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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破鏡

    這個吻要比往日都來的熱烈, 急切,陸景策長舌在憐枝口中肆意掠奪著,幾乎讓他沒有招架之力, 沈憐枝幾乎分不出心神來呼一口氣。

    憐枝被吻的頭暈目眩, 因為難以呼吸, 所以雙腿發軟身子晃蕩, 只因陸景策牢牢桎梏著他,這才不至于全然癱倒在地上。

    在他尚未回神之時, 陸景策的大手已撥開他的衣襟深入,只是他并沒有全然將衣物剝下, 憐枝又生怕一個不慎勾著衣裳, 只好提著衣擺一側。

    長久地保持這一動作, 又要任陸景策予取予求,憐枝的手臂都變得酸疼不已,兩只腳又站不穩。

    陸景策睜開眼, 笑睇他一眼,將唇與他分開, 兩人之間拉出了一道銀絲, 難舍難分, 陸景策的另一只手施力將憐枝的一條腿架在腰側,憐枝失力,整個人向后仰倒——正好地摔在被柔軟床褥鋪滿的榻上。

    沈憐枝微微抬起下頜與陸景策對視一瞬,陸景策那一眨不眨的幽深目光叫他脊背后竄起一道電流,憐枝意識到他想做什么, 虛握住陸景策的手腕, “哥哥……”

    “不想繼續么。”陸景策含笑問他。

    憐枝面頰微紅,卻不答話, 側過臉后又斜瞟了陸景策一眼,那飛揚的睫羽便如鉤子,是以陸景策也沒停下,且動作愈加過分——他的手掌又順著憐枝纖瘦骨感的腳踝不住往上滑,滑到……

    當陸景策動作向后時,憐枝不免又有些慌張,他并不是真正的女子,做那檔子事很吃力,可之后又是五谷輪回之地,更難包容——

    可比起前,陸景策顯然更偏愛后,只是他動作溫柔,往往也不會叫憐枝吃什么苦,反倒是時常舒坦到極致,所以憐枝也就隨他去了。

    可這回,在二人交頸廝磨之時,憐枝才忽然意識到那個叫他難以應對的吻只是個開端,今日陸景策要對他所做的一切都讓他無法招架,甚至陸景策還不知從哪兒抄來一壺酒——陸景策飲下后渡入憐枝口中,酒液的辛辣在兩個人唇齒間漫開。

    憐枝調侃他:“哥哥真心急,怎么不等洞房花燭夜再做這些事呢?”

    陸景策吻吻他頸側:“哥哥只是太高興了……憐枝,哥哥怎么忍得住。”

    再好的耐性,也會消磨干凈的。

    兩人手臂交纏地將那壺酒喝了個干干凈凈,酒勁兒不大,只是憐枝被陸景策親暈了頭,且那快意一股接一股的洪潮一般接連涌上來,越發使那醉意通向四肢百骸。

    沈憐枝整個人變得軟綿綿的,暈眩不已,他依稀聽到陸景策的粗喘聲在他耳畔響起,“憐枝……我的憐枝……”

    那聲音仿佛是從空空的山谷處傳來的,回蕩在他耳邊使沈憐枝不知自己是處在天上還是仍在人間,那些讓人無法抵擋的沖擊,痛處中所夾雜著綿密的快感……

    憐枝半睜開眼,只覺天旋地轉,火紅的散落在地的衣,幾乎讓他不知今夕是何年了,陸景策一只手撐在憐枝面旁,他壓低身體,沙啞著叫他,“憐枝……”

    “你愛我嗎,憐枝?你愛我嗎?”

    他是沈憐枝此時唯一的依靠,是沈憐枝心口不可泯滅的印記,憐枝癡癡地喊,“愛……我愛你……”

    “我是誰啊,憐枝。”

    “我是誰?現在對你做這些事的人……是誰……”

    陸景策扳直他的臉,他凝視著沈憐枝被眼淚糊滿的,狼狽糜艷的臉,“沈憐枝。”

    “看清楚再回答。”

    憐枝瞇著眼睛,將雙臂抬起去撫摸陸景策的臉,撫摸他的每一寸,高挺的鼻梁,甚至是顫抖的眼睫——

    “你……”憐枝笑了,笑得天真而無比惹人憐愛。

    “你是斯欽巴日。”

    一道猛烈的沖擊直沖天靈蓋,他揪著被衾一角,脖頸向后延伸出頎長的一道,憐枝足尖緊繃著,痙攣過后才緩和下來,眼皮變得極沉,最終眼前昏黑一片——憐枝暈過去了。

    是以他沒看見,沒看見陸景策繃直的身體,以及他那沉靜到幾乎讓人覺得毛骨悚然的臉。

    ***

    憐枝醒來后,身上黏膩一片,這樣的觸感叫他有些驚訝——畢竟陸景策素來細心,為防他身子不適,總會親自為他擦身理被,憐枝回回累昏過去,再醒來時身子總是潔凈的。

    憐枝叫了水,沒一會婢女便端著銅盆進了廂房,在她即將退下時,憐枝又叫住了她:“哥哥去哪兒了?”

    “楚王殿下?”婢女思忖片刻,復而開口,“這……奴婢也不知。”

    憐枝嘆了口氣,揮手讓她走了,而后他坐在榻上——不知為什么,憐枝眼皮兒直跳,總覺得有些不對。

    沈憐枝聽不來朝廷上那些彎彎繞繞的事兒,從前跟著陸景策上了兩回朝,困得站著都能打瞌睡,陸景策看他好笑,求了崇豐帝準他不再上朝,崇豐帝自然不會拒絕——

    沈憐枝便在楚王府內,陪著華陽皇姑,王府中的樂子可多了去了,憐枝也是好玩,一天天的這日子過得舒坦的不得了,陸景策回來后便陪著他玩樂,再等夜深人靜回房溫存一番。

    他從不覺得這樣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皇姑寵他,陸景策也不會斥責他不思進取,陸景策總對他說——只要你想,哥哥有千萬種辦法再將你帶回朝廷上。

    他要什么,陸景策都會給他。

    想到這兒,憐枝不免有些思念他了,今兒他起晚了,再等了半個時辰的功夫便見陸景策回府,憐枝沖到王府朱門處去迎他,他張開雙臂,眉眼飛揚,“哥哥!”

    陸景策從馬車上下來,聞聲睨他一眼,而后才勾起一抹笑容,他走近了,卻沒有回抱住沈憐枝,只是伸手撣了撣他肩上的塵。

    “嗯。”他淡淡地應了一聲,而后抬步朝書房處走去。

    憐枝一愣,全然沒料到陸景策會是這樣的反應,越發覺得不對勁了,他亦步亦趨地跟在陸景策身后,可就在他也要跟著陸景策進書房時,他卻忽然轉過身,擋在了門前。

    “憐枝。”陸景策沖他一笑,這抹笑與方才他下馬車見著憐枝時的那笑別無二致,“去玩吧。”

    “什……什么?”從前陸景策在書房中做什么時,也不會防著憐枝的,他看那些老臣呈遞上來的車轱轆話,替在周宮中與寵妃們醉生夢死的崇豐帝批奏折,憐枝便在邊上看小人書,要么替他磨墨。

    總之他要做什么,陸景策都不會攔著他,偶爾他心血來潮也要看奏折,陸景策還會帶著他一起看,一起批,教他許多事,只是憐枝最怕麻煩,總是聽他說一會兒便打退堂鼓了。

    那時候的陸景策也拿他沒辦法,只得無奈的點點他額頭,“真是三歲看到老,就知道玩。”

    “憐枝。”陸景策見沈憐枝出了神,又開口喚他,“出去罷。”

    “哥哥一會兒來陪你。”

    他說完這句話,也不顧憐枝的欲言又止,轉身離開了。

    憐枝看著這合上的門扉,怔忡了良久。

    陸景策直至夜半才回了房,憐枝心事重重,根本沒睡著,幾乎是陸景策一在他身邊躺下,他便手腳并用地纏了上去,兩只手環抱著陸景策的腰身,“哥哥。”

    “你來的好慢。”他將臉頰貼在陸景策胸口蹭了蹭,憐枝今日異常的主動,甚至主動去解陸景策的腰帶,他又放低聲音,又輕又緩地叫了一聲,“景策哥哥……”

    陸景策身子一頓,而后抬手抓住憐枝的手腕——慢慢從自己身上拿下去了。

    “憐枝,睡罷。”

    “可是……可是你……”沈憐枝完全沒料到陸景策會這樣,他視線往下一瞟,“你明明……”

    “憐枝。”陸景策又開口,這一聲極沉,使得沈憐枝未說完的話全然停在了口中,陸景策靜默地看他一會兒,忽而一笑,“是哥哥吵醒你了。”

    而后他下床,批了外衣走向偏殿,沈憐枝看著他的背影,仿佛被一盆冷水兜頭潑下。

    此后的好些日子,別說二人同床共枕了,沈憐枝甚至鮮少能見到陸景策,他不知哥哥去做什么了,縱使他問,也不過是被陸景策隨口搪塞過去。

    沈憐枝心中那股郁悶愈演愈烈,似乎就是在他們定婚宴的那日之后,陸景策就徹底變了。

    可是為什么?

    他究竟做了什么?且那晚之后又發生了什么,對于這些,憐枝一概不知。

    他心里壓著這樣大的一塊石頭,百思不得其解,這樣的日子簡直叫沈憐枝如坐針氈,楚王府也讓他頗覺沉悶——憐枝待不下去了,也沒帶侍從,獨自一人出了楚王府去街上閑逛。

    憐枝著常服,束了發冠,手持一把畫了蘭花的折扇,挺直了脊梁走在街上,像個富貴人家的公子。

    他生得好,走在街上不論男女見了他,都不住地回頭看,這讓沈憐枝心頭的郁悶消散了些,他昂首挺胸地走了半晌,肚里空空,正準備打道回府了,忽然被人抓住了衣袖一角——

    那是個穿著鮮亮的女子,面容姣好,但從面上猜不出歲數,她見了憐枝,絲帕掩唇嫵媚一笑,“公子這是要去哪兒啊!”

    “我?我……”憐枝自然是準備打道回府了,正當他打算說什么應付她時,這女子又開口道,“奴家看公子氣度不凡,有心結交,若公子不嫌棄,倒不如來我這兒坐坐?”

    說著一轉身,揚手一揮,沈憐枝順著她手指尖指向看去,那最上頭,題著“不羨仙”三個大字。

    第072章 不羨仙

    憐枝原以為那是酒樓, 心道肚里空空,順道在外頭應付一頓也不算累贅。

    再說沈憐枝這人就愛享福,好吃貪玩, 宮中菜式吃膩了, 便差人去長安城中的酒樓買新花樣, 這長安城中有來頭的酒樓他都吃遍了, 卻從沒聽過有什么不羨仙。

    看這酒樓門庭若市,估計也是內藏乾坤, 是以前憐枝很是奇怪,怎么他從來沒有聽過這“不羨仙”的名頭, 憐枝不由問道, “你們這不羨仙, 是何時開起來的?”

    那女子回答道:“才開了不久呢,能遇著公子,也算是緣分了。”

    她話里話外都將憐枝捧得高高的, 這叫沈憐枝很是受用,他輕咳兩聲, 下巴微抬, “那么……你們這兒的招牌菜式是什么?都給本…本公子, 來上一份罷!”

    女子聽罷,神秘一笑,她沖憐枝微微欠了欠身,柔聲開口道:“是——”

    憐枝真是沒想到這“不羨仙”里另有乾坤,門扉向兩側展開, 憐枝人還未走進先聞一陣接著一陣嬌俏笑聲, 隨即陣陣香風撲面而來,沈憐枝睜開雙眼, 只見里頭輕紗繞紅柱,裝潢很是華麗。

    “公子——”那女子揮揮扇,裊娜地站到憐枝一側帶他不住往里走,行至一間雅室前,意欲為他推門,“公子這里請。”

    憐枝瞟了眼那幾乎處于角落里的雅室,很有些嫌棄,他的目光不住往另一處望去,這樓里頭有個臺子,有位美人兒正在臺上撫琴,憐枝很想邊用膳邊賞曲兒,是以對這間雅室很不滿意。

    他左右環顧一周,而后抬手指向臺子正對的,二樓的一間雅室,憐枝問道:“那里頭有沒有人?”

    “我要去那兒。”憐枝挺挺腰板,“你只管將這兒空出來,本…本公子告訴你,我有的是銀子,多少都給得起!”

    這不羨仙的老板娘聽了,眼底先是閃過精光,可隨后她眼珠子一轉,似是不知想起什么,面上露出了猶豫無奈的神色,她開口道:“誒呦,這位公子……這,這可不是銀子的事兒。”

    她壓低聲音,又神神秘秘地在憐枝身邊開口道:“那上面,可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這話給憐枝的火都講了起來,沈憐枝心想我可是親王,什么大人物能大得過他?也就是今日低調了,著微服,什么時候著一身蟒袍,還不給這群人治的服服帖帖的。

    可憐枝也很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是以不情不愿地瞟她一眼,老板娘也曉得他是退了一步,因而松了口氣,立刻殷勤地將憐枝迎進雅閣內,好茶好水地伺候著。

    “公子,這是西湖龍井,這是洞庭碧螺春,這茶都是用雪水泡的……”她喋喋不休地說著,這品茶都是要沉心靜氣的,憐枝快餓昏頭了,哪有那閑功夫,是以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別說這些有的沒的……還不快將你們這兒的招牌呈上來!”

    誰想那老板娘嗲兮兮的,嗔怪似的看他一眼,“公子別急啊,奴家這就將''招牌''呈上來——”

    說罷拍了拍手,只見幾名著各色紗裙的女子娉娉婷婷地走入雅室中,齊齊抬眼含羞帶怯地看來,真是一水兒的美人,“公子……”

    憐枝傻愣在原地,他就是再蠢也明白這是個什么地兒了,他不是不曉得這種煙花之地,只是從沒來過,一時間臊得滿面通紅,“噌”的一下子站起來,憐枝還不死心,“你……你這是什么地方!”

    其中一美人眼波流轉,“自然是尋歡作樂的寶地。”

    憐枝最后的希望被擊的稀碎,再也待不下去了,從衣袖里摸出一錠銀子往前一擲,便逃也似的往外竄。

    那幾個美人一見到那錠白花花的銀子,眼都直了,對視一眼便知那比她們還賞心悅目的小公子定是個富貴主,當即跟著追出去,用最柔最嬌的聲音挽留,“公子,公子——”

    沈憐枝聞聲跑得更快,好像那后面是洪水猛獸,老板娘——現在恐怕得叫老鴇了,也揚聲道,“公子,不喜歡這樣的,還能挑呀,奴家再為您找幾個鮮貨色來?不好這樣的……男子也有啊!”

    憐枝好似唐僧入了盤絲洞,這不羨仙里頭彎彎繞繞,繞的他腦袋發昏,死也找不到來時路了,他又恐那幾個“妖精”追來,汗都被逼出來了。

    正在他急的就要原地打滾時,目光忽然定在某處,憐枝雙眸倏然睜大,心頭一陣狂喜,正要向那處沖去時,又忽得定在了原地,耳邊傳來一道熟悉的笑聲——

    “哈哈哈哈,茹娘,好,好啊!”

    那笑聲是從二樓那間雅室里傳來的……赫然是崇豐帝的聲音!

    沈憐枝當即被嚇得連額角都滲出冷汗來了,肩膀一縮,正打算躡手躡腳地離開了,那間雅室忽然被推開,憐枝身子一僵,不由自主地往上一瞟。

    就這么隨意的一眼,竟叫他如被雷劈了一般,霎時間手腳冰涼,頭腦一片空白。

    宰相之子孟仕達。

    而他身邊那個人,貴氣天成,俊美的讓人看一眼就自慚形穢。

    陸景策。

    陸景策!

    他怎么會在這兒?他怎么能在這兒?他憑什么在這兒?!

    陸景策這些日子對他不咸不淡冷面相對,都好像有了理由。

    沈憐枝簡直是兩眼發昏,就在他準備不管不顧沖上樓去大鬧一通時,有人卻快他一步——是個綠裙佳人,面容清美,婀娜多姿地行至陸景策身前,“這位爺——”

    “奴家喚做芹兒,若公子不嫌棄,奴家陪公子共飲啊。”

    “公子想做什么……”芹兒魅惑地瞟了他一眼,“奴家都愿意陪著公子……”

    陸景策聞聲抬起頭來,他沒說話,只是笑著看了那芹兒一會兒,他雖笑著,可眼底卻靜如一潭死水,那眼神看的人兩腿都打顫,孟仕達眼疾手快向前一步,怒罵道:“什么人也敢來擋路了!老鴇沒告訴過你?我家公子從不要人陪!你算是個什么東西?!”

    “少說廢話。”陸景策淡淡道,“趕走。”

    他話音剛落,便見兩個隨從向前一步將芹兒拖走了,也算是個賞心悅目的美人,孟仕達頗為可惜地往那兒看去,心里曉得她除了死也沒別的出路了。

    “你倒是很會憐香惜玉。”陸景策開口了,“怎么?若舍不得,饒她一命也非不可。”

    孟仕達怎么敢?只能彎下腰來賣笑,“不敢,不敢。”

    說完又用眼角余光小心地注視著陸景策,陸景策斜睨他一眼,“想問什么就問。”

    “這……”孟仕達眼角擠出笑紋來,“咱們老爺……”

    他睇了眼那間門扉緊閉的雅閣,顯而易見,這老爺指的是雅閣中的崇豐帝,“看起來倒是真喜愛那茹娘。”

    “茹娘的模樣,性子,無一不是按著老爺口味長的。”孟仕達呵笑兩聲,猶豫片刻,又開口道,“公子……當初……我還以為那茹娘是您的人呢。”

    這話不假,幾日前孟仕達閑來無事在此喝花酒,竟然撞見陸景策與一女子面對面地坐著,孟仕達真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自己內心的驚駭——陸景策與沈憐枝不是不日便要喜結連理么?怎么也跑出來偷食了?

    孟仕達還不信,又偷偷跑來看了幾次,還見那茹娘與陸景策面對面坐著,這下不信也得信了,哪曉得一轉頭,陸景策便將這茹娘獻給了皇上,再看那茹娘對陸景策畢恭畢敬的畏懼樣子,哪像什么有情人?那模樣,就跟做臣子的見到皇上似的。

    陸景策聽完,頗覺可笑地搖了搖頭,“所以你便連著幾日跑來看?”

    真是什么都瞞不過他!

    可陸景策這樣點破,顯然是不瞞著他的意思,陸景策這樣的人,若是要靠猜,永遠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他這樣明白的說出來,讓孟仕達安心了不少。

    陸景策與孟家原先不親不疏,哪想他入朝后,竟主動與宰相一脈交好,能與陸景策一黨,固然是好事,可宰相不愧是宦海沉浮多年的狐貍,心知陸景策絕不簡單,一直不敢全然放下心來,舍棄經營多年的黨派人脈投奔于他。

    當初先帝駕崩后,孟仕達原想推舉陸景策為帝,卻被宰相阻攔,宰相深知先帝之死蹊蹺,皇位爭奪腥風血雨,孟家未與陸景策交心,不愿背負這樣的風險。

    宰相只想裝傻充愣,誰想陸景策竟然主動力薦當初的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崇豐帝登基。

    難道他真的不在乎權利?若真的不想,便不會入朝,權力這種事,極能讓人上癮,哪怕陸景策回絕了,卻不代表他心里不渴望——哪怕是最淡漠名利的人,也會為權利所迷惑。

    孟仕達能看出來,若說陸景策先前入朝是為了沈憐枝,可在沈憐枝回來后,他那渴望也不曾消減……孟仕達不知這二人間發生了什么,使得陸景策忽然回心轉意,對權勢放了手,隱有退離之意。

    隨后又不知出了什么事,陸景策又極為明顯的與沈憐枝疏遠了,難不成是對沈憐枝失去興趣了——孟仕達心頭一喜,他承認,這沈憐枝生了一張禍國面孔,可史書上,要江山不要美人的英雄豪杰比比皆是。

    陸景策沒準也是其一呢,陸景策與他孟家如此親近,若他稱帝,他孟家也能全然放心地跟著他,那豈不是保他們千千萬萬年榮華富貴?

    孟仕達極想乘勝追擊,卻也知道不能心急,試探道,“公子,奴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你既然問了這句話,便是想說了。”陸景策又點破了他的話,他閉了閉眼,“說。”

    孟仕達先是唉聲嘆氣一番,“公子,您是不曉得,舍妹對您傾心已久,自打您定親后,日日以淚洗面,人也瘦了老大一圈呢……”

    “奴這個做哥哥的,看在眼里,也是心疼,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若沒有安……”他油滑地一笑,“奴才失言,奴才失言……”

    誰曾想陸景策竟然接下去了,“聽你這么說,倒是可憐。”

    孟仕達眼睛一亮,大著膽子說下去了,“誒,是啊……真是有緣無份……”

    “緣分。”陸景策不慎在意地輕笑一聲,孟仕達聽出了他話語間隱含的不屑,“這種虛無縹緲的事,我從來不信。”

    “事在人為——有沒有緣分,是人說了算。”

    第073章 粉身碎骨

    孟仕達不是蠢人, 聽明白了陸景策的話中深意,陸景策這樣說,就好像一塊天大的餡餅砸在腦門上,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陸景策, “公……公子?!”

    “可公子不是……”孟仕達想說他與沈憐枝的婚事, 那可是有皇上御賜的圣旨啊!若他們沒能成婚, 豈不是抗旨?

    難道陸景策要立他妹妹為側妃?這可不是孟家樂意見著的,且不說沈憐枝是皇家子弟, 陸景策若稱帝,誰敢越過他這個正妻當皇后?孟家一心想出個皇后立穩腳跟, 正是因為在崇豐帝這兒失了希望, 才會將目光轉向陸景策。

    孟仕達也有私心, 從前他幺妹深深癡迷于陸景策,奈何陸景策一顆心都掛在沈憐枝身上,他幺妹在府里頭是又哭又鬧, 非陸景策不嫁。

    這個妹妹是老來子,宰相極其疼愛她, 真是為她愁白了頭, 可那時的陸世子與四殿下情比金堅, 有什么能將他二人分開?就在宰相與二小姐雙雙絕望之際,要去和親的五公主沈惠寧跑了。

    天助我也!

    宰相一心想撮合女兒與陸景策,當務之急是要將沈憐枝快快送走,沈惠寧跑了,還剩個沈憐枝呢——他可是陰陽同體, 非要說他是個公主, 又有何不可呢?

    那時宰相也是急昏了頭,說出口便后悔了, 還當先帝會將他罵個狗血淋頭,誰曾想先帝也是心急的糊涂了,竟然采納了他的諫言,要讓沈憐枝替嫁。

    這事實在是荒唐,可每個人都為了一己私欲而選擇沉默不言。

    這才是最荒謬的——最終,憐枝便成了他們的犧牲品,去往了大夏和親。

    再之后陸景策入朝,與宰相等人親近,宰相心存疑竇,不敢無所保留,這也難怪——不是一家子人,總該防著點的。

    沈憐枝走后,孟仕達也曾旁敲側擊幾次,可陸景策總不給他個準話,只與他打太極,孟仕達覺著無望了,也曾勸過妹妹幾次。

    他甚至連楚王不能人道的傳聞都給她說了,可他妹妹就是瘋魔了,說別說是傳聞了,就算他真的不能人道,她也不在意。

    彼時沈憐枝已成了夏人的閼氏,她與陸景策之間唯一的阻礙也沒了,孟仕達此刻再讓她放棄,無疑是將她燃燒起的滿腔希望都破滅了,那二小姐怎么愿意,怎么甘心?

    無法,只好一直拖著,這樣拖著,就等到了沈憐枝回來,等到他二人即將成婚。

    人心都死了,陸景策忽然又說什么“事在人為”,陸景策抬起眼,接下了孟仕達那句未盡的話語,“那又如何呢?”

    他直視著孟仕達的眼睛,眼瞳深黑而攝人心魄,陸景策的嘴角緩慢的往上勾起,形成一道完美的彎弧,他極輕地開口道:“有些話,只有在人活著的時候才管用。”

    天雖寒,可不羨仙樓內燒了銀絲炭,溫暖如春,可孟仕達聽著他這句話,卻好像站在了冰天雪地之間,有無數股風穿透他的皮肉,深深扎進他的骨頭里。

    哐!孟仕達臉色發白的,雙腿一軟,還好及時抓住了欄桿才未從樓上翻下去,陸景策好整以暇地看著洋相百出的他,他仍然淡淡笑著:“你以為呢?”

    “小孟大人。”

    崇豐帝就在二樓的雅間內,這是真正的天子腳下,陸景策就這樣輕描淡寫地說出如此膽大包天的話語。

    他什么意思,他要弒君?!他怎么會有這么大的膽子!還是……電光火石之間,孟仕達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從前聽過一耳朵的秘聞,說先帝之死有蹊蹺,當初那個方士……是陸景策找進宮中來的。

    孟仕達抓著欄桿的手不住地顫抖著,因為力氣過大,以至于木刺扎進手中了也不敢挪動,陸景策……他幾乎不敢多看這面容俊秀尊貴的男人一眼,早知陸景策絕非良善之人,卻未想到能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

    這個人太陰險了,他是真的視人命為草芥——就連龍椅上那個,他也沒放在眼里,這張畫皮實在是華美俊雅,任誰都想不到此人心肝肺都是黑的,他怎么能讓妹妹嫁給這樣一個人?

    可是……那可是皇后之位,若他妹妹成了皇后……

    “可,可安……”孟仕達又小聲問道。

    陸景策忽然沉默了,他背過手,下頜微抬,目光望向了遠處,望向了遙不可及的天邊,他緘默良久,直到很久之后孟仕達仍然沒能揣摩出那一刻他眼中的深意。

    最后,他開口了,仍然是剛才那樣泰然自若的姿態與聲音。

    “他?”

    陸景策露齒一笑。

    “他算什么。”

    輕飄飄的四個字。

    天崩地裂的十二年。

    ***

    沈憐枝從不知這條路會這么長,這么冷。

    他慶幸自己還能在這時候記得回楚王府的路,這一路跌跌撞撞,他不知撞到多少人,沈憐枝像喝醉了酒般腳步虛浮綿軟,幾乎無法踩實在地上,可他心里卻很明白自己很清醒,從來沒有這樣清醒過。

    那感覺有如一把從天而降的利劍自他的天靈蓋處深扎入,扎穿他的心臟,扎穿六腑,他整個人像一塊被割下的肉一樣被穿透在那把劍上,最終被砍成兩半,成為一灘混著骨頭碴子的碎肉。

    砰!

    “嗬!”憐枝跑得太慌張,不知無意間撞著了什么,他低下頭去看,見是個陳舊的竹藤筐,那筐子被他撞倒了,里頭的東西悉數倒出,憐枝聞到一股血腥氣,這股血腥氣還伴隨著酸臭的味道。

    那是因為一塊肉順著菜葉子倒了出來,這肉紋理清晰,色澤血紅,是塊好肉,可落在地上后,卻有無數蟻蟲爭先恐后地超肉底下涌去,憐枝忍著惡心,用足尖將肉轉過來——

    一股腐爛味在此時如颶風一般席卷他的整個鼻腔,肉的背后附著著密密麻麻的銅綠色,白花花的蛆群在肉表面扭動著身軀,惡心的蠅亢奮地揮動著翅膀。

    憐枝看了一會,而后瘋了一樣頭也不回地往前跑,他就吊著那一口氣,直到跑到楚王府那兩頭石獅面前了才敢呼出氣來,可鼻息松懈的那一刻,他好似還是能嗅聞到那股如影隨形的腐爛氣息。

    那些噩夢一般的景象好像深深烙刻在憐枝的腦海中了,那樣一塊上好的肉,背面其實已經全然腐爛了。

    “哇——”

    好惡心,好惡心。

    沈憐枝抓著石獅子的一角,不受控制地彎著身子吐了出來,他什么也用,只吐一些酸水,憐枝的整個胃像紙團一般變得皺巴巴的,酸水也吐完了,他便只能干嘔,停不下來地干嘔。

    他吐的實在厲害,眼角沁出淚水,到后來,竟然連整張臉都變得濕潤而冰冷了,到底因為什么覺得惡心才吐?到底因為什么才哭?

    沈憐枝的身體被四把薄而鋒利的刀劃的亂七八糟,雨過天晴,他的眼前終于不再霧茫茫的,那感覺就像醉酒后大夢一場,可夢醒后卻渾身酸痛,痛不欲生。

    痛,痛不欲生。

    惡心,冷,活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扒掉了一層黏連著骨肉的皮。

    “誒呦……殿下……殿下?!您這是怎么了?”

    紛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憐枝癱軟在地上,他的眼前飄進裙角,那是宮婢樣式的裙子,他被那婢子攙扶著站起來,憐枝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他恍然道,“這是哪兒?”

    “什么?”婢子一愣,而后想當然回答道,“這兒是楚王府啊!”

    沈憐枝抬起頭來,匾額高高懸掛在他頭頂上。

    匾額上寫著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有如蛟龍入海。

    楚王府。

    憐枝忽然哭得更厲害,他掙脫婢女的攙扶要往外走,“楚王府?我不認得什么楚王府……我要回家,回家!!”

    “可是殿下,這兒……這兒不就是您的家么?”

    “不是……”憐枝簡直要崩潰了,“這兒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我的家在……”憐枝說到一半,忽然怔住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到底哪里才是他的歸屬?沈憐枝不知道。

    那婢女有些惶恐地在他身邊待了一會,見憐枝逐漸平復下來了,才有些惴惴不安地開口問道:“殿下……”

    “咱們回去吧?”

    憐枝沒有反駁,或許他也沒有真的在聽,他就像個傀儡,被婢女攙扶進去,婢女送到他廂房外,沈憐枝才好似如同回過神一般轉身,聲音沙啞地開口同她道:“你走吧。”

    “讓本王自己待著。”

    婢女福了福身子便退下了,憐枝最后在此環視一圈,他在這里,與陸景策無數次恩愛纏綿,無數次渴慕著今朝永遠,最終也不過一拍兩散。

    沈憐枝忽然抽出一張大布帛平攤在地,他將這屋子里,連同偏房屋內的所有值錢金銀都往那布上丟,華光璀璨的黃金堆成一座小山,而后憐枝忽然抬腿越過這堆金山走向床榻,他抬手在床褥下摸索良久,手指一蜷,將什么給勾了出來——

    狼牙鏈。

    沈憐枝定定地看了這狼牙鏈片刻,目光慢慢地變軟,變模糊,他將狼牙鏈掛在脖子上,尖銳之處磕著了他的胸骨,卻不很痛。

    沈憐枝用布帛將那堆金子包起,扛在肩上就要往外走,只是離門扉只剩一步之遙時,他又驀的停下,沈憐枝抬手將兩只耳朵上的珍珠耳鐺摘了下來,兩顆圓滾滾的珍珠在掌心中泛著瑩潤的色澤。

    可他用力的、決絕地往地上一擲,兩顆珍珠在地上躍動——滾到一只銀白色的鞋履前,被穩穩地踩住。

    門被那人全然推開,余暉自外而內地照進屋內,被那人擋住,沈憐枝的整個身軀被籠罩在一片黑沉沉的陰影下。

    陸景策的影子。

    “憐枝。”他溫柔的、無害的微笑著。

    “你要去哪兒?”

    第074章 沉疴

    卡擦——憐枝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腳后跟重踩在地上,正好踩在另一粒滾動的珍珠上,珍珠與地面摩擦著, 那叫人牙酸的沙沙響聲回蕩在精密的暗室內, 叫人不寒而栗。

    “我……”憐枝定了定神, 而后緩緩地抬起眼皮, 他冷冷地睨向陸景策,聲音宛若一杯放涼的茶水, “我去哪里,與你何干。”

    “讓開。”沈憐枝說。

    陸景策并沒有挪動哪怕一步, 不過這也是意料之中, 畢竟他哪是那么好打發的, 陸景策蹙起眉尖,用他慣常的那種略顯受傷的目光看向沈憐枝,“憐枝?”

    “你怎么了, 哥哥——”

    “讓開!”沈憐枝心中的怒氣忽然不受控的噴涌出來,他狠狠地瞪向陸景策, “你聽不懂話?我讓你讓開——別擋我的路!!”

    沈憐枝何時有這樣的膽子膽敢對陸景策大喊大叫, 這要換做以往陸景策絕不會再有什么好臉色了, 只是今日,他很反常地,仍然掛著那副溫柔相,“憐枝?怎么了?”

    “是不是哥哥有些日子沒能陪著你,使你受了委屈, 這才不高興了?”陸景策溫和地一笑, 欲抬起手去揉弄憐枝柔軟的發頂,“不要怪哥哥……前些日子朝中事務繁多, 這才沒能顧上你,等過兩天得了閑,哥哥便好好陪著你,好不好?”

    沈憐枝冷淡地聽著他說這些話,他嘴唇輕輕一撇,露出一抹嘲諷般的笑容,沈憐枝語氣平淡的似乎他們素昧平生,“過兩天?”

    “恐怕我等到的……不是你陪著我,而是被你掃地出門啊。”

    “或者留在這里,看著你歡歡喜喜地娶孟二小姐為妻,是么?”憐枝面上笑意愈發深刻,他猛然抬頭看向陸景策,直視著他,沈憐枝甚至往前走了一步,“是么?”

    “……”與其相反的,陸景策笑容慢慢地收斂了,他上挑的唇角逐漸落下,兩唇微抿著,纖長的睫羽顫了顫,半遮住目光。

    憐枝提起聲量,與他之間的距離愈發近,他只差揪著陸景策的衣領了,“說話啊!”

    所有的委屈,極度的憤怒,深切的仇恨,在這一刻無可遏制的迸發,沈憐枝的眼中爬上了密麻的紅血絲,好不容易緩下去些的眼眶又變得通紅,“說話啊?!你啞巴了嗎!!”

    “說!啊!”

    “憐枝!”陸景策開口了,他終于開口了——在憐枝這樣絕望的、瀕臨崩潰的話語之下,“你今日,是不是去什么不該去的地方了。”

    他還是如此冷靜,絲毫沒有被揭破的慌張,憐枝看著他,眼中陸景策的臉忽然變得很模糊,臉上又是一片濕潤。

    陸景策嘆了口氣,要去揩拭掉他的眼淚,可就在陸景策即將碰到他時,憐枝猛的抬起手來——

    啪!

    沈憐枝狠狠揮手打在陸景策的手背上,“別碰我。”

    “假惺惺的……有什么意思!!”憐枝朝著他痛吼道。

    實則憐枝也并不想這樣哭哭啼啼地大吼大叫,他也想給自己與陸景策之間留一點體面,甚至瀟灑自如地甩下一句從此你我橋歸橋路歸路。

    可他能嗎?

    他做不到。

    陸景策垂眸,兩道目光落在自己被憐枝拍紅的手背上,他眸光不動地看了片刻,再抬眼時一雙眼變得清明且冷淡。

    現在陸景策可以確定了,沈憐枝一定去了不羨仙——陸景策起先的確并沒有發覺什么,可當他同孟仕達說完那一句“他算不得什么”時,陸景策忽然聽到底下傳來“嘎吱”一聲。

    當陸景策聞聲看去時那兒已然空無一人了,可他還是捕捉到一道飄起的衣角,陸景策細了細眼。

    崇豐帝早已樂不思蜀,恐怕今兒是不會在天黑前回去了,他將孟仕達留在那兒,自個兒回了楚王府,甫一進門卻見一婢子慌慌張張地跑出來,行禮后,陸景策也沒準許她離開,而是問她出了什么事。

    那婢子踟躕片刻,將憐枝回來后的事情種種一字不落地告訴了陸景策,陸景策聽罷,在心中重重嘆了口氣——果然,這最糟糕的猜想還是成真了。

    等他回了主閣,卻見沈憐枝背著個行囊要往外走,那顆珍珠被他踩在腳下,陸景策第一次意識到他與沈憐枝,恐怕真的走到了懸崖邊上,再進一步就是萬丈深淵——走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可實際上,他們早就已經走到了這一步。

    憐枝定了定神,極力使呼吸平復,他對陸景策說:“讓開。”

    “憐枝。“陸景策略有些疲憊地按了按眉心,“有些事不是你看到的那樣,也不是你聽到的那樣。”

    憐枝冷嗤一聲,他問:“那是如何呢?”

    “我能信你嗎?我該信你嗎?你嘴里能有幾句真話——陸景策!!”

    兩行眼淚順著他的臉龐滑過脖頸,憐枝笑了:“我一直在自己騙自己啊。”

    陸景策看著淚濕的眼睛,心尖刺刺的痛,他暗自想,難道我不是么?

    他知道沈憐枝很痛苦,他知道這滋味很不好受,將一切解釋清楚也并不很難……可是陸景策不愿意!

    他不愿意!

    就在今時今日,這對舊情人撕破了看似愈合的傷疤上的痂,血痂下的血水與膿水爭先恐后地流出來,一切粉飾太平都成徒勞,沈憐枝說不定他,忽然抬手重重將陸景策往前一推,“讓開!”

    他使出全身力氣,陸景策不至于被他推倒,卻也被暴怒之下的憐枝推的踉蹌了一下,陸景策沙啞著嗓音問道:“你要去哪?”

    “……”憐枝咬了咬唇,嘗到了血味,其實憐枝也不知道他該去哪兒,天下之大,卻沒有他的容身之處,或者去安王府?

    “呵呵。”陸景策輕笑一聲,憐枝的反應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憐枝的內心在他的注視之下一覽無余,“你想去安王府?”

    “憐枝。”陸景策誘哄他,他想懲罰憐枝,要他也體會痛苦,卻不想真的將他逼走,“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沒有我,你怎么當得了這個安王——是,先帝是封你做親王,可那道圣旨究竟有幾分重量,想來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他沒有將話點破,但是憐枝聽明白了,他這意思,是說如今沈憐枝能做這個有名有實的親王,全靠他陸景策……

    沈憐枝不說話了,陸景策還當他聽了進去——陸景策在面對憐枝的事上時總是有些自傲的,畢竟從前的沈憐枝在他面前實在是太聽話,也太柔軟了。

    于是他乘勝追擊,“還有——你如今在楚王府中,錦衣玉食,都是哥哥——”

    啪!

    陸景策的話被迫戛然而止,那股勁風將他的臉扇偏,面頰上更是刺辣辣的痛,沈憐枝轉動著手腕,雙眼紅的像要滴血,他嘴唇哆嗦著,笑的想要哭,他自嘲般顫抖著聲音笑了兩聲,然后點點頭。

    “對,對。”憐枝說,“我有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如果是曾經的沈憐枝,或者他會再次被陸景策哄騙。

    他能好好地做這個親王,是因為陸景策,能從大夏回來,是因為陸景策——

    憐枝驀然想起當初在行宮中時那個只朝陸景策行禮,瞟他一眼的小太監,想起崇豐帝拿他當“彩頭”與陸景策賭賽。

    對啊,他什么都不是,陸景策說對了——現實真是殘酷,原來沈憐枝,是個一事無成的廢物。

    如果不是親耳聽見陸景策這樣說他,或許沈憐枝永遠也不會知道其實在陸景策心中,他是這樣看自己的。

    他算什么。

    他什么都不是。

    “可是早知道事實是這樣,我就不該回來!!”沈憐枝撕心裂肺地大吼著,“我就該死在大夏!死在我本該待著的草原上!”

    陸景策嘗到了血腥味,不是牙齒磕破唇肉而漫出的血腥味,那是一種從喉嚨深處,從內心底涌上來的苦腥的血味,沈憐枝的這番話無意中戳中了他的逆鱗,戳中了他這些天真正耿耿于懷,如鯁在喉的事——

    草原,斯欽巴日!

    午夜夢回的時候,陸景策仍然能想起二人抵死纏綿,情到濃時的那一刻,沈憐枝喊出的那一句斯欽巴日。

    曾經他能欺騙自己,騙自己沈憐枝心里沒有別人,欺騙自己沈憐枝遲早能將那蠻子忘了,可事情已經到了如此地步,老天以殘忍而不留余地地將事實擺在他面前了,他還怎么騙自己?!

    陸景策覺得無比的憤怒而憐枝的這一句話,也促使他將口中躍躍欲試的真話硬生生地壓了下去。

    陸景策也上前兩步,與憐枝近在咫尺,他一根手指都沒有碰沈憐枝,可那垂落的目光卻陰狠至極,“很好——很好——”

    “你終于將實話說出來了,嗯?”

    “的確……的確如此,你留在草原上更好,恐怕你心里巴不得這樣吧?你巴不得給那個蠻人陪葬!沈憐枝——”陸景策頓了頓,他對上憐枝泛起漣漪的,悲慟的眼睛,“憐枝啊,為什么這么難過?”

    “你覺得我負了你?”陸景策說,“可你難道沒有么?”

    “所以——你有什么資格來指責我?”

    “我們是一樣的。”

    “那天晚上。”陸景策忽然笑了,“你為什么叫他的名字。”

    沈憐枝的身體驟然猛得晃了晃。

    陸景策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慘白的臉,心痛的像被千刀萬剮——

    他明白,他所渴慕的,他曾經所獨有的,早就被其他人奪走了,蛀空了,而留給他的,只是幾滴雨一樣的淚水,還有一雙愴然的眼睛。

    陸景策很輕很輕地對他說:“憐枝,你真讓我惡心。”

    第075章 千瘡百孔(上)

    啪——

    又是狠狠的, 狠狠的一耳光,沈憐枝顫抖著那只發震發麻的手,他扛在肩上的包袱已全然散開了, 布帛之中, 什么都沒兜住, 什么都沒留下。

    他微微仰起頭, 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懸而不落, 半晌,他才很淺很淺地一笑。

    憐枝松開手, 布帛便從他身上落下, 喉頭的血腥氣濃郁到他兩眼發昏, 他預備這樣兩手空空地往外走,永遠地離開這里。

    陸景策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像一片烏黑的濃霧,他嘴唇動了動, 開口問憐枝:“要走么。”

    憐枝沒有回答他,只是不住地往前走。陸景策又沉默地看了他一會, 最終在憐枝靠近時往邊上一側身, 為沈憐枝讓出了一條寬闊的路, 憐枝走出門,眼淚終于不受控地往下墜落,落在地上,下起一場小雨。

    可當他即將走遠時,身后突生一股力道將他往回拉, 那力量將他拉入廂房內:

    憐枝的脊背嗑在墻上, 他想抬頭,卻被人遮住了眼睛, 那片濃霧覆蓋住他的身心——陸景策吻住了他。

    這個吻苦咸無比,沈憐枝嘗到了自己眼淚的咸,與陸景策唇齒中的血腥。這個絕望的吻讓憐枝不由想起當初他要去和親時,陸景策闖入婚轎中的那個離別之吻。

    與那次不同的時,這回的他們二人,比那一次碎的更加徹底。

    沈憐枝的雙手撐在陸景策胸前,他用盡全力地往前推,陸景策便緊捏著他的手腕往反方向拉開,沈憐枝的手腕被他捏的發痛。

    他毫不留情地在陸景策唇上咬了一口,更為濃郁的血味流淌在二人唇齒之間,一道血痕順著陸景策的唇角滑落,又一滴滴地落在沈憐枝尖瘦的下巴上。

    “憐枝。”

    陸景策看著他的眼睛,有一種苦澀的味道縈繞在他心頭,他看著沈憐枝死寂一片的眼睛,一顆心像被蟻蟲密密麻麻地啃噬著,他的喉結上下滾了一滾,下頜變得很酸澀。

    “我有時候,真的很恨你。”

    他只留下這樣一句話,而后松開了攥著沈憐枝的手腕,轉身離開了,沈憐枝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逐漸變小、逐漸變得模糊的背影。

    隨著陸景策的離開,他也像在無形之中被人抽走了渾身的力道,憐枝頹然地、緩慢地落在地上,眼睛干的發痛——已經再沒有眼淚淌出來了。

    天黑之前,憐枝只身一人離開了楚王府,去了,又或者是回到了他自己的王府。

    ***

    憐枝大病一場。

    奴才敲了半天的門,可憐枝房內卻沒有半點兒人聲,那奴才頗覺奇怪,大著膽子推開門進去,卻見憐枝跟個蝦米似的蜷縮在床榻上,被子緊裹著,整個人還在不住地顫抖,面上蒼白一片,額上盡是冷汗。

    那奴才大驚,忙差人去請太醫,這幫奴才都是陸景策為沈憐枝精挑萬選過的,有幾個機靈的,跑到陸景策那兒同他說了安王染病的事。

    陸景策那會兒正在看書,見人闖進來了,眉心輕輕皺著,似有些不悅,他眼也沒抬,只淡淡問,“怎么了?”

    “安王殿下,病倒了……”那奴才有些惶急地跪在地上道,“病得厲害,渾身發抖呢,殿下……”

    他又大著膽子看了陸景策一眼,可陸景策面色半分不動,只是長久地凝視著面前的那一頁紙。

    他就定在那里,不說也不動,像一尊華美的石像,那也紙看了將近有半柱香的功夫,最終陸景策合上書,負手而立道:“去庫房中找些好的藥材為安王送去罷。”

    那奴才愣住了:“只是如此?”

    陸景策沒回話,算是默認了。

    最終那奴才帶著一馬車的靈丹妙藥悻悻地走了,陸景策在楚王府門口目送著那馬車離開,正要回首時卻見不知何時身后站了人——是華陽長公主。

    長公主的臉色算不得好看,陸景策看到她,自覺地低下了頭:“母親。”

    華陽垂在身邊的手細微地顫抖著,她急促地喘息了一會兒,這才有些艱難地平復下心來,“陸景策。”

    “你就非要這么做?你為什么就不肯退讓一步?你明明知道他是為什么病倒的——你以為他缺那些人參靈芝?你跟憐枝在一起這么多年,難道你就不懂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

    “可是我呢?!”陸景策驟然抬起頭來,華陽的話被迫被他打算了,他凄凄笑道,“我想要的呢?原本屬于我的一切呢?誰來給我,誰來還我?”

    華陽聞言沉默了一會兒,她又道,“可就算你這么做——你們也回不到過去了。”

    這句話反倒是讓陸景策平靜下來了,“早就回不到過去了。”

    他說。

    坊間有傳言,楚、安兩王的婚約作廢,楚王將另娶宰相家二小姐為妻。

    兩位親王感情親厚,楚王更是親自前往草原將安王殿下帶回,可見其用情至深,怎么會另娶呢?

    原先只當是無稽之談,可誰曾想素來與楚王殿下形影不離的安王殿下住回了安王府,再之后安王殿下大病,楚王不聞不問,兩人隱有決裂之勢——難道傳言是真?

    若孟二小姐真成了楚王妃,那這孟家,可就大不一樣了,是以宰相府的門檻幾乎要被人踏破了,誰都伸長了脖子,恨不得伸進宰相府中來探一探虛實。

    楚王將另娶他人為妻這事兒傳的沸沸揚揚,那么自然也傳到了崇豐帝的耳朵里,崇豐帝自然是很不高興——陸景策究竟要娶誰為妻,實則他并不在乎。

    他只是覺得被下了面子,圣旨已下,陸景策又出爾反爾,豈不是在打他的臉?陸景策再朝中權勢是大,他也樂得讓陸景策替他處理政務,好讓他尋歡作樂,可坐在這把龍椅上的,到底是他而非陸景策,總不能讓陸景策真的爬到他的頭上來。

    崇豐帝決意給陸景策一點顏色瞧瞧,讓他明白天子終歸是天子,奈何另一件事生生逼停了他給陸景策使絆子的計劃——他那寵妃終于到了分娩之日。

    誕下了位健康的小皇子,可不幸的是,他那寵妃卻因血崩而香消玉殞了。

    崇豐帝痛不欲生,罷朝近一月,只沉浸在煙花女子中的溫柔鄉中療傷,朝中臣子,乃至于后妃都勸他再悲痛也不能不理朝政,唯有那茹娘會柔聲細語地安慰他。

    那茹娘還不知大哪兒為他尋來一味“仙藥”,吸了后渾身飄飄然,簡直不知今夕是何年,這“仙藥”比崇豐帝素來吸食的五石散更令人著迷,崇豐帝得了趣,煙桿不離手,恨不得死在茹娘身上。

    他如愿了。

    崇豐元年,皇帝死于馬上瘋。

    朝臣們聞聲趕到花樓時崇豐帝已咽了氣,那茹娘衣衫不整地在一旁哭泣,陸景策自人群中走出,瞟了那茹娘一眼。

    變故突生——茹娘忽然哭著喊著抱住了最邊上孟仕達的腿,她哭叫著,“小孟大人,小孟大人,你救救我——奴家沒有弒君啊,奴家真的不敢弒君啊!孟大人——你救救我!!”

    孟仕達真是被她這番話嚇得魂飛魄散,此時所有人正處于極端的驚慌之中,誰也沒敢往“弒君”二字上想,可這茹娘就這樣說出來,將這水給攪渾了。

    孟仕達惶然道:“不——你在說什么?什么弒君,本官根本不認得你!”

    可茹娘這一下先發制人,任誰都認定他們二人是一伙兒的,且與崇豐帝的死脫不了干系,此時陸景策走出來,順理成章地開口問道,“孟仕達,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孟仕達如遭重擊,不可置信地看向陸景策,在眾人看不見的暗處,陸景策對他微微一笑——孟仕達也是這時候才意識到,他中計了!!

    自打陸景策朝他,朝孟家拋出鉤子后,孟家便全然放下了防備,再之后也都是由孟仕達在茹娘與崇豐帝之間牽線搭橋,那時的孟仕達只當陸景策是真將他當做了心腹,才會將此事全權交由他負責。

    沒想到是挖了這樣大的一個坑在等著他!孟仕達懊悔啊,這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人總是隨波逐流,陸景策這樣有意的一引,便有人出言指責孟仕達,“小孟大人,果真如此么——你竟敢做出這樣的事來!!”

    沒有人蠢到真的會信是孟仕達弒君,只是崇豐帝被弒,總比他是真的色欲熏心死在女人身上要好聽,朝廷要保住皇帝的名聲,要保住整個大周王室的名聲。

    “不必多言了——”陸景策開口道,他冷冷地瞥了眼地上的孟仕達與茹娘,他抬手一指茹娘,“這個妖女,即刻斬殺,孟仕達——”

    “關進天牢,擇日審問!”

    皇帝已死,可崇豐帝未立儲,大周又落到了當初先帝駕崩時的境地,朝中諸多事宜由陸景策來決策,他成了真正的無冕之王,朝中臣子巴不得他黃袍加身,奈何陸景策每每見著這種折子,卻也只是擱在一邊。

    誰也不知道陸景策這心里頭是怎么想的,但是孟仕達必死——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孟仕達在牢中大喊冤枉,可誰會理會他?

    誰敢信他的話——茹娘是陸景策的人,這全是陸景策的陰謀。

    陸景策,若他愿意,他可就是大周未來的皇帝啊!

    孟仕達入天牢后,孟家原先還有一線希望,希望陸景策看在孟二小姐的份上繞過他們,直到陸景策借著孟仕達將矛頭對準了整個孟府,宰相才意識到,陸景策從未想過要與他們為友,而要娶孟二小姐,不過是他的投名狀!

    借著孟仕達這事,陸景策引出了整個孟家,他將“弒君之罪”冠在了整個孟家頭上,先前宰相早就對他毫無防備,如今自然是一點不剩地被陸景策將這些年的“罪行”抖落出來。

    陸景策要誅孟仕達九族——整個孟家,一個活口都不能留。

    行刑前夜,陸景策找上了安王府。

    他注視著沐浴在夜色之中,披著月白色外袍的,大病初愈的沈憐枝,沈憐枝眼中的防備與冷漠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們遙相對望。

    這是他們這么多日以來,第一回見面。

    第076章 千瘡百孔(下)

    有那么一瞬間, 沈憐枝認為陸景策想要道歉。

    他再見到憐枝時,下意識想要抬手,卻又不知為何收了回去, 陸景策看著他, 眉間微微擰了一下, 他張了張嘴, 卻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

    憐枝別過頭, 望向了懸掛在高處的明月,自從回大周之后, 他就意識到了陸景策并非他印象中的皎白君子, 許多事, 他不愿意深想,卻不代表他一無所知,他不愿意自己與陸景策之間, 走到與斯欽巴日一般的境地。

    他愿意裝傻,愿意粉飾太平, 可陸景策非要將一切都戳破, 讓一切鏡花水月都破滅——病著的這段日子里, 他的身體昏沉,可頭腦卻無比清醒。

    或者說,從未這樣明晰過。

    甚至他還回想起當初大夏的丘林王死前與陸景策的那一番話——現在沈憐枝已將許多事都想明白了,從前那些秘密已然浮出水面。

    “你想說什么。”最終是沈憐枝先一步開口。

    “我沒想娶她。”陸景策說,“我從來沒有。”

    說這話時, 他加重了聲音, 陸景策只說完這句話便定定地看著他,他沒有再說別的, 或許因為陸景策的自尊不允許。

    “那你這是在做什么呢?”憐枝輕嗤一聲,“說著要娶她,卻又要誅孟家九族,陸景策——你究竟在想什么?”

    “你不是猜到了么。”陸景策勾了勾唇。

    “我在泄憤啊。”

    “你說我能對你做什么,嗯?沈憐枝。”陸景策一步步地逼進他,“哪怕你心里記掛著別的男人,哪怕你在做那檔子事時——心里念的,嘴里說的,也是斯欽巴日,我能做什么?!”

    “你不忠,不安分。”陸景策的眉眼輕彎,“但是憐枝,哥哥能因為這些殺了你嗎?”

    “我怎么舍得。”

    他做不到。

    “與你分開的這段日子——真是要了我的命啊。”他喟嘆一聲。

    “病了,是么?”陸景策開口道,“很難過吧——因為我要娶別人為妻,那么憐枝,你知不知道,那時候你叫出斯欽巴日的名字,每一回你左顧而又言他,我也與你那時一樣的不好受!”

    “我不忠,不安分?”憐枝一股氣直沖心口,“那么陸景策,你又有幾分真心?!”

    “你說要帶我走,卻是以我為餌引斯欽巴日過來,你把我當什么?如果你真的愛我,又怎么會利用我——”

    陸景策今日的確是抱著與憐枝和好的心來的,他所做的一切,他因為嫉妒而做出的所有事,歸根結底都是因為他無法放開沈憐枝,他愛沈憐枝,只是他的愛太過陰鷙……

    可憐枝提起了這件事,當初沈憐枝選了斯欽巴日而非陸景策,卻又無法與陸景策徹徹底底地斷開……

    其實這有什么?世上那么多男人,有幾個能一生一世一雙人的,還不是三妻四妾,鶯燕不斷。憐枝沉迷于帶給他無數刺激的年輕的斯欽巴日,也留戀著溫柔的年長的陸景策。

    如果他們真的愛他,為什么就不肯接受彼此的存在?壞就壞在憐枝的運氣不好,招惹的兩個男人都不是什么有寬容之心的君子。

    憐枝像塊香氣撲鼻的肉一般被這兩個畜生撕扯著,爭奪著,那是沈憐枝一切苦難的開始,亦是點燃陸景策心中名為“嫉妒”,“恨意”,乃至于“不安”,三座柴堆的火星。

    時至今日,這火愈燃愈烈,最終到了無法熄滅的地步,陸景策也已忍耐到了極點,那熊熊烈火將他的一切偽裝都燒毀了,他的心臟被撕開一個巨大的裂口,一只張牙舞抓的惡獸從他血淋淋的心臟裂口中爬出來。

    那是真正的他,血淋淋的,至惡。

    他厭倦了偽裝,陸景策往前兩步,一只手扣住了沈憐枝的脖子,他分明沒有用力,可憐枝卻覺得一點都喘不上氣來,在晦暗的夜色中,陸景策面上的笑容變得扭曲而詭異,“可是沈憐枝……”

    “如果那時你跟我走了,之后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曾幾何時,陸景策也想放下那一切與沈憐枝好好的,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妄想放下一切不忿,放過讓他與憐枝分離的宰相一脈,往后好好地與憐枝泛舟西湖。

    可沈憐枝呢?他的一顆心在他身上么?或許憐枝對他有情,可如今沈憐枝對他的情意,比之從前究竟少了多少?!

    “你選了他,就必須要付出代價——你在那吃了不少苦,是么?可你還是沒記住教訓!還是不知道待在哥哥身邊才是最好的——我應該讓你在那兒多留一會兒的。”

    “我還是太心軟了。”陸景策說。

    這短短一句話中,叫憐枝聽明白了一件很不得了的事,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陸景策知道他在大夏過得不好,原本他可以更早來,原本他能讓自己免于在羊圈中被欺侮?

    他都知道?憐枝覺得自己被欺騙了,那時在行宮中,他借著酒意才有勇氣將一切都說給陸景策聽,他以為陸景策會在心中疼惜他,會再也舍不得他受傷,可原來……陸景策都知道?

    真就像陸景策說的那樣……他什么都不算,他什么都不是!

    在極度悲傷之下,憐枝反而會變得更平靜,這樣的平靜讓陸景策罕見的有些不安,可有些事情,開弓就沒有回頭箭了。

    陸景策復又向前兩步,他挑起憐枝的下巴尖,“還記得那匹馬么?”

    “那時你與斯欽巴日并駕齊驅地來于都斤山送我離開,一黑…一白,那兩匹馬是一對兒的,是么?”

    好刺眼啊,那時的陸景策就覺得,真是好刺眼啊——像一對眷侶。

    哪怕沈憐枝離開大夏了,還要帶上那匹該死的馬……那像一根針一眼橫亙在陸景策的喉嚨口,不上不下,時不時戳的他滿腔血味,終于他忍不了了——他設計弄死了那匹馬。

    “他死了,他送你的馬還活著,是不是不大好,嗯?”陸景策笑起來,他滿意地看著沈憐枝眼珠微微凸出,胸膛大起大伏,心口傳來的刺痛簡直讓他著迷,沈憐枝抓住他的手臂,幾乎帶著哭腔懇求他,“求你,別說,求你——”

    “我殺了那匹馬,是我設計殺了那匹馬——”陸景策的呼吸變得越發急促,甚至有些異樣的亢奮,他幾乎有些自傲地開口道,“我終于弄死了它。”

    馬嗜甜,當初那兩個玉瓶,一個瓶子里頭是蜂漿,另一個瓶子里是燒過的草藥,那草藥能使馬嗅覺不靈,馬廄中的馬除卻蘇布達全都聞過那草藥,自然是聞不著蜂漿的味道,更不會再對被潑了蜂漿的蘇布達起什么反應。

    可皇帝的馬卻不一樣了,當初他一設計,引得憐枝將馬球帶來,兩匹馬相撞,崇豐帝的馬自然被激的亢奮不已——陸景策借著他的手,除掉了那匹被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馬。

    實則陸景策也覺得自己很可悲,他竟然落到了如此地步,費盡心機只為除掉一匹馬,只能拿一匹馬來泄憤。

    其實那也很不錯,一箭雙雕,他既殺了那馬,又能借此嚇一嚇憐枝,叫他乖乖地聽自己的話。

    如果陸景策愿意,他原本是能瞞沈憐枝一輩子的,陸景策指尖勾起憐枝鬢側一縷發絲,“別難過啊……別哭啊……”

    “它死的很痛快,一刀下去,血就噴出來了……我讓人將它分成一塊一塊的。”陸景策一頓,又輕輕地笑了一下,“最鮮美的那一塊……”

    “在你的肚子里了。”

    憐枝的胃里翻天覆地,海嘯一般無可遏制地從喉嚨口翻涌出來,他猛地推開陸景策,彎著腰趴在地上干嘔著,他抬手去摳弄自己的喉嚨口,那兒火辣辣的,像有一把火在燒。

    沈憐枝的喉嚨深處發出絕望的叫聲,嘶啞至極,那像一頭困獸無路可走時,泣血的喊叫聲,那聲音簡直讓人的天靈蓋都發麻,“啊——啊——”

    “啊!!!!”

    古時伯邑考被殺后,紂王命人將其萬刃剁尸,制成肉羹后送給他的父親西伯侯姬昌,姬昌被迫食子,心痛如絞,從前憐枝在書上讀這一段時,只覺得惡心,令人不適,可今時今日,他卻也體會到了何為——萬箭穿心。

    他幾乎將手指頭伸進了喉嚨里,這還不夠,他恨不得將整只手都伸進去,他恨不得將自己的整個胃囊都拽出來,也在這個時候,陸景策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沈憐枝。”

    這聲音曾讓他無比渴望,可如今卻只讓他覺得毛骨悚然。那聲音的主人扣住他的手腕,硬生生將他的手拉到面前,陸景策目光凝重地看著他,他在憐枝里只看到空洞的,烏黑的一片。

    陸景策手上動作一頓,忽然抬手去解憐枝的衣襟,憐枝被他這驟然的動作嚇得猛然一跳,可陸景策卻按住了他的肩膀,憐枝驚聲喊道,“你做什么,你——”

    聲音戛然而止,憐枝脖頸上的那枚項鏈被陸景策指尖勾出來,那狼牙在月光下泛著亮白的色澤,陸景策手上一使力,將其扯斷了,而后手臂一揚,將那狼牙丟進不遠處的井口中!

    “啊!”憐枝抬手要攔,可他怎么攔得住,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那狼牙飛入井中,陸景策轉過身,“要去拿回來么,嗯?”

    “跳進井里,去尋死?”陸景策一只手覆在憐枝腦后,“去吧,我不攔著。”

    憐枝恨恨地看著他,齒關咔咔作響,陸景策笑了:“恨我?”

    “很好,很好。”他點了點頭。

    “如果不能全心全意愛我的話……就恨我吧。”陸景策說,“所有的恨都給我——只恨我。”

    第077章 騙局

    陸景策一直在想, 范螽與西施泛舟湖上,是否真的如后人所說的那樣歲月靜好,兩情長久。

    范螽為了家國大義忍痛割愛, 將情人西施贈予吳王夫差, 哪怕一切塵埃落定后西施回到范螽身邊, 可他們真的能忘記從前那些恩怨嗎?

    范螽勸西施放下兒女私情, 非與她分離不可,西施在異國他鄉的那些日子里, 難道就沒有恨么?

    是以同泛太湖,永結同心, 也不過是一場謊言。

    他努力過了, 可他做不到放下心結, 或許沈憐枝也為此努力過,卻仍然忘不了他在草原上所經歷過的一切,誰都很清楚, 他們之間已然千瘡百孔,再也回不到從前。

    “你說第二回, 第二回是想以我為餌將斯欽巴日引來, 那第一回是什么。”憐枝問他。

    陸景策沉默片刻, 才回答道,“老虎。”

    “那頭老虎——原先是要奔著斯欽巴日去的。”

    憐枝一怔,當日所有疑竇在此倏然消散,丘林王弟弟的那一鞭子,原來還有這樣的講究。

    “呵呵……呵呵……”憐枝笑的像哭, 他幾乎無法從地上站起來了, 被丟掉的那狼牙項鏈,似乎就是他所有的支撐了, “陸景策——”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當時你晚了一步,如果那老虎真的撲在了我身上,該怎么辦?”

    “如果你當時用計殺死那匹馬后,皇帝并未聽從你的勸說,治了我的罪,你又該怎么辦!”

    兩句話字字誅心,陸景策喉結上下滾了滾,而后他開口道,“不會。”

    兩個字,擲地有聲。

    說得如此肯定而不假思索。

    在這個時候,沈憐枝忽然意識到陸景策看似溫文爾雅,實則也是個極度狂妄的人,他的傲慢與斯欽巴日不相上下。

    憐枝哽咽道:“是啊……你聰明,那你有沒有想過——命懸一線的時候我有多害怕!”

    “你這樣…”他驀的沉靜下來,憐枝的聲音像是含著冰碴,“陸景策……”

    “我竟然是從未看明白過你。”

    憐枝緩緩地呼出一口氣,“我甚至不想來恨你……”

    “你這樣的人——我也嫌惡心。”

    他們終于走到了相看兩厭的地步,原來那些鶼鰈情深,濃情蜜意的背后全是陰謀算計,陸景策像貓玩只耗子一樣將他玩于股掌之中而他渾然不覺,那感覺就像憐枝知曉那道炙肉實則是馬肉——

    令人作嘔。

    絕望比歇斯底里更讓人害怕,陸景策的心像被一只長了倒刺的鐵爪捏爛了,腐爛的血漿流出來,淌了滿地,他聽到了自己的沙啞的聲音:“很早以前……”

    “我養過一只雪狐。”

    這話咋一聽牛頭不對馬嘴,可憐枝莫名地抬起頭來,等待著陸景策說下去,“很漂亮,皮毛雪白——有一雙琉璃一樣的眼睛。”

    “我很喜歡它,我給它所有寵愛,可是它跑走了——盡管是被人放跑的。”

    “再找回來時……”陸景策不明意味地笑了笑,“其實它仍然是很漂亮的,只是不再完美了。”

    “于是我將它丟了。”

    夜色愈來愈濃郁,宛若厚黑的袍壓在身上叫人透不過氣,可就在這樣晦暗的天色下,陸景策卻能看清沈憐枝面上的每一寸變化,他的菲薄的鼻翼一直在翕動著,他聽到了憐枝喉嚨處極力壓下的深切的悲傷。

    他猶豫片刻,還是說出了那句話——

    “你有一雙,和那狐貍一樣漂亮的眼睛。”

    砰!

    憐枝聽到了心臟碎裂的聲音,目光所及之處都崩塌成一片廢墟,他長大了嘴,像個啞巴一樣發出“嗬嗬”的嘶啞的聲音,憐枝的手指尖深深地嵌進陸景策的手臂中,“我是狐貍……我是那只狐貍?”

    陸景策手心覆蓋住他冰冷的手背,只是他的手心也很寒涼,所以憐枝并沒有感受到幾分溫暖,“你是,又不是。”

    “我曾經以為你是。”

    在斯欽巴日察覺到他們二人之間有些不對,而后將陸景策騙入王帳中聽他與憐枝的活春宮時,陸景策的的確確想到了那只斷尾瞎眼的雪狐。

    憐枝選擇留在草原上時,陸景策更是對他生出了恨意,在探子來報憐枝再草原上并不好時,是否有那么一瞬間想過將他永遠留在這里?

    或許。

    可那感覺讓他肝腸寸斷,茶飯不思,陸景策想起斯欽巴日就覺得恨,想起沈憐枝就覺得不甘心,那些不甘心中含著心痛,在探子用平直的語調同他說憐枝吃了什么苦時,他幾乎眼前發黑,耳側嗡鳴。

    他將憐枝帶回來了,他很愛沈憐枝,多年過去,其實陸景策心里很明白,人是人,畜生是畜生。

    他可以毫不留情地拋棄那只狐貍,卻無法割舍沈憐枝,愛得不到,就恨好了,愛與恨都是讓人難以忘懷的東西——聽起來是一樣的。

    “陸景策。”憐枝低聲開口道,“如果世事可以重來,我寧愿在周宮中被人欺侮死,餓死凍死——也不想再與你有什么牽扯。”

    曾幾何時那個金貴的少年填滿了憐枝的整個心腔,長他兩歲的表哥是他所有的依靠,是他心頭巋然不動的高山,而今時今日——高山倏然崩塌,他躲閃不及,被碎石壓得鮮血淋漓。

    他如夢似幻的,飽含旖旎情思的年少,就是一場騙局。

    甚至陸景策這個人,本身就是一場騙局。

    “可是世事不能重來啊。”陸景策不以為然地笑了,“你不會餓死凍死。”

    “更不會,也不能躲掉我。”

    ***

    孟家全族被誅——行刑那日,陸景策將憐枝帶進周宮。

    今時今日大周無主,陸景策回周宮與回他自個兒的楚王府一般自如,陸景策下令在宣政殿大殿前行刑。

    陸景策帶著沈憐枝站在高處樓閣上,俯瞰著低處的刑場,劊子手手臂一揮,血霧便漫灑在半空中,染紅半邊天,頭顱骨碌碌地在地上滾著,憐枝不忍地側過身,卻又被陸景策扳正了身體。

    “躲什么?”

    “看啊——他們都死了。”

    欻——刀鋒劈下宰相的頭,在地上拖出一長條血痕,陸景策貼近憐枝的耳廓,“當初,就是他向你父皇諫言將你送去夏國和親的。”

    “都是因為他,才致使我們分開。”

    “憐枝。”陸景策低下頭,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耳垂,“哥哥替你,替我們報仇了。“

    “都怪他們。”陸景策說。

    他的動作繾綣溫柔,扣著憐枝肩膀的手只是微微施力,他身上那股幽幽的甘松香裹挾住憐枝的身體,淺淡的,那是令人沉迷的氣味,可憐枝卻覺得自己想被一只血淋淋的,從地獄中爬上來的惡鬼給擁住了。

    他不是沒見過死人,不是沒見過人身首分離,卻也是第一回見到如此血腥的情景,這么多人……血幾乎要流成河海,陸景策忘情地嗅聞著空氣中的,濃郁的血味,直到一聲凄厲的哭喊聲打斷了他的陶醉——

    “陸景策!!”那是被押在地上一身狼狽的孟仕達,“你不是人!!!”

    “茹娘是你的人,弒君的是你,你……”孟仕達的眼角滲出鮮紅的眼淚來,“甚至你弒君,也不是第一回了……”

    “孝文皇帝(即沈憐枝的父皇)的死,你心里最清楚,他怎么會忽然暴斃,那方士呈上的仙丹怎么會出錯,你也最清楚,那方士是誰帶進宮里來的——是你!!”

    “還有……還有廢太子的死。”孟仕達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他怎么會突然自戕?究竟是誰殺了他——陸景策,是你!!”

    “是你啊!!”

    他瘋了一樣轉著腦袋,目光掠過邊上被陸景策召來觀刑的所有朝臣,可那幫臣子怎么敢抬頭,只是低著腦袋躲避他的目光,陸景策好整以暇地看著底下趨近于瘋魔的孟仕達,像看一條發瘋跳腳的落水狗。

    他完全可以讓人砍了孟仕達的頭,徹底地止住他的話,可他偏偏就讓孟仕達說完了,在憐枝面前說完了——陸景策的唇邊甚至還掛著一抹笑容。

    這抹笑簡直明晃晃地告訴所有人,這些事全是他的手筆,可是……那又能怎么辦?

    誰能動的了他?早在先帝蠢到沉溺于酒肉聲色,將朝政大權全然交予他時,這天下便已是他陸景策的囊中之物了。

    沈憐枝原以為自己會驚駭的,可當他知曉陸景策所做的那些事后,再得知這些也就心如止水了,許多年前小安子的話利劍一樣穿過他的頭顱——

    “有太監瞧見過世子殿下的人出入宗人府……”

    再之后,那小太監便死了。

    他早知皇兄的死是陸景策明著嫁禍給孟家,可他父親,他那早就化為一抔黃土的大皇兄,竟也是陸景策下的手——一切都說得通了,怪不得他們死的這樣蹊蹺。

    陸景策真是不管不顧了,把自己內里最臟,最惡的一面剖開給憐枝看,幾乎是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態度。

    脫掉那層翩翩公子的皮讓他感到無比的暢快,簡直像陰濕沼澤地里的鱷魚,在黑夜中朝著憐枝張開嘴,顯露出森白的,還摻雜著血與肉的夾齒。

    “還愣著做什么。”等孟仕達說夠了,說累了,陸景策才施施然地發號施令。

    “殺了他。”

    第078章 噬骨

    沈憐枝對陸景策說:“你不得好死, 天誅地滅。”

    陸景策不以為然地挑起一側眉尾,捏著帕子替憐枝擦拭唇角吐出的污穢,“怎么, 你很生氣?”

    “別皺著眉。”他抬手撫平了憐枝的眉心, 指尖又按在憐枝唇角, 微微地向上施力, “笑一笑啊,憐枝。”

    “哥哥喜歡看你笑。”

    憐枝真是覺得荒謬極了, 啪的一下打掉了陸景策的手,他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睨向陸景策的目光滿是嫌惡與防備, 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是什么令人作嘔的穢物:“陸景策, 你真的瘋了。”

    “你殺了我的父皇,我的兩個皇兄,幾乎殺光了我所有的親人, 你還指望我對你笑逐顏開?!”

    “憐枝。”陸景策無奈地一笑,“他們——他們算什么親人。”

    “你大哥□□兇戾, 小時你在他身上吃過多少苦?崇豐皇帝昏庸□□, 也沒將你放在眼里, 死不足惜,至于你父皇……”

    他似譏似嘲地一勾唇,“他也是致使你我被迫分離的罪魁禍首啊。”

    “殺了他,又如何呢?”

    “現下你恨我,是以口口聲聲地來討伐我, 可是憐枝……”陸景策伸出手, 在憐枝怔忡時按在他的心口處,他壓低的聲音似乎帶著蠱惑, “你心里,真的沒生出過要他們死的念頭么?”

    “你有的。”陸景策肯定道。

    沈憐枝垂放在身側的手捏緊了,他脊背處猛竄上一層薄薄的冷汗,他恨死陸景策了,但是陸景策畢竟陪了他這么多年,他們待在一起的日子太久了。

    憐枝不聰明,看不透他。

    可陸景策心里卻有一面明鏡,將他的內心照的一覽無余,他什么都騙不過陸景策,他被陸景策看透了——

    陸景策看著沈憐枝變化莫測的面色便知道自己將憐枝的內心摸中了個十成十,他的眉眼彎成了兩道月牙兒,“你看,憐枝,哥哥對你多好,哥哥都是為了你啊。”

    他斗不過陸景策,這讓憐枝很是氣憤,“為了我,呵……”

    “陸景策,你怎么會變成這幅樣子——暴戾恣睢,你殺了那么多人,上至我父皇,下至一匹馬,究竟為什么?”

    還不等陸景策答話,憐枝便“哦”了一聲,“是了,為了泄憤。”

    “你這樣子真像個瘋子,你怪我,話里話外不斷地怪我移情別戀,說我惡心,但是陸景策——難道最開始,是我想去和親的么?!”

    他將矛頭對準了陸景策本身,“是你護不住我,是你留不住我,是你沒用!!”

    陸景策游刃有余的笑容倏然破滅!像一面被擊破的銅鏡,一小片一小片地落在地上,有一股氣沖到憐枝的心頭,他的心跳變得愈來愈快,心尖不住傳來的密麻刺痛竟然憐枝也體會到幾分暢快——

    在這樣的互相傷害中,他竟然品嘗到了快感。

    陸景策說得對啊,愛不了的話,就恨吧,將彼此扎的鮮血淋漓——他是不聰明,可是他們太懂彼此了,知道刀子往哪里戳才最痛。

    “雪里跪了一天一夜,抵什么用——”憐枝恨恨地道,“你自己守不住山盟海誓,又憑什么要我為你守活寡!!”

    “憐枝。”陸景策向前一步,面上的笑容僵硬可怖,他的聲音似乎在顫抖,只是太細微了,“閉嘴。”

    “廢物,陸景策,我們之所以落得今天的地步,就是因為你無能,只是因為你無能,你,唔——”

    憐枝的話被迫停止,他的雙唇被人堵住,陸景策吻他,唇瓣狠狠的在他的唇上輾轉而過,憐枝張嘴去咬他的下唇,快而狠辣的一下,陸景策的血順著唇角滑下來了,卻還不肯放開他。

    陸景策與他分開,又伸手在他紅腫的唇上重重一擦,而后抓著憐枝的手臂將他帶入宣政殿內,頭也不回地往高處走——往那把龍椅上走。

    只剩一步路時,憐枝忽然停了下來,他看向陸景策,目光在他與那把金光璀璨的龍椅之間游弋不定,“你做什么,你——”

    嘩——陸景策將龍座上的黃袍披在沈憐枝,那袍上繡的金龍似乎成了扭曲的蛇,一絲絲一縷縷地攀爬上來,纏繞著沈憐枝身體的每一寸,以至于他胸口滯悶難以呼吸。

    “憐枝啊,外頭冷,吹了這樣久的風,可不要著涼了。”陸景策對待這龍袍簡直無半分敬畏之心,好似這只是一件普通的氅衣,再無其他了,“披上罷。”

    憐枝欲往后退,躲過他的手,誰曾想陸景策反手將他拽到身前,憐枝反倒朝著龍椅處沖去了,他堪堪伸手穩住身形,雙手撐在椅背上,陸景策傾身壓在他身后,“不錯,我無能,我廢物——所以我才會失去你。”

    他大方地承認了,因為……

    “但那是過去了。”陸景策說。

    雪地里幾乎凍成冰雕也留不住愛的人,所有的尊嚴與傲骨在那一刻全然瓦解冰消,那時候陸景策也不過廿一歲,他沒能斗得過命運,極度悲憤嫉妒的同時他也意識到——

    權利,他可以不在乎,可以嗤之以鼻,但絕不能沒有。

    所以他入朝,從楚王,到孝文帝寵臣,時至今日皇位唾手可得,才能將沈憐枝留在身邊。

    “錯過一次,我不會再錯。”陸景策垂首去吻憐枝頎長白皙的脖頸,“憐枝,沒有什么能讓我們再分開了——我可以給你我所有的一切。”

    “怎么。”憐枝嗤笑,“你想當皇帝?”

    “什么想給我你所有的一切,還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心,陸景策,你——”

    陸景策眉眼輕彎,“世人都以為我費盡心機是要謀權篡位,他們錯了,你也錯了,我從來不想要什么皇位,多累啊,憐枝……”

    “這皇位,是留給咱們的皇侄的。”

    沈憐枝如遭雷劈,猛然轉頭,陸景策找準時機,輕吻在憐枝薄薄的眼皮上。

    他牽著呆若木雞的憐枝往內室中走去,內室之中空無一人,中央置一紫檀木坐床,二人靠近那坐床,那熟睡的嬰孩像個白胖的餃子,白里透紅,脆弱可愛。

    陸景策雙掌壓在憐枝肩頭,“你看,好小啊,才剛足月——爹娘卻死絕了。”

    沈憐枝渾身都在抖,陸景策怎么能用如此輕快的語調說出這樣

    讓人毛骨悚然的話,“先帝不是要冊封他為太子么,只可惜他死的太早了,這也不打緊——我們是一家人么,替他了結他的遺愿,有何不可呢?”

    “你簡直不是人。”沈憐枝一口氣幾乎升不上來,郁結在心口,“他才多大,你也忍心,忍心將他推到風口浪尖——要他,要他做……”

    傀儡皇帝。

    “那你算什么,攝政王?”憐枝捏緊了雙拳。

    “攝政王有什么不好?”陸景策笑,“護得住你,又不麻煩。”

    攝政王,河清海晏時一呼百應,國家危難時全身而退,隱于山林——這就是他口中的“不麻煩。”

    “怎么,你不滿意?”陸景策將憐枝鬢角一縷發捋至耳后,“還是我們憐枝想坐那個位置?”

    “哥哥記得從前你說過,若非陰陽同體,沒準憑著你母妃當時的圣寵,能被冊封為太子——但是憐枝,陰陽同體又如何?”

    “這個位置,你應得的,是老天欠你的,現在哥哥還給你。”

    “只看你要不要。”

    瘋子。

    沈憐枝深吸一口氣,極力平穩道,“遭后人唾棄的事你自己做便得了,何必再拉上我,我從來就沒想過要當什么皇帝!”

    “別急啊。”陸景策輕聲細語地接他的話,“不要便不要了,等你什么時候想做了——哥哥再送你上去,至于咱們的皇侄……”

    他意味不明地一頓,手指捏住襁褓一角往上替,蒙住了那小皇子的口鼻,沒一會那嬰兒便啼哭著掙扎起來,聲音尖利,“嗚——哇——”

    憐枝如夢初醒般急忙制止陸景策動作,他緊抓著陸景策手腕將他推開,“你做什么?!你做什么!!!”

    “所有事,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更是得心應手了。”陸景策淡笑著看他,“所以憐枝要不要?你放心,等你坐了皇位,哥哥一定將所有的權勢都還你,做個真真正正的忠臣。”

    沈憐枝拉下臉,聲音極沉:“屆時第一個殺的就是你。”

    “你狠得下心?”

    “簡直求之不得。”

    “這可不行。”陸景策道,“哥哥舍不得你。”

    他攬住憐枝的腰身,手指輕輕摩挲著憐枝的腰側,看似不疾不徐動作輕緩,實則每一次都正好地捏在了憐枝的軟處,他手指流連過的地帶發起燙來,沈憐枝軟了身子,險些要往他懷中靠——

    這個人,毫無家國大義,心狠手辣到了極點,是個徹頭徹尾的壞種,今時今日連偽裝都不屑了,早已沒有挽救的余地,沈憐枝喘息著道,“放開我。”

    陸景策沒動,是以憐枝猛烈地掙扎起來,他指尖扎進陸景策手腕中,指縫間黏膩一片,“放開我!!”

    可是陸景策好像是感覺不到痛的,那股淡雅的甘松下沉沉地壓下來,縈繞圍裹著沈憐枝,這股熟悉的,讓他著迷的氣息如今讓憐枝近乎抓狂崩潰了,“陸景策,你這個瘋子——瘋子!!”

    熟悉的氣息,聞到后仍然會讓他回想起記憶深處那個站在玉闌干邊,白衣翩翩,芝蘭玉樹的俊雅青年,那青年以五指作梳理順他的發,玉似的手捧著他的腳輕輕地揉捏,一聲聲地叫他,“憐枝,憐枝。”

    “表哥喜歡你。”

    “表哥愛你。“

    憐枝扣在陸景策手腕上的指往下劃,劃拉出極長、極深的一道,滲出的血都是化不開的恨,沈憐枝朝著面前人哭喊,與那嬰兒臨近死亡時的啼哭一樣撕心裂肺,甚至更甚:“你是誰啊?你是誰啊?!”

    “我不要你,我要我的表哥,我要我的景策哥哥——你滾啊!!滾開啊!”

    憐枝幾乎站不穩了,膝蓋一彎險些給人跪下,“我求求你了,把我的表哥還我,我要他……我不要你啊……”

    “他去哪兒了?”

    沈憐枝的聲音逐漸地弱下來,眼淚滑過他的臉,落在地上,一片小小的,悲傷的湖,“去哪兒了……”

    有一根冰涼的指挑起他的下頜,憐枝抬起頭,淚眼朦朧間看見一張與印象中別無二致,卻又極其陌生的面孔,眼前人勾起唇角,與記憶中的那抹風流淺笑重疊,“表哥就在這兒啊,憐枝。”

    他動作輕柔地擦掉了沈憐枝的淚,又吻他的滿面淚痕,“憐枝,不要哭了,看清楚啊——”

    “從始至終只有我,那是假的,只是一張皮,我才是真的啊。”

    憐枝怔怔地看著他,陸景策看懂了他未說出口的話,他露齒一笑,“不要怪我——我原先也打算裝一輩子的。”

    “誰叫你去愛別人了。”

    第079章 喪心病狂

    那才堪堪滿月的, 只知啼哭的嬰孩即將成為大周天子,欽天監翻了老黃歷,將吉日定在年后初八, 是個好日子。

    新帝年幼, 直至他弱冠之年前依舊由楚王陸景策來把持朝政, 且楚王自封為攝政王, 整個朝廷無一人膽敢反對。

    長安城早已入冬飄雪,即將步入新年。此時的陸景策正朝著整個周宮最為華美的椒房殿初走去——這椒房殿, 素來是皇后的住處。

    如今卻是叫憐枝住了進去。

    行至半路,竟被一意料之外之人攔住了去路, 陸景策也停下腳步, 規矩道, “母親。”

    先帝寵妃誕下大皇子后便香消玉殞,不免叫人扼腕,而華陽公主常年陪著已仙逝的太后吃齋念佛, 是真真正正地修了一副菩薩心腸,在公主府中聞此噩耗, 唏噓不已, 竟主動前往郊外的青山庵為她誦經超度。

    說來也奇怪, 華陽公主這樣的善人,怎能有陸景策這樣黑心黑肺的兒子,老天也真是奇怪。

    公主誦經念佛時素來兩耳不聞窗外事,等她從青山庵中回了長安城,才發覺天已大變, 崇豐皇帝死于馬上風, 宰相嫡子孟仕達弒君,宰相一脈被誅。

    華陽不理朝政, 卻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兒子從前做的那些腌臢事,她痛心于皇兄的死,可比起一個關系不親不疏的皇兄,華陽自然是保著自己十月懷胎誕下的獨子,是以裝聾作啞。

    華陽公主這輩子,除了包庇陸景策這一回,真是一件惡事都沒做過,此事叫她許多夜里輾轉難眠,只是事已發生,悔也無用。

    她勸陸景策,“憐枝是頂好的,好好地陪著他,別再做些混帳事——收手了,景策啊。”

    旁觀者清,華陽知曉這二人看似濃情蜜意,實則彼此間早已生出了裂隙,她還沒能從兩個孩子即將成婚的喜訊中走出來,便聽聞了陸景策將娶宰相女為妻的噩耗。

    華陽險些是要被陸景策氣的吐血,她只當兩個孩子鬧了別扭,活了這么些年,她也知道這兩人間的羈絆不同于他人,年幼相識,又是血濃于水表兄弟,這樣的情誼哪是能說斷就斷的?

    在華陽公主看來,這這二人之間或許有挫折,可終歸還是要走到一起的——

    可她卻沒想到,陸景策對于做那大逆不道的事兒竟是上了癮。

    不過去了趟青山庵,她一個沒看住,自己的皇侄也沒了,現如今還推了個傀儡皇帝上去,簡直是置國家大義于不顧,“陸景策!”

    “逆子……”華陽公主氣的手抖,“逆子!”

    “母親息怒。”陸景策負手淡道。

    華陽公主真要被他這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氣到暈厥過去,喉嚨涌上腥甜,她虛點了點陸景策,“別叫我母親!本宮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長公主這樣柔善的性子,能說出這樣的話,已是怒極了。

    說罷她便轉過身離去,看那方向,正是椒房殿所在之處,陸景策靜默片刻,又開口問道,“母親去椒房殿,所謂何事呢?”

    “去找憐枝!”華陽狠瞪他一眼,“本宮帶著那孩子走!”

    “母親。”陸景策頗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又輕笑兩聲,“憐枝在椒房殿中被人好吃好喝地伺候著,日子過的快活極了,母親帶他走是做什么呢?”

    華陽提高了聲量:“快活?你倒也是有臉面說出這兩個字來!”

    “你做出這樣豬狗不如的混賬事來,誰能安心地留在你身邊?就是沒病也要憋出病來!本宮看不得你傷他,本宮帶他走——”

    陸景策原先垂首聽她訓話,聞言緩緩地抬起頭來,那墨玉似的黝黑的眸子望向他親娘,“母親盡管試試。”

    “怎么。”華陽公主睨向他,“你還想動你親娘!”

    “兒子不敢,只是母親。”陸景策的聲音宛若山谷中幽幽的寒風,“憐枝,必須要留在我身邊。”

    知子莫若母,華陽知曉陸景策對于憐枝的占有欲與偏執已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陸景策——他不惜與母親作對也要將憐枝捆在身邊。

    她這個兒子,也是越發了不得了,若陸景策鐵了心的不肯放手,非要硬碰硬,華陽也不敢保證真的能將沈憐枝從他身邊帶走。

    唯有嘆息。

    ***

    憐枝不是沒嘗試過從陸景策身邊離開。

    先前陸景策與孟二小姐預備“喜結連理”,暫時分不出神管著他時,憐枝極其不幸地病倒了。

    這不能怪他,原以為的依靠卻也給不了他幸福,曾經貪戀的一切分崩離析,任誰都無法接受,病倒也是情理中事。

    待他好不容易養好身子回過神來,正靜心思索著自己該去往何處時,陸景策卻來找他了。

    天定的,他降不住陸景策,陸景策卻總能降得住他。

    怎么能這樣?

    暈頭轉向又毫無思路時,又像個毫無反抗之力的雞仔似的被陸景策提溜著回了周宮,憐枝看他一眼就覺得汗毛直豎——這與他當初厭煩斯欽巴日不同,陸景策站在他面前,憐枝五臟六腑都在叫囂著反抗。

    憐枝飯也吃不下了,“砰”的一聲將面前的粥碗一敲,抗拒之意溢于言表,陸景策故意裝傻,眉峰一挑,“怎么,這粥不合你的胃口?”

    憐枝半分面子也不稀得給他,沈憐枝真覺得自己也是倒霉到家了,接連遇著兩個混帳東西。

    受此磨難,憐枝別的本事沒有,倒是練就了一身牙尖嘴利的功夫,是以毫不留情地陰陽怪氣道,“粥?粥是好的很……”

    “只是人不合我的胃口!”

    陸景策若能因他這點小打小鬧便大發雷霆,那也不算是陸景策了,不過他雖說不至于失態,卻也高興不到哪里去,是以面上的笑容便顯得有些虛偽。

    “人活在世上,哪有事事順心的。”

    面上倒是裝的云淡風輕,身子卻逐漸朝憐枝靠來,手指指腹狀似輕柔地摩挲著憐枝的下頜,將人柔嫩的皮膚捏出紅痕來,陸景策皮笑肉不笑道,“你說是不是啊,憐枝?”

    憐枝緊咬著后槽牙,“畜生,混帳東西,滾——”

    罵來罵去也就這兩句,陸景策失笑,“憐枝怎么舍得這樣說哥哥?說錯人了罷——”

    沈憐枝揮舞著手臂,想要越過陸景策的桎梏,略尖的指甲劃破了陸景策的下頜角,留下幾道貓撓似的印子,沈憐枝下手不輕,傷處甚至有細小的血珠滲出。

    “憐枝……”陸景策被他那兩只手臂鬧的眼花,頭往邊上轉了轉,卻誤打誤撞地被憐枝賞了一耳光,陸景策先前還算平和的臉色徹底暗下來,“沈憐枝。”

    說難聽點,孝文帝之于兒時的沈憐枝就跟死了沒差,雖說天家父子情淡,但憐枝確實是半分父子情誼也未體會到,有許多事,都是從陸景策身上學來的。

    俗話說長兄如父,盡管陸景策并非長兄,可憐枝從前本就極其依賴他,又對陸景策有一種盲目的崇拜,因而在沈憐枝眼中,陸景策比他其余幾個烏七八糟的哥哥要厲害得多——平心而論,事實也確實如此。

    所以陸景策對他總有一種莫名的威懾力,這么些年明里暗里地壓著他,這樣忽然連名帶姓的一叫,沈憐枝竟然下意識地收了手。

    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發覺自己竟然又被他嚇住,憐枝深覺丟了面子,又落下風,氣的嘴唇不住哆嗦,一怒之下大著膽子搡了陸景策一把,“滾開!”

    陸景策臉黑如鍋底,憐枝與他嗆聲,“想做什么?怎么?你想殺了我?!”

    “來啊!陸景策,你來啊!”

    陸景策深吸一口氣,欲將那股子火氣壓下去,他不至于與沈憐枝吵起來——又不是毛頭小子了,“憐枝!不許亂說話。”

    “那你將我關在這,究竟想做什么?”

    “哥哥哪兒有關著你?”陸景策嘆息,“你想去哪兒?哥哥不都是依著你?”

    沈憐枝暴怒,主要是這些日子見著陸景策便來氣——陸景策這人不似斯欽巴日那樣會與他嗆聲硬碰硬,所以憐枝一與他吵起來,便像一拳砸在棉花上,心里更不舒坦。

    他抄來方才擱在一邊的粥碗就往地上一擲,“依著我?我去哪兒你都恨不得找幾百雙眼睛盯著我,裝也不裝,就這樣明晃晃地跟在我后頭——這也算依著我?”

    粥液飛濺,染臟了陸景策的衣擺,陸景策垂眸看他,“你聽話,我就不讓人看著你。”

    可是時至今日沈憐枝怎可能還乖乖聽他的話?

    沈憐枝幾乎是報復性地鬧騰,對于陸景策,冷著臉不理他,沒用——憐枝當他是死人,一句話不同他說,陸景策也不惱,自顧自地在邊上批奏折看書練字,這兩人竟然還詭異地生出了一種“相敬如賓”的架勢來,簡直讓憐枝無法忍受。

    憐枝那根神經緊繃著,就好似一根弦,不過這弦繃緊了也總有斷的時候,他心里積攢著一股怒氣,這股怒氣終于在某一日倏然噴薄而出——

    陸景策命人將繡坊剛制成的冬衣送來,那送衣的太監笑意盈盈的,將這冬衣夸的天花亂墜,“殿下——安王殿下,奴才為您送冬衣來了,您瞧瞧——”

    他手一指,揮向那衣角上的并蒂蓮花,“瞧這蓮花,真是栩栩如生……”

    那小太監還機靈地補了一句,“并蒂蓮枝,難舍難分呢……”

    殊不知這話,乃至于叫憐枝極其眼熟的這朵并蒂蓮本身便觸到了憐枝的逆鱗,從前他會被陸景策那些有的沒的撩動的心腸顫顫,可如今么……憐枝只會氣憤地想著陸景策還有心思搞這些有的沒的?

    他驟然暴起,抄來一把簪子便往那并蒂蓮上扎去——!

    第080章 烙印

    欻啦——簪尖劃爛精美的刺繡, 抵著裂開的衣料縫隙,在彩繪漆盤之上劃拉出一道長而深刻的印記,木屑朝著兩冊崩裂出來, 細小的木刺扎進纖長白皙的手指中。

    那小太監渾然不知為何剛才還尚且平靜的安王殿下會驟然發起脾氣, 他不明白, 可有一點, 他卻很明白……

    那便是自己恐怕做錯了事,說錯了話, 要小命不保,大禍臨頭了。

    那小太監眼前一陣陣的發黑, 說是天塌了也不為過, 沈憐枝硬憋了這么些日子, 終于找到了個口子發泄——

    陸景策聞訊而來時,憐枝還在發瘋,手臂一揮將面前的一切掃落在地, 那身幾乎要叫繡坊繡娘熬瞎了眼睛才趕出來的那身冬衣破布一樣的被憐枝踩在腳下。

    沈憐枝披散著頭發,一雙漂亮的眼睛被怒火燒的赤紅, 他余光早已瞥見面色陰沉的陸景策, 卻毫無收斂, 反倒愈演愈烈——他竟然瘋到抄來燭臺便往那身冬衣上扔。

    燭火貪婪地吻上面料光滑的冬衣,不住跳動著的火舌貪婪地附著在上,欲將其燒成一片灰燼,那燭火猶不滿足,以颶風之勢朝著四面八方擴散。

    眼見著就要燒出天大的禍患來了, 陸景策身側一看著便十足機靈地太監尖聲尖氣地喊道:“快, 快打水來!!”

    外頭的宮人們如夢初醒,匆匆打水來, 將銅盆中的水往中央火處一撲。

    不過一眨眼的事,那刺目的火倏然熄滅,一時間只見縷縷灰煙裊娜地升起,鼻間還能嗅到一股有些刺鼻的焦味,低頭一看,那衣裳早就被燒出個巨大的洞來,連地上都被燒的黑漆漆一片。

    呲呲……還有幾粒細小的火星噗噗跳動著,那幾點漏網之魚很是囂張地朝著憐枝足尖飄來,憐枝正欲往后退一步避開,卻見一只玄色的靴子穩穩地踩在那上頭,捻滅了那幾點將燃的火苗。

    “……”憐枝的眼睛被黑煙熏的更紅,那烈紅的火光刺的他眼角出淚,他狠狠地抬臂擦掉眼淚。

    他好似泡在水里一般,耳邊悶悶的,誰的聲音也聽不清,唯有自己的心跳聲,如此鼓噪急促,明晰的他難以忽視——而后憐枝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腫起的雙眼覆上一層濕涼,沁涼的感覺讓眼皮上的熱辣痛感緩和了下來,可沈憐枝的心卻愈加煩躁,無頭蒼蠅一樣在他的胸腔中亂轉,亂撞,這使憐枝無比煩躁。

    他推開了那只手。

    憐枝得以看清陸景策深不可測的黯色雙眼。

    “愣著干什么?!”陸景策略側過身朝邊上宮人喝道,“還不快找太醫!!”

    那宮人疾步匆匆地便要往外走,卻被憐枝叫住:“慢著!”

    “不要什么太醫,你們都出去。”憐枝又斜睇身邊一群人,最終目光定在陸景策身上,“你也出去。”

    “去叫太醫,快些。”陸景策壓根沒將他的話聽進去。

    憐枝被他氣的渾身發涼,“滾出去,都滾出去!”

    “誰敢動!”陸景策驟然提聲,嚇得那群要竄出去避難的宮人被迫留在原地。留也不行,退也不能,簡直惶恐不安到了極點。

    陸景策深深吸一口氣,眼瞳濃黑的像一團能攝人心魂的霧,沈憐枝能清晰地看見他胸膛的起伏,他的目光垂落在那燒出大洞的破衣上,他似乎有些生氣了,沈憐枝能看得出來。

    他預備迎接著急風驟雨,可陸景策卻抬手指了指那給沈憐枝送衣裳的太監,“惹得安王不快,拖出去打十板。”

    只是十板,已算是手下留情了,那小太監暗暗松出一口氣來,憐枝亦抬起頭,有些疑惑于陸景策今日這樣仁慈——對于陸景策來說,這樣的確算得上仁慈了。

    哪想陸景策的話便是:“去將繡房司制帶來。”

    司制是女官,主管手底下一眾繡娘,她有些怔懵地被人押到椒房殿來,膝蓋一彎跪在陸景策與沈憐枝跟前,陸景策輕輕將那黑漆漆的衣裳踢到她面前。

    “憐枝不喜歡這件衣裳,你自個兒出去領罰受刑吧。”

    這簡直是天降橫禍,沈憐枝微微放大了雙眼,見那女官臉色唰白,心存內疚,想出言阻止,也是恰在此時陸景策回過頭來,他眉眼輕彎,“憐枝不喜歡這件衣裳,是吧?”

    “是底下奴才無用——拖下去!”

    邊上侍衛依言將她往殿外拽,那為首的侍衛試探著問道:“殿下……也是十板?”

    “不…不。”陸景策搖了搖頭。

    他手指著司制,而后露齒一笑——

    “烙刑。”

    ***

    正所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周人重孝,這具身子自然要好好護著,是以周宮中萬千種刑法,烙刑最為歹毒——

    那司制聽完,眼睛翻白,絕望的就要暈厥過去,再被人毫不留情地用冰水潑醒后,便見自個兒面前放這個巨大的炭盆,那宮人將鑿刻過的烙鐵燒紅了,滋滋作響著,還帶著炭渣便要朝司制身上烙來——

    司制驚慌地大叫著,傾盡全力地掙扎著想要躲避,卻也只是徒勞,那幾個侍衛的手如同鐵鉗一般掐在她身上,使她根本無處逃離,司制哭著搖頭,“不要,不要——殿下——”

    “安王殿下——奴婢知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求您,求您放過奴婢吧……您殺了奴婢吧,哪怕殺了奴婢,也比受這烙刑好啊……”

    “安王殿下……殿下啊!”

    沈憐枝齒關抖動著,不可置信地盯著這眼前的一幕,那司制尖利地哭叫,閃避,隔得老遠朝他磕頭,說自己知罪。

    可是……她有什么罪?

    并蒂蓮花,這段孽緣的開端,若不是陸景策的授意,繡房的繡娘們怎會想到在這冬衣的衣擺處繡蓮花?

    那繡坊司制寧愿被殺也不肯受烙刑——受了烙刑,便算是個廢人了,這樣恥辱的奴印刻在身上,一輩子都褪不下去,再在宮中做事也是不能的了,又要為人所唾棄,這日子該怎樣過下去?

    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也就痛那一時。

    此事本與他人無關,憐枝從始至終氣恨的,也不過是一個陸景策罷了,眼見著那烙印就要貼向司制的面頰了,憐枝心臟咚咚狂跳著,終于下定了決心,往前沖去——

    “住手!!”

    他猛地攥住行刑宮人的手腕,將他往后一拉,烙鐵上的炭飛揚出來,濺在憐枝頎長白皙的脖頸上,頃刻燙出緋紅的斑點。

    憐枝痛的蹙起眉來,下一刻卻被人拉開,陸景策暴怒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沈憐枝!!”

    憐枝轉過頭,與眼裂通紅的陸景策四目相對,陸景策削薄的唇哆嗦著,鼻翼輕輕翕張,他盯著憐枝瞳仁閃爍的眼睛,直覺有一股接著一股的血直沖天靈蓋,頭痛的幾乎要裂開,陸景策怒喝道:“你們都是廢物?是死的?連個人都看不住?”

    憐枝這動作實在突然,先前站在憐枝身側的那群宮人抖若篩糠,氣兒也不敢出,陸景策盯著這幫蠢物,恨不得全將他們殺了來泄憤,可此時此刻卻顧不得這些。

    “你做什么?!”陸景策攥著憐枝的手腕,極其用力,甚至有些顫抖,他的目光掠過憐枝被燙紅的脖頸,“過去找死嗎?!”

    憐枝定了定神,嘗試著甩了甩手腕——沒能甩開,于是作罷,憐枝冷漠道,“你放了她——你分明知道我生氣與她們沒有半分干系,全是因為你!”

    “我惡心那衣裳,惡心你給我的一切,惡心你本身,陸景策……你懂不懂?!”

    陸景策的面色簡直陰沉的嚇人,“惡心我……很好,很好!”

    他頭痛的幾乎要炸開,不僅僅是因為現在,憐枝這些日子與他明里暗里鬧的,他面上是與沈憐枝不說些什么,看似渾然不覺在意,可心里到底也是煩躁的,不過是硬生生給壓了下來。

    此時此刻陸景策終于再不能忍受了,那雙深邃的眼睛將憐枝逼的往后退了一步,那種陰狠濕冷的眼神讓憐枝很是不安,下意識地想要逃脫了

    嘩——陸景策將那烙鐵從炭盆中夾出,那塊兒烙鐵紅騰騰的冒著灼人的熱氣,還有炭灰隨著他的動作飛揚出來,憐枝看著他的動作,精巧秀氣的喉結上下滾了滾。

    沈聯系咽了口唾沫:“你……你想做什么……”

    陸景策就死盯著他,看的沈憐枝渾身發毛,等過了好一會陸景策才往前靠了一步,又沉沉地開口:“為什么總是不聽話……”

    “為什么就是這么愛鬧!!”

    “還不是想讓我將你趕走……呵呵,憐枝……”

    他倏然舉起手臂,憐枝盯著那片火紅,瞳仁皺縮,恐懼感如同游瞬的蛇一般滑過他的脊椎骨,憐枝縮起脖子,緊閉著雙眼。

    瑟瑟發抖。

    誰知下一刻憐枝的手指卻被迫張開——陸景策將那夾著烙鐵的鐵鉗塞入憐枝掌心中,他的手掌全然包裹著沈憐枝的,緊緊的,無法掙脫開,而后他手腕一轉,火紅烙鐵直朝陸景策身上沖去!!

    電光火石之際,沈憐枝甚至連驚叫聲都無法發出來,陸景策那只手攥著憐枝的手,也像攥著他的喉嚨,他的命脈……

    呲——

    烙鐵準確無誤地壓在陸景策的心口處,衣物被燒黑,皮肉被燒焦的氣息交雜著彌漫在憐枝鼻端,眼前的一切被那片烙鐵的艷紅所覆蓋……

    那聲音滋滋作響的,宛若惡鬼低語。

    陸景策的雙眉痛苦地擰在一起,冷汗自額角潸潸滴落,眼淚一樣落在沈憐枝的手背上。

    那塊烙鐵將陸景策的衣物燒出一個大洞,將憐枝的心臟燒出一個大洞,濃黑的血液爭先恐后地從那窟窿中涌出,不斷地垂落、垂落,一條條血色的小溪扭曲著匯聚成一張哀慟大哭的,沈憐枝的臉。

    “哭什么……哭什么……”陸景策的手痛的發抖,可他還是沒有松開沈憐枝,“消氣了么,嗯?”

    “消氣了么,憐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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