間一蹙,往邊上退了一步……仍然晚了,沈憐枝沒能避開那股氣息。

    因為陸景策抓住了他的手腕。

    “憐枝。”陸景策叫他,“好些日子沒回宮了,這么急著走是做什么?御花園中的西府海棠開得極美,要不要去看看?”

    沈憐枝嘗試著拽了幾下,意圖將手腕收回來,可捏著他腕骨的那只手紋絲不動,憐枝累了,也就不動了,任他抓著。

    “不去。”憐枝道,“我乏了。”

    陸景策好似很遺憾地一聳肩膀,“是么……那還真是可惜。”

    憐枝別過頭眺望遠處,是以他這話說完,氣氛陷入沉寂,陸景策冷靜地看了會兒憐枝俊秀的側臉,而后他用一種不符合他面色冷淡的,較為柔緩的聲音叫他:“憐枝。”

    “你不信哥哥嗎……哥哥不會碰那些人的。”陸景策輕輕道,“別生氣,嗯?”

    這的確是真話,每回崇豐帝耐不住寂寞了想找些新樂子,都是由陸景策為他“排憂解難”,不過陸景策本身對這些鶯鶯燕燕興致索然,若非是為了崇豐帝,他是看一眼都嫌厭煩。

    陸景策只以為憐枝是覺得他與崇豐帝同流合污,拈酸吃醋了,思及這里,陸景策不免覺得憐枝很有幾分可愛,就連那轉過去的側臉也不叫他心煩意亂了——哪想到憐枝真正膈應的,根本就不是這個。

    沈憐枝嘆了口氣,兩指捏了捏眉心,頗有些疲怠道:“表哥……”

    “你怎么能這么做?”憐枝頓了一頓,終究是沒能忍住,開口怪罪陸景策道:“皇上沉迷女色,你作為臣子應當耿直敢諫言才對,怎么能……怎么能縱容他荒唐下去。”

    “你非但不進言,還助紂為虐……哥哥,你怎么能這樣?”

    憐枝是真有些生氣了,連尾音都有些不自覺地提起,他親眼目睹了夏國的分割——

    沈憐枝那么恨那片土地,在見到如此場景時也不免扼腕嘆息,他是想也不敢想,如果大周也淪落到如此境地,該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

    再者憐枝是千辛萬苦地才回到長安城,當初在草原上的日子實在是太苦了……再往前,他母妃早逝,又生在天家親情淡漠,沈憐枝最渴望的,就是安安穩穩地將這一生過完,不要再起什么風浪了……

    但是陸景策這樣做,長此以往下去,就是無風也起浪啊。

    更何況……憐枝微微仰首看向陸景策,他今日著一身黑金蟒袍,上好的料子,行動間似有游龍狀暗紋浮動,這一身顯得他華貴至極,一身墨色襯得他眼睫越發濃黑,整個人華美又冰冷。

    眼前的陸景策與憐枝腦海中那個白衣翩翩,清高雅潔的俊美青年重疊在一起——那個白色的身影變得越來越淡,最終被那片濃黑給吞噬。

    這讓憐枝想起被墨汁兒潑臟的白紙,而吞噬他記憶中陸景策的那團烏黑濃霧……憐枝知道那是什么。

    世俗氣。

    陸景策最迷人的便是那高潔模樣,宛如皎白的高懸在天邊的名月,令人向往……沈憐枝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因為什么,陸景策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憐枝。”沈憐枝看到陸景策的睫羽抖了抖,他露出了些許,似乎有些受傷的神色,陸景策放開他,微不可察地往后退了一步,“你這是在怪哥哥嗎?”

    憐枝看他,只見陸景策的嘴唇輕輕翕動著,這讓他心里頭被扎了根針似的,刺刺的痛,“景策哥哥,我……”

    陸景策深吸一口氣,苦笑一聲,有些艱澀道:“你對我失望了。”

    他伸出手,遮住了沈憐枝望向他的雙眼,憐枝看不見了,是以陸景策那顫動的,悲傷的幾乎遮掩不住的嗓音就越發明晰:“別看我,憐枝……”

    他好像很痛苦,因為覆在憐枝眼皮上的那只手也是在微微顫抖的,這只顫抖的手像潑落的水,將他心中的火氣澆滅了些許。

    “我也不想。”

    他也不樂意,他也不得已——憐枝這樣想著。

    沈憐枝又開始為陸景策找補,譬如他想陸景策當上了楚王是為了能有個身份作為大周使臣來草原看望他。

    而獻媚討好于崇豐帝……憐枝是不大靈光,可到底長在天家,也曉得這前朝后宮里最忌諱什么——外戚。

    今日崇豐帝高興了,說與陸景策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哪日不高興了,那么陸景策便成了意欲逆反的千古罪人。

    若他不獻媚于皇帝奪取信任,皇帝又怎會與他一拍即合出兵草原將憐枝帶回,而陸景策在此次戰役中又立下大功。

    卸磨殺驢,這不是一句玩笑話,若陸景策不討好皇帝,順著他,使他高興,又如何保住性命,保住與自己的安穩的日子。

    沈憐枝不斷地在內心中為陸景策開脫,自欺欺人一般地在心中細數著陸景策的好。陸景策甚至不需要多做解釋,只需哀憐的、隱忍地看沈憐枝一眼,沈憐枝就會心軟。

    “……不說這些了。”憐枝握住他的手腕,輕輕摩挲了幾下,是一種安撫,他輕描淡寫地將這頁揭過,“不說了。”

    他一頓,喉結上下一滾,像是將那些不忿都咽進肚子里了,陸景策看著他,也沒有在說話,兩個人對峙之間,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無形之中流走了。

    “去看西府海棠吧。”憐枝說。

    二人默然地朝著御花園處走去,只是沒像從前那樣并肩走在一起,而是一前一后地走著,嬌艷的海棠花開在枝頭,隨風輕輕搖曳著——美不勝收。

    可等憐枝與陸景策兩人掠過時,忽然刮起一陣陰風將那枝頭的海棠花吹落在地,花瓣濺落在泥中,像一盞碎掉的琉璃燈。

    ***

    憐枝心中的疙瘩越來越多,他與陸景策之間已有了一道坎,并不陡峭,可憐枝卻極難翻跨過去,他心中藏了事,待陸景策也不如先前那樣熱忱。

    兩人雖說相擁而眠,卻沒有再做什么,陸景策似乎也意識到憐枝近來的,下意識的疏遠。他也知道不能急于一時,因而看破不說破。

    兩個人僵持良久,這么一段日子內,連體己話也不見得有說過幾句,陸景策似乎總是很忙,時不時地往外跑——

    憐枝回了大周,便是安王,崇豐帝賜了座宅子給他,作“安王府”,這是這么多時日,憐枝也沒過去看一眼。

    倒是陸景策,憐枝王府內的裝潢都是他一手置辦,真可謂盡心盡力,甚么好東西都往他宅院中搬,沈憐枝也覺察出他有討好求和的意思……只是陸景策不說,他也裝傻充愣。

    期間還發生了一件事,清明那日憐枝在王府中偷偷地燒紙錢,這紙錢中還混了兩個錦囊——錦囊中是幾張符紙,符紙背后寫著兩個人的名字。

    小安子……還有一個是旭日干。

    憐枝花了十兩銀子從一個江湖道士手中買下的這兩個錦囊,那老道信誓旦旦燒了這錦囊能讓亡魂安息入輪回,為下輩子積德攢福……是否真的能積德攢福尚無定論,憐枝只是想買個安心。

    他將紙錢燒了,眼睜睜看著那紙錢燒作灰燼,而后再將錦囊放下去,火舌吞噬了錦囊,憐枝出神地盯著,那火兒化作小安子的臉。

    “……”憐枝竟然有些怔了,“小安子……”

    他猛晃了晃頭,想再看清些,只是在抬眼看去時小安子的臉已消失不見,憐枝有些頹然地將另一個錦囊丟進火盆里,火苗遇著錦囊,跳得愈來愈高,呼呼地響著——那就像草原上的風聲。

    “旭日干……?”憐枝微微閉著的眼睛睜大了些,他竟然被蠱惑了般,朝著那火舌伸出手去。

    呲——

    “啊!”灼痛感爬上指尖了,沈憐枝才如夢初醒般收回了手,沈憐枝嘴唇囁嚅著,同那火盆小聲道,“你在怪我嗎?”

    可是無人會回答他。

    憐枝定定地看了許久,后知后覺自己竟然對著一盆火自言自語,頗覺可笑,他將那只灼痛的手收回袖中,正要繼續往其中放紙元寶時,身后忽然響起人聲。

    “你在做什么。”

    沈憐枝心間猛然一跳,遽然轉過頭,只見陸景策站在陰影處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他幾乎與那抹黑融為一體了,“嗯?”

    “我……我……”憐枝定了定神,開口道,“今日是清明,我想來……為小安子燒紙,好讓他在底下也過得安穩些。”

    “為了小安子?”陸景策不明意味地笑了一聲。

    “是……”

    “……這倒是好得很。”陸景策輕聲道,說著他竟然蹲下來,也抓了幾只元寶往火坑中一丟,與憐枝并肩而坐。

    可幾乎是在他肩膀觸及沈憐枝的那一瞬間,憐枝便倏然站起,“表哥,我……我先回去了。”

    他連粉飾太平的借口都想不出來,便落荒而逃,陸景策盯著他的背影,直到憐枝消失不見了,才收回目光轉向那火盆。

    嘭!陸景策一腳就踢翻那火盆,火舌亂竄他熟視無睹,陸景策精準地從那堆灰燼與未燒盡的元寶紙錢中找到了那兩個燒了一半的錦囊。

    陸景策踩滅了火,以此拆開了那兩個錦囊,見里有還有符紙,眉頭微微一挑——

    一個錦囊,里頭的符紙已燒得差不多,可依稀還能辨認出一個“安”字。

    至于另一個……

    “旭…日。”陸景策垂眸看了片刻,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一笑。

    “好啊……”他仰頭看天,被燒了一半的符紙被狠狠捏在掌心中。

    當初出雁門關的時候他說什么,他說要沈憐枝將那一年的事全都忘了,要他心里只有自己,要他好好地留在自己身邊。

    憐枝怎么說的,他說的好。

    陸景策又回想起近來沈憐枝的明顯疏遠,曾幾何時也是沈憐枝對他說,會永遠地愛他,只愛他。

    沈憐枝說他變了,可變的又何止是他一個人。

    “小騙子。”

    第064章 迷魂湯

    清明之后, 陸景策與沈憐枝二人仍舊同床異夢,常常是一日里話都說不了幾句,倆人真正破冰——是他們去行宮避暑。

    想當初沈憐枝第一回去行宮時咋咋唬唬的, 整個人都貼在陸景策身上, 看什么都覺得新奇, 可如今他再去, 卻至少淡淡地倚靠在一側打盹。

    雖與陸景策同乘一輛馬車,可二人之間卻相隔甚遠。

    車轱轆滾過什么, 最終定在原地,憐枝因著這下顛簸而驚醒, 他再抬眼時, 車簾已被掀起, 陸景策跳下了車。

    “……”陸景策看著他,朝他伸出了手,憐枝遲疑了一會, 將手伸向他。

    陸景策扶著他下了馬車……他們的身體隔著輕薄的衣物相觸及在一起,交錯的鼻息在七月間愈發熾熱, 塵封的心臟重新開始跳動。

    “憐枝。”這時陸景策開口了, 這是他今日與憐枝說的第一句話, “你看行宮,是不是還與從前一樣?”

    當然是一樣的,依舊是宛如仙境,沈憐枝低頭看著樹影婆娑,地面上他與陸景策的腳尖對著腳尖, 兩個人的影子交疊在一起。

    “哥哥讓人冰了一壺酒。”陸景策又道, “你過來陪哥哥嘗一嘗,好不好?”

    憐枝聞言, 仰頭看他,陸景策抬手為他捋發,這一次憐枝沒有躲閃。

    陸景策說:“美酒佳肴,不可錯付。”

    “但是……我不強求。”陸景策說完這句話,便轉身離開了,離走時他拍了拍車前的白馬——

    那是沈憐枝的馬。

    這馬被馴服后很親人,就連楚王府中的馬僮喂它時,它也要湊上去與人親近一番,可不知為何,遇著陸景策,那馬竟然明顯地往邊上退了退,鼻孔中也不耐煩地呼出氣。

    陸景策見狀略一勾唇,只收回了手,又朝著遠處八角亭走去,穿過八角亭,沈憐枝知道,前頭有個溫泉宮,宮中華清池冬暖夏涼,進去泡個半柱香,渾身疲乏一掃而空。

    沈憐枝看了一會——陸景策今日脫下了他那些當上楚王后時常穿的華服,又換上一身白袍,行走間清風拂起他衣袂,宛如一道潺潺的流水,淌進了沈憐枝的心頭。

    “殿下。”憐枝身邊的婢子恭聲喚他,“殿下去華清池么?”

    憐枝因著她這一聲而收回目光,他沉默了會兒,最終搖了搖頭,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實則今日在行宮中,崇豐帝是在殿中設了宴的,只是陸景策稱病不去,便只有憐枝一人前去,宮人們魚貫而入為憐枝束發,又取了華服來。

    憐枝一直坐在原地出神,一言不發地任他們擺弄,直至宮婢全下了,他才稍微清明了些。

    沈憐枝拆了頭頂上那頂繁復的冠,匆匆地往寢宮外跑,他跑得太急,甚至來不及遣人去崇豐帝宮中稟報一聲——

    寢宮通往華清池的路,并不遠,可憐枝卻覺得自己是走了許久才到,池邊的宮人們見他來了,紛紛低下頭往兩側退去為他讓出一條路,整個池子被幾座屏風擋在后頭,沈憐枝站在屏風外,只能依稀看出那個剪影。

    憐枝輕手輕腳地靠近屏風,他沒有讓人將屏風拉開,而是抬手輕輕按了按那個影子,憐枝小聲叫他:“哥哥。”

    屏風后依稀可聞水聲,而后憐枝聽到了陸景策的聲音:“你們都退下罷。”

    宮人們相繼退離,等華清池邊重歸寂靜后,陸景策將屏風挪開——他也將發散開了,披在身后,身上衣衫半解,敞露著白皙的胸膛,水珠順著他胸膛往下落,落入勁瘦的腰腹。

    “看什么。”陸景策喊著笑意問他。

    “!”憐枝收回目光,他垂下腦袋,或許是水汽蒸的,他的面頰染上紅暈,陸景策垂睫看著他粉玉一般的臉頰,抬手用指節蹭了蹭。

    他貼著憐枝的耳側說話。

    陸景策說:“憐枝,你真美。”

    還不等沈憐枝抬頭看他,他的腰上便還環上了一雙手,而后那雙手倏然用力,將憐枝抱進了水池里。

    撲通——

    “咳咳……”濺起的水花迷失了沈憐枝的眼睛,他顫抖著眼皮,睜不開眼睛——好在陸景策吻去了他眼皮上的水珠子。

    如此溫柔,比從前更溫柔。

    在憐枝的頭腦還未清醒過來時,他的腰帶已被陸景策解開了,華服褪去,身子變得輕盈了不少,憐枝踩著凹凸不平的池底,近乎裸裎地與陸景策靠在一起。

    陸景策濕淋的發絲黏在憐枝的胸口前,兩個人的一縷發在水中飄起又纏綿,陸景策又往沈憐枝身上靠了靠,兩個人的發纏得更緊密了,陸景策攬著他,“你以前最愛和哥哥這樣玩鬧。”

    “……那都是小時的事了。”憐枝道,“哪有及冠了還在玩這些的。”

    憐枝不過隨口一句,哪想到陸景策聽完這句話,竟然沉默了一會,他說:“我寧愿你永遠也別及冠。”

    當初憐枝與他都無比期盼及冠那日,期盼著憐枝能在弱冠之年與他喜結連理,誰料老天爺捉弄他們,要他們分離——

    憐枝的心因他這句話而觸動,他將頭靠在陸景策肩膀上好像小時候一樣,雖然他長大了,可陸景策的肩膀也變寬了,憐枝可以安慰自己,一切都沒有變過。

    “哥哥。”憐枝輕輕道,“你知道在我來行宮之前,我最渴望來行宮中的哪兒嗎?”

    “華清池。”憐枝斂眸輕笑,“我最想來這兒。”

    陸景策稍有些訝異,因為這話也是憐枝第一回對他說,于是憐枝便順理成章地聽他問道:“為什么?”

    “從前我在宮中時,總聽人說這華清池又名''小西湖'',我不曾去過臨安,可我也曉得西湖是極美的……當年我初見這華清池,就想著傳言果然不虛——果真是小西湖,仙氣繚繞,不似凡間景。”

    陸景策聽完這幾句話,已明白了憐枝真正渴望的,“憐枝想去西湖?”

    憐枝聞言眼中出現光芒,他重重一點頭,又望向平靜的水面,“泛舟湖上……就像西施與范螽那樣!”

    “……嗤。”陸景策忽然笑出聲來,他側過身,刮了刮憐枝的鼻梁,“傻憐枝……且不說西施是否真的與范螽泛舟湖上…縱使游湖,游的也不是臨安西湖,估摸著是姑蘇太湖。”

    憐枝被他說的面紅耳赤,誰料陸景策俯下身愛憐地吻了吻他的耳尖,“這不要緊…既然西施與范螽游太湖,你我便泛舟西湖,過那雙宿雙飛的神仙日子。”

    “……你愿意嗎?”憐枝傾身向他,急切道,“你愿意嗎?”

    陸景策反握住他的手,直視著他的眼睛,輕而鄭重道:“我愿意的。”

    憐枝看了他一會,忽而展顏一笑,他撲過去抱住陸景策,憐枝叫他:“哥哥。”

    “怎么?”

    憐枝沒再應聲,只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微笑著搖了搖頭。

    沈憐枝想,只要陸景策不變,他就能一直愛他,因為陸景策在他心中的份量太重——否則他怨了他,又怎么會在他一穿上那身白衣時又神思恍惚,渴望回頭。

    “酒呢。”憐枝狡黠地攀著他的肩膀靠近他,又在他唇上輕咬了一口,“哥哥用那壺酒勾我過來,可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卻連酒的影子都沒見著……哥哥莫不是在騙我。”

    陸景策沉沉地笑:“哪敢。”

    睡著便拍了拍手,只見一小太監將一酒壺端來,陸景策揮手將人趕去,親自為憐枝斟酒,繼而又將斟滿的酒杯一面貼近憐枝的唇,那水紅色的唇被壓陷出柔軟的弧度。

    “殿下,請——”

    憐枝眼尾輕揚,近乎嫵媚地斜瞟他一眼,而后便借著他的手腕將酒一口飲盡,幾行酒液順著憐枝的脖頸流下,被陸景策盡數吻去。

    沈憐枝咂了咂嘴,“這是什么酒?甜滋滋的,真是妙極了。”

    “甜的?”陸景策一挑眉,“你從前是一碰見酒便叫苦不迭的,如今竟不覺得苦辣?還覺得甜滋滋的?”

    憐枝挺了挺胸脯,頗有些自豪道,“嗯!像梅子湯……青梅釀的?”

    陸景策盯著他的眼睛,笑而不語,他摸了摸憐枝絨絨的頭頂心,又為自己斟了杯酒,頭顱一仰,一飲而盡。

    不知不覺間,天已暗下來,陸景策忽然聽到一陣由遠至近的腳步聲,他揚聲道:“什么人?不是讓你們都退下么!”

    那串腳步聲蹲了一頓,而后那人才道:“奴才拜見楚王、安王兩位殿下。”

    聽聲音,那是崇豐帝邊上的大太監,憐枝緊繃的肩膀稍微松了松,那太監又道:“皇上聽聞兩位殿下都中了風寒,特命奴才送壺酒來為兩位殿下暖身。”

    他放了酒,便離開了,憐枝十分好奇地去打量那酒壺,被陸景策截住了目光,“暖身酒,那必是烈酒了,你喝不慣。”

    誰料憐枝聽完,反倒是愈發來了興趣,他伸手去夠那酒壺,一邊又振振有詞:“烈酒?烈酒才好呢。烈酒起先嘗了只覺得苦辣,只有喝多了才知這酒暖身,燒的人心窩發燙——”

    “我……”憐枝說了一半,臉色忽得一便,驟然止住了話音……那后面還有半截話。

    但是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陸景策眼睛微微一瞇——他沒有錯過沈憐枝臉色的變化,“憐枝。”

    “這些話是誰告訴你的,還有這酒……你以前是一點酒都不會喝的,誰教你喝的?”

    “……”

    “你不想說?那就不說了。”令人出乎意料的,陸景策看著憐枝木然的面色,抬手撫了撫他的面頰,沒再追問下去,“這都不要緊。”

    “只是——”他不動聲色地拿過憐枝手中的酒壺,隨手扔在了一邊,陸景策漠然地看著那御賜的酒淌出壺口,一雙墨玉般的眼睛幽深若潭。

    “烈酒傷身,還是不喝為妙。”

    第065章 花前月下

    陸景策的酒雖說不如烈酒那樣灼熱火辣, 可是入口冰涼清甜,舌尖縈繞著一絲細品才能咂出的酒意,這樣的酒, 喝多了不免讓人覺得有些寡淡, 不似烈酒酣暢淋漓——

    不過這種水似的酒, 后勁極大。

    半壺下肚, 憐枝已暈暈乎乎,兩腿軟軟地站不住要往陸景策懷里倒, 這不知不覺間將整壺飲盡后,兩眼都昏花了, 有時要緩個好一會兒才能將面前的一切給看明白——

    是以陸景策是何時將他帶回寢宮的, 憐枝并不大清楚。

    但他知道陸景策仍就像在華清池時一樣, 將宮人們都屏退了,比起沈憐枝,陸景策卻沒醉的那么厲害, 可臉上還是罕見地浮現出一層紅暈。

    陸景策親自將他身上的衣裳褪了,又為他洗凈了身子, 憐枝只需半躺在浴池之中任其擺弄, 陸景策也毫無怨言, 擰干了帕子為他擦身。

    他吻吻憐枝的側頰,低聲哄他:“時候已不早了,去睡了,憐枝。”

    沈憐枝聞言,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 水汽將憐枝雙睫氳出水珠, 一顆顆晶瑩地臥在睫毛之上,宛若枝頭露水, 而后他抬起被陸景策擦干的手臂,攬住陸景策的脖頸。

    憐枝發覺陸景策極愛貼著他的耳根說話,是以他也湊上前,熱氣噴灑在陸景策耳畔,“你抱我出去。”

    他醉了酒,肆意地撩撥,可陸景策真的呼吸粗重欲念漸起了,他又壞心眼地松開了手,笑意盈盈地盯著陸景策看。

    陸景策看著他,十分無奈,只好忍著心火去將下半身還浸在水里的憐枝抱起——沈憐枝明明是個男人,個頭并不小,可陸景策總是不明白,為何他的身體會生得這樣柔軟光滑,宛若一塊觸手生溫的暖玉。

    憐枝抬起一條濕淋淋的腿去蹭陸景策的大腿外側,那些未來得及滑落的水打濕了那一片衣料,兩個人幾乎沒有隔膜的貼在一起,感受著彼此的溫度。

    他做著這樣狎昵的,能讓任何一個男人都浮想聯翩的動作。可沈憐枝那漂亮的瞳仁依舊是純稚的,看起來天真又澄澈,唯有那狹長的眼角含著幾分藏不住的媚態。

    “我要你背我過去。”憐枝頤指氣使道,“就像以前那樣——”

    他微微昂著頭,用下巴尖指著陸景策,指著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喜怒不形于色的楚王,無所顧忌地使喚他……但是陸景策實則不大在乎這些。

    只要沈憐枝能乖乖地留在他身邊,愛他,陸景策就樂意寵著他,一輩子讓憐枝看到他所愿意看到的——其實陸景策從前就是這樣打算的,想裝一輩子。

    若非他與憐枝之間發生了這么多事,他也不會撕開偽裝一角。

    于是陸景策笑著點點頭,他蹲下來,任憐枝像個半大少年一樣跳上來,沈憐枝喝多了酒耍酒瘋,兩只手很不安分地撓陸景策的癢,撓得陸景策將脖頸縮起來了,還不肯收手,愈加過分。

    “憐枝。”陸景策眼疾手快地抓住他手,握住他手指揉了揉,“別鬧。”

    哪想沈憐枝忽然痛嘶一聲,陸景策手上動作一頓,倏然松開,“哥哥捏痛你了?”

    先前憐枝醉得頭腦昏沉,整個人好像裹了一層朦朧霧氣,可是陸景策這樣一捏,便使那霧氣散開了,沈憐枝倏然回憶起指尖被烈火灼燒時的劇痛。

    他欲將手收回,可陸景策卻放下了他,又將他的手抓了過來,憐枝下意識地想往回縮,又被那一股力道拽過去,陸景策攥著他的指尖,垂眸看去——

    再嚴重的傷,幾月過去也好全了,只是沈憐枝這只手實在是命運多舛,又是生凍瘡又是被燒,新傷疊舊傷,一碰就隱隱作痛,指腹上還留了淺淡的疤痕。

    “憐枝……”陸景策看了一會而后叫他,沈憐枝只以為陸景策又要質問他,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打起精神準備應付他的問話。

    但是沈憐枝永遠也拿不準陸景策在想什么,表哥深沉地凝視著他,以往被那雙極黑的眼瞳盯著看時,沈憐枝總會覺得有些看不透他,甚至喘不過氣,但今日……

    今日陸景策似乎有些不一樣。

    就好像他沒有追問是誰教憐枝喝酒的一樣,他也沒有再問憐枝這傷是怎么來的——陸景策對此心知肚明,沒有再問的必要了。

    他想要的是沈憐枝自己將所有事一五一十地講出來,在憐枝疏遠他的這段日子里,陸景策想了許多——

    他愛沈憐枝,這毋庸置疑,正因為愛他,所以才無比地妒恨沈憐枝與旁人牽扯在一起,那些人令陸景策咬牙切齒恨不得啖肉喝血。

    他甚至不允許憐枝提起那一段過去,不允許他想起那一段過去,他逼自己忘記,逼沈憐枝忘記。

    但是憐枝被他寵壞了,他這個弟弟,逼不得的。

    一逼就要生氣——陸景策有千千萬萬種法子要他重回自己身邊,但他暫且……至少暫且,還不舍得用在憐枝身上。

    所以他決意直視沈憐枝的那段過往,不管他在愛自己的同時還對誰動過心思……或者是否真切地愛過別人,只要沈憐枝全都放下,他可以不再介懷。

    哪怕當初他極恨的,憐枝舍棄他選擇斯欽巴日,他也能一笑而過。

    陸景策年長沈憐枝兩歲,是他的表哥,兄長,兄長就該有兄長的樣子,弟弟做錯事,也受了罰,便不要再用原先那樣苛刻的要求對他——

    他不是毛頭小子了,毛頭小子的下場他也看過……憐枝又是他最寵愛的弟弟,稍退一步也無妨。

    陸景策將他垂落的衣裳拉回肩頭,由將他按倒在床榻上,“睡罷。”

    他知道沈憐枝會說的,果然——陸景策轉過身時,憐枝捏住了他的衣角。

    “景策哥哥。”憐枝露出半張臉看他,“你要走嗎?”

    “你就在這……陪我說說話罷。”

    陸景策順著他的意思,沒再走了,他們兩相對望著,憐枝從陸景策眼中看懂了他的訴求——盡管他們誰也沒說話。

    這是一種奇怪的羈絆,往往只要一個眼神,他們就能明白彼此想要什么,或許因為他們是表兄弟,又或許因為他們待在一起的年數太久了。

    “手上的傷……是在清明那日燒的。”

    憐枝有些艱難地開口了。

    有了個開頭,后面便容易的多了,沈憐枝將一切都講給了陸景策聽,平鋪直敘地說著,好像這一切都與他自己無關。

    但是陸景策都聽明白了,包括他對旭日干的愧疚與悔意,以及那幾句帶過的,淺淡的情愫……

    但他已決定打碎牙齒往肚子里咽,便不會再說什么,陸景策將憐枝攬進懷里,“你能對哥哥說真話,哥哥很高興……”

    他說了一半,忽然止住,憐枝自然聽出異樣,“表哥?”

    這只是旭日干,還有一個人,一個更加令陸景策不可忍受的人———

    “我還以為……”他唇角一扯,“你是在為……那大夏的小單于燒紙。”

    陸景策說完便看向憐枝,等著憐枝繼續開口,可沈憐枝的眼皮卻輕輕一跳,他轉過頭,一只手覆蓋在陸景策手背上,無聲的請求。

    他不想說。

    能說出口的是愧疚,還算坦蕩,說不出口的是什么?

    好像很恨,可是如果真的恨,為什么又要偷偷留著那人送的破爛?

    陸景策知道答案,但他不想回答。

    他給了一半真心,一半憐惜,所以沈憐枝也只說一半的真話。

    在他沉默間,憐枝坐起身攀著他的肩膀吻他,激烈地吻他,陸景策顫了顫眼皮,閉上眼睛摟住他的腰回吻,嘖嘖水聲在一隅間響起,兩個人衣衫褪盡,裸裎相對。

    憐枝跨坐在陸景策身上,而陸景策握著憐枝的胯部,兩掌緩慢地向下用力。

    觸及一抹熾熱后,憐枝的臉色又開始發白,兩腿微微地發抖,是以陸景策止住手上力道,憐枝有些期盼地看他,希望他能開口叫停。

    遺憾的是,陸景策沒有。

    他就這樣沉默地半仰著頭看著兩腿分在他腰側的沈憐枝,等著憐枝繼續,或者中止,他給沈憐枝選擇的權利,卻不為了他而心軟。

    “哥哥……”憐枝輕輕地叫了他一聲。

    陸景策仍然沒出聲,目光變得深邃又極具穿透力,沈憐枝蜷了蜷手指,隱隱作痛,心臟有些忐忑不安地慌亂跳動著,像是絲線晃動的顫音,他避開陸景策的目光——

    實則那感覺用兩個字便能很好地闡明了。

    心虛。

    陸景策問他誰教他的飲酒時憐枝很心虛,對陸景策的話避而不答時憐枝也心虛——

    刻意避開的,才最有問題。

    他的心因為另一個男人而不安,他的手上帶著因為另一個男人而受的傷,此時此刻,在陸景策湖泊一樣平靜的目光之下,沈憐枝顯得這樣浮躁。

    陸景策在等他的選擇——他不會強迫他,他要他自己選,繼續,皆大歡喜;離開,陸景策也不會說什么。

    “哥哥……”不知道過了多久,沈憐枝才帶著哭腔叫了他一聲。

    陸景策閉上眼睛,長嘆一口氣,他攬住憐枝的后腦,傾身吻了上去——

    這會他沒有再忍……陸景策的動作非常緩慢,初初的痛后,沈憐枝便成了陸景策手中的傀儡,被捆縛著雙手在欲海中浮沉,在溫柔卻不由分說的動作里不斷地攀登極樂。

    紅燭暖帳,一夜逍遙。

    第066章 極樂(壘)

    沈憐枝哭得非常厲害, 這不是痛的,陸景策在床笫之事上極通天賦,最初的生疏過后, 憐枝簡直像個面團似的隨他搓扁揉圓。

    陸景策要他叫他不得不叫, 陸景策要他哭他不得不哭, 陸景策一手掐著他的腰, 動作不疾不徐,他的另一只手自下而上的觸碰上沈憐枝的肚腹。

    不知他按到哪里, 憐枝猛得向前拱起腰來,脊背被拉成一道彎弓, 陸景策瞟了他一眼, 手指力道適中地按著, 憐枝狐貍似的輕輕嚶嚀起來,“哥哥……”

    “好漲……”

    陸景策不明意味地輕輕一笑,捉著憐枝的手去摸, “憐枝,好瘦。”

    “瘦得凸起來了。”

    沈憐枝因著他的動作而發抖, 各種動作……

    “哥哥, 陸景策!”沈憐枝罕見地發了脾氣, 那潮水一樣的洶涌的快感讓他根本無法招架,“停下來,停下來,啊——”

    陸景策低啞地喘氣,他將手改為環抱住憐枝的腰, 讓他不至于因為脫力而仰倒, “停下來什么?”

    他去摸憐枝的肚皮,“這里……”

    “還是這里……”說話間手逐漸向下。

    “這兒好像不大行啊。”陸景策有些無奈道, “如果憐枝要哥哥停下,為何自己又咬著不放呢……”

    “哥哥!!”

    沈憐枝面紅耳赤,還要分神呵斥他,陸景策含著笑意吻他,用一個接一個的細碎的吻將他的火熄滅,“好啦,憐枝……”

    “哈……哈……”漸到緊要處,陸景策的喘息也急促了些,他的手撫開憐枝面上的碎發,“好厲害啊,憐枝。”

    他的手指又從沈憐枝的肚腹向后滑,意識到他在觸碰什么,沈憐枝倏然抓住他的手腕,“你做什么?!”

    “那里…怎么能……”

    “憐枝。”陸景策看著他,笑著搖了搖頭,他又向上輕點了點,“這兒,是多出來的。”

    “這兒……”他的手指又移回原處,“才是我們原本該用的。”

    “可是……可是……額啊——”

    沈憐枝猝不及防,甚至無顏往下看,陸景策的手指,一直以來都讓他非常沉迷,那兩根手指似玉做的,修長而不顯孱弱,蘊含著力量。

    那種力量,也是此時此刻他快感的來源,憐枝好不容易適應了那種刺激,可再之后,他就無法招架了……

    ……

    憐枝躺在榻上,柔軟的榻,輕紗拂過他的身體,輕柔如風,這是大周的榻,沈憐枝全然沒料想到自己會在這個時候回想起大夏——

    他驀得想起,自己似乎有很久都沒再感受過獸皮毯的軟毛扎在后背上時,那刺而微疼的感覺了。

    憐枝剛到大夏的那段日子,每晚都被那軟刺折磨得睡不著,后來回大夏了,也睡不著——后背太平滑了,總感覺少了些什么。

    那時憐枝還自嘲似地想著,還真被他那皇兄崇豐帝說中了,他吃慣了苦頭,成了山豬,吃不了細糠……后來回來的時日久了,也就習慣了。

    都能習慣的。

    陸景策忽一用力,憐枝痛得兩腿發軟,他咬著手背,悶聲哭泣著,“好痛……好痛……”

    這種痛,很陌生,又很熟悉,陌生是因為給予給他的人是陸景策,至于熟悉……

    是因為,曾經已有一個人,讓他體會過一次了。

    “憐枝,不舒服嗎?不要咬手,痛就咬哥哥……憐枝,你的眼睛真漂亮。”

    明晰的陸景策的聲音與沈憐枝腦海中虛幻的另一道聲音冗和在一起,“你一邊哭一邊眼神勾子一樣往我這兒飄,這不是勾引是什么!”

    “憐枝,哥哥好后悔……哥哥應該在你第一次勾引我的時候就順了你的意的,十幾歲的時候你衣裳才穿了一半就往哥哥懷里鉆,是不是勾引?”

    實則沈憐枝是在與他玩鬧,他很冤枉的搖頭,卻被陸景策按住腦袋叫他動彈不得,陸景策旁的動作不停,“說話,憐枝。是不是勾引?”

    “閼氏,如果父王沒死的話,你也會像那樣蠱惑我嗎?嗯?每一天每一夜,和我父王琴瑟和鳴的時候還朝我拋鉤子?”

    閼氏。

    憐枝。

    “憐枝…憐枝……”

    “額吉…額吉……”

    沈憐枝的眼淚河流一樣從他的臉龐上蜿蜒而下,他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或許是因為即將攀登極樂,又或是其他,沈憐枝快瘋了,他哭叫著,“是…是啊!”

    “別說了……別說了!放過我吧……嗚……”

    那讓沈憐枝要死要活的物什似乎與他分開了,可憐枝的啜泣聲依然沒有停止,他蜷縮著,雙手抱著頭止不住的哭泣,恍惚間似乎有一只手在他背脊上輕拍著,那股讓他心安的香氣于無形中裹著他。

    “不要哭,憐枝,心肝。”陸景策嘆口氣,輕聲哄他,“是哥哥不好——我弄疼你了,是嗎?”

    沈憐枝遲疑了一會,而后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那是因為什么哭?”陸景策又問。

    沈憐枝將腦袋埋進臂彎里,陸景策看不見他的臉——他又不說話了。

    于是陸景策將他擋在面前的手移開,將他面上的眼淚拭凈,兩個人面對面地看了一會,陸景策兀然說,“為什么你總是哭。”

    “我不是想看你哭。”最終陸景策喟嘆般地道。

    沈憐枝從他的話音中體會出一點難過,這點難過像一只小蟲子似的往他心里鉆,酸酸麻麻的,憐枝抬起手抱住他的腰——陸景策沒有回抱他。

    若陸景策不管不顧,恐怕弄一夜也難消停,只是憐枝哭哭鬧鬧,他便停了下來,可這時候也已到了后半夜,外頭天色濃黑。

    憐枝極乏累,卻睡得很不安穩,恍恍惚惚間他覺得自己身上極沉,沈憐枝還以為是陸景策壓著他,有些含糊地抱怨一聲:“表哥,別鬧了……”

    只是他說完這句話,陸景策非但沒從他身上下去,還變本加厲地往下壓,憐枝被壓的喘不過氣來,想抬手去推,可四肢像被灌了鉛水,怎么使勁都抬不起來,“景策哥哥……”

    “沉死了——”在他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沈憐枝猛得睜開眼睛,但不可思議的是,展現在他面前的,甚至趴伏在他身上的,并不是陸景策。

    沈憐枝看到一雙幽綠色的眼睛,他再一轉眼——這里哪里是行宮寢殿的裝潢?

    織制的床幔,獸皮毯,摞起來的牛皮箱,這分明……分明是王帳!

    霎時間沈憐枝渾身上下好似被泡在一缸冰水之中,連口大氣都喘不出來了,他牙關“喀喀”顫抖著,斯欽巴日的臉,逐漸自陰暗處浮現出來,好像有一束憑空出現的燭光自下而上地將他臉龐照亮了——

    那野狼一樣的幽綠色的眼睛看得他汗毛直豎,然后沈憐枝聽到了那深遠的,幾乎裹挾住他靈魂的聲音,“閼氏。”

    “你背叛我了——徹底背叛我。”

    “為什么?”

    “……”沈憐枝像一塊被按在砧板上的魚,斯欽巴日的目光一寸寸的掠過他的身體,像是刀子一樣剜掉他身上的鱗片,沈憐枝強打精神,“什么背叛……算什么背叛,我早不是你的閼氏了——你死了,死透了!!”

    “就算我死了,你也是我的閼氏——你要給我陪葬!”

    憐枝怒吼:“賤人,你做夢!為什么你死了還要纏著我!”

    他跟斯欽巴日之間真是水火不能相容,那么大是大非過后,在他們其中一方都死透了,沒準已成一地白骨的境況下,還能爭吵不休——

    “怎么你死了都不讓我安生!”

    憐枝發覺自己能動彈了,他伸出手掐住斯欽巴日的脖子,斯欽巴日沒有掙扎,雙眼好像變得更亮,似乎覆上一層水光:“死了也不肯可憐我嗎?”

    憐枝想起他沒有在清明那天給斯欽巴日燒紙。

    “那你呢?為什么讓我在地底下都不得安寧。”

    “噗”的一下!身上的重量驟然消失,所有的一切倏然消散,一切重歸黑暗——

    憐枝睜開眼睛,燭光暖帳錦被,他仍然在寢殿之中。

    可榻上只剩了他一人。

    陸景策不知去哪兒了。

    ***

    四更天,夜色最為深沉,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一道頎長的,帶著兜帽的人影走在幽靜的小徑上,他手中的紙燈籠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搖晃著,燈籠暈散出的光芒依稀照亮他輪廓清晰的側臉。

    是陸景策。

    他朝著行宮中馬廄處走去,輕而易舉地便將馬廄門給拉開了,而后他從大袖中取出個小玉瓶,他甫一取出那玉瓶,原先安靜到唯有馬呼吸聲的馬廄則變得亢奮。

    那些趴窩著打瞌睡的馬紛紛立起,有些激進的向前伸長了脖子,鼻孔大張著去嗅聞陸景策手中的那只玉瓶。

    可他卻神色自若地將玉瓶收了回來,又掏出另一只瓶子擰開蓋子,而后往邊上一只,幾乎要將腦袋伸到他邊上來的馬頭底下一放。

    那馬猝不及防,深吸一口氣,而后重重打了個噴嚏。

    陸景策再將原先那只瓶子擺在它面前,它就不為所動了——他擰開那玉瓶的蓋子再試了一次,仍舊是一樣的。

    這幾個動作他對這馬廄中所有的馬匹都做了一遍,馬沉重的,打噴嚏的聲音在馬廄之中此起彼伏地響起,除了一匹馬——

    一匹通體純白的馬。

    陸景策盯著它看了片刻,眼神極其冰冷,這白馬也很通靈性,有些恐懼地往后退了一步,而后陸景策粲然一笑。

    他掏出那個玉瓶,擰開蓋子,將玉瓶中的水液悉數倒在了那白馬身上。

    第067章 橫禍

    此時雖是盛夏, 可行宮中卻有層層疊疊的樹蔭遮天蔽日,此處三清水秀可謂人間避暑寶地——既是寶地,若是干住在這兒便沒什么意思了, 必要找尋些樂趣。

    大周歷代皇帝, 來了行宮避暑必玩擊鞠, 崇豐帝自然也是對此興致勃勃, 翌日一早眾人便早早地侯在皇帝寢宮北苑。

    日上三竿了,才見那明黃龍攆被宮人們簇擁著自遠處不疾不徐地駛來, 邊上還跟著幾頂宮妃的轎子,等靠近了, 還聽得那龍攆之中依稀傳來女子的嬌俏笑聲。

    待落轎后, 卻見崇豐帝攬著一女子從龍攆中走出——那女子宮妃裝束, 面上未施粉黛,可一雙眼斜斜地往上挑,難掩那股眼角眉梢的媚意。

    她一只手輕輕搭在小腹前, 此女身材纖瘦,小腹卻微微隆起, 顯然是有了好幾個月的身孕。

    赫然是崇豐帝那位寵妃。

    ——若這胎能安然無恙, 她肚里的孩子便是這大周未來的儲君, 那么這寵妃,恐能母憑子貴登上后位。

    憐枝想到這里,不由多看了她幾眼。

    宮中后位空懸,若能借此立后,鞏固前朝后宮局勢, 不失為一件好事, 只是這位寵妃的身份實在有些上不得臺面,她在崇豐帝還未登基前, 便已是他的寵妾。

    相傳她曾是個風塵女子,雖未失節,可在那等銷金窟里,逢場作戲也是不能少的,當初崇豐帝一見著她,一擲千金將她帶回。

    崇豐帝最偏好這等風情嫵媚的女子,是以一直以來都很是寵愛她,只是近日她有了身孕不能侍寢叫崇豐帝頗覺掃興,只能另找些美人解饞。

    ——所以那龍攆后頭才會還跟著那么多頂宮妃的轎子。

    皇帝好美人,這已算不得是什么秘密了。

    待他們一眾人浩浩蕩蕩地到了北苑后,在北苑中等候的憐枝與陸景策等人依次讓開,宮妃們也都從轎子上下來,而沈憐枝的目光則留在了其中一名宮妃身上——

    與其余花枝招展爭奇斗妍的宮妃們不同,此女打扮素雅,淑雅嫻靜,不難看出是出身于官宦之家,可她跟在最后頭,可見寵愛不如其他妃子,既然如此,崇豐帝還將她帶來,只能表明她家世不凡。

    果然,那宮妃走近時,目光朝他們看來,那道目光與沈憐枝與陸景策身邊的另外一名男子相觸一瞬,待他走遠后,那男子即刻露出了憤怒神色:“豈有此理!”

    他如此怒火攻心,是因為這宮妃是他的親妹妹——那男子是宰相之子,宮妃是宰相的嫡長女,當初崇豐帝剛登基,她便被送進了宮。

    只是皇帝不大寵愛她,也不想順著前朝的意思立她為后,一直不咸不淡地晾著她,宰相等人認為皇帝登基不久,時日還早,因而也不甚心急。

    哪想半路殺出這么個人,得天獨厚懷了身孕,到口的鴨子竟要飛了,這讓宰相等人如何能不火大,更何況是這樣一個毫無背景,出身微賤的風塵女子!

    “真是氣煞我也!”宰相之子轉向他身邊的陸景策,那一轉眼間,他面上惱怒化為諂媚,“楚王殿下,不是我為胞妹說話,只是您說這穎妃娘娘,舉止也太輕浮了些,如何能……“

    “孟仕達。”陸景策喜怒不形于色地用眼梢溜了他一下,“你這話本王聽著怎么有些耳熟——”

    “噢——本王記起來了,似乎是孟大人幾日前參了穎娘娘一本,嘶…難道是本王記岔了?本王怎么記著皇上發了好大的火啊?”

    “皇上喜歡誰,樂意寵著誰,好像還輪不到咱們做臣子的來插手。”

    孟仕達吃了個下馬威,臉色很有些不大好看,且他看向陸景策時,眼中隱有些吃驚,是那種素來與自己同仇敵愾的人忽然性情大變的吃驚。

    可陸景策貴為楚王,他也沒那么大臉面反駁些什么,只好悻悻地扭轉過頭,抿唇不發一言了。

    今日微風徐徐,正是玩擊鞠的好時候,崇豐帝嘴角幾乎咧到耳根子了,崇豐帝定了彩頭,自個兒也是興致高昂,宮人們將除了崇豐帝座騎之外的馬匹從馬廄出牽出——

    皇帝的那匹汗血寶馬,自然是要精糧精草好吃好喝地伺候著,絕不可能待在馬廄之中。

    憐枝在那群馬中見著自己的馬,又見那一支支的球桿,也有些心癢,是以拽了拽陸景策的衣袖,“我也想打。”

    擊鞠之于皇室子弟卻有一種獨特的吸引力,回回憐枝見著他們擊鞠,都恨不得也上場馳騁一番,只是他馬騎得不好,別說擊鞠了,恐怕追著球跑一會兒,便要從馬背上翻下來,這樣一摔,斷骨頭都算是輕的。

    是以陸景策總是不讓他上去,憐枝便有些不滿,爭辯了幾句,陸景策也不與他辯駁,只是輕描淡寫一番摔下馬背的慘狀,憐枝便是瑟瑟發抖,再不敢動甚么擊鞠的心思了。

    他本以為陸景策這回也會攔著他,都準備好了說服他的話,誰知陸景策只是拍了拍他的背脊,“你想打便去——哥哥教你。”

    “只是你第一回上場,切勿逞強,乖乖跟在哥哥后頭便好。”

    憐枝一愣,而后心頭漫上喜悅,抬手攀著陸景策的肩膀重重地在他臉頰上吻他一口,而后勾勾手指將握著馬球桿的宮人叫來。

    他自己握了一支,又將另一支塞進陸景策掌心中,他昂起臉,顧盼神飛,“你教我!”

    陸景策含笑吻了吻他的發頂,他半閡上眼皮,掩去眼中那一抹深意。

    ***

    陸景策教沈憐枝打了將近一個時辰,這短短一個時辰雖不至于叫憐枝成為什么高手,可也夠他上去應付一場的了,憐枝換了身衣裳,戴正幞頭,握著球桿腿一邁跨上了馬。

    他坐正了,有些厭惡地抬手揮去不住盤踞在白馬邊上的蠅蟲——不知為什么,蘇布達今日很招蟲子,實在讓他煩不勝煩。

    崇豐帝打了幾場了,原打算停下好好休憩一番,可正要下馬時,又遠遠地見著沈憐枝那匹白馬與陸景策的馬齊齊走入場中,這使他頗覺技癢,抬手召來奴才在他耳邊說了句話。

    那奴才點點頭,朝另一頭陸景策二人處奔去,陸景策見著他,問道:“皇上有何指示?”

    那小太監答:“皇上知道殿下擊鞠技術高超,故命殿下好好地陪皇上打一場——必得使出全力來。”

    他一邊說著,又瞟了陸景策邊上的憐枝一眼,他復而笑道,“皇上還說,若殿下贏了,他重重有賞。”

    陸景策也道:“皇上還真會釣人胃口——既然如此,臣還非得得了這“重賞“不可了。”

    憐枝就在邊上,聽著他二人說話,盡管他們一個字都沒提到他——至多那小太監看了他一眼,可憐枝就是莫名覺得很不舒服。

    那太監對陸景策畢恭畢敬,盡是諂媚嘴臉,可對他,卻是連一句請安都沒有,就好像他是陸景策捎帶的一個物什。

    再如何他也是個親王啊!

    沈憐枝這樣想著,心中便有些隱約的不痛快,只是還來不及細想,便已開場——

    憐枝還是個半吊子,真上了場見那些平素文文弱弱的臣子們一玩起擊鞠來變得生龍活虎,很是驚訝,故而有些怯場,不敢亂跑,只能跟在陸景策不遠處。

    陸景策是擊鞠的好手,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勢不可擋銳不可擋,眼見著他就要破開層層圍擋一桿子將馬球擊入洞了,不遠處的崇豐帝立刻出來阻擋——

    他伸出馬球桿往前一別,這崇豐帝也是打馬球的高手,兩廂對峙穩住局勢后竟然找準時機,一桿子將馬球打向別處……

    眾人見狀,紛紛策馬前去奪球,此時陸景策也開口,“憐枝,將球打到哥哥這兒來!”

    球已滾遠,陸景策若也跟著去追逐必是功虧一簣,憐枝聞言,立刻一拉馬繩朝著那滾遠的馬球奔去,真當他要一揮桿將馬球打往陸景策方向時,居然被另一支馬球桿擋住去路——

    “喲,老四,你也來了。”竟然是崇豐帝。

    他這句話中暗含一股輕蔑,沈憐枝心里原本就不大舒坦,聽完他這話,心中更是有一股火氣直往上竄。

    沈憐枝暗想著你得意什么?想當初大皇子死后,你自覺失了靠山,可沒少在陸景策面前賣笑,見著他,也是一口一個四弟的故作親熱——要不是先帝死的早,他能不能登上這帝位可難說呢!

    這樣想著,他便開始犯犟,也不肯將馬球桿讓開,崇豐帝也沒料到他還不讓開,正要趁勝追擊,哪想到就在此時變故突生——

    正在焦灼之際,兩只馬頭湊近后,崇豐帝那匹馬忽然變得極其亢奮,不受控制地往沈憐枝那匹馬身上湊,崇豐帝猛力拉住韁繩,卻也是無濟于事。

    他□□那匹馬迸發出巨大的力量,瘋了一樣朝憐枝那匹馬抻脖子,崇豐帝還要制止,卻不知怎么激怒了這匹馬,它開始劇烈地掙扎著,幾乎要將崇豐帝甩下馬背——

    “快救駕!!!”

    就在崇豐帝即將摔落的那一刻,他的貼身侍衛快步奔來接住他,崇豐帝被他攙扶著,他心有余悸地粗喘著……

    沈憐枝不明所以,他的白馬被崇豐帝的馬拱著,憐枝一時失衡,從馬上滑落,就在觸底前一剎那,陸景策穩穩地扶住了他。

    崇豐帝抬眼看向憐枝,憐枝惶恐地跪在地上,眼底還有茫然,此時崇豐帝抬手指向他——

    他狂怒道:“沈憐枝,你大膽!”

    第068章 啖肉

    “你這是想做什么?難不成你是想弒君?!”

    弒君這個罪名, 實在是太大了,憐枝怎么能擔得起?聞言他那點脾氣頓時煙消云散,只趴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崇豐帝愈說愈是憤怒, 指著沈憐枝, 好像真要定他的罪了, “你——”

    “皇上!”正在此時,陸景策適時出言為沈憐枝辯解, “憐枝性情溫和,怎么會做出弒君這樣的事, 恐怕其中定有誤會!”

    “誤會?你口中的誤會, 差點要了朕的命!!”崇豐帝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大膽……大膽!!”

    他暴喝道,憐枝不安地顫動著,陸景策將他摟得用力了些, 憐枝低著頭,小聲地啜泣著, 陸景策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 “不要怕。”

    “皇上, 此事還需明察——

    憐枝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若皇上真的要治一個人的罪,倒不如來治臣的罪!若不是臣讓安王將馬球踢來,也不至于引出一樁這樣的事!”

    崇豐帝怎么能治他的罪?他才登基不到一年,當初能坐上那把龍椅, 還是靠陸景策與華陽長公主等人的助力, 此時他還需要靠他們來穩住前朝局勢,不至于讓宰相等一家獨大——

    陸景策這樣一說, 他的火氣稍微下去些許,在他不注意時,跪在地上的沈憐枝與陸景策雙雙看了他一眼,憐枝很會察言觀色,見崇豐帝面色稍有松動了,自知逃過一劫,送出一口氣來。

    可與他如釋重負的神情不同,陸景策面色分毫未動,好像早就料到了崇豐帝不會真的對他們做些什么。

    可崇豐帝到底是個皇帝,收到這樣的驚嚇,總不能這樣輕飄飄的揭過了,他不能動沈憐枝,只能怒瞪向沈憐枝那匹白馬——

    崇豐帝的馬還一個勁兒地往他那白馬身上拱撲,活像是中了邪似的,拉也拉不開,崇豐帝看了一會,忽然察覺出了不對來。

    沈憐枝那匹馬,毛發比它邊上的馬要長出許多,四條腿也更為纖細點,崇豐帝也算閱馬無數了,目光不動地盯著看了片刻,立刻意識出不對勁兒之處來。

    “這不是大周的馬,這是草原上的馬!”

    “難怪……難怪!”

    “皇上,臣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說!”此時崇豐帝邊上一臣子出言道,“當時擊鞠時,臣也在安王殿下不遠處,兩匹馬交錯時,怎么臣的馬卻沒有任何反應呢?”

    他這話一出,交頭接耳聲不住響起,果然眾人都覺得奇怪,又有大臣不知想到什么,臉色倏得一變,惶恐不安道:“皇上,您說……這會不會是草原上的巫術,那幫蠻子盡會走些邪門歪道,聽說還有個薩滿法師,依臣看來,沒準……就是那薩滿法師搞的鬼!”

    崇豐帝也很信那些神神鬼鬼的東西,這大臣的話可謂說在了他的心坎上,他一擊掌,又伸起一指指向白馬,“對……對!這馬,定是夏國的邪物!”

    “沈憐枝!你將它帶回來,你意欲何為啊!”

    憐枝全然沒想到這一匹馬還能扯到“邪物”上去,整個人被雷劈了似的懵在原地,他只會小聲地為自己辯解兩句他是無辜的,可崇豐帝說得面紅耳赤,對于憐枝的話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皇上,憐枝對這些事,一無所知,若他真曉得這匹馬真有問題,還敢騎著它擊鞠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還請皇上明察!”

    崇豐帝瞪著眼睛,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他惡狠狠地指向憐枝的馬,“這邪物不能留!”

    “還不快殺了它!”

    正巧皇帝的馬一甩前蹄,狠狠蹬在了蘇布達的兩條前腿上,馬腿是整匹馬身上最為脆弱的地方,蘇布達被踹倒在地,馬身“咚”地一聲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飛揚的雜草與塵土。

    它痛得哀聲長鳴,馬是極通人性的,它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今日必死的結局,哀戚地、艱難地將頭轉向憐枝所在的一側,而后崇豐帝身邊的貼身侍衛向前一步,他拔出佩劍——

    “憐枝,別看。”

    噗哧!

    陸景策感覺到,自己手掌下的人在不住地顫抖,掌心被眼淚浸的濕潤,那些眼淚,分明是溫熱的,卻將陸景策的心臟燙出了一個大洞。

    那感覺空落落的,好像一大股一大股的血涌濺出來,噴灑一地。

    那股沖天的濃郁的血腥味彌漫在每個人的鼻端,令人震驚的是,在沈憐枝的白馬死后,崇豐帝的馬竟也逐漸冷靜了下來。

    “果然是邪物!死得好!”崇豐帝高聲喊道,他又轉向沈憐枝,臉色并不好看,“朕就饒你一次,絕不準再有下次!”

    憐枝惘然地站在原地,幞帽掉在地上,鬢發被吹的散亂,他木頭樁子似的磕頭,傀儡似的送走皇帝,等人走后,憐枝才克制不住地痛哭。

    他抓著陸景策的一只手臂,好似溺水之人緊攥浮木,他將陸景策當成了他所有的、所有的依靠,陸景策任他靠著,另一只手揩干凈他面頰上的眼淚。

    若憐枝在此時抬起頭,便會發現陸景策對著手掌中的那片濕潤,露出了極其厭惡的神色。

    他用帕子擦凈了手,又頗為嫌棄地扔在一邊。

    而后他虛摟住憐枝,用生平最輕和的語調安撫道:“憐枝……”

    “不要哭了。”

    “哥哥會為你找一匹比這好得多的馬。”

    ***

    蘇布達是沈憐枝第一匹馴服的馬,當初在馬背上的那驚心動魄劫后余生沈憐枝直到現在還能清晰地回想起來。

    是這匹馬在生死攸關之際載著他離開草原,沈憐枝早就不僅僅將它當作畜生,這變故出現的太突然了,憐枝也知道自己的馬不得不死——

    可他心里到底還是很難過的。

    憐枝一整天都懨懨的,到了傍晚,崇豐帝在另一座宮室內設了宮宴,憐枝白日已得罪了他,此時此刻更不能繼續稱病不去駁他的面子,只好強打起精神跟著陸景策往那宮室處去。

    憐枝暈頭展現地落了座,屁股還沒坐熱,身邊忽然響起悉悉簌簌的衣料摩擦聲,他不自禁地抬頭看去,原是那丞相之子孟仕達。

    這孟仕達后頭還跟著一姿容婉約的女子,憐枝甫一見著她,頗覺眼熟,總覺著自己好似在哪兒見過——等宮妃們也落了座,憐枝才明白了這股熟悉感從何而來。

    這女子眉眼與入宮作了皇妃的,孟仕達的妹妹生得極像,這也難怪,此女與她是親姊妹,這是宰相的嫡次女。

    這樣想著,憐枝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孟仕達朝他們二人行禮后,又興沖沖地湊到陸景策邊上套近乎,還真是將白日里給他吃下馬威的事兒丟到九霄云外去了。

    也在此時,憐枝忽然嗅到一股撲面而來的香風,愿是那宰相家小姐行至他邊上,那小姐福了福身子,柔柔道:“臣女給兩位殿下請安,兩位殿下萬福金安。”

    陸景策只是微一頷首便不再理會,倒是沈憐枝愣在原地——還真是奇了,這聲兒也熟悉。

    他想了,才回想起自己在哪兒聽過這聲音,好似是當初他從草原回來,第一回進宮時,在宮門外聽到的那聲音。

    幾句話間,她對陸景策的欽慕之意幾乎要漫溢出來了……這會兒她那目光又時不時地朝陸景策飄去,嬌怯怯的,是什么心思一看便知。

    憐枝稍有些不是滋味,崇豐帝命人在殿中奏樂起舞,只是憐枝心煩意亂,連湊熱鬧的心思也沒了,只一個勁兒的喝悶酒。

    “殿下,喝酒傷身。”一道女聲出言打斷憐枝動作,是宰相家小姐,她淺笑著為憐枝端上一杯冒著熱氣的清茶,“喝杯解酒茶罷。”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盡管憐枝不清楚她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卻還是接下了,他淡淡道:“你有心了。”

    那小姐又掩唇一笑,開口道:“今兒臣女與姐妹們在北苑中看殿下們擊鞠——還當殿下只愛舞文弄墨,沒想到玩起擊鞠來,也如此讓人移不開眼,難怪……”

    她欲言又止地停了下來,而后垂眼,露出抹自嘲似的笑,憐枝見她這樣,微一蹙眉:“你想說什么?”

    “殿下那匹白馬,真是漂亮的緊,只可惜……”

    她似乎想到什么,搖了搖頭,“殿下恕罪,臣女失言了。”

    “只是好生奇怪,怎么就突然出了這樣的禍事,話說……”那小姐忽然湊近憐枝附耳道,“有人說……昨晚上在馬廄邊上,好像見著了楚王殿下呢。”

    沈憐枝眼皮重重地一跳,兀然想起昨夜身側冰冷的床鋪,可是陸景策為什么要在這么做,陸景策為什么要害他?

    比起這素未謀面的宰相家小姐,憐枝當然更相信陪著他從小長到大的表哥,沈憐枝也沒有蠢到輕信這樣的挑撥離間,是以他只是沉默地盯著膝蓋,沒有理會——

    只是微微繃直的嘴角還是顯現出他的內心并不如表現出的那樣風平浪靜。

    沈憐枝是真的不明白,若陸景策真要害他,只需順著崇豐帝的話添油加醋便可,又何必冒著風險為他求情?

    歸根結底,也只是死了一匹馬,難道除掉這一匹馬也值得他如此鋌而走險?

    他頭腦像一片漿糊,陸景策的聲音恰巧地在他耳邊響起,“憐枝,在想什么?”

    “……表哥。”憐枝被這一聲叫回了神,只見陸景策萬分關切地看著他,他將憐枝面前的酒杯拂至一邊,又將一盤冒著香氣的烤肉端到憐枝面前。

    “只飲酒,傷胃。”陸景策說。

    “嘗嘗這道炙肉,滋味真是妙極了。”

    他說著,用玉箸夾了一塊放入口中,陸景策細細咀嚼著,面上浮現出怪異的紅暈來,好像那是一塊神仙肉——

    近乎陶醉了。

    第069章 求親

    陸景策吃得如癡如醉, 那盤炙肉的濃郁香氣又一個勁兒地往鼻間鉆來,這股奇異的香味像有一種魔力,將憐枝肚腹間的饞蟲都給勾了出來。

    喝了酒, 肚里確實空落落的, 憐枝就著陸景策的手也吃了塊炙肉, 這肉刷了醬, 看著鮮嫩水亮,可吃進嘴里了才曉得老得厲害。

    憐枝費勁地咀嚼了好一會兒, 才將那塊肉咽進了肚子里,陸景策笑著看他, 低聲問:“憐枝, 味道如何呢?”

    “香是香, 只是……太老了些。”沈憐枝咂了咂嘴,“好像……還有一股酸味兒。”

    “這是什么肉?”憐枝疑惑地問。

    陸景策沒有立刻回答,他垂首安靜地看了憐枝片刻, 那雙眼瞳黝黑到了極致,而后他的唇角極為緩慢地勾起, 勾成一抹完美到挑不出一絲錯處的微笑。

    “是炙牛肉。”他說, “恐是你剛喝了酒, 才會覺得有酸味。”

    陸景策這話說得煞有其事,憐枝很難不信,他茫然地點點頭,正要開口說什么,一個不慎又被陸景策一筷子肉堵住口舌, 沈憐枝有些艱難地咀嚼著, 好不容易咽下了肚,陸景策又問:“怎樣?這肉是不是越吃越香?”

    也不知是為什么, 那肉落到了憐枝肚子里,總讓他心里很不踏實,可見著陸景策這樣目光殷切地問他,憐枝便只能違心地點頭。

    陸景策滿意了,贊許地撫了撫他的發頂,又命小太監端了碗熱騰騰的鮑魚粥來,“喝碗粥罷,解膩。”

    沈憐枝如釋重負地松出了口氣,幾乎有些猴急地將炙肉一把推開,將那碗鮑魚粥一飲而盡,他喝的太急,粥液燙著了嗓子,憐枝猛烈地嗆咳起來。

    多年形成的肌肉記憶使得陸景策趕在奴才之前便將憐枝唇邊的濁液擦拭干凈,他輕輕拍著沈憐枝的背脊,“憐枝,轉頭。”

    沈憐枝被燙的眼淚直流,陸景策伸出一根手指撬開他的嘴,壓在他的舌尖上,憐枝含含糊糊地喊著:“表哥…疼……”

    陸景策不說話,手上用力了些,憐枝上下兩瓣嘴唇張得更開,他那根手指不住地往里深入,沈憐枝有些驚慌的抓住他的手腕,卻無法制止住他的動作……

    陸景策的神情無比專注,乃至于是肅然的,可沈憐枝卻被那根在他口中“為非作歹”的舌頭攪得心浮氣躁,面紅耳赤,不知過了多久,陸景策才收回了那根叫憐枝很是頭疼的手指。

    “嗓子都燙紅了。”陸景策皺起眉來,“怎得這樣不小心。”

    “往后還是哥哥來喂你。”

    就是個嬌滴滴的公主,也不至于事事都叫人來伺候的,憐枝雖然嬌氣,倒也不必這么夸張——陸景策是真將他當成了瓷娃娃,總要捧在手心里,吃食都要他親手喂到嘴里才肯罷休。

    小時還好,再大了些,憐枝總覺得有些不自在,為此還與陸景策鬧了一場。

    憐枝還記得那時陸景策的目光,盡管閃得極快,可憐枝還是捕捉到了那一抹失望,陸景策并不會強迫他——他只是極輕地搖了搖頭便離開了。

    他走了,也沒人再事無巨細地管著他,可憐枝就是七上八下的很不心安,一連幾日睡不好覺,陸景策極為明顯的、幾乎是刻意地疏遠了他,這讓憐枝心如刀割。

    他對陸景策的在乎程度比他所以為的要深重的多,也是在那時候,憐枝才明白,他無法離開陸景策——也許有一天他們會在命運的安排下被迫分開,但那不是離開。

    翌日憐枝找上了陸景策,他眼圈通紅地站在陸景策面前,十幾歲的小少年可憐兮兮地蜷縮著身子,像只受盡委屈的小雪狐,憐枝沒說什么,陸景策也沒有。

    他定定地看了沈憐枝一會,長臂一伸將他擁入懷中,沈憐枝聽到陸景策重重地嘆了口氣,“表哥心疼你,這才總是管著你。”

    “憐枝,是哥哥不好,往后我不再——”

    “不!”代價就是陸景策像對待個陌生人一般對他熟視無睹?沈憐枝當然無法再接受了,“哥哥,我沒有……我知道你疼我,哥哥,整個宮里……不,就在這世上,你是待我最好的了……”

    聽著他這番情真意切的剖白,陸景策略顯憂愁的俊容略微緩和了些,“你心里頭是這樣想的?”

    “當然,當然。”憐枝忙不迭地點頭。

    從那之后陸景策再要做什么,憐枝都沒真的忤逆過他——偶爾發發脾氣是有的,陸景策也知道他就是嘴皮子厲害,他也樂得給沈憐枝順毛哄他開心。

    日子久了,憐枝就習慣人伺候,陸景策心細如發,事無巨細地都給他伺候好了,沈憐枝想什么要什么他閉著眼睛都能說出來。

    所以,憐枝總以為,陸景策在,他就不必提心吊膽。

    ——可陸景策做這些動作的時機實有些不恰當,這要是在平日里,憐枝也就隨他去了,可偏偏是在宮宴上,邊上那些人的眼珠子都快黏在他們身上了,可陸景策還旁若無人的。

    沈憐枝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邊上那道目光在陸景策喂他吃炙肉時便一直粘在他身上,起先還曉得避一避,在陸景策看他口中的燙傷時,竟然是連躲也不躲了,就這樣直楞楞地盯著。

    憐枝側首看去,與那雙目呆滯的宰相家小姐撞了個正著,憐枝臊得臉上飛起紅霞,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倒是那小姐垂了垂眸,干笑兩聲找補道:“兩位殿下……還真是手足情深,簡直羨煞旁人。”

    話是說的客套,可眼底那一抹一閃而過的失落卻沒叫憐枝錯過,他正要說些什么,陸景策一手搭在他肩膀上——在他湊近的那一剎那,那宰相小姐又快速地抬眼瞟了他一眼,眼中有渴求、期冀。

    這一眼纏纏綿綿,陸景策怎么會感受不到,他半蹙著眉,側過身避過那情意綿綿的目光,“憐枝,嗓子還疼嗎?要不要請太醫過來看看?”

    不或是被滾粥嗆了一口,能有什么的,憐枝不想大動干戈,因而開口拒絕,“不必……”

    哪知一開口,他那嗓子便和破了洞了窗似的,呼啦啦的嘶啞難聽,憐枝愣住,陸景策眉間溝壑更深,“不成——還是要請太醫來看。”

    沈憐枝拗不過他,二人雙雙離宴回了寢宮,又召來幾名太醫為沈憐枝細細地“望聞問切”了一番,陸景策這才放下心來。

    “憐枝,張嘴。”陸景策手中捏著個藥瓶,指尖搽了藥要往憐枝處伸去,那股濃郁的藥味引得憐枝皺起眉來,只是喉嚨里實在是熱燙的厲害,憐枝無法,在陸景策無聲催促的目光下張開了嘴。

    那兩根涼幽幽的指頭插.入憐枝口中,就好像火遇著冰,嗓子眼兒里立刻舒坦了不少,憐枝也慢慢地放松下來,兩瓣唇長得大了些,一雙眼睛舒服地瞇起來,濃密的睫羽蝶翅般撲扇著。

    陸景策看著他,不知聯想到什么,瞳色略沉,忽然的,他兩根手指齊頭并進用力往憐枝喉嚨深處一插——

    “唔!”

    這一下叫憐枝毫無防備,陸景策可沒收著力,沈憐枝被這股力道逼得想吐,他雙眼翻白,那根紅艷艷的舌頭下意識地探出來,憐枝合不攏嘴,口涎順著嘴角滑落,樣子很是狼狽。

    估摸著過了好一會兒,沈憐枝才緩過這勁來,他有些憤懣地抬頭看向忽然對他發難的陸景策,卻又被陸景策自上而下的那一眼牢牢釘在原地——

    憐枝的目光順著他面龐往下滑,而后頓在某處,他的瞳仁在剎那間劇烈地一縮。

    “憐枝。”陸景策的一只手扣在他的后腦勺上,那股往前的力道讓沈憐枝心慌,嗓子眼又開始痛,他指指嗓子,哪想陸景策見了他這動作,挑眉一笑。

    “瞎想些什么,過來。”陸景策將憐枝抱在腿上,憐枝坐在他身上,如坐針氈,不論怎么挪移都覺得自己無法偏離開那火熱,他的動作大了些,陸景策悶哼一聲,低笑著在他臀邊拍了拍,“別亂動。”

    “再動就由不得你了。”陸景策調笑道。

    他這話說得輕佻,憐枝聽完心中有些悶悶的,陸景策方才搽藥的動作,又叫憐枝想起在宮宴上陸景策那旁若無人的舉措,這讓沈憐枝很不自在,尤其那宰相小姐一眨不眨的目光——

    景策哥哥不應當是那么輕浮的人啊?憐枝想。

    或許是關心則亂,他又想。

    陸景策也看出憐枝的心思不在那話上,他也不是牲畜,凈想著那檔子事了,是以陸景策整了整衣擺,人坐正了些,又是一派風度翩翩的佳公子模樣,“憐枝?”

    “戳疼你了?”陸景策低聲問。

    “是表哥不好,是哥哥莽撞了。”他認錯也總是很快。

    在憐枝心中那盆火還未燒起的前一剎那,陸景策僅用三言兩語便拂散他內心的不滿,且還不等憐枝開口,陸景策又接下去了——

    他環抱著憐枝的腰身,手臂稍用力了些,陸景策問他:“憐枝,愿意與哥哥成親嗎?”

    這一句話貼著沈憐枝耳廓問出,那一剎那沈憐枝腦海中噼里啪啦地炸起火花,憐枝近乎顫抖著聲線問:“什么……”

    “成親嗎?成親!”

    “對。”陸景策含笑問他,“愿意嗎……憐枝與哥哥作結發夫妻。”

    這還用說?憐枝生怕他反悔似的揪住他的衣襟一角,憐枝大聲道:“愿意——當然愿意!”

    他已被這莫大的驚喜沖昏了頭腦,陸景策這話太突然了,憐枝毫無準備,以至于他忘了,在陸景策問出那句話之前,憐枝本想問他另一個問題。

    他想問他。你與那宰相家小姐,究竟是什么關系?

    沈憐枝沒問,陸景策也沒答,于是這個疑問,便被埋藏在山底,好像一顆還未燃起的火星。

    或許已經被名為“喜悅”的山給壓滅了。

    或許。

    第070章 恩愛兩不疑(二更)

    一連好些日子, 憐枝都沉浸在能與陸景策成親的狂喜之中,夜深人靜時他蜷縮在陸景策懷里,仍然覺得很不踏實。

    憐枝總會半仰著頭, 手腳并用地抱著陸景策纏著問他:“哥哥真的要與我成親嗎?”

    “真的嗎?真的嗎?!”

    距離陸景策向他求親, 已過去了幾月, 他們早從避暑行宮中回來了, 可是憐枝的亢奮卻一點都沒有消減,陸景策已不知自己回答過他幾回了, 恐怕有千百回了,但他還是淺笑著溫聲回答道:“當然。”

    “當然。”

    得到了這兩個字, 憐枝便像個討著了糖般的孩童般安心下來, 也不再吵鬧, 他的驟然沉靜不免讓陸景策多加關注,陸景策問道:“怎么了?”

    憐枝注視著他的眼睛,就這樣在床榻上跪坐在他面前, 緘默地看了他一會,而后沈憐枝伸出手去撫摸陸景策的臉, 從他光潔的額頭, 到挺直的鼻梁, 最后到形狀姣好的嘴唇。

    ……一直到下巴,憐枝也沒有停手,他一路滑到陸景策的心臟處,最終趴伏在陸景策身上,聽著他一下接著一下的, 穩健有力的心跳聲。

    憐枝開口了, 他說哥哥,謝謝你給我家。

    他這一生, 與“美滿”二字真可謂毫不相關,若每個人的命數都是有老天爺提前定下的,那么老天爺可謂是恨他入骨了,一點福分都吝嗇賞他,可苦難卻受不完。

    周宮陰冷,草原嚴寒,在憐枝看來,每每狂風大作時是陸景策站在他身后,向他伸出手救他與水火之中——盡管回長安后他還是會時常感覺不安。

    那就好比一面銅鏡,摔成兩半后哪怕再拼起來,其中仍有裂痕,那裂痕讓憐枝如鯁在喉,如履薄冰……他總希望自己與哥哥能徹底回到從前。

    他幾乎是迫切的,逼自己與陸景策回到從前,洗刷去他們分開的那一年——

    或許這也是憐枝在發覺陸景策有些變了后,只是不斷地裝傻與安慰自己,卻沒有找陸景策對峙抑或是打破那表面風平浪靜的理由罷。

    可他究竟為什么非要這樣逼自己?憐枝不愿說,更不愿想。

    若成了親,就好像能抹去所有了,往事能如浮云散去,此后的歲歲年年,他與陸景策相守白頭。

    “……”陸景策好像愣了愣,他放輕聲音,“怎么忽然說這些?”

    “表哥當然會給你家……哥哥愛你啊,憐枝。”

    這話像一帖靈藥,能將憐枝心頭所有的傷都抹平,沈憐枝揚起下頜去吻他的側臉,又被陸景策捏住下巴尖轉過頭,這對情人相擁深吻,唇齒相依。

    這回陸景策也閉了眼睛——吻得多么繾綣。

    天又有些冷了,陸景策怕他脫了衣裳冷著,因而將他抱得緊了些,憐枝被勒得難受,拍了拍他的手臂,可陸景策卻沒有放松力道。

    憐枝被他兩只手臂桎梏地喘不過氣來,掙扎了兩下,發覺沒有大用,也就不動了。

    在登上極樂之巔時,憐枝體會到了一種被潮水堵住鼻口般的窒息感,他的眼前像蒙了一層霧,眼前的一切都讓他看不清楚,包括虛伏在他身上的陸景策。

    可這樣的感覺,這樣的擁抱,卻讓他覺得很熟悉。

    ***

    大周國唯二兩位親王即將喜結連理,自然是舉國大事——求得崇豐帝賜婚的圣旨后,陸景策便開始著手準備大婚事宜。

    華陽長公主讓欽天監挑了個好日子,就在今年年底,定好了后吩咐下去,周宮中良匠們與繡娘便日夜趕工,不敢怠慢。

    而陸景策要給沈憐枝最好的,什么都是最好的,在銀作局的良匠們與繡娘趕工之前,陸景策還讓他們呈上樣圖來供憐枝挑選。

    憐枝那會兒閑來無事,正撫琵琶,一聽是挑樣圖,放了琵琶便興沖沖地跑來陸景策的書房,“表哥!”

    “嗯。”陸景策聞聲抬起頭笑著看他一眼,他指了指木案上兩堆摞起的卷軸,“我還沒看——等著你來一起挑。”

    憐枝立刻跑到他身邊去,將其中一堆卷軸攤開了,卻愣在原地——

    “怎么都是女子式樣?”憐枝有些不滿了,看也不想多看一眼,他又去將另一堆卷軸一一攤開了,都是女子才會戴的鳳冠,還有什么耳墜釧子步搖……

    憐枝是個男人,有沒有什么癖好,怎可能愿意著女裝,又打扮的像個女子,先前替嫁惠寧是迫不得已,那一路上也是讓他小苦吃盡,怨聲載道。

    “我不要穿戴這些!”憐枝發了脾氣,將面前的卷軸往前一推。

    “好了,哥哥也不想將你打扮成一個女子。”陸景策也沒料到他們會松這么些混賬東西過來,罰是必不可少的,可此時還是哄氣上頭了的祖宗要緊,“哥哥穿什么,你就穿什么,大不了哥哥穿這些,哥哥嫁給你——只要你高興,要哥哥做什么都行。”

    陸景策不哄他也就罷了,可憐枝就是這么個性子,一被人慣著,那尾巴更是要翹到天上去,恃寵而驕了。

    他側過身,愈發激動地同陸景策訴苦道,“哥哥,你不知道——上回我穿那破衣裳,真是搓磨死我了,又小,又窄,走路都費勁……更別提那破冠,沉得我腦袋發疼發暈,我是死也不要再受第二回了……”

    他是越說越興起,也沒注意陸景策的臉色變化,直到陸景策兩只手按在憐枝的肩膀上,又用力地往下一壓,“憐枝,從前的事,就別再說了。”

    沈憐枝被他這話給懾住,敏銳地捕捉到了陸景策的那一絲不悅,憐枝忽然發覺自己這是在陸景策的傷口上撒鹽——他當時可是穿著那身衣裳嫁給了另一個人,所以陸景策怎么會樂意聽這些呢。

    他噤了聲,陸景策瞟他一眼,復又開口:“我會命他們重新送來……你不必掛心了。”

    憐枝點點頭,看著怯怯的,陸景策也知他是無意,不忍再看他這樣,嘆口氣,拍拍他的手背,低聲道了句:“憐枝,聽話。”

    這就算將這篇給揭過了。

    ***

    銀作局與繡坊敢送這樣的樣圖來打發兩位親王殿下,自然是吃了好一頓教訓,最終憐枝選定了喜服的樣式后,又敲定了發冠,那是兩頂成對兒的金冠,上頭雕了龍、鳳,麒麟等祥瑞之獸,取的是天長地久之意。

    在他們二人正式成親之前,華陽長公主還在楚王府中為他們二人設了定親宴,這宴是表明他們二人的親事已定,長安城中一眾王公貴族以及重臣們也紛紛前來賀兩位親王的文定之喜。

    宰相等人自也不會缺席,他身后跟著一子一女,宰相見了他們二人,先是規規矩矩地行禮,又命人送上賀禮,這一套下來可謂滴水不漏,他身后的小女兒眼眶微紅著,默不作聲地瞟了陸景策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憐枝自然發覺了,只是如今他即將與陸景策成親了,再做那些拈酸吃醋的事也沒什么意思,待宰相等人走后,陸景策忽然攬住沈憐枝的肩膀:“我與她沒什么。”

    憐枝有些詫異于陸景策會提起這茬子事兒,不過他笑著拍了拍陸景策的肩膀,“我自然知道。”

    “憐枝,你要知道。”陸景策的表情忽然變得很鄭重,“表哥愛你,絕不會做出負你的事。”

    “這是承諾?”憐枝笑著轉過身,鼻尖蹭了蹭陸景策的,“哥哥若有朝一日真負了我,那又該當如何?”

    “哥哥不會的。”

    “若真有那一天呢?”憐枝笑得狡黠。

    陸景策半瞇起眼睛看了他一會,憐枝本以為他會說甚么“那就讓我永遠失去你”之類的酸話,可陸景策并沒有這樣說。

    陸景策還是固執地重復道,“哥哥不會的。”

    憐枝一怔,拍拍他的小臂,二人入了筵席,待歌舞畢后,忽然有個婢子疾步匆匆地走來在陸景策耳畔說了些什么,待他說完后,憐枝疑惑地問道:“怎么?”

    陸景策睇他一眼,笑而不語,只是拉著憐枝往東廂房處走去,二人繞出回廊,陸景策先一步推開廂房門,而就在憐枝看清里頭景象的那一剎那——他猛然睜大眼睛。

    “真美……”憐枝幾乎有些癡迷地去撫摸那紅綢,衣上精巧的繡文華美無比,那衣料流光溢彩,簡直讓人無法將目光挪開。

    陸景策笑著微微俯視著他,“滿意么?”

    “當然……當然!”憐枝重重一點頭,陸景策繼而又開口道,“憐枝,穿上看看。”

    “試試合不合身?”

    沈憐枝自然不會拒絕,陸景策幫著他換上這身喜服,自個兒也換上了,兩個人并排站在一起,目光注視著銅鏡中的對方——陸景策素來不會穿這樣鮮艷的顏色,可這身喜服卻很稱他,整個人高大俊美,發黑如墨。

    憐枝轉過頭,腦袋靠在陸景策肩膀上,他說:“表哥,你穿著這身衣裳,真好看。”

    陸景策亦側首回應他的目光,他就這樣久久地凝視著沈憐枝,憐枝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臉,“怎么了?”

    陸景策還是看著他——憐枝穿這身喜服,比他當初和親的那身要好看千萬倍,極致的紅將他的臉襯的極白,唇不點而紅,那狹長的柳葉眼更顯一種不自知的妖異嫵媚。

    “憐枝。”陸景策低聲喚他,而沈憐枝不明所以地抬起頭來,就在他們四目相對的那一剎那——

    陸景策傾身吻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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