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墉都喧囂了一整日,至辰時,繁華的長街似被洗劫般空無一人。
華燈初上,人們不約而同擠在宮門前,搶占前排位置,等待朝珠公主鸞儀仗出行。
只見那公子王孫臉上泛著醺紅,被纖腰羅裙的佳人攙扶著,醉眼朦朧望著宮門方向,商戶們伸長了脖子看公主今年的衣飾上有無自家的花樣,貴女們更是雙手合十,嘴里祈禱自己今晚能搶到公主拋出的絹花,討個好彩頭,像朝珠公主那般覓得佳婿。
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來了,來了!”
宮門徐徐打開,兩排禁軍開道,禁軍之后,翟車轔轔向前。
黑漆華蓋,金玉鍛制的鳳鳥立于蓋上,香囊瓔珞順著車脊垂落,散發馥郁香氣。
車行數丈之后,緩緩停住,一只佩戴寶石鏈的纖細玉手持扇挑起帷簾。
一華衣女子從車中探出身子。
玲瓏簇羅頭面,緋色底孔雀羽服,披著黛色鶴氅。絳唇輕展,滿城華燈黯然失色。
不少人是第一次得見公主容顏,一時驚為天人,呆滯在原地,恨不得將眼珠子蹬出來。還有的揉了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身在凡間。
卻見那朝珠公主目光對上人群中衣衫襤褸的孩子,緩步下了車,分給他們一些銀子和食物。
人群中又是一陣騷動。
饒是見慣了鶯鶯燕燕的風流才子也是心頭狂跳,眼巴巴看著她轉身進了車,悵惘不已。
“這駙馬爺何許人也?竟能摘得如此佳人芳心!
旁邊人見他一身晉人打扮,撇撇嘴回他道:“仁兄一看就是頭一次入京,朝珠公主才氣高絕,心思不同與尋常女子,在招婿上可謂是前無古人啊!”
此事墉都城無人不知。
朝珠公主及笄禮那日,有五國國君同時求娶她,以數十城池作為嫁妝,欲采擷這顆大梁明珠。
國土城池,黎民蒼生,全都成了他們追逐美色的籌碼。
按理說,公主的婚事該由帝后做主,要么遠嫁國君,要么籠絡下臣。
可公主受寵,梁帝竟破天荒允許公主自己擇婿。
當時朝會上,那五人誰也不肯讓步,朝珠公主便當場提筆寫下一句詩,說誰能實現她的心愿,她便嫁給誰。
那句詩是:“錦繡成樓高百尺,玉人挽弓射月兔!
也就是說,她要一座將錦繡扎成的樓殿,樓要有百尺之高,能承擔一個女子的重量,讓她立在上面射下月亮。
如此荒謬之事簡直聞所未聞,幾個國君俱是傻了眼,嘗試許久,紛紛敗下陣來。
美人難免有非同常人的心思,所有人都以為公主是不想嫁人才想出這般難題。
直到,真的有人將詩中題解出。
此人便是的當時的新科探花郎聞祁。
他親手建造一座獵月樓,完美滿足了這句詩所有要求。
“哦?此人是如何解題的,仁兄快說來聽聽!”
“說了你都不敢相信,跟著我們一同去看看就知道了!”
眾人聞言,一窩蜂跟了過去。
另一側高樓上,魏溱憑欄而望,將眼前公主出行之盛景收入眼簾。
樓閣內紗幔輕揚,婉轉的唱曲兒聲流水般潺潺而出。
此處乃京城教坊司。
教坊司專為官員所設以供宴樂,一般商賈難以踏足,能進來這里的都是朝廷上有頭有臉的人物。
廂房內,桌席上的金杯銀碗盛著各色珍饈美饌,幾個云鬢疊翠的美姬臉上貼著飛金花面兒,頻頻傾酒。
席上眾人有的身穿團花背子錦服,有的身穿朱領降紗袍,腰懸鍍銀帶或是金革帶,手持酒盞互相寒暄著。
不知誰注意到連廊那邊的魏溱,朝他喊道:“魏將軍,今日你我兩國臣子歡聚,怎可躲在一旁獨善其身,快自罰三杯!”
魏溱闊步走回席間落座,取三杯酒一一飲盡,眾人連稱好酒量。
主座上的是鴻臚寺卿左知熠。
他面上染著酡紅,朝魏溱笑道:“魏將軍定是嫌這幾位歌伎唱的不好,這才躲到一旁清凈去了。”
左知熠身旁坐的是晉國尚書令崔涯,大晉使者團使節。
他開口幫魏溱打了打圓場:“元宵佳節,魏將軍是被墉都的旖旎風光迷了眼,這才流連不返了。”
幾人又是一陣說笑,左知熠把教坊司主丞喊了過來。
“這幾位都是晉國的貴客,不可怠慢,聽說坊內最近新來幾個樂伎,乃江南美人翹楚,還不快叫出來好生招待幾位大人。”
主丞應諾,躬身下去安排了。
魏溱道:“方才魏某并非不勝酒力,而是見長街上公主儀駕出行,便多看了幾眼!
“是朝珠公主的儀仗隊吧。”
席上有人接了一句,是個面闊廣額的男子,對身旁同僚道:“咱這位公主殿下一天一個花樣,慣會折騰人的,每次祭禮宮宴都是一堆的吩咐!
“是啊,去年搞什么牡丹盛會,要我們搜羅天下牡丹品種,等我們好不容易把牡丹從洛安城移栽過來,得,又改了主意,跟宮中女眷將那些名貴牡丹拔了個精光,裹上面糊炸成了什么花瓣酥!你說這叫什么事兒啊!”
在座的大多是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專管宮廷儀節之事,對于這位難伺候的主兒,嘴里自然是倒不盡的苦水。
“皇后娘娘不怎么管事就罷了,陛下竟也由著她胡鬧。”
“誰讓人是金枝玉葉,唯一的嫡公主,自小被寵慣了,今天要綠鳳髓,明天要東海夜明珠,陛下都差人快馬加鞭給她找來。這不,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滿足她,獵月樓,獵月樓……倒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了。”
“身為大梁公主不履行和親義務就罷了,整日和駙馬在京城出風頭。若天下女子都學她這般,江山社稷還不亂了套了?我看吶,早晚要出大事!”
幾人一遞一回地說著,有人義憤填膺有人不屑一顧,還有人只當玩笑話聽。
魏溱全程不置一詞,偶爾挑了挑長眉勾起唇角,不知是覺得有趣還是覺得這幫官員大驚小怪。
聽到獵月樓三字,他開口詢問:“方才聽貴國人說,公主有一獵月樓,乃錦繡制成,能承一人之重,還能站在上面摘月亮。”
梁國官員答他:“不過是哄小兒的戲言,駙馬的解法雖說能自圓其說,但也多少帶了牽強附會之嫌,將軍若是好奇,哪天得了空去看一眼便知!
魏溱笑而不語,舉盞與之對飲。
不多時,一個手抱琵琶的藍衫女子羞羞答答進來,吊著蜜嗓道了個萬福:“見過幾位大人!
左知熠隨手翻了翻曲譜,點了首《破陣子》。
樂伎素手輕彈,金戈鐵馬之音從琵琶下流出。
一曲畢,眾人連道“好曲,好曲”。
目光牢牢盯著女子輕薄的衣衫,還有衣衫下隱隱約約的一段玉腿,眼神開始迷離。
樂伎們十分有眼色地湊上前,為各位大人斟酒。
左知熠對為首那藍衫樂伎道:“不愧是國公府出來的人,曲兒彈得好,人也生得伶俐——賞!”
眾人這才知道這些女子是國公府上的樂伎,又開始聊起前不久國公府那樁案子。魏溱對他們梁夏的朝政并不在意,跟崔尚書談了些政事。
“魏將軍,梁夏這邊的意思,是希望我們晚些回大晉,屆時一同出席三月春獵!
魏溱瞬間了然:“春獵一向只有皇室才能參加,梁帝此舉,無非是想震懾震懾我們罷了!
晉梁積怨久矣,加上近來大晉兵強馬壯,在邊境虎視眈眈,梁帝應是許久沒有睡安穩覺了。
他心中冷笑,梁夏皇室中人,沒一個好東西。
崔涯壓低聲音:“將軍看得透徹,那依你之見?”
“待得越久越容易生事,不如不去。”
崔涯點頭,表示贊同。
兩人這廂正聊著,左知熠見魏溱身邊無人伺候,指了指藍衫女:“你,坐到那邊給魏將軍敬酒!
樂伎看向席間那位高大威嚴的男子,原本聽說是武將心里生怯,只覺壓迫逼人。
可細細看上去,卻是個英俊無匹的郎君,衣袖下露出的肌肉線條散發著蓬勃野性。
她不由羞紅了臉,輕移蓮步到魏溱身旁,提起玉壺為其斟滿一杯佳釀。
女子身體俯過來時,魏溱聞到一股異香。
他伸手攬上女子腰間,取香囊于鼻端輕嗅,薄唇含笑:“好香啊。”
兩人姿勢極其曖昧,藍衫女雙頰染上紅暈,一直延伸到耳根。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低下頭怯生生喚了句:“將軍……”
魏溱牽著她的香囊,順勢將她拉進懷里,女子嬌聲驚呼,柔弱無骨地貼在他的胸膛,含羞低下了頭。
“叫什么名字?”
“回將軍,妾身錦繡!
錦繡的聲音像是能擰出水來,胳膊慵懶勾上他的脖子。
“好名字,人也生得好!
他緩緩在她耳畔吐息,目光一點點染上陰鷙。
“可惜,你的手段還差一點。不夠狠,也不夠虛情假意,而且身上的味道……令人作嘔。”
錦繡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
面前男子看到她這副模樣,勾起愉悅的笑,將她從懷中推開。
眾人沒有聽到他們說什么,只管朝兩人起哄,誰承想魏溱倏然站起身,沖他們抱拳道:“魏某突然想起還有要事,就不打擾各位大人的雅興了!
說罷他轉身就大步離開了,留下一屋人面面相覷。
崔涯趕緊小跑著追上去,在門口才堪堪叫住他:“魏將軍怎么說走就走,若是惹惱了他們梁人——”
“不走,等著跟他們一樣任人宰割嗎?”
他目光咄咄逼來,崔涯心頭一跳:“怎么回事?”
“那女子身上有媚香,不出半個時辰,屋子里的所有男人都會成為她的玩物!
崔涯一時呆怔在原地。
沉吟了半響,臉色嚴肅:“是誰的主意,教坊司還是那些梁人?”
“不是梁夏國那幫蠢官做的,若要害人,往酒水里下毒即可。不過是女子的獻媚手段罷了。”
崔涯聞言放心了些,對魏溱道:“好罷,左右是他們梁人有錯在先,待我回去給他們解釋一番便是……”
“陛下派臣等出使梁夏國并非單單為兩國交好,崔某當與將軍同心協力,全力配合將軍行事,還望將軍凡事多與在下商議啊!
“自然,與梁夏國交涉上的事就有勞崔尚書了。”
兩人又簡單交代了幾句,遠處魏溱的侍衛朝他們走來,朝兩人行了個禮。
“將軍,屬下已經查明,今夜朝珠公主和駙馬出行,已至玉淵湖。”
崔涯看著他們,不明所以:“將軍這是準備去哪?今日墉都城內全是禁軍,不宜行事,若是被他們發現——”
“放心,這是我的私事,與我們所謀之事無關!
遠處人生熙攘,目之所及,盡是銀花火樹,軟紅十丈。
魏溱翻身上馬勒緊韁繩,閉上眼,想讓冷風吹散體內的燥熱,卻是無濟于事。
心下略有些煩躁,他掀起眼簾看向遠處喧嚷的人群,像是在尋找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