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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這樣賴皮

    縱然沒有親眼目睹, 可聽千雪浪一一道來,二人均感心驚肉跳,皆一時說不出話來。

    “往事已化煙塵, 今人再如何遺憾追悔, 也做不了任何事來補救。”鳳隱鳴忍不住搖搖頭, 神色略見黯然, “時如逝水, 一去不返,久到滄海化作桑田, 更何況是千年之前的累累血債,難怪青淵前輩會變得如此……”

    水無塵雖是同樣難過,但卻不像鳳隱鳴這般完全顯露出來,眉間愁色微微轉過,隨后似想到什么一般,詢問道:“雪大哥, 你們為什么肯定那魔氣就是天魔的?是有什么憑證嗎?”

    “這倒沒有。”千雪浪道, “是任逸絕所言, 他素來聰明,我也不知他是從何處判斷得知, 怎么?”

    水無塵揉了揉眉心道:“從荊公子的鏡封開始, 我就有個很不好的猜想, 現在覺得這猜想的可能性越來越高,有些頭疼。”

    鳳隱鳴聞言甚是錯愕, 有些奇怪:“水姑娘何出此言?”

    “我也不知道該怎樣說。”水無塵頓了一下, 嘆氣道, “眼下說什么猜測都太過倉促,還是等他們醒轉再說吧。哎, 本是準備防御天魔,現在倒好,叫自己人打個半死,我不管你們累不累,總之我累了,要先睡一覺。”

    水無塵這會兒總算恢復些力氣,站起身來就往回走。

    千雪浪問:“你去哪里?”

    “這地方一來沒火,二來沒有鋪蓋,自然是回那個唯一有墻的地方睡覺,再不濟還有荊公子跟任公子能給我擋擋風。”水無塵咳嗽了兩聲,“你們倆若是衣不解帶地照顧我這個傷患,固然有情,可我只怕難免要受凍;可要是叫你們倆寬衣解帶,且不說我家中還有醋壇子,我自己心中委實也過意不去。”

    千雪浪心想:“衣不解帶與寬衣解帶是這樣用的嗎?”

    不過這倒是提醒了鳳隱鳴,他微微笑道:“誰說沒有鋪蓋跟火。”

    片刻之后,水無塵坐在莫乘浮之中,裹著一條厚厚的大氅,這條精心漆彩的船兒甚是精致秀美,當中正搭著一個小小的火堆,溫暖著她的身體。

    火光將水無塵的臉照得微紅,她望著坐在船頭的兩個人,忽然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我這輩子聽說過陸地行舟,還沒聽說過深淵底下還要走旱船的。”

    千雪浪淡淡道:“你要是想劃船,我也可以成全你。”

    “我現在可沒那個閑情逸致。”水無塵急忙擺手,扯到斷骨又忍不住皺起眉來,緩和一會兒才道,“荊公子在鏡中不知冷暖倒還罷了,雪大哥,你去將任公子帶過來吧,他少現魔身,這會兒力竭,只怕再吹這淵底冷風要著涼。”

    千雪浪“嗯”了一聲,就去搬人了,鳳隱鳴則靜靜看著他的背影。

    水無塵瞧著他的模樣,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哪知鳳隱鳴耳朵甚是尖利,頓時轉過頭來,頗為憂心地看著水無塵,問道:“水姑娘怎么了?”

    “沒什么。”水無塵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把心里的那些話說出口來,“只是想到這座殿宇之下竟藏著這般血腥的往事,心中甚是感慨罷了。”

    鳳隱鳴輕輕應了一聲,神色哀婉至極。

    水無塵將背靠著船壁,瞧這丹鳥的神情憂傷,卻甚是收斂,連喜怒也不顯得太過外放,心中不由想道:“唉,這樣一個體貼溫柔的好人,上蒼何必叫他受苦呢。”

    這時千雪浪已將任逸絕帶了過來,神色平淡,好似抱的不是情人,只是一個陌路人一般。

    不過等他把任逸絕放下來時,動作就肉眼可見得輕柔許多,隨后千雪浪便一直坐在了任逸絕的身邊靜靜看著他。

    水無塵低頭埋在大氅之中,心想:“要是任公子是醒著的,不知道要有多么開心。”

    這時鳳隱鳴起身離開,走出去一會兒才對千雪浪道:“讓他們休息吧,我們到別處去。你我久別重逢,我實在有許多話想對你說。”

    千雪浪一動不動,大概是有些舍不得離開任逸絕,好半晌才“嗯”了一聲,起身跟著鳳隱鳴一同離開。

    他雖起初戀戀不舍,但既已經起身,倒也干脆,再沒回過頭,水無塵瞧著他慢慢走遠,心中五味雜陳,正要低頭尋個舒適的地方休息,卻見任逸絕忽然睜開雙眼,沖著她眨了眨眼。

    水無塵嚇了一跳,一時間哭笑不得,只見著任逸絕緩緩坐起來,慢吞吞地說道:“水夫人不必擔心,我會在這里守著的。”

    “你人是在這里守著。”水無塵道,“心卻不知道飄向哪里去了。”

    她其實今日經歷了這許多亂七八糟的事,實在累得很,連怒火都提不大起來,一個人要是太累了些,七情六欲難免會模糊許多,好似放得很淡。

    水無塵循了個舒服的姿勢,也不去管他們三人,只管自己睡著了。

    另一頭千雪浪跟在鳳隱鳴的身后,一同走到個僻靜處。

    路上鳳隱鳴隨口挑了些尋常問候當話題,千雪浪只偶爾應兩聲,他倒也不見怪,兩人就這般聊了下去,直到走到盡頭。

    “其實本不該這時候問這些話的,可是我又怕之后沒有時間。”鳳隱鳴沉吟片刻,望著千雪浪這張沉靜到看不出任何線索的面孔,忍不住試探一般地說道,“也許是我多心,你也知道,我平素別的沒有,就單單愛管閑事這個毛病實在改不掉。”

    千雪浪道:“你想說什么?”

    鳳隱鳴看著他良久,才終于收回視線,他對著虛空沉默片刻,柔聲道:“雪浪,你……你覺得任公子這個人怎么樣呢?”

    “很好。”千雪浪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鳳隱鳴微微笑了笑,又問:“那么我呢?”

    “你也很好。”千雪浪頓了頓,忽然補充了一句,“不過你們兩人并不相似,也絕非是一類人,他比你要壞心眼得多。”

    鳳隱鳴初時微笑,聽到后半句,臉上的笑意就慢慢淡去了:“是嗎?”

    在千雪浪的記憶之中,鳳隱鳴鮮少有不快活的時候,哪怕之前那般沖動冒昧地將任逸絕帶上山時,也未曾見他如此忐忑不安的模樣。

    于是千雪浪想了又想,心中忽然明白過來:“原來是為這個。”

    果然,鳳隱鳴很快說道:“就算壞心眼,你也并不討厭任道友,是嗎?”他神色酸楚至極,若非千雪浪下山已久,經歷不少變化,只怕此時也拿不準他在想什么。

    千雪浪沒有說話,只是靜靜點了點頭。

    他其實并非沒有話說,可那些話不應當對鳳隱鳴說,縱然再不曉事,也應明白不該在一個不快活的人面前說自己高興的事。

    鳳隱鳴呆呆瞧了他一會兒,只見著千雪浪眉目柔和,千言萬語堵在心口,知道什么都不必再說了,到底沒能忍住,還是問道:“雪浪,你真這樣喜歡他嗎?喜歡到連修為也不顧了,你……你要為了任道友放棄這條路嗎?”

    千雪浪突兀沉默。

    “為什么不回答?”鳳隱鳴突感不妙,神色頓時嚴肅起來,“是不能回答,還是不想回答……又或者說……”

    想到一個可能性,鳳隱鳴的臉色突變煞白,他后退了兩步,像是沒站穩,身形微微踉蹌,伸手去扶住額頭,略感頭暈目眩:“你不回答,該不會是……不會是拿任道友做磨煉心性的考驗……”

    千雪浪“嗯”了一聲。

    “你怎會……你怎能這么做?”鳳隱鳴難以置信地看著千雪浪,他拉住千雪浪的胳膊,面如死灰道,“任道友知曉嗎?”

    千雪浪道:“他自然知曉。”

    “他知曉?”這下鳳隱鳴真的有些茫然了,他握著千雪浪的手臂,一時間甚是恍惚,“這下我倒真不明白你在說些什么了。雪浪,你坦白對我說,你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要是你真缺一個考驗……要是真缺一個考驗……”

    千雪浪見鳳隱鳴嘴唇微動,仿佛有句話幾乎要說出,卻被他硬生生忍下,不由奇怪:“怎樣?”

    鳳隱鳴瞧著他,忍不住苦笑起來,輕聲道:“難道我不成嗎?……既然只是考驗,為什么……為什么不選我?”

    千雪浪眉頭微微一蹙:“荒謬!你是覺得我在路上隨便撿只阿貓阿狗,就能拿來磨煉心性?莫非情不真意不濃,只要冠個名字,就能隨便糊弄嗎?”

    鳳隱鳴一怔:“我自然不是這個意思。”

    “我選任逸絕,只因我心中確實愛他。”千雪浪說到此處,微微一頓,莫名生出一些猶豫來,“倘若我能夠放下,那自是最好——得證大道,那實在再好不過。”

    真有這樣好嗎?千雪浪心中其實并不確定。

    “我若不能放下,那與他一生一世在一起,那也沒有什么不好。”

    鳳隱鳴看著千雪浪許久,終于松開手,然后笑了起來。這次他笑得很有往昔的風采,只是難掩苦澀:“原來是這樣,你果然變了許多。”

    “噢?”

    “變得會占便宜了。”鳳隱鳴道,“這樣賴皮,一點兒也不像我認識的雪浪,想來一定是任道友的功勞。”

    千雪浪想了想,點頭道:“嗯,他是很愛占人便宜。”

    鳳隱鳴沒有再說什么了。

    第162章 天魔再現

    鳳隱鳴生性外柔內剛, 幾句糊涂話當時說過便罷,之后絕不會再提起。

    兩人佇立在深淵邊上,眾人當中唯他們二人修行最高, 耗力最少, 因此鳳隱鳴才有意挑在此刻問話, 如今已知道答案, 一時間心中千頭萬緒, 卻難以說出。

    來得慢了,沒能早些說出口, 都不過是一些寬慰自己的借口罷了。

    倘若世間情愛所遵循的是先來后到,又怎么會徒生出種種波瀾來,這些道理……縱然書上不教,可鳳隱鳴行走人間久了,如何會不明白。

    他與千雪浪認識數十年,卻不及任逸絕與千雪浪認識短短數月。

    “這樣與他在一起, 任道友也能忍受嗎?”鳳隱鳴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道。

    千雪浪避開了他的目光, 神色略有些遲疑, 過了好久才說道:“其實我也……不太明白,任逸絕總是說心甘情愿, 可有時候……我想他心中應當是很憂慮的, 憂慮那一日遲早會到來。其實縱然不是無情道,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也是一般淺薄,也許初時濃情, 后來漸漸就淡了, 與所謂無情道又有什么差別?”

    就好像是任蒼冥與夙無痕一樣, 一開始相愛,后來夙無痕背道而馳, 任蒼冥便不在乎他了,轉而愛游萍生了。

    也許任逸絕往后……

    這個念頭想起來就叫人覺得不快,千雪浪微微蹙眉,之前他曾對任逸絕提到過一次,當然不是勸任逸絕去找別的什么人,而是想要折磨任逸絕,叫他永遠記得自己。

    當時任逸絕只是笑,覺得他難得冒出幾分傻氣,然而這怎會是傻氣。

    現在千雪浪再一次想起了這個念頭。

    “自然是有很大的差別。”鳳隱鳴輕輕嘆了一聲。

    “有什么差別?”

    千雪浪走近了一些,他專注地看著鳳隱鳴,神色疑惑。

    這讓鳳隱鳴苦笑起來,偏開臉,沒有跟千雪浪對視,這種親近曾在過去出現過很多次,每一次都曾令他感覺到一陣隱秘的歡喜,然而這些堆積起來的歡喜在此刻變成無盡的酸澀。

    幻想一旦被揭開帷幕,露出真實的一面,即便心中早有判斷,仍不是誰都能夠輕松地接受現實。

    他果真只是不在意而已,不在意這樣看著我,不在意這樣跟我說話,這其中沒有半點分別,從頭至尾,只有我一人心生波瀾。

    “凡人在許諾時,往往是真心實意地以為自己許諾出了一生一世,只是誰也不曾意識到一生一世是何其漫長。”鳳隱鳴微微笑了笑,“你下山行走的時候,不是也常常看到這樣的事嗎?分明弱小到不堪一擊的人也會想要去保護別人,即便他做不到,卻不妨礙他想要去這么做,情愛之事又差得了多少呢?”

    千雪浪輕聲道:“明明做不到,卻想去做……”

    “可是,你不同。”鳳隱鳴輕輕道,“你不會許下任何承諾,你對任道友的情意只是一番考驗,一種磨煉,你一直都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因此任道友才會這般不安,這般憂慮。就像人總難免會生病,可生病的人與常人所思所想到底是不同的,雪浪,你叫任道友病入膏肓,命懸一線,又怎能輕易說出沒什么不同呢?”

    千雪浪沉默無言。

    這些道理,其實千雪浪心中也明白,只是不如鳳隱鳴說得這般清晰,他又想起師父來,師父也不愿意未聞鋒病入膏肓,因此什么都沒有說,因此對未聞鋒這么殘忍。

    可是,師父的殘忍,是像自己曾想過的那樣……為了折磨未聞鋒,叫他一生一世都記得;還是想要叫未聞鋒傷心難過,覺得不值得,就此斷念呢?

    自從下山之后,千雪浪常常會覺得,也許自己并不如自己所認知的那般了解別人。

    師父是如此,未聞鋒也是如此。

    鳳隱鳴見他不再說話,只在心里輕嘆一聲,也不便再多說些什么,這種事一味地責怪千雪浪又有什么用,倒似他在挑撥離間,更何況情愛上的病入膏肓,又豈是一人能夠做到的,難道任逸絕就全無責任嗎?

    人心癡處,擁有就已覺快意,何須別人說三道四。

    鳳隱鳴道:“也罷,我到底于此道無緣,雖是情之所至,但對于你來講,也許都是些多情的荒唐謬言,你姑且一聽,不必放在心中。說來還不知道青淵現在如何,你說他潛入淵底,可是我到底不放心,不如走上一遭?”

    千雪浪點了點頭:“好。”

    依兩人修為,便不必多擔憂什么,鳳隱鳴聽他答應,便微微一笑,墜入深淵之中,總算有了些往日意氣。

    千雪浪望著他身影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不自覺松了口氣,輕聲道:“倒是還這樣愛出風頭。”

    也不多話,千雪浪一同墜入深淵,只聽耳邊風聲響動,不多時,風聲漸止,便能聽到微弱的水聲。

    黑霧氤氳之中,身旁一抹紅色流光閃動,響起鳳隱鳴的聲音來:“這無底深淵倒是不小,不知道該從何處開始找尋。”

    千雪浪淡淡道:“隨我來。”

    按照記憶之中的方位,千雪浪搜尋而去,路上還偶遇誅魔劍,不知為何它不肯入鞘,兩人嘗試無果,又因鳳隱鳴受其影響,暫且只能由它去。

    又往下行去,果真見著深淵之中擱淺著一條青龍,青淵正俯在嶙峋石上,長尾沒入水中,身子下面微微發光,細看是壓著許多瑩亮的苔蘚,照得鱗片也發出相同柔潤的光澤。

    千雪浪隱隱感覺四周似有不對,卻說不上來為何不對,只道:“小心。”

    “不用小心,是青淵深入夢中。”鳳隱鳴蹲下身來,戳了戳垂下水去的龍尾,只覺得透骨的冰寒,觸之已成虛無,“糟了!”

    千雪浪問道:“怎么?”

    “君豈不聞魂夢相依?”鳳隱鳴神色微微凝重起來,“夢為虛物,魂亦虛質,曾有傳說人于夢中千里之外殺人,就是魂魄游出,可畢竟還在人世間,所殺之人也是活生生的死了。若魂體再入記憶之夢,那卻不好說了。”

    “怎么不好說?”千雪浪皺眉。

    鳳隱鳴道:“人一旦沉入睡眠還能夠自然蘇醒,這是因為身軀還在活動,而且夢中也難免出現紕漏,叫人驚覺異常。可是魂魄不然,特別是青淵這般不穩定的魂魄,也許夢境反而比他自身更完整,沉浸夢中,假以時日必定迷失自我,恐怕會自然而然消散。”

    千雪浪道:“那你有辦法嗎?”

    “……”鳳隱鳴忍不住嘆了口氣,“雪浪,雖然世間常有鳳凰入夢,丹鳥懷書以彰天命的說法,但你應當明白,這是世人為尋吉兆杜撰而成,非是我這一族真有什么入夢的辦法。”

    千雪浪沉默片刻,又問:“難道他不能夠再自然醒來?”

    “要是能醒來,那自是最好,不過……你要賭嗎?”鳳隱鳴道,“賭他是否能夠自然醒來?”

    千雪浪微微皺眉,一同伸出手來,只覺得手浸入到一片冰寒之中,說是虛無,卻能實實在在感受到青淵的存在,比之先前已大有不同,知鳳隱鳴說得還是謹慎了些。

    還不等千雪浪說些什么,忽然間,誅魔劍起,猶如龍吟一般,徑直往外飛去。

    “留神!”

    千雪浪來不及多說半句話,紅鷺已展現鋒芒,鳳隱鳴也感到濃郁魔氣,化作丹鳥追隨其后。

    待他們二人重回洞口時,只見任逸絕將水無塵護在身后,一個陌生人正站在莫乘浮上四下打量。

    剎那間,魔氣幾乎吞沒整座無底深淵,四周霧氣隱約起伏,宛如實質,令人感覺到深深的惡寒不快。

    這種感覺,千雪浪在地母胎池外都不曾感受過,更不必提白石村內被附身的蕪穢了。

    透過那名陌生人,千雪浪看到任逸絕的四肢上正蔓延出無盡的咒痕,這些咒痕仿佛天然而生,正滲著微弱的血氣,以肌膚開裂的模樣存在著,可傷口并未流血,僅僅只是保持著綻開的形狀,宛如隨時光皸裂后的石像。

    是反噬——

    千雪浪的心像是一下子被擰緊,他強迫自己無視這種情緒,轉而看向眼前的陌生人。

    那么,眼前這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夙無痕,或者說,是附在夙無痕身上的天魔。

    “看來,我還是來晚了。”天魔看起來并不太在意的模樣,他伸手抵住沖向自己的誅魔劍,手指正不斷重復著衰亡與愈合的過程,遠遠不斷的魔氣將他被傷害的軀體重新彌補起來,“他的朋友雖然幫了他一時,但卻無法幫他一世,不管什么時候的朋友都是如此。”

    他皺了皺眉頭,似乎厭倦了與誅魔劍玩這種小把戲,用一層層魔霧將它遮掩了起來。

    這次千雪浪沒有急著行動,他在層層魔氣之中看向天魔的面孔,莫名想道:“其實任逸絕倒是長得更像他爹爹一些。”

    夙無痕本身如何,千雪浪并不了解,然而這張臉上此刻展露出的是天魔的漠然與自在。

    在千雪浪所認識的生靈當中,絕不會有比天魔更強大更肆意的存在,與這樣一個存在會面時,喪失理智顯然不是一個好選擇。

    “你為青淵而來?”

    天魔笑了笑:“青淵?他現在叫這個名字嗎?”

    鳳隱鳴對這莫名其妙開始的對話有些錯愕,心中不由得惦念起不知為何沒有反應的任逸絕與水無塵二人,焦急道:“雪浪,任公子跟水姑娘……”

    千雪浪安撫了他一句:“我知道。”

    可千雪浪沒有轉頭,他仍是看著天魔,天魔只是玩味地笑了笑:“這只丹鳥倒是比你更緊張這兩名半魔。”

    “對你重要嗎?”千雪浪淡淡道。

    “倒不是很重要。”天魔想了想,“不過,我的妻子習慣了解敵人的弱點,無論多么弱小的敵人,她都不會輕視。”

    千雪浪評價道:“很好的習慣。”

    天魔笑了笑,似是感慨:“是啊,的確是很好的習慣。”

    千雪浪道:“六十年前的青淵對你而言是敵人,那么,千年之前的龍神對你而言,是朋友還是敵人呢?”

    第163章 兩個謎團

    這問題一出, 眾人心思各異。

    縱然是天魔自身,都不由感到一絲驚詫,他很快平靜下來, 頗為玩味地凝視著千雪浪, 這張本屬于夙無痕的容顏正透露出難以言說的非人之感, 叫人見之膽寒。

    “那條青龍是如此說的?”

    “他什么都沒有說, 或者說, 他已經什么都已不記得了。”千雪浪淡淡道,“然而許多事, 并不是真的需要什么人什么事來說出口,你在骨印上留下的魔氣已足夠說明許多事情。”

    天魔這才恍然大悟,他悠閑地往前走了兩步,思索道:“原來是這件事。”

    他似乎對千雪浪的話題并沒有太多的興趣,隨口敷衍后就沒有繼續追問下去,而是徑直往里走去, 與二人擦身而過。

    千雪浪倒還好些, 鳳隱鳴卻感渾身緊繃, 倘若他現在恢復原身,只怕能看到羽毛一根根立起的精彩畫面, 幾乎說不出話來, 只是苦苦支撐, 免得自己一口氣瀉出,撲到地上去。

    于是千雪浪回身問道:“你去何處?”

    “深淵之底, 一會舊相識。”

    天魔倒是也給面子, 雖沒回頭, 但是仍然回答了千雪浪的問題。

    待到天魔即將消失在黑暗之中時,誅魔終于撕扯開魔氣, 氣勢洶洶地懸于空中,尋覓不到天魔的蹤跡,忽然飛身而起,自空中一旋,大片魔氣猶如幕布一般為一分為二,頃刻間消散無蹤。

    待到魔氣盡消,誅魔才終于停下,憤憤不平地回到千雪浪身后的劍匣之中。

    失了魔氣壓制,水無塵與任逸絕終于重得自由。任逸絕不過力竭,尚且跪倒在地,一時間難以起身,水無塵有傷在身,更感壓抑,胸口一陣翻涌,猛然噴出一口血來,倒伏在船艙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水無塵?”千雪浪皺起眉頭,將她扶起,卻見水無塵面如金紙,全無半分血色,他猶豫片刻,還是問了句廢話,“傷得重嗎?”

    “還好還好。”水無塵竟還能說笑,“天魔實在強得嚇人,叫我都忍不住想跳下賊船去做我的九方夫人了。”

    一旁鳳隱鳴將任逸絕扶起,查探了一番情況,見他只是消耗過巨,這才稍稍安下心來,又喂了任逸絕幾顆靈丹補充,任逸絕面色這才好轉,精神卻仍感萎靡。

    千雪浪道:“現在還來得及。”

    “哪里來得及。”水無塵搖了搖頭,“綁票的山大王都知道不能叫人看見臉,看見臉就不好做買賣了,天魔這番都將我痛打一頓了,比看見臉還嚴重。更何況,不打回來,我豈不是白挨一頓了,不行不行,那豈不是我吃虧。”

    說到山大王時,水無塵忍不住看了任逸絕一眼,偷偷笑了笑,好在任逸絕正在閉目養神,沒有發現她的小動作。

    千雪浪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道:“既然還能說笑,看來是天魔打得不夠狠。”他也不多話,起身去察看任逸絕的情況了。

    水無塵剛想感慨千雪浪重色輕友,見鳳隱鳴倒了一大堆藥丸給自己,頓時苦下臉:“鳳先生,這也是試藥嘛?”

    鳳隱鳴忍笑道:“剛剛任公子試過了,現在是吃藥。”

    水無塵不由得長嘆一口氣:“好吧,他一次我一次,倒也公平。”

    她看著眉目柔和的鳳隱鳴,心中暗暗感慨:“雪大哥性子沉靜,倒是逼得他的朋友一個賽一個的有趣,一個賽一個的耐心。不過說來也是,倘若不是如此,兩個一聲不吭的冰坨子相對著,那豈不悶也悶死了。”

    水無塵正忙著吃藥,另一邊千雪浪剛坐下來,只感覺手一暖,被完全握在了任逸絕的手心之中,魔者神色疲倦,輕聲問道:“你沒事吧?”

    其實任逸絕知道不太可能有事,天魔若有心開殺,方才談話時眾人都難逃一死,怎有可能留到現在,就算留他是為了天魔體,其他三人又與天魔體有何干系。

    然而他仍舊是不放心,想多問兩句。

    “沒事。”千雪浪頓了頓,“鳳隱鳴也沒有事。”

    聞言,水無塵差點入口即化的靈丹妙藥嗆死,稀罕至極地看著千雪浪的背影,暗暗欽佩:“雪大哥這番話倒懂人情世故許多。”

    任逸絕無奈地笑了笑,沒有說什么,又道:“不知道天魔去找青龍前輩有什么事,玉人難道不好奇嗎?”

    千雪浪沉吟片刻道:“是有一些。”

    “既然好奇,玉人為什么不動?”任逸絕問道,“為何不追上一探究竟?”

    千雪浪道:“這些許好奇,不及你二人性命重要。”

    “哎喲。”沒想到最終是水無塵忍不住了,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還叫鳳隱鳴攙了一把,“我聽著牙疼,我先到外面去了。”

    千雪浪回頭看她,略感奇怪:“為何害羞?”

    “雪大哥,你既然知道我是害羞了,還這般坦蕩地說出來,我豈不羞煞。”水無塵幽幽嘆了口氣,“其實我還是更習慣你冷若冰霜的模樣,這樣的肉麻還是留給別人吧。”

    千雪浪皺眉:“我是真心這般說的。”

    “好!且慢!”水無塵道,“再聽下去,我若不爬起來生龍活虎地打上一套拳給雪大哥看,就實在愧疚難安了,為了我的傷勢,咱們還是暫且先分開來吧。鳳先生,勞駕你扶我到那邊去吹吹風,看看我是不是在做夢。”

    鳳隱鳴微微一笑:“自然不是在做夢。”不過他仍依言扶著水無塵往外走去,很快兩人身影就消失在視野之中。

    任逸絕忍不住揶揄道:“是兩人嗎?原來在玉人心中,我與水姑娘是一般分量,那我可要吃醋了。”

    千雪浪淡淡看了他一眼,沒有就著他的話扯下去,而是問道:“你為何會覺得骨印上的魔氣是天魔所留?”

    這叫任逸絕一怔:“不是嗎?”

    “是,方才天魔也已承認。千雪浪道,“所以我才好奇,你為何如此順理成章地認為就是天魔?事實上,還有其他可能,比如其他魔族,就好似水無塵這般幫助人族的半魔。耶朗既能收集這么多魔族相關的石刻,說不準本就有認識的半魔,還是說,你能感覺到?”

    任逸絕想了想,忽然笑起來:“玉人方才可沒這般敏銳,是誰?水夫人還是鳳先生……嗯,既是魔氣相關,想來是水夫人提示吧。”

    “不錯。”

    任逸絕慢慢地嘆了一口長氣:“我能夠感覺到,當封存骨印的魔氣出現時,我就感應到了。我知道它為何存在,知道來源何處……可是時間太緊急,緊急到我沒有時間告訴你。”

    千雪浪道:“我沒有怪你。”

    “我知道。”任逸絕低聲道,“我只是……我只是覺得有點害怕。”

    他攤平掌心,千雪浪的手正枕于其上,自雪天深山中修行的玉人身形遠不如魔者高大,連手都顯得秀美,肌色如雪,五指修長,常人為刀劍磋磨時難免留下時光的痕跡,覆上一層層厚繭,可這種痕跡在修道者身上卻難以保留。

    這潔白無瑕的完美,卻更襯出魔者掌心皸裂開的傷勢何等可怖丑陋。

    “害怕?”千雪浪詢問。

    任逸絕低下頭,沉沉道:“也許這是天魔體帶來的好處之一,我感覺到了他的力量,玉人,時隔數千年,我仍然感覺到他昔日的力量是何等驚人。它將骨印封存起來,宛如還在千年之前一般。”

    千雪浪沉默片刻,又問:“你認為現在的天魔還有那樣的力量嗎?”

    “說實話,我不知道這算是一個好消息還是一個壞消息。”任逸絕苦笑了一聲,“他自是比那團魔氣更強大,然而,他的魔氣已無那般純粹了。比起數千年前的復生,天魔如今已日漸虛弱,也許這就是被魂魄復活的代價,他必不可免走向了衰亡的結局。”

    千雪浪瞇了瞇眼:“你為什么認為這是壞消息?”

    “他的衰亡比任何人都更漫長,凡人未必等得起。”任逸絕道,“最糟糕的是,他還是這么強,為了阻止這一衰亡,也許他會比往日更激進。”

    激進?

    千雪浪思索了下天魔的神態,他搖搖頭道:“看不出來。”

    即便任逸絕此刻憂心忡忡,見著千雪浪的模樣也不禁微微一笑,神色之間略見憐愛,伸手為他撥了撥頭發,柔聲道:“沒關系,我也只是如此猜測。好,我現在休息得差不多了,咱們走吧。”

    “走?”千雪浪一愣,“去何處?”

    “去見天魔與青淵前輩。”任逸絕道,“玉人不是好奇嗎?也許能一解你我心中謎團。”

    千雪浪淡淡道:“只為青淵的謎團,你就要搏命嗎?”

    “當然不是。”任逸絕苦笑一聲,他道,“不是青淵的謎團,是……是夙無痕的謎團,我感覺得到,我感覺得到他還活著,他并沒有死。這也許是我離他最近的一個機會,我想試一試。”

    千雪浪默然片刻:“可是你的情況……”

    任逸絕笑道:“我都不擔心,玉人還擔心什么。”

    千雪浪眉頭微蹙,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其實方才天魔消失,最為緊要的就是青淵,只是任逸絕跟水無塵的情況不明,因此才耽擱。

    更何況,天魔在數千年前既動用魔氣保過一次龍骨,應多少與青淵有些情分在,若要殺害青淵,他們也未必攔得住。

    因此千雪浪反倒沒那么著急青淵。

    他們倆與水無塵二人交代過后,水無塵忍不住調侃:“你們倒是貴人事忙,一刻也歇不住,我卻受傷不輕,就不做這個拖油瓶了,勞煩鳳先生在此地陪我,也暫且給你們做個接應。”

    千雪浪道:“可以。”

    水無塵嘆息一聲,神色也變得堅毅起來:“你們二人留心,天魔雖暫無惡意,但未必之后也無惡意,更何況任公子既是他選定的天魔體,遲早是要動手。方才鳳先生已對我說過青淵的事,只盼他平安無事,能撐到我們想辦法的時候,倘若真有不幸,也許……也是一樁幸事,你們也不必強求。”

    鳳隱鳴接口道:“你們大可放心,倘有不對,我一定帶著水夫人與荊公子先走。”

    水無塵:“……”

    任逸絕:“……”

    兩人齊齊看向鳳隱鳴,唯有千雪浪毫不意外地點了點頭:“很好。”

    鳳隱鳴仍是鎮定自若:“天魔勢強,我們縱有誅魔在手,可誅魔無主,發揮不出十成本事,難免稍遜一籌。若覺得一兩個人就能擺平天魔,那實是看不起當年大戰之中身殞的數十位仙君了,當逃就逃,雪浪切記不可硬拼。”

    千雪浪道:“我明白。”

    鳳隱鳴又道:“若無干戈,自是最好。可要是當真我們兵分兩路,切記往云隱山中去,若不知方位,就問詢當地人鳳凰巢所在。”

    千雪浪又點了一下頭,這才與二人分別,帶著任逸絕自淵下潛去。

    第164章 千年舊事

    再下深淵, 感覺卻是大有不同。

    千雪浪只覺得手中一輕,身旁的任逸絕不知何時沒了蹤影,他輕飄飄地落在淵底, 忽覺得四周有些異常, 卻不知道這異樣從何而來。

    “任逸絕?”千雪浪輕喚了一聲, 不見有人答應。

    待千雪浪走了一段時間, 才發覺淵底異常從何而來, 這淵底經歷千年變化,不少地方已成干涸暗道, 而此刻卻成一條水道,還能隱約聽見上方傳來汲水工具的動靜,時不時能聽見嘩啦啦的水流聲。

    無論這是什么時候的無底深淵,都絕不是現世的。

    千雪浪知道自己必然走入一場虛幻之境,只是不知是青龍幻夢所化,還是天魔動了什么手腳。

    之前青淵所宿之處, 果然已是空空蕩蕩, 連發光的苔蘚也不見, 只有流水潺潺。

    突然之間,一塊巨石墜落下來, 砸入地水之中, 噗通——

    那石頭正落在千雪浪的身上, 卻毫無阻礙地穿越過他的軀體,以千鈞之勢墜到地下水中, 濺起一大片水花, 在大片寂靜的黑暗之中蕩起層層的回響。

    伴隨著落石, 從很高很高的地方傳來了人的叫喊哀嚎聲和急匆匆的腳步聲,聲音嘈雜得少說有百余人。

    無底深淵之中并沒有其他外人, 只有被關在鏡中的荊璞跟水無塵、鳳隱鳴三人。

    雖然覺得這聲音與他們三人都全無任何關系,更何況這只不過是個幻境,但千雪浪猶豫片刻,還是飛身而上,在空中,仍有不少東西掉落下來,響起不斷的噗通聲,只不過這次砸下來的不再只有石頭,還有許多工具甚至于人。

    千雪浪落在了通道的欄桿之上。

    熔鑄房里的地火在不斷翻涌冒泡,走廊上所有燭臺都被點起,映照出許多人驚恐至極的面容,他們喊的實在太過亂七八糟,一時之間千雪浪幾乎難以分辨具體都說了些什么,聽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他們在傳達一個信息。

    “龍神掙脫了——”

    千雪浪走入到了忙亂的人流之中,燭臺隨著人的慌張與建筑的損毀跌墜在地,沾上些許易燃物,轉眼間就燒起熊熊大火。

    連成一片的火焰宛如一條小型的火龍,幾乎在片刻之間就燒了開來,許多逃跑的凡人轉瞬間被火焰吞噬,于是在原地狂舞起來,被焚燒的劇痛讓他們下意識求助路過身邊的同類,于是又點燃新的“燭臺”。

    千雪浪聽見了龍吼聲,下一刻,他看到一道青色的光芒踉踉蹌蹌地從烈焰之中騰飛而起。

    那是青淵的魂。

    他很虛弱,魂魄幾近透明,幾乎沒有任何遺留甚至報復的念頭,就像一抹流光在這地下深淵之中騰飛而去。

    漆黑一片的石壁上忽然光芒大盛,閃爍起咒文的紋路來,千雪浪仰頭觀之,只見巨大的法陣向青淵劈頭罩來,青龍再發長嘯,自頭到尾束縛住,困于半空之中,掙扎不得。

    千雪浪對陣法研究不深,便將陣法記下,打算等會見到水無塵時再詢問。

    青淵被困,難以掙脫,人們的慌亂總算稍稍止住,行動之間也井然有序不少,聽他們言談,應是要去請族長來主持情況。

    千雪浪對凡人的混亂與秩序并不關心,一段千年之前的過往也非是他能夠干預的,于是他從容走入到原先關押青淵的所在,那里仍有人在把守,皆神色驚慌,渾身浴血,正當中還有一名華服祭司正在施法。

    按理來講,這兒本該有一扇門,不過現在連門帶墻都已經被破壞殆盡了,一條幾乎看不出原本面目的龍尾正高高揚起,卡在坍塌的墻壁之上,龍尾上還有玄鐵鐐銬,長長的鐵鏈也成為武器的一部分,想必方才摧毀建筑也有它的一份功勞。

    墻壁上甚至還有人體殘留的痕跡,爆開的鮮血淅淅瀝瀝地往下流淌。

    凡人,能有如此偉力毀天滅地,也如此脆弱渺小到不堪一擊。

    千雪浪的目光順著龍尾上移,看見一團血肉模糊的巨物正橫躺在地上,肉塊仿佛有生命一般微微蠕動著,在血肉之中,有一截霜白的脊骨,已被抽離出來,還鋸斷了一塊。

    想必這就是骨印的來源了。

    千雪浪又走了兩步,才發現另一個與記憶不同的地方,青龍的身下有個蓄血池,他們當時所走的平臺想來就是蓄血池,難怪會有一些臺階。

    龍血正不住往下流淌,而青龍兩眼空空,只剩下濃黑的兩團,鱗片被剝離,看上去就像某種異類的怪物,他看起來幾乎與死無異。

    半空之中則另外運轉著一處陣法,與外面的大有不同,不知道是有什么用處。

    千雪浪垂眸深思,又折返出去,其實看到現在情況幾乎已成定局,耶朗雖死了不少人手,但是青龍精疲力盡,根本沒有還手的能力。

    就在千雪浪走出門外時,一陣濃郁的魔氣忽然涌入地下深淵,很快,許多魔族涌了進來,展開了一場殺戮。

    這次連驚呼悲鳴都顯得短促,幾乎是眨眼之間就被吞噬了生命,魔氣涌動而過,就連骸骨也沒有留存,只有寥寥數名巫者還在竭力抗爭,抵抗著這場幾乎殘暴的殺戮。

    很快,有人高舉龍骨印而來,開始對魔族進行反擊。

    隨后,天魔隨著彌漫的魔氣靜靜走了進來,帶來無盡的死亡,他此刻的面目自然與夙無痕截然不同,不過不難分辨。

    天魔每走一步,就有一名巫者化為飛灰,那枚壓制住許多魔族的骨印自也落在了他的手中。

    當天魔走到長橋上時,彌漫的魔氣已飛速覆上閃爍著靈力的石壁,將咒文迅速抹平,先前涌入的魔族幾乎都戰戰兢兢地跪倒在地,不敢直視他的面容。

    魔氣自四面八方涌入,千雪浪很快就什么都看不見,黑暗之中只有寂靜,就連青龍的軀體也未能抵抗,化為了飛灰。

    難怪耶朗一族滅得悄無聲息。千雪浪想。

    撥開濃霧,千雪浪越過無數魔族來到了天魔的對面,然而在虛空之中,還有一個天魔正在面對青淵。

    千雪浪終于開口:“你既沒救他,也沒有殺他。”

    天魔并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千年前的自己與青淵展開一番對話,青淵的神色疲憊至極,他許久都沒有說話,似乎正在等待命運的降臨。

    良久,青淵才終于沉聲開口,聲音嘶啞:“你不殺我?”

    天魔仍好整以暇地注視著他:“我為何要殺你?我不過是為了妻子的遺物而來。”

    在他的身后,有一名魔族正呈上一連串濺血的骨片,天魔將手搭在骨片之上,神色很是懷念,他抓起那串骨片慢慢放入懷中,之后才端詳了一會兒那枚骨印,緩聲道:“可惜了,出爐太早。”

    青淵什么都沒有說。

    天魔又道:“隨我走嗎?”

    青淵低低笑了兩聲:“隨你走,然后呢?去屠殺人族嗎?”

    “哦?我還以為你會高興。”彌漫的魔氣瞬息之間消弭無蹤,天魔伸開雙手展現滿地的狼藉,“這一地尸骸,難道不是你夢寐以求的結局嗎?”

    青淵漠然地看著他:“不是。”

    “呵。”天魔玩味地看著他。

    “天魔,這是你永遠無法體會的感覺。”青淵悲傷而悵然地看著他,“是你將他們逼到了絕境,是你令他們日夜難安,你將他們逼瘋了,于是他們犯下大錯。如今你殺害他們,難道就成了正理?成了公道?難道我就應歡歡喜喜地追隨你而去,叫另外一些一無所知的凡人為他們從未犯下的罪行而付出代價嗎?”

    天魔嗤笑一聲:“我還不曾聽說龍族是這般慈悲的存在。”

    “慈悲嗎?我心中自然有恨,日日夜夜痛入骨髓,我的仇恨之心與凡人無異,偶有神智的一刻,我也常常恨不得叫他們付出慘痛的代價,加于我身的痛苦,叫他們百倍千倍的償還。”青淵緩聲道,“可是,從我身上拆分而下的骨,拆分而下的皮,拆分而下的眼……跟隨著他們進入戰場,日日夜夜抵抗著你。”

    “他們自是罪孽,你又何曾圣潔。”

    天魔微微一笑:“凡人本就是這樣的生物,難道沒有我,他們便不起爭執,便無此罪孽了嗎?”

    “也許會有,可起碼不是因為你。”青淵沉沉道,“那也該是另一個因果了。”

    原來青淵……曾是如此模樣。千雪浪想起那半瘋半癲的魂魄,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們幾乎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個體了。

    “說下去。”天魔道。

    青淵道:“天魔,你還想聽什么呢?”

    “讓我多聽聽這自命不凡的言論,多聽聽這圣潔的悲憫之心。”天魔微微嘆息著把玩骨印,“正因你這般的圣潔,凡人才放肆自己的邪惡,只因他們總能得到寬恕,總能夠得到悲憫,總能夠得到原諒。而你這般的圣人就要備受苛責,備受刁難,備受指點,要承載更深更重的罪孽。”

    “就像是……就像是我的妻子一般。”天魔忽然捏緊了魔印,他的笑容冷淡下來,臉上閃過一絲憎惡,“凡人背叛了她,卻要她寬容地接受這一切,否則他們就將她打入萬劫不復之地。她為求生存時,何曾有人如此寬容體恤過她?”

    青淵沉默片刻,什么都沒有說,他對魔母所知極少,因此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好在天魔很快轉過念頭:“也罷,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他愉悅地舉起骨印,神色玩味,“青龍,我助你擺脫這一切,如何?”

    青淵忽然動了動,遲疑道:“什么意思?”

    “對一條龍而言,你實在還年輕得很,你的魂魄也能支撐你活下去,活足夠久的時間。”天魔道,“不如與我打個賭?我會抹去你至今所有的記憶,讓你重新在人世間遨游,等到機緣到來之時,我自然會出現在你的面前,詢問你的答案是否如一。”

    青淵顯然心動了:“可是,這對你又有何好處?”

    “當然沒有,盡管談不上費力,可對我的確全無好處。”天魔略有些意興闌珊地回答,“我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他?”青淵皺眉。

    “我的妻子。”天魔道,“她也常常地做一些這樣的事,有時候會傷害別人,叫人后悔發狂,我起初以為她只是在拿別人的痛苦取樂。可是她看起來并不開心。我想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青淵愣了愣,奇異地看著天魔,好半晌才道:“好。”

    第165章 無用之功

    以骨印為媒介, 天魔將青龍的記憶盡數封存其中。

    在這回憶環境坍塌的最后一刻,千雪浪看見青龍近乎空白的面容上展露出釋懷輕松的笑意,他并不如自己所說的那般堅強, 又或者說, 他并不是真的能夠釋然。

    抵抗住天魔的引誘, 不墜落到無盡的深淵之中去, 這已消耗去青龍最后的精力。然而那些被倉促斬斷的愛與恨, 傷與痛,仍舊如附骨之疽深入靈魂之中, 叫他難以釋懷,難以原諒。

    這些痛苦都隨著記憶的消散而終止了。

    然而,這只是逃避,對凡人而言逃避實在再正常不過,如果僥幸,也許能逃避一生一世。可是對仙神而言, 逃避不過在暗中等待潛伏的時機, 時刻都會卷土重來。

    青龍雖未能窺探大道, 但已龍族的長壽已令他品嘗到逃避的苦果。

    幻境終于完全消散,只剩下千雪浪所熟悉的殘垣斷壁, 還有并不安穩的青淵與天魔。

    “你得到答案了嗎?”千雪浪詢問道, “天魔。”

    無底深淵之中什么聲音都沒有, 沉靜得宛如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世界,青淵最終仍然是回歸到了這個囚困他的牢籠之中, 尋覓著自己丟失的那些部分, 他這數千年來自失去記憶的如釋重負再到迷茫、慌亂、渴望失而復得的種種情緒, 終于在這一刻回歸原位。

    其中苦甜,只怕唯有青淵自己知道。

    那么, 天魔呢?這場賭約的發起者。

    “六十年前,他再一次出現在戰場上時,我就已經得到了答案。”天魔沉沉地回答道,“我這回來,也不過是想看看這條青龍作繭自縛的模樣。”

    “你呢?你又有何所求?”

    他的目光微動,斜睨向千雪浪,那雙本該殘留著人身痕跡的雙瞳忽然變得暗沉,眼白近乎化為黑暗,瞳孔之中一抹金色的流光,宛如指引一般,將千雪浪帶到了另一個幻境之中。

    這次幻境之中天翻地覆,千雪浪轉過身來,只看見千萬碎片倒映出自己的面孔,又在瞬息之間化為一個熱鬧無比的小鎮,張燈結彩的紅燈籠掛滿長街,他聽見有人在遠處快樂地呼喚,踩高蹺的,抬架子的,跳鬼判的,演百戲的隊伍早已遠去。

    漸漸的,身旁多出人流。

    千雪浪站在熱鬧的人群之中,近到他能看見每個人臉上的笑容,而在人群的另一端,是和天鈞的面容。

    “師父……”比起欣喜,千雪浪心中更多的是驚疑不定與戒備。

    一個明明白白死去的人可以出現在相關的故交身上,也可以出現在留下的幻影之中,還可以在哀思里不斷涌現,然而絕不該出現在一個天魔的好奇之中。

    和天鈞似乎看到了他,又似乎完全沒有看見他。

    千雪浪順著他的視野看過去,卻發現和天鈞所看向的是一座月老廟,這讓千雪浪忍不住遲疑片刻。

    隨后,千雪浪跟著這個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和天鈞走入了月老廟。

    即便對萬事平靜如千雪浪,也實在很難想象和天鈞會做出到月老廟中求簽的行為,在他的記憶里,師父一直拒絕未聞鋒的情愛,又怎會生出這樣的少女情懷。

    千雪浪皺皺眉頭,實在有些想不通。

    和天鈞進入廟中沒有多久,忽然換了一身衣服,看上去就像個招搖撞騙的神棍,欣然走到一個小攤前支起旗幡。

    千雪浪看了又看,忽然了然過來:這是廟祝的衣裳,師父不是來求簽,是來幫人解簽的。

    一個無情道人到月老廟里應職,為人解決情愛之難,聽起來實在叫人有些啼笑皆非。

    千雪浪看不出什么威脅,干脆靠在墻邊觀察,只見和天鈞接待了幾名香客,簽文各有好壞,他如實說來,惹得公子哥欣喜若狂、大小姐哭哭啼啼、華服夫人羞羞答答、閑散懶漢大發雷霆……

    和天鈞不急不緩,收拾簽文,既沒說什么好話,也不說什么壞話,一切全憑簽文解釋,人家若想動粗,也不見他動作,那巴掌自然扇在他自己的臉上。

    這會兒銀蟾出云,廟中銀光如洗,四周倏然寂靜下來,和天鈞身后的紗窗上映照出一條高大暗影。

    簽筒忽然搖晃起來,丟了一根出來,正落在和天鈞的手前。

    人未至,簽先到。

    千雪浪不由得站直了軀體,一張陌生至極的面容從外走了進來。

    是天魔。

    千雪浪仔細端詳著天魔的面容,他隱約覺得有些面熟,卻說不上來哪里面熟,而天魔同樣對他視若無睹,坐在了和天鈞的面前。

    在和天鈞給天魔解簽的時候,千雪浪忽然想起來天魔的這張臉面熟在何處——他有點兒像百無禁。

    而當千雪浪明白過來時,簽文已經解完,這香客與廟祝的身份也已被脫下,天魔仍然把玩著那根被他隨手搖出的簽,具體簽文看不清楚。

    然而魔母已死,是吉是兇,對如今的天魔又有何用?

    倘若……倘若是任逸絕如魔母那般離去了,千雪浪想,那么簽文縱是抽出大大吉,又能寬慰多少呢?

    除非他活,否則就全無意義。

    這些事,千雪浪本不那么明白,可當他愛上任逸絕之后,自然而然就懂得許多了。

    “沒想到你竟會為我屈尊降貴至此,到這小小的廟宇之中……呵,做一個廟祝。”天魔四下打量了下這家月老廟,神色異常的嘲諷,“我還以為你們人間的修行者不會隨意指點天命呢。”

    和天鈞淡淡一笑:“人家自己搖出的簽文,我不過是解釋簽文的人,怎么說得上指點天命。更何況,我也并非為閣下而來,而是為柳姑娘而來。”

    柳姑娘?

    千雪浪看得到天魔的神色微微變化,很快又恢復平常:“有趣,你又何時與她這般親密了?”

    “人與人好歹還是同族,論親密,我與柳姑娘同為凡人,本應互相扶持。”和天鈞面不改色,“倒是閣下與柳姑娘人魔有別,所謂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不是嗎?”

    天魔站起身來,冷笑了一聲:“你倒是伶牙俐齒,既是同族,怎么不見你十年前就來此。”

    和天鈞沒有回答,而是聽著遠方的聲音,好半晌才微微嘆氣道:“快結束了,柳姑娘應當要出來了,閣下可要與我一同去接柳姑娘?”

    天魔大步走了出去。

    柳姑娘?

    千雪浪若有所思,跟在他們二人身后走了出去,很快,他就看到一個被人推推搡搡著的盲眼姑娘提著一個花籃走了出來,她雖被人擠兌嫌惡,但似乎對此全然不知所覺,只是甜甜笑著,被推倒在地也沒有露出茫然委屈的表情,花籃里的食物與鮮花滾了一地。

    然而,千雪浪一瞬間就感覺到天魔的怒火燃燒了起來,而和天鈞也瞬間停住腳步,魔氣與靈力交織相撞,被兩股龐大力量籠罩的小鎮仍舊無憂無慮地沉浸在慶典的歡樂之中。

    推搡那盲眼姑娘的幾個人之中,有個身穿綠衣的男子道:“算了,今天好日子,別擾了興致,咱們走吧。”

    他們說著往回走了,路上卻又跑過幾個孩子,嘻嘻哈哈地將花籃里滾出來的東西撿了個光,倒也不是嘴饞,只是圖好玩,打鬧著跑遠了。

    那盲眼姑娘摸索著花籃,重新將籃子提起來,很小心地走到邊上去,似乎在判斷方位。過了好一會兒,她坐在河邊,一只手往籃子里摸索著,里面還有一塊沒有掉出去的鮮花餅,她握在手里慢慢地吃起來。

    天魔與和天鈞一同來到了她的身后,盲眼姑娘卻渾然不覺,仍然沉浸在吃餅的過程之中,她吃的很小口,可是有些漫不經心的,不知為何總是在癡癡笑著,仿佛世上只有快樂的事一般。

    人有時候會因自己的痛苦而無緣無故地欺凌那些快樂的人,倘若對方還如這盲眼姑娘一般弱小,這憤怒就會毫無來由地上漲,期盼看到她也一般痛苦,一般絕望,才能勉強獲得一絲得意的愉悅之感。

    千雪浪動了動唇,卻不知該說什么,說一件事不對不好,自是非常簡單容易的,可要如何解決,則甚是困難。

    魔氣很快就散去了,和天鈞的神色并沒有因此變得和緩,而天魔的臉已經變得猶如石頭一般僵硬,他靜靜地注視著盲眼姑娘,好半晌才說:“我從來沒有畏懼過死,可我無法接受她也隨著我一同消失。”

    和天鈞沒有說話,他只是站在那里。

    “她已不再是我的妻子。”天魔道,“名字不同,血緣不同,記憶不同,身份不同,她已入輪回,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女人。我見過她很多新的面貌,她成為過男人,也成為過女人,我明白那都已經不是她了。可是……”

    “可是你仍然放不下。”和天鈞道,“你仍執著地尋找她。”

    天魔沒有否認,他嘆了口氣:“和天鈞,她在死前對我說過,要我去尋找她的轉世,一旦我不再愛她……只要……只要我不再掛念她,就可消除這不死的詛咒,結束這綿長的痛苦。她為什么要這么做,你認為,她是恨我嗎?”

    他看上去似乎真的完全無法理解這一切,頹喪至極。

    “按照你我立場,我本不應當回答,或謊言欺瞞,令你灰心喪志,但……”和天鈞思索了什么,隨后搖搖頭,看上去也有幾分苦澀,“依你妻子的愛恨之激烈復雜,即便在凡人之中也稱得上極為少見。她要你尋她的轉世,見她如此癡愚,見她……如此苦難,盡數是因你而起,如此看來,對你而言的無盡折磨,反倒正是因為她心中愛你,她因愛你,才想占有你,倘若你放下,她也就棄你而去。”

    “棄我而去,什么意思?”天魔不太明白。

    和天鈞目光犀利地掃過他的面孔,淡淡道:“你若為求力量,吞噬她僅剩的魂魄,完全自身,那么必要陷入人的無盡輪回之中。你若對她全然無念,只一心一意渴求力量,那么她生生世世,也就再與你全不相干。至于那一半魂魄,你曾有恩于她,救她于水火,她如今還報于你,無非如此而已。”

    天魔沉默許久,忽然笑起來:“和天鈞,無情道人也會說出這般多情之語嗎?”

    “傳說之中殘忍冷酷的魔母亦有這般癡情,誰人又能免俗。”

    “你說得很好,說得很好。”天魔語調漸低,他望著盲眼姑娘的背影,柔情漸生,緩聲道,“和天鈞,你我之戰不日就會到來,我不會留手。不過,不妨告訴你,即便你竭盡全力殺我,我也不會死。”

    和天鈞道:“我知道,典籍之中,千年之前也曾有過一場誅魔之戰,那時龍鳳各族還未隱匿,終于與人族聯手一同將你誅殺,而千年之后,你卻又再現。”

    天魔笑了笑:“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做無用之功?”

    “能阻礙你多久,就阻礙你多久,焉知日后之事,這怎會是無用之功。”和天鈞搖搖頭,“更何況,你怎么知道我沒辦法殺死你?”

    “那我就等著你,和天鈞,我等你殺死我。否則我會為了她的愿望不斷征戰下去,讓這個蒼生重歸于魔族。”

    第166章 鳳凰入巢

    “這是……你為什么要給我看這些?”

    千雪浪自一陣天旋地轉之中回過神來, 幻境之中的小鎮、盲眼姑娘、和天鈞、天魔倏然之間碎成數百片模樣,如一面摔落于地的鏡子。

    片刻之后,這些碎片又化為了千雪浪的模樣, 無數個千雪浪在鏡中凝視著自己。

    天魔看起來也頗有些意外, 不過這件事對他來講并沒什么所謂, 因此很快就玩味地笑了起來:“這不是我要給你看的, 是你自己要看的東西。”

    是我自己要看的……

    千雪浪頭痛欲裂, 沒能明白天魔的意思,而天魔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他一會兒, 慢悠悠道:“可惜了,如此資質,如此心性。你至今還未做好決定,假以時日,也許——”

    就在此時,天魔忽感心頭劇痛, 他微微吃痛地捂住心臟, 長眉緊蹙, 喃喃自語道:“怎么……怎么會在這個時候……”

    胸中絞痛難當,天魔五指扣入胸膛, 看起來仿佛要將那顆心活摘出來, 他神色陰沉下去, 不過是短短一瞬發生的事,卻足夠千雪浪蘇醒過來。

    他的目光再度清明, 皺起眉頭看向天魔:“你怎么了?”

    天魔冷笑起來, 又重新站直起身, 他再度開口,卻不知是在向誰說話:“原來如此, 我要動他,你終于心焦了嗎?也罷,你縱攔我一次,又能攔我幾次,或者說真能攔得住嗎?”

    千雪浪皺了皺眉頭,轉念忽然想道:難道天魔是跟夙無痕說話?

    這時青龍終于幽幽轉醒,虛弱至極地看著他們一人一魔,頗為吃力地眨動著眼睛,他費勁地想要支撐起身體來,卻又再度重重摔落在地,水波卻平靜無聲地吞沒他的身形。

    他比之前更加虛弱了,得到骨印之后,青龍的情況不但沒有好轉,反倒更加嚴重,魂魄似即將潰散一般。

    “是你……”青龍緩緩道,他這會兒看起來終于有幾分回憶之中的龍神模樣了,“原來是這樣,我什么都想起來了。”

    在青龍的聲音之中,卻還有許多的不確定性。

    青龍疲憊道:“只身前來地下深淵,天魔,你的傲慢還真是一如既往。可惜我現在的確疲乏無力,說來倒是我的不謹慎,好在還有一位子侄在在此,料想考慮我與和天鈞的交情,他應也不會無動于衷。”

    千雪浪挑了挑眉。

    天魔淡淡一笑:“即將魂飛魄散,竟還有說笑的能力,看來你倒是恢復得很好,這是比我想象得更加出人意料的反應。”

    “苦是一日,甜也是一日。”青龍勉力支撐了幾次,實在無法起身,干脆就不管不顧地倒在水中,目光卻忽然看向某個地方:“既是來找我要個答案,怎么還糾纏著人家小娃娃不放。天魔,是否有失你的水準?”

    天魔目光一掃,神色平靜:“哦?”

    青龍嘆了口氣:“我說,那孩子是你新選擇的宿體吧。你應也明白,從你死而復生至今,最多也不過六十年,六十年,對人來講的確是很漫長,可是對你來講太短暫了,短暫到你的傷應當還沒完全修復。”

    “天魔,你實在太高傲,高傲到不可一世,因此什么險地都敢走。當然,我也不認為這世上有任何人能夠單槍匹馬地攔下你……嗯……”青龍挪動了下腦袋,看了看身旁的千雪浪,“大概我們倆一龍一人也攔不下你,他太年少,我又是個半殘。可我拼著魂飛魄散,跟和天鈞的徒弟就算聯手攔不下你,你也絕不會多好受。”

    千雪浪心平氣和地想道:“青淵倒是以非常霸道的口吻說出了非常軟弱的話。”

    天魔微微一笑:“你就是如此報答我的恩情?”

    “我還以為這是交易。”青龍道,“當然,你如果要的是感激,我自是感激你所做的一切,盡管兜兜轉轉,我還是想找回這段讓我四分五裂的記憶……別誤會,我沒有怨恨你的意思,那也太小氣了些,我只是感慨自己的劣根性。”

    “但——”青龍終于重新站起身來,他越過千雪浪,將人藏在自己的龍爪之后,近乎虛散的魂體又再一度凝結起來,那雙曾淌著血淚的瞳孔再度凝結出光芒來,“天魔,你是世間至為邪惡的存在,當你的魔氣橫掃,濁氣再起,這世間的無盡生靈都要消亡于你的欲.望之下,我感激你昔日的相助,卻絕不會因此退縮。”

    天魔不言不語片刻,魔氣倏然翻涌起來,呼吸之間叫人心中如堵,壓抑非常,四面山石更是迸裂而開,滾滾落石咕咚落水,飛揚的塵土撲面。

    他道:“哪怕魂飛魄散?”

    “哪怕魂飛魄散。”

    天魔靜靜地看著青龍,他閉了閉眼睛,似乎在回想著什么,良久才對虛空說道:“你會滿意這個答案嗎?”

    青龍倒是很明白天魔是在跟早已死去的魔母說話,當年那個賭約在記憶里重新輪回一遍,想不記得也實在有些困難,如今是死是活要全仰賴天魔對魔母的認知如何,如此重大的時刻,即便再不畏死,青龍也不禁感覺到心微微一提。

    千雪浪十分冷靜地握住了紅鷺,其實青龍說錯了一句話,除去他們之外,還有一把劍。

    誅魔。

    誅魔的神識也許還不夠完全,可已經誕生,它對天魔的感應往后自會越來越強,縱然他們身死此地,受傷的天魔也無法折斷誅魔,倒不如說,那時候誅魔對他的影響只怕會越來越強。

    早已死去的魔母自不可能給予天魔任何回應,良久,天魔微微一嘆,長袖流轉,遠處終于現出任逸絕的身影。比之先前幾次,這次遇到天魔的任逸絕倒是神智清明,只是神色微見茫然,似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身在何處,直到窺見他們,喜色剛涌上面容就化為凝重。

    天魔的身形很快如煙霧一般散去,余留聲音:“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

    如同來時一般無蹤,去時也一般輕松。

    青龍與千雪浪均以為要大戰一場方能罷休,萬沒想到竟最終和平收場,一時松懈下來,各都感覺筋酸骨軟,而任逸絕很快沖了過來查看他們的情況。

    “這位……前輩。”任逸絕看著青龍略有些猶豫不決,“不知道如今該如何稱呼?”

    天魔一走,青龍就如玉山傾頹,再度倒臥在地,虛弱道:“我昔日的名諱太過繁多,一個個名字正如一段段記憶,既然時日已過,也不必再提起。那個鏡子里的孩子叫我青淵,你們也就叫我青淵吧。”

    他似乎對任逸絕很有好感,目光慈祥許多:‘你……你是個好孩子。’

    千雪浪實在不知道他這莫名其妙的喜愛從何而來,只是他也并不在意,轉頭打量任逸絕片刻,見人無礙,平和道:“任逸絕,你是否見到了你的父親?”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見到了。”任逸絕苦笑起來,神色竟也顯露出幾分憔悴傷心來,他看起來頗為正常,可說話之間又有幾分渾噩,“也許算是見到了吧。”

    千雪浪皺了皺眉:“什么意思?”

    “當年在鏡淵之中,在地母胎池里曾有人指引過我……我一直不知道是誰。如今我才知道,就是他……”任逸絕喃喃,又顯得非常困惑,“可是我沒能……救下青淵前輩,更沒能幫上什么忙,我什么都沒能做到……”

    青淵嘆了口氣道:“他一直想改變那個結局,他想救下被魔族殘殺的那些人,想救下我,他在我的記憶里失敗太多次了。”

    千雪浪這才有些驚訝起來:“你……”

    “天魔為了喚醒我,特意以神通入夢,因此牽引了你們二人進來,自然有不同的造化,不必驚訝。不過說起來,我瞧這孩子是個性情中人,怎么跟你玩到一塊兒去的。”青淵看了千雪浪一眼,“……呃,算我多嘴。總之,他與他父親的事,要么問他自己,要么問天魔,我是一無所知了。”

    眼見任逸絕精神不濟,此刻也不便多問什么,千雪浪沒有再說什么,只道:“先與鳳隱鳴匯合,青淵,你還撐得住嗎?”

    “魂飛魄散,天大的事,挽救不了,卻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消散的。”青淵道,“不必擔憂我,只是得托你使個袖底乾坤,載我一程。”

    千雪浪道:“可以。”

    青淵身形化小,飛身藏入千雪浪袖中,千雪浪又摸了摸任逸絕的臉,對方只是溫順地沉默著,似還沉浸在方才的經歷之中。

    兩人來到上層,見莫乘浮已消失無蹤,可見鳳隱鳴果如他自己所言,逃得飛快,想必是方才天魔威懾他們之時,叫鳳隱鳴覺察不好,于是帶著水無塵與荊璞先走一步。

    這無底深淵一行,不知牽扯出多少往事,千雪浪身體雖不困乏,但精神也感不濟,因此沒再多言,帶著任逸絕跟青淵一同離開此處。

    二人于路上打探鳳凰巢所在,很快就來至云隱山,只見山上云氣凝聚,山下郁郁蔥蔥,花盛叢茂,好一派綠意盎然。

    第167章 好爭口舌

    原本千雪浪還做好了找路的準備, 然而鳳凰巢實在醒目得驚人,幾乎不必多花什么心思。

    只見若隱若現的云層之中,無數林木連成一片, 紅葉片片, 宛如高山跳動的血脈一般四下蔓延著。當中則是數棵沒入云霄的巨木, 彼此相連, 枝蔓纏繞, 形成數條極為復雜的道路,不過巨木實在過于高大, 直入云霄,實在難以看清全貌。

    從高處看去,巨木下的這些嫣紅的樹林猶如一只棲息的鳳凰,難怪當地人會將此地叫做鳳凰巢。

    找到鳳凰巢不難,倒是鳳凰巢之中的枝條小路看起來頗為復雜,縱橫交錯, 藤葉相連, 許多葉子看起來連成一條路, 卻會叫人一腳踩空。

    千雪浪與任逸絕走了一會兒,終于發現鳳隱鳴留下的痕跡, 二人追蹤痕跡而去, 很快找到一處平臺。

    這平臺倒是真有幾分像是一個巢窩, 沒有四壁與遮蓋,連劃分的過道也沒有, 只是由許多藤木、翎羽、草莖、獸毛等等東西搭成一個巨大的碗狀巢址。

    枝條上甚至還開著不少鮮花, 隨風微微搖曳著, 看起來倒像是尋常農家的小庭院,只不過打底的不是泥土, 而是樹枝。至于那條莫乘浮則停在巢穴旁,飄蕩于巨大的葉子之上。

    沒有墻壁的一大好處就是一目了然。

    水無塵正躺在一張微青的草席之上,似乎陷入了長眠;而荊璞則被放在高處,卡在兩根枝條之中。

    水無塵為青淵所傷,荊璞又困于鏡中,若要求他們再做些什么,實是苛責,因此偌大鳳凰巢里只見鳳隱鳴活動的身影。

    比起忙碌不休的鳳隱鳴,被懸于高處的荊璞最先發現他們,一臉喜色道:“鳳先生,你快看!他們回來了!”

    鳳隱鳴本在尋找藥鋤,他在此地落腳不久,還沒煉制出什么靈丹妙藥,只能外出尋些靈草暫做儲備,聞言這才回頭。

    千雪浪看著好友忙里忙外的模樣,并沒有感覺到多么驚訝,倒是任逸絕少見的沉默了一路,才到門口,忽然一頭栽倒,若非千雪浪反應神速,只怕這腦門少不了要起一個大包。

    “躺在這兒吧。”鳳隱鳴見任逸絕倒下,自然是病人要緊,趕忙放下藥鋤過去鋪開草席,“對了,你們在底下發生了什么事?”

    荊璞也甚是急切:“怎么了?藏淵無事吧?”

    千雪浪沒來得及回答,只讓昏迷的任逸絕躺下,鳳隱鳴檢查了一番昏迷的任逸絕,見他并無大礙,這才放下心來,想了想又特意出聲,讓荊璞安心:“沒有大事,應該只是累了。”

    荊璞這才松了口氣:“那就好。”

    鳳隱鳴轉頭去打量千雪浪的模樣,見沒有肉眼可見的嚴重傷勢,神色微緩,關切道:“還有青淵前輩呢?怎么只有你二人在此。”

    千雪浪指了指袖子,言簡意賅地將兩個問題一并回答:“差點跟天魔打起來,而青淵在我袖子里,這里只怕容不下他。”

    丹鳥喜居之地,本就跟龍族格格不入。

    這應是鳳隱鳴平日恢復原身所棲息的所在,因此并沒有考慮過人身時的習慣,不過幸好足夠大,容納幾人尚且綽綽有余,可對青龍來講未免就有些尷尬了。

    鳳隱鳴思索一陣:“跟我來吧。”

    他也不多話,帶著千雪浪往外走去,兩人轉過數條小道,也不知鳳隱鳴是如何記住這些方位的——很快就來到空曠之處,只見巨樹所倚的一處山巒相接處,竟有一處瀑布流泉。

    流泉清澈,嘩嘩流淌,微見波紋蕩漾,天光照落,映出粼粼之光,千雪浪釋出青淵,只見龍身一沉,泉水登時滿溢而出,飛濺起無數水珠,每一滴都在空中閃爍光芒,一時間如夢似幻。

    青淵本就是勉強與天魔在說話,又在袖底乾坤里呆了那許久,此刻進入水中,已是連客套都來不及說,徑直沉沉睡了過去。

    “前輩倒是不客氣。”鳳隱鳴搖搖頭,轉過臉來看著千雪浪,“那你呢?還要這樣客氣下去嗎?”

    鳳隱鳴仍然微微笑著,面色關切,好像之前在地下的無盡深淵里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仍如往常一般風趣體貼。

    千雪浪淡淡道:“我也有些累了。”

    鳳隱鳴輕輕松了口氣,笑著搖了搖頭:“能聽你說這句話還真不容易。”他帶著千雪浪走了回去,取個蒲團遞過,忍不住還是揶揄一句,“寒舍簡陋,還望你不要嫌棄。”

    即便再如何簡陋,只怕也不會比千雪浪的修行之處更為簡陋。

    千雪浪沒有理會這句打趣,而是默默坐下來,閉上了眼睛。

    鳳隱鳴見著一地人休息的休息,被困在鏡中的困在鏡中,只得長嘆一口氣,不自覺地壓低聲音:“本還以為能多個幫手呢,現在看來只能由我自己來做這個勞碌命了,璞君,勞煩你幫忙看護眾人,我很快就會回來。”

    荊璞在鏡中點頭道:“鳳先生一路小心。”

    “我只是去采藥,又不是去殺天魔,不必太擔心我。”鳳隱鳴擺了擺手,提起藥鋤跟籃子就往外走去。

    等到千雪浪從入定之中醒來時,先是感覺到溫暖,隨后才是嘈雜的聲音,他緩緩睜開眼睛。

    天已經完全暗了下去,昏暗的月光自樹葉之中粼粼照入,游走在綠葉之上,讓巨木下的巢窩顯得格外靜謐。

    然而巢中生了火堆,水無塵跟任逸絕正在爭執會不會明火燒掉鳳隱鳴的巢窩,而鏡中的荊璞試圖勸架無果,只好無奈地在一側旁觀,想必方才所聽見的嘈雜之聲就是從他們處傳來。

    兩人正說著話,忽見鳳隱鳴提著籃子走進來,笑吟吟道:“好熱鬧,二位正好差一個事主,我來添上。”

    三人說著玩笑,忽見千雪浪起身來,一時間都噤聲不語,目光游移,鳳隱鳴立刻改口:“二位吵醒好友,實在大大的不該啊!”

    水無塵沒想到這頂黑鍋忽然就被事主丟了過來,瞠目結舌地眨了眨眼,然而自己在他人家中玩火,畢竟多少理虧,于是立刻將矛頭轉向任逸絕:“哎呀,我瞧是任公子成魔之后,高大威猛不說,連帶著聲大氣粗,這才無意間驚醒了雪大哥。”

    雖是夸獎,但這“綿里藏針,口蜜腹劍”之處,任逸絕又怎會全然不知,他納悶道:“素來只聽說財大氣粗,到了我這兒怎么只有聲大氣粗。方才我們說了這么多話,水夫人怎么知道是哪句話驚醒了玉人,也許是……也許是鳳先生歸家,氣息驚動玉人,嗯……未嘗沒有這個可能啊。”

    矛頭忽又轉向鳳隱鳴,鳳隱鳴眨了眨眼,實在難以置信。

    好賴住在鳳隱鳴的家中,總要給主人家一分面子,一旁的水無塵也不禁倒吸一口氣,欽佩起任逸絕的“就事論事”來。說實話,要她講是鳳隱鳴的責任,還多少有一點難為情,就算不提住的地方,人家好歹是為他們去采藥。

    皮球踢過一圈居然又踢了回來,鳳隱鳴嘆了口氣:“就算的確是我驚動好友,可也是為了兩位治病采藥所致,那么這樣論起來,兩位也逃不開干系。”

    水無塵聞言不由得大吃一驚:“啊,可是……”

    糟糕!難道鳳族還會讀心術,怎么她才想了什么,鳳先生就說出來了——且慢,現在的鳳族跟人族怎么都這么狡猾,還是她跟策郎呆太久了,變得比較好面子?一時間居然想不出什么理由來反駁。

    她忽然間福至心靈:“啊,我先前睡下時已服過丹藥,想必這藥是給任公子特意采的。”

    雖然鳳先生說是兩位,但是她已經吃過藥,怎么還要再吃藥,俗話說是藥三分毒,吃太多藥等于中毒,更何況她還是魔族,不能隨便亂用藥。任公子雖也是半魔,但他一直是以人身長大,想必飲食醫藥方面與人族無異。

    任逸絕猝不及防,待在原地思索了一下,就算沒良心如他,說鳳先生白忙活也未免顯得太無情了一些,他又不是無情道人——可是如此一來,豈不是得認下這個悶虧,這樣一個大虧就換幾根補身體的藥草跟一兩良心,這是否太不劃算了些?實在不符合他的作風。

    雖很想知道這場辯論會怎樣進行下去,但荊璞實在沒能忍住笑出聲來,見著三道目光齊刷刷轉過來,他立刻警覺心起,連忙咳嗽一聲:“抱歉,打擾三位,我這就閉嘴。”

    荊璞豈止閉嘴,就連身影都消失在了巨鏡之中。

    鳳隱鳴震驚:“……荊道友速度不凡,果有真龍之姿……”

    水無塵感慨:“……這面鏡子果真是為保護荊公子的。”

    任逸絕唏噓:“……沒義氣。”

    千雪浪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來,靠在了一邊,淡淡道:“玩得開心嗎?”

    三人面面相覷,鳳隱鳴趕忙提起自己的籃子,神色嚴肅:“哎呀,我還有些事要忙,這些靈草都得處理一下,不然大家等會就沒有丹藥補身了。”

    千雪浪匪夷所思:“你現在才開始煉丹?”

    鳳隱鳴噎了一下:“這嘛,就算生吃,也得切碎一些吧。”他說罷就急匆匆地溜走了。

    水無塵是第二個對上千雪浪目光的人,她平靜道:“哎喲,我骨頭還痛著呢,讓我烤烤火,多休息休息……你們聊,可以私下單獨聊聊,我保證絕對不會有人打擾。”

    她立刻躺了下去。

    任逸絕終于找到一個機會,正氣凜然地對千雪浪道:“我雖很想與玉人私底下相處,但不希望是為了別人。”

    千雪浪:“……”

    他到這時才突然意識到,三個才思敏捷又好爭口舌的人待在一起到底能有多么嘈雜了。

    千雪浪實在不知自己該不該嘆氣,然而他最終只是微微笑了笑,覺得心中似乎輕松不少。

    第168章 沒有答案

    遭遇天魔, 任逸絕險些喪命,青淵幾乎魂飛魄散,生死線上走過一遭, 縱然最終什么都沒有發生, 也免不了心驚膽戰。

    這些當然都是叫人心情沉重的事, 三人有意耍寶, 想來也是想要緩和緊張的氣氛, 叫彼此之間都不要太有壓力。

    等鳳隱鳴切完草藥回來,這一點上他倒是真沒說謊——這些靈草被硬生生擠出兩碗濃綠的汁液, 也不知道這兩個碗是從何處出現的,端在了水無塵與任逸絕的眼前。

    水無塵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比靈草汁液還要綠,膽寒道:“怎么如今的修仙人士還要吃這種藥嗎?這跟茹毛飲血有什么差別?”

    “水姑娘,按你所言,凡人一旦生病就只能茹毛飲血。”鳳隱鳴不容拒絕地將藥碗硬塞到了水無塵的手中,她臉上的綠色與藥碗之中瑩瑩流動的綠色汁液在月光下交相輝映, “如今有許多不足, 只得一切從簡, 你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水無塵凄涼道:“我們方才見面之時, 他是這樣的人……妖族嗎?”

    任逸絕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接住了自己的那一碗藥草汁, 凝視了一會兒,幽幽道:“若非我對玉人有十足的信任, 鳳先生看起來也不像壞人, 按照常理來講, 到了這時,我就應當大喊一聲救命, 有人害我了。”

    鳳隱鳴也幽幽地嘆了口氣:“沒想到被你看出來了,那現在你也只剩一條路可走了。”

    靠在一旁的千雪浪平靜地移過視線來:“需要我幫忙?”

    兩名半魔沉默片刻,對視了一眼,忽都抱以壯士斷腕的心理猛然喝下碗中汁液,看其臉色,想必是叫口腹翻江倒海的滋味,只見臉綠了又白,白了又青。過了片刻,水無塵忽然抽搐兩下,倒在地上,木碗砸落于底,她艱難地指向鳳隱鳴道:“鳳先生……你……你為什么害我……”

    這變故來得意外,毫無反應的任逸絕一臉茫然,鳳隱鳴臉色頓時一變,正要上前來,只見水無塵坐起身來笑道:“別急別急,我騙你的,剛剛瞧任公子跟你說得起勁,我也實在忍不住想演上一段。不過這味道還真是……嘔……”

    鳳隱鳴嚇了一跳,甚是無奈地看著她,自袖中摸出兩個甜果來,分別握在左右手中遞過:“水姑娘若不演上這一出,早就能吃上甜果了。”

    水無塵挑了挑眉:“兩個都是我的?”

    鳳隱鳴道:“自是選一個,看水姑娘想要左手的果子,還是右手的果子。”

    水無塵嘆了口氣:“好吧,那我選長在鳳先生胳膊上的那只手。”

    任逸絕不緊不慢道:“那我選鳳先生拿著果子的那只手。”

    鳳隱鳴遭遇難題,神色竟仍舊鎮定,他假意要收回手來,轉頭對千雪浪道:“很好,為了不叫我的胳膊受害,也免除他二人貪心過頭,這兩枚果子還是好友你我共嘗吧。”

    從千雪浪手中奪食,無異于虎口拔牙,這次兩人都非常默契,各自拿了一個果子。

    玩笑打鬧開過,也該談談正事,眼下眾人齊聚,只缺一個青淵不在場,便都起身去池中尋他。

    這條路之前由著鳳隱鳴帶千雪浪走過,另外兩人則是第一次走。可由于此時日沉月升,光影變化,一時間四處道路竟也變得陌生起來,白日綠影到了夜間似拖長的煙霧,幾朵碩大奇花宛如噬人妖物,藤蔓交織,翠葉擺動,千雪浪自認記憶不俗,到了此間卻也覺得眼花繚亂,難以辨別去處。

    難怪鳳隱鳴會來此處后會選定鳳凰巢居住,這地方簡直是天然的陣法,若無指引,能叫人不知不覺困死其中。

    水無塵還拿著半個果子在吃,走動片刻,她本心中略有些散漫,想四下看看風景,不忙跟隨,可見道路復雜至極,便乖乖跟在身后,不再東西亂看。

    不多時,四人到了能看見池子的枝干之上,只見青龍仍沉沉睡著,皆都有些憂心忡忡,水無塵便先坐了下來。

    這樹干極高,坐下后兩條腿自然懸空,水無塵已非是懵懂幼童,自不會隨性踢腿,因此只往下瞧一瞧,見得陰影重重,枝干糾纏,恰如此時心境,很快就收回目光來,仰頭望月,忽然輕嘆一聲:“真不知這般悠閑的時光還有多少。”

    鳳隱鳴一怔,只坐在她身旁微微笑道:“以水姑娘這般豁達,也有這些傷春悲秋的心思嗎?”

    “我是豁達,又不是蠢材。”水無塵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我如今都百來多歲啦,凡人兩鬢斑白,早已蒼顏,我卻仍是這般年輕,按此推算,想當然應是常懷萬歲憂。”

    任逸絕忽道:“萬歲……這世間又有幾人真能活到萬歲。”

    眾人雖沒說話,但卻不約而同地想天魔來,水無塵敲了敲樹干,緩聲道:“反正青淵還沒睡醒,不如咱們去將荊公子一道請來,一群人在這兒說說話,順道擾龍清夢。”

    鳳隱鳴跟任逸絕自覺起身,一個作為向導,一個作為朋友,去搬荊璞。

    目送他們二人離去后,千雪浪則靠在了樹邊,靜靜地看著青淵潛伏的流泉,月光照得龍身上的鱗片閃閃發光。

    早在千年之前,月光也曾這樣溫柔地照在青淵的身上,而千年之后,月光再度擁抱了他,就像這千余年,不過是一段從夢中醒來的時光。

    千年萬載,說起來是何等的輕易。

    嘴皮子上下一磕一碰,就能夠說出這四個字來,可是這四個字承載的時光又是何其漫長,海枯石爛,滄海桑田,凡人的王朝在其中依次崛起衰亡,唯有史書與記憶能令這些坍塌的興盛王朝與英雄人物不朽。

    修道者也不會例外,青淵與和天鈞不正是如此,消磨在時光之中。

    水無塵靠在一根曲起的枝條上,一手撐著臉,一手拍著腿,道路不長,可那兩人一來一回加上要搬運鏡子免不了得拖久些,于是她笑笑,問:“雪大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時間。”千雪浪道。

    水無塵沒有明白:“時間?”

    “對,時間。”千雪浪沉默了片刻,他掃過水無塵一眼,思索著到底要不要開口,最后還是張開口,說起往日的一件小事,“在我百歲之時,未聞鋒將紅鷺送給了我。我才發現,我竟已過了百歲,正如你方才所言,許多人已然腐朽,而我卻年輕如昨。”

    水無塵的目光之中閃過一絲了然,她溫柔地注視著千雪浪,將聲音放輕許多,在這樹海之中,輕得猶如夜蟲透明的薄翅:“人族渴望求仙問道,正是為長生不死,脫離凡俗,雪大哥當時有何感覺?”

    千雪浪緩緩道:“沒有感覺。我……什么感覺都沒有,只是忽然想到,那個孩子也許已經死去……”他語焉不詳,說后也不曾解釋,而是陷入沉默之中。

    水無塵并沒有催促。

    “那個與我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孩子,她是我弟弟的女兒,我當日救過她一命。”千雪浪道,“我想她早已將我忘卻,如今縱然不死,也應是一個老人家了。”

    水無塵思索了一會兒,問道:“雪大哥有去見她嗎?”

    “沒有。”千雪浪搖了搖頭,“并沒有什么可見的,我與她不是什么親密的關系,更何況見了又能如何,莫非引渡她尋求大道,超凡入圣嗎?她沒有這般緣分。”

    水無塵為他的刻薄笑出聲來,于是歪著頭仔細想了想,慢慢道:“雪大哥不覺得孤獨嗎?”

    “沒有。”千雪浪猶豫片刻,又道,“后來……遇到了任逸絕,就有一點了。他很熱鬧,也愛熱鬧,跟他在一起有些煩,可是太安靜了也會不習慣。”

    這讓水無塵很漫長地嘆了口氣,她伸開雙臂,做了個大大的懶腰,漫不經心道:“真叫人羨慕啊。”

    “羨慕?”

    水無塵轉過頭來看著他,雙手還舉著,她就保持著一個很滑稽的姿勢笑了笑,千雪浪沒有覺得可笑,他感覺到水無塵的魔性似乎從這張冷峻的面容后蔓延出來,讓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一點不適。

    “你為任公子破例了。”水無塵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是這樣吧。起初只是一些很小的事,后來又有一些很小的事,再來一些小小的事,很快,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事倏然間就叫那道防線千瘡百孔了。再輕輕一推,這道本該堅硬無比的防線便盡數瓦解了。”

    水無塵站了起來,她慢慢地走過來,姿態很輕松隨意,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危險。

    也許并不是水無塵的人危險,也不是她的動作危險,而是她即將吐露的東西危險。

    “這種事能叫一個國家瞬間灰飛煙滅。”水無塵的眼睛之中仿佛燃起來自久遠魔域的烈焰,“可是這樣可怕的事落在某個人的身上,就叫做情愛,很荒誕對吧。”

    千雪浪沒有說話,他莫名地想要避開水無塵的注視,可最終還是沒有挪開。

    水無塵站在了不遠不近的地方,被月亮的陰影遮蔽著,她沒有走到月光之中來,而是在黑影里輕聲道:“血脈薄弱的半魔幾乎與人無異,而血脈純正的半魔則容易被魔血反噬,然而這就是生存,生存豈是簡單輕松的事。我心中明白策郎,策郎也明白我,倘若我們有一人死了,另一個絕不會獨活。”

    “而你呢?雪大哥,任公子終于令你回到了這個塵世間,你也終于擁有七情六欲,明白恐懼與孤獨。如今,你要依昔日之念盡數放下,得證大道。還是……還是日日受此折磨,也品嘗其中甜蜜?”

    水無塵的話中不乏關懷憂心,她總是看得很明白,這一點千雪浪無法否認。

    然而他什么都沒有說,過了許久許久,久到讓人懷疑鳳隱鳴與任逸絕是否帶著荊璞跑路的時候,水中突然鉆出一顆龍頭來。

    青淵扭捏了一下,望著他們道:“怎么沒人說話?我沒聽漏什么東西吧?”

    千雪浪道:“沒有。”

    水無塵嘆了口氣:“大概是叫閣下嚇回去了。”

    千雪浪皺眉,糾正道:“不是嚇回去,而是還沒有答案。”

    第169章 自我懲罰

    一切都如此巧合, 青淵露面后,去抬荊璞的兩人也終于姍姍來遲。

    荊璞本在鏡中站著,見著青淵便撲到鏡面之前, 欣喜非常:“前輩, 你大好了嗎?”

    “是好了些。”青淵道, 凝視著荊璞的神色卻有些悲傷, 他打量著這個年輕的后輩, 望著那純粹的熱情與真誠,緩緩嘆了口氣, 仿佛透過荊璞看到過去無數的人,那些讓他曾一度空白的生命染上新色彩的人,“好孩子,這些時日以來實在苦了你了。”

    青淵的龍爪往前微微一伸,他的體型實在過于巨大,因此伸過來時, 眾人皆有被逼壓之感, 只見他點在鏡面之中, 猶如抖入水波之中,鏡面層層蕩漾而開, 消融的模樣恰似冰雪化水, 這鏡子消散成靈光點點, 隨風流散,鏡中人再度回到紅塵。

    荊璞重回人世, 一時間還沒來得及反應, 只覺這青天厚土反倒有些不自在, 險些從樹上倒栽蔥倒下去,好在水無塵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拉住, 他自己也驚得露出長尾來卷住樹枝。

    如此一遭,什么恍惚迷茫也都盡散了,荊璞收回蛇尾,謝過水無塵后才打量了會兒自己的情況,好半晌又下意識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任逸絕,不確定道:“我出來了。”

    任逸絕道:“沒錯,你出來了,可以不用拍我了嗎?我才剛受過傷,還喝了一碗毒藥,要是是璞君你再多打兩下,我只怕是要傷上加傷。”

    荊璞正松動筋骨,聞言暢快一笑:“藏淵何時變得這般脆弱了。”

    “我一直都很脆弱啊。”任逸絕幽幽道,目光飄向了一旁的千雪浪,見他并未看著自己,不禁唉聲嘆氣起來,“受傷的時候更加脆弱。”

    這目光過于明顯,除了千雪浪能面不改色,其他人多少都有些神色復雜。

    青淵倒是饒有興致地看著千雪浪與任逸絕兩人,不知道想到什么,還不等他先開口,千雪浪見著打鬧暫歇,便已開口:“之前不便詢問,如今你神智清明,我想終于可以開口,你當日為何前往流煙渚?”

    眾人也早有疑心,只是苦無機會詢問,便皆看向了青淵。

    “當日前往流煙渚……”青淵一怔,似乎是在思索什么,面露猶豫之色,他打量著千雪浪,忽然緩緩嘆了口氣道,“雖然,雖然按照你的性子,也許不會覺得多么傷心難過,但是這件事本不該告訴你才是。”

    千雪浪目光一暗:“是不是跟師父有關?”

    “……不錯。”青淵道,“確實跟和天鈞有關。”

    任逸絕下意識看向千雪浪:“玉人。”

    千雪浪的模樣看上去仍是冷靜,可任逸絕瞧得出來,以他的性格來講,此刻的表現已算得上是有些焦躁了,不由得走上去前。

    鳳隱鳴瞧著他們倆,神色微微黯然。

    “說吧。”千雪浪對著任逸絕搖了搖頭,又看向青淵,“還是說,師父不允許你說?”

    “這倒沒有。”青淵仔細想了想,盡管從龍頭上看不出什么情緒,可眾人皆感覺得到他的落寞傷悲之情,“他只是不準我告訴當時的戰友而已,正是因為信任,反而不能告訴他們,因為他們一定會阻攔。”

    無情道人。

    眾人心中皆不約而同地閃過這一想法,又很快感覺到無限悲傷,這位為人世間獻出自己的仙君如此無情,卻又并非無情。

    千雪浪垂下臉思索了一會兒,淡淡道:“可是師父卻信任你。”

    “他確實很信任我,老實說,我都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那么信任我,說不準是信任我記性不好或是瘋瘋癲癲的,就算說了實話也未必有人當真。”青淵停頓了片刻,顯然這不是他的真心話,只是一句揶揄打趣,“他當時找到我的時候,告訴我,只是這樣,恐怕未必能殺得死天魔,所以他還有所準備。”

    “還有準備,是啊,總是有準備,只要是和天鈞在,就沒什么好操心的。”青淵道,“他就是那種人,就算輸了,就算有人突然背叛,就算天魔站在他的門外,也不會覺得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人。有時候我都有些奇怪,他為什么會想要守護這個人世間。”

    “我與小蟬還悄悄想過,什么情況才能叫和天鈞變色。想了很多很多,后來想,指不準哪天起床,天魔已經稱王稱霸了,和天鈞還坐在桌子后面說一句我知道了,臉色都不會變。于是我們就什么都不想了。”

    青淵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之中無盡蒼涼。

    “他就是那種人。”青淵道,“我問他為什么選我,而不是任蒼冥,他說,他對任蒼冥另有安排。唉,他這種人,你還有什么好問的,我當然只能乖乖地答應。”

    經歷過無數磨難的青龍仰起頭觀望月亮,月光灑落在他飄動的長須之上:“和天鈞告訴我,他會制造一件逆天之器,可是這件神器是無法在大戰之前完成的。因此,他會設法將神器的時間延后,而我要做的就是在特定的時間解開它,至于地點,就在藏匿我最后一塊身軀的無盡深淵之中。”

    千雪浪問道:“他給了你多久?”

    “其實沒有多久。”青淵恍惚片刻,“可是做起來就久了。”

    “我與天魔對抗后,因魂魄不穩的緣故又失去了一段記憶,在人世間游蕩了多年,直到我被吸引到無盡深淵之中,看到和天鈞布下的禁制才終于恢復清明。可這時已離除魔大戰過去了好幾個春秋,于是我匆匆忙忙解開了限制,其實也用不著解,那禁制自和天鈞死后,就已殘破不堪,再過幾年八成也會瓦解。”

    說到此處,青淵忽然苦笑了一聲:“我……我感到非常愧疚,覺得辜負了和天鈞的信任,又忍不住責怪他,何以將這樣重大的事交托給我。然而……他已離開人世那么多年,他這樣地信任我,我又怎好責怪他,因此明明我知道骨印就在地下,明明……明明這許多年來只要將地宮翻找一遍,就能夠回歸自己,可我終究沒有那么做。”

    原來如此。

    任逸絕當時只以為骨印為魔氣所封印,加上青淵失憶,因此才難以查探。

    卻忽略了青淵既然到此,即便感應不出,記憶全失,總歸還有本能,又怎會不將地宮翻過來找尋,如今看來,青淵的愧疚太沉重,沉重到哪怕遺忘了一切,仍不愿意去讓自己完整。

    他低聲嘆息:“前輩又何必如此懲罰自己?”

    “不知道,也許我只是過不去自己心里那一關,總是忍不住想起來和天鈞,他為我做了許多,可是……可是我連他最后的遺愿也未能完成。”青淵道,“我神思日漸昏沉,不知過去多久,有一日忽感覺到一種莫名的聯系,于是我騰身而起,四處尋覓,總是知道大致的方位,卻難以完全感應,直到流煙渚之中這位……”

    青淵打量了一下任逸絕,似乎在想要不要說出來:“這位半魔小友舉起了那柄劍。”

    千雪浪的臉色微微一變,終于忍不住,退后了一步。

    不僅是未聞鋒,師父還利用了魂魄殘缺的青淵,從一開始,他就不是要青淵瓦解禁制,他是要青淵去觸碰禁制,那禁制上有師父的烙印,因此青淵才能感應到誅魔劍。

    師父……為誅魔劍原定的主人或是守護者,是經歷了千年折磨的青淵前輩。

    任逸絕神色詫異:“前輩是為了誅魔劍而來?可是……”

    “是這樣沒錯,可那劍在你手里虎虎生威,打得那個骷髏頭吐血不止,我實在不想跟你打起來。”青淵猶豫了下,“更何況,那把劍讓我覺得太難過了,難過到我不愿意靠近它,所以,我想了想,覺得這個小輩跟我還算有點緣分,就帶著他走了。”

    如果是按照師父原定的計劃,青淵前輩會找到的人……是未聞鋒,他自然是不會傷害未聞鋒的。

    千雪浪閉了閉眼睛,忽然道:“你難道沒有想過,師父也許……也許……”

    他一時間啞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只茫茫然地抬起頭來,看著青淵的龍身,而青淵只是注視著他,仿佛讀懂了什么。

    “你是不是想問我,也許這把逆天的神器需要付出一些代價?而我又知不知道這件事?”

    千雪浪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是。”

    “這種事,我用不著問,和天鈞也用不著說,他固然是個很……遇到什么都面不改色的人,可絕不會犧牲別人的性命,做出什么戕害蒼生的事。”青淵帶著一種非凡的自信道,“至于我們,我相信他,正如他也相信我一般,我為了鏟除天魔,可以付出自己的性命,他也是一樣的。”

    水無塵不禁動容。

    分明是這般豪情,鳳隱鳴與荊璞卻皆感難過。

    過去已然注定,而未來遙不可及,能夠把握的只有當下,只有當下做出的種種努力,當下可以信任的每個同伴。

    和天鈞沒有將未來寄托在遙不可及的人身上,他寄托的是自己的戰友、同道、這些曾與他同心協力的人。

    這次輪到千雪浪問出相同的問題了:“那么,你準備好接受真相了嗎?”

    青淵遲疑片刻:“什么意思?”

    “這把劍。”千雪浪道,“這把劍為何讓你傷心的原因。”

    眾人當中,任逸絕最先領會到千雪浪的意思,他臉色一變,伸出手來握住千雪浪的手腕:“玉人,這……這不太好吧?”

    千雪浪道:“如果他想知道,就不算不好。”

    水無塵本要說些什么,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荊璞也為這句話猶豫了片刻。

    青淵沉默片刻,分明眾人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卻盡數感覺到一種復雜至極的情緒在翻涌:“告訴我吧。”

    “它……”張開口的那一瞬間,千雪浪忽然感覺到一陣鉆心的疼痛,他不知道當日青淵感覺到的是不是這般痛苦,也許人察覺到失去時都是一樣的疼痛,這種疼痛也許會隨著時間流逝,卻不會消失,它會重復地出現,有時候是為了同一個人,有時候是為了同一個相似的經歷,“它是由師父鑄成的。”

    青淵的身形非常劇烈地晃動了一下,流泉飛濺,水流猛然溢出,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哪怕當時的我不記得和天鈞了,可是我還是意識到了。”

    他沉默了很久,好像終于累了,又重復了一次:“原來是這樣,難怪他會找我,起碼我還可以忘記。”

    眾人沉默無聲,誰也無法說話。

    過了很久,青淵又說:“他實在不該這樣做的。”

    第170章 泥人玉人

    那么, 又應該怎樣做呢?

    要留下怎樣萬全的退路?要怎樣不去辜負任何一個人?要怎樣才算做得好?

    在山上的時光,千雪浪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然而下山之后, 就有許許多多的事漫入腦海之中。

    “他已經這樣做了。”

    青龍聽了這句話后, 反而變得稍微平靜了一些:“我本來以為, 和天鈞所用的是龍骨, 或者說……是別的一些什么, 沒想到他這樣的人也會把逞英雄的機會留給自己。”

    他干笑了兩聲,又笑不下去了, 不知道是在安慰千雪浪,還是在安慰自己。

    “你的身體已經無法再負荷這樣的重任。”千雪浪說得非常直白,直白得甚至稱得上有些傷人了,“這件事不必我來說,你自己應該最為明了才是,你的身體越來越差, 六十年前也許還能一戰, 然而如今再與天魔對抗, 你除去魂飛魄散一途,就再無其他可能了。”

    荊璞一驚:“什么……你……閣下是什么意思?”

    青龍沉默片刻, 縱然是大夫, 也絕不會比自身更清楚身體的感受, 他當然明白千雪浪所言并未虛言,他的確再無法征戰, 再無法確保自己從天魔手底下全身而退。

    除去這條性命, 他能夠給出的東西實在不多。

    “師父不會要你做它的主人。”

    千雪浪揮了揮手, 誅魔劍再度飛出,被牽引到眾人的面前, 由于它所散發的情感過于強烈,在場眾人除他之外,幾乎都感覺到一陣難以壓抑的情感翻涌而出。

    直到千雪浪握住了誅魔劍,仿佛隔絕一般,那劍散發出的濃烈情緒倏然間消失得一干二凈,好像從未存在過。

    “你不適合它。”千雪浪道,“我也曾想過師父也許是希望你來做它的守護者,可并不是那樣,你是來救未聞鋒的,這把劍的守護者是我。”

    青淵道:“我很想反駁你,可是……唉,你說得沒有錯,它是一把只有無情道人能夠守護的劍。”

    倘若千雪浪沒有隨任逸絕下山,沒有因天魔的緣故前往尋找未聞鋒,那么失憶的青淵被誅魔劍所吸引,前往尋找未聞鋒后,必然會見到發狂的未聞鋒。

    而即便是神志不清的青淵,為求真相,必然會相救未聞鋒,他們二人均無法掌控這把誅魔劍,清醒過來的未聞鋒難免會找上在山上靜修的千雪浪。

    兜兜轉轉,仍是千雪浪。

    這時任逸絕忽然開口:“從剛才起,我就一直感到奇怪,青淵前輩是認得玉人嗎?”

    “確實認得。”青淵道,“更準確點,是這把劍出現后,我就對他的身份心知肚明了,更何況依他這樣的性子會來插.手世俗之事,我思來想去,也只可能是與和天鈞有關。而且,我記得他曾收過一個徒弟——”

    任逸絕眨了眨眼:“依他這樣的性子?青淵前輩何時與玉人變得這么熟悉?”

    聞言,荊璞忍不住咳嗽了兩聲;水無塵忍俊不禁;而鳳隱鳴神色略顯尷尬,欲言又止。

    “你們二人因天魔神通進入我的記憶之中,做出如何反應,我當然看得清清楚楚。”青淵嘆了一口氣,“小子,你宅心仁厚不假,可惜總有點酸溜溜的氣味。”

    這酸溜溜一詞說得委婉,不知是在說他愛吃醋,還是說他身上有股文人的勁兒。

    “至于……至于這位小友,他瞧著我身受酷刑,眼睛都沒眨一下。”青淵道,“這若不是袖手旁觀,冷漠無情,難道我要說他和藹可親,溫柔體貼嗎?”

    這下眾人都沒忍住,低低笑了起來。

    千雪浪并不在意,只淡淡道:“過往之事,憂悲無用,憤懣更是自擾。”

    “是啊,我知道你們無情道人都愛這么想,我又沒有怪你。要不是這位小朋友提起來,需要我解釋,本來這個話題就這么過去了。”青淵搖了搖頭。

    “更何況,我腦子本來就糊里糊涂的,哪怕是到了現在,我也說不準哪些是真實的,那些只是我的猜測。要是我猜錯了,你們自然會糾正我。要是你有心撒謊騙我,那我也沒有辦法,好歹救我一命,還與天魔對上了,騙就騙吧。”

    任逸絕:“……前輩倒是活得豁達。”

    “你要是被亂糟糟的記憶糾纏千年之久,理都理不開來,你也不得不這么豁達。”青淵在這一點上倒是很灑脫,“倒是你……”

    過了一會兒,青淵才微微嘆氣道:“既然和天鈞要我做的事,我已經做完了。那么,現在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這句話顯然是問向千雪浪,他頓了頓,沒等回答又補了一句:“盡管我的力量所剩無幾,這殘魂也已……哈,殘破不堪,說不準哪一日就會潰散,可是在此之前,我還能再做不少事。”

    荊璞急了:“前輩——”

    青淵止住了他的話,專心地凝視著沉默無言的千雪浪。

    其實在青淵的心中也明白,和天鈞與千雪浪即便是師徒,即便同為無情道人,可他們之間的差距卻是天差地別,然而一個能看穿他時日無多并且提出來的無情道人,想來也不會冷酷到哪里去。

    千雪浪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轉身看著其他人,一個一個地看過去,就連荊璞都沒能幸免,眾人叫他看得汗毛起立,又不知所措。

    “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師父為何要除魔,崔玄蟬說世間正邪有序,師父不會在乎,然而天魔是亂序的存在,因此師父才要誅殺。既然天魔已存在于世間,又何來的亂序,難道當年神魔覆滅,人道興盛,就是正序嗎?那么魔族興起,人道頹敗,算不算是正序。”

    這般大逆不道的話,由千雪浪無悲無喜地說出口來,仍不免叫人感到心驚肉跳。

    “后來我想,崔玄蟬如今已是東潯城的城主,更是崔家的家主,他的一切牽系與人有關,才會這樣說。”

    千雪浪慢慢走了兩步,走到了臨近邊緣的地方,夜風輕輕吹過,將衣裳吹拂而起,霜發與輕薄的衣裳翩然如紛亂的雪花。

    月光映照著他淡漠的面孔,仿佛將他與這個繁華熱鬧的塵世間悄悄隔離開來,夜色蔓延而出的濃黑籠罩住他的輪廓,那銀燦燦的月色蘊著光華,翩躚的花葉凌亂地吹拂著,自縫隙里穿過。

    千雪浪宛若一個虛影。

    “我在塵世間走了許久,見過許多人。鳳隱鳴不喜歡麻煩,然而他的麻煩越多,他人的麻煩就越少。”千雪浪輕聲道,“他不是為了人族或是妖族才這么做的。”

    鳳隱鳴略有些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脖子,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什么,可千雪浪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水無塵因半魔之身被誣陷冤屈,為不曾犯下的罪孽委曲求全,這一切緣起,縱然有人在其中挑撥離間,蓋因世人偏見而已。”千雪浪淡淡道,“然而如此說來,水無塵必定要說我太過苛責。”

    水無塵大笑出聲:“不錯,人心非是能夠考驗的事物……若無挑動,怎會忽起波瀾。”

    這話其實倒有幾分像青淵在夢境之中對天魔所說,他頗為贊許地看了一眼水無塵。

    “荊璞身受生養之恩,也甘認其父母罪孽。”千雪浪忽然一頓,目光掠過荊璞的面容,“然而,他童蒙無知時,為求生存,若犯罪孽,又是誰人之錯?”

    荊璞繃緊嘴唇,什么都沒有說。

    千雪浪最終看向了任逸絕,神色淡淡道:“在東潯城時,任逸絕曾為救人令自己身陷險境,后來在岱海,他也特意提醒了那群年輕的九方弟子……他做了許多事,說起來實在太多,漸漸的,我心中待他的情意要勝過對其他人的。”

    眾人聽到此處,心中均是十分古怪,只有任逸絕頗為感動。

    “我本不明白師父的心思,現在卻漸漸有些懂了。”千雪浪道,“師父與我不同,他并不止愛一個人,除開天下蒼生,還有陪伴著他一同前往除魔大戰的人,他希望你們也能夠平安無事。”

    青龍微微一震。

    千雪浪道:“無論你是否承認,天魔確實對你有恩,他給予了你一次全然不同的新生,因此你才需要我指點你。你已做完你應做的事,若要勉強自己,我也攔阻不住,可你既問我,那么我想師父是希望你好好休息,平安渡過不多的余生。”

    說完這句話之后,千雪浪就離開了這處樹枝,到回去的方向等待。

    不多時,其余幾人也趕了過來,只有荊璞不在隊伍之中,水無塵解釋道:“荊公子說想陪一陪青淵前輩,讓我們先回去。”

    千雪浪點了點頭,沒再多言。

    四人走了一路,隱約能見到鳳隱鳴住處的輪廓時,水無塵忽道:“哎呀,路快到了,可是我這肚子有些餓了,鳳先生,之前的甜果在哪兒可以摘,能不能請你帶我走一趟?”

    鳳隱鳴一怔,猶豫了下,點點頭道:“好。”

    他二人一走,就只剩下了千雪浪與任逸絕二人。

    “師父本來不是這樣的。”千雪浪說到此處,忽然沉默下來,他轉過頭來,看著任逸絕的眼睛,“我是不是從來沒有跟你說過我小時候的事?”

    “是。”任逸絕微微一笑,愛憐地看著他,“我雖對玉人說了小泥人任逸絕的事,但玉人還從沒對小泥人說過小玉人的事。”

    “那我今天告訴你。”

    “好。”

    任逸絕牽過他的手,兩人走到遠處一根極為粗壯的樹枝上,那兒頂上還有一個未完成的鳥巢,風中流動著花的甜香與蟲的嘰喳,從這兒看下去,能瞧見葉子上破碎的月光,也許來自夜露的點綴。

    這蒼茫的天地間,坐著一個小小的泥人,又坐著一個小小的玉人,不管過去如何,不管往后如何,此時此刻正牽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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