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
衣袍下擺還滴著水珠,一下一下砸在甲板上。
在寂靜的船艙內顯得格外刺耳。
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周漪月的手開始顫栗。
她自知不是此人的對手。
與這個高大的男人相比,她就像是狼犬面前的鸞鳥,一口便能被吞噬入腹。
船艙外傳來禁軍的呼喊聲。
她余光瞥到幾叢火光,似乎有人正朝這邊過來。
她咬了咬發白的嘴唇,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著平穩:“你我這般僵持也是無用,不如先放開我,我們心平氣和談一談。”
男人抿唇不語,默了半響,緩緩將手松開。
他雙手抱胸倚著艙壁:“公主殿下準備和我談什么?”
“你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方才是你將我從水里救上來的?”
“殿下覺得呢?”
她垂下眼簾:“我身為大梁公主,身在后宮甚少出門,從未經歷過如此變故,一時心悸,難免對公子出言不遜。
“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定會稟明父皇,好好獎賞公子。”
細弱的聲音在寒風中發顫,她雙目緋紅,看上去好不凄楚。
“至于公子說此前認識我,恕我實在想不出公子是誰。我們剛在冷水里泡過一遭,如此耗著只怕身體受不住……”
“不如……我將公子請進宮內,待體力恢復,再慢慢回想往事。”
冷風掀起簾子一角,她身體隨之顫了下。
男人勾了勾唇:“殿下若早些說軟話,我也不會如此相逼。”
他斂衣起身,給她讓出一條路來。
周漪月松了一口氣,手扶著側壁從他面前彎身而過,步伐中帶著一絲輕盈。
手還未觸及簾子,冷不丁被他捉住胳膊拽了回來。
她一下跌坐在他懷里,后背貼上他滿是濕氣的胸膛。
“你干什——”
她正要驚呼出聲,嘴被他一把捂住。
“唔!”
“公主殿下,當我是三歲小孩么?”
頭頂上方傳來男子的冷嗤,不帶絲毫溫度。
“我若放你走,只怕今夜會命喪于此。”
“我猜,公主剛才一定是在想,只要我裝出無辜可憐的樣子這個登徒子哄騙過去,等一出這個船,就命令禁軍即刻射殺此人……我說的不錯吧?公主虛情假意的手段,我領教過不知多少回了。”
周漪月雙目睜大,瞳孔一點點散開。
船外幾簇煙花綻開,光亮透進船艙內,映出她臉上的恐懼。
她拼命掙扎,嘴里嗚咽著,可男人的胳膊就如鐵鉗一樣箍著她,讓她動彈不得。
“放心,此處很隱蔽,今日是元夕,又有公主和駙馬儀駕來此,湖上的船不下千只。他們想找到這里,至少需要一個時辰。”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這么長的時間,可以做很多事。
周漪月被死死壓在他胸口上,男人身上的冷冽氣息不由分說涌入鼻端。
“唔……唔……”
她拼命掙出一只手,拔下頭上簪子狠狠朝他手臂上刺去!
魏溱吃痛,手臂一下子松開,周漪月趁此間隙猛地推開他朝船外逃去。
迎面是一大叢枯敗的蘆葦,前幾日的雪融化成了泥水,她跌跌撞撞向岸上跑去,裙壓過一片葦草。
枯枝隨風搖曳,似有千軍萬馬從耳邊呼嘯。
她大聲朝人群那邊呼救,呼喊聲卻完全被煙花的聲音掩蓋。
她沒跑出幾丈便被追上,被一把攥住拉了回來,抵在粗糲的樹干上。
“滾開!”
她拼命掙扎,背部傳來重重的悶響,脊骨像要被撞碎。
魏溱掐住她的下顎,鮮血順著手臂滑下,滴落在她潔白的絨領上。
他俊美的面容因疼痛變得猛厲,濕漉漉的發絲貼在臉上,猶如剛從水里爬出的鬼魅。
他朝她幽幽一笑:“是我忘了,公主向來心狠手辣,哪怕折斷自己的手腳也不肯任人宰割。”
他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周漪月大驚:“你做什么?”
“做什么?不是忘了我了么?我現在就讓你想起來!”
他強迫她拉開自己的上衣,露出精壯的上身。
衣衫下的肌肉線條賁張有力,布滿大大小小的疤痕。
“周漪月,我在你身邊服侍四年,被你像畜生一樣關在籠子里,當你的獵物供你玩樂,我身上近百道傷皆是拜你所賜!你仔細看著這些傷,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我是誰!”
“當年因為你一句話,我寒冬跳入水里找你喜歡的那尾錦鯉!殿下,冷水的滋味如何?那種窒息感和絕望感,你可能體會到我當年的萬分之一?”
他再次回這梁夏國,就是為了她。
她要她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在恐懼中,當年她加諸在他身上的痛苦,他要她加倍償還!
周漪月已聽不到他在說什么了。
男人的暴怒壓得她喘不過氣,加上落水后的驚悸,將她最后一絲意識擊潰。
胸腔一陣一陣起伏。
幾乎是剎那間,她腦中那根弦“錚”一下崩斷,眼前一黑,身體綿軟倒了下去。
“殿下?”
魏溱堪堪接住了她,這才發現她鬢角已經覆了一層冰渣。
臉色慘白到發灰,只余幾道掐出的指印。
他眉頭緊蹙,探了探她的鼻息。呼吸微弱不可聞,手上的溫度更是低到不像話。
“幾年不見,竟變得這么嬌弱。”
他冷笑了瞬,神色淡漠:“今日就先到這里罷,放心,我很熟悉游戲規則,不會讓你輕易死的。”
來日方長,他們有的是時間慢慢周旋。
此時禁軍的呼喊聲愈發近了,魏溱攏好自己的衣服,抱著周漪月走到一處顯眼平地上。
在禁軍發現的前一秒轉身離開,玄衣一點點融入黑夜。
葦叢外某暗巷內,幾個手下已候在他們約定好的地方。
見他渾身濕了個精透,胳膊上還往外滲著血,他們上前驚問:“少將遇襲了!”
“無礙。”魏溱披上斗篷,拿布條隨意綁在傷口上止血。
傷口很小,但行兇人定是用了很大的力氣,口子下似乎能看到白骨。
他對自己身上的傷無動于衷,頭也不抬道:“交代你們的事辦好了嗎?”
“回將軍,屬下們已辦妥,方才禁軍都在忙著撈人,沒有任何人發現。”
魏溱點頭,修長的眼轉向遠處璀璨煙火。
手里不知何時拿了一支女子的金簪。
上面裝飾用的燈籠球已經掉了一只,簪尖還沾著鮮紅的血。
他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簪身,不知在想些什么。
隨從們冷不丁撞上他那深不見底的眼神,心下砰砰直跳,不敢多言一句。
湖岸聚集的都是看熱鬧的人,烏泱泱一大群。
聞祁在岸邊來回踱步,生生將積雪踩陷三寸。
“大人,找到了,找到了!”
聞祁急匆匆隨眾人趕了過去,撥開禁軍向前。只見周漪月虛弱躺在地上,已經是不省人事。
他脫下自己的外衣給她披上,將人包裹好攔腰抱起。
“疏散這些平民,馬上回宮,召集太醫院為公主診治!”
眾人得了令,立馬為兩人讓開一條路來。
聞祁將周漪月抱回車內,小心放在松軟的褥墊上,擦干她臉上的水。
“公主,醒醒,醒醒。”
他輕聲呼喚,幫她脫下濕透的外衣,周漪月的皮膚裸露出來。
聞祁神情凝滯。
她的臉上、肩上、胳膊上和手腕上都印著一道道掐痕,陌生而刺眼,顯然是剛留下的。
他看著那些痕跡,心中疑竇叢生,眉頭緊鎖。
“聞郎……聞郎……”
他捧著她的手,將她摟在懷里:“公主,我在這里,別怕,我們馬上回去。”
“是我不好,對不起。”
這時,一聲巨響在遠處炸開,車廂隨之劇烈震動,兩人險些栽倒。
車外一陣騷動,聞祁掀簾問侍衛:“發生了何事?”
“回駙馬,好像是玉淵湖那邊傳來的動靜,待屬下前去查看究竟。”
沒多一會,那人回來稟報:“駙馬,玉淵湖中不知為何發生爆炸,京兆尹府已在疏散周邊平民。”
“可有人受傷?”
“爆炸發生在湖中央,死傷情況暫不知曉,只是……那爆炸是在獵月樓處炸開,獵月樓已被炸得粉碎。”
獵月樓……
聞祁心中一時驚濤駭浪,看向一旁昏迷的周漪月。
她眉頭緊鎖,仿佛在經歷一場噩夢。
夜幕將煙火的硝煙一點點蠶食,不知孰為獵物,孰為狩獵者。
當夜,朝珠宮內燈火通明,御醫忙前忙后忙活了一整夜。
翌日清晨,天還未亮,宮人一聲尖細唱喏:“皇后娘娘到——”
眾人屈膝行禮,身穿錦衣華服的竇皇后匆忙入殿,鳳冠上的珠翠搖顫不已。
身為后宮地位最高的女人,她臉上沒有多少皇后該有的尊嚴,只有因擔心女兒而露出的焦急之色。
她詢問公主情況,御醫如實相告:“回皇后娘娘,公主昨夜高燒不止,臣已施了針,現下公主貴體已無大礙。”
“那為何這么久了還不醒?”
“許是公主落水后受了驚嚇,加上受了寒,這才昏迷不醒。臣已開了方子,只要按時喂公主服下湯藥,不出三日便能痊愈。”
竇皇后松了口氣:“好,有勞太醫了。”
太醫們退下后,殿內有片刻的靜默。
竇皇后問一旁的聞祁:“駙馬,你告訴本宮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多禁軍跟著,好端端的怎會落水?”
聞祁垂首道:“回娘娘,臣已差人查明清楚,是會仙樓年久失修致使圍欄不穩,致使公主墜落,負責檢修的官員已經交由京兆尹和大理寺查辦,定會給娘娘和公主一個交代。”
“那玉淵湖的爆炸又是怎么回事?”
“元宵佳節,百姓都在放煙火,京兆尹那邊說,是有人在放煙火的時候操作不慎,致使煙花落入湖中。”
皇后閉了閉眼,長嘆一口氣:“這么大的事也不早些告知我,本宮一大早聽說月兒出事,一路心驚膽戰過來的。”
聞祁連忙請罪:“聽聞皇后娘娘身體未愈,臣不欲驚擾娘娘。娘娘息怒,臣知罪。”
竇皇后語重心長:“駙馬啊,往日你縱容公主胡鬧也就罷了,左右月兒也大了,成了親,也開了公主府,本宮管不住。可你們這次捅的簍子也太大了些,陛下知道了只怕也要生氣的。”
“此事因我而起,若陛下因此怪罪,臣當一力承擔。”
竇皇后擺了擺手:“罷了,陛下那邊本宮自會去說情。你比公主年長九歲,又受陛下重視,本宮瞧你是個穩重的,這才放心把月兒交給你。
“本宮老了,一些事不是不知,不是不想管,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還望你以后好好護著月兒,日子過得和和睦睦比什么都重要。”
竇皇后與年輕時也曾是艷冠六宮,如今,臉上已難掩歲月的痕跡。
聞祁抿唇不語,心下五味雜陳。
他聽出皇后的弦外之音,其實昨夜的事他也是心存疑慮,落水,爆炸,這一切發生得太巧合,像是有人故意為之。
故意針對公主而為之。
公主身上有一些他不知道的秘密,這些秘密,皇后娘娘知道。
只是這么多年過去,覆水已然難收,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又身處后宮,無法事事照應,只能托付給他。
他和公主面前就像是有一團陰云,隨時要壓在他們兩人身上。
只有他能保護公主。
他鄭重朝皇后拱手:“娘娘放心,臣會竭力護公主周全,不讓她受一點傷害。”
“好,那公主就拜托你了。”
竇皇后從床邊施施然起身,搭上宮女的手:“若是公主醒了,即刻派人來坤寧宮報我。”
“是,臣遵命。”
竇皇后走出宮門,見齊嬤嬤垂首站在宮門旁,停下腳步。
“公主近來還用安神香嗎?”
“回娘娘,公主剛離開公主府回宮那幾日有些不適應,用了幾日的安神香,這幾日睡眠安穩,香料用得便少了,已七日未用香。”
竇皇后垂下眼簾,撥了撥手里佛珠。
“齊嬤嬤,你是宮里的老人了,從小看著月兒長大,做事一向穩妥。月兒雖說才能出眾,為人行事卻有些乖戾,所以本宮才讓你待在公主身邊,好好保護她。”
齊嬤嬤彎下身子,臉上不見任何漣漪:“娘娘信任奴婢,奴婢自當為娘娘和公主效勞。”
“月兒落水受驚,這幾日應該睡不安穩,這幾日吩咐下人們小心照料,安神香記得每夜給公主點上。此香極其難得,切不可有閃失,知道了么?”
齊嬤嬤還是那副古井無波的語氣:“是,奴婢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