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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我不明白

    花含煙所說的內容不多, 可已足夠解開許多迷惑,再配合上百無禁,事情的來龍去脈幾乎都已清楚。

    當初花含煙與千雪浪用劍匣交易, 換他白石村一行, 這行動之后必然為天魔所知, 因此流煙渚才會遭到那般嚴重的破壞, 而歡情顯然是做了花含煙的替罪羊。

    至于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如今總算也有了眉目。

    任逸絕雖未發一言,但是千雪浪知他心中必然大亂, 需要時間冷靜思考,便走至百無禁的面前說道:“如何?還站得起來嗎?”

    “嘿,小瞧我了不是。”百無禁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努力想要站起身來,支起身體片刻,又頹然倒了回去, “不行, 早知道不坐下了, 一坐下我就沒勁兒了,容我再休息一會兒吧。”

    千雪浪淡淡道:“連武器都丟了出去, 說明你已是窮途末路, 只為震懾花含煙, 即便還有氣力,只怕也已消耗在方才與花含煙的纏斗當中了。”

    百無禁哈哈大笑了兩聲, 靠在石頭上擺擺手道:“還好你不是花含煙, 否則我這條小命哪里還保得住, 只怕第一個照面就被你看穿虛實了。”

    他下意識看向坐在門檻上的女子,對方不知何時已起身來, 伸出手觸摸著那些被魔化的僧人。

    這些僧人原本是被花含煙所操控,不似尋常被魔化的存在還留存個體的意識,皆已形同傀儡,如今主人一去,徒留下還會呼吸的身軀站在原地,任由身上的魔氣四溢。

    “哎!”百無禁連忙喝道,“別動。”

    女子不聞不問,纏繞在她手指上的魔氣腐化著肌膚,不過片刻就自指尖蔓延向手掌,這變化在外人看來已覺觸目驚心,可當事人卻似乎全無感覺,她伸手去捕捉這魔氣,似乎覺得很是有趣好玩。

    千雪浪握住了她的手,隨著靈力的游走,女子手上被魔氣侵蝕的痕跡逐漸消退,然而她似乎并無感覺,只是不斷去捕捉那些難以挽留的魔氣,直至魔氣消散,她又試圖轉過身體去尋找其他的魔氣。

    百無禁看著她的模樣頭痛欲裂:“還好她沒有在我打架的時候突發好奇心,不然笨蛋都看得出來我撐不住了。”

    “她對你的魔氣沒有反應。”千雪浪若有所思,“但是對花含煙的魔氣有。”

    “這當然啦,我的魔氣是我自己的,花含煙能做到魔化這群僧人,她還沒有這個本事,八成是天魔把自己的魔氣給了花含煙。這女人是魔母的轉世,她當然會對……等等,她對天魔的魔氣有反應?”

    百無禁猛然站起身來,快到他自己都幾乎暈頭轉向,身體一晃,趕忙扶住身邊的石頭穩了穩平衡:“不行!我們得快走,鬼知道她對天魔的魔氣有反應,天魔會不會也對她有感知,必須帶著人離開這里。”

    “此地確實不宜久留。”任逸絕走上前來扶了踉蹌的百無禁一把,沉聲道,“我們攜帶魔母在旁,不知天魔是否會追來,眼下也不好在村鎮之中落腳,要是天魔當真降臨,只怕死傷慘重,且先尋個山洞吧。”

    眾人自無異議,而那女子只顧抓弄魔氣,一旦魔氣消失在身側,她又恢復成平日安靜的模樣,一動也不動。

    臨走前,百無禁在佛寺里放了一把火,將那些被制成傀儡的魔化僧人與尸體盡數焚化。

    “你的戟。”任逸絕提醒了一句。

    “不妨事,要是這點凡火也能將它燒爛,那我也得趁早換把武器了。”百無禁倒不在意,“如今實在沒力氣喊它,喊回來也是給我負重,且讓它先待著吧,等我恢復氣力再說。”

    四人一同上路,不敢就近,又過了三四座山頭,方才降落云層落入深山之中。

    這夜間深山對于凡人來講無異于迷宮煉獄,稍有不慎就遇到豺狼虎豹或是迷失方向,對于幾名修道人來講卻是再好不過的去處。任逸絕四下尋覓了一個落腳的洞穴,里頭還算干凈,沒什么怪異的氣味,四周還有藥粉殘留,想必是山間獵人的落腳點。

    四人才剛入內,百無禁倒還好些,那女子卻已蜷縮起來,她并不喊冷熱,神色也不覺痛苦,只是微微顫抖,千雪浪剛扶著她落座,只覺得肌膚一片冰涼,說不上如觸寒冰,可也絕非是尋常人的溫暖。

    “任逸絕,生個火堆吧。”千雪浪道。

    任逸絕應了一聲,就出洞去了。

    百無禁本要再掙扎一下,聞言立刻放松下來,老神在在地躺倒在地上,長出一口氣道:“有個同伴就是省心,用不著什么事兒都自己看顧。這姑娘的麻煩之處想必你也看見了,她既不愛說話,也不會表達什么想法,你要是覺得她很叫人省心就錯了,她餓也不說話,想睡覺也不說話,你給她東西就吃,讓她躺下就睡,冷了熱了都得你來觀察,否則就生病給你看,要是再粗心點,回來就看到一個死人在地上。”

    “我說她每次怎么都那么短命。”百無禁夸張地嘆了口氣,“能活到這么大已經算是上蒼保佑了。”

    百無禁搔了搔臉:“既然有你們倆在這兒,詳細的事明天再說,我先睡上一覺,沒事別打擾我,有事也不用打擾我,就這樣。”

    他說完話就閉上了眼睛,似已陷入熟睡之中。

    沒多久,任逸絕就從洞外帶了些枯枝回來生火,火焰明亮,那女子習慣黑暗,下意識瞇起眼睛,瞇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睜開,呆呆地看著火焰。

    “不要多看,會傷眼睛。”

    任逸絕柔聲勸告,女子無動于衷,他只好嘆口氣,推著那女子的肩膀將她挪了個位置,她于是開始看山璧上被火光搖曳著的倒影,似乎也覺得很有趣。

    又或者,她一點感覺也沒有。

    “外面有一條溪水。”任逸絕道,“玉人隨我去擦擦臉吧。”

    千雪浪看了一眼那名女子,任逸絕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微微一笑道:“不必擔心啦,百無禁雖是睡著,但難不成真的無知無覺嗎?魔……這位姑娘要是真有什么意外,百無禁自會看顧的。”

    火光之中,百無禁幽怨地睜開眼睛瞪了任逸絕一眼,快得好似錯覺,他很快翻個身,側躺著正臉對著那名女子。

    千雪浪這才起身來,隨著任逸絕外出,兩人一同坐在溪邊。

    夜間溪流驟冷,任逸絕先是搓洗了一條手巾,擰了個干凈,這才溫柔地觸在千雪浪的臉頰上,手巾被擰得太緊,沒什么水汽,觸碰在凝結的血液上難以擦拭,他只好又洗一次,總算將那些血污慢慢自千雪浪的臉上擦拭下來。

    “這些東西黏在臉上,玉人也不覺得不舒服嗎?”任逸絕柔聲道。

    千雪浪道:“我沒有感覺。”

    任逸絕的手微微一頓,某種奇妙的感覺忽然占據了他的心神,在一瞬間,他幾乎感到魔母轉世的身影與千雪浪在這一刻重疊了起來。

    沒有感覺,無知無覺,又能差別多少,都是不在意,都是沒感受。

    這甚至都不是抗拒,只是漠視,千雪浪對這一切漠不關心,對于蒼生而言重要的事物對他來講毫無意義。

    任逸絕心底沸騰的怒火短暫燒起來,又迅速熄滅,他很快恢復自然,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一般:“那么我呢?”

    “什么?”千雪浪問。

    任逸絕專注地擦拭過他眼睛的曲線,手巾被染上血污的顏色,那抹鮮紅被水浸透,濕潤地洇在千雪浪的眼睛下,宛如淡淡的紅暈: “我現在做的這件事,對玉人來講也是一樣沒有任何感覺嗎?”

    千雪浪沒有說話,而任逸絕自顧自地說下去:“臟污會玷污美麗,也會令人患病,因此凡人盡力保持潔凈。”

    “臟污亦能保護美麗。”千雪浪微揚起眉毛,“不是嗎?”

    任逸絕點了點頭:“不錯,若無力保護這份美麗,污穢也許是一種更好的手段,然而玉人需要這樣的保護嗎?”

    千雪浪淡淡笑了下:“任逸絕,你在奉承我嗎?”

    “哦?玉人聽得出來。”任逸絕故作驚訝,“那玉人聽得出來我是在奉承你的美貌,還是在奉承你的實力嗎?又或者兩者兼有。”

    千雪浪聽他口吻散漫之余,不乏真摯,忽又垂下臉來問道:“任逸絕,我說的話是對的嗎?”

    “什么?”任逸絕一時間有些不明白,只是專注地輕柔擦拭著他臉上殘留的血污。

    千雪浪卻道:“我不知道。”

    任逸絕這下真有些擔心了:“怎么了?玉人也有不知道的時刻?我還仰賴玉人寬闊的肩膀給我依靠呢,如今要是連玉人都不知道了,我該怎么辦是好?”

    “你胡說什么。”千雪浪忍不住斥了一句,卻沒真的惱怒,而是湊過來,輕輕靠在任逸絕的肩膀上,“我不明白,任逸絕。”

    “怎么啦?”任逸絕將染血的手巾擱在邊上,溫柔地將他擁入懷中,忍不住補了一句,“玉人這般溫柔似水地倒在我懷里,真叫我有點兒受寵若驚了。”

    千雪浪沒有計較他的胡言,只是低聲道:“要是對的,為什么會這么痛苦。”

    “什么痛苦?”任逸絕柔聲道。

    千雪浪道:“在鳳凰巢的時候,你打算將自己當做最后一步棋。我知道你的選擇是對的,我已經想過了,想過很多很多遍,想過每個關節,想過……想過所有的可能了。”

    任逸絕還沒有明白過來,他啞然失笑道:“干什么要去想那件事。”

    “我知道,這是對的。師父不想犧牲別人,于是他讓未聞鋒鑄劍,不愿意未聞鋒為難,所以他沒有告訴未聞鋒始末。你……你也沒有犧牲別人,你只是犧牲自己,你將自己當做最后的計劃,這是對的。”

    “你想要知道真相,花含煙也告訴了你真相,其實你我也已猜到不少。”千雪浪道,“倒不如說,花含煙的消息反倒令人安慰,夙無痕確實走錯了路,可他已有挽回,縱然來不及,總比全然無情要好。”

    “可是你仍痛苦,不是嗎?”

    “這是對的,可是為什么對的事會讓人這樣痛苦。”

    任逸絕啞然失笑:“原來當時玉人對我說那些話,并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也不是為了問前因后果——”

    “原來你是在問……”

    任逸絕忽然失語,他落在千雪浪身上的手驟然沉重許多,只覺得一種難以言喻的劇痛襲上心頭。

    這一瞬間,他明白過來千雪浪的所有舉動。

    與山上那次交談不同,那時候千雪浪對他的七情六欲只有好奇,只想詢問這一切如何發生,這一切如何變化。可那一日,千雪浪并非在問計劃是否縝密,如何形成……

    他在不斷尋找其中的不合理,他試圖指出其中的謬誤,他在……他并不在做任何事,他只是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任逸絕那樣坦然地將自己的生命犧牲出去。

    尋常人會為此崩潰發怒,嚎啕大哭,可千雪浪已無法崩潰流淚,他可以為死流淚,卻無法對一件理應正確的事蠻不講理。他做不到像任逸絕那樣,在當初璞君的復仇上那般率直地展露情意。

    所以他才會問,才會尋找謬誤,才會……想不明白,才會不高興。

    玉人太聰明,也太冷靜,躲避開一切的蠻不講理,卻陷入正確與痛苦的荒謬陷阱之中去。

    所以任逸絕才沒有發現。

    “因為總是如此。”任逸絕心碎地落下一吻,在那霜雪般的長發上,一滴淚自他的眼中滴落,為這位玉人而流,亦或代他而流,“因為這就是凡人。”

    第182章 行尸走肉

    也許千雪浪不需要, 也許任逸絕不需要,也許百無禁同樣不需要,可是魔母的轉世卻只是尋常的半魔, 非要進食不可。

    任逸絕的干糧再度派上用場。

    火堆被撥弄得大了一些, 正在烘熱硬邦邦的干糧, 轉世的魔母全然不管其余三人的反應, 興致勃勃地擺弄著兩枚刀幣。

    任逸絕看了一眼, 問道:“這兩枚刀幣有什么來由嗎?”

    “不知道。”百無禁聳了聳肩,“這兩枚刀幣是我的戰利品, 除了是古物之外就沒有更多的信息了,大概曾是魔母的東西,又或者她就是喜歡這個小玩意,誰知道?你有本事的話可以從她嘴里問出原因。”

    從現如今魔母的轉世口中詢問來龍去脈,難度堪比正面對上天魔,任逸絕啞口無言。

    氣氛沉寂片刻, 只余下噼里啪啦的火焰燃燒聲, 過了一會兒, 干糧被烤出些許香氣,千雪浪在百無禁小心翼翼伸出手來的時候, 忽然又開口道:“她叫什么?”

    “啊?”百無禁嚇得手一抖, 石塊似得面餅在他的手上起舞, 他思索了一陣,“不知道, 我找到她的時候, 那些人管她叫瘋姑娘, 有個身體不錯的老婦人照顧著她,我帶她走的時候那老人還追著我打來著, 不過她只叫這姑娘囡囡,也沒說是什么名字。”

    聽到“囡囡”兩個字的時候,那女子迷茫地看了一眼三人,似乎沒發現什么,又專心地玩起那一對刀幣來了。

    千雪浪思索片刻,問道:“那你進入過她的神識嗎?”

    百無禁默然片刻,搖了搖頭,看上去好像有些難以啟齒,好半晌才說:“不行,她的神識受損太厲害,而且里面什么都沒有,我進去過一次,那感覺說不上來,反正我不肯再進去一次,如果非要選擇,我寧愿讓花含煙再反水偷襲我。”

    任逸絕微微有些驚訝:“原來你是被花含煙反水偷襲的。”

    百無禁:“……”

    見百無禁有意回避,任逸絕從善如流:“真有這么嚴重?”

    “比這還嚴重。”百無禁這才開口,他還頗為嚴肅地撕了半邊面餅給那名女子,“你不然自己試試,進去你就知道多嚴重了。”

    千雪浪倒是很明白,神色淡然道:“她的三魂七魄被撕裂了一半,均受損嚴重,神識必然混沌破碎,七情顛倒混亂,對半魔而言確實傷害不小。讓我來吧。”

    “嚯,你來?”百無禁訝異片刻,眨眨眼睛,“好吧,你來就你來,不過要真想起個名字,咱們自己也能起。”

    這當然不止是一個名字的事,百無禁也不過是開個玩笑。

    任逸絕只好又給他塞一張面餅,淡淡道:“還是吃你的餅吧。”末了,他又憂心地看了一眼千雪浪,卻沒說什么。

    百無禁拿著兩張餅,哼哼笑了兩聲。

    趁著女子吃餅的時刻,千雪浪伸出手來,伸手落在了她眉心靈臺上,微微閉上眼睛,神識沒入其中。

    等到千雪浪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并非是風暴或混亂不堪的場景,而是一片寂靜之中的空洞。

    這當中沒有幸福、沒有快樂,亦沒有任何滿足之感,更遑論什么更高,更深刻的感受了。

    然而它同樣談不上什么失敗、痛苦、憤懣、絕望,那些近來在千雪浪心中不斷洶涌的感受也不曾出現在這片神識之中。

    她心中沒有被愛的喜悅,也無被帶走的恐懼,更沒有對生命的憂慮。

    僅僅是一片空洞,空洞之中略帶對于自身缺損的迷惘,然而這迷惘并不長久,只破碎地一閃而過,稍縱即逝,就像從不存在過一樣。

    在感知到這一部分情緒的時候,千雪浪覺得自己似乎也缺損了什么,這種缺損感給予他的沖擊更劇烈,更痛苦。

    然而除此之外,這兒……實在很平靜。

    就連千雪浪自己都對這個念頭有些驚訝,他靜靜地游走在這片神識里,察覺到這里空蕩蕩的一片,沒有留下任何情緒,也沒有任何感受。

    但是,為什么呢?這絕非是正常撕裂魂魄后的表現,魔母應早有預料,也做出了反應,然而……

    千雪浪有些恍惚,魔母為什么要這么做?

    若是為了天魔,她不應將情感剝離得如此干脆。

    這并非是第一個轉世,他曾經在天魔的幻境里見到過魔母的另一位轉世,那名女子總是很快樂,或者說快樂似乎是她的常態,她并非因為什么事而快樂,她只是處于某種“知足”的狀態之中。

    不會因為更多而欣喜,也不會因為更少而痛苦。

    那么快樂與平靜又有何異?

    千雪浪隱隱約約摸到了些什么,卻來不及接觸得更深,他就在偶爾襲來的缺損感之中感覺到一點不快,輕柔地退出這女子的神識。

    女子并沒有感覺到什么不適,她仍吃著那塊餅,吃得很小口,因此速度異常緩慢,她似乎已經厭倦了手中的刀幣,將它們隨意丟在腳邊。

    “怎么樣?”百無禁的聲音聽起來略帶一些幸災樂禍,“里面一團糟吧?”

    任逸絕瞪了他一眼,有些擔心地注視千雪浪:“玉人,你還好嗎?”

    “還好。”千雪浪沉吟片刻,解釋道,“里面不同于魔君所言,非常……非常寧靜。”

    百無禁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得,我都忘了你是修無情道的。那里面叫做非常寧靜嗎?我看應該叫行尸走肉吧……她……嘖,不是我罵人,我是在說實話,這姑娘跟行尸走肉沒有任何差別。”

    “行尸走肉?”任逸絕愕然道。

    千雪浪同樣說了一遍:“行尸走肉。”他的目光自女子的臉上轉過,似乎想通了什么,忽然明白過來什么,“原來是這樣。”

    “哪樣?”百無禁抬頭看了他一眼。

    “不……只是一個猜測。”千雪浪喃喃道,“我覺得我明白了一些什么,可還不那么明確,無法告訴你們。”

    百無禁卻有些糊涂:“猜測就是猜測,你說就是了,我們又不會當真?什么叫還無法告訴我們?”

    任逸絕幾乎一瞬間明白了過來,然而這個答案也令他感覺到意外,他近乎不知所措地看著千雪浪,神色茫然,好半晌才低低問了一句:“玉人是不是有所感悟?”

    “也許。”千雪浪沒有將話說滿。

    “不是吧?”百無禁瞠目結舌,“你們無情道吃什么長大的,這也能感悟?你們該不會在路上見到什么小花小草也都能夠感悟吧?好好……別這么看我,你們兩個打一個,我可吃不消,就當我什么都沒說。”

    千雪浪沉吟片刻,忽然問道:“百無禁,你找到她之后,本想做些什么?”

    “呃——”百無禁謹慎地看了一圈,故作無辜道,“什么叫我想做些什么?”

    任逸絕也有些困惑,奇怪地看了一眼千雪浪,不過他很快想到什么,瞇起眼睛打量著百無禁,玩味地笑了一下。

    “哎哎,你們這么看我干嘛?”百無禁驚恐地往后縮了一下,“你們不吃人肉吧?應該也不吃半魔的肉吧?”

    千雪浪淡淡道:“方才那佛寺,是受你所害,對嗎?”

    “也沒有必要說這么難聽吧。”百無禁跟自己的良心為難了下,慢吞吞道,“我承認這件事賴我不假,他們這群和尚也很好心,好心收留了我們倆,結果淪落到了這個地步。不過放走花含煙的可是你,又不是我,我有傷在身,總不能忤逆你的想法吧。”

    千雪浪搖搖頭:“我不是在問誰放走了花含煙,我的意思是,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清楚嗎?”百無禁裝傻充愣,“難道我不是在忙著一路逃命嗎?”

    “花含煙追命至此,你求援佛寺,卻不肯回應刀幣。”千雪浪沉聲道,“若非是她對刀幣頗感興趣,我們根本無法尋找到你。”

    百無禁哼哼了兩聲。

    千雪浪道:“寺廟之中均是遠離世俗之人,你明白他們不會追尋你的下落,而任逸絕不同,是不是?”

    百無禁重重地嘆了口氣:“真要命,你能不能稍微傻一點,就跟旁邊這位一樣。”

    任逸絕:“?”

    千雪浪觀察著百無禁:“不惜賭上性命,百無禁,你本想做些什么?”

    “好吧好吧。”百無禁撓了撓頭,嘆氣道,“讓我這么說吧,從六十年前起,我就不信任任何人了,花含煙證明我這人天生眼瞎,就是容易信錯人,難得有幾個朋友都成了天魔的走狗,更別說其中還有一位是天魔體了。”

    被針對到現在的任逸絕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誰知道你們這一出是不是什么硬的不行就來軟的,不過……”百無禁看了一眼千雪浪,嘖了一聲,“我聽說過無情道的名聲,你應該不至于成天魔的走狗吧?”

    千雪浪忽然微微一笑,他的目光之中似有什么在閃爍:“原來如此,你是為此事不放心。”

    百無禁嘟囔了兩句。

    “我有一個辦法。”千雪浪近乎輕柔地呢喃道,“是我曾對魔奴做過的。”

    任逸絕立刻變了臉色:“不行!”

    “什么?”與此同時,百無禁問道。

    千雪浪緩聲道:“我曾經封印過一個魔奴的泥丸,魔印感受威脅,自破封印,化身魔奴。要試一試嗎?”

    百無禁目瞪口呆,好半晌忽然道:“等等,那你真是魔奴,魔化之后不是更厲害,我們豈不全都危在旦夕?”

    “哦?魔君怕死嗎?”

    “……不是很怕。”百無禁啞口無言,“不過說實話,你愿意做到這份上,我相信你不是魔奴了,但是……”

    他默默轉過目光。

    這是任逸絕第三次受到針對了。

    第183章 一個印記

    百無禁是個非常坦蕩的男人, 這個坦蕩的意思就在于他一瞬間就意識到了兩個選擇都沒有意義。

    如果千雪浪不是天魔的走狗,那么封印他的泥丸不過是陷自己于不義,更糟的是路上要是遇到什么敵人, 這位幫手顯然要因為信任問題吃上一個大虧, 總而言之, 到頭來還是對他們這支隊伍不利。

    如果千雪浪真的是天魔的走狗, 那么封印的結果就是所有人都死在這里, 無一例外。

    他是這樣想的,于是也就這樣說了出來。

    所以百無禁更加坦蕩地將矛頭對準了任逸絕:“不是針對你, 不過你是天魔體,我也是天魔體,說白了,咱們倆都不算太安全,搞不好比這位無情道的仙君還要更危險一點。廢話可以省下,你不會也想封印一下泥丸吧?這個主意對我們倆都不算明智。”

    任逸絕微微一笑:“用不著。”

    “用不著?”百無禁有些好奇, “那我就不太明白你要拿什么來爭取我的信任了。”

    任逸絕聳了下肩, 似乎有些無奈, 又像是不知所措,過了好久才終于開口:“魔君還記得方才那個稍后再談的話題嗎?”

    “哪個?”百無禁反應了一會兒, “噢!夙無痕的妻子?”

    他飛快地打量了一下任逸絕, 神色不知為何, 忽然略帶驚恐:“等等,妻子應該是個女人吧?呃, 起碼一般情況下都是女人, 不是你, 對吧……?”

    任逸絕:“……當然不是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這句回答聽起來實在有些讓人咬牙切齒。

    百無禁如釋重負, 他試圖比劃了一下任逸絕跟千雪浪,不過介于千雪浪的威嚴,他只是稍稍比劃了一下,免得自己剛逃出花含煙的手掌心就被新同伴宰掉,然后咳嗽了一聲,含含糊糊道:“考慮你們倆……某些人的關系,也不是沒有可能啊。算了別提這個了,你就當我隨口一問,你說你的。”

    任逸絕按著自己突突跳動的眉心,開始思索來找百無禁到底是不是一個好主意了,誠然百無禁也許足夠豁達,可有時候……也許過于豁達了。

    “我告訴過你,我母親是劍尊任蒼冥。”

    “我記得啊!原來你是要說這個。”百無禁恍然大悟,“我還記得當時我們說過不止我們兩個天魔體,還有一個天魔體,現在也一清二楚,是我那個倒霉兄弟夙無痕。不過這跟我們要談的事有什么關……”

    百無禁看著任逸絕的神色,腦中一一閃過所知的信息,臉上的表情忍不住扭曲了一下,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接下來百無禁的言辭幾乎算得上是小心翼翼:“不是我想的那樣對吧?”

    任逸絕近乎悲憫地看著他,柔聲道:“我不知道魔君在想什么。我只能看出來你想了一些讓你非常不安的東西,因此你很驚訝,可我畢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所以我不知道你到底想了什么?”

    百無禁悲鳴了一聲,捂住了自己的臉:“天啊!夙無痕說的妻子是任蒼冥。”

    準確來講,曾是。千雪浪想。

    任逸絕沒有說話,他只是點了點頭,而百無禁看起來要暈厥過去了。

    魔君短暫地放空了自己一會兒,突然欣羨起身旁全然不受影響,對這個消息也沒有一點兒概念的魔母轉世來,她這會兒已經吃完自己那半塊殘餅,開始吃百無禁的存糧了。

    如果百無禁還可以更沒心沒肺的話,他這會兒就該大笑著拍一下任逸絕的胸膛,然后興奮地開始占這位“大侄子”的口頭便宜。然而他發現這條關系完美瓦解了任逸絕的信任危機之外,還解釋了花含煙當時意有所指的內容。

    除去一條龍跟一位無情道人的威脅,還有夙無痕。

    他這位瘋狂的結義兄弟八成還沒死。

    百無禁吸了口氣,他很想輕松點笑出來,然而他意識到這情況比荒誕還要荒誕十倍,比可笑還要可笑百倍。

    他瞪著眼前這個從容不迫的半魔,一時間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個年輕人的父親為了追尋力量,讓天魔重新降臨于世,甚至打傷了他的母親,將他變成了一具供人驅使的天魔體,而他喜歡的人還是一個注定放下七情六欲的無情道。

    如今,他自己踏上這一命運,去結束這一切。

    這如果就是天道的安排,對于任逸絕而言,是否太過……不公平了。

    過了許久,百無禁才終于說道:“我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倒霉蛋,如果天魔真打算拿你戲弄我……”他頓了頓,“那我也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千雪浪忽然道:“他若真的成為天魔,你不必擔憂,我會處理的。”

    他的聲音始終清清冷冷,就像沒有任何事能夠撼動他的決心跟認知,百無禁卻沒有感覺欣慰,而是更深地嘆了口氣:“別讓這件事聽起來更心酸了。”

    千雪浪有些困惑地看著他。

    百無禁沒指望他懂。

    狠辣的美人固然有滋有味,可無情冷血的美人就讓人敬而遠之了,不是人人都有本事叫寒冰化為春水,更何況冰渣。

    說到這里,百無禁搔了搔頭,看起來略有些心煩意亂:“我說過……算了,不管說沒說過,我再說一次,上一次天魔禍亂蒼生的時候,我在他身邊當過一段時間的儲備糧。我知道天魔體不是儲備糧,不過說白了就是一回事,就跟這包干糧沒差別,什么時候天魔餓了就派上用場了。”

    “但我跟儲備糧最大的差別就在于……”百無禁幽幽道,“我有腿,還有個腦子,加上我還豁得出去。”

    任逸絕沉聲道:“你沒說這個,你只說天魔還沒來得及穿你這件衣服就死了。”

    “我只是省略了一點。”百無禁糾正,“這不是沒說,而是咱們倆的交情還沒到說這種事的份上,總之……聽正事,別計較這么雞毛蒜皮的小事。”

    他說著抹了把臉,深深嘆了口氣。

    “我這樣說吧,丟失記憶的人不止轉世的魔母,天魔也是如此,他的輪回也許不如凡人那般徹底,可是不斷的死亡跟新生也會讓他遺忘許多事情。”

    千雪浪點了點頭:“這倒不足為奇,就算沒有死亡,畢竟也過去太多年了。”

    “因為這個原因,天魔特意為自己留下了一些印記。”

    任逸絕想到了青淵,不由得挑起眉頭:“他也切割了自己的記憶?”

    “也?”百無禁神色古怪地看了他們一眼,“雖然很想聽一下你們的故事,但并不是如此蠢笨的辦法。天魔每次附身在某個人的身上時,也能窺探到附身者的一切,時間太長久,記憶又太混雜,因此他將自我的記憶藏在了腦海深處,留下了一個印記,當觸碰到這個印記的時候,記憶就會再度浮現。”

    任逸絕修為不足,因此有些難以理解:“這是什么意思?”

    千雪浪卻已明白:“原來是這樣。”

    “玉人聽懂了?”任逸絕看向他。

    百無禁也嚇了一跳:“你聽懂了?我當初也折騰了好久才明白。”

    “天魔的壽命無窮無盡,即便他無心,時光的不斷流逝也會帶走他所記下的一切。青淵是因痛苦而割舍記憶,因割舍而魂魄潰散,于是他必須以外物留存記憶,否則記憶最終會隨之消散。”千雪浪淡淡道,“這樣說吧,若用一本書來比喻,青淵的線已斷,他只能不停撕下書頁單獨保存,否則這本散亂的書已成一頁頁紙張,脆弱不堪,注定隨風消散,什么也不留存。”

    “而天魔不同,書未散,線未斷,只是這本書實在太厚太多,許多內容對他毫無意義。”千雪浪道,“這印記是確保他回憶起應當回憶的事,就如書籍之中的圈注,確保他第一眼看到這里,回憶起此間內容。”

    百無禁喃喃道:“你果然聽懂了。”

    千雪浪又道:“若我沒有猜錯,白石村之中就留有一塊天魔的印記,是嗎?”

    當日在白石村的山洞之中,千雪浪就隱隱感覺到天魔對供奉的那塊干癟肉塊頗感興趣,然而他并未在意那塊干癟肉塊,如今想來,那東西應是一個印記。

    “這位仙君,你可以稍微顯得笨一點嗎?”百無禁頗為認真地詢問道。

    任逸絕若有所思:“想必這印記與我們要談的事大有關聯了。”

    “不錯……不錯。”百無禁攤了攤手,“是這樣,天魔其中一個印記聯系著魔宮。”

    “魔宮?”

    “萬年之前是魔宮,不過現如今只是魔母的埋骨之處。”百無禁嘆息道,“喏,那兩枚刀幣就是我從魔宮里拿出來的,我跟著他偷偷地進去過,不過那時候天魔就在里面,我不敢太深入。”

    任逸絕不動聲色:“魔君是認為……”

    “一個術法往往隨著施術人的死亡而結束,可是你們也看見了,魔母死了之后,半身轉世,半身成了天魔,這實在是太奇怪了!”百無禁搔了搔頭,“我愿意犧牲,也要有犧牲的價值,天魔……”

    “奇怪,哪里奇怪?”任逸絕忽然道。

    “哪里不奇怪。”百無禁反問,又嘆了口氣,“好吧,我當初也問過,多謝你讓我又看到當年的自己,原來我當年是這個蠢樣。奇怪的地方就在于,被天魔附身者,往往還存有自己的意識,不管是厲萬劫還是夙無痕。”

    千雪浪沒問厲萬劫是誰,想來也知道是又一個受害的天魔體,輕輕“哦”了一聲,“原來如此,若天魔真帶著殘魂附體,魂魄互不相容,必然會被其吞噬,而無法留存,天魔只是附身而已。”

    “沒錯。”百無禁打了個響指,“比方說身軀是一間房子,魂魄是住客,兩個住客明顯擁擠,凡間鬼上身之后,原本那名倒霉蛋尚且要大病三天,更別提天魔還是個兇蠻霸道的住客。夙無痕也好,厲萬劫也罷,無論是不是心甘情愿,卻都留存自己的意識,我那時候就覺得不對勁了。”

    這種細節除去天魔身旁的人,只怕沒人能夠發現。

    千雪浪與任逸絕互相看了彼此一眼,忽都生出些許慶幸來,若非遇到百無禁,計劃當真按照原先的進行,只怕要靠犧牲才能換來這一信息。

    “你的意思是,維系天魔不斷重生的那些魂魄,還在魔母的身體里?”千雪浪沉吟片刻道。

    百無禁搖搖頭:“我不確定,所以要確定,我曾經懷疑是在流煙渚里,在那里空耗了數十年,如果魔宮里沒有我要的線索,那最大的可能就是流煙渚了。”

    “流煙渚……”任逸絕一驚,“……天魔尸體遺留之地,就是……”

    “沒錯,就是這位天魔。”百無禁苦笑起來,“他因不死而無法消散,尸體日益增長腐爛,魔氣四溢,最終形成了流煙渚。”

    第184章 虛空之中

    流煙渚為天魔尸身所化, 聽起來實在是個值得人瞠目結舌的消息。

    然而仔細想想,實際上也并沒有什么可驚訝的,神魔二族死后就頃刻間消散, 倘若天魔一族真有尸體遺留, 那的確只有這一位有可能。

    只是大多人都將此事當做習以為常的傳說故事, 沒有人真的較真深思。

    簡單休息過一晚之后, 百無禁的情況看起來好上許多, 次日回到佛寺之中取走了他的血戟后就帶著魔母的轉世與兩名不請自來的同伴再度啟程。

    魔宮路途極為復雜,倒不是真正意義上要走過什么山川河流, 這種路途對凡人而言確實崎嶇艱難,可是對于修道人而言無非是時間長短的流逝。

    所謂復雜的意思是,這座留存了上萬年的魔宮被藏在了濁氣最濃郁的深處,尋常修士不要說尋找了,連進入都困難,必須另開“通道”才行。

    百無禁深吸了一口氣, 握住魔母轉世的手, 他握得十分認真, 不過模樣并不像在握一個人,更像在拿著一件昂貴至極的奢侈品, 小心謹慎, 又過于緊密了。

    “且讓我這么說吧。”百無禁看起來更緊張了, “這一趟走下去,我可不保證會有什么結果, 更不保證魔宮深處有什么。不管我的猜測是不是正確, 進入魔宮都是九死一生的事, 你們確定不需要跟家里人報個平安?”

    剛說完話,百無禁就想咬斷自己的舌頭吞下去, 千雪浪作為無情道人不提,任逸絕的情況才剛明了,聽起來簡直就像在傷口上撒鹽。

    “我倒沒想到魔君是這般乖巧的好孩子。”任逸絕微微一笑,“不必了。”

    百無禁嘆了口氣,對著千雪浪道:“行吧,先說好,我跟任逸絕可能不會有什么感覺,畢竟我們是天魔體,但是你,特別是你,我就不能保證了。”

    千雪浪矜持地點頭道:“無妨,倒是這位姑娘?”

    “你以為我為什么用魔氣編了條袍子給她披上。”百無禁臉色凝重,從懷中摸出一塊圓潤的石頭,這石頭形似鵝卵,光滑至極,黑光流動之中似藏匿著宮殿千重,這石頭掛在他的脖頸上,他又伸出手來,“行吧,大家過來握著我的手,呃,千雪浪你握著任逸絕跟她的手就行,特別是你,千萬別反抗,我自會送我們去要去的地方。”

    任逸絕又笑了一聲:“如此聽來,應當是我們對魔君有信任危機才是。”

    百無禁干巴巴笑了兩聲,不再分出精力來應付任逸絕,而是閉上眼睛,認真地沉入其中。

    隨著周遭的空間漸漸震蕩扭曲起來,那枚石頭上倏然睜開一條裂痕,猶如眼瞳一般。

    黑云縈繞而生的亂流如龍卷風一般將四人包裹其中,千雪浪驟感腳下失重,身體似乎猛然墜入到一個無形的空間之中。

    他很清楚這是什么。

    在任逸絕最初上山時,千雪浪為省卻他與鳳隱鳴的腳力,避開一路風霜,也曾令紅鷺送他們一程,縮短距離,瞬息間來到自己的面前。

    而百無禁所記錄的這條道路更復雜、更曲折、也更混亂,需要他更多的精力。

    難怪百無禁會事先警告,千雪浪倘若貿然干涉,只怕會將眾人甩向全然未知的方位,于虛空之中,他無法看清,卻能感應到那條清晰的道路就在前方。

    但,并不是他們向著路行去,而是路不斷地來到了他們的面前。

    魔母的轉世安靜非常,她乖乖地被千雪浪跟百無禁抓著手,簡直像個溫順的小女孩,若非看得見她的兩眼圓睜,千雪浪幾乎要以為她已經睡著了。

    任逸絕看上去有點驚訝,不過他顯然意識到此刻打擾百無禁絕非好事,于是他什么都沒說,只是若有所思地注視著這片黑幕一般的虛空。

    虛空之中的時間流逝很難有具體的概念,無從得知是快還是慢,當路途不斷在腳下折疊時,自會感覺到快,然而意識的不斷消磨,又讓人覺得無聊到漫長。

    最先感知到路程將至的,既不是百無禁,也不是千雪浪,而是魔母的轉世,這個平凡至極的半魔女子。

    她的手忽然在千雪浪的掌心里不斷扭動起來,神色浮現出怪異的表情,久不使用的嗓音聽起來很粗糲,不住地“啊啊”叫喚了起來。

    想必另一頭的百無禁也得到了同樣的待遇。

    在千雪浪跟百無禁的鉗制之下,就算任逸絕也未必能在短時間里掙脫開來,更別說是一名修為全無的普通女子,就在這時候,黑幕突然撕裂開來,一道異常奇詭的符文浮現在虛空之中,柔和至極的散發著光芒。

    在光芒之中,千雪浪再度看到那塊石頭上的景色——一座宮殿。

    百無禁猛然睜開眼睛,大喊一聲:“進!”

    任逸絕只覺得一側手臂被帶動,被百無禁拽進那光芒之中,他緊緊握著千雪浪,生怕玉人被遺落在無盡的虛空之中,片刻之后,他們越過層層刺目的光芒,自高空墜入其中。

    穿越過去的那一瞬間力量實在過于強大,任逸絕必不可免地感受到自己的手中似乎失去了千雪浪的重量,在他墜落而下的時候,百無禁就在不遠的地方一同下墜,落下的勢頭太猛,他顧不上自己,只不斷在空中搜尋千雪浪的痕跡。

    砸落在地面上的那一刻,任逸絕看見了高空之中的白衣,如同一片雪花點綴在斑斕的空中,千雪浪抱著那名女子徐徐落下。

    百無禁連翻了好幾個跟頭撞塌了一根石柱才停下,他在硝煙之中驚恐地探出頭來,四下觀察片刻,見著千雪浪救了人才放心地坐回自己的亂石堆里。

    千雪浪無聲地落在他身旁,淡淡道:“你如何?”

    “不如何。”百無禁沒好氣地揮揮手,有氣無力道,“讓我歇一會兒,還好帶了你們來,我可沒料到這個意外。”

    千雪浪有些驚訝:“你沒料到?”

    “這是魔宮,不是我家的后花園。”百無禁喘著氣,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你不會以為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每天到這兒來散散步吧,我在流煙渚倒是敢這么蠻橫,下次有空帶你去。”

    千雪浪沒有笑,他將女子托付給百無禁,這會兒女子只是直勾勾地看著遠方,不再異動掙扎了。

    百無禁嘟囔了句:“不是吧,那小子有這么嬌貴嗎?”不過他還是任勞任怨地讓魔母的轉世坐在自己身邊,“你就先委屈著先跟我坐在一塊兒吧,讓這位天仙先去找下他的小魔人,咱們在這兒等他們。”

    魔母的轉世沒有回應。

    千雪浪走動了起來,他看見了任逸絕墜落的方向,可不太清楚具體在哪一塊,只能暫且往前走,他舉目望去,發現外圍縈繞的竟是一大片亂流,這些亂流之中隱約可見殘垣斷壁,然而它本身是由神魔之氣混合而成的一種奇特力量。

    至于這座宮殿像是被人硬生生從地面鑿出,塞入這團風暴的中空部位,盡管還沒走完,不過千雪浪料想此地的出入口只怕唯有那枚印記。

    與縈繞周身的狂暴亂流不同,這座石鑄宮殿色調灰暗肅穆,寂靜無聲,不像墳冢,也不像奢華享樂的宮殿,仿佛介于生與死的邊緣,倒是有點像一座祭祀的神殿。

    千雪浪找了一會兒,在一個祭壇上找到了昏迷的任逸絕。

    祭壇。

    這個地方沒由來地讓千雪浪心頭一緊,他很快步上臺階,將任逸絕從上面搬到下面的角落里,他倚靠著城墻,讓任逸絕枕在自己的腿上,觀察著是否出現了什么外傷。

    值得慶幸的是沒有什么嚴重的外傷,幾道粗淺的皮肉傷也正在愈合,任逸絕大概只是短暫地被砸暈了片刻。

    千雪浪松了口氣,繼續觀察起這個地方來,祭壇風格古樸,卻光潔如新,仿佛光陰都為此處徘徊不定,不知該倒退還是應流淌而去,最終停滯下來。

    過了一會兒,任逸絕才蘇醒過來,他嘶嘶地叫著,像一條在草叢里游走被踩了尾巴的蛇,剛開始甚至沒注意到千雪浪,直到伸手去摸腦袋的時候摸到了千雪浪。

    他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于是任逸絕僵硬地轉過頭,動了動自己無意的手,趕緊收回來,小聲地喊道:“玉人?”

    他們之間的確有過很親密的肌膚之親,可不知怎么,任逸絕在千雪浪面前總是有一種拘謹感,倒不是說他不想多觸碰千雪浪,而是他不想自己顯得太輕浮孟浪,惹千雪浪不快。

    分明沒有確定關系時,他從未畏懼過,如今親密至此,反倒畏手畏腳起來。

    “是我。”千雪浪摸了摸任逸絕的臉。

    其實千雪浪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是為了安慰任逸絕,還是為了別的什么原因,他明白觸摸意味著許多事,意味喜愛、親昵、挑逗等等,人若無緣無故去觸摸另一個人,往往有著別有深意的念頭。

    又也許,這一刻千雪浪只是想確定而已。

    他想確定任逸絕還活著。

    “其他人呢?”任逸絕下意識問道。

    千雪浪簡潔地回答:“都很好。”

    “這樣啊。”任逸絕頓時松了口氣,每根筋骨似乎都松懈下來,“那就好,看來只有我一個人倒霉。”

    千雪浪道:“我看見了。你為什么不……”他一頓,仿佛明白過來什么,將手搭在了任逸絕的肩膀上,“你當時在找我,所以忘記自己了,是嗎?”

    任逸絕下意識躲了一下,千雪浪的手落了空,兩人之間的氣氛似乎凝固了片刻。

    很快任逸絕就故作輕松地開口道:“真是瞞不過玉人,不過別擔心,我確實是有在找玉人,不過玉人也不必把我想得太厲害,我掉下來只是因為沒反應過來,不是別的原因。”

    也許任逸絕自己沒有意識到,但是千雪浪幾乎第一時間就感覺到了他的繃緊。

    任逸絕在緊張什么?又為什么要反駁?

    千雪浪沒說什么,只是站起身來,淡淡道:“走吧。”

    第185章 人的領域

    這甚至算不上是魔域。

    非要說起來, 更像是一座人類所鑄成的雄偉宮殿被拉入到這團神魔之力結合而成的風暴之中。

    宮殿里沒有花草,也沒有鳥獸,看起來粗糙原始得別有一番神圣肅穆, 千雪浪帶著任逸絕回去的時候, 百無禁正跟那名女子保持了一個看起來極為奇怪的姿勢。

    魔母的轉世似乎想要將百無禁拉起來, 可百無禁只是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因此遠遠看起來就像這名女子在竭力拔百無禁這顆巨大無比的蘿卜卻不得其法, 只能原地不停踏步。

    “噢,你們回來了。”百無禁甚至還有閑心沖著他們揮揮手, 神色似笑非笑,“來得正好,我這會兒正需要你們呢。”

    任逸絕打量了一會兒兩人,這才發現并不是女子在拉百無禁,而是她想離開,卻被百無禁抓住了手, 尋常人一般會反抗, 然而她腦海之中根本沒有任何反抗的概念, 因此看起來更像她在拉著百無禁。

    于是任逸絕奇道:“怎么回事?”

    “她要走。”百無禁指了指那名女子,懶散道, “你說我們是跟著她走呢?還是不跟著她走?”

    千雪浪冷不丁開口:“她一路上對什么東西有過感應?”

    “什么東西?”百無禁歪著頭思索起來, 看著堅持不懈往前行動的女子, “吃的?喝的?不過這也是在她肚子餓的時候。大多時候都沒有感應,非要說的話, 嗯, 刀幣跟花含煙留下來的那幾團魔氣也算, 可都沒有這么強烈。”

    千雪浪往女子前進的方向看去:“這么說來,那宮殿之中有她頗為在意的東西。”

    “是, 或者不是,看來你的答案是去看看。”百無禁蹦了起來,撓撓頭道,“說得好,正合我的心意,我本來就想去看看,要不是擔心把你們弄丟,現在八成已經到了。行吧,既然現在人齊了,我們就走吧。”

    百無禁緩緩松開鉗制,任由那名女子在前方指路。

    三人跟隨在她身后,深入宮殿之中,此處談不上什么富麗堂皇,奢華壯麗,可風格自成一派,倘若有好此道者想必會興奮不已,然而他們卻都沒有這個閑心。

    “我真的不太想說,不過我看現在除了我也沒有人會說了。”百無禁深深嘆了口氣道,“你們沒有感覺到什么不對勁嗎?”

    任逸絕道:“魔君是指……此地除了我們四人,竟無一樣活物的事嗎?”

    “是啊!是啊!這地方怎么會連個喘氣都沒有!”百無禁怪叫起來,“就算是個墳冢,可天魔又不是凡人,凡人還知道安裝幾個機關呢!天魔居然沒放幾只魔獸,沒塞什么妖花怪蟲的,反倒走得我心里毛毛的。”

    千雪浪若有所思:“這有什么不對?”

    “當然不對,如果你有什么寶物,下意識就會裝起來,加十道八道鎖,這才對。”百無禁大喊,“現在沒有鎖,要么盒子里的東西已經非常恐怖了,用不著加鎖,要么就是這盒子里壓根沒有東西。”

    任逸絕挑眉:“如果盒子里沒有東西,那么這位姑娘就不會有所感應。殘魂之狀,我只見過青淵前輩,青淵前輩記憶盡失后就在不斷追尋自己昔日的骨血。”

    他沒將話說盡,可言下之意非常明顯,只剩下一個可能,這意味著盒子里的東西非常恐怖。

    千雪浪淡淡道:“即便魔母就在其中等我們,又有何懼?”

    “懼倒是沒有什么可懼。”過度的寂靜讓百無禁不由產生幾分疑神疑鬼來,即便是千雪浪的平靜也未能消弭,他訕訕道,“我只是開始有點兒擔心帶這姑娘來不是給天魔一記重創,而是給我們一記重創。”

    任逸絕安慰他道:“畢竟還是我們,并非魔君一人承受。”

    “哈——真是讓人寬心的說法。”百無禁嘆了口氣,“奇妙,有人陪伴確實不算壞事,我現在倒是真的輕松些了。”

    依百無禁的脾氣,任逸絕實難想象他是如何獨自一人在流煙渚深處尋覓數十年還不曾發瘋的,這下倒確實有幾分真心實意的欽佩了。

    進入宮殿沒有多久,許許多多的雕像忽然映入眾人的眼簾,這些雕像都沒有完全完成,要么是形體不曾具體雕刻,要么就是缺失面容。

    魔母的轉世對此毫無反應,跨步而過,裙擺帶動一地雕像,稀稀拉拉地拖倒一片,她似無所覺,只是徑直往前走去。

    任逸絕與百無禁則各自撈了幾個雕像觀察,發現將幾個雕像組合起來,無數的殘缺卻能彌補出一個完整的女子形象。

    “她看起來不像魔母。”任逸絕忽然笑了笑,他道,“起碼不太像白石村那個石像。”

    “崇拜與信仰往往會拉開人的距離。”百無禁擺弄著那幾個雕像,頗有些感慨,“我都是沒想到天魔會擅長雕刻,這下倒是拉近我們的距離了。”

    任逸絕道:“如果他真的活了上萬年,那我們應該思考的是他不會什么。”

    兩人才說了兩句話,就看見千雪浪與那名女子已走出十分遙遠的距離,兩人身形飄飄,一前一后,唯有那女子的腳步,千雪浪如一陣輕塵無聲而過,看起來頗有些詭異之感。

    有那么一瞬間,任逸絕差點以為千雪浪是附在魔母轉世身上的幽魂,他被自己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驚出一身冷汗,趕忙道:“快走吧,再不走就跟不上了。”

    兩人快步跟上,再度進入重重宮闕,路上隨處可見魔母的雕像,大多都沒有成形,看起來像是天魔一時興起所雕刻,然而又因種種原因無法繼續下去,材質也各有不同,有些是雪白的石頭,有些則是玉石,還有一些只是碎石。

    冥冥之中,任逸絕覺得自己似乎能夠明白天魔的感受。

    這些雕像再怎樣相似,有無法取代活生生的人,即便雕刻而成,也不過空余懷念,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著他故人無法回來。

    倘若雕得太生動,太完整,太相似,仿佛這不過是一場自己過度醉心而幻成的大夢。

    任何東西都無法取代他。

    無法取代他。

    任逸絕凝視著千雪浪的背影,忽然感覺到一陣又一陣的酸楚自心中襲來。

    盡管女子還想走下去,可是她已走得筋疲力盡,縱然如此,她也只是就地坐下,眼睛不住地凝視著幽深的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這兒不是魔母的墳冢。”百無禁借著這個機會到四處轉了一圈,回來之后篤定道,“雖然那上古那些亂七八糟的文字我實在沒看懂,不過這地方絕對不是墳冢,應曾經是個有很多人居住的地方,不過那些人死得估計骨頭都成灰了。”

    任逸絕忍不住看了一眼魔母的轉世,輕輕嘆了口氣道:“要是這位姑娘能告訴我們,她感覺到了什么就好了。雖能探查神識,但此地情況不詳,無端進入她的神識只怕大大不妙。”

    百無禁蹲在女子的身邊打量了一陣,正要贊同,忽聽千雪浪道:“也許正是因為如此。”

    “什么意思?”百無禁茫然地看了一眼任逸絕,示意他解讀一下,“你聽懂了嗎?”

    任逸絕似懂非懂,也搖了搖頭。

    在這無比寂靜的魔宮之中,千雪浪的內心卻十分平靜,他預感到最后一絲困擾自己的迷霧似會在此地煙消云散,然而在答案到來之前,他只是靜靜等待著。

    歇息了一會兒,這名女子再度起身行走,帶著三人進入到未知的黑暗之中,如此反復幾次,四人很快來到一扇大門前。

    女子停在了門前,一眨不眨地看著大門,她的神色之中終于流露出些許困惑來。

    “看來就是這兒了。”百無禁活動了下肩膀,深吸一口氣道,“二位,現在有個好消息跟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咱們猜得大致不錯,這地方就算是沒有魔母,八成也有魔母的魂魄,咱們要是一擊得手,天魔不死也得半殘,而且這次打死應該就起不來了,往后就不必在天魔身上浪費人命,可以在別的地方浪費了。”

    任逸絕忍俊不禁:“好吧,聽起來確實是個好消息,那么壞消息呢?”

    “壞消息就是里頭不知道還藏著什么玩意。”百無禁正色道,“且不說能不能得手,得手前就可能被天魔發現,指不準這里就真成咱們的葬身之地了。”

    趁著百無禁說話的功夫,女子將大門推了開來,步入其中。

    在走入大門的那一刻,她身上由百無禁魔氣所編成的衣袍忽然化作絲絲縷縷的霧氣,云霧般環繞身側,隨后緩緩消淡而去。

    任逸絕與百無禁大驚失色,而千雪浪只是略感驚訝,若有所思道:“此地不容魔氣……”

    千雪浪走上前去,掌心之中浮現淡淡靈光,他緩緩送入門中,卻見靈氣也一同瓦解消散,他并不意外,而是糾正了自己的說法:“此地不容濁氣,也不容清氣。”

    這是……人的領地,入者皆難動用法術神通,唯余下智慧與身軀一較高下。

    “有趣。”

    千雪浪坦然入內。

    百無禁試圖掙扎:“能不能不進去?我可以在外面為你們保駕護航——”

    他被任逸絕扯了進去。

    第186章 趁人之危

    這是一種很難言說的感覺, 盡管三人皆避而不談,不過百無禁確定這絕不是只有自己能感覺到的不適。

    力量從四肢百骸里流淌而去,就像它們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 百無禁忍不住捏了下拳頭, 他能看清楚任逸絕正在忍耐的神色, 至于稍走在前面的千雪浪看起來甚至有點愉悅。

    這讓百無禁感到了驚駭。

    倒不是說做個凡人不好, 盡管那已經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早到當年百無禁大概才只有幾歲那么大——那同樣是組成百無禁的一部分,但畢竟只是一小部分。

    他很快就嘗到了做半魔的甜頭跟痛苦, 力量在前后腳帶來了便利跟麻煩,既保護他又傷害他,讓大部分人成為他的獵物,也讓他成為天魔的獵物。

    如今百無禁剩余的一大部分就這樣悄悄地流逝而去,不殘留分毫,百無禁神色凝重地捏了捏自己的肌肉, 開始絕望地思索公平這兩個字。

    如果這鬼地方同樣能禁錮天魔的話, 那他們三個打一個也不算太虧。

    最好是真的有這么公平, 否則他們跟羊入虎口沒差別。

    女子對眾人的反應全無察覺,這兒最不受影響的大概就是她了。她雖是半魔, 但孱弱無力, 比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還要普通, 體內那些許魔氣流動,更是不值一提。

    進入此處, 已能很明顯察覺是一處寢宮, 宮殿之中仍然異香撲鼻, 清芬如常,層層紗幕將整座宮殿隔成一重重空間, 仿佛在黑紗的盡頭仍是黑紗。

    殿內琉璃彩照,在燭火的照耀下顯得格外迷離,它既像一座莊嚴肅穆的神殿,又似一處暖香浮動的曖昧居所,也許還是一座塵封萬年的陵墓,令行走其中的人幾乎恍惚。

    力量的流逝仿佛也帶來意志的衰弱,任逸絕凝視著被同樣籠罩在光暈之下的千雪浪,對方仍然面不改色,唯一不同的是,他此刻正牽著那名女子的手,迫使對方不要被吸引得太快,避免他們在這重重紗幕之中迷失行蹤。

    身旁的百無禁憂心忡忡又警惕萬分,只是不住撫摸著血戟,左顧右盼,看起來生怕天魔突然從哪個角落蹦出來,給他們一個萬分恐怖的驚喜。

    至于任逸絕,任逸絕穿行在這如霧氣般輕薄的紗障黑海之中,腦中浮現的竟是千雪浪的面容。

    當那層層黑紗自雪白的長發上流淌而下時,那些閃耀的琉璃點綴著千雪浪的眼角眉梢,泛著微弱的光芒時,他比往日任何一刻,看起來都要像一位神明。

    渴求會滋生不滿,而滿足卻會滋生貪婪,凡人如此,而半魔比人類更甚。

    女子掀開了最后一重帷幕,那藏身之后的人終于顯露出她的面容,一張美人榻上正躺著一名黑衣女子,長發如瀑,自床榻上蔓延而下,那頭長發并未隨著死去的人一同消亡,它仍漆黑順滑,似絲綢錦緞。

    那張花容玉貌,仍潛藏生前鋒利,似笑非笑,宛如下一刻就會睜開雙眼,對著眾人發出聲音。

    她與石像不同,與眾人的幻想也不大一樣,可與外面那許多雕像非常相似。

    毫無疑問,這就是魔母。

    女子走上前去,她受到阻礙,于是回頭看著千雪浪,雙目之中清澈見底,與之前并無差異,又似乎有了什么不同。

    千雪浪猶豫片刻,緩緩松開手,女子這才回身重回到自己的半身身邊去,她不知所措,也無從理解如何回歸,只是一種莫名的吸引,令她想與這具尸體貼近。

    于是女子坐下來,擁抱住了這具尸體,這具親手分離開她們本身的尸體。

    這會兒女子的神情安寧而溫柔,看起來不像一個毫無思緒的傀儡,她既像母親,又像女兒,只是一言不發地擁抱著這具尸體,仿佛回到了胞宮之中一般安全舒適,又像是在撫慰昔日破碎的魂靈。

    百無禁一時間噤聲,看著眼前吊詭奇異的一幕,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只覺得心跳似乎開始加劇,令他略微感覺到些許眩暈之感。

    千雪浪沒有說話,他對魂魄的涉獵不深,無從確定這種吸引到底是來自于身軀本身,還是的確有另一半的魂魄仍舊停留在尸體之中。

    于是他轉過頭,一如既往,好奇任逸絕的想法,輕柔的嗓音被重重黑紗包裹著,仿佛也帶著某種旖旎的意味:“任逸絕,你怎樣看?”

    任逸絕苦笑道:“就算我在夢境之中經歷了許多青淵前輩取魂奪魄的難關,可也沒有辦法一下子看出其中內情,我想如果非做什么不可的話,我們大概是要將……魔母的尸身帶走吧。”

    帶走魔母的尸身。

    百無禁干笑兩聲:“好主意,我怎么沒有想到呢?”他的聲音近乎驚恐。

    “怎么?”千雪浪有些好奇,“百無禁,你害怕?”

    “不是害怕。”百無禁的臉忍不住扭曲了兩下,他深吸了口氣道,“是這樣,我們原定的計劃應該是確定天魔的魂魄在哪兒,然后直接解決掉,應當是這樣沒錯吧。”

    任逸絕點了點頭:“沒錯。”

    “現在變成偷人家的妻子,還是人家的亡妻,我覺得這事兒有點不太對勁。”百無禁嚴肅道,“雖然我是個半魔,但是我覺得我比那些名門正派還有操守些,有些事兒可以做,有些事兒不如還是讓我們在這里就地解決吧。”

    千雪浪淡淡道:“你的意思是,你要在這里殺了她們倆嗎?”

    百無禁震驚:“我聽起來是這個意思嗎?”

    任逸絕又再度默默地點了點頭:“就是這個意思。”

    就在三人小小地“爭執”該如何處理這件事的時候,女子忽然死去了,他們的聲音頓時卡在了喉嚨之中,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么,只在那么一瞬間,一個燭火跳動的聲音,那女子的呼吸就停止了。

    她柔軟地垂在尸體上,成為另一具尸體。

    “喂——”百無禁沖了過去,將對方扶了起來,然而那具軀體的生機已經斷絕,她的臉上仍掛著甜蜜的笑容,在兩人認識以來,她的臉上還不曾展露過這樣的快樂。

    百無禁輕輕拍打著她的臉頰,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他抬頭看向千雪浪,臉色蒼白:“她死了。”

    三人將目光轉向了榻上的魔母,魔母沉睡如舊,臉上的笑容宛如嘲諷,毫無半分要蘇醒的模樣。

    “我真不想趁人之危。”百無禁將女子放下,他咬了下口腔里的一塊肉,很重,因此很快嘗到血腥味,神色嚴肅,“不過就現在的詭異情況來講,毀了她比較合適。”

    他舞動血戟,長戟挽出滿月般的長弧,揮下的那一瞬間,那雙眼睛終于再度睜開。

    以她之死,換她之生。

    百無禁的心臟驟然跳動,在揮砍下去之前,血戟停在了魔母的臉頰上,鋒刃綻開血口,血液涌出,一條纖長的傷痕溢滿血珠,出現在女子的左側面容上。

    “不砍下來嗎?”她開口道,仍舊似笑非笑地凝視著百無禁,緩緩道,“既然不動手,那我猜你想跟我談談。”

    她輕巧地握上血戟,推了推,當然紋絲不動,百無禁困惑地看著她,有些驚詫魔母的弱小,他沉吟著,緩緩將血戟挪開。

    魔母終于得以起身,她看著倒在地上死去的女子,神色沒有任何波動,她只是看了一會兒另一具半身,然后越過去,就像跨過一顆毫無意義的石頭,穿越層層的黑紗。

    百無禁將死去的女子放在了床榻上,隨后才跟在她的身后,看著她坐在了一把椅子上。

    百無禁:“……”

    任逸絕:“……”

    倒是千雪浪覺得很有趣,他坐在了另一邊的椅子上,能夠看清魔母的臉,當然也能叫魔母看清他的臉,百無禁跟任逸絕只好頭皮發麻地一同坐下,跟來自萬年前的人對話。

    千雪浪道:“如何稱呼?還是你更喜歡我們喊你魔母。”

    百無禁在一種凄涼的絕望情緒里打心底冷笑了一聲:好極了,現在他們要跟魔母交朋友,第一步就是親切地詢問她的名姓,過兩天也許還能一起去花燈會,順帶吃席,只不過魔母八成吃的是他們喪葬的流水席。

    任逸絕的想法要簡單得多,他只是又一次感慨了水無塵的聰明睿智。

    玉人不愧是……天下的主人。

    “謝煥。”魔母道,“我的名字。”

    “千雪浪。”

    謝煥點了點頭,她仍舊顯得無動于衷,似乎任何事都不能激起她的興趣,那雙眸之中沒有半點情緒,平靜得猶如死水。

    千雪浪端詳了她片刻:“你活了過來?”

    “我沒有活過來。”謝煥淡淡道,“我只是一直都沒有死透,這不過是一具還有生機的空殼,我的魂魄一半在我丈夫的身上,一半已進入輪回。但你非要這么認為,我也不會否認。”

    她無聲地隔著黑紗看了一會兒,似乎在端詳那具尸體:“你們不該帶她來,她不過是具殘軀,魂魄回歸本身,則是在加速我的死亡。放心,我沒有說這是壞事。”

    從魔母口中說出的放心,似乎叫人更加不放心了。

    第187章 陳詞濫調

    “什么意思?”

    百無禁忍了又忍, 還是沒能忍住自己心頭的疑問。

    謝煥忽然笑了一下,她近乎憐憫地凝視著百無禁:“你以為魔主為何沒有將那殘缺的半魂帶回來?”

    魔主?百無禁腦海里冒出一個疑問,很快又明白過來, 這是魔母對天魔的稱呼。

    “呃, 為什么?”

    謝煥漫不經心道:“當年我撕裂魂魄之后, 半魂仍令我活了一段時間, 隨之而來的就是加速的衰亡, 因此在我死亡之前,魔主讓我陷入了永眠。”

    百無禁謹慎地問:“這個意思是……他把你殺了?”

    “準確來講, 我本就要死了。”謝煥的口吻耐心得幾乎讓人毛骨悚然,“他只是抽取了魂魄,將我的時間停了下來。”

    任逸絕跟百無禁花費了片刻才聽明白來龍去脈。

    于是任逸絕猶豫片刻:“所以你根本沒有死,而是臨死前,天魔強迫讓你的魂魄進入輪回轉世——難怪,魂魄本是被強行抽取進入輪回的, 所以那位姑娘才會被你吸引, 是魂魄想要回到原本的身體之中, 她……不止是她,那些轉世的人從頭到尾, 不過是容納你魂魄的容器。”

    青淵從始至終就是青淵本身, 因此他的魂魄會自動尋覓被煉化成法器的身軀。

    一開始任逸絕還以為是魔母身體里的剩余魂魄在吸引那名轉世的女子, 如今才明白并非如此,真正吸引女子的是這具魂魄最初始的身體。

    一種莫名的憤怒從任逸絕的心頭涌起,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女人。

    從一開始魔母就沒有死去, 她的魂魄被放逐在人世間, 等待著天魔找到延長她生命的辦法。

    “確實如此。作為一個天魔而言,他實在太多情了, 多情又自大,想要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能讓我活下去,也能讓他活下去。”謝煥竟也沒有否認,她淡淡笑了笑,“上蒼從沒有這么溫柔過,從來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總要付出什么,總要犧牲什么。”

    千雪浪打量了下謝煥,沉穩地說道:“這樣說來,你活不了多久。”

    “短則四五日,多則半月。”謝煥給出了明確的時間,“這具身體只能夠支撐這么久的時間,已經超出我原本的想象。”

    她既不關心自己,也不關心他人,對于天魔的情意似也點到為止。

    從這個死去萬年的女人身上,百無禁跟任逸絕都感覺到了一種近乎虛無的麻木跟冷漠,這種冷意悄悄滑過肌膚,激起他們一陣惡寒。

    “這么說來,一半的你在她的身上,她回歸自身,你方才蘇醒。”千雪浪道,“那么,已經屬于天魔的另一半呢?”

    謝煥奇妙地看了他一眼:“當然是在他的身上,他自己的身上。他不會舍棄我,正如那一半的我從不曾舍棄他。”

    一時間,黑紗之下的宮殿寂靜得宛如墳冢,直到任逸絕低低地嘆息道:“果然是在流煙渚。”

    “你為什么告訴我們……”千雪浪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告訴我們這件不利天魔的事?”

    謝煥凝視著千雪浪,一男一女,面目全然不同,從人入魔的女魔,自人升仙的道人,宛如一面相對的鏡子,映照出截然相反的人生與選擇。

    她忽然笑了。

    “你們來找我,不就是想知道這件事嗎?我不覺得這是什么不能夠出口的事。”謝煥輕巧地說出自己的理由,輕巧得幾乎叫人難以置信,“即便我不說,等你們殺了我,或是等我死后搜尋我的魂魄,依舊會發現這件事,無非是花些時間,那又何必呢?”

    “那又何必?”百無禁難以置信道,“我們在說的是你的丈夫吧,難道你不該維護他……”

    他說到這里忽然一頓,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態,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樣:“我知道了,你在撒謊騙我們,誤導我們浪費時間!所以你才這么輕松地就把答案告訴我們。”

    謝煥仍舊很平靜:“多新鮮的陳詞濫調。話由我說出,信不信是你們的事,你們殺我也好,不殺我也罷,問我總是只有這一個答案。”

    如果在面前的花含煙,百無禁會毫無顧忌地飽以老拳,那女人八成也不會客氣地對他施以毒手,然而偏偏是魔母。

    還是一個孱弱無力,據稱只有幾天壽命的魔母,將話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揍不揍她都是一樣的答案,殺不殺她也隨眾人的方便,這樣一個將死之人簡直滑不溜丟,叫人找不到要害。

    百無禁煩惱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決定對同伴寄予厚望,期盼地看向任逸絕:“任大侄……”

    接收到任逸絕冰冷的視線后,百無禁噤聲片刻,咳嗽了一聲:“嗯,這個任兄弟啊,你看現在怎么辦才好。”

    任逸絕微微一嘆:“這時候不應當問我,而是應該問玉人才對。”

    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之前花含煙的事,在千雪浪表態之后,有些事情的發展的確不受他們二人的左右。

    有時候百無禁也很想十分硬氣地撒手不干,或者將血戟往地上一插,憤怒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意見好扭轉他人的意愿。

    然而事實就是……大多數時候,百無禁跟任逸絕都會陷入兩難狀態,不知所措,而千雪浪則能做出毫無遲疑的決斷。

    最重要的是,即便真的發火,千雪浪大概率也只會不急不惱地等待他做出決斷,而他發怒的下場就是自己被架上火堆炙烤。

    于是兩人不約而同地閉嘴了。

    千雪浪沉默了好一會兒,他一直在觀察謝煥,跟世間絕大部分人不同,正如水無塵的那句戲言——千雪浪簡直是全天下的主人一般,這只因為他并不受世間任何權力、地位、名聲、道德等等外物來看待一個人。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清就是清,濁就是濁。

    曾經清晰無比的認知早已改變,因愛而混淆,因恨而模糊,因喜怒哀樂而變化。

    他很快說出了自己觀察得到的結果:“你不怕死。”

    十分奇妙,其實千雪浪與謝煥才不過初見,然而這個女人卻給他一種莫名的熟悉之感,他聽得出來對方沒有撒謊,每句話都發自真心,也全然理解謝煥為何這樣說,這樣做的理由。

    這讓千雪浪覺得有些好奇。

    “我已活得很夠了。”謝煥沒有點頭,她注視著千雪浪,忽然微微笑道,“至于怕……呵,我做人脾氣很怪,自小就是如此,想要什么就要去得到,想做什么就去做到,即便蒼天不愿意成全,我也要扭轉乾坤,改變這一切。我如今要死,若是想要,也可以不死,你會怕一件隨手就能改變的事嗎?”

    百無禁微微抽了口氣,忍不住說話:“好大的口氣!”

    謝煥沒有理他,千雪浪也沒有。

    這讓百無禁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他并不討厭狂人,狂人會讓說出來的話更可信,因為狂傲的人往往更懶得去撒一些會被揭穿的謊言。

    千雪浪道:“你可以扭轉天命,卻難以扭轉人心,不是嗎?”

    任逸絕與百無禁在旁邊聽著他們說話,只覺得糊里糊涂,似乎聽明白了什么,又好像完全沒有明白,他們能夠理解魔母的話,卻不知道千雪浪為何這么回答。

    不過任逸絕又比百無禁好一些,他隱約覺得謝煥所言并不止死亡一事,也許還涉及過往所聽說的種種事件,因此玉人才如此回應,可他想不通其中關竅。

    百無禁忍不住撞了撞任逸絕的胳膊,小聲道:“不過說得也是,她要是這會兒把天魔喊回來,指不定我們三個死得比她還早。不過死前還能酣暢淋漓打一場,對我倒是不虧,你們倆能湊對死在一起,應該也覺得不虧。這么想想,我也不怕死了。”

    任逸絕知他是不想輸給魔母,以壯膽氣,無言以對。

    謝煥這才終于訝異地看了千雪浪一眼,她提起頭來,凝視著這座宮殿,似乎在想什么,許久才道:“不錯。強,要有多強,要強到什么地步,能強過光陰嗎?能強過人心嗎?我曾舍棄人身,化身為魔,然而為了我的丈夫,我不得不重新做回人,只為了讓他活下去。”

    “我所得到的強大無法救他,我所鄙夷的弱小卻能夠犧牲自我去挽回他的性命。”謝煥淡淡道,“在他復活的那一日,喜悅之余,我陡生迷惘,我為何成魔?又為何做人?”

    百無禁忍不住“哇”了一聲,他下意識捂住嘴,又將目光在謝煥與千雪浪的身上打轉。

    覺得自己好像聽到的不是什么情愛的故事,更像什么比鬼怪之說還要恐怖的故事,恐怖之余又略帶一點讓人惡寒的甜蜜。

    “我曾期待過魔主的死亡。”謝煥注視著千雪浪,平靜道,“他很愛我,我也是一般愛他,然而愛從來不平等,他愛我更甚于我愛他。”

    千雪浪沉默片刻:“從來如此。”

    謝煥笑了笑:“在他擁抱我時,我曾感覺到自己短暫地活過來,仿佛真能如此期盼一切幸福圓滿下去……正因如此,我才期待魔主的死亡,期盼割舍我與人世最后的聯系。又或者,我在期待自己能從他的身上得到多大的痛苦,是否能令我感到再一次活過來的痛苦,我是否還仍然如當年一般軟弱?”

    千雪浪心中一跳,下意識看了一眼任逸絕。

    在跟這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心短暫地跳動起來,就像一個春心萌動的凡人那樣,世界似也因此增添光彩與生機。

    短暫地活過來。不錯,正是如此,他與任逸絕在一起的時候,也像是短暫地活過來,短暫地借著任逸絕的雙眼與情意去看待這個世界,短暫地能夠去愛,去恨,去愧疚。

    每當想得越清楚,看得越多,他與任逸絕的連接就越密切,與俗世也就越淡漠。

    就像,他不會去憎恨,去恐懼,去憤怒花含煙那樣。

    “你沒能割舍。”千雪浪說完后,頓了頓,又極輕微地呢喃道,“就像師父一樣。”

    就像師父一樣,他沒有選擇去愛未聞鋒,但是他去愛這個世俗,去愛這個蒼生。

    “不錯。”謝煥的神色再度變得漠然,“我無法割舍,他死去的那一日,我也再次死去了,我曾為了自己自人變成魔,而為了他,我從魔變成了人。我望著他的尸身,忽然明白,即便強大如天魔,也無法保證任何事,任何諾言,我若控制不住這顆心,我始終會一次次經歷痛苦,一次次地死去。”

    千雪浪輕輕抽了口氣,他的椅子動了一下,在寂靜的空間里發出刺耳的響聲。

    他微微睜大眼睛。

    “你……”

    第188章 必死無疑

    “好吧。這年頭居然連天魔也沒辦法遵守諾言。”

    百無禁對任逸絕做了這樣一個口型, 看神態顯然不以為意,只是不準備打擾千雪浪跟魔母的交談。

    可任逸絕卻聽明白了一些事,他的神色嚴肅不少。

    沒有身軀的魂魄仍可以告訴他人有關自身的所欲所求, 仍能感受到痛苦快意, 就如同青淵那般, 即便陷入真正的絕境之中, 仍存在敵人與朋友。

    然而一具沒有七情六欲的軀體呢?

    就如同剛剛那位姑娘一般, 痛苦也好,快活也好, 都是旁人的感受了,而非是她自己的,死亡與生存的差異對于她而言全無不同,只能由他人定義。

    其實原本任逸絕也不太明白這種感受,可誰叫他認識了千雪浪。

    只要魔母還活著,她就無法割舍天魔, 無法放下這份情意, 可是她很快就會死去, 死去之后一切都將終結。

    她的一生,她對于天魔的愛意, 都將在死亡之中結束, 她的殘魂將生生世世都不再擁有任何感知。

    若說和仙君的死亡是犧牲, 那么魔母的死亡則是解脫,犧牲是為有形之延續, 解脫是為無形之消亡。

    無情至有情, 有情至無情, 玉人又會如何看待?

    任逸絕來不及理會百無禁的打趣,而是專注地看向似乎陷入思緒之中的千雪浪。

    這讓百無禁不禁愣了一下, 眨眨眼睛,終于發覺在場四人里似乎有三人都在某種情況下意會到了什么,把他完全隔離出去。

    千雪浪修正了自己的想法:“你在期待死亡。”

    謝煥搖了搖頭,好整以暇地回答:“我只是在付出代價。”

    “代價應是一種犧牲,一種遺憾。”千雪浪冷冷道,“若真是代價,你又為何能這般沉著期待?”

    “何不問問你身后的劍。”謝煥忍不住大笑起來,“以身鑄劍之人,為何甘愿付出這般代價,那把劍是活著的,我感覺得到,他必定是自愿的,否則這會是一把魔劍,而不是一把情劍。”

    千雪浪一時語塞。

    “代價,為何人總是心甘情愿付出代價呢?”謝煥握著椅子的扶手站起身來,黑裙垂落而下,她望向黑紗,“因為人想要一個結果,殉身之人必定有想殺死的對象,或是為了復仇,或是為了……呵,或是為了你們所謂的正義,為了蕓蕓蒼生。”

    她緩緩到黑紗而成的帷幕前。

    “這滋味如此甘美,令他心甘情愿赴死。”謝煥側過臉來,“死亡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代價,不是嗎?”

    千雪浪沉靜道:“那對你而言呢?”

    謝煥思索了片刻:“我?此時此刻,失去魔主才是我要付出的代價,這一點與我的死亡必然一同到來。”

    百無禁輕輕呼出一口氣,不知為何,有種莫名其妙的焦慮感浮現在心頭,他咳嗽了兩聲,也一道站起來,試圖不那么尷尬地出聲阻斷這場對話:“打擾一下,我們非要在這兒說話不可嗎?怎么說這也是天魔的老巢。既然現在大概的情況已經了解了,我們就不能綁架這位……魔母夫人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再閑聊嗎?”

    就在謝煥想說些什么的時候,她忽似覺察到什么,撩起黑紗的一側,走了出去。

    百無禁瞠目結舌,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任逸絕,指了指自己:“我看起來是不是毫無威嚴?”

    “你真的要跟魔母比威嚴嗎?”任逸絕反問道。

    百無禁閉嘴了。

    千雪浪看著外面道:“來不及了。”

    “什么來不及——”

    百無禁的聲音靜靜地停了下來,確實來不及了,他感覺到某種強大的力量呼嘯而來,此刻已完全覆蓋整座宮殿。

    是天魔。

    “天魔來了。”任逸絕的聲音意外的有幾分平靜,百無禁不確定這份平靜之中是否潛藏著什么讓人不安的意味。

    他們一道走出了黑紗,謝煥就待在那里,站在過道上,一道身影如雷霆般降臨,帶來驟然席卷而起的狂風,無數黑紗被吹得高高飄起,似招搖的靈幡。

    同時,飄起的黑紗遮住了謝煥的身形。

    天魔走得飛快,他幾乎沒有去看謝煥,而是來到美人榻邊,注視著那名死去多時的女子,他看得很認真,像是完全沒發現任何異常。

    “等等?”百無禁簡直一頭霧水,“那上面不是魔母對吧,我們身邊這個才是,那姑娘是我親手放上去的?”

    謝煥怔了一怔,醒來至今,她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的神態,隨后微微嘆息了一聲:“竟然已到這種地步了嗎?”

    千雪浪與她并肩而立,淡淡道:“他認不出你了。”

    “他會認出我的。”謝煥的神態總是很平靜,她篤定地說,“他只是不記得我的臉了。”

    這些聲音顯然沒有傳到天魔的耳朵里,他只是專注地看著美人榻上那具根本不是他妻子的尸體,確保安然無恙后才松了口氣,然后才轉過頭來。

    百無禁下意識握緊血戟,上前一步,將眾人擋在身后,喝聲道:“小心!”

    天魔的目光之中本滿懷冰冷的寒意,可在對上百無禁身后的謝煥時,倏然間消融,他困惑地看著這個女人,面容上涌起疑惑:“你是……”

    他像是一下子停止了。

    天魔雖然停止,但是百無禁卻沒停止,他暗道良機,血戟已舞出無數血芒,“機”字剛從腦海之中消弭,魔君已一躍而起。

    血色長戟重重斬向天魔。

    天魔揮手擋下,重戟只阻礙一瞬,然而一瞬足以,快刀切入這片刻阻礙,紅芒似火,刀鋒如冰,宛如一道冷風剜過肌膚,若非天魔覺察退開一步,只怕頭顱滾落在地。

    可縱然如此,脖頸間血線仍舊浮現,血珠溢出。

    “嘖。”

    天魔撫上脖頸,有點厭煩這嘈雜的喧擾,更重要的是,動手的這二人均讓他頗感為難,一時之間難以解決,又不可動作過大,避免誤傷那個女人。

    一時之間,天魔陷入兩難之境,煩躁之余,魔氣驟然大盛,黑紗倏然斷裂而開。

    這處宮殿切斷了清濁二氣,百無禁與千雪浪都不過是在依靠戰斗的本能來行動,天魔應也受其影響,不過許是實力的緣故,不如他們這般大,翻涌的魔氣頓時壓得眾人一時間呼吸困難。

    任逸絕的魔氣被帶走,魔身再度散去了。

    誅魔劍在劍匣之中嗡嗡作響。

    千雪浪退后一步,臉色微白,正要取劍時,只見謝煥越過眾人,走至天魔的面前,她剛蘇醒不久,身軀比常人還弱上三分,這種程度的魔氣本該足夠威脅到她,可這魔氣遇到她就自動消弭而去。

    她看著天魔,聲音輕柔無比:“魔主,你還記得為什么要打造這間屋子嗎?”

    “打造……”天魔凝視了她一會兒,好一會兒他都沉浸在這種注視之中,仿佛地久天長,又或者只是陷入到回憶當中去,片刻后才答道,“是為了……為了感受如何做一個凡人,我想知道做凡人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他的聲音從未有過的耐心跟溫柔,聽得百無禁瞪大眼睛,想喊見鬼。

    “那你現在又在做什么?”謝煥道。

    魔氣消散了。

    被魔氣壓制的幾乎無法反抗的百無禁一下子靠在柱子上,心想:現在才是真的見鬼!

    “你是……”天魔遲疑著,答案徘徊在唇齒之間,涌動于腦海之中,他似乎說出,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吐出那個清晰的結果,“你是……”

    謝煥耐心地等待著。

    天魔的神色忽然變化:“是你,你……醒來了。”

    天魔茫然而困惑地看著謝煥,臉上的喜悅還沒涌上來多久,就倏然消散,很快化為憤怒與絕望,他看了一眼美人榻,又轉頭來看謝煥,似乎被搞糊涂了,隨即搖搖頭道:“你……你不能在這時候醒來。”

    “可是我已經醒了。”謝煥走了過來,輕輕靠在他的懷中。

    她的聲音那么溫柔,可不容置疑的態度卻甚是強硬。

    天魔身材實在高大得驚人,襯得她格外嬌小堪憐,他擁抱著謝煥,聲音有些顫抖:“我的力量不如當年了,這世上的魔氣太少,我沒有足夠的時間,我不能……我沒辦法再停下你的生命。”

    “我知道。”謝煥仍不急不緩地說道。

    “你不知道!”天魔低吼起來,他似乎仍沉浸在自己的記憶之中,“你不明白!你會死……我找不到救你的辦法,我嘗試了很多可能……”

    他的聲音突然停頓,似乎又想起什么,聲音已變得絕望。

    “已經沒有任何可能了,我救不了你。我知道你希望我能夠征服天下,我想將它變成你想要的模樣,讓它徹底成為魔域。”天魔幾乎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地說道,“那時候,那時候我才能喚醒你,我想要給你毫無遺憾的時光,到那時候……到那時候……才是你該醒的時候,不是現在。”

    百無禁瞪大眼睛,忍不住開口:“你就為了這個……?”

    千雪浪對著他搖了搖頭,百無禁咬住舌頭,憤憤閉上嘴巴。

    謝煥輕輕地笑了起來,她的目光掠過天魔的臉頰,耐心地教導著:“魔主,我告訴過你,世事并非盡如人意。你想這樣做,人家便來報復你,搗毀你的計劃,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更何況,即便你什么壞事都沒做,也許同樣有人誤打誤撞地闖進來,叫你美夢成空,人生于世,變幻無窮,不外如此。”

    天魔忽然不說話了,他低下頭,只癡癡瞧著妻子臉上的微笑,眼中含淚,不再去提那些計劃與打算,只伸手不住撫摸她的臉頰與頭發:“你又醒來了,我很想你。”

    此時此刻,他的眼中只有一個人,便是他醒來的妻子,至于外間的一切,似都在他的感知里消失了。

    這雖是一個良機,但百無禁卻忍不住猶豫了片刻,他知曉此時此刻也許能僥幸殺了天魔,不過免不了是要傷及魔母,就算魔母也該死,權當是必要的犧牲,可他沒辦法保證自己能夠一擊得手。

    最壞的情況就是魔母死在他手里,天魔反撲,那么他們三個是必死無疑了。

    豪賭是每個好戰之人難以避免的天性,然而有把握跟必輸的賭博是完完全全的兩回事。

    “走吧。”

    又一次,千雪浪為眾人做出了決定。

    天魔與魔母沒有再看他們哪怕一眼。

    第189章 拒絕回答

    臨走前, 百無禁鬼使神差地帶上了那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女子。

    盡管她如今只是一具尸體。

    重新回歸人世的時候,三人均感到一陣恍惚,外頭已是又一個漫漫長夜。

    月朗星稀, 四周寂靜得連蟲鳴也不再有, 停滯于魔宮之中的時間再度流逝起來, 力量也重新充盈在三人的體內。

    百無禁找了塊空地, 一掌劈開地面, 他將那名女子放了進去,神色略有些復雜地回頭問道:“我知道她壓根算不上是個人, 充其量是個容器,把她當做一個人來看待會不會很蠢?”

    “不會。”任逸絕搖了搖頭。

    百無禁沉默了片刻,他坐下來,坐在了凹陷的地面旁近,血戟就佇立在身邊,隨后深深地嘆了口氣:“我本來是想, 如果這姑娘真得到全部的魂魄, 還得煩擾我忙前忙后照顧她一陣。”

    “就跟我當年救了那群混球魔修似得, 總得找個地方擱置他們,總不能救完就丟在那了, 怎么處理才是麻煩事……要不是這樣我也不會被逼著當魔君。我當時還想自己真是個勞碌命, 還沒成事兒就想著安排好, 說不準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會死在路上……沒想到她倒是挺省心的。”

    “我明白。”任逸絕沉默地握著握百無禁的肩膀, “你已做得很好了, 魔宮之中的事, 對我們都是意外。”

    百無禁反問道:“很好嗎?我真的做得很好嗎?我怎么一點兒也不覺得。天魔只是為了他的妻子……只是為了他的妻子,天啊!真是天大的笑話!只是為了一些情情愛愛的小事, 死這么多人,遭這么多罪……哈……真是荒謬。”

    “情情愛愛的小事?”千雪浪看了他一眼。

    百無禁問道:“怎么,我哪里有說錯?”

    “許多遺憾與恨意,正滋生在輕蔑之中。”千雪浪淡淡道,“更宏大的目標,更偉大的野心,更可怕的目的,能夠讓這場傷害更合理嗎?還是能夠讓你更同情他?”

    百無禁一時語塞。

    “又或者,你是認為死在這件事上的人沒有任何價值?”

    千雪浪的目光犀利到近乎能剖開人心,讓百無禁深感狼狽:“我沒有這個意思。”

    “師父是為蒼生而死,不是為了天魔的情愛而死,不管天魔是為何而開殺,都不妨礙師父為了蒼生殉劍。”千雪浪平靜道,“他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這是對抗天魔必須要做的事,是因為天魔有這樣的能力。就像凡人抵抗無盡的天災時所付出的努力一樣,移山填海,也許輕易之間就會被蒼天抹平,難道你也覺得一時興起的蒼天荒謬嗎?”

    百無禁忍不住嘟噥了句:“你也知道是蒼天,蒼天又沒想法。”

    “原來如此。”千雪浪微微一笑,“你覺得天魔是個陰晴不定的瘋子更能叫你接受?”

    百無禁瞪著眼睛看了他一會兒,好半晌才搔了搔頭道:“我是……我還是覺得這件事很荒誕,就只是為了他妻子的心愿而已,他想要將這個天下拖回到過往,重歸魔域。”

    千雪浪神色淡淡:“他很強,強到只為自己的意愿而活著,強到只有自己也可以活下去,別忘了,他是世間最后一個天魔,他的意愿不需要經過任何人同意。”

    然而,即便是這樣強大的天魔,也會在時間的長河之中流逝消亡,忘卻過往。

    千雪浪留下他們二人,獨自往樹林之間走去,林木的陰影伴隨著月光掠過他的面龐。

    這就是天魔要付出的代價。

    他本該隨著時光一同湮滅,卻被妻子的愛意硬生生延留到此時此刻,他獲得漫長到足有萬年的壽命,代價就是被凡人的魂魄同化,逐漸消磨記憶,逐漸殘缺衰老。

    萬事萬物皆有代價。

    善有其代價,惡自然也有其代價。

    善者總是在不停失去,總有無數遺憾,永遠那般貪婪,貪婪地想要多救一個人,再救一個人,想要挽回無數次危難,為此犧牲自己,也只能忍痛看著同道犧牲。

    惡者總是在不停索取,不斷地吞吃利益,總有血腥與殺戮,每一筆帶來累累血債,那血債之后潛藏著無數的幽魂惡念,他自向下墜落時,同行者必然也墜落無間,一樣的不知饜足。

    千雪浪坐在了一截不知何時倒下的樹干上,它已朽壞,好在千雪浪此刻不會比一縷風更輕微。

    任逸絕不知何時跟了上來,靜靜地站在幽暗的黑影之中。

    “天魔是欲.望的極致者。”任逸絕的嗓音在黑暗之中柔軟得似一段絲綢,“濫用實力,自以為是,我還以為玉人會像以前那樣說善就是善,惡就是惡,倒是沒有想過玉人會為天魔說話。”

    千雪浪淡淡看了他一眼:“為天魔說話?我有嗎?”

    任逸絕啞然失笑:“那么,玉人剛剛是在做什么……難道玉人在理解天魔嗎?”

    “是,我在理解他,就像你曾經要我理解金佛女那樣。”千雪浪沒有否認,他仰起臉承接灑下來的月光,微微閉上了眼睛,睫毛如同顫動的雙蝶,在他的眼睛上翩然而動,“我曾經什么都不在乎,后來我在乎師父的死亡,在乎你……”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純粹,純粹的猶如山間的野獸,又似潺潺的溪流。

    “我只在乎你,只注視你。如果我也放縱我的力量,倘若一切順遂還好,倘若不夠順遂,亦或者你意外死去了,那么我就會變成第二個天魔。”

    千雪浪說得不急不緩,似乎全然不覺得自己說出什么石破天驚的話。

    “這一切只因為我想這么做,而我也能夠這么做。”

    任逸絕本想打趣金佛女與天魔之間天壤之別的趣話停滯唇邊,他沉靜了一會兒才說道:“但是玉人不會這么做,畢竟玉人已不是個孩子了,知道如何控制自己。”

    千雪浪輕笑一聲:“說天魔是個孩子,你倒有種。任逸絕,告訴我,得到魔身之后,你對它又有什么樣的感覺呢?”

    這讓任逸絕不自覺繃緊了嘴唇,宛如又一次經受著誅魔劍的考驗,他沉默很久才說:“我沒有感覺。”

    “你知道對我撒謊不是一個好選擇。”

    任逸絕覺得自己被扼住咽喉一般,一時間有些呼吸困難,他望見千雪浪從那根木頭上飄飄然站起來,輕盈得猶如一片花葉。

    被潔白的衣物所覆蓋的軀體足夠完美,與他腳邊腐朽的樹木軀囊正好形成對比,沒有任何野獸與昆蟲來打擾他,這長夜寂靜無聲,也許它們不如人那般聰慧多情,可它們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存在,因此不會自大到接近。

    凡人正陷入這種自大之中。

    “既然我在撒謊,那說明我不太希望玉人聽到真實的答案。”任逸絕神經質地笑了下,干澀的笑聲在寂靜之中格外明顯,眼前被月色染過的長發閃爍著銀色的微光,他看得入迷。

    千雪浪不為所動:“你可以拒絕回答。”

    “我永遠不會拒絕你。”

    千雪浪的臉上帶上一點嘲諷的意味,不濃郁,甚至有點像揶揄,可在他的臉上就是嘲弄,精準無誤:“不愿意拒絕,卻可以欺瞞?”

    任逸絕啞口無言。

    千雪浪并沒有因此著惱,有時候任逸絕實在不知道得到怒火更好,還是什么都沒有得到更好,他很少在千雪浪身上有過僥幸逃脫懲罰的愉悅感,不過從某種角度來講,他其實并不那么想直面千雪浪的怒火。

    問與答,幾乎貫穿他們相處的所有時光。

    起初很有趣,甚至令人陶醉,特別是當千雪浪專注聆聽答案的時候,會令任逸絕不自覺地挺直身軀,那些思緒與認知被反復捶打過一番,謹慎地出口,幾乎讓他錯覺自己真正能夠做到那些事。

    他眩暈于教導千雪浪的快樂之中,著迷于被信任,被詢問的期待之中,也因此逐漸生出不被理解的恨意。

    于是任逸絕開始放開自己的感情,將一團亂麻塞給千雪浪,并不在意他是否能夠理解。

    而到了后來,就太深入了,深入到任逸絕不得不捧出自己的心肝,血淋淋地將答案告知千雪浪——就像他告訴千雪浪“這就是凡人”的那一夜。

    他走得太近,近到忘乎所以。

    “這不是有意的。”千雪浪在任何理由被道出前開了口,“你只是習慣了,習慣去做那個你應該成為的人,而非是你本人。也習慣欺瞞我。”

    任逸絕的唇齒微微顫抖,久違的感覺到長夜的寒冷,冷汗打濕了衣衫。

    出乎意料,千雪浪卻一反常態,沒有繼續刨根問底下去,他只是走到任逸絕的跟前,忽然伸出手來,檢查一把武器一般,又似在翻閱一本書,撫摸著任逸絕的臉頰。

    他又問了一次:“你真的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嗎?”

    任逸絕不自覺睜大了眼睛,腳踉蹌了一下,不知道是抗拒亦或者想接近。

    這是一個寂靜的長夜,一輪巨大的明月懸掛于空,遠處是青墨色的山巒起伏,林木層層疊疊蜿蜒而去,這一切都很好,很美麗,值得夜間漫步,深入其中。

    而他的眼前,是一個更為難以抗拒的誘惑。

    那雙冰冷的目光如影隨形,等待著任逸絕吐露一個答案。

    任逸絕只能呆呆地看著千雪浪。

    第190章 夢寐以求

    千雪浪的聲音, 似乎與誅魔劍的質詢重疊在一起。

    “你真的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嗎?”

    怎有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足夠強大的身體,足夠強大的力量,能夠扭轉一切局面, 天魔傾盡全力造成的結局與他傾盡全力造成的結局全然不同。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處呢?那又有什么意義呢?

    正如千雪浪對魔母所言:你可以扭轉天命, 卻難以扭轉人心。

    任逸絕笑了笑:“我的確一點兒想法都沒有, 人定也許能夠勝天, 可改變另一個人的想法, 永遠只是奢望而已。”

    要強大到怎樣的程度才能夠留下玉人呢?

    要怎么做才能讓玉人愛我愛到放棄大道?

    即便是深愛天魔到分離魂魄的魔母,也被命運擺布到期待著死亡的到來, 也想要舍棄掉天魔,她是何等強大,天魔又是何等強大,甚至兩情相悅,然而最終又如何?

    直視自己的心,直視自己的欲.望, 正因任逸絕直視過自己的渴望, 才明白力量對自己的所求毫無幫助。

    即便用力量迫使玉人屈從, 即便用力量封住玉人的眼耳口鼻,即便用力量令玉人身陷囹圄無處可逃……

    即便真能如此, 那又如何呢?

    難道玉人便是心甘情愿的嗎?難道玉人就會如此將一顆真心交給我嗎?難道……難道我就能因此得到夢寐以求的一切?

    難道我想要的是一個向我邀寵獻媚, 臣服恭順的玉人嗎?

    任逸絕注視著千雪浪的面龐, 緩緩地說道:“對我所愛者,這份力量毫無用處, 因此我的確沒有一點兒感覺。”

    千雪浪略有些奇異地看著任逸絕, 他聽得出來這絕非是一句真話, 然而也絕非是一句假話。

    一開始千雪浪并沒有明白,可后來他望著任逸絕臉上隱忍的神色, 倏然間察覺到了答案的所在,于是他莞爾一笑:“原來如此。”

    任逸絕不確定千雪浪是否真的明白了什么,他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千雪浪確實得到了一些什么。

    這位問道者從不會察言觀色,看別人的臉色行事,他的問題若得不到解答就會一直問詢下去,直至得到明確的拒絕。因此好奇的人在此時此刻反而變成了任逸絕本身,然而千雪浪已經錯身離開,往著林子的更深處走去。

    千雪浪走到一片陰影之下,忽然轉過身來,對著任逸絕招了招手。

    “過來。”他說。

    任逸絕咽下滿心的疑惑,很快就跟了上去,他努力不去問,因為這樣的時間已不太多了,在魔母蘇醒之后,天魔的殺戮只會加劇到來,迎來最終的時刻。

    最終的時刻會隨著魔母的死去而降臨,短則四五日,多則半月。

    因此任逸絕不想錯過跟千雪浪僅剩的時光。

    在寂靜之中,千雪浪開口道:“你太抗拒了。”

    “什么?”任逸絕從沉思里抬起頭來,迷茫地眨了眨眼,看見千雪浪臉上淡淡的笑意。

    于是千雪浪又重復了一次:“我說,你太抗拒了。”

    他伸出手來牽引任逸絕,那只手很完美,不像一個高大的武者應當擁有的,然而它也不似一個柔媚的尤物應當擁有的,它只是存在著,挑不出任何錯誤,柔軟雪白,也同樣有力穩定。

    任逸絕恍惚間覺得自己像走入一本神神鬼鬼的故事集之中,由一些落拓潦倒的書生為糊口所作,流傳于市井之中,承載著一個個平庸到近乎有些俗氣的幻夢。

    一位仙人的降臨,引領著一個個傳奇的開始。

    這讓任逸絕忍不住笑了一下,若真是如此,他對眼前這位仙人的許多想法實在過于褻瀆了,恐怕在市井里要被打為禁書。

    “抗拒。”任逸絕在遐想的同時也沒忘記千雪浪的話,他沒有完全明白,只能順著之前千雪浪的思路去思索,“玉人是說我在抗拒?抗拒什么?”

    他們之前正在談論力量。

    于是任逸絕有點被逗笑了,溫柔地凝視著千雪浪:“我并不抗拒力量,不然我現在不會是這副模樣。”

    “我沒有說你在抗拒力量。”千雪浪不以為意這一錯謬,他糾正道,“我說的是,你在抗拒你的情感。”

    任逸絕困惑地停下來,看著千雪浪:“抗拒……我的情感……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我沒有……”

    一根手指落在了他的胸膛上,同樣堵住了任逸絕的聲音。

    “你在阻止它渴望。”千雪浪的聲音不緊不慢,他變得越來越像九天云層上虛無縹緲的幻影,人們追逐著的那個結局,“因為明白結局是什么,所以不允許它做出任何表態。”

    任逸絕張了張嘴,可沒有說出任何話來。

    千雪浪的神色依舊很平靜:“師父死后,我并不覺得有什么,死是人生常態,更何況師父做了他想做的事。直到我遇到了你之后,你與我說了一些話,讓我突然感覺到痛徹心扉,無法說話,也無法動彈……”

    他頓了頓,忽然沉默下來,任由寂靜圍繞在兩個人之間。

    “是你教會我的。”千雪浪忽然道,“這本來是你教會我的,可現在你卻把自己藏了起來,就像我當年一樣。”

    任逸絕笑不出來了:“玉人是什么時候發現的?”

    “比你想的要晚,可比我問的要早。”千雪浪道,“我是在魔宮外面發現的,那時候你對我說只是沒反應過來時。你雖然‘沒有反應過來’,但我卻反應了過來。”

    任逸絕恍然大悟,又很快為千雪浪這個小小的雙關搖了搖頭,他想要笑,卻只能勉強擠出一點苦澀的笑意:“原來是那里,我還以為我騙過了玉人呢。不,不對,應該說的是我還以為我真的騙過了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氣,好半晌才道:“這是我答應過玉人的。”

    千雪浪幽幽地看著他:“我沒有要你做這件事。”

    “是,玉人沒有要求我做,也不是玉人要求我做的,是我自己要求我自己這么做的。”任逸絕咬住牙齒,他的臉色變得很蒼白,“從玉人看向我的那一刻,我自己在心里暗暗發誓如此,我不會讓你的選擇空耗,我不會讓你后悔,我不會成為你的阻礙,我不會……我不會讓你失望。”

    千雪浪這下真的有些驚訝了:“可是,任逸絕,如果最終我沒能通過考驗,那與你毫無關系,你又怎么會是阻礙,又怎會令我失望?”

    “是啊,是啊,這就是問題所在。”任逸絕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病態的嫣紅,“你需要的是一個考驗,而我不想考驗,我只想愛你。倘若我索取得越多,渴求得越多,也許你最終會覺得情愛不過如此,不過是一種更為異常的貪婪,我不想那樣。”

    千雪浪默默道:“所以你才……”

    “所以我才抗拒它,所以我想讓你覺得我始終還是我自己,又或者說,我只是一廂情愿地認為你會因我感到虧欠。”任逸絕的激動短暫平復下來,情緒的起伏隨著話語再度流失出身體,平靜得宛如衰竭,“你只是我的一個美夢,玉人,夢不需要真實,不然人們何必要做夢呢?可這對你而言不是,這是你的考驗,僅此而已。”

    千雪浪奇異地看著他,許久才道:“任逸絕,你是個癡人。”

    直至此刻,千雪浪才終于明白自己當初不解的那個問題——倘若我對你有情,卻不能愛你,這是……很殘忍的事嗎?

    任逸絕只是慘淡地回答他:“這就是凡人,玉人,痛苦的清醒與快意的沉淪,有時候的邊界并非那么清晰。”

    他們沒有再說話,群山仍起伏著,宛如呼吸時胸膛的曲線,月光顯得更迷蒙,兩人行走在夢境般的深林之中,走入一場夢中之夢。

    千雪浪沒來由地想起自己的終點。

    道,會是什么模樣呢?與死也是一般嗎?

    倘若一模一樣,那為什么師父寧愿選擇死,也不再選擇道呢?

    倘若不同,又有什么不同?

    死對千雪浪來講很熟悉,他曾賦予過許多生靈死亡,死便是讓生命消散,而死對于魔母而言,卻又有另一層深意。

    她不再痛苦,也無從快樂,無情道不正是如此,既無痛苦,也無快樂。

    這個夜晚格外的漫長,漫長到百無禁都多出幾分傷感,于是三人暫且尋個落腳處休息了一夜后,正要爭論接下來的行動時,千雪浪收到了水無塵的消息。

    內容言簡意賅,只說近來魔氛愈濃,各大仙門世家都有所察覺,而流煙渚大亂,魔氣動蕩外泄,不得不防,因此邀他們前往無常集一聚。

    有關流煙渚大亂的事,百無禁早有耳聞,可是魔氣動蕩外泄倒是新消息,他摸著下巴頗覺驚訝:“原來這些名門正派辦起正事來也不含糊啊,看來是我先入為主,有意小瞧他們了。”

    任逸絕神色嚴肅:“這封信來得正好,我正頭疼要如何將魔母復生一事告知眾人,她雖只有數日壽命,但她死后,想必天魔的行為會更不可控,形勢如今迫在眉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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