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高居云端
有關千雪浪幼時的事, 其實就連他自己也記得不太清楚了,他所要說的,當然也不是那些令人想起來會為之一笑的過往。
“我在遇到師父時, 只有八歲。”千雪浪道, “那時我正隨著父母去花燈會, 燈會到了一半, 忽然有妖怪作亂, 就鬧作一團,每個人都慌里慌張的。”
任逸絕沉吟片刻, 雖仍是玩笑,但措辭顯然謹慎了許多:“那小玉人慌不慌張?”
“沒什么可緊張的,難道生死是慌張可改變的事么?”千雪浪平平淡淡地說道,“不過我爹娘確實頗為緊張,他們護著我在著急該往哪兒走的時候,我瞧見了師父。”
知千雪浪的父母無事, 任逸絕稍松了口氣, 長嘆一聲, 揶揄道:“小泥人那時候還會被師父逗得團團轉,小玉人怎么竟已這般心如鐵石了。”
千雪浪瞧了他一眼, 沒有說什么, 只道:“那是你不曾見過我的師父。”
任逸絕心想:“是嗎?我瞧一路走到現在, 這位和仙君雖是心狠聰慧到可怕的地步,但實是個再多情不過的男人了, 無論如何, 他心中總是盼著別人好的。”
“師父那時候……實在……”千雪浪似是瞧出他心里的想法, 解釋起來,“他在一片混亂之中行走, 就像……或者說,簡直不像是一個人。”
“如果說有誰最為靠近大道,即便是如今的我也必然抵不過師父。”千雪浪簡略了許多過程,“我拜師之后,曾在除魔衛道一事上問過師父。”
任逸絕輕哼了一聲,為省略的地方不滿,卻也沒有計較,故意道:“玉人才不叫除魔衛道,最多只有除魔,沒有衛道。衛道是為維護一種道理,好比說是懲惡揚善啦,玉人維護的是什么,無情道么?”
千雪浪奇異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你……你怎么跟師父說了一樣的話。”
任逸絕本是有意指責,沒想到反而聽得自己一噎。
“師父也這樣說。”千雪浪淡淡道,“今日妖吃人,明日人殺妖,今日妖以人取樂,明日人用妖賞玩。若論善惡,那么權力爭斗至人吃人時,為何世外修行者不能干預;若論實力高低,難道各大世家沒有養著幾個修士么?偌大蒼生,你擔憂天下,難道擔憂得過來嗎?除魔便罷,若說衛道,你是衛什么道呢?”
任逸絕撐著臉,若有所思:“那么玉人怎么想?”
千雪浪搖搖頭:“我說,我的見識還不夠,得再看看。”
任逸絕神色復雜地看了他一會兒,輕輕道:“那么玉人如今的見識呢?也還是不夠嗎?”
“我后來修行。”千雪浪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輕輕搖搖頭,轉而說起后續來,“師父教我心如止水,我不明白,這很難嗎?于是師父帶我下山去,教我捉妖驅鬼,教我與許多人打交道,有一次他在人群中對我說一句話。”
任逸絕道:“說什么話呢?”
“他說,你可以殺了這些人。”千雪浪道,“不必問為什么,只是因為你可以。”
任逸絕皺起眉頭。
千雪浪慢慢地瞧了瞧自己的手,緩聲道:“不管他們是好人,壞人,不好不壞的人,不管是在羞辱你、感激你、央求你、糾纏你,都是一樣的。”
說到此處,千雪浪用手指在樹的表面劃過,那里立刻凹陷下去,字慢慢成形,是一個“逸”字,渾然天成地仿佛是直接長成這個模樣。
“就像這根樹枝,我想粉碎它也好,想留下印記也好,甚至不動它,都可以輕易做到。”千雪浪終于轉頭看向任逸絕,目光冰冷而平淡,“不為了任何事,不為好玩,不為發泄,不為紀念,不為任何情緒而做。”
任逸絕想了想道:“和仙君為什么要說這些話……這些話聽起來實在是……實在是……”
千雪浪道:“實在是有些大逆不道,是嗎?”
“不。”任逸絕苦笑起來,“我其實很明白和仙君為什么說這些話,因為我就……”
他沒有說下去,而是伸出手來,讓千雪浪將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魔身與人身不僅僅是帶來身軀的差異,還有實力的巨大差異。
“變成魔時,我感覺到了力量,讓人安心又快意的力量,屬于我的身體,它已被壓抑得太久太久。”任逸絕不緊不慢地說道,“倘若在東潯城時我就有這般機遇,也許用不著玉人出手,我就會當場將血魔撕碎,然后……然后他就變成魔奴,將其他人吸干。”
到最后,任逸絕還開了個玩笑,千雪浪沒有笑,任逸絕也沒有在意。
強大的力量會扭曲人的心性,若無足夠的心性束縛,會改變成千上萬之人的命運,這一點又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我只是不明白,不明白和仙君為什么要對玉人說這樣的話。那時玉人應當還很小……要是真的做了,那要是……”
任逸絕本想說鑄成大錯,然而轉念一想,和天鈞就在身側,倘若玉人真的因年幼聽從,想必這位仙君也會及時攔下——
他……會吧?
盡管和天鈞給任逸絕的印象不錯,可這一瞬間,他突然又沒有那么確定了。
于是任逸絕又問道:“那么小玉人聽見后,是怎么想的呢?”
“我說,我是可以。”千雪浪道,“后來我與師父回到山上,路上見到一只餓狼捕食兔子,兔子向我乞憐,那狼幾乎力竭,遇到我與師父后倒在地上無法動彈,而兔子已被咬傷,若不管它,仍是要死。”
“師父見我停下來看,便說我可以救它們,可以只救兔子,也可以只救狼,甚至可以都救下來,喂養它們溫飽,使得它們不必爭執。”
千雪浪道:“我又回答,我是可以。然后我與師父離開了,離開后,我又停了停,瞧見那只餓狼將兔子吃了,慢慢走了。”
任逸絕微微一笑:“物競天擇,玉人雖沒救兔,但卻救了這條狼,也不差。”
“果然是你的風格,總想占些什么便宜。”千雪浪淡淡笑了笑,“其實若無我與師父,它當場就會吃了那只兔子恢復氣力,被你一說,遇到我與師父的驚嚇竟平白無故地成了一樁救命之恩。”
“若這也能算數,那這天底下大多人豈非都欠了我無數條性命?”
任逸絕暗暗發笑,心想:“天底下的人雖沒欠你無數條性命,但瞧你平日的模樣,卻也差不了多少。”
千雪浪道:“師父說:這世上比這更復雜的事不知凡幾,你殺一人,或是救一人時,何曾瞧得清自己在做什么?”
任逸絕搖頭:“不對不對,這么說來,那豈不是人人什么事都不能做了。”
“你這時又不指責我冷血無情,不顧荊璞的感受了嗎?”千雪浪忽然轉頭看他。
任逸絕一時語塞:“這……這怎么一樣,我是希望玉人做得更好,又不是要玉人什么都不做。”
“水無塵被抓時,我曾問她要不要跟我走,我可以帶她殺出岱海。我傳音告知她:她若心存疑慮,不妨想想這些人冤枉她,便算不得什么好人,死也合乎道理。”
任逸絕嚇了一跳:“你真是玉人嗎?我分明是來聽小玉人的趣事,怎么突然說起論道來,本來論道也就罷了,怎么玉人還變了個模樣?”
千雪浪沒有理會他的耍寶,只道:“水無塵拒絕了,我那時候以為自己沒有在意,其實并非如此,只是與你同行之后,我才真正找到了答案。”
“什么答案?”
千雪浪的手指在任逸絕的掌心里劃過,劃得很輕,任逸絕只覺得一陣冰涼,然后鮮血頃刻間溢出,沾濕了千雪浪的手指。
“這就是答案。”
千雪浪的指腹抹平了那道傷痕,只殘留下幾滴沾染的血珠,如同污漬一般覆在兩人的手上,他注視著任逸絕:“對無情道而言,生死有命,任何生靈活也好,死也罷,無非是枯榮流轉。可是,我在意水無塵的安危,也仍是鳳隱鳴的朋友,所以……才會不同。”
“而你……至于你。任逸絕,你的血,比別人的更刺目。”
他低下頭,很輕地吻了一下那道已經消失無蹤的傷口,將那點鮮血凝成的污垢沾染在了嘴唇上。
當年山上說出“我若選定,便生不同”的玉人那般高傲到不可一世,然而此刻他沉冷似冰,心清剔透,既無驚慌,也無恐懼,更沒有什么張揚驕縱。
“你是天魔體,為你殺死惡貫滿盈的天魔,符合人世間的情理。”千雪浪淡淡道,“若你才是那個奪去他人性命的人呢?若是如今告知你我,你才是侵占天魔魔氣的人,你需償還他一條性命,那么我再為你殺他,是否叫做殺人越貨?”
任逸絕忍不住笑了出來:“難為玉人還會說殺人越貨這四個字。”
玩笑過后,任逸絕很溫柔地撫摸著千雪浪的臉頰,輕輕抬起他的臉,凝視著千雪浪道:“玉人為什么要做這樣的猜想?為什么要說這樣的話?”
“因為流煙渚的荊璞,他為父母復仇,背負不義之名。”千雪浪道,“因為白石村的魔母,她為愛而死,生生世世化為癡傻,受人欺侮,只為了讓天魔活下去。”
“因為……因為你曾問過我,是不是只要殺下去就夠了?只因我有此幸運,能高居云端,裁斷他人善惡,不染紅塵因果。”
千雪浪的額頭很快觸碰到了任逸絕,魔族的肌膚略有些粗糙,觸碰時宛如一塊被風蝕的石頭。
“看來如今……玉人走得比和仙君更遠了。”任逸絕沉默片刻,平復了一會兒心情,才終于微微一笑,仍難控制聲音微微顫動,“你終于……終于明白我的話,也瞧見自己的不足之處。”
原來即便是被深愛著,也會是這般痛苦……玉人要是能愛得少一些,慢一些……那該多好。
第172章 以身代之
問道, 終究是千雪浪一人的事,他為問道下山,也因問道才與任逸絕結緣。
任逸絕只是沒有想到, 承認自己成為他的缺陷, 會是這樣錐心的一件事。
然而這滿心苦痛憤懣之中, 也未嘗沒有一絲快樂。在蒼生之中, 玉人唯獨選了他, 即便往后將這一切拋在腦后,也許又會在某一刻想起, 即便那時早已滄海化作桑田,也許他早已經不復存在,可玉人仍會記得他。
只可惜,怕是不會像天魔記得魔母那般。
第二日清晨,荊璞出乎意料地向眾人辭別,他長袖隨風而動, 神色復雜至極。
這一夜之中, 在荊璞的心中想過許多紛擾的念頭, 這紅塵俗世中許許多多愛恨情仇,縱然連修道者也逃不開。他非是什么大奸大惡之徒, 可也絕非是圣人一流, 心中只期盼自己擔心關懷的人好好生活在這個世間, 除此之外,別無它求。
“青淵前輩于我有大恩, 我實難見他就此消散, 想回去找母親看看有沒有解決的辦法。”荊璞頓了一頓, 嘆息道,“倘若實在不成, 也可為前輩溫養魂魄,少受苦楚。”
荊璞的未盡之語,誰又能聽不出來。
以青淵殘破的魂軀,別說是征戰,就算平靜生活,也不知能夠支撐多久,若消亡之前能有荊璞在旁照顧,倒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鳳隱鳴輕輕嘆息一聲,轉頭看了一眼千雪浪。
水無塵思索片刻道:“這倒是個好主意,要是將青淵前輩隨便安置在哪里,我等也不放心,能有荊公子照顧他,那再好不過了。”
任逸絕似是想說什么,可張了張嘴,最終沒有說出來,引起眾人關注,他這才微微笑道:“沒什么,我只是在想這主意雖是不錯,但也要青淵前輩同意才行。”
“我已經說服青淵前輩了。”荊璞哭笑不得,“難不成藏淵以為我會將青淵前輩擄走不成?”
任逸絕揶揄道:“這卻難說。”
他既這般說,眾人當然沒有在意,只有千雪浪注意到任逸絕中間有過片刻極不自然的僵硬,知曉這絕非是任逸絕本來想說的內容,然而他到底要說什么,為什么閉口不談,倒是全無頭緒。
要是放在之前,千雪浪必定會直接問出來,然而他已漸漸明白,既然任逸絕不想說,意味著他覺得沒有必要,或是深思熟慮后覺得不該在此刻說出來。
將荊璞送出鳳凰巢后,眾人見著他遠去的背影,想起連番遭遇,一時間都覺心中悵然若失。
折返之時,水無塵忽道:“任公子方才為何欲言又止?”
鳳隱鳴聞言回過頭來,不禁茫然,奇道:“啊?這是什么意思?”
“水夫人果真細心,我還當自己蒙混過關了。”任逸絕笑了笑,沒有否認,“我只是想到了一件事,有些想問青淵前輩,只是……只是最終都難以啟齒。”
水無塵嘴唇微微抿起,不解其意,緩緩道:“難以啟齒?這是為何?”
“因為我想問青淵前輩,有關于剝離魂魄的陣法一事。”任逸絕說得很慢,甚至有點小心,“然而這件事若真問出口,難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鳳隱鳴的臉色幾乎立刻就變了,下意識道:“任道友!你為何想要問這等兇煞邪法!”
千雪浪終于開口:“你……你是不是想奪走天魔體內的一半魂魄?”
這叫任逸絕眼睛一亮,抬頭看了一眼千雪浪,他本來沒有期望任何人能夠理解,更不要說是千雪浪了。
“不止是想。”任逸絕靜默片刻,才繼續說了下去,“在那場青淵前輩的記憶幻境之中,我的確這樣嘗試過,甚至……甚至親身體驗過這樣的苦楚,將陣法記下,可惜還是失敗了。”
鳳隱鳴臉色一變,冷冷道:“這等邪惡術法,我等怎能沾染?”
“邪惡嗎?”千雪浪淡淡道,“魔母當年是為了讓丈夫活下去,才創造此等分離魂魄的法術,它重新喚醒了天魔,喚醒她在這世間的至愛。人間多少父母夫妻,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換取至親至愛的性命,倘若能夠,他們是否會認為這是邪法?”
鳳隱鳴一時沉默。
“玉人說得有理。”任逸絕贊同道,“這術法……誠然在我們所見里,由耶朗改制后,令青淵前輩飽受苦楚,然而它最終誕生的初念,卻是因魔母對天魔深切的愛意。換魂裂魄,魔母均取其自身,與其說是邪法,倒不如說是邪念。自然,鳳先生所憂心的事,我心中也明白。”
鳳隱鳴冷淡許多:“你當真明白?”
“我當然明白。”任逸絕苦笑了兩聲,“無論如何說,耶朗所改制的牽魂術法的的確確是邪法,越是沉溺深入,越難抽身,古往今來不知多少人借著名頭墮落魔道,我又怎會不明白。也許魔母只是為了天魔,然而這法術到頭來卻釀成了極大的禍事。”
鳳隱鳴神色緩和些許:“不錯,我正是憂心此事。你既然明白,又為何……”
“因為還有魔母。”千雪浪的目光忽然移向了任逸絕,冷冷道,“因為魔母的一半魂魄在天魔的身上,她已死去多年,不會復生,如今的輪回卻要承受昔日苦楚,終日癡傻瘋癲。任逸絕想將這失落的魂魄重新拼合在一起,令她能夠重歸安穩。”
任逸絕望著他,忽然甜甜笑了一下:“不錯。”
正因有情,方才無情。有時候千雪浪覺得任逸絕實在矛盾得可愛。
“原來如此。”水無塵若有所思,贊成道,“這確實是個不錯的主意,而且魂魄一去,縱然天魔再有本事,也無法再復生。”
鳳隱鳴心頭一緊,眉頭緊蹙:“可是……”
“可是我等正道之人,不該做這樣的事對嗎?”水無塵微微一笑,“咱們必須要堂堂正正地擊敗他,打得他魂飛魄散。哪怕力有不逮,也不惜耗上無數人的性命,一代又一代,連綿不絕地等待天魔魂魄消散是嗎?”
鳳隱鳴未料到她言辭這般犀利,一時語塞,甩袖背過身去,搖頭道:“無論如何,我都不認為應當做這種事,哪怕是為救人。更何況,呵,更何況當日魔母所做既是心甘情愿,那么如今說什么令她重歸安穩,豈非可笑?”
“魔母耗盡她的生生世世,可轉世之人又真的還算是她嗎?”千雪浪忽然道。
鳳隱鳴一怔,難以置信道:“雪浪,難道你也贊成這個主意嗎?”
也許旁人會將千雪浪之前的回答當做認同任逸絕的表現,可鳳隱鳴與他相交已久,知道千雪浪所言不過是一種近乎無情的公正判斷,然而這句話卻已大不相同。
“魔母的魂魄仍在天魔體內。”千雪浪淡淡道,“你若是想打得他魂飛魄散,仍不免要沾染邪術,而且魂魄一散,魔母注定生生世世因半魂輪回成呆傻癡兒。既都是沾染邪術,那有何不同,還是你覺她應有此報,甚至不惜為此耗上許多人命,那……你的報復心倒是真叫我刮目相看了。”
鳳隱鳴惱怒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水無塵也就著思路考慮起來:“其實就算過不了魔母那一關,我們既打得天魔魂飛魄散,那自然也可以打得魔母魂飛魄散。若是鳳先生想要報復魔母,她已投胎轉世至今,縱然魂魄回歸身軀,恐怕也虛弱至極,我們再趁其病要其命,也送她跟天魔一道團聚不就好了?”
鳳隱鳴臉幾乎漲紅成羽毛的顏色:“水……水姑娘!你又再胡說什么!”
這讓水無塵深深嘆了口氣:“是胡說嗎?鳳先生,我坦白與你說,昔日誅魔大戰的前輩高手,你認為如今還能再尋到幾個?隕落的隕落,失卻功力的失卻功力,和仙君殉身,大鑄師隱居,青淵前輩幾乎魂飛魄散,任前輩前不久才剛轉醒……而……”
眾人的目光聚集到千雪浪身后的劍匣之上,水無塵淡淡道:“而這把誅魔劍,至今還未尋到主人,它也許對天魔很有用處,可我們到底無法發揮其全部的長處,也與凡鐵無異。我等勢必要想好退路,而非仰賴前人犧牲。”
“那么,天魔寄體之軀呢?”鳳隱鳴終于忍無可忍,他厲聲道,“引魂之術分離出來的又豈止天魔一人,還有被他寄居的軀殼,也許……是,我知道,天魔寄居的軀體大多是甘愿信奉他的人,可是……倘若我們下次再見到他時,是一個無辜之人呢?”
“你們要壓制天魔,牽引出魔母的魂魄,再將魂魄拼回魔母今生的軀體之中。”鳳隱鳴道,“難道還能夠再顧忌寄居之體的魂魄嗎?”
水無塵不假思索道:“因此才要盡快——”
“這個辦法最穩妥的情況就是天魔體心甘情愿地配合我們!”鳳隱鳴卻還沒有說完,他的目光終于移到了任逸絕的臉上,“任道友只怕就是在想這件事。”
水無塵倏然沉默了,那股張狂的魔性頃刻間從她身上消退,她眨了眨眼,似是后知后覺地想到什么,也看向了任逸絕:“任公子,你難道……”
任逸絕淡淡笑了笑:“玉人與水夫人強勢慣了,想必從沒有想過里應外合這件事,只想著即便失敗,也仍能從頭再來。不過,這事說來也怪我沒有詳細提起過,你們二人思慮當然不及我縝密,倒是沒想到叫鳳先生看穿了。”
“我……確實想得要多些,這話還要從當年鏡淵之中說起,當日玉人受傷時,父親曾指引我前往地母胎池,后來又曾引我入幻境。”任逸絕想了想,輕聲道,“天魔想要更換天魔體,我想也許是個好機會,倘若我能夠掌控天魔神智片刻,叫各位施展奪魂之術……”
千雪浪突然僵硬了,他看著任逸絕,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一樣。
水無塵動了動唇,忽然苦笑起來:“原來任公子打的是這個主意,我本以為你只是想到這個主意,其中難處再慢慢解決不遲,你卻是從一開始就想要以身代之。”
一個這樣多情的人,原來也能無情到這樣殘酷的地步。
千雪浪望著他,突然想到昨天與任逸絕說那些心里話的時候,那時候笑得眼睛彎彎的任逸絕是在想什么呢?
在自己表明心意的時候,這樣明明白白地告訴任逸絕,他的血要比常人更為刺目的時候——他也正想著這樣的事嗎?
想著,對自己……對他都這樣殘忍的事嗎?
第173章 心有不甘
在場四人均性情穩重, 當然不會因此爭執,然而氣氛已明顯不如方才融洽。
“且慢。”水無塵已然明白任逸絕的真正意思,她雖一開始沒能領會, 但如今知曉后, 自不會順著任逸絕的意來, “我與鳳先生在如今的天魔寄體是否無辜這一點上確實略有爭執, 不過有一點倒是想到一塊兒去了。”
“要是利用任公子來除去天魔, 確實能救下魔母,卻要累你魂飛魄散, 那豈不是大大得劃不來。”
水無塵微微笑了笑,笑容之中全無暖意,眉頭微蹙,顯然只是試圖輕松氣氛的故作冷靜。
“我之所以贊同奪魂之法,是因為這是一個萬全之策,可不是為了讓任公子往里填自己的性命。倘若如此, 不如再換個法子——”
任逸絕輕輕一笑:“呀, 鳳先生說得嚴重, 倒將水夫人真正嚇著了,這其實是沒辦法中的沒辦法, 不過是我為人謹慎, 喜歡先想好些許后手, 難道我真的不要自己的性命嗎?”
水無塵深深瞧了他一眼,不知道是該嘆息, 還是該說些什么, 她知自己無話可說, 只好看向千雪浪。
千雪浪卻似乎并不在意這件事,只淡淡道:“說完了嗎?”
其余三人均是一怔, 千雪浪就當是默認:“倘若算是說完,那明日就啟程吧。”
“啟程?”鳳隱鳴下意識道,“休息不過兩日,你又忙著去哪里?”
“無論是否奪魂,總要先尋人。”千雪浪倒是頗為平靜,似乎并不覺得自己的行為如鳳隱鳴這般說得來去匆匆,“我等找上青淵,本為求援,現在求援雖是不成,但他有個好結局,也算得上一樁幸事,實無必要再多耽擱。”
鳳隱鳴忍不住曲指敲了敲自己的額頭:“天啊!雪浪,算我求求你!分明已修行到這種程度,能不能有時候體恤一下我們普通修道者的感受。你難道——”
察覺到自己語氣過急,鳳隱鳴深吸一口氣,強忍下來,克制住了情緒:“你難道對任道友此舉沒有什么想法嗎?即便……我是說,即便只是勸阻。”
千雪浪沉靜地站著,似乎正在思索,三人齊齊望著他,均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好笑,仿佛三個愚人在等一塊頑石開花。
可是不知怎么,三人都靜靜地等待著,等待千雪浪的回答。
三人之中,任逸絕的感受要更為特殊一些,他當然明白千雪浪不會變,不——更準確來講,千雪浪自然會改變,然而他的本質是絕不會改變的,這名高傲冷酷的無情道人一生只為大道,固然在短暫的情意之中猶豫片刻,可不過是證明他正一步步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那些情意,最終只會成為一位仙人殘存的一縷舊日。
但,他畢竟還不是仙人,而是一名修道者,比凡人脫俗,又比仙人庸俗。于是任逸絕難免又滋生些許期待。
千雪浪凝視著任逸絕,忽然說道:“我相信他,自同行以來,他一直都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任逸絕望著他的眼睛,心里一動。
“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不代表就一定要去做啊。”鳳隱鳴仍然堅持據理力爭,“性命只有一條,縱然往后輪回轉世,也不再是這個人,不再與這一切有關,總要多思變通才對。”
水無塵忍俊不禁,也不含糊,此時與鳳隱鳴站在同一陣營:“說得不錯,這樣的念頭想都不該多想,要是被策郎聽見我與任公子這樣狂性的賭徒在一張桌子上下注,只怕他要嚇得當場暈過去。除去天魔之中,犧牲固然難免,可這與開頭就想好了犧牲完完全全是兩回事。”
千雪浪仍是輕描淡寫:“如今天魔不在此處,也非明日就是危急存亡的關頭,我不知你們有什么好爭執的。”
他說罷,竟真撇下眾人,飄飄然而去。
見千雪浪如此冷淡,鳳隱鳴與水無塵下意識都看向任逸絕,生怕他心中難過,好在任逸絕只是靜靜看著千雪浪的背影,并沒有什么極明顯的反應。
鳳隱鳴猶豫片刻,卻不知道該不該安慰任逸絕,有些話的確不得不說,可有些話卻是未必。
且不談他自己實在沒有心胸寬廣到這般地步,就算有,又能夠多說些什么?
因此最終只是苦笑一聲,鳳隱鳴也離去了。
倒是水無塵留在原地,玩笑似的說道:“就算要人家記得你,也不必用這樣的方式。”
任逸絕故作訝異:“要人家記得我?水夫人怎會想到這方面去,難道水夫人自己……”
“我可沒有。”水無塵忍不住搖頭笑了笑,神色愉快地否認道,“你不必扯到我身上來,我在人間也不是白住六十年,有此猜測很奇怪嗎?”
任逸絕微微一笑,倒也沒有否認:“確實也有這樣的好處。”
也有?這意思是不盡然是為了這個原因。
水無塵倒是談不上驚訝,她只是略有些好奇這其中對天魔的恨意占多少,蒼生又占多少,盡管結局不會相差多少。畢竟一個人若太重情,不管是傾向公道還是傾向私情,都是很難拉得回來的,要是兩個都占了,那多說什么就是自討沒趣了。
任逸絕當然也沒有告訴她任何事。
于是水無塵嘆了口氣道:“既然想得這么長遠,想必你對魔母轉世的下落是一清二楚了?”
“雖算不上一清二楚,但確實有人一直在為我查探……”任逸絕沉吟了一聲,又笑道,“或者說,不是為了我,卻能夠為我所用。”
水無塵挑了挑眉,談不上是夸獎還是諷刺:“我倒是不知道你竟然能未雨綢繆到這種程度。”她說罷,又嘆了口氣,大概是覺得自己的口吻太像責備。
她無意責備這個決定。
任逸絕道:“談不上,我那時候也不曾想到兜兜轉轉竟會走到這一步。”
水無塵又看了他一會兒,慢慢離開了,大概是即便如魔這般情意深濃的存在也無法理解任逸絕此時此刻在想什么,他自己則在樹林間站了許久,才慢慢往鳳凰巢里走去。
任逸絕在自然生成的綠草小道之中行動,他隨意挑了個方向進入,四周靜謐無聲,唯有紅葉滲出血一般的綺艷之色,在滲透而下的日光之中,光點跳動,宛如棲息一樹欲飛的蝶。
他聞到了許多味道。
潺潺流動的泉水、濃郁的花香、干燥溫暖的日光、還有些許泥土的潮腥。
看景與看人其實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若無這般多情的欣賞,人與景又有什么差別呢?
有時候,任逸絕實在好奇這一切在千雪浪的眼中是什么模樣。
這時樹林間傳來沙沙響動,任逸絕微微一怔,起初以為是風聲,隨后卻看見萬紅之中向他緩緩走來的一抹潔白。
是千雪浪。
任逸絕的耳中響起砰砰的鼓聲,他起初聽得茫然,而后聽得懵懂,又很快反應過來,那擂鼓聲是自己的呼吸,是自己的脈搏,是自己胸膛之中怦然而動的心跳。
“當日你在白石村中說,有一個會被我拋棄的人。”千雪浪忽然開口,“我那時候告訴你,還沒有這樣的人。”
任逸絕呆呆地應了一聲,其實自他們倆在一起后,他已很少瞧見千雪浪這般模樣,這般好似屈尊降貴與人說話的模樣,也許是久違,他竟不覺得像初見時那樣惱人。
“嗯……”任逸絕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說道,“現在有了嗎?”
他覺得這樣說實在有些蠢,可想了想,又覺得不得不問。
千雪浪微微蹙眉,不快地掃了他一眼,似乎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問這種問題,也沒有回答,而是自顧自地說下去:“你當時并沒有對我坦誠,還會有一個被你拋棄的人。”
這句話自任何人口中說出,都難免帶一點哀怨的口吻,偏生是從千雪浪口中說出,與其說是哀怨,不如說是指出不公。
任逸絕恍惚了一陣:“有這樣的人嗎?”
千雪浪給了他回答:“難道我不是這個人嗎?”
這讓任逸絕一瞬間啞口無言了,那種恍惚一瞬間從四肢百骸里悄悄溜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清醒跟冷靜,然而他仍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站在那里,感到一種隱秘的刺痛與愧疚的甜蜜。
“因為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有奪魂的辦法。”過了許久,任逸絕才開口說道,“天魔體于我而言不過是天魔的口糧,即便能撐下去,又有什么意義?可是現在不同,我可以利用天魔體來重創天魔,這也許不是玉人期望的,卻是我期望的。”
他說得沒錯。
千雪浪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件事——其實才不到一年的光景,可與任逸絕在一起的時間,似乎總是充斥著許多故事,熱鬧得叫他要找上許久。
任逸絕曾輕蔑過天魔的權威,縱然他們之間的實力懸殊猶如天壤,可誰也無法改變任逸絕的態度,叫他心甘情愿地屈服。
回憶涌上心頭,在這熟悉之中,卻掀起更多的過往。
昔日曾經發生的事,日后也將不斷發生,這本就是人最為不受控的本性。
師父受到的魔考如今換了一種模樣,再度呈現在自己的眼前,千雪浪閉上眼睛,覺得眼前似乎涌現出許多人的面容。
被親人所困的崔玄蟬、逆天改命的師父、對自己所受苦楚全無動容卻為摯友犧牲而感到不該的青淵、對選擇全無憾恨卻滿懷愧疚的任蒼冥……
再如何清楚明白,仍心有不甘,這即是人性的折磨。
第174章 難有兩全
無論多完美的計劃, 仍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來配合,最為縝密的籌謀也只能預估可預料的突發狀況,而難以防備突如其來的攪局。
不過這對任逸絕暫時是一個空談, 因為他正停在施行的第一步。
引魂這一計劃說來其實頗為簡單, 總共只有兩步, 分別是找到魔母和控制天魔。
然而做成這兩件事, 卻非要有一個前提——也就是要重現夢境之中束縛著青淵的古老陣法。
重現陣法說難不難, 說簡單也絕簡單不到哪里去,千雪浪與任逸絕都曾在地宮與青淵的記憶之中看到過這一古老陣法的記載, 對他們而言幫助不大,可要是落在醉心陣法的人手上,想來情況就截然不同了。
因此,引魂之陣需要精通陣法的修道者,特別是需要精通陣法又恰好不像鳳隱鳴這般于心不忍的修道者。
這對任逸絕和千雪浪或許是難事,可對水無塵絕對不是。
水無塵看著眾人的目光, 實在沒忍住扶著額頭嘆了口氣:“就算有些事的確是事實, 也沒有必要表現得這么明顯吧。其實策郎他……”
盡管水無塵試圖為九方策的心性辯解兩句, 然而深思熟慮了一番之后,她頗為坦然地放棄了:“好吧, 算你們想對了, 我想了一圈竟然也想不出還有誰比策郎更適合去做這件事。他確實擅長陣法, 其本領實在用不著我夸口,至于品性方面——唉, 從來只有我期望策郎對旁人別那么冷酷無情, 還沒有我擔憂策郎心慈手軟的時候……”
也虧得任逸絕給面子, 沒有當著水無塵的面笑出聲來。
至于鳳隱鳴與千雪浪二人,一個并不贊成這一舉動, 另一個則向來不會輕易發表自己的意見,自然是沉默以對。
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也許是丹鳥的血就如同紅羽一般熾熱,鳳隱鳴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另外三人對于引魂計劃所展現出的漠然,仿佛犧牲任何人也無法停下他們的腳步。
真是荒謬,任逸絕對自己的性命都當做籌碼,仿佛為了誅魔就能夠泯滅人性,在他身上,鳳隱鳴瞧不出半點恐懼與憂慮,仿佛生死對他毫無意義。
水夫人雖感傷懷,但始終沒有打消這個念頭,至于千雪浪……千雪浪……
趁著水無塵與任逸絕詳談記憶之中的事情,鳳隱鳴忍無可忍地起身來走到另一邊,他看向千雪浪,不必多言什么,不多時兩人就已往外走去。
任逸絕頓了一頓,看了看他們二人身影,沒有多說什么,轉而繼續跟水無塵談起來。
“雪浪。”鳳隱鳴欲言又止,他靜靜看著千雪浪的面容,卻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
在意摯愛之人,本該是一種不需教導的天性,然而這份天性被千雪浪冰冷地束之高閣,任逸絕竟也欣然接受。
這實在是荒謬得不能再荒謬了。
認識千雪浪至今,鳳隱鳴直到此刻才真有些許后悔,他這一生經歷過許多事情,然而其中最沒有必要的大概就屬勸導自己心愛之人該如何去正確地愛一個人,去在意一個人。
不但荒謬,而且反常。就連鳳隱鳴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他只是覺得這不應當。
鳳隱鳴深吸了一口氣,他緩緩道:“我在帶任道友上山時,你曾經對我說過,因為你仍是有情之人。你還記得嗎?”
“記得。”千雪浪回答得很平靜。
鳳隱鳴轉過身去,他扶著一根伸出來的樹枝,那樹枝很柔軟,像一條在空中游蕩的蛇:“那你現在還是嗎?”
“你為何……”千雪浪猶豫片刻,“會問這句話?”
“回答我。”
千雪浪沉默了一會兒,這種沉默令整座鳳凰巢都壓抑起來,鳳隱鳴只覺得自己仿佛被放逐到無盡的虛空之中,他沒辦法看見千雪浪,因此難以確認對方是否還在。在這漫長的寂靜之中,他有一瞬間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曾經令他感覺到甜蜜的些許情感似乎都在此刻瓦解。
“現在仍是。”最終千雪浪道。
鳳隱鳴驟然松了口氣,手中的那條蛇沒有撲上來咬他,只是溫順地隨著他的手指搖曳,上面新發出一些軟嫩的綠芽,很快就會長開,成為更鮮亮的花與葉。
“雪浪,你知道我為什么常常地攬一些麻煩在身上嗎?”
千雪浪搖搖頭,他從沒感興趣過,也很少質疑別人的選擇,這種理解常常有兩種說法,有時候是尊重,有時候也會在頃刻間轉變為漠不關心。
鳳隱鳴也不意外,他灑脫地笑了笑,將手指收回,又轉過身來看著千雪浪,輕輕道:“丹鳥一族隱世已久,從沒有死的憂慮,我當然也沒有。”
千雪浪道:“我知道。”
“未知死,怎知生。”鳳隱鳴望向遠方,仿佛在回憶一件非常非常久遠的事,這回憶久遠到連他自己都幾乎恍惚,“我第一次出谷時,認識了一位小友。”
千雪浪淡淡道:“小友?”
“不錯,他才十歲,也永遠停留在了十歲。”鳳隱鳴頓了頓,輕柔地說道,“他的村子鬧了蟲災,糧食顆粒無收,發生了許多……許多難以想象的事。”
千雪浪道:“不必勉強,我知道會發生什么。”
鳳隱鳴終于回頭來感激得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開了個玩笑:“這句話倒是說得很好,叫我相信你還是那個雪浪了。”
千雪浪當然沒有笑,他只是沉靜而平和地凝視著鳳隱鳴,仿佛將那段時光重新撥弄了回來。
于是鳳隱鳴也笑不出來了,他靜靜地站在那里,慢慢握緊了那根樹枝:“我……我救了他,可其實并沒有救下他。我瞧著他日復一日地虛弱,日復一日地衰亡,最終變得比我見到他時還要輕,還要瘦,最后他躺在我的懷中問了我一句話。”
千雪浪問道:“什么話?”
鳳隱鳴的手越來越緊,緊到那根樹枝已經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他問:娘為什么不吃掉我呢?”
“我沒能救下他,雪浪,從一開始就沒有,我只是拖慢了他的速度。”鳳隱鳴低聲道,“許多事就是如此,許多人也是如此,看起來好像還好好的,實際上從做出選擇的那一刻起就已經一同死去了,就像是……就像是……就像是大鑄師那樣。”
鳳隱鳴將這句話說得很小心謹慎,像生怕戳中千雪浪的痛處。
“所以我想更快一些,多做一些,哪怕只快一步,半步,哪怕……哪怕我不過是參與其中,結果也許會有所不同。”
千雪浪只是平靜地看著他,莫名想起了岱海的那名金桂花妖,忽然道:“你因在乎他而心碎,而他也許正做著與母親團圓的美夢。”
“是……我無法否認。”鳳隱鳴苦笑了一聲,“我后來常常說服自己,他不過是去陪伴他的娘親,母子團聚,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可那當真是一件好事嗎?死后輪回,固然是一種寬慰,可我遇到的那個孩子,再也不會出現了,難道不是嗎?”
千雪浪沉吟片刻,說道:“我不明白。”
鳳隱鳴愣了一下:“什么?有什么地方不明白的?”
他流露出一絲近乎惶恐的困惑,擔心自己在某種情況下無意地誤導了摯友。
千雪浪道:“既然如此傷心,為什么又要繼續做下去?你應當明白,你再快,也不可能趕上所有事,縱然丹鳥展翅飛得再遠,也無法將天下囊括其中。”
這正是千雪浪至今最難明白的一點。
任逸絕為何可以輕易拋卻自己的生命,師父又為何要為了這個蒼生而奔波,冥冥之中,千雪浪感覺到某種東西牽連起任逸絕與和天鈞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他能感覺到,卻無法看見,更無法觸碰。
“噢……”鳳隱鳴明白了,他的目光里忽然充滿悵然之色,很輕柔地微笑起來,忽然提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事,“雪浪,我問你,倘若你能夠推算出和仙君的結局,能夠知道自己如今對天魔的憎恨,能夠讓一切重頭再來,你是否會選擇阻止?”
千雪浪搖了搖頭:“不會,這是師父的選擇,我不會阻止。”
鳳隱鳴的笑容沒有變化,然而那種悵然之情卻更濃了:“那你為何要恨天魔呢?”
幾乎是在這一瞬間,千雪浪明白了一切,他說:“因為我亦心有不甘。”
“是啊。”鳳隱鳴低低地嘆息著,溫柔地凝視著他,“也許是傲慢,也許……呵,也許是我更為貪心一些,我總想能夠兩全……我明白世間少有能夠兩全的事,可是誰又知道呢?”
千雪浪默然不語。
“就像那個孩子一樣,不到最后一刻,誰又知道他會怎么選呢?”鳳隱鳴低聲道,“任道友……或者說人的計謀、智慧、大局的確是十分了不起的東西。然而真正令它們了不起的,我想絕非只是算無遺策或面不改色對待生死這樣的本事,而是更重要的東西。”
千雪浪靜靜地瞧著他,給出答案:“是愛。”
鳳隱鳴看著他,不知道模樣是傷心還是高興,他點了點頭,帶著最后一點不甘心,苦笑了起來:“我本還有一點點疑惑,如今想來你在無底深淵說得沒錯,你是真的明白,也是真的愛上了任道友,否則你絕不會懂的。我們相識這么多年,你從來沒有懂過。”
是嗎?對鳳隱鳴而言,他已經懂了嗎?
千雪浪卻覺得自己還沒有懂,他好似從雪中被卷入浪潮之內,堅冰為之消融,卻并沒有感覺到任何差異。
第175章 臨時起意
別做令自己后悔的事。
鳳隱鳴真正想對千雪浪所說的, 實際上不過只有這樣一句話而已。
后悔?
目送鳳隱鳴離開之后,千雪浪就著原地坐了下來,他將誅魔劍從匣中取出, 也許是因為這無情道人的心終于有了裂隙, 三毒趁虛而入, 煽動著他。
這一刻, 千雪浪終于品嘗到了昔日未聞鋒的感受, 沒做什么猶豫,他選擇放任了自己。
“如果找不到合適的人, 誅魔劍對蒼生就毫無意義,發揮不出真正的實力,不過是較為特殊的兵刃。”
千雪浪的手指輕輕撫摸過冰冷的劍鋒,這一泓劍光盈潤微明,是難得的造物,鋒利至極, 值得鑄造者引為畢生驕傲。
可未聞鋒厭惡它, 好似出爐的是一塊銹蝕的廢鐵。
“任逸絕說得是對的, 還有另一種可能,如果他能做到的話, 就不必千辛萬苦去尋找能夠駕馭你的人。”千雪浪想了想, 忽然又道, “倘若如此,那師父的犧牲是否毫無意義?”
并非全無意義。
從內心深處出發, 千雪浪明白這一點, 這只不過是更好的計劃, 更多的籌謀,師父在當時做出他能想到最好的決定, 因為他不欲任何人被奪魂,也同樣無法負擔奪魂的不穩定。而任逸絕同樣想到了最好的決定,因為他是天魔體,倘若能夠反抗,能夠增加哪怕對天魔的一絲勝算——
在劍光滑的表面上,千雪浪看到了自己的臉,那雙眼睛仍如雪山上一般清澈,然而又有什么東西,遠比之前更渾濁。
除去眼睛之外,劍中倒映的那個男人,比千雪浪更接近凡人。
那也是我嗎?
千雪浪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只是覺得陌生,于是他將劍收起,連同腦海之中紛亂的思緒。
水無塵與任逸絕在他們兩人外出的這段時間已經在插科打諢之間制定好了一個粗糙而又有條理的計劃,確保每人都能各司其職,就連不贊同計劃的鳳隱鳴都沒被落下。
“我希望鳳先生能為此事走上一遭。”
鳳隱鳴困惑道:“走上一遭,這是什么意思?”
水無塵沉默片刻,看了一眼千雪浪與任逸絕后忽然微微一笑:“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雪大哥久隱深山,任公子常在流煙渚等地行動,所知多是利益紛爭,只怕對名門正派這兒的麻煩了解不多,可你我卻不然。”
“天魔卷土重來,各大門派少不得要同舟共濟,一道聯手,然而門派之間又何嘗沒有紛爭,沒有利益。流煙渚等地為利益翻臉無情,固然麻煩,可名門正派當中的規矩條理真要計較起來,卻更叫人為難。”
任逸絕聽出其中暗示,不由得眼睛睜大了些。
鳳隱鳴猶豫片刻:“水姑娘的意思是?”
水無塵說到此處,微微嘆了口氣:“我雖不知道天魔到底在打什么盤算,但是按照雪大哥所言,魔禍已然開始,魔氣最先殘害的所在必然傷亡慘重,其他門派即便一開始有心相助,可一旦付出代價,難免抱有僥幸心理不肯再施以援手。”
“鳳先生行走世間這么久,不知道多少人欠了閣下的人情,多少人敬重你的名聲,我想請你去做這個說客。”
鳳隱鳴幾乎沒做什么考慮,就點頭同意:“好,此事對我不難,我必會前往。”
有時候與鳳隱鳴說話就省心在此處,即便他不贊成眾人的計劃,可是只要交給他做的事不違反道義,他就會一口答應。
有時候水無塵真希望這種道德能夠勻出些許給她的策郎。
“至于雪大哥跟任公子。”水無塵揉了揉眉間,欲言又止,最后搖搖頭道,“還是二位自行隨機應變吧,這計劃既由任公子所制定,我只怕也交代不了什么。”
鳳隱鳴問道:“那水姑娘你呢?”
水無塵苦笑了兩聲:“我的事倒是比你們都輕松,不過是回家去找策郎,交代他有關奪魂的陣法。說來也只是費費腿勁,別的倒是沒有什么。”
盡管鳳隱鳴對水無塵與九方策的事并不知情,可從言談與表現之中也瞧得出來他們夫妻二人之間只怕有些情況,如今見著水無塵的模樣,更確信這一判斷,不由得心中又是關切,又是奇怪。
鳳隱鳴無奈道:“即便將丈夫卷入其中,為難自己,水姑娘也仍要這樣做嗎?”
“仍要這么做……”水無塵微微瞇起眼睛,仰起頭來想了想,隨后一笑,“鳳先生說得好似我冥頑不靈一般,其實我只是忌憚一件事而已。”
“忌憚一件事?”
水無塵點了點頭道:“不錯。誅魔劍在手,和仙君的犧牲固然使人感動嘆息,可是你我也見過誅魔劍的威力,它確實很強,對上天魔卻還不夠強。”
鳳隱鳴點頭贊同:“不錯。”
“如果,它永遠只有這么強呢?”水無塵看了一眼千雪浪,“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要找尋的那個人無意間因魔禍為蒼生而死呢?倘若我們就是找不到一個能夠匹配誅魔劍的至情至性之人呢?”
鳳隱鳴突然沉默了。
犧牲就一定會有回報嗎?未必吧,倘若犧牲就有回報,那么他的那位小友本該在母親的犧牲之下幸福快樂地長大,而非是郁郁而終。
這道理,鳳隱鳴當然很明白,只是他從來不去想,他很少去想那樣的事,以免陷入絕望的深淵之中。
“倘若能夠找到,那當然更好,不必任公子犧牲,我們重創天魔之后可以借引魂之便分離開天魔與天魔體,且讓魔母的輪回者能夠魂魄合體,這是最好的結局。”水無塵的神色仍然很從容,“我知道鳳先生覺得這辦法不好,也許還有更好,更適合的辦法,可現如今我們的確只想出這個辦法,因此不如做兩手準備。”
鳳隱鳴便什么都不再說了,他的態度軟化了一些,可還是無法贊同。
既有最好的結局,也就有最壞的結局,他無法坦然地接受這一切。
事已至此,眾人不免要各自行動,又休整一日后,四人來至鳳凰巢外,也不多話,各自分散離開,身影漸小,更顯出天地蒼茫。
千雪浪與任逸絕走至山下,用以聯系百無禁的刀幣宛如只是一個小小的玩笑,沒有一點反應。
計劃的第二個紕漏展現出來了。
百無禁一旦沒有回應,線索難免斷裂,那么只剩下一個結果,要么等待上天憐憫將人送到他們眼前,要么就是等天魔找到魔母轉世之后趁機從他手中奪人。
這兩個選擇唯一的共同點就是聽起來都格外的天方夜譚。
二人沉默許久,最終決定先在附近碰碰運氣,說不準百無禁只是正在忙碌,過段時間就會恢復聯系。
如此一想,任逸絕又稍稍放下心來,兩人共同駕云而起,往遠處而去。
云霧之中,千雪浪的神態更加難以捉摸,任逸絕想到先前所言,一時間也有些后悔,他不知道千雪浪的心,有時候千雪浪無法掩藏時能夠覺察到些許,可當千雪浪什么都不肯表現時,他就一無所知。
任逸絕分不清千雪浪是真的不為所動,還是將那些感情都藏起來了。
他更分不清的是,自己更期望哪一個答案。
“玉人似乎不太高興?”
“嗯。”千雪浪似乎有些訝異,隨即略帶疑惑地問道,“看起來這樣明顯嗎?”
這倒是嚇了任逸絕一跳,他本來只是隨口一提,只為了糾纏千雪浪多說兩句話,沒想到會得到回應,因此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猶豫片刻才道:“不,倒也沒有很明顯。玉人是為了什么而不高興?”
想到可能是因為自己的那些話。任逸絕只覺得胸膛里的那顆心沉甸甸地墜下去,卻是枕在極柔軟的織物上,輕松、慵懶又愜意地墜落下去。
千雪浪道:“有些事想不明白。”
“有些事想不明白?”任逸絕的腦海之中閃過無數個可能,他頗感興趣地問道,“是什么事?也許我能為玉人解答。”
千雪浪在云中看著他,云霧令那張臉變得朦朧又淡漠,過了許久,就在任逸絕以為什么都不會得到的時候,終于聽見了玉人開口。
“我在想——”千雪浪的聲音全無起伏,比初見時更平靜,因為連本屬于人的那部分冷漠似乎都消失殆盡了,“你也見到月老廟的回憶了嗎?”
任逸絕沒有明白:“什么月老廟的回憶?”
千雪浪明白了:“噢,天魔果然沒有將你引入。”
“天魔?月老廟?”任逸絕卻像著了魔,突然大驚小怪,憤憤不平地反問他,“月老廟?天魔為什么要讓玉人看月老廟?這合乎常理嗎?誰會帶著敵人去月老廟,更何況他還是天魔,天魔還信奉月老?”
千雪浪皺了皺眉,淡淡道:“是師父跟他的回憶。”
任逸絕沒了聲音,許久才“哦”了一聲,聽起來沒那么生氣了,又畫蛇添足般的補了一句:“那看來必定是在談有關魔母的正事了。”
他的聰明才智似乎又在此刻出現了。
本就是如此。千雪浪想,然后他問道:“不錯,你既沒有在月老廟的記憶,為什么會突然想到魔母?”
任逸絕又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玉人以為我是臨時起意?”
“難道不是?”千雪浪問。
“很早了,從我認識百無禁的時候,知道有此猜測后,我就覺得這個女子真可憐,她當然是心甘情愿的,然而這心甘情愿又能延續多久,她一死,就再不是那個人了。”任逸絕道,“后來在白石村里遇到天魔,他承認后,我始終就一直在想一件事。”
千雪浪仍舊耐心地詢問:“什么事?”
任逸絕笑了笑:“我在想,天魔以為魔母只是為了折磨他,然而魔母如今一分為二,那轉世,又真的算是魔母的轉世嗎?”
這叫千雪浪一怔,他思索了一陣,搖搖頭道:“不算。這轉世享有的不過是魔母一半的魂魄。”
他說到此處,忽然明白了任逸絕的意思。
任逸絕輕聲道:“是啊,轉世不再是魔母,不止是人不同。還因為魔母撕裂魂魄后,有一半永永遠遠地跟天魔活在一起,活在他的身體里,分享著他的壽命,分享著他的力量,這萬年來,她始終陪伴著她的丈夫。”
“于是,我在那時候就想到這個主意了。”
千雪浪聽得呆了,他靜靜地凝視著任逸絕,凝視著這份柔情百轉的殘忍。
第176章 不死也休
刀幣直至夜間方有回應。
不過自刀幣那頭傳來的卻非是百無禁的聲音, 而是一片寂靜,唯有失衡的魔氣在刀幣上浮動著。
過了許久,兩人才聽見一聲極為沉悶痛苦的喘.息, 隨后就是百無禁的聲音, 很含混, 仿佛喉嚨中咯血, 他將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別動那東西。”
任逸絕不動聲色地挑起眉毛:“百無禁?”
緊接著刀幣另一頭傳來了連綿不斷的樂聲, 這悠悠的樂聲聽起來頗為遙遠,且別有一陣熟悉之感, 任逸絕不自覺地睜大眼睛,下意識轉頭看向千雪浪,做了一個“花含煙”的口型。
隨后,花含煙的聲音果真出現在刀幣之中:“找到你了。”
瞬息之間,刀幣失去了聲音,卻仍留存魔氣浮動, 不曾消散。
千雪浪當機立斷:“趁著魔氣未散, 走。”
任逸絕也不遲疑, 兩人立刻起身,追尋著刀幣上似有若無的魔氣前行, 好在來自刀幣上的魔氣雖然寡淡, 但仍在漆黑的夜色鋪開一條清晰的軌跡。
“花含煙與百無禁怎么會成對手?”
不管是藏淵也好, 是萬云濤也罷,在任逸絕與花含煙為數不多的幾次交際之中都不曾感受到她對百無禁的惡意。而且, 兩人的關系在流煙渚這種地方甚至稱得上是朋友, 他實在想不通在百無禁找尋魔母的過程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才會讓花含煙背叛百無禁。
千雪浪淡淡道:“你為何猜是對手?花含煙也有可能是在保護百無禁?”
這個可能性讓任逸絕沉默了片刻,他搖搖頭道:“沒有這個可能。”
千雪浪微微挑眉:“噢?為何?”
“因為花含煙不是這么有情有義的人。”任逸絕輕輕嘆了口氣道, “玉人,如果你說花含煙趁著百無禁受傷把他當自己的墊腳石逃跑,我覺得還有幾分可信度,可是你說她會保護百無禁,那我只能好奇百無禁是怎么受的傷了。”
千雪浪輕“噢”了一聲,皺起眉頭來,他與花含煙只打過一次交道,比素昧平生要好上一些,不過并沒有好上多少,要是談到了解,自不如任逸絕清楚。
“無論如何,百無禁處于危險之中,這是毋庸置疑的。”
兩人循著魔氣的軌跡,竟來到一座山中的小寺廟之內,遠在云中,就看見金色的佛光忽閃忽滅,魔氣更為逼人,最終佛光難以抵擋,倏然消散。
任逸絕臉色一變,生怕內有埋伏,搶先一步落下,正落在一條山道之上,想必是僧人日常挑水挑柴的必經之路。
兩人才走到門口,二人就聽見了如同煉獄傳來的嘶吼聲與僧人的梵音不斷交疊,卻不知道是魔口中發出的梵唱,還是佛口中發出的咆哮。
唯有鐘樓之上的銅鐘正陷入本應的長眠。
任逸絕心中一凜,不敢冒進,而是轉頭看向千雪浪,千雪浪舉了舉手,示意任逸絕站到自己身后去。
半魔苦笑一聲,老老實實地退后半步,看著玉人推開佛門。
寺廟大門沉重無比,發出吱嘎地一聲哀鳴,門才開些許縫隙,只見一物沖天而起,一泓熱血潑灑出來,正澆向千雪浪的臉。
事情發生得太快,幾乎是同時進行,就連千雪浪也未能反應過來,頓時被熱血澆了滿臉,粘稠的血液滴滴落下,他伸手拭去,看見一顆光溜溜的人頭滾落在地。
那張本該屬于僧人的慈悲面孔上,已有幾分魔化的痕跡。
“玉人……”
任逸絕沒料到如此意外,瞧著千雪浪半面鮮血,宛如修羅的模樣,雙手幾乎都顫抖起來,他自懷中摸出一方錦帕,正要為千雪浪擦拭,卻被握住了手。
千雪浪搖搖頭道:“不必在意。”
大門終于完全打開,寺廟之中已成人間煉獄,遍地都是僧人的尸體,其中不少僧人已顯露魔化的特征,積壓在寺廟之中的魔氣與血腥氣順著洞開的大門瞬間呼嘯而出。
任逸絕因對魔氣的自在而感到一陣不自在,千雪浪卻感覺到了這種魔氣應是出自天魔,卻又在細微之處迥別于天魔,身后的誅魔則隱隱震動起來。
“先找百無禁。”
兩人一同入內,跨過遍地尸體,只見斷首僧人的尸身旁正站著另一名僧人,他神態悲痛,眉眼低垂,仿佛陷入寂靜之中。
“小師傅?”任逸絕忍不住上前詢問,對方卻無反應。
寂靜的月光之下,悲痛欲絕的無聲僧人與滿地尸體,描繪成一幕詭異無比的畫面,任逸絕心中一跳,伸手碰了碰那名無聲僧人,卻見他軟倒在地,眼睛微睜,黯然之色還未完全消散,卻已然死去。
任逸絕心中漏跳一拍,加快腳步往內院走去。
內院情況更為慘烈,只見僧人之中,有些拿著禪杖法器,有些則是手無寸鐵,而魔化的僧人面上也各有恐懼與安寧,甚至數名魔化的僧人坐立在地,頭頂開裂,血流如注,神態安詳而死。
不難想象,魔化開始之后,僧人們各自做出了不同的選擇。
任逸絕見到滿地如此慘烈的模樣,不由得又驚又怒:“這種魔化的痕跡,難道是天魔在此?”
千雪浪淡淡道:“不是。”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不是天魔。”
說這話時,千雪浪臉上的血液仍未干涸,隨著他說話時牽動肌肉,血液微微動蕩起來,讓他的神色看起來幾乎有些近乎非人般的無情。
正在這時,兩人又聽見一聲熟悉的樂聲,屬于花含煙的樂聲正在不遠的地方,而前路是累累的尸山血海,在慘白的月光之下,顯得更為滲人。
就在這時,空中忽然飛來一物,兩人迅速避開,只見一名魔化僧人被一把長戟貫入墻中,懷中月琴幾乎碾入前胸。
兩人面面相覷,千雪浪道:“追!”
……
花含煙并沒有走得太遠,她才剛剛解決掉這座佛寺的主持,冥頑不靈的好心和尚有些難纏,就像崩斷后卷曲的琴弦,容易在崩斷時割傷手指,然而麻煩之處也僅僅如此而已。
更何況,甚至用不著她自己動手,幾名魔化最為嚴重的僧人自會殺死他們昔日的引路人。
花含煙百無聊賴地撫過自己的月琴,等待著戰斗結束。
她不怎么擔心百無禁,畢竟他們現在的距離,只剩下一道門。
房中很快就傳出百無禁的冷哼聲,他如今雖然傷重,氣勢倒是依舊不減:“花含煙,我看你真是活膩了,天魔要的人都敢不放在眼里,你逼得這么緊,難道不怕我要了她的命嗎?你莫不是以為我當年真是靠著心慈手軟做的這個魔君?”
花含煙咯咯笑了兩聲,語調比身姿更婀娜妖嬈:“這是說哪里話,妾身可不敢小瞧魔君的本事,正是因為不敢小瞧,現如今才覺得膩味啊——”
她拖長了語調,絲毫不掩飾輕蔑之色:“百無禁,你做男人做得忒沒出息了,妾身追殺了你這么多天,你還是個繡花枕頭,不肯舍了那女人獨自逃命,你要真殺了她這個負累,我反倒高看你一眼。現在……唉,現在還是要逼我動手,想來天魔大人不介意再等十幾年。”
百無禁花了片刻才明白過來她的意思,聲音頓時低沉不少:“動手……花含煙,你瘋了不成?她是天魔要的人,你敢妄動,難道不怕天魔震怒?”
“哎呀,這話說得真是叫妾身心驚肉跳,怎會是妾身妄動,分明是魔君一怒之下殺人,妾身阻之不及才是。”花含煙嫣然一笑,嬌容艷麗,目光卻煞是冷漠無情,抿起嘴來微微一笑,“妾身如今急需一件大功來挽回天魔大人的看法,少不得要跟魔君借來項上人頭了,至于魔君這張保命符,自也要撕個干凈才是。”
纖纖蔥指微撥,幾聲弦音已出,無形音波倏然而至,只見木門猛然爆裂開來,化作無數木屑飛散空中。
碎末之中,聽見一聲如虎般的猛嘯,花含煙耳力遠勝他人,知躲閃已來不及,猛然折下腰去,懷中月琴遮住肚腹,只聽見嘶啦啦一陣響,月琴傳來劇烈的顫動,她雙手劇痛,只見一道暗影刮過月琴,琴弦從中根根崩斷,就連月琴本身也被一分為二。
她握之失力,只得倉促松手,卻見月琴被那暗影奪去,連帶著身后一名僧人一同被貫穿,連穿數墻,墻體連連倒塌,激起滿地煙塵。
花含煙猛然回身,胸膛心臟仍因片刻前的威壓而砰砰跳動,她雖然仍笑意盈盈,但目中光芒卻愈發冷冽起來:“好魔君,你終于睡醒了,我還道你還躲在那里面到何時呢!”
黑漆漆的房門口,慢慢顯現出百無禁的身影來,他身形不穩,腳步踉蹌,正伸手護著一名跟著他的半魔女子。
那女子神情空洞,形如木偶,手中握著一枚小小的刀幣,她無知無覺地跟隨著百無禁,似乎對面前的慘劇與危險一無所知。
“花含煙。”百無禁冷冷地看著她,“你真要與我不死不休?”
花含煙嘆了口氣,將雙袖挽起,露出一雙白膩秀美的手來,柔聲道:“我給了你時間了,魔君,誰叫你什么都沒能解決呢。凡人有句話叫見風使舵,今日我若不同你不死不休,就要換做我在天魔手底下不死也休啦。”
她說這話時,竟還是甜蜜蜜得宛如情語:“歡情的命還不夠,百無禁,還不夠呀。”
第177章 不知變通
花含煙的態度雖還坦蕩, 但雙目之中已流露出深刻的恐懼。
百無禁簡直要放聲大笑,他抬起下巴,斜著眉眼, 略帶輕蔑地看向眼前這位老朋友, 看起來全無畏懼:“看看你的模樣, 花含煙, 你也是個人物, 如今竟被天魔駭破膽了。”
花含煙的臉色漸漸冷下來:“百無禁,若叫你死得太干脆, 算我對不起你!”
“呵,錙銖必較,這才像你。”百無禁神態自若道,“總算有點意思,不過,想殺我, 還要看你有沒有本事。”
話音剛落, 花含煙的人已沖到百無禁的面前, 挑撥琴弦的手指拋卻往日的技巧,一掌擊向百無禁的胸膛處。
百無禁雙肩一動, 只見他那黑袍滑落下來, 猶如一片壓來的黑云, 黑光之中蘊出濃濃魔霧,似要將花含煙籠罩其中。
花含煙一掌擊在那衣袍上, 明明聽見噗嗤一陣破聲, 卻覺四周軟綿綿的霧氣擠壓上來, 破洞處仿佛正在愈合,她心中暗叫不好, 只怕自己一只手要被困在里頭,登時抽回手來,又改用腳去挑,卻好似踩在云片之上,只得翻身而回。
花含煙輕飄飄地落在了廢墟碎石之上,神色莫測地看著百無禁:“唉,久不見面,魔君也學做泥鰍了,這般滑不丟手的,那妾身只好也拿出些真本事來了。”
“嘿,打你這女人還用不著我做泥鰍。”百無禁擦掉唇邊溢出的鮮血,方才花含煙那一擊對他并非完全沒有任何影響,他吐了口血沫,冷冷道,“只是天寒露濃,我怕有人著涼。”
百無禁忽將衣袍揚起,披在了那癡呆女子的身上,黑霧頓時籠罩住她的全身,叫她看起來如置身云霧之中。
花含煙頗有興趣地打量著這一幕:“哎喲,怎么不見往日你對我這般溫柔體貼。”
“你需要嗎?”百無禁冷笑了一聲,將那女子按坐在門檻上,自己則往庭院里又走了兩步。
花含煙輕輕嘆息,鼓了鼓掌:“你不試試,怎么知道妾身需不需要呢?”
數名魔化的僧人帶著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詭異神色一同上前,手中各拿著一柄法杖,將百無禁團團包圍起來。
百無禁不再作答,他之前雖已受傷,但這幾名僧人要擒他實也是個笑話,他握住兩根棍杖,用不著發力,雙手一抬,就將兩名緊握法杖的僧人舉了起來,他借力如舞長棍,頃刻間掃倒一片。
花含煙又游身而來,已繞至身側,女子衣物上幽幽的香粉氣息此刻猶如具象化的危險一同撲面而至,激得百無禁起了一陣雞皮疙瘩,不過她所沖向的目標并非百無禁,而是那名門檻上的癡傻女子。
百無禁借用左手的僧人一揮,花含煙無奈,只能收回招式,暫且先撤回兩步,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幽幽地看向他。
“魔君難得多情,竟是對這樣一個癡傻女子,原來你好的是這一口?難怪妾身往日如何賣弄風情,你皆不喜歡,看來是我弄錯了方向。”
百無禁冷笑了一聲:“那倒沒有,難道你沒有想過,我就是單純地看不上你嗎?”
“伶牙俐齒。”
花含煙倒是不為這個動怒,她嫵媚一笑,慢慢游走在外圈,觀瞧著這只甕中之鱉。她有很多次失手的機會,可是百無禁卻未必,僵持越久,耗力越多,他就離死亡越近。
然而在沒有確定耗死百無禁之前,花含煙也不敢擅自托大。
百無禁雖身受重傷,但這人對敵的經驗與應變能力極為恐怖,花含煙不打算輕易掠其鋒芒,她活下來的秘訣本就是如此簡單,小心、謹慎。
只是有時候難免會太小心了些。
百無禁心中輕輕一嘆,他實在太清楚花含煙的弱點了,論起心眼來,十個他也未必是花含煙的對手,可要說到拼命,十個花含煙只怕也不會是他的對手,然而……情況實在不利。
若無那名女子,他自可毫無顧忌,可眼下難免束手束腳。
之后兩人又過了數招,難分勝負,花含煙沒能突破百無禁抓住那名女子,百無禁自也無法傷到花含煙,只能虛耗氣力。
百無禁的呼吸聲也果如花含煙所想的一般越來越沉重。
“哎,我瞧你很累了。”花含煙又道,“魔君,我來為你擦擦汗好么?”
這時,另一個聲音突然加入了進來:“好啊,不過我瞧百無禁無意,花夫人不如來為我擦一擦?我必定比他懂得憐香惜玉許多。”
這下輪到花含煙汗毛直立,她停下腳步,立定在一個不近不遠的方向,神色復雜地看向來處,只見月光之下,一名高大魔人的笑容和煦溫暖,在這靜謐的夜色里猶如暖陽一般,然而那雙烏丸般的眼瞳比青白的月光更冰冷,比這遍地的尸體更有血腥氣。
而他的身側,正站著一名稍顯纖弱的白衣男子,這纖弱自是對比出來的,因為花含煙曾與這人有過一面之緣,深知此人非但不纖弱,只怕用強勢形容他都顯得怠慢。
男子的臉上濺著鮮血,并沒有什么表情,這鮮血淋漓的污垢模樣似乎未影響到他分毫。
百無禁已忍不住大笑起來了。
花含煙終于微微變了臉色,她嘆氣道:“魔君,你倒是真會給我惹麻煩,難怪你今天溫順得這樣討人喜歡,原來也放軟了身段,請了救兵來。”
百無禁咧嘴一笑:“可別冤枉我,不是我請的救兵。”他努努嘴,“喏,是那傻姑娘請的。”
門檻上的女子仍披著那如煙似霧的黑袍,靜靜坐著,仿佛萬事萬物都與她毫不相干,在她粗糙的雙手之中緊緊握著一枚刀幣。
花含煙心煩意亂,不明白這名叫萬云濤的魔人是如何跟千雪浪混到一處去的,這兩人都非是好相與的對象,一個已叫人覺得麻煩,更何況一來就來一雙,更別提還有百無禁這只半死的老虎在旁虎視眈眈。
她忽又有些后悔自己的謹慎了。
千雪浪按下口吻輕浮的任逸絕,向百無禁那邊看了一眼,淡淡道:“去吧,去照顧她。”
這話一出口,任逸絕還沒有什么反應,百無禁臉上已是掛不住,嚷嚷道:“誰要人照顧了!”
千雪浪瞥了他一眼:“你還能照顧她?”
“什么叫我還能照顧!呃……照顧她?”百無禁聲音一啞,眨了眨眼,這才反應過來此他非彼她,訕訕道,“原來是她,那去吧去吧。我是要休息一會兒。”
他倒是真不客氣,就地坐下來,不顧附近的幾具尸體,枕著一塊坍塌的大石就休息起來,看起來的確乏得厲害。
任逸絕無可奈何,只好叮囑一句:“玉人,我還有許多事要問她,可別一刀就將人殺了。”
還不等花含煙松口氣,任逸絕已往百無禁與那女子身前走去,擋住了花含煙的目光,花含煙的笑容頓時勉強起來。
這世上一貫只有別人看千雪浪臉色的時刻,還從沒有千雪浪看人臉色的時刻,花含煙當然不會成為這個例外。
千雪浪不緊不慢地往前走了一步,花含煙不知不覺地往后退了一步。
夜風忽起,月光更透出幾分冷意,千雪浪臉上的熱血早已干涸,宛如半邊面具,又似被剝下半邊臉皮,露出血淋淋的肌理,瞧得格外滲人。
他問道:“你當日為何要我去白石村?”
“不談條件就要妾身和盤托出,那豈非一點價值也沒有了。”花含煙挽動鬢發,甜膩膩地一笑,“妾身看起來有那么蠢嗎?”
千雪浪淡淡道:“什么都不說,你一樣毫無價值。”
他伸出手來,血色的光芒逐漸在空中成形,那是泛著血光,嗅聞到血腥與魔氣的紅鷺,正激動得微微顫抖。
紅鷺本就是未聞鋒鑄來除魔的利刃,縱然不比誅魔劍那般威力,可比誅魔更為好戰,更為渴血。
花含煙道:“妾身又沒說不肯說,只是想談談條件而——”
一道紅色的光芒突然沖向了花含煙,千雪浪仍站在原地,一動未動,倒是任逸絕下意識起身,又克制著坐了回去。
刀芒對花含煙并無威脅,只怕躲閃間暴露自己,遭兩人圍攻,當即心中一橫,甩袖卷過一個魔化的僧人來擋在身前,連悲鳴也無,刀芒沒入人軀后當即一分為二,干脆利落得驚人。
花含煙松開手,任由尸體墜在眼前,未想到這警示般的一刀竟有如此威力,神情驚疑不定:“你……”
千雪浪道:“我允準你談條件嗎?”
他的聲音依舊清冷淡漠,與往日,甚至與花含煙初次見面時并無任何不同,然而其中倨傲之意,蔑視之感,竟勝往昔百倍千倍。
千雪浪的手指輕輕在刀柄上彈跳而過,似是思索什么,過了片刻,又問:“是為天魔?”
“不錯。”花含煙的長處之中還有審時度勢這一項,她緩聲道,“我告訴過你,那里會有人成魔,你卻為了婦人之仁,沒將那一村人殺個干凈。當真是……當真是……”
花含煙眼神一暗,不掩厭惡:“叫人失望。”
千雪浪并不著惱,只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花含煙,倒是百無禁瞪大眼睛:“你讓他去白石村大開殺戒?我的天,花含煙,你到底在想什么?說你對天魔忠心,你打算毀了白石村,還想殺魔母轉世,說你不忠心,你現在又打算要我的命,你這女人該不會是瘋了吧?”
“哼。”花含煙冷笑一聲,“百無禁啊百無禁,你的腦袋還是跟當年一樣,一點都不知變通。”
第178章 道德考驗
左右是插翅難飛, 花含煙竟也瀟灑,往墻邊一靠。暫且緩了一口氣。
倒是百無禁聽得仰頭哈哈大笑起來,他搖搖頭道:“不知變通有不知變通的好處, 你這女人變得這么快, 如今還不是落在我……呃, 我這兩位朋友的手里。”
花含煙冷冷道:“又不是落在你手里, 笑什么, 不知羞恥。”
百無禁一噎。
方才佛寺累累血債,任逸絕一路走來看得清清楚楚, 心中對這美貌的蛇蝎女子實感厭惡,這厭憎之情只怕遠勝千雪浪,然而偏是這般多情,叫他忍不住要多思多慮一些,想到花含煙也許知曉夙無痕之事,又不得不保下她。
他心生厭倦至極, 懶聽百無禁與花含煙的斗嘴, 只問道:“玉人, 你還有什么想問的?”
“我心中疑慮,與他人相同。”
說是相同, 其實也不盡相同, 花含煙為何這么做, 他自然心知肚明,他想知道的是花含煙何以選擇這樣一條道路。
千雪浪的態度依舊冷冷淡淡, 聽得百無禁都忍不住嘟囔了句:“我怎么沒有看出來你心中有什么疑慮。”
花含煙雖在休息, 但是她生性狡詐, 又怎會甘心不做任何掙扎就在此引頸受戮,與百無禁閑談的同時, 她也在觀察。
千雪浪不必多提,此人我行我素,絕無弱點,除非引外來強力如天魔與他相抗,否則不管是硬斗,還是智取都絕難討到便宜。
昔日丟失的劍匣是打動千雪浪的一個籌碼,可惜已經浪費,花含煙如今并沒有能夠打動他的其他籌碼。
如欲逃生,希望只怕還要落在另兩位的身上。
百無禁與……這位神秘的魔人,越是憎恨,越是憤怒,越是克制……才越是軟弱。
七情六欲失控起來的確可怕,正因如此,才容易為人所掌控,最先屈服的往往都是有所求者。
欲魔二字,絕不僅僅指向情欲。
花含煙心中清明,微微笑道:“噢?閣下也想知道我為何這么做?”
千雪浪看著花含煙的目光忽生趣味,卻給出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回答:“不,我不需要知道。”
“啊?”不明白的成了百無禁,他趕忙從石頭上直起身來,困惑道,“什么意思?怎么就不需要知道了,我很需要啊!這位……嗯,千兄弟,你要是知道,能不能跟我說說是怎么一回事?”
花含煙挑了挑眉:“哦?”
“你并無忠誠,也無道義,更無自信,因此道路難以長久。”千雪浪異常平和地回答道,“你做事看似癲亂無序,實則清晰了然。你欲抗拒天魔,卻不敢直面其威力,挑動他人,為自己留下無限后路。隨后抗拒不得,便從容順服,臣服于這蠻力之下,可你并未心服。”
花含煙的笑容微微一僵,好片刻才道:“說得真好,閣下倒是將妾身自里到外摸了個清清楚楚,探了個干干凈凈……”
千雪浪還沒怎樣,任逸絕的臉色已經有些難看起來了。
百無禁歪過頭思索了一下,咂摸著其中的意思,忽然間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我懂了!這不就是墻頭草嘛,風吹兩邊倒,看哪邊情況好就往哪邊跑!”
花含煙只覺得自己額上的青筋微微跳動了一下:“百無禁,不會說話可以閉嘴。”
百無禁只是回以大笑:“怎么,現在又不是魔君了?”
千雪浪并沒有嘲笑,他說這些話似乎也不是為了嘲笑花含煙,神色從頭到尾都沒有一點變化:“你雖未屈服,但也不敢反抗,于是竭力擺弄聰明才智,試圖謀求好處,掌控局勢,令自己得以全身而退。”
他頓了頓,終于笑了一下。
這點笑意如冰雪消融,看似柔情,卻觀之更冷。
“百無禁說得不錯,花含煙,縱然今日你能逃生,遲早也會死在這一變通之上。”
死在什么上頭,花含煙修煉至今,聽過沒有千回也有百次了,卻沒有一次如千雪浪所言這般犀利,犀利到幾乎直擊她心中最深的恐懼之處。
雖不知道千雪浪是有意還是無意,但那句逃生確實叫她毛骨悚然,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既然仙君已將妾身說得這么透。”花含煙難掩刻薄,“那么又要問什么呢?難道還有什么是仙君不知道的?”
任逸絕自不必多提,就連百無禁都看出來花含煙被戳中了痛腳。
“我有很多問題,然而你所答未必真實。”千雪浪淡淡道,“讓任逸絕來問吧,我會聽的。”
百無禁不禁在心里“哇”了一聲,欽佩不已,他本以為花含煙就夠神神秘秘了,沒想到千雪浪更勝一籌,一個賽一個的叫人摸不著頭腦。
花含煙順著他的目光看向了一旁的魔人,她心中氣血翻涌,忍不住譏諷:“噢?原來閣下并不叫萬云濤啊。”
這個滿懷情意的舊名在這種場合被重新提起,讓任逸絕跟千雪浪頓時有些不自在起來。
花含煙有些莫名其妙:“……?”
百無禁摸了摸鼻子,索性繼續躺下看好戲。
任逸絕也不客氣,問道:“花夫人,你我昔日在流煙渚的山洞里曾有過一面之緣,此事想來花夫人還不曾忘卻吧。”
花含煙看出些許端倪,似笑非笑道:“閣下這般俊俏,我怎會忘記呢?那山洞一夜,妾身至今不曾忘懷啊。”
百無禁沒忍住,“啊”了一聲。
“那日在流煙渚之中,花夫人曾在山洞里彈琴,我隱隱察覺里面有一被困的生靈。”任逸絕對花含煙的話充耳不聞,繼續問了下去,“當時你含糊其辭,不肯直言,如今我問你,那里面到底困著的是誰?”
花含煙道:“既當時已裝聾作啞,為何此刻又問呢?”
“當時是當時,如今是如今。”
花含煙沉默片刻,忽而微微一笑:“這世上只要價錢公道,沒有什么買不起的東西,這消息能否換得妾身一條性命呢?”
這叫任逸絕躊躇起來,他并非沒有預料到此刻的情況,倒不如說,從一開始,他就意識到這一點可能,然而臨到頭來,仍不免猶豫。
花含煙的目光掃過三人,撫了撫頭發道:“閣下若困于正邪二字,那么我這般說吧,今日佛寺之災,即便無我,來日天魔也是一般行徑,且只會比我更殘毒,更無情,因為他所需要的是一個魔之國度,而妾身不過是供他驅使的人。”
這讓百無禁忍不住嘆了口氣:“為什么大家總喜歡說這些明明自己都不信的廢話呢?花含煙,作惡就是作惡,不會因為天魔的惡比你更大就讓你的惡變得更小,甚至沒有。”
花含煙咯咯一笑:“誰叫這世上總有愛聽謊言的愚人,總有搖擺不定的枷鎖,總有有人盼望著被蒙蔽、被寬待、被安慰,讓自己所犯的錯誤變得好接受一些。若你非要說那么清楚,那臉上的面子掛不住,心中的正義也隨之搖擺,可不是妾身的過錯了。”
“說得好像你還是在為我們著想一樣。”百無禁悻悻道,“你難道就沒有想過我們也許不會答應這個條件嗎?”
花含煙的眼睛里泛著幽幽的冷光,讓她看上去嗜血許多:“那妾身又能如何呢?只好帶著各位好奇的秘密一道共赴黃泉了呀。”
任逸絕實難決斷,花含煙與百無禁的話猶如他心中搖擺不定的天平,搖晃得他心煩意亂,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識轉頭看向了千雪浪。
茫茫月光之下,千雪浪似有所覺,也轉過頭來靜靜地看著他。
“你想知道?”他問。
“我想知道。”他答。
千雪浪淡淡笑了一下,淡得難以察覺,轉瞬即逝,宛如一抹月光的余輝:“那就答應她,我可以殺她,因為我不確實不在意。這世上不止她一人知道我需要的答案,我可以找不同的人,找更多的人來證明我的想法。”
花含煙聽到此處,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而你不同。”千雪浪道,“你想要的答案,現在只能問她。”
任逸絕忍不住道:“哪怕放虎歸山?”
千雪浪道:“呵,你若不愿犧牲他人性命,那就犧牲你的疑惑。”
花含煙的臉色忍不住一變,百無禁倒是覺得這場樂子看得人精神百倍,不管最后任逸絕如何選擇,起碼看花含煙擔驚受怕至此,也足夠回本了,于是懶散地在旁說風涼話:“花含煙,這會兒棄惡從善已經有點來不及了。”
任逸絕沉默不語,千雪浪又道:“這些事情,你心中分明一清二楚,只怕比我說得更明白,又何必多問,令自己徒然為難。”
“因為……”任逸絕沉默片刻,搖頭笑了笑,“因為我想知道玉人的想法,想得到玉人的安慰。”
千雪浪沒有說話,倒是百無禁跟花含煙聽了此話,不禁錯愕,兩人面面相覷,一時間只覺得這話說得又怪又乖,倒予人以情人之甜蜜,夫妻之恩愛的荒誕之感。
雖然場合不對,插話實在對自己不利,然而花含煙深深感覺到眼前這三個男人多少都有些不正常,不正常到她若再不竭力為自己爭取一下,只怕事情會順著她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
第179章 別答應她
眾所周知, 一件壞事最好是悄悄去做,說得含含糊糊,人聽得云里霧里, 沒有任何把柄, 沒有任何細節, 一筆帶過。
正如她魔化佛寺一般干脆利落, 必要時刻避重就輕, 萬不得已就推卸責任,讓不在場的天魔墊底, 責任一分擔開,每個人心頭都卸下重擔,叫面子上好過一些,話自然談得就順暢起來。
畢竟此刻月黑風高,你我各取所需,你要情報, 我要性命, 大家出了這個門仍是對手仇敵, 不過一時交易,除卻天地良心, 無人問津。
倘若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將整件事來龍去脈說得清清楚楚, 不由人辯解,那么良心難免就要飽受煎熬了, 誰敢說無人問津, 你自己不正是這個人嗎?
交易交易, 各有所需才叫交易,沒有籌碼就等同縱容對方坐地起價。
花含煙可不想真帶著一肚子的秘密去見閻王, 倘若兩敗俱傷還不算虧本,可眼下來看,只有自己被清賬的可能,
于是花含煙決定加碼。
“深明大義,果真令人欽佩。”花含煙輕輕鼓了鼓掌,漫不經心道,“不過在這世上行事最忌一時腦熱,輕舉妄動,難免會釀造出一些令人難以下咽的苦果。看來我少不得該給這位任道友嘗些甜頭,免叫這一腔熱血撒錯地方。”
任逸絕微微一笑:“不知花夫人還有什么甜頭想請任某嘗一嘗?”
“若我說,你所問與天魔有關呢。”花含煙慢條斯理地撫過長發,她似乎并沒有將注意力放在三個男人身上。
任逸絕輕笑道:“只是如此?這可不難猜測。”
百無禁沒有聽懂,不過仍配合地嗤笑了一聲。
花含煙有些惱怒,很快又隱去,不愿在這些許小事上大動肝火,她調整了一下情緒,口吻變得愈發平緩柔和起來:“別急,有些事急也無用,不如聽妾身慢慢道來。讓妾身想想,該從什么地方談起才好,這樣吧,不就從天魔的降臨談起如何?”
“哦?”百無禁慵懶地舒展開身軀,下意識看了一眼任逸絕,他曾在流煙渚內與任逸絕交談過,知曉天魔復蘇的時間實在太快太緊,可嘴上仍不饒人,“夜已經深到該聽上古傳說的時候了?那我是不是得抓緊睡一覺。”
花含煙干脆無視了他:“說那些實在太久遠了些,妾身只說一件事,天魔最早的記載已難追尋,然而最近能夠查到的三處記載,一次是在千年之前,還有一次就在六十年前,再來就是現如今。三位難道不覺得,這時間似乎短得太過觸目驚心了嗎?更何況……”
百無禁一下子不說話了。
任逸絕忽然笑道:“更何況,天魔雖是在六十年后出現,但卻是在四十多年前復生的,這才是花夫人真正想說的吧。”
“你……”花含煙一怔,隨即搖頭笑了起來,“看來我還是將你們瞧得低了些,你們所知倒也不少,我還以為這已算是個甜頭,如今看來,倒是我將你們正道看輕了。”
倘若換個人,倒是真能唬住,偏生遇到的是知曉自己身世之謎的任逸絕。
“既是如此,也省卻我一些口舌。”花含煙正色道,“天魔這次復生太過倉促,實力遠不如六十年前,這確實是天大的喜事,然而你們絕不要以為能夠輕視天魔。”
聽到此處,縱然鎮定如千雪浪也忍不住想道:“倘若誰與天魔見過面后,仍敢輕視天魔,那已不是膽大,而是無腦了。”
任逸絕嘆了口氣:“我明白,他很強,強到我實在難以想象他全盛之時的實力。”
“你已與他交過手?”花含煙驚訝道。
任逸絕道:“不錯,不……準確來講,甚至都不算交過手,只是我單方面挨打。”
這下就連百無禁都直起身來,難以置信地打量著任逸絕:“那你這四肢怎么還好端端地裝在你身上的,你怎么逃出他的手心的?”
“第一次是因為魔母盛典,他不想大開殺戒。”千雪浪淡淡道,“第二次他欲帶走任逸絕,我與青淵——青淵是一條龍,欲與他同歸于盡,縱留不下任逸絕,也要叫他嘗嘗苦頭。”
百無禁直了眼,喃喃道:“哇,豁出去性命不要,也要天魔嘗嘗苦頭,我怎么就沒有這么好的朋友,也沒有這么好的龍。”
花含煙也感匪夷所思,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好半晌,花含煙才微微蹙眉:“欲帶走任逸絕……有趣……這么說來,這位任道友也如藏淵一般是天魔體了。”
任逸絕一噎,神色有些復雜地問道:“也是?”
花含煙道:“不錯,在你之前還有一個備選者,叫做藏淵,天魔一直更為屬意他,不過他后來就失去了下落。怪了。”
“怪什么?”
花含煙若有所思:“我是在奇怪天魔怎么會因為這點小事而屈服。”
百無禁悚然道:“一條龍跟一個修為近乎圓滿的無情道人打算跟你同歸于盡,這也算得上是小事嗎?花含煙,你自從跟了天魔之后,對小事的想法實在越來越叫我摸不著頭腦了。”
“閉嘴。”花含煙眉頭一跳,近乎有些焦急地說道,“你們不明白!他的情況……”
話到嘴邊,即將脫口的時候,花含煙忽然將這句話化作一個微笑,她的神態又再游刃有余了起來,變得格外嫵媚多情。
“看來魔君已嘗到這點甜頭了。”
千雪浪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當日天魔離去,并不止受限于威脅,還有別的深意?”
花含煙低下頭微微撫摸自己的頭發,柔柔一笑,不做任何回答:“如何,要與妾身合作嗎?”
這時候,百無禁忽然支起身體頗為認真地說道:“其實……這有什么必要呢?”
“什么?”花含煙看了他一眼。
“你看,現在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全告訴我們,我們給你一個痛快,事情一了百了,你不受苦,我們也知道了真相,順便除害。這難道不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嗎?”百無禁坐正起來,盤著雙腿,十分認真嚴肅地說道,“你想啊,如果我們答應了合作,一來良心不安,二來你是僥幸活命可沒有完成任務,要是回去八成還要死,天魔不知道多少手段,肯定比死在我們手里痛苦多了,仔細想想,你左右還是要死,這豈不是人人虧本的買賣!”
花含煙:“……”
任逸絕:“……”
千雪浪:“……”
花含煙看起來幾乎都有些不想搭理百無禁了,她忍了又忍還是咬牙說道:“我的性命就不勞魔君操煩了。”
她眉心一陣陣跳動,過去相識數十年,她從沒有如今天這般意識到百無禁到底能多惹人討厭。
任逸絕倒是若有所思:“又或者,花夫人有能夠不死的自信?”
花含煙笑道:“這就更不勞任道友擔憂了。”
在場眾人,唯有千雪浪垂眸思索,半晌才道:“可以,我可以放你走,不過你要用一切所知來交換。”
其余三人忽都轉過臉來,看向面無表情的千雪浪,只見得他淡淡道:“花含煙,你今日所為說是泯滅天良,自無不可,求生乞憐,濫殺無辜,任逸絕下不定決心是否同你交換,正因他還有良心。”
花含煙雖聽出這話中深意對自己甚是有利,但臉上的笑容仍不免僵硬,甚至覺得手足都微微顫抖起來:“那……那么閣下呢?”
“世間有善便有惡,有恨便有愛,殺你固然輕松痛快,卻會錯失針對天魔的機會。”千雪浪淡淡道,“誠如你所言,天魔所顛覆的絕非是百人千人,而是一整個世間,殺你難以除惡務盡,天魔卻失一個弱點。既是如此,我看不出有任何執拗于行善的理由。”
花含煙的笑容只是勉強維持了,她的聲音幾乎也有些顫抖:“既是如此,那閣下所選,又是什么呢?”
千雪浪沉吟片刻,淡淡一笑:“大抵是道,我所行乃是無情之道,既是無情,自難以羈絆良心公道。”
過了許久,花含煙都沒有說話,只覺得肝膽俱寒,她瞧得出來百無禁與任逸絕的弱點,七情六欲,人生而困于其中,生怕自己行差踏錯,一足陷入深淵,永世難以翻身。
百無禁欲護蒼生,任逸絕圖謀真相,或是為情,或是為理,他們信任天道昭昭,世人皆應行此善道,正因如此,才留于惡孽索取利益的空間。
可是眼前這人,卻截然不同。
這一道德枷鎖,這一困境負擔,足以壓垮百無禁與任逸絕,足以令他們猶豫徘徊,夢中不安的恐懼,卻不過是此人心頭塵埃,落定飄散。
百無禁忍不住嘟囔了句:“大惡是比小惡更險惡,不過這樣說也沒有好一點,聽起來還是很像縱容花含煙,還好我現在躺著,沒辦法選,不然我也不知道該選什么。”
花含煙臉色蒼白得又退了一步,幾乎破音:“你當真……當真肯放我走?”
“只要你如實說來。”千雪浪道,“我就放你走。”
唯有任逸絕轉頭看向千雪浪,目光哀切,望著這個真實的人,曾經在自己的懷中奉獻出溫熱的暖意,讓他短暫沉溺在虛假的真實里的人。
他已變得如此虛無縹緲,比初見時更甚。
別答應她。任逸絕想開口,卻說不出來,他頹喪地垂下頭,說不出口,正如從一開始就無法挽留。
第180章 愿聞其詳
花含煙感覺自己正在墜入深淵。
她的一生中并不常有這樣的感受, 特別是闖出些名頭之后,這種感覺更是逐漸陌生,直到天魔的出現。
而現在, 花含煙又有了這種相同的感覺。
花含煙當然明白敗局已定, 可輸贏從來無法決定生死, 她清楚什么時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絕境, 比如現在。
同樣, 她心中明白,眼前這個男人說得出做得到, 他既承諾要放走自己,想必一定會放走自己,即便是百無禁與任逸絕試圖阻攔也是無用。
這算得上一個體面的結局,正如花含煙所想的那樣,可她卻沒由來地感覺到一陣深刻的恐懼與厭惡,仿佛被這個男人的陰影所籠罩, 她因恐懼而顫栗, 因膽怯而臣服, 拼命抓緊活下去的機會,被迫吐露自己所知來祈求憐憫。
這絕非是一樁生意, 絕非是一樁買賣。
她是階下之囚。
花含煙沉默了片刻, 她下意識握住自己的一條胳膊, 于夜霧之中輕輕慢慢地吐出一口氣道:“天魔如今的宿體,是一名叫做夙無痕的半魔。”
百無禁略帶詫異:“不從天魔怎么十幾年就蘇醒講起嗎?”
任逸絕則緊了緊手。
“你以為我在講什么。”花含煙譏諷一笑, 瞥了他一眼, 臉上流露出復雜至極的神色, 實難說清那臉龐上是欣慰還是憎恨,“他……他當初做了一件幾乎駭破人膽的事, 為了力量,他試圖奪取天魔的力量,最終卻令天魔自沉眠之中蘇醒,降臨到他的身上。”
百無禁聽得目瞪口呆:“你說什么?”
這時花含煙又看著他笑起來:“天啊,百無禁,你竟然真的全無察覺,難道你那位斯文俊秀的結義兄弟什么都不曾跟你透露過嗎?難道他跟你說起往昔之事的時候,你當真都津津有味的當故事來聽不成?”
“等等……且慢。”百無禁敲了敲自己的頭,“你是說夙無痕那小子是為了奪取天魔的力量才……可是他不是跟我說,他想要配得上他的妻子……”
說到此處,百無禁的聲音漸漸小了,臉上的神色也化為了然:“我明白了,這是同一件事,他不是因血脈被天魔坑害,而是他打開了天魔的封印。原來是這樣……”
任逸絕忽然眉頭一皺:“結義兄弟?”
“是啊,你記得我在流煙渚時曾跟你說過那名為情癡狂的結義兄弟嗎?”百無禁神色窘迫尷尬起來,好像還摻雜些許絕望,“當時半魔與魔修被趕盡殺絕,我一人有心,也難免遇到不少難題,他那時幫了我不少忙,我喜他脾性相投,又在危難時挺身而出,因此與他結拜。他對他的妻子甚是愛重,常對我提起,也因此沉迷一些術法神通,我知道他是有點兒瘋,但是我真的……我真的沒有想到他會這么瘋。”
去掀天魔的棺材蓋,這已經不是瘋狂了,這是癲狂了。
百無禁真的不知道該欽佩自己這名兄弟,還是該狠狠給他兩個耳光,只覺得一時間往日欣賞具化烏有,也許是憤怒到了極點,甚至又生出些許敬畏來。
千雪浪忽奇道:“你不知道夙無痕的妻子是何人嗎?”
“不知道啊。”百無禁納悶道,“他只說自己配不上妻子,又說她近來在家中休養,我這做得又不是什么穩妥的事,少不得要鬧出人命,多問反而不美。怎么,聽這話的意思,你知道?”
任逸絕沉默許久,才緩緩道:“此事不急,請花夫人繼續說下去吧。”
花含煙忍不住看了一眼任逸絕,早在流煙渚時,她因白石村一事引走千雪浪后,這半魔就同她大發脾氣了一遭,她有意無意,確實吐露出了白石村的消息。
她知曉這魔人與千雪浪有些干系,卻沒想到似乎與夙無痕也有聯系。
花含煙道:“其實當中具體的事兒,我也并不是很清楚,天魔來找我時已是身受重傷。”
千雪浪與任逸絕對視一眼,心中一沉,皆明白過來這身受重傷是怎么一回事。
夙無痕當年被天魔附身之后,第一個被找上門的就是夙無痕的摯愛任蒼冥,也同樣是天魔的仇敵劍尊。
天魔打傷了任蒼冥,讓她的孩子變成了下一任的天魔體,而他自己也被任蒼冥打成重傷,不得不暫時退去。
往日許多所知的線索,如今隨著花含煙所言聯系了起來。
百無禁蹭了蹭鼻子道:“什么意思?身受重傷?他剛跟人家打過還是恢復的時候就是從死掉的那個狀態……呃,你應當知道我在說什么吧?”
他做了個死人的鬼臉。
花含煙沒有理會,繼續說了下去:“夙無痕當時奪取魔氣時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令天魔魂魄不穩,縱然依附于他身上,卻不如往日那般自如,常常會魂體分離,難以自控。”
“哈!這倒新奇。”百無禁立刻露出感興趣的神態來,“好消息,我愛聽。看來我這兄弟雖然猖狂,但還不至于瘋癲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花含煙聞言,忽笑了笑,那種復雜的神色再度浮現在她的臉上:“豈止如此,夙無痕甚至還困住了自己的身軀與魂魄。”
“什么意思?”百無禁下意識往前傾了一下。
花含煙略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腳,將重心換過,臉上笑意甜蜜溫柔,眼中卻是全然漠然。
這張面孔與她嗜殺時不同,與她狂態時不同,與她警戒時不同,跟她識時務時不同,更像某種叫她難以分辨的情緒,她不知該如何反應,不知道該欽佩還是蔑視,于是只化作呆板。
隱于云后的月光微微照亮她緊繃的唇,透過她的眼睛,那一日的情景像是又再重現。
那個呼喚她來的聲音,與被困在洞中的是兩個人,卻共同生存在一具軀體上。
在那之前,在此之后,花含煙不是沒有見過比這場景更詭異更可怖的場景,然而卻無論如何都比不上那時的驚悚。
山洞猶如一只巨大的鐵籠,在這座密不透風的鐵籠內部滿是鮮血與刻痕繪成散亂的陣法,正中吊著一個人,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
勾刀穿過琵琶骨,接連的鐵索化作一道沉重無比的鐐銬,四肢同樣被困鎖,且穿刺一根鐵針,不難看出已然折斷,幾乎用不著多想,任何人看到這一幕都不會覺得這人還有活下去的可能。
或者說,對此人而言,生還不如死。
他正在流血,鮮血順著軀體一滴滴沒入地上的法陣凹槽,一次又一次地撕裂著身體與魂魄。
然后,那個男人抬起頭來,他看著花含煙,那眼神全然是另一個人。
既無恨意,也無愧疚,仿佛這人不在此地受著酷刑,而是閑散落座,尋個地方休息,那是天魔。
花含煙幾乎一下子分辨出來,天魔開口,神態近乎溫和:“我聽說你會彈《魂夢安》,彈一曲吧。”
《魂夢安》是一首上古遺留的歌謠,有安魂之效,不過花含煙收集它只是因為曾聽過片段,甚是喜愛,因此才花費數年收集,她沒有問天魔是如何知曉,這實在是個毫無意義的問題。
她只是彈奏。
這一彈就是數十年。
有時候是天魔,而有時候則是夙無痕,夙無痕出現的時候很少,少得幾乎有些可憐,而更多時間是什么都沒有。
花含煙只是按照天魔的吩咐,不斷地為他彈奏《魂夢安》,天魔有時候會改正她琴譜之中的謬誤,有時候只是聆聽。
而對夙無痕而言,《魂夢安》則令他數十年如一日的折磨得到一個喘息的片刻,仿佛在那短短一曲之間,他再度活過來了。花含煙常常覺得他是不情愿活過來的,又也許不是,她并不那么明白,也不那么懂得,她感覺得到夙無痕心中有許多牽掛,因此更不明白他何以如此決絕。
寥寥數語,道盡數十年光陰。
花含煙終于從陰暗處走出,看著他們驚駭的面孔——除了千雪浪,緩聲道:“夙無痕將身體消耗得太過,天魔花費許久才勉強契合那具身軀,可是夙無痕還沒有死。”
“他還沒死。”任逸絕喃喃道,“我知道,還沒有完全。”
花含煙沒有問他怎么知道,而是繼續說了下去:“所以我才奇怪,為什么他會放棄你這樣一個天魔體,夙無痕不肯死,除非咽下最后那口氣,除非魂飛魄散,否則他絕不可能認輸,天魔已與他僵持太久。”
“你都說了,天魔是這樣的情況,大概是怕了。”百無禁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舌頭,說了個自己也不怎么信的可能。
花含煙搖頭:“他不會怕,我只想到一個可能。”
“什么可能?”任逸絕問。
花含煙道:“天魔沒辦法更換身軀,既無必要,他自會放棄。”
百無禁沒明白:“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夙無痕能為了他豁命。”花含煙緩緩地說道,她看著任逸絕,眼睛轉動著,似乎明白什么卻沒有說出口來,半晌又玩味一笑,“誰知道呢,說不準只是夙無痕恰好醒來,恰好聽見,恰好的覺得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花含煙慵懶地伸開腰,漫不經心道:“好了,話就說到這兒了,可以放我走了嗎?”
她看向了千雪浪。
千雪浪點點頭,又道:“給你一個忠告。”
花含煙挑起眉:“愿聞其詳。”
“你很聰明,因此容易失敗在這一聰明上。”千雪浪的神色仍是不冷不淡,“不論遇到什么難事,就用你的聰明千方百計躲過去,這世間總有躲不過的事。”
花含煙輕飄飄落在墻檐上,輕蔑一笑:“噢?何出此言呢?”
“因為我也是。”千雪浪道。
花含煙一怔,不過看起來并沒有將這句話放在心上,正要轉身時,百無禁忍不住喊了一聲:“哎,你真走啊?你人沒帶回去,頭也沒帶回去,不怕天魔要了你的命?雖說你這女人靠不住,但我們這邊殺天魔還真缺人手,要不要考慮考慮,就算不幫忙,好歹也折天魔一個跑腿的。”
“百無禁,天魔只要我帶人回去。”花含煙道,“算我買一贈一,送你這個消息吧。要你的人頭只是我臨時起意,拿來討好天魔的,無非就是遇到你沒能得手,還要不了我的命,反倒是你們三人給了我合理的借口,一打三,特別是其中有一位還敢跟他同歸于盡,天魔腦子恐怕壞了才覺得我能從你們手里搶到魔母。”
花含煙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