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困獸
那是一塊烙鐵, 那是一把尖刀,穿透陸景策被血肉填滿的胸腔,穿透沈憐枝空蕩蕩的心臟。
哐當——
陸景策終于松開了手, 在他們手指分離的那一瞬間, 鐵鉗落在地上, 烙鐵驟然落地, 被震得一跳,上頭粘連的, 已被燒的焦黑的衣物剝落下來。
又或是人的皮肉也說不定。
憐枝也像那塊烙鐵一樣,陸景策的手便像鐵鉗, 被鐵鉗松開, 他也只能像已然冷卻的烙鐵一般癱坐在地上。
而后陸景策不由分說地將他拉起來, 穩當當地拖著他的手臂,沈憐枝兩條腿軟如面條,連站立也不能了。
他就這樣踉踉蹌蹌地被陸景策拖進房, 而后陸景策一抬腿,“嘭”的一聲踢上門, 他將憐枝壓在角落里, 而后一個吻就這樣壓了下來。
陸景策虎口猛掐憐枝下頜, 憐枝被迫大張開嘴,脫力地伸出舌頭來,至于另一條舌頭則在他口中肆無忌憚地興風作浪,汩汩水聲在靜謐一隅中作響。
他再松手,憐枝便無力地往下滑, 陸景策伸出腿止住了憐枝下滑的動作。
沈憐枝弄不清楚, 自己是何時被扒干凈衣裳又被人弄回床榻上,總之他再回神時, 便只見陸景策伏在他上方,衣襟大敞著,露出那血淋淋的胸口。
他們是表兄弟,他們血脈相連,沈憐枝的每一個都哥哥壞的別具一格,昏庸的獨辟蹊徑,唯有兩樣相同——
其一,他們都是白癡,其二,他們都被陸景策殺死了。
陸景策殺死了他們,不管沈憐枝愿不愿意,他成為了憐枝唯一的哥哥,沈憐枝可以恨他,卻改不了陸景策的母親華陽是他父皇一母同胞的親妹妹,改不了他們是血濃于水的表兄弟。
在這座冰冷華美的皇宮里,這對相看兩厭的兄弟,這雙對彼此失望的舊情人,他們是最親密的人,其時,他們也做著最親密的事。
他們纏綿的樣子,連畫技最精湛的春畫師也難以繪出那一抹令人想入非非的欲色,沈憐枝恨他,但是陸景策依然有本事讓他溺死在這片海里。
他痛恨,寧愿陸景策像斯欽巴日一樣粗魯,讓他連帶著恨這個人,也恨這樣悱惻的情事,可是陸景策偏不——
他那雙修長又靈巧的手將沈憐枝的心臟打了個結,叫憐枝永遠也解不開,死也走不出來。
陸景策甚至還沒有上藥,那滴血的傷處就這樣大剌剌的露在外面,還不夠,他抓著憐枝蜷縮著的手,一根根的將他的手指張開,將他的手貼在自己那塊傷上。
沒有皮膚阻擋的,鮮嫩的肉,只要碰一下都能讓人痛不欲生,可陸景策卻抓著憐枝的手不住摩擦著自己的傷口。
些許結痂之處再次開裂,刺目的血流也流不完,粉紅的肉隨著動作被撐開,沈憐枝嚇得大叫,渾身上下好像有無數根在刺,簡直要發瘋。
“方才舒坦嗎?嗯?憐枝。”陸景策抓著他手的同時問他,“還舒心嗎?”
“心里堵著的那口氣兒出來了么?發脾氣發夠了沒有?”
“憐枝?說話啊,一回夠不夠?要不要再來一回?哥哥讓人再將鐵燒紅好不好?憐枝,要不要?”
陸景策整個胸腹部都被血糊滿了,憐枝哭著想收回手,陸景策卻不讓他如愿,他去給沈憐枝擦眼淚,卻又將沈憐枝的臉也涂的紅呼呼的。
涂抹的時候還不忘了使勁,憐枝腰身被迫向上一顛,后腦勺重砸在紫玉枕上,砸的他眼冒金星。
他哭的喘不上氣,好不容易緩過勁來,又是一股子血味,簡直討厭死了,在陸景策再俯身時,憐枝便半撐著身子,仰起頭朝陸景策面上吐了口唾沫。
“……”陸景策抬手,摸到那一抹濕,他微微轉過頭,看著沈憐枝亂七八糟的臉,孩子一般哭泣的模樣,冰封的心像被撬開一個小小的角落。
他想說什么,可張了張嘴,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一幕應當是很荒誕的,兩個人一片狼藉,沐浴在一片血里,他胸口上那個傷深的駭人。
兩個人又難舍難分地抱在一起,一個哭的激烈,另一個則笑的不能自已。
沈憐枝抽抽嗒嗒地說他是瘋子,陸景策說不出話來,是以只能笑著點頭。
他將血抹開了,胸口處出現一個殷紅的字,那是一個奴印,陸景策對憐枝說,這是你親手給哥哥印上去的。
“印的好深,好疼,哪怕用這世上最好的藥,也抹不去這痕跡了,我要帶著這個奴印,過一輩子了。”
“憐枝,哥哥是你的奴隸嗎?”
沈憐枝沒有回答陸景策的話,但這也不要緊,因為陸景策緊接著便回答了自己,“哥哥是你的奴隸。”
他顛倒黑白,是非不分,分明是自己捏著憐枝的手將這個字印上去的,卻非要說是憐枝主動做的,沈憐枝哭喊著控訴道,“你這個不孝子——”
“身子發膚受之父母……”陸景策低低地笑了一聲,“話是這么說,只是……”
“母親已不認我這個兒子了。”陸景策低頭吻吻他的唇,嘗到了他們彼此的血混雜在一起的甜腥味道,“因為你呢,憐枝。”
“她說我待你不好,怎么會呢?”
“哥哥是這個世上,待你最好的人啊。”
“對不對,憐枝?”
沈憐枝咬著牙不理他,陸景策自有辦法治他,他的動作一下接著一下,像是接連不斷的浪潮拍擊在憐枝身上,陸景策咬著他的耳垂,“說話啊,說話。”
“對不對?”
沈憐枝雙手攀著他的肩膀,雙眼翻白,唯有陣陣喘息,他說不出話來,陸景策卻也不放過他,他只能無力地拍打著他的肩膀,一下一下地,用這樣的動作來宣稱著自己的不滿與難以忍受。
“對不對!”
“對——對——”憐枝尖聲大叫出來,他的雙腿絞緊,指尖摳進陸景策繃緊的臂膀肌肉中,“你放過我吧……”
流出來的眼淚化開了附著在眼皮上的,干涸的血,憐枝將他濡濕的眼皮貼在陸景策身上,一聲接著一聲地懇求,“你放過我吧……”
陸景策的動作停下了,憐枝還渾渾噩噩地重復這句話,“放過我,求你……”
“景策哥哥,求求你。”
陸景策找來干凈的帕子將他臉擦干凈,沈憐枝沒了力氣,不論他愿不愿意都只能倚靠在陸景策身上,也做不出什么反抗的舉動,這讓陸景策很滿意——
他看起來像一個無比依戀自己的乖巧弟弟。
憐枝,憐枝。
把人弄的干干凈凈了,陸景策才肯答他的話。
陸景策說:“就這件事,不能依你。”
他捉著憐枝的手,在他細嫩的手背上吻了吻,“永遠也不放開你。”
沈憐枝被他擁進懷里,憐枝的唇正好的貼在陸景策胸口的印記上,在這個懷抱中,憐枝絕望地閉上眼睛。
憐枝問他:“你不是要我恨你嗎?”
“是啊。”陸景策親親他的臉頰。
“所以留在我身邊,折磨我一輩子吧。”
***
宮中又掛起福燈,妄想營造起一派喜慶的景象,憐枝站在樓閣高處,俯瞰著底下來來去去忙碌的宮人們。
他心想著,這個周宮,以及這周宮中的所有人,都與它如今真正的主人,陸景策一樣酷愛自欺欺人。
想到陸景策……憐枝細了細眼,微微松弛的身體也下意識地繃緊了些,而后又轉念一想近來估計不必市時常分出心神來應付那人,便又稍微松懈了些。
年后便是登基大典,雖說他們那可憐的皇侄兒是個人盡皆知的“傀儡皇帝”,可陸景策也不能壞了自己的臉面,總要將表面功夫做的滴水不漏。
因而這登基大典的許多事,都要由陸景策來親自過目,這對于沈憐枝來說,實在是一件不得了的好事——
雖然他們二人都在這座周宮中,可只要陸景策一忙起來,少則一兩日,多則小半月,兩人都難見上一面。
陸景策倒是希望憐枝時時陪在自己身邊,可沈憐枝卻是極不樂意的,陸景策命人來接他去太和殿,憐枝回回不是頭疼,便是困乏,總之怎么也不樂意過去。
陸景策正忙著,也分不出心神來去治理他,可心里卻暗暗記著他這一筆,等陸景策忙完了,憐枝的好日子便算到了頭——時常是被弄的第二日頭暈目眩,連手臂也酸痛的抬不起來了。
可盡管如此,他也是不樂意叫陸景策如愿,寧肯下回再吃“苦頭”,也不要見陸景策。
不過話又說回來,憐枝這些日子是比先前安分了點兒,前些日子三天兩頭的往外跑,美名其曰是在宮里頭待的悶了,想出去走走,可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人盡皆知的。
若非陸景策找人死盯著他,沈憐枝早就頭也不回地跑了,身無分文有如無頭蒼蠅亂撞也不在乎了,總之不要再被緊纏在陸景策身邊便好。
只可惜這么久了,憐枝就沒有找到過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沒回都是悻悻地被護送回宮來——等再回了椒房殿,看到陸景策那張似笑非笑,隱含得意的臉就來氣。
日子久了,他也曉得自己拗不過陸景策,也累了,雖說不至于認命,卻也懶得折騰,偶爾憐枝也會絕望地想著,再這樣下去,恐怕認命也是遲早的事了。
沈憐枝搖搖頭,走下樓閣,朝著太液池走去,他一甩釣竿,盤坐在亭中,憐枝閉上眼睛,揮揮手趕走了陪伴在側的宮人。
在周宮中陸景策倒也不至于喪心病狂到要叫人無時無刻都盯著他,宮墻這樣高,還有層層守衛,沈憐枝又不是什么身懷絕世武功的高手,他手無縛雞之力又嬌氣金貴,哪兒有那個本事避開宮中侍衛,逃出宮去?
想到這兒,憐枝不由有些落寞了。魚竿還沒傳來什么動靜,他一只手肘撐在曲起的膝蓋上,眼皮直打顫。
四處靜悄悄的,唯有輕柔的風聲,憐枝長久地閉著眼睛坐在那兒打發時間,有如老僧入定,就在他昏昏沉沉,頭也往前一載要睡過去時,耳畔忽然傳來了撲通一聲巨響——
“誒呦!”迸濺的冰冷的水花濺在憐枝面上,與此同時不知打哪兒傳來了一聲接著一聲高亢的長鳴,那熟悉的鳴叫聲讓沈憐枝渾身一震,可還不等他細細回想,手中的魚竿又開始猛烈顫動起來了!
憐枝急急的坐定,手忙腳亂地要收起魚竿,可出乎意料的,魚線拉上來的,不是一條大魚,而是,而是………
是一個人!
第082章 下堂夫
濃密的黑□□浮在水上, 還有一半兒海草似的纏繞在魚線上,烏黑的頭頂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水波隨著動作一圈圈地蕩漾開, 沈憐枝看不清這水底下究竟有什么。
這種未知的疑惑讓他恐懼, 更何況是在周宮這樣死人尸骨都能堆積成山的地方——
大周建國幾百年, 不知道有多少六宮嬪御死在著太液池里, 這地方看著美輪美奐,底下的陰祟可不少。
憐枝的目光又一寸寸地往水面處挪移, 毛發糾結的,那是什么……水鬼?!
沈憐枝被這樣的猜想嚇得渾身一激靈, 他深吸一口氣, 想將手中魚竿拋了, 可邪門的是,他那雙手好似被粘死了在那上頭。
有道是好奇心害死貓,憐枝手臂緩緩向后, 可愈到后來,他手上需要使的力道卻愈輕, 因為那魚鉤鉤住的不人不鬼的東西, 開始自己使勁地往上游。
頭顱……緩慢的向上, 向上,他每移動那么一點,沈憐枝的心也隨之吊起,憐枝深深地吸了兩口氣,忽然扔了魚竿就要往回跑。
可沒跑兩步, 腳踝被一只濕淋淋的手大力地抓住——
“啊!”那股突生的力道叫憐枝站不穩, 整個人一頭栽倒在地上,這還不夠, 沈憐枝還被那只看不見的手往后拖去。
那只手力氣真大,不論憐枝如何向前爬都無濟于事,此時憐枝已斷定是自己倒了八輩子的血霉在太液池中遇著了水鬼,今日就要在此喪命了。
憐枝嗚嗚地喊,“冤有頭債有主,我…我應當從沒害過你的,你要報仇索命也得看清人啊,我……我是無辜的啊!!”
誰知他這話一說出口,那只手竟然頓了一頓,而后憐枝后脖頸一涼,似乎是一滴水滴在了他的后脖子上,而后耳畔一熱,是有人貼著他說話:“你?”
“你可是將我害慘了啊。”
沈憐枝趴在地上的身子一僵,他猛然睜開眼,兩條腿不住地發著抖,那幾乎令他靈魂震顫的、熟悉的聲音,像一只無形的手,抓著憐枝的頭頂使他被迫轉過頭來——
極其英俊的,面容有如刀削斧刻一般鋒利的面龐,披散在臉側的濃黑的發竟然將他的臉映襯出幾分神秘來,而再向上……
這個人,他有一雙綠松石一般深邃的眼睛。
沈憐枝看著他,定定的,十分冷靜地看了他好一會兒。
然后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
憐枝再醒來時,自己并非在太液池的涼亭邊,而是在椒房殿暖和柔軟的床榻上,屋里頭站了一大群人,生生的將這還算寬敞的屋子給擠的沒邊了。
床邊也守著好些人,幾個被陸景策差遣去“伺候”沈憐枝的太監婢子們戰戰兢兢的站在床榻邊上,還留了處空位給替憐枝把脈扎針的老太醫。
那老太醫摸著山楊須,許是年紀大了,說話神神叨叨的,“殿下郁結在心,又驟然受了驚嚇,濁氣攻心,下官這就為殿下開個方子,好好調理……”
憐枝晃了晃腦袋,只記得自己暈倒在池邊,后頭在發生了什么,便什么都不記得了,恰在此時,門外又傳來一陣喧鬧聲,憐枝聽到了陸景策身邊那聒噪大太監的尖利聲音——
“攝政王殿下到——”
干脆直接喊皇上駕到算了,憐枝暗忖道。
門扉被人推開,陸景策繃著臉自外走入,他身上還帶著一股夜里的寒氣,湊近時叫憐枝不由抖了抖,他蹙起沒來,沒什么好氣地開口:“你走開。”
陸景策頓了一頓,脫了外衣讓人拿到暖爐邊上烘著,又自然而然地坐在憐枝身邊,兩側宮人與那老太醫都從善如流地往邊上退了退,為他二人空出位來。
陸景策接著憐枝的手,很是關切到,“哥哥聽聞你暈在太液池邊,怎么了?”
“說是驚嚇……”陸景策睨了眼跪在地上的太醫,又抬眼看向憐枝,溫和問道,“什么驚嚇?“
沈憐枝不大想理他,將手抽回來,縮回床上將被褥將整張小臉都遮住了,陸景策聽聞沈憐枝忽然暈倒,本就心煩,此時碰了個軟釘子,臉色更是不大好看——
可是最主要的,還是這些日子不肯理他陪他,每回吃了“教訓”也不肯長記性,讓陸景策很是頭疼。
可他再頭疼也拿憐枝無法,糾纏到底陸景策懲治憐枝的法子也就那一樣,陸景策一個眼神,那群宮人便眼觀鼻鼻觀心地退了出去。
沈憐枝一見屋內靜悄悄,陸景策又去解腰帶便知道他葫蘆里賣什么藥了,真是下意識的倆腿打顫,而后便被人從被子里揪出來,翻來覆去的好不可憐。
沈憐枝嗚嗚啊啊哭一晚上,昏過去了卻又還要被人弄醒,陸景策做的饜足,心里松快了,衣裳一披又是君子模樣,憐枝還睡著,他卻要早早兒地去處理昨日沒批完的奏折了。
守夜的婢子要進去為憐枝擦身,卻被陸景策止住動作,陸景策雙眼微瞇著宛若一頭吃飽喝足的獸,“本王已為他擦過身了,你別再進去驚擾他,他昨兒不知受了驚嚇……此時便讓他好好的睡一覺罷!”
那婢子不敢忤他,連連稱是,目送著陸景策離去。
此時天還昏昏黑的,陸景策一走,這婢子那根心里的弦也就松了下來,僅有一門之隔的屋子里靜悄悄的,里頭的人應當睡熟了,想來一時半會兒也沒什么事。
婢子這樣想著,也就偷了點小懶,撣了撣地兒,裹著厚厚的棉衣,頭一點一點地睡著了。
屋檐上的雪不知為何落下來,落在人的鼻尖上,冰冰涼的,宮婢有些不耐煩地摸了摸鼻頭已滑掉的雪,而后陷入了沉睡。
她未能注意到瓦片輕輕的挪移聲,以及一聲不應當出現在周宮里的鷹啼。
***
“原來你在這兒過的也不怎么樣么。”
憐枝剛剛睜開眼,聽到的便是這樣一句煞風景的話。
他下意識的詢著聲音的源頭看去,而后遽然定住,身子一僵,嘴唇哆嗦著便想翻身下床往外跑,只是踉蹌著沒走兩步,卻被人攬住腰身往后拖了回來,“跑什么啊——”
那聲音拖得老長,憐枝覺得自己是瘋了,否則怎會從這三個字中聽出那么點愉悅出來,沈憐枝胸腔起伏不定的,他咬牙切齒道,“你不是死了……”
“斯欽巴日!”
“嗤。”斯欽巴日不屑地輕笑一聲,“就憑你那不輕不重的一刀也能殺我?原來在你心里,我竟然廢物到這樣的田地?”
他挺了挺胸脯,又輕佻地拍拍沈憐枝打著顫的腿側,“死不了。”
斯欽巴日在背后抱著沈憐枝,壓迫感比從前更強——不僅僅是因為他“死而復生”,沈憐枝能感受到他的變化,身軀的,模樣的。
一年前的斯欽巴日才十八,還沒脫離那頎長的少年模樣,時至今日,盡管才一年過去,斯欽巴日也到了當初與憐枝初見時,沈憐枝那時的年紀了。
如果憐枝沒記錯,再過半月,便是斯欽巴日的生辰了。
二十歲,及冠了——人感覺也變了,再沒有從前那副急赤白臉的愣頭青毛躁樣子。
但是等下一刻,斯欽巴日的目光不知定在憐枝身上何處,而后他的臉色驟然變化,簡直可以說是烏云密布。
他像是暴怒的狼一樣閃到憐枝面前,指腹猛壓在憐枝脖頸處的一塊紅痕上,“這是什么!!”
憐枝的領口松垮,方才斯欽巴日在憐枝身后因而看不分明,現下他在憐枝面前,能夠順著敞開的領口清晰地看見憐枝胸前的光景。
沈憐枝就眼睜睜地看著斯欽巴日的臉色變得一陣青一陣白,最后轉為紅彤彤。他下頜繃緊了,大聲呵斥道,“不要臉!”
沈憐枝被這句不要臉砸的懵住,而后他憤怒地將斯欽巴日推開了,“你說什么?!”
“你算什么東西!”
“我——”斯欽巴日下意識的那句你是我的閼氏,我憑什么不能什么說就要脫口而出了,可是話將說出口時又硬生生的遏制在口中。
因為他驀然想到自己已不是什么狗屁草原王了,沈憐枝也被他那個窩囊廢表哥用卑鄙的手段從自己身邊擄走。
當初斯欽巴日昏了頭,做出的一系列昏庸事簡直無人能敵,他太年輕了,沒輕沒重,這個王位是徹底坐不了了——
蘇日娜想要保住他的性命,就不得不宣稱他已死亡,再推左屠耆王上位,以平息眾怒。
斯欽巴日嘴上是說著憐枝那一劍算不得什么,可當初,那一劍是確確實實傷到他的根本。
斯欽巴日被蘇日娜趕到草原最西邊思過,他又養了大半年的傷,這才恢復了氣血,趁著人不注意便偷偷溜來了大周,來找憐枝。
起先確實是很恨的,怒極了,心想著就算死了,哪怕在地底下了也不愿叫沈憐枝安生,可慢慢的隨著時間流逝,那點恨卻被無盡的,濃稠的思念所覆蓋。
斯欽巴日一閉上眼睛就是沈憐枝的臉,是憐枝在月色下被紗衣勾勒出的清瘦的身軀。
他來到大周,迫切地想見沈憐枝一面。
斯欽巴日抬起頭,他看著憐枝揚起的,沾染薄怒的白皙臉頰,就好像這一年里,最終是思念改過了恨意,此時此刻,也是那種心心念念的、再相逢的喜悅蓋過了嫉妒。
沈憐枝的目光就好像甘露,澆滅了斯欽巴日心里的火氣,反而是將他的心浸泡的很柔軟,軟到可以按下去一個指印。
他發覺自己真是很想很想沈憐枝了,想到收到一個眼神,就可以暫時忽略不計另外一個男人在他身上留下的愛痕。
這樣濃烈的思念,就連斯欽巴日自己都覺得詫異,連同沈憐枝也覺得不可置信——
預想中的爭執,疼痛,轉化成一個擁抱,斯欽巴日緊緊地抱著他,憐枝聽到了他咚咚的心跳聲,也許還夾雜著他自己的……
“喂……”斯欽巴日沉沉地開口道。
“你離開我快一年了。”
我想你了。
第083章 偷人
哪怕這周宮的宮墻再高, 哪怕守衛的戒備再森嚴,總也能被人找到破綻,只是這破綻極小, 非得是有過人之處的高手才能找準時機, 進宮里來——
以上是斯欽巴日對憐枝所說的原話。
他究竟是不是甚么“過人之處的高手”, 憐枝暫且不作評價, 畢竟,說他不是, 好歹這斯欽巴日還真溜進宮里來了,可要說他是……
沈憐枝可沒見過幾個高手一翻進宮墻, 便一頭栽進了湖里, 簡直半分高手架勢也沒有, 丟人極了。
斯欽巴日忿忿不平地反駁道:“我哪曉得里頭是個湖?這整個周宮,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就只有那處墻矮些, 也沒那么多周人,剛翻進去, 就……”
就掉進了湖里。
三歲看到老, 斯欽巴日仍然很愛面子, 他自己也曉得這樣并不體面,湖邊上沒人也就罷了,偏偏沈憐枝在湖邊上——就他在湖邊上。
老天真會開玩笑,心腸也夠壞的,叫沈憐枝不錯過他的每個蠢樣。
“你來宮里做什么?”憐枝當然知道斯欽巴日千山萬水跑到這兒來, 做賊似的進宮是為了什么, 可他偏偏就是要問一句。
“還有。”憐枝聲音逐漸沉了下來,“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正巧那小蠻子——這蠻子肩上立著的扁毛畜生抖了抖毛, 憐枝不由被引地看過去,這時沈憐枝才回想起斯欽巴日這只破鳥“神通廣大”,長了個狗鼻子,陰魂不散的,怎么也躲不過它。
斯欽巴日用曲起的指節撫了撫那金雕的腦袋,算是回答了,而后他又一扯唇角,微微伏低身子,回答了憐枝的第一個問題:“聽聞你在這兒過得不好,特意過來看你的笑話。”
“聽說你那好表哥還想娶別人為妻?”斯欽巴日很是不屑,“他待你還真是情根深重啊,沈憐枝。”
他說話時,與沈憐枝之間的距離愈來愈近,沈憐枝眉間輕蹙,有些不自在地往后仰了仰頭,他唇角扯出一抹嘲諷似的弧度,憐枝開口道,“你呢,遠在天邊,消息倒是靈通。”
斯欽巴日自然聽出了他的陰陽怪氣,他也冷嗤一聲,“還不是你們那點丟臉的事都傳遍大江南北了——”
“斯欽巴日。”憐枝復又開口了,他歪了歪頭,似乎很疑惑地問,“你現在……算是我的誰呢?”
就一句話,石頭一樣將斯欽巴日的嘴給堵的嚴嚴實實的了,憐枝見他語塞,心里那股淤堵的氣才稍微舒暢了些——
如今他與陸景策是相看兩眼,可也不意味著他那顆心都飄到斯欽巴日那里去了,要對他笑臉相迎。
的確,當初他狠狠的一劍扎進斯欽巴日胸口,自以為親手殺死了他——人已作古,從前那些濃稠的恨意也隨著那種莫名的悲痛而逐漸淡化。
憐枝不得不承認,當他再見斯欽巴日的時候,除了驚訝,感慨,還有一點說不上來的……喜悅,那份欣喜宛若輕風拂過湖面時激起的漣漪,一片輕柔的羽毛一般撓的憐枝心尖泛癢。
——但這些都算不了什么。
埋怨依舊是有的,從前斯欽巴日犯混時,所給予的傷痛,憐枝也不會忘記——
“別出現在我面前。”憐枝轉過頭,冷冷道,“還是你想死在這周宮里,那我可以成全你——”
“來人——唔唔!”憐枝話還剛出口便被人捂住嘴,斯欽巴日低頭,泄憤似的輕輕地在沈憐枝耳朵尖上咬了咬,“沈憐枝……”
斯欽巴日咬牙切齒道:“你給我等著!”
說罷便匆匆向后跑,朝著無人看守的后院處跑去了,憐枝只聽到輕微的瓦片挪移聲,隨后屋內的門扉卻被人推開,守夜的婢子還睡眼惺忪,聲音顫顫道,“殿下?”
“出什么事兒了?”
憐枝站定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他負手沉默片刻,而后才轉頭沖她一笑,“倒也沒什么——去讓小廚房送碗燕窩來罷。”
那婢子點點頭便退下了,憐枝行至鏡前攏了攏外衣,目光忽然定在耳尖處那微紅的,還未褪去的齒痕上。
他看了片刻,忽然一笑。
“狗東西。”
***
斯欽巴日當然沒那么好打發,狗皮膏藥一樣,憐枝一個不慎他又貼上來了——沈憐枝真沒想到,陸景策忙著登基大典,二人時常見不了面,可他仍然不得安生……
去了一個,又來一個,陸景策走了,倒是便宜了斯欽巴日這個小子。
憐枝有些煩躁地瞥了眼立在他邊上的男人,他懶懶地倚在貴妃榻上,屋子里燒著紅籮炭,總是冬日也如春天一般暖和。
憐枝脫了那身厚厚的裘衣,只著淡青色的綢衣,那綢以蠶絲制成,無比輕薄,貼在人身上勾勒出骨感纖瘦的身軀,他撐著頭,美妙如一尊玉佛。
實在是很美的,只是行動時依稀透出的些許紅痕有些煞風景,斯欽巴日一顆心在蠢蠢欲動與憤怒惱恨之間來回橫跳……最終也只能生生地將嫉妒壓下來。
倒也不是沒發過脾氣,卻被沈憐枝轟走了——他現在本事大的很,叫一嗓子便能將人喊來,斯欽巴日便被迫如同落水狗一般地逃竄……盡管還是要回來的。
在別人的地盤上,也就只能這樣沒臉沒皮地活著,斯欽巴日認了。
總比見不到沈憐枝要來得好。
這樣想著,斯欽巴日眼瞳又覆上一層欲色,投向憐枝的目光也變得粘稠,沈憐枝自然也意識到了他的渴望,他坐直了身子,指向斯欽巴日。
憐枝壓低聲音道:“你要是膽敢碰我一根手指頭,就等著死在這里吧!”
斯欽巴日根本沒將他這點“恐嚇”放在眼里,他有些享受與憐枝斗嘴,看他被自己逗弄的氣呼呼的模樣,只是沈憐枝說完這句話,卻不愿意再理他了,薄薄眼皮垂下,遮去眼底一抹落寞。
斯欽巴日抱這手臂倚靠在柱邊,憐枝與陸景策之間撕破了臉,他知道。
他得意,甚至于有些幸災樂禍……看,你費盡心機地離開我,回到了他身邊,結果選的并非良人,傷心流淚也是你活該。
可當他真的看到沈憐枝露出那種眉心輕皺的,憂愁的神色時,他的心又不知道為什么一抽一抽的痛,那句話是下意識說出來的,“喂——你離開他,跟我走吧。”
沈憐枝垂落的睫毛輕輕顫了顫,他輕聲道,“離開這里,回到你身邊……任你報復么?”
“……”斯欽巴日手指蜷了蜷,他微微側首,憐枝看到他的耳根染了一層薄薄的紅,“我不會報復你……”
怎么報復?為了那點不甘心,再將人逼走?再蠢的人也不會也不會在同一處跌倒的。
“我會對你好的。”斯欽巴日道。
憐枝愣了愣,唇角挑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
“我不想。“他說。
他說的是“不想”,而非“不信”。
憐枝不愿意留在陸景策身邊,也不想回到斯欽巴日身旁,他們兩個人,其實沈憐枝誰也不想要。
又來了——那種密密麻麻的痛意,斯欽巴日低垂著頭,靜默了好一會,在抬起時卻是一派很無所謂的模樣,“隨便你。”
今日倆人可以說是不歡而散,斯欽巴日沒留多久又不知溜到哪里去了,憐枝頗有煞氣的想,在草原上的狗窩里呆久了,哪怕是寒風陣陣的冷宮,對于那蠻子來說也算是神仙居了。
年關在即,周宮中張燈結彩卻無半分喜氣,陸景策愈來愈忙,兩人又有好些日子沒再碰過面,沈憐枝知道陸景策會找個日子一次逃回來,卻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從太和殿駛來的轎攆徐徐停在椒房殿外,陸景策身邊的那太監在外頭尖聲尖氣地喊,“請安王殿下上轎——”
他的聲音回蕩在雪夜中,可等了好一會兒里頭卻依然沒甚么動靜,若是以往這討人嫌的太監便該連人帶轎的滾回去了,可今日卻很不識相地留在這里。
不知等了多久,才見一婢子拉開了椒房殿的兩扇朱門,她有些不安地小聲道,“殿下身子不爽,已睡下了……”
“喲,那正好。”那太監不依不饒的嚷嚷道,“正好方才攝政王殿下宣太醫院院正進太和殿……不妨將安王殿下請過去,好好地看一看……”
說罷,還不等那婢子答話便一拍手,只見幾個侍衛沖進兩扇門,只朝椒房殿內殿沖去……至于憐枝就這樣稀里糊涂地,被“請”到了太和殿。
沈憐枝睡夢中被驚醒,自然不會有什么好臉色,等人被送到了陸景策房里,便開始大發脾氣,將房內金貴器具亂砸一通——待陸景策進屋時,便只見屋內狼藉一片了。
“你真把自己當皇帝了。”憐枝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你當召幸妃子呢?陸景策,你好大的臉面——”
他話說的很不客氣,可陸景策卻半點反應也沒有,沈憐枝莫名的有些不安,欲往后退,卻被陸景策一手抓了回來。
“你最近在做什么?”陸景策問他。
沈憐枝微微睜大眼,心如擂鼓,陸景策一手抓著他,另一手指節輕拂過他臉龐,“你每天窩在屋里……”
“里頭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嗯?”
陸景策何等敏銳,哪怕久久難與憐枝見上一面,他也能琢磨出不對來,沈憐枝定了定心——以陸景策的脾氣,若他知道斯欽巴日的存在,那蠻子哪兒還有命與他犯軸,宮中也不會這么安寧了。
“……”既然沒有證據,那么陸景策又能奈他何?憐枝定了定神,冷淡道,“我出宮,你不由分說地給我扣個意欲逃跑的帽子,我待在宮里,你又疑心我背著你做什么,陸景策,你究竟想怎么樣?!”
“我?”陸景策眉眼彎起,“我只想要你聽話——”
話音剛落,陸景策倏然斂笑,而后猛的將沈憐枝壓在床榻上,抬手去撕扯他的衣襟——
第084章 癡兒
輕柔的衣物被倏然撕扯開, 一大片雪膚敞露在人前,那肌膚白皙細膩,宛若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 完美無瑕, 沒有半分痕跡……
沈憐枝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陸景策的臉色由陰轉晴, 他的目光一寸寸的在憐枝裸裎的, 美好的身軀上掠過,沈憐枝就這樣任他看著。
“怎么, 想找什么?”憐枝的語氣算不得和善,甚至帶著一□□味兒, “找我偷人的證據?”
陸景策手上的動作一頓, 他淡淡道, “我從沒有這樣說過。”
“既然沒找到就滾開!”憐枝高聲道,“我才沒閑工夫陪你耗在這檔子事上!”
陸景策那只手仍然按在憐枝的胸膛上,聽了憐枝這話, 他非但沒有依言放開他,反倒是更用力地往下壓了壓, “急什么?”
“這么急著回去, 你房里有什么, 嗯?”
憐枝有些不耐煩了,開始掙扎起來,“你亂七八糟的在胡說些什么?!我房里能有什么!”
“你最好清清白白!”陸景策低聲喝道,他直視著沈憐枝的雙眼,那雙形態風流的眼睛又輕輕一瞇, “你心里在想什么, 藏了點什么事,都騙不過我——”
“沈憐枝, 你那點花花腸子最好是藏好了,否則……”
他愈發的壓低聲音,“你絕不會想知道我將對你做出什么事來的。”
在他這樣的目光下,憐枝有些不安地咽了口唾沫,而后他便將心中那點心虛給揮散開,憐枝冷冷睨他:“恐嚇夠了么……少廢話了,陸景策,你還能有什么手段是沒在我身上用過的?”
“少假惺惺的。”
他又說他假惺惺——陸景策心口像被壓著一塊巨石,壓的他喘不過氣來,任誰熱臉貼冷屁股都不會高興到哪兒去。
陸景策自然是很想憐枝的,奈何登基大典許多事都要他親力親為,實在是無甚閑暇去椒房殿看著沈憐枝。
憐枝又死也不肯依他,幾次三催四請的也不露面,話說沈憐枝去了一趟草原,從前那可人的脾氣變得又犟又臭,若是以往,像這樣冷一冷他,憐枝早巴巴地湊上來了。
可如今呢?簡直是恨不得一面也不見他,陸景策極為煩悶,有心“罰”他,抬手便扣住了他的脖頸,他伏低身子湊近憐枝的耳畔,“什么手段?”
“那可真是多了去了……你既然不信,我便今日就讓你開開眼,怎么樣……憐枝。”
沈憐枝身子一震,全然沒想到他會忽然翻臉,可還不等他說什么,身子卻被人翻了過去。
陸景策一只手向下使力,憐枝的腰身被迫下壓,臀部高高揚起,如此令人面紅耳赤的動作叫沈憐枝渾身顫栗,他摸索著將手往后伸,企圖止住陸景策的動作……
一種小獸般的靈敏令他頗覺不安,“陸景策……”
“你該叫什么?”
“……”沈憐枝咬緊下唇,未知的恐懼宛若懸掛在脖頸上方的刀刃,他跪在床榻上的兩條腿都在輕微地顫抖,恐懼與執拗僵持不下,憐枝沒有說話。
陸景策的手指滿滿的往下滑,像游瞬的冰水,不知點到了哪兒,憐枝渾身一激靈,陸景策稍稍用力,動作隱含威脅味道:“叫什么?”
莫大的、突然的刺激,沈憐枝咬著自己的手臂,雙眼半瞇著,遮住顫動的瞳仁,淚水混著涎水肆流,發出極可憐的,嗚嗚咽咽的哭喊,陸景策揶揄道:“別亂下雨。”
他將自己水淋淋的手伸過去給沈憐枝看,憐枝的臉頰爆紅,可與此同時他的腰越來越下塌,陸景策的聲音低低地響在他耳畔,誘惑人的鬼:“究竟叫什么?最后一次機會——”
“哥哥…”憐枝趨近崩潰了,“景策哥哥——”
可是下一刻,憐枝猛地睜開眼睛,眼珠突出,兩只手極用力地抓住了被褥一角,骨節明顯突出。沈憐枝兩條腿激烈地顫抖著,如同一尾擱淺的白魚,他大張著嘴,面上盡是迷亂的欲色。
而后欲色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痛,痛與快意夾雜在一起,沈憐枝想爬起來,可整個人都癱軟了,像被抽離了骨頭一般怎么都爬不起來。
陸景策將混亂的憐枝抱起,憐枝被他置于一面巨大的銅鏡前,沉溺在欲海中的狼狽的臉,以及身體,一覽無余。
陸景策拉開他的兩條腿,貼在憐枝耳畔的聲音似含笑意,“看——”
“喜歡么?”
憐枝怔怔地看著那面鏡子,他呆滯的,灰沉沉的眼睛忽然迸發出光亮來,沈憐枝的嘴唇劇烈地抖動著,陸景策能清晰地聽到他上下齒列碰撞時的聲音,然后是——
尖叫。
沈憐枝也不顧自己不著寸縷的身體,猛然從陸景策身上下來,山崩地裂的快感過后,他壓根就站不穩。
而陸景策生怕他摔著,要去攙扶他,誰曾想卻被憐枝一巴掌打掉了,沈憐枝雙眼通紅地看了他一會,忽然一扯不遠處的刻絲鶴氅披在身上便往外沖去。
寢殿門倏然被踢開,外頭守夜的太監被嚇了一跳,又見攝政王殿下放在手里的眼珠子安王殿下只披了間外袍便沖出來,恨不得即可挖出雙眼來謝罪。
陸景策陰沉著一張臉跟在其后,抬手一指,“攔著他!”
幾個宮人正要依言圍過來,也在此刻憐枝猛地轉過身,雙目赤紅地直盯著陸景策,他眼中的憤恨如同從天而降的利劍將陸景策釘死在地。
沈憐那絕望的,顫抖著的聲音回蕩在漆黑死寂的夜里,顯得這樣的驚心動魄。
他說陸景策,你如果再敢攔我,我就一頭撞死在你面前。
不是氣話,不是說謊。
陸景策知道,如果自己再逼他,之后他能得到的,就只有一具血淋淋的尸體了。
他緘默地看了憐枝片刻,最后一抬手,止住了宮人們向前的步伐。
“讓他走。”陸景策說。
他轉身,回了寢殿,背影看起來有些寂寥。
這是陸景策第一次讓步。
***
地上早已覆了一層薄雪,憐枝赤足踩在上頭,冰的兩腳通紅,這還不夠——
夜里呼嘯這的冷風無孔不入地鉆進氅縫之中,沈憐枝幾乎要凍死在這里,三魂六魄被凍住,凍成一只怨鬼,永遠地被禁錮在這里。
他走不動了,太冷了。明明是自己要逃走的,可是走到半路卻又停下了——天黑極了,這兒連只燈籠也沒有,憐枝甚至不知道自己亂跑到了哪處。
他沒回椒房殿,椒房殿中盡是陸景策安插在他身旁的人,那一雙雙眼睛都是陸景策的眼睛,這讓憐枝覺得無比壓抑。
憐枝靠著背后濕冷的墻,無力地癱坐了下來,膝蓋磕在冷硬的漢白玉磚上,只是他再也感覺不到痛了,憐枝環抱著自己的手臂,連哭的聲音都是低沉的——
不知什么時候,他的身子被另一件寬大的衣裳罩住了,或者說兜頭蓋住,斯欽巴日的聲音在上方響起,因為憐枝的雙耳都被那厚厚的襖子捂住了,因而顯得有些沉悶。
“傻子,找你半天了。”
憐枝的眼淚忽然就止不住地涌出來了。
這個粗暴的愚蠢的斯欽巴日,用粗糙的襖子將憐枝的臉擦干凈,邊擦還要邊抱怨,“哭哭哭……好了……”
他很無奈,頓了一會,張開雙臂將沈憐枝抱住,“好了。”
現下憐枝如此模樣,連路都走不了幾步,自然是無法回椒房殿的——更何況他帶著斯欽巴日,也沒法回去。
斯欽巴日一彎腰,將沈憐枝背在身上,兩人又沐浴在夜色中混沌地走了一圈,最終只著一件單衣的斯欽巴日被凍的受不了了,試探地開口,“喂——去哪。”
憐枝哭完了,卻還帶著一點鼻音,“去長安殿。”
“……這是在哪?”
最終憐枝趴在斯欽巴日背上給他指路,斯欽巴日依著他的指示找準了地方。
這地方自打憐枝離開后便一直荒廢著,起先陸景策還會命人清掃,可等憐枝回來了,再之后又住進了椒房殿,這長安殿便無人管顧了。
如今這殿內很是荒涼,更沒有炭火取暖,憐枝坐在榻上,身子底下墊著斯欽巴日的外袍,斯欽巴日用手去暖他冰冷的腳,憐枝坐在高處俯視著他——
他看了許久,看的斯欽巴日也似有所感地抬起頭來,兩人對視時,沈憐枝忽然松了手,那虛虛披在身上的外衣落下,他的身體,沒有半分遮掩地展露在斯欽巴日面前。
痕跡,所有的一切,沈憐枝靜靜地注視著斯欽巴日驚愕的臉,然后□□……到底是個男人,縱使再氣憤,還是無可遏制地變得呼吸粗重。
“那是……什么?”
“如你所見。”憐枝說,“珍珠。”
“東珠。”
“陸景策賞我的,我不想要……”憐枝的兩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能幫我弄掉么?”
斯欽巴日的喉結上下一滾,他的手都有些顫抖了,發熱的掌心幾乎要將憐枝灼疼了,“我……試試。”
他將手洗凈了,涼水拂過,手掌不至于這樣火熱,可那帶著微涼水珠的指尖碰上去時,憐枝還是沒能忍住瑟縮了一下。
那兒還有些疼,受不了這樣的刺激,憐枝不自主的將半身重量壓在斯欽巴日身上……
“好了么。”憐枝問他。
斯欽巴日沒說話,只是放開了他,他在憐枝面前攤開掌心,那粒被金環穿透的,水光淋漓的東珠躺在手中央。
“太滑了。”斯欽巴日說。
憐枝臉頰極紅,抬腿踢了他一腳,可斯欽巴日卻悶哼一聲,而后抓住憐枝的腳腕往前一扯,他低沉地喘息著,貼在耳畔響起的聲音叫人腿軟——
“我幫了你,你也該幫幫我吧?”
第085章 舊夢
斯欽巴日想要什么, 要憐枝怎么幫他,沈憐枝當然明白,但他偏偏就是不順著斯欽巴日的意思, 偏偏就是要裝傻——
他抬手遮住斯欽巴日滿是欲望的眼睛, 萬籟俱寂時斯欽巴日忽然覺得自己臉龐一熱, 那是沈憐枝附身在他面頰上印了一個吻。
“只有這個。”他聽到了沈憐枝清淺的, 含著笑意的聲音,“不許貪心。”
斯欽巴日沉頓了一會兒, 忽然抬手掀開憐枝的手,而后虛跨在憐枝身上, 一手捏著他的下巴便傾身吻了上去, 四瓣唇相貼, 斯欽巴日幾乎是有些急躁地吻他——
沈憐枝根本就沒有幫他,又或者是越幫越忙,斯欽巴日啄吻他的唇, 又親他的臉,他抓著憐枝的手往下, “不行, 我不要這個, 你幫幫我……”
“斯欽巴日……”
“幫幫我,沈憐枝……”憐枝想將手抽回,可斯欽巴日的力道卻很大。
“求你了……”這話說的甚至有些可憐了。
這蠻子力大無窮,沈憐枝無法掙脫他,是以指尖在斯欽巴日手底心上狠狠地一掐, 這一下使得斯欽巴日被迫松開了手, “嘶…沈憐枝。”
“都說了,不許貪心。”憐枝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他抱起雙臂,抬起足尖去戳弄斯欽巴日繃的硬邦邦的小腹,這明晃晃的挑逗,又不肯讓斯欽巴日更進一步——
他站起身來,落在憐枝身上的眸光變得更為深沉,而沈憐枝毫不在意地抬頭直視他,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僵持片刻,終究是斯欽巴日輕笑一聲轉開頭:“算你厲害。”
“……”沈憐枝瞟了眼他的側臉,微不可察地松出一口氣來,而斯欽巴日也沒能注意到,沈憐枝撐在身后的拳頭慢慢地松開——他知道,他賭對了。
如今的斯欽巴日已與從前的他截然不同,這不過是個測驗,斯欽巴日不會再動他,斯欽巴日夠聽話,不會再忤他,或者說……為他是從。
昔日斯欽巴日桀驁不馴的模樣猶在眼前,老實說,沈憐枝甚至有些難將他面前的斯欽巴日,與他印象中的、從前的斯欽巴日所聯系在一起,憐枝幾乎有些茫然。
他發怔時,斯欽巴日狎昵地捏了捏憐枝柔軟的臉頰,他又恢復了那個半蹲著的動作,兩人平視對方,沈憐枝落進那雙幽綠色的眼眸中。
是不是錯覺呢?他竟然覺得斯欽巴日看他的目光很有幾分溫柔。
“在想什么?”斯欽巴日問。
他的手指從憐枝的臉頰游弋到他垂落在頰側的發絲,他修長的手指玩似的繞著憐枝的頭發,沈憐枝拍掉他的手,“別吵。”
“我想出宮。”憐枝開口道。
斯欽巴日聞言挑了挑眉,那股得意洋洋的喜氣壓根藏不住,“你想明白了?那我們——”
“不是。”憐枝打斷他的話,而后掀起眼皮睇他一眼,“不是你想的那樣。”
“只是出去走走。”
斯欽巴日方才沒升起多久的喜悅驟降,沈憐枝眼睜睜地看著他面色轉陰,憐枝頓了頓,抬手將面前人稍推遠了些,“不愿意?那算了……我也不過是隨口一提,你…”
“誰說我不愿意了。”出乎意料的,還不等憐枝說完,斯欽巴日卻開口接了下去,他揚起眉尾,又是憐枝很熟悉的,獨屬于少年的意氣風發模樣了。
“天涯海角我都帶你走——”
***
沈憐枝并不想走得很遠,在之后的某一個安靜的夜里,趁著守夜的宮人們都睡熟了,斯欽巴日便偷偷潛入椒房殿將憐枝帶出了宮。
斯欽巴日可真有本事,偷雞摸狗的事兒做多了,越來越熟門熟路,憐枝本以為這樣高的宮墻,要翻出去必定要歷經一番曲折。
他將自己的憂慮道與斯欽巴日,卻被人嘲笑了一番,憐枝自然是很不高興,與他嗆聲道,“那你說該怎么辦?也跌進太液池里成落湯雞么——”
沈憐枝譏嘲地一笑,“像你上回那樣。”
這樣丟臉的事又被拿出來說,斯欽巴日很不高興:“你說話怎的總是這樣夾槍帶棒的,兇死了。”
憐枝翻了個白眼。
現在他的脾氣真是壞極了,也不再畏懼斯欽巴日,是以能夠肆意地往他身上撒火,斯欽巴日雖然很懷念從前那個怯怯地偎在他身邊的憐枝,但轉念一想,如今的沈憐枝也很有一番風味。
有人連見他一面都難,至少憐枝還愿意與自己打情罵俏呢,此為自己一勝,有了這一勝,也就是說斯欽巴日大獲全勝,這樣想著,斯欽巴日心里甜滋滋的。
憐枝看著這人又怒又笑的,覺得蠻子真是奇怪到極點了,斯欽巴日掛著笑容攬住他的肩膀,“瞎想些什么呢——我自有妙計。”
他信誓旦旦道:“你以為這皇宮密不透風,無孔不入?錯,大錯特錯——”
憐枝見他說他有鼻子有眼的,也被唬的跟了過去,他還當斯欽巴日有什么通天的能耐呢,誰想他口若懸河的說了半天,真正出宮的法子卻是——
“鉆狗洞?!”憐枝先是不可置信一瞬,而后柳眉倒豎,勃然大怒,“你瘋了?”
“我死也不鉆。”
斯欽巴日嘴唇向下一瞥,“你還想怎么辦?指望我帶著你飛檐走壁?你行么——當心摔成肉泥了。”
“那也不成!”憐枝攏了攏衣襟,指著那被雜草蓋住的,狹小幽暗的洞口,“鉆狗洞,成何體統啊?”
斯欽巴日只一句話便能治住他:“你還想不想出宮了!”
沈憐枝當然想,想得要命,在這周宮里,無時無刻不處在陸景策眼皮子底下,這感覺幾乎要將他逼瘋了。
早兩日憐枝與斯欽巴日在長安殿中逗留了片刻,憐枝再回椒房殿中天都快亮了,陸景策極其在意那幾個時辰他究竟去了哪兒——
他是沒臉來親自盤問沈憐枝,也分身乏術,可陸景策那個脾氣,怎能罷休?第二日幾乎是將整個周宮翻了個底朝天……只是沈憐枝提前向斯欽巴日通風報信,陸景策與那幫無用的奴才什么都沒查出來。
憐枝偶爾也暗忖道人真是賤的,他在草原上時心心念念的想著回周宮,可等他真的回了周宮,卻又覺得壓抑煩悶不已。
或許他真正渴望的,從來就只是一種“想象”而已。
他很想出去散散心——至少能夠有片刻的喘息,這樣的渴求慢慢地蓋過了鉆狗洞的不適,他跟在斯欽巴日后頭緩慢地在那狹小之處挪移著。
憐枝直覺渾身不適,直覺自己從頭到腳都爬滿了蟲子。
可等雙手被人抓住,又隨著那股力道被拉出這狹窄的洞穴時,沈憐枝又慶幸于自己跟著斯欽巴日出了宮。
三更天,天黑沉沉的,斯欽巴日是覺得沒什么可玩的,可沈憐枝卻頭也不回地拉著他前走,周宮及其邊上萬籟俱寂,可前頭卻很熱鬧——
憐枝不無驕傲地指著不遠處那片耀如白晝的燈火道,“長安是個不夜城——你看,好漂亮。”
斯欽巴日來了這么些日子,東逃西竄的,也是第一回見到這樣的景象,雖覺驚憾,可面上卻不樂意表露出來,他輕輕哼了一聲,“有什么可樂的,一群夜貓子罷了。”
沈憐枝嗤之以鼻:“你懂什么。”
“我今日就帶你開開眼!”
雪停了,逝去的風雪帶走了近來圍裹在憐枝身邊的郁氣,四處高懸著燈籠,燈下火紅的穗子隨風搖曳,從前所不屑一顧的一切都變得如此珍貴,憐枝甚至舍不得眨眼。
斯欽巴日轉頭看著他——燈光如水流般在憐枝眼底流淌,熠熠輝光,太明亮了,幾乎讓斯欽巴日無法移開眼,這么久以來,斯欽巴日第一回看到憐枝發自心底的笑容。
像是蒙塵的珍珠終于被洗凈了,展露出流麗的底色,斯欽巴日看的出神,直至憐枝拽了拽他的衣擺,人才清明了些。
“宮外的燈比宮內的好看多了。”憐枝道,“永遠都是這樣。”
斯欽巴日接他的話茬,“為什么?”
他的確是不明白,在斯欽巴日看來,這外頭的燈縱使美輪美奐,卻也不比周宮中那些宮燈精致華貴——哪怕他對周宮有偏見,卻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斯欽巴日只有小時才隨著蘇合大單于來過一兩回,小時的印象已不明晰,只記得周宮華美……當初他為了挽回沈憐枝甚至想為了他在草原上也修一座宮殿。
可等他再來周宮,才意識到自己當初的愚蠢——的確,周宮令人驚嘆。
怪不得沈憐枝當時不愿意走,在兩相對比之下……他傾盡所有給沈憐枝的,也只是拙劣的贗品。
甚至連贗品都被燒毀了。
盡管已過去一年了,斯欽巴日也早已決定將一切不甘都放下,可每每想起,心口還是會隱隱作痛。
或許這是報應,他傷害憐枝后所應得的報應,老天殘忍,卻公平。
“因為……”也在這時憐枝開口了,他抬眼看向斯欽巴日,斯欽巴日不知他想起什么,因為方才憐枝眼底的笑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又是一層薄薄的哀傷。
沈憐枝垂下眼皮,將眼中的一切都掩住,眼皮像雪白的綢緞,使得觀心如霧里看花。
他搖搖頭,聲音卻是掩不住的落寞。
“沒什么。”憐枝終究道。
第086章 物是人非
沈憐枝第一回出宮, 是陸景策帶著他出去的。
十六七歲年少時總是閑不住的,讀了那些話本子,沈憐枝對民間心馳神往, 總是纏著陸景策問民間事, “與宮中有什么不同?”, “宮外真的像話本寫的那樣有神仙妖怪么?”。
憐枝抱著他的手臂, 像每個討喜的弟弟那樣,向最親近的哥哥無底線地撒嬌, “景策哥哥……你告訴我罷。”
“告訴你……”陸景策一直比他高一些,他微微屈膝與憐枝齊平, 那雙形態風流的眼眸輕彎, “憐枝很想知道么。”
“嗯!”
陸景策彎起的弧度更深, 他頓了頓,忽然煞有介事道:“唔……宮外的確有趣,不過僅憑一張嘴, 也說不出什么——你若是真的好奇,倒不如……”
他刻意地壓低聲音, 這樣的陸景策之于憐枝有一種別樣的吸引力, “倒不如跟著表哥一起出宮看看。”
“怎么樣呢?”陸景策笑起來, 他抬手刮了刮憐枝秀挺的鼻梁,動作是毫不掩飾的親昵,“憐枝。”
肉眼可見的,憐枝清澈見底的瞳仁泛起光亮,如同水光淋漓的湖面, 他水紅的唇輕輕動了動, 而后沈憐枝忽然微踮起腳,攬住陸景策的脖子, 便在他面頰上親了一口——
清脆的一聲,少年細瘦的手臂緊緊抱著他,溫熱的皮肉貼在一起,感受著彼此脈搏的跳動,“好啊!”
他又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而陸景策則捂著面頰,他彎起的眼睛微微放大了,而后他看向憐枝,目光徹底化作一汪清泉。
陸景策輕輕地嘆了口氣,一手攬在憐枝后頸將人拉近了,又垂首在沈憐枝頭頂印了個不添任何情色意味的吻。
沈憐枝還未開府,私自出宮不合規矩,他素來安分,不似皇兄皇妹那樣時常偷偷出宮,已成了老滑頭。
憐枝第一回做這樣的事,心中很是激動,只是陸景策已將一切事宜都安排好了,憐枝只需舒舒服服地坐在馬車里,一眨眼的功夫,便安穩地出了宮。
那是他第一回見到這樣的景致——那日正逢花燈節,長安城街邊到處都掛著各式各樣的明燈,這些紙糊的燈籠如何能與宮中琉璃燈相較?
可這在陸景策眼中無比粗制拙劣的紙燈卻讓憐枝覺得無比新奇,這一切都讓沈憐枝覺得無比新奇,幾乎是每個攤子他都要留下來看一看——
“那是什么——”憐枝抬手走向某處,雙眼發亮,“好多人呢!”
陸景策循著他手指指向看去,那一片人頭攢動,圍成一大片,只是里頭究竟圍了什么,卻讓人看不清楚,陸景策細了細眼,抬手拍拍沈憐枝的背,“走,咱們去看看。”
憐枝手里還捏著一串糖葫蘆,他三兩下就將那串糖葫蘆吃完了,只留了一個,憐枝笑嘻嘻地將糖葫蘆湊到陸景策唇邊,而陸景策則有些無奈地垂眸看著幾乎要戳到眼皮的竹簽。
他抓著憐枝的手腕往邊上一側,而后就著那只手將最后一顆晶瑩剔透的糖葫蘆吃掉了,與此同時憐枝的另一只手又自然而然的牽住了他。
“別走散啦。”沈憐枝微微昂起下頜,煞有介事道。
他真是很能讓人憐愛,簡直可愛的要命,陸景策的想被一汪水裹住,變得很輕、很軟,兩人朝著人群中走去,陸景策帶著他走到最前沿。
這個時候,二人才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原來是有對闖南走北的夫妻在這兒耍雜,宮中精兵無數,可當憐枝見著民間高人耍刀弄槍時還是不免為其震撼。
一名體格與憐枝聲量不相上下的男人走在細如發絲的繩上——憐枝身量高挑,可那男人還是走的穩穩當當,如履平地,最后縱身跳下繩子,朝眾人拱拳,“王某獻丑了!若各位夫人老爺們看的盡興,便賞我夫妻倆幾文錢,以供我倆湊夠回老家的盤纏罷!”
他的妻子便摘下頭頂的斗笠,晏晏笑著走到人前來,不一會兒那斗笠中便積了些銅錢,等她走到了憐枝這兒,陸景策蔥袖中摸出了一錠白花花的銀子放在了那灘銅錢上。
女子一看,大驚,而后朝著陸景策與憐枝二人連連道謝,直至這夫妻二人收了物什,兄弟倆人才離開——本以為是個插曲,誰想逛了好一會,亟待回宮時,又在某處見到了這對夫妻。
此時正寅末,天快亮了,早飯攤子陸陸續續地支了起來,那對夫妻也坐在路邊,要了兩碗餛飩。
那女子一邊吃餛飩,男人便為她整理有些松亂的發髻,他從身上摸了摸,憐枝看著他找出一支簪子,悄悄地插在了女子剛盤好的發髻上。
他動作方幣,女子便抬起頭來,抬手一摸,面上是藏不住的喜色,男人握住她的手,不知說了什么,叫她臉頰變得通紅,不勝嬌羞。
憐枝一直站在那兒,看著他們二人離開,陸景策晃晃他的手,“憐枝?”
沈憐枝這才回過神來,可也在這時他的肚子忽然叫起來,陸景策眉眼彎彎,“回宮用早膳么?”
“不——”憐枝搖搖頭,他目光再次轉向那餛飩攤,“我想嘗嘗那個——”
陸景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沈憐枝身上,他捏捏憐枝的手,很輕地說了句好。
將餛飩端上來的是個老嫗,玲瓏的餛飩白紗一般飄在瓷白的碗中,點點青翠的蔥花墜在最上頭,好似滴了香油,這熱氣騰騰的餛飩香氣撲鼻,還冒著熱氣,叫人食指大動。
陸景策沒動那碗餛飩,可沈憐枝卻吃得稀里嘩啦的,他一手撐在邊上看著憐枝連餛飩帶湯地吃了個干凈,這還不夠,眼神時不時地往陸景策這兒瞟。
陸景策被他逗笑:“從前也沒見你這么愛吃餛飩……就這么好吃?”
“不一樣的。”憐枝含含糊糊道,“這個……就是比御膳房做的好吃。”
“噢?”陸景策挑眉,“有什么不一樣呢?”
沈憐枝說不上來,垂著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陸景策也沒說話,落在憐枝身上的眸光變得沉緩,他想起了方才那對耍雜的夫妻——
“若我只生在尋常人家,又能尋得一心上人……不論日子過的富貴抑或清苦,彼此不離不棄,相互倚仗著,最終平平安安地相伴一生,那也很好。”
憐枝說:“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愿意一直陪著你。”
陸景策失笑:“憐枝,你聽清哥哥說了什么么,就這樣答。”
那時他們兩人,一個十六,一個十八,都是極其稚嫩的年紀,互生情愫,卻都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
沈憐枝輕抿著嘴唇,他沒有說話,卻在心里答——我聽清了。
他愿意陪著陸景策,不管陸景策是什么人,憐枝都希望他們既是兄弟,又是夫妻。
這樣才可以永遠不分離。
陸景策又摸摸他的頭頂,將自己面前的餛飩推到沈憐枝面前,“吃吧。”
***
“你在看什么。”
另一道聲線驟然響起,使得憐枝不得不從幻夢一般的回憶中抽離,沈憐枝昏昏然,抬眼看向自己面前,那熟悉的餛飩攤子,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我餓了。”沈憐枝說著,又自顧自地朝著那餛飩攤子走去,斯欽巴日望向他的背影,皺了皺眉,卻又一言不發地跟了過去。
有人迎了出來,卻是個生面孔,憐枝愣了愣,那憨厚的男人搓了搓手,“一碗餛飩?”
憐枝怔忡良久,好在那男人也沒不耐煩,他點了點頭,“是,一碗餛飩。”
沒一會餛飩便端了上來,樣子仍是一樣的,就連香油的氣味也沒有半分變化,憐枝捏著勺柄,舀了只餛飩送進口中。
只吃了一口,卻不動了。
這會兒只有憐枝一個客人,那面相老實的男人有些拘謹地站在邊上,“不合胃口么。”
“不……沒有。”憐枝搖了搖頭,他頓了頓,又問,“只是我記得……從前這攤子,好似是位老夫人在看的。”
男人笑了笑,“那是家母……前些日子過世了,這才由我來接手。”
憐枝聽完,心像被人捏了一記,那只落進胃中的餛飩后知后覺地在他口中留下一點苦澀,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心口窒悶——那明明只是個僅有一面之緣的老嫗罷了。
所以他為什么難過呢?
“這……節哀。”能說的也僅僅是這樣一句話了。
男人擺擺手,“不要緊。”
沈憐枝總是藏不住他的心事,他的悲傷,總會慢慢地浮現在臉上,他的一切都這么好懂,卻總是被人錯怪——
只吃了一口便停下,明明是不合胃口,卻又悶頭將一碗餛飩都吃完了,吃了一碗還不夠,還要一碗,再來一碗……斯欽巴日眼睜睜地看著那瓷白的碗越摞越高,直到后來,沈憐枝臉上都浮現出痛苦的神色。
那幾乎是受刑。
“喂。”斯欽巴日壓住憐枝捏著勺柄的手,他眉頭緊鎖著,“有那么餓么。”
“這碗歸我了。”說著要將憐枝面前的碗端走了。
“不……不行。”沈憐枝急促地止住他的動作,甚至有些惶急,“這是我的。”
連那餛飩攤的攤主都看不下去了,又將一碗餛飩端上來時,也欲言又止,“公子……”
“我不要緊。”憐枝開口道,他還要再吃,可才吃了一只,卻忽得面色一變,將面前的碗勺一甩,捂著喉嚨,痛苦地彎低腰來——
“嘔——”
這樣的胡吃海塞,怎么能夠?最終也不過是全都吐了出來,他低著頭,斯欽巴日看到他清瘦的凸起的脊骨。
從憐枝吃第一碗餛飩開始,斯欽巴日兩道眉就沒松開過,他抬起手,正想拍拍憐枝的背脊,“你……”
他即將垂下的手忽然僵持在半空,斯欽巴日一頓,而后猛得低下身來,兩只手捧起沈憐枝的臉頰,使其被迫揚起,全然展現在他面前——
“沈憐枝。”他叫他。
“你哭了嗎?”
第087章 誘哄
沈憐枝哭了, 而且哭得相當厲害。
斯欽巴日捧著他的臉,憐枝的唇角甚至還有穢物,他的臉看起來好狼狽, 一行行眼淚自腥紅的眼眶流出, 小溪一樣在臉頰上肆意的流淌。
他低沉地抽噎著, 在極端的、壓抑的痛苦之下, 人的哭相會像個孩子,斯欽巴日用袖口將他的臉擦干凈, 可淚水還是流不干。
“你不要管我。”憐枝推他,哭得亂七八糟地推他, “你走開……走開……”
斯欽巴日輕輕嘖了一聲, 也不管他的推拒, 將他的整個腦袋都擁入懷中,斯欽巴日垂首,一下接著一下地啄吻他的發頂, “不要哭了。”
“沈憐枝,你不要哭了。”
斯欽巴日第一回遇著這樣的事, 他從來沒說過什么軟話, 更沒有撫慰過什么人, 老實說,此時的斯欽巴日是有些茫然,甚至于慌亂的。
他全然不知此時的自己應該做什么,只會翻來覆去地說那一句話,“你不要哭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 懷中人的顫抖才逐漸平息, 斯欽巴日松開了懷抱,去吻他哭腫的眼皮, 與淚痕。他的動作盡管生疏卻溫柔到了極點,這讓沈憐枝恍惚。
眼前蒙了一層水霧,是以憐枝抬頭看人時并不明晰,這樣柔和的動作與一聲聲的話語,憐枝眼前晃蕩一片,斯欽巴日的臉逐漸的與幾年前陸景策的面龐重疊在一起,憐枝抬手去摸他的臉——
不一樣的,盡管兩個男人都是一等一的俊美,可就是不一樣的,哪里都不一樣……
憐枝終于體會到了什么叫做物是人非。
曾經的一切都變換,煮餛飩的老嫗死了,而同樣的餛飩不管吃多少都再嘗不出當年的味道,從前讓沈憐枝魂牽夢縈的鮮咸蕩然無存——原來這只不過是一碗再平凡不過的餛飩。
可他卻記了那么些年。
憐枝的心,忽然像被挖紫了一塊,有什么東西不可遏制地流淌出來,與淚水一同流出來,沈憐枝知道,那是他僅存的一點,天真的幻想——
他與陸景策,真的回不到過去了。
“斯欽巴日。”沈憐枝輕聲開口,他的手指有些涼,斯欽巴日抬手覆住他的手背,“我想走了。”
“回宮么?”
“不。”憐枝回答道,“我想離開陸景策——”
斯欽巴日驀得一怔,“那你想去哪兒?”
憐枝的大拇指摸了摸他的臉,他俯下身,唇在斯欽巴日唇上貼了貼,斯欽巴日聽到自己擂鼓般響亮的心跳聲,愈來愈快……
“我想回到你身邊。”憐枝眉眼微彎,他的目光動也不動地落在斯欽巴日身上,也許是因為剛路過,瞳仁還覆一層水光,眼波流轉時時一種無形的引誘。
斯欽巴日呼吸漸沉,“你想回到我身邊?”
“是呀。“憐枝開口道,“這不是你所希望的嗎?”
“我跟你走,這不好嗎?”
連著兩句問話,可斯欽巴日卻連一句都答不上來,沈憐枝的目光帶著鉤子,極具蠱惑——他為此癡迷,卻不至于變蠢。
沈憐枝從前那么恨他,分別一年后再相見,也是對他不冷不熱的,時常還會朝他甩臉色,盡管他很不樂意承認,甚至對此如鯁在喉,但是斯欽巴日自己心里也很明白,沈憐枝對他,是有心結的。
甚至這心結還是因他而生的……
旭日干。
當初他親手握著沈憐枝的手將劍刺進旭日干的心臟,那一劍,泄憤居多——最珍視的閼氏與最信任的部下同時背叛了自己,這對于斯欽巴日來說簡直說是天塌地裂都不為過。
他沒想到……實在沒想到旭日干死后,沈憐枝對其的愧疚會這樣沉重,這份愧疚也是徹底殺死他們愛的罪魁禍首。
這樣的怨懟,怎可能因他幾句笨拙的安慰就煙消云散呢?斯欽巴日就是再蠢也知道,沈憐枝這些話不是真心的。
他在勾引,他在利用他——在這個樣貌清俊秀麗的男人眼中,他斯欽巴日只是一個跳板,只要憐枝靠著他遠離了陸景策,沈憐枝會毫不留情地將他拋下,自顧自地遠走高飛。
如果那時他心情舒暢,或許會給他一個吻作為安慰,沈憐枝是個騙子,那張殷紅的唇中謊言一句接著一句,那些話是裹著甜蜜糖爽的砒霜。
可是盡管是騙,斯欽巴日仍然甘之如飴。
斯欽巴日深重地嘆了一口氣。
他說好。
“沈憐枝,你跟我走。”
一陣輕拂,一抹柔笑,斯欽巴日便能心甘情愿地為其當牛做馬。
***
“殿下…安王殿下?”天亮了,椒房殿中的大宮女身后跟著好些個宮人,每人手都不閑著,端著銅盆,亦或漆盤、食盒,“巳時了,該梳洗用膳了……”
說罷她在原地等待了片刻,可屋內卻半點動靜也沒有,大宮女將耳側貼近門邊,繼而躊躇著敲了敲緊的門扉,“殿下?”
“究竟出什么事兒了。”驀然的,她們身后響起一道男聲,宮婢們聞聲自覺地朝兩處讓開,一身著玄色繡五爪金蟒長袍的高挑男人自后走出——
不是陸景策又是誰?
“王爺。”大宮女向他行了大禮,禮畢后又遲疑著開口道,“這屋里頭……”
“好像沒聲。”
陸景策細了細眼,“沒聲?人在里頭,怎么會沒聲——本王問你們,安王昨日出過椒房殿么?”
宮婢們惶恐,異口同聲:“殿下昨夜早早的就睡了,奴婢不敢驚擾了殿下……”
“早早睡下了?”陸景策怒極反笑,“一幫蠢物。”
竟然真的會信這樣漏洞百出的話。
陸景策在門外頓了片刻,而后朝站在他邊上的帶刀侍衛使了個眼神,那侍衛即刻心領神會,再昂首時目光一凜,抬腿便往兩扇門扉踹去——
哐!震天的一聲想,陸景策側了側手,避開迎面而來的那陣風,面無表情地抬腿朝屋內走去,他繞進內殿,目光緊盯著那帳簾遮掩的床榻,陸景策的步伐愈來愈快,他猛然沖到床邊,將其倏然掀開——
陸景策眸光自然而然的落在床榻上,他微微放大的眼眸逐漸斂起。
微不可察地松出一口氣,吊起的心重新落回肚里,陸景策對上憐枝的雙眼,罕見的一噎。
“怎么不應聲。”陸景策道。
沈憐枝眉頭擰成了個“川”字,背過身去,直截了當地表示自己的不滿,陸景策一向聰明,可這時候,卻很不會看眼色了,不僅沒實相地離開,反倒很討人嫌地坐到憐枝邊上。
他抬手將憐枝翻了個面,“哭過了?”
陸景策想去摸憐枝的眼下,他醞釀良久,試探著開口,“上回在寢殿……”
沈憐枝眉間溝壑更深,輕嘖一聲,直接避開他的手,實在忍不了了,才厭倦道,“滾遠點,陸景策。”
毫不掩飾的厭惡,這讓陸景策一顆心跳了跳,他垂在半空中的手蜷了蜷,最終收了回去。
“用早膳罷。”陸景策拍了拍他的脊背,“哥哥回太和殿了。”
沈憐枝連半個眼神都沒分給他,陸景策只得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可當他自屋內走出后,眉宇間那種淡淡的悵然便蕩然無存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戒備。
“將宮門看緊了——”陸景策開口道,“一只鳥也別想飛出去。”
那侍衛自然唯他馬首是瞻,陸景策昂首望天,懸在高空的旭日散著熠熠輝光。
或許太明亮了,照的陸景策不由自主瞇起眼來。
即將要出什么事了,陸景策心里,總有一種莫名的預感在盤旋。
***
憐枝孑然一身,想要離開其實費不了多少功夫,只需找準時機即可。
登基大典在即,陸景策分身乏術,實在是抽不出空來關顧憐枝……這可真是好極了,簡直是生生的將一條寬敞的路給憐枝讓了出來。
斯欽巴日那些法子,盡管有失風度,卻很有用處,盡管陸景策已起了疑心,因而宮中戒備愈發森嚴,可躲避那群守衛,對于斯欽巴日來說卻并非是一件難事。
蠻子從前在草原上,都是與鬼精鬼精的狼群周旋,在那群幾乎成了精的狼面前,這幫侍衛算得了什么?斯欽巴日找準了條小道,在登基前夜再次溜進了周宮里。
憐枝就等著他來,早換上了夜行衣,一顆心更是砰砰直跳,斯欽巴日將他的兜帽往下拉了拉,直至將他大半張臉都遮住了才停手。
“你不要怕。”斯欽巴日沉沉道,“只要跟著我就好了。”
“我會帶你走。”
憐枝點了點頭——此時此刻,斯欽巴日便是他離開陸景策的,唯一的希望,所有的籌碼都壓在其上。
斯欽巴日帶著他自后院繞出,一路上見著幾個夜巡的守衛,嚇得憐枝氣兒也不敢出,好在都是有驚無險——憐枝與斯欽巴日,終歸還是平平安安地出了周宮。
可他們也無法留在長安城中,斯欽巴日與憐枝二人換了一身不起眼的粗布麻衣,只是兩人生的如此模樣,就是這身打扮也引人注目。
斯欽巴日在自己面上抹了煤灰,好好一張臉變得黑漆漆的,沈憐枝不忍直視地挪開眼,嫌棄之意溢于言表,斯欽巴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伸手便也往憐枝面上抹——
“誒!”沈憐枝嫌棄的要躲,“你做什么?”
斯欽巴日輕嘖一聲,“笨!現在還嬌氣——難不成你想被城門的守衛認出來,被抓回周宮里去么!”
憐枝轉念一想,確實是這么個理,便不情不愿地任他擺弄了,兩人喬裝打扮一翻,便如尋常清貧百姓無異。
斯欽巴日早備好了馬,是他一直騎的那一匹,憐枝看著他,便想起了自己那匹馬,斯欽巴日看出了他的失落,他對憐枝為何會失去蘇布達這事兒弄不清楚,卻也知道那不是件好事,且一定是陸景策的手筆。
多說多錯,斯欽巴日看了他一會兒,又輕聲道,“你若愿意……我能為你再尋一匹馬的。”
愿意什么?愿意的不是收不收他送的馬,斯欽巴日真正想說的,是沈憐枝愿不愿意跟著他回草原。
憐枝沒再說話了,斯欽巴日嘆口氣,也不再多嘴。
兩人翻身上了馬,朝著長安城城門處奔去——
第088章 驚魂
“什么人, 要往哪兒去?”二人的馬將出城門時,守城的官兵亮出紅纓長槍擋住了倆人去路。
發絲蓬亂,臉上漆黑一團的憐枝探出頭來, 朝著那官兵討好的笑了笑, 臉太黑了, 便顯得那牙白的亮眼, 看著傻兮兮的,倒很能叫人放下警惕, “官…官爺,這……這是我弟弟。”
“我們兄弟二人, 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不過一介布衣, 來長安城奔親戚的。”他垂下眼皮,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扯扯唇角,“這不……被趕出來了, 只好回老家了。”
那守衛看這兩人,衣裳破敗, 人也狼狽, 實在可憐, 不免動了惻隱之心,竟出言寬慰道:“誒……這,這日子在哪兒都是過,回去……倒也不是件壞事。”
眼見著天快亮了,憐枝有些急了——等天亮后, 守城的官兵多了, 可就沒那么好渾水摸魚了。
且天亮后更難掩藏行蹤,若是更壞的境況……陸景策已察覺到自己逃出了宮, 即刻派官兵來追捕,那么那時,他便成了甕中之鱉,怎么才能逃出陸景策手掌心呢?
那么這一切,便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那個瘋子,也不會輕易地放過他的,憐枝暗忖道。
“是是,您說的對極了……回了家鋤地種豆,雖過得清苦,倒也安逸。”憐枝好聲好氣地干笑著應和他的話,想著拍他馬屁,說的他身心舒暢了,便能盡快放他二人離開了。
誰想那守衛是個話匣子,憐枝不應他也就罷了,愈是應和他,他反倒是說的越發來勁,守衛大手一揮:“小兄弟,不瞞你說,在我來長安城之前,我家世世代代都是莊稼人。”
“朝廷來征兵,將我家三個兄弟征走——你別看我現在吃著軍晌,很是威風,可我卻很是懷念從前與弟兄們一起在泥地里插秧捉田雞的日子哩——”
聽著憐枝那一聲聲客套的官爺叫著,這守衛還真將自己當成個什么人物了,沈憐枝心里白眼兒翻個不停,可面上仍然得討好他,“是是是,對對對……”
那守衛又連著說了好幾句,憐枝強壓煩躁聽著他侃大山,說到一半,他又忽然卡了殼,將話轉到憐枝身上來,“小兄弟,你是哪里人吶?”
“我……”憐枝隨口胡諏,“我們是荊州人。”
守衛連連嘖舌,“荊州?那可真夠遠的,你們兄弟二人來這兒,也真是不容易……”
他又驀得一頓,眸光定在與憐枝共乘一匹馬的斯欽巴日身上,守衛很是奇怪道:“你這個兄弟……怎么一句話也不說呢?”
廢話!當然不能說!盡管斯欽巴日會說漢話,可他到底是個土生土長的夏人,說漢話時,總帶著異邦的腔調?
這怎么能夠?豈不是白白將把柄遞上去,是以憐枝絕不能讓斯欽巴日說話,憐枝搓搓手,“我這個弟弟……是個啞巴,官爺…這個……”
“您行行好,放我們兄弟二人過去吧,啊?”
那守衛摸摸鼻子,將紅纓長槍收了起來,另兩個官兵拉開城門,好放憐枝二人出城,誰想才拉了一半,這時先前那守衛又在他們后頭開口了:“慢著——”
憐枝身子一顫,緩慢地往后挪過頭去,他朝那守衛諂媚一笑,只是臉上抹了層厚厚的煤灰,就算極盡討好,也是什么都看不出來的,“官……官官爺……”
守衛眼睛一瞇,抬手一指:“你這袋子里……是什么!”
糟了!憐枝轉過頭,與斯欽巴日對視一眼,而后眸光慢慢向下挪移,那掛在馬屁股邊上的麻袋在劇烈地顫抖著,湊近了,似乎還能聽到幾聲細微的鳴啼……
憐枝幾乎要昏過去了,那袋子里,裝的是斯欽巴日那只扁毛畜生啊!
斯欽巴日那頭金雕,威風凜凜,一瞧便知不是中原的鳥,起先他們藏著它,是擔心這鳥太過引人注目,暴露他倆行蹤。
先下可好了,守衛要來拆這袋子,豈不就要發覺這扁毛畜生的存在了?他們兩個“平頭百姓”,哪有本事弄來這樣一只鳥?那么憐枝方才所說的那些話,豈非不攻自破!
憐枝這樣想著,一顆心都猛然吊了起來,在空蕩蕩的胸腔之中亂晃,守衛指了指那袋口,命令道:“打開看看。”
沈憐枝放在袋口上的手不住顫抖著,兩只手凍傷了般僵硬著,與此同時他的余光不住地往開了一半的城門處瞟,而斯欽巴日的手也在暗中伸向腰后——
那兒藏著一把彎刀。
他的動作實在緩慢,那守衛便有些不耐煩了,嘖了一聲,抬手便要搶憐枝手中的麻袋,麻袋扯開的那一剎那,一頭金雕倏然向上沖出,那守衛大叫一聲,也在這時——
“王爺有令,速關城門!!”
“!”沈憐枝倏然轉過身,果然見著了讓他心驚肉跳的一幕,馬蹄踢踏塵土飛揚,是追兵!
陸景策發覺他跑了!怎么會這樣快,比憐枝想得快多了——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出城門啊!
憐枝能清晰聽見心臟敲擊胸腔的隆隆“咚咚”聲,他握著韁繩的手出了汗,變得黏濕濕的,眼見著追兵逼近,沈憐枝心肝驟顫——忽然的,一雙手完整地包住了他握著韁繩的手。
“抓牢,怕就閉眼。”
吁———馬鞭飛揚,狠狠地揮在馬臀上,電光火石之間他們□□的黑馬猛然往開了一半的城門中沖去,一股力道使得憐枝被迫低頭彎下腰來,沈憐枝緊攥住韁繩幾乎不敢睜開眼睛,那城門就與他后腦堪堪擦過!!
“他們逃出去了!”有人大喊道。
“把城門拉開,快追!”
憐枝與斯欽巴日的馬瘋了一般往前奔去,身后陸景策的追兵窮追不舍,此時情況太過危機,稍有不慎便會被那群官兵趕上,就連斯欽巴日都變得面色肅然,馬鞭不住地揮著,幾乎抽不出神回頭看一眼當時局勢。
“王爺說了,必要時便動手!”
追兵的頭子往后大聲說了一句,而后手臂一揮,他高聲道:“放箭!”
雪亮箭矢倏倏朝憐枝二人射來,斯欽巴日眸光一凜,手臂用力整個身子罩住了沈憐枝為其作盾,“當心!”
長箭紛紛如雨,就算斯欽巴日的身手再敏捷,可又要避閃,又要奮力向前逃跑,也是分身乏術,那群追兵連口喘氣的時間都不肯留給他們。
斯欽巴日忽然悶哼一聲,手上一脫力,竟松了韁繩,險些要從馬背上滑下去,沈憐枝眼疾手快地拽住了他,心如擂鼓:“喂!!”
他急速地回頭看了一眼,那一幕真叫他心驚不已,斯欽巴日的脖頸處血紅一片!那道劃口鋒利狠辣,只要再挪移一點兒,恐怕斯欽巴圖現在早就沒氣了!
沈憐枝看著那道傷口,莫名的血液發涼,他似有所感地轉過頭,果然在遙遠的城墻之上看到了一抹長身玉立的玄色身影,那人手上握著一柄長弓。
憐枝眼睜睜地看著他將弓舉起,拉開,那刺眼的尖亮的箭矢對準他……不是…是對準了斯欽巴日!
“當心!”憐枝大叫一聲,抬手猛拽斯欽巴日使其避開,也他們二人也因此都松開了握著韁繩的手,以至于失了平衡,雙雙從馬背上翻落了下來!!
“額啊!”憐枝只覺得身下一空,身子一輕,最終重重跌在地上,他的后腦不知道撞到什么硬物,那一瞬間痛的他眼冒金星,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沈憐枝搖搖頭,好一會兒才緩過了那陣痛,但眼前仍有些模糊。
“你怎么樣?!”斯奇巴日捂著汩汩淌血的脖頸,眼瞳緋紅,盡是慌亂,他松開手,去摸憐枝隱隱作痛的后腦,“有沒有事?!”
“我沒事……”憐枝緊咬著牙關應他,此時也容不得他二人互相察看傷勢了,兩人跌下了馬,那追兵沒一會兒便殺了上來,甫一抬眼便是刀風刮來,憐枝急急躲閃,斯欽巴日倏然拔出后腰的弦月刀阻擋。
斯欽巴日沐浴在血中,他的身手怎是宮中那等酒囊飯袋可比,那追兵三連下便被他封喉,甚至那金雕塔拉也是極其棘手,長嘯一聲俯沖向追兵,爪尖利如刀——
可縱使他們身手威猛,卻也敵不過如同蟻群一般密密麻麻覆上來的兵,毫不夸張的說,斯欽巴日簡直是以一敵百,眼見著這群追兵便要將他們包圍了……
“上馬啊!”沈憐枝眼疾手快地先一步上馬,他匆匆超后吆喝了一聲,斯欽巴日長刀一揮摒退了一纏人的官兵,而后翻身上馬。
只是他沒料到另一側竟然還有一個,那官兵鬼鬼祟祟地靠近,趁其不備竟然揮起刀要往沈憐枝身上砍!斯欽巴日一側首,瞳仁倏然放大,不假思索地一側身擋在沈憐枝身后,那長刀結結實實地劈在了斯欽巴日的脊背上。
刀挪移開時,血與血肉呼啦啦地飛揚出來,濃郁的血腥氣裹挾著憐枝的鼻腔,沈憐枝怔怔地看著這一切,他愣愣地張開雙臂,斯欽巴日便倒在他懷中,倒在他的心口上。
憐枝咬緊了牙關,下頜很酸,心痛的要命,他的牙齒咯喀地顫抖著,白皙的下頜也被血染紅——
發覺追兵趕來時憐枝沒有被急哭,箭雨襲來是他也沒有被嚇哭,甚至當沈憐枝摔落下馬時,他也沒有掉哪怕一滴眼淚……但是現在,就是現在,當血淋淋的斯欽巴日人事不省地倒在他懷里時,沈憐枝切切實實地哭了。
他仰起頭,太遠了,其實他根本看不清站在高處城墻上的陸景策,他也知道陸景策實則并不能聽清或者看清他懇求的話語,與淚流滿面的臉。
憐枝喃喃,聲若蚊蚋又震耳欲聾——
“求求你,放我走。”
第089章 斷情
被逼絕境。
在斯欽巴日被狠狠一劈, 血流不止趨緊昏厥之時,憐枝被迫拉停了將要跑出去的馬,也不過是這樣一會兒功夫, 方才那群被斯欽巴□□退的追兵又圍了上來, 將將圍成一圈。
憐枝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舉著長矛對準他, 距離愈來愈近, 斯欽巴日的呼吸聲音愈來愈微弱,沈憐枝攬住斯欽巴日的手臂酸痛的在不住顫抖。
他幾乎要絕望了。
“滾開。“沈憐枝聲線顫抖著開口道。
“安王殿下。”最前頭的一名追兵道, “王爺的命令,吾等不敢不從, 還請殿下下馬!”
沈憐枝恨恨地盯著他, 他冷笑一聲:“休想——”
他頓了一頓, 硬撐著抽出一只手來將斯欽巴日腰間的佩刀拔出,那刀極重,非行家不能使, 憐枝傾盡全力也只能堪堪舉起,手腕不住地顫抖, 他將刀尖指向他們:“滾——”
“滾不滾!”
“殿下。”可那追兵翻來覆去的仍然是那句話:“吾等也只是奉命辦事。”
沈憐枝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 他甚至已經遇見了自己被迫被捉拿回宮的結局, 那群追兵似乎也很清楚他跑不了了,是以沒再往前,卻也沒有推開。
他們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沈憐枝自己認命,自己翻身下馬, 被他們帶回周宮, 回到他本該去的地方。
沈憐枝握著刀的手緩慢的、緩慢的松懈下來,他低下頭閉上眼睛, 眼淚懸在鼻尖,最終滴落,他抬起頭,宛如下定什么決心一般想要從馬背上下來了。
卻也在這時,變故突生——
一支利箭直直射來,勢如破竹,徹底刺破這緩慢的僵持的一切,那支箭生生扎入為首追兵的太陽穴,飛濺的殷紅模糊了憐枝的雙眼,他抬手擦干凈,倏然轉過頭,竟然是另一支隊伍!
著甲胄,那那甲胄樣式卻與官兵身上的有所不同,憐枝定定地看了片刻,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
“是公主府的府兵!”追兵中有人倏然變了臉色,大聲吼道。
“華陽公主有令,即刻撤兵!”最前沿的府兵收了弓,昂起頭顱開口道,“你們還不退下!”
其中追兵面面相覷,正在那群官兵見狀意欲退縮時,忽然有人開口道:“王爺下了死令,今日必將安王殿下帶回去,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哪怕是華陽長公主殿下,也是一樣的!”
那府兵冷笑一聲,長眉一擰,怒道:“既然如此,休怪我們不客氣,殺!”
兩隊人馬扭打在一起,刀光劍影眼花繚亂,血肉紛飛,也在這時,沈憐枝上方忽然響起了一道女聲,“憐枝,快跑!”
是華陽皇姑的聲音!憐枝循聲望去,遽然神魂驟顫,驀然發覺不知何時城門已大開,而原本站在高處城墻之上的陸景策竟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華陽!
華陽整個人幾乎要翻出城墻外了,見他還不走,焦急地拍著掌心下粗糲的城墻面,她大聲地喊,“憐枝,別愣著了,跑啊!”
這遙遠卻焦急的一聲終于將沈憐枝喊回了神,他再一轉頭,竟然看見了策著馬,將將出城門的陸景策,憐枝咽了口唾沫——
公主府的府兵正與陸景策的官兵爭斗,場面混亂,竟于無形之間形成了一道屏障,為憐枝爭取到了逃離的機會!
府兵能擋的了一時,卻也擋不了一世,更何況憐枝還帶著個斯欽巴日,是以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沈憐枝將斯欽巴日拉穩了,而后毫不猶豫的一甩馬鞭,掉頭朝后奔去,卻又就在此刻,沈憐枝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憐枝。”
不輕不重的一聲,若他再遠幾步,恐怕就聽不大清了,沈憐枝閉上眼睛,可那一聲卻還是如鬼魅暗語般不住縈繞在他耳邊,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顫抖著,一種克制不住的力量迫使他回頭——回頭看了一眼。
陸景策站在城門外,他們隔著人海四目相對,憐枝的眼睛被一層薄薄的淚水所覆蓋,所以一切,連同陸景策的臉,都變得清晰又模糊了。
但他切切實實看到了那一滴,滑過陸景策臉龐的眼淚。
沈憐枝看著那兩瓣唇一張一合,他想他的眼淚也一定淌進了口中,否則怎會這樣的苦,陸景策對他說……
“你又要拋下我嗎?”
沈憐枝驀的想起原來這是他第一回看見陸景策流淚——不錯,縱觀這十多年來,沈憐枝從沒有一次見過陸景策真正失態的模樣,有時他哪怕哀慟,也是隱忍的,壓抑的。
可是此時此刻,那幾滴眼淚在他臉上是如此的鮮明,陸景策殷紅的雙眼,像是一片灰蒙蒙的云,輕而易舉就能被一陣風刮散。
沈憐枝最后再看了他一眼——
而后頭也不回的走了。
***
今日是登基大典,陸景策原本不該發覺憐枝逃跑的,只是那時他忽然很不安心,冥冥之中覺得不對——那時他人已朝著宣政殿處去了,只是走了一半,又忽然叫停了轎輦。
那抬轎子的太監一愣,“殿下?”
他仰頭望了望天色,膽怯道,“若再回去,恐怕要趕不及了……”
陸景策皺了皺眉,那太監察言觀色,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當下悔的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當下一句也不敢說了,打了個手勢便帶著人回去,方走兩步,又被陸景策喊停。
“回寢殿做什么?”陸景策有些不耐煩地揮揮手,“去椒房殿。”
彼時天蒙蒙亮,沈憐枝定還未睡醒,可是陸景策就是很想他,想的要命,哪怕他睡著也要去看他一眼,以使自己心安,那椒房殿的宮人殷勤地將他迎進殿,又帶著他一路走回里屋。
陸景策看著內殿緊閉著的門扉,不知為何眼皮狂跳不止,當那守夜的婢子又驚異地發覺自己拉不開門時,更是堅定了陸景策心底深處的那份不安。
像上回那樣,陸景策讓人破來了門,可與上回截然不同的,今日沈憐枝并不在殿內,榻上空空如也——陸景策倏然轉過頭,臉色變得極沉,他暴喝道:“快關城門!!!”
這恐怕是大周有史以來最為草率的登基大典,不過讓那不滿周歲的嬰童稱帝,本身也就是個笑話,陸景策連裝一裝的心思也沒了,登基大典還沒結束便急急地離開,朝著城門出去——
當他親眼目睹憐枝身旁的斯欽巴日時,幾乎是要被氣到吐血,那兩個人抱在一起,共乘一匹馬,這場面是何等的熟悉,陸景策恨不得自戳雙目!
竟然是斯欽巴日?原來是斯欽巴日……果然是斯欽巴日!!
陸景策又震驚到憤怒,最終也不過是冷笑連連,難怪他這些日子覺得奇怪,難怪他冥冥之中覺得不對,他知道沈憐枝又開始不安分……可致使他不安分的源頭,是斯欽巴日!
那小畜生是什么時候到他的周宮中來的?侍衛都是死人,是蠢貨,這兩個人什么時候勾結在一起的?他聰明一世居然對此渾然不知,可有一件事確實能肯定的……
這絕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在他的周宮里,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這兩個人都做了些什么?在他看不見的暗處,這兩個人又做了什么?!!
他嘗到了自己口中濃郁的腥甜,陸景策死也要將他們捉到手,他原本是能做到的,原本是叫沈憐枝無論如何都逃不了的,哪想到半路他母親的府兵殺了出來,成了攔路虎——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陸景策站在華陽面前,緊盯著他生母與他截然不同的,真正平淡的面容,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你究竟為什么要這么做?!!”
“憐枝剛回大周時,本宮便同你說過——那孩子吃了苦,本宮要你好好地對他,讓他舒心。”
“既然你做不到,倒不如放他走,我這個做皇姑的沒用,也只能幫他到這兒了。”
“他離開我就能舒心嗎?他離開我就能幸福嗎?他離開周宮,又能去哪里?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如果他愿意,這世上不論哪里都能是他的家!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至于你——”華陽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他,“你才是真的昏了頭了!”
“本宮不會為你收尸。”
陸景策下頜緊繃,掀起眼皮看向她,華陽公主冷笑一聲,“怎么——你還想殺了我不成!”
殿內有瞬間的沉默,華陽公主眼睜睜地看著陸景策逐漸松懈下來,可他的腰板依舊挺的很直,一派運籌帷幄的模樣,“兒子不敢。”
“兒子心疼憐枝,不忍見他流落天涯,這些日子……有些事卻也做錯了,等憐枝回來,兒子會好好對他。”
華陽一愣,微微提聲:“你什么意思?”
“這還能有什么意思。”陸景策攤手一笑,“兒子只是想與憐枝好好地過日子……母親,您說兒子又有什么錯呢——”
他說完這句話,倏然收聲,再回頭時面上笑意盡斂,陸景策面色冷沉道:“在大周各地貼告示,哪兒都不許落下,不惜一切代價將安王殿下帶回來,誰先找著人,賞……”
他若有所思地一頓,而后唇角逐漸向上揚起,陸景策聲音不重,可落在在場所有人耳中都堪稱振聾發聵——
“賞黃金萬兩。”
第090章 亡命鴛鴦
此次逃跑, 之于憐枝來說是逃難,可之于斯欽巴日來說,卻是在逃命。
是以沈憐枝連松懈片刻都不能, 只得鉚足了勁兒往外跑, 只是當時實在危急, 盡管憐枝二人已將追兵甩開, 卻也沒有全然逃脫成功,稍有不慎, 還是會被這到處搜尋的追兵所察覺的。
沈憐枝頭也不回地往外跑,直至長安城邊上一荒僻的郊外, 林中有一客棧, 立在門外的旗幟也被風沙腐蝕的破敗不堪了, 可見這家客棧年頭不少。
只是此時此刻沈憐枝也再顧不得嬌氣,與蘇醒過來不久的斯欽巴日互相攙扶著便進了客棧門,憐枝要了一間房, 那掌柜的是個看著病怏怏的老頭子,提著光芒微弱的油燈將他們送上了樓。
“煩請打兩盆熱水, 再送些細布與一壺酒來。”憐枝同他道,
老頭懨懨地點了點頭, 他將憐枝所需的物什一一備好了送上來,除卻這些,還送了些吃食,等目送他離開了,憐枝才徹底放松下來, 轉頭去看倒在榻上的斯欽巴日。
將外衣脫下后, 斯欽巴日裸裎的脊背上的傷顯得更加觸目驚心,鋒利的箭矢將他脊背掛出密密匝匝的傷口, 而在這些細碎的傷中,還有一道傷完整地占據了他的眼眶。
那恐怕是先前追兵劈的,這道傷口極長,直截了當地從左肩膀劃到了另一側的腰臀處,這一刀劈的極深,皮肉依舊完全豁開,足以見到白色的骨頭。
這場面實在瘆人,沈憐枝不忍再看,因而偏過了目光。
不知何時,斯欽巴日已全然醒了過來,可臉色依然極其蒼白,他用那雙幽綠色的眼睛自下而上地看著沈憐枝,或許是因為受了重傷,所以那眼神看起來竟有幾分可憐——
“你不走么。”二人對視良久,斯欽巴日這才開口了,他在說話時挪開了目光,話將將說完時,尾音輕輕落了下來。
憐枝頓了片刻,而后蹲下身,與其平時,他似乎有些疑惑地側了側首,眉心微皺起,“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
“……”斯欽巴日深吸了一口氣,復而垂眸苦笑了一下,“沒什么…”
“只是我受了傷,現在這樣……恐怕也幫不了你什么了。”斯欽巴日看了他一眼,又快速地將眼皮垂了下來,他沒將話說透,可沈憐枝還是聽明白了。
憐枝有一時沉默——的確,他起先對斯欽巴日只是利用,只想著靠他離開周宮,再之后與其分道揚鑣。
他原先就是這樣想的,甚至當他們剛出城門時,憐枝也不曾改變過想法,可當他看到斯欽巴日脖頸上深切的那道傷后,在斯欽巴日毫不猶豫地撲上來替他擋了那幾乎要將脊骨都劈裂的一刀時,憐枝無法這樣狠心了。
這也不意外著沈憐枝從此就要與他歲歲年年了,憐枝心中對斯欽巴日仍有疙瘩,可他也做不到直接將斯欽巴日扔在這里,自顧自地離開,“沒指望你——”
憐枝抬手,指節在斯欽巴日額上敲了敲,他話語間含著笑意:“喂——你也有今天呢。”
“我還當你刀槍不入,金身不倒呢。”
斯欽巴日沒料到他會這樣說,愣了一愣,而后唇角扯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被憐枝開口止住了,“好了,趴好。”
“你想做什么?”
憐枝狡黠地一笑,一手搭在斯欽巴日后頸上將其往榻上一壓,力道很輕,但斯欽巴日還是順從的低下了頭,“閉嘴。”
后背的傷猛然一痛!斯欽巴日瞳孔倏然放大,肩背肌肉隆起,這小客棧的床之于長手長腳的斯欽巴日來說本就狹隘,此時痛的一掙扎,險些從床上翻下去。
斯欽巴日一手緊抓住床沿穩住身形,手指骨節深深凸起,憐枝見狀,手上動作一頓,“很疼么?”
斯欽巴日緊咬著下唇,硬撐著搖了搖頭,憐枝看著他冷汗潸然的,面頰肌肉繃緊的慘白側臉,輕哼一聲:“死鴨子嘴硬。”
話雖不重聽,手上動作卻放的輕緩了,斯欽巴日的悶哼聲也逐漸變小,憐枝將斯欽巴日身上的污血擦干凈,又用細布蘸了酒液在傷口上輕搽,事畢后,才用細布綁住斯欽巴日背上的傷以止血。
“行了。”憐枝將邊上的酒壺與其中一盆水往邊上一推,仔抬眼時卻發覺斯欽巴日已坐起身了,正定定地看著他。
憐枝一抬眉尾,“喲,精神了——”
話未說完,腰身忽然被一只手攬了過去,而后唇被人堵住,攬著他腰的那只手是在抖,可這個吻卻熱切、猛烈,兩相結合使得這個吻顯露出幾分小心翼翼的味道。
憐枝微微睜大眼,等了好一會兒斯欽巴日才依依不舍地放開了他,斯欽巴日看著他有些發愣的臉,又沒忍住湊過去在他面頰上淺吻了吻。
斯欽巴日想,擁有過沈憐枝這份片刻柔情,此生也算無憾了,讓他即刻去死他也無怨言。
他有些急切地抱住沈憐枝,憐枝不明白他這份熱切因何而來,他想抬手拍一拍斯欽巴日的背,可顧及到他身上的傷,手又往上挪了挪,他的指尖輕拂著斯欽巴日的后腦。
在這樣柔和的撫弄之下,斯欽巴日因為疼痛而變的急促的呼吸逐漸平緩,他慢慢地閉上眼睛——這樣的擁抱讓他覺得心安。
兩顆疲憊的心總算有了暫時的歸處,床很小,那張床榻估計只夠憐枝一人勉強睡下,沈憐枝看著那蠻子委委屈屈地蜷縮著兩條腿的那模樣實在可憐,又顧念他身上有傷,因而沒再與他擠。
憐枝心道自己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也不是沒吃過苦,打個地鋪也算不得什么,是以裹了條毯子睡在旁處,誰料半夜忽然驚醒,卻發覺自己并未睡在地上,而是不知何時被挪到了床上。
反倒是斯欽巴日,裹了條毯子睡在原本憐枝所在之處,沈憐枝借著月光看了會他微蜷著的背影,而后閉上了眼。
那時憐枝怎么也沒有想到,那竟然是他的最后一眼。
翌日一早,憐枝發覺自己眼前漆黑一片——他什么都看不見了。
沈憐枝瞎了。
***
天降橫禍!簡直是老天不給他們一條生路走,沈憐枝好不容易暫時逃離了周宮,那口氣兒還沒松下來多久,又攤上了這樣的禍事。
什么都看不見,那還能做些什么?沈憐枝急躁,可更多的是深深的惶恐,他大力地搓著自己的眼睛,聲音像是繃緊到極限,微微顫動的絲弦:“看不見……”
“看不見…看不見……”憐枝伸出兩只手,在半空中茫然地晃動著,鋪天蓋地的黑暗讓他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在沈憐枝幾乎要被那種巖石一般沉重的恐懼壓死時,一雙干燥溫暖的手捧住了他的臉。
而后轉移,握住了他的雙手,握的很緊,這讓憐枝稍稍安心了一點,“不要怕,我在這里。”
“……”憐枝的嘴唇輕輕動了動,他試探著開口,“斯欽巴日?”
“嗯!”斯欽巴日應聲,“我在這。”
憐枝便很害怕,像找到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那樣回握住他的手,他的胸膛大起大伏,“我瞎了嗎?好黑……”
“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見了?為什么?!”
憐枝幾乎要被逼死了,他仰起頭,那雙素來眼波流轉的,魅人的柳葉眼像蒙了一層霜霧,黑沉沉的瞳仁渙散,眼眶濕潤,斯欽巴日眼睜睜看著大顆大顆的淚水滑下,這使得那雙眼睛變得更加模糊。
斯欽巴日看著他,一顆心像被絞爛了,那樣的痛比他脊背上的痛要深切百倍,他低頭啄吻他的淚水,“不怕,不會瞎的,沈憐枝,不會的。”
他說,恐怕是那時我們摔下馬時你撞著了腦袋……不要緊的,明日便會好了,不會瞎的。
他一遍又一遍地說著,憐枝稍微安心了點,他抓著斯欽巴日的衣袖,“真的嗎?”
斯欽巴日肯定地點頭,哪怕憐枝并不能看見,“嗯!”
憐枝抓著他袖子的手蜷了蜷,斯欽巴日注意到他這一微笑的動作,他心里清楚沈憐枝仍然是很害怕的,他抬手覆蓋住憐枝的手,正要說些什么,瞳仁驟然一縮——
斯欽巴日耳朵一動,他那頭原本閉著眼假寐的金雕也倏的一震,齊齊轉頭看向窗外,難怪會聽到陣陣馬蹄聲,這客棧外頭竟有一隊兵馬!
“不好,恐怕是要追過來了,快跑!”斯欽巴日低喝一聲,一拉憐枝便頭也不回地往后窗去——此時再下樓是自尋死路,只得跳窗。
“斯欽巴日…斯欽巴日……”憐枝此時還什么都看不見,方從那猛烈的打擊中回過神,一顆顫抖的心還未全然平緩,又要走上逃亡的道路,簡直是要將人逼死才肯罷休。
斯欽巴日攬住他,“不怕。”
“我絕不會讓你有事。”
說罷將憐枝緊摟在懷中,縱深一躍——遽然落地!
“額…”落地的那一瞬間,斯欽巴日痛苦地皺起眉來,額角也滲出冷汗。
斯欽巴日畢竟也受了傷,這一下只覺后背粘濕一片,傷處大股大股地滲出血來,他半蹲著緩了片刻,又緊牽起憐枝的手,以最快的速度翻身上馬——
“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