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帷內散發著淡雅馨香。
金絲鴛鴦枕上的女子眉頭輕蹙,紅紗被蓋在身上,像壓著千鈞重的大山。
耳畔縈繞著炭火燃燒的噼啪聲,夢境似乎也變得炙熱起來。
目之所及屆是黃沙和旌旗,被長風吹得獵獵作響。
風沙撲面而來,吹得她的臉生疼。
她眨了眨眼,一點點感受到自己身體的存在,環視眼前景象。
這里是……京郊獵場?
京郊皇家獵場,專供王公貴族比試騎射。
后來有了御馬苑,這處獵場便少有人踏足。
除了她。
太監宮女們給她讓出一條道來,對她的到來已經習以為常。
周漪月從他們面前走過,見遠處有個少年背對于她。
少年渾身纏著鎖鏈,衣不蔽體,露出寬闊的上身。
蜜色肌肉飽滿有力,灰蒙蒙的天勾勒出他優美的身體線條,在陽光下鍍著淡淡光華。
皮膚上全是烏青的傷痕,每一道都猙獰可怖。
他長發汗濕,凌亂垂在額前,遮住了他的面貌。
他的模樣一定很好看,可惜周漪月看不清。
少年掙扎著,如砧板上等待著刀俎落下的魚。
嘴里爆發出獸般的嘶吼,聽得人心里一緊。
一個太監揮鞭打在他身上:“給公主當獵奴是你的福氣,再叫喚拔了你的舌頭!”
他本就傷痕累累的皮膚又添血痕,嘴角滲出了血,面容籠罩著一片陰影。
她看不清他的臉,可那高大的身形卻異常熟悉,像是剛在哪里見過。
宮人們拈起一抹朱砂,涂抹在他的背上,像在進行什么古老的儀式。
接著,有人將他身上的鎖鏈摘下。
周漪月聽見自己笑著對他喊道:“跑啊,快跑。”
霎時,少年掙脫開所有人向外狂跑。
周漪月失笑,笑意如三春桃花般灼然。
她從囊中取出一支箭,雙目注視前方,箭頭對準少年背上的朱砂印,又滑到他腳邊。
一箭出,從少年小腿上擦過,劃出一道血痕。
她嘖了一聲:“歪了。”
風聲乍起,下一箭如流星從耳畔劃過,正中少年背上的朱砂印。
一箭穿骨。
她幾乎能聽到皮肉裂開的聲音。
少年滾入塵埃,又被人像爛包袱一樣提了起來,帶到她面前。
血洞般的眼睛直勾勾看向她,想是要把她吸進深淵。
周漪月被那眼神燙了一瞬,就在她要看清他的臉時,一股異香鉆入鼻端。
少年的眉眼開始變得扭曲、撕裂,眼睛和嘴角流出殷紅的血,宛如地獄中的惡鬼……
“啊!”
周漪月驚恐叫出聲,發現自己身處自己的寢宮。
后背已經濕透,冷汗黏膩在身上。
“公主?公主醒了?”
齊嬤嬤正守在床邊,見她一副驚恐不定的樣子,溫聲安撫她:“公主怎么了,公主別怕,這里是朝珠宮。”
“嬤嬤,我看見他了!他沒死,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他回來了,那個少年回來了,來找她復仇了!
她看清了他的臉,就是在玉淵湖劫持她的人!
她方寸大亂,不停重復著相同的話。
齊嬤嬤卻好似不甚在意,給她端了盞茶。
“公主是靨著了,您從會仙樓墜落,回來后便害了風寒。昨夜駙馬和御醫們守了一夜,奴婢好說歹說才勸駙馬去東偏殿歇息了。”
她攥緊齊嬤嬤的袖子:“快,快叫駙馬過來!我有事要告訴他!”
“好好,奴婢這就去。”
齊嬤嬤給周漪月墊好玉縷金帶靠枕,臨走前,往桌上的博山爐加了一勺香粉。
周漪月捂著自己的頭,腦子里像有野獸在叫囂,掙扎著要跑出來。
安神香香氣馥郁,直往周漪月鼻端里鉆。
不過片刻,腦海里的野獸聲勢漸頹,開始偃旗息鼓。
她感覺自己的心緒一點點平靜、平息下來。
聞祁匆匆趕來時,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周漪月身著單衣,靜坐于層層鮫紗簾之后。
臉上不見任何表情,雙目出神望向帷頂,眉眼間盡是迷茫。
“公主怎么樣了,身體可還有不適?”
床上的女子被喚回神思,緩緩轉向他。
聞祁怔了一瞬,他難以描述周漪月眼里的情緒。
她聲音沙啞道:“駙馬,我醒后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但現在,我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方才,就在方才,她的身心還處在極度痛苦的狀態中。
只是過了這么一會兒,她就全部忘了個干凈。
剛想抓住什么,記憶就被強行泯滅在心底深處。
她的紅唇幾乎無一絲血色,柔弱得讓人心疼。
聞祁何嘗見過她這般心神不寧的樣子,心里越發后悔,后悔不該昨夜帶她出宮。
他沖她安慰一笑:“我家公主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怎么會露出這般楚楚可憐的樣子?”
他攬住她瘦削的肩,往自己懷里帶,臉貼上她綢緞般的秀發。
“公主是不是做噩夢了,別怕,我在這里。”
“公主想說什么就對我說,忘了也沒關系,忘了,說明不是什么要緊的事。”
周漪月伏在他懷里,他寬厚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手。
掌心傳來的溫度讓她的神志堪堪落了地,混沌的意識一點點變得清明。
手腕上的掐痕猝不及防落入她的視線。
她像被什么燙了一下,唰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把衣袖狠狠往下拉。
不,她不能告訴他。
兩人成婚多年,聞祁知道自己性情頑劣,喜歡與名士游山玩水。
只要不是太過分,他往往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頂多說一句別玩得過火,或是注意皇室臉面。
可成親前她的那些行為,絕不是頑劣可以概括。
而是冷血,殘忍,惡劣……
所以她才會找那些死了也無人在意的罪奴,這樣便能玩得毫無顧忌,在事后不留任何痕跡。
昨日那個歹人她記不起是誰,但從他那些話看,應該是她身邊的罪奴之一。
罪奴出身,想來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只要找到此人解決了他,她便沒有后顧之憂了。
待此人消失之后,自己還是金枝玉葉的公主。
聞祁見她抽回了手,坐在那里沉思不語,問她:“怎么了,可是想起了什么?”
“沒什么。”
周漪月恢復了往日的神情,嫣然一笑:“駙馬,我有些餓了。”
“好,齊嬤嬤已去御膳房吩咐了,御醫開的藥已經熬好,等喝了藥飯菜就送上來。”
他將桌上的玉碗端過來,周漪月看了看碗里烏黑的湯汁兒,五官皺了起來。
“聞著好苦啊,我不想喝。”
聞祁拿勺子攪了攪藥,笑道:“今早皇后娘娘聽說公主害了病,將我好一頓數落,公主若是不快些好,只怕我有大麻煩了。”
周漪月看他眼下的烏青,眉頭蹙起:“母后為難你了么?”
他還是那副溫溫柔柔的語氣:“沒有,是我心里愧疚,若是能安排得妥當些,公主就不會受這種罪了。”
聞祁就是這樣。
他會縱容自己所有的小性子,再想辦法承擔所有可能帶來的風險。
她不想喝藥,他便不勉強,只是會將可能帶來的結果告訴她,讓她自己選。
周漪月看著近在唇邊的那勺藥,抿了抿唇,端起他手中藥碗一飲而盡。
因為喝得太快,胸腔涌上一陣惡心感。
險些要吐出來時,聞祁伺候她喝下清水漱口,又將一塊桂花雪酥塞到她嘴里。
甜香氣在口腔散開,驅走了藥汁兒的苦味。
周漪月眉頭漸漸展開,笑著湊近,在他臉上蜻蜓點水吻了一口。
聞祁眼眸一沉,將她壓在枕上。
“每次生病都變得很乖,要是平日里也這么乖就好了。”
周漪月嗔怒:“駙馬!”
“放心,你今天生病,為夫就先饒了你。”
他斂衣起身,像哄孩子一樣揉了揉她的腦袋,拿帕子擦去她唇邊藥汁。
“我今日還有早朝,用完膳你便躺下好好休息。我吩咐過宮人們了,今日朝珠宮閉門謝客,你且在宮內安心休息,沒有人會打擾你。”
說罷幫她披上外衣,又扶她到菱花鏡前坐下,從翠奩拿了篦子輕撫上她的青絲。
周漪月道:“駙馬,這些事讓下人做就好了。”
“無妨,我照顧公主照顧習慣了,而且宮人們跟我一樣昨晚忙了一整夜,我讓他們大部分都歇息去了,正好我趁此機會給公主獻獻殷勤。”
兩人剛成婚的時候,聞祁總是事必躬親,將公主府打理得井井有條。
周漪月雖好奢華,公主府的下人數量卻僅僅是規制該有的數量,從未逾矩,且每一個都是聞祁精挑細選,對主子盡心盡責。
周漪月定定望著鏡子,看他一絲不茍梳理自己的青絲,像是在整理什么珍寶。
溫柔堅定的目光,仿佛能撫平她所有的恐懼和噩夢。
她脫口而出:“駙馬,倘若我做了錯事,難以原諒的那種,你還會對我這么好嗎?”
聞祁沒有正面回答,只笑道:“公主這幾日是怎么了,前不久不是剛問過類似的問題?”
周漪月有些泄氣:“知道了,還是明哲保身嘛。”
她揉了揉太陽穴,心里越發篤定,若她向聞祁坦白自己的曾經,他一定會與自己劃清界限。
可她不想失去他。
既然是她惹出來的麻煩,那就由她來親自來解決好了。
聞祁給她簡單綰了個發髻,柔婉中帶著嬌俏,非常適合她的五官。
夫妻倆享受了片刻的寧靜。
沒過多久,宮人們將膳食擺上雕花楠木桌,魚貫退出宮門。
殿室一下子安靜下來,只有筷箸敲擊碗盞的聲音。
兩人這頓飯吃得有些沉默,周漪月更是心不在焉,不知在琢磨什么。
聞祁將她的神情看在眼里,沒說什么,只給她夾了幾筷子她喜歡吃的花折鵝糕和乳釀魚。
“我今日有早朝,下朝會我回公主府打點一些事情,晚上還要赴宴,公主今夜早些歇息,不必等我。”
周漪月點頭,道了聲好。
兩人用完膳,聞祁便匆匆穿好朝服離開了。
步出殿門時,隨從已經在那里等候。
“查清楚了嗎?”
隨從抱拳行禮:“回駙馬,屬下已查清楚。玉淵湖內找到了些牛脬和木頭碎片,足以證明獵月樓的爆炸并非是煙火引起,而是水底雷。”
聞祁沉吟片刻,“我記得水/雷乃海軍所用黑/火藥,威力巨大,尋常人根本沒有渠道獲得這種火藥。”
“是,我朝對此種火藥管控極嚴,若真是從軍中得到火藥,賬簿上不可能不留下痕跡。”
“而且據屬下查實,行兇者心計頗深,假借煙花燃放不慎,致使煙花墜落湖面點燃引信,制造爆炸。”
聞祁臉色變得凝重,沉聲問道:“依你之見,此人花費如此大的工夫,意欲何為?”
隨從垂下頭:“大人心中已有答案,屬下不敢多言。”
聞祁抬目看向周漪月的寢殿,陷入片刻沉默。
“京兆尹府那邊可交代了?”
“大人放心,那府尹大人是聰明人,不敢亂說什么。”
“那就好。”
聞祁嘴上說著好,心里卻沒有絲毫輕松。
從昨夜到現在他幾乎沒有合眼,想著今日還有早朝,他吩咐隨從備轎,又對宮人們反復叮囑照顧好公主,整理好衣裝往太和殿方向去了。
琉璃瓦鋪成的屋頂上,有人將朝珠宮內的一舉一動收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