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周漪月下床喝了口云霧茶潤嗓,薄如蟬翼的寢衣在地上鋪展。
她將新鮮瓜果供奉在觀音像前,又在供桌上點了一支香,雙手合十拜了拜。
聞祁饒有興致看著她的樣子:“公主甚少禮佛,怎么今日有了興致?”
“這是母后專門差人送來的,說是在相國寺開過光,非常靈驗。”
她垂下眼簾:“母后對此事非常上心,我想著,總不好拂了她的好意。”
“她膝下無子,若我能誕下麟兒,她在宮中也會好過一些。”
“否則,父皇百年之后,可就是梁氏和太子的天下了。”
說這話時,她唇角揚起一抹笑意。
挑釁又嘲弄的神情,與面前慈眉善目的觀音像十分犯沖。
聞祁頓了頓:“說起這位太子爺,可沒少叫人操心,前幾日他與太傅之子爭執,竟然叫了幾個武夫將他當街打了一頓。”
“此事在朝野上議論紛紛,老太傅氣得要當場撞柱,陛下將太子好一通訓斥,又關了一個月禁閉才了事。”
周漪月譏誚道:“此事我也有所耳聞,我這位皇兄一向如此,不學無術意氣用事,簡直與匹夫無異,比起心機深沉的九皇子倒是更讓人放心。”
“公主自然比我更了解你的皇兄。”
聞祁道:“我想說的是,太子爺雖德行有缺,但陛下對他還是很器重。”
周漪月明白他的意思,走到他跟前坐下,指甲掐出一點消瘀的膏藥涂在他背上。
“你放心,我不會輕舉妄動,可也不會任人宰割。”
不動太子,但還有別的方法。
“公主凡事小心謹慎就好。時候不早了,我們早些歇息吧。”
“好。”
周漪月將燭臺輕輕吹滅,掀開錦被躺在他身邊。
兩人呼吸漸勻,漸漸進入夢鄉。
魏溱踏進公主府時,庭院內月光如水,一片寂靜。
月光在他的臉上覆下一片陰影,他踩在玉石路上,仿佛猛獸巡視領地,鉆進一處寢屋。
動作輕盈得悄無聲息。
屋內沒有燈火,空氣還浮動著旖旎的氣息,在月光下像是微塵。
偌大的房間內盡是奢華的桌椅,桌上擱著一尊送子觀音。
質地上乘,面目慈悲。
觀音像前的錯金博山爐內燃著一支未盡的香,檀香裊裊,顯然是剛剛插上的。
方才,就是在這里嗎?
他往床邊步去,層層床簾后,隱約可見緊緊相依的一男一女。
他們躺在一起,錦衾勾勒出他們的輪廓。
他繞到床另一側,手一揮,將床簾扯開。
男人的肩頸處爬著幾道鞭痕,膏藥下是青紅的顏色,看著有些浮腫。
魏溱能想象到她的力道。
他身旁的女子顯然剛經歷一番春情,鼻尖沁著細密的汗珠,如晨露點綴于梨花上。
柔軟的身體整個陷在雪青色金絲褥上,一彎玉臂軟綿綿搭在綢被上。
皮膚上有一片燒紅的痕跡,緞發水墨般鋪展開,發鬢被汗水打得濡濕。
他目光飛快從那張臉龐上掠過,定格在唇瓣上。
水光瀲滟,像得了什么滋潤似的。
他瞇了瞇眼,眼底有暗夜流動。
伸出手掐著她下頜,三指捏住她的雪腮,一點點收緊。
頰肉擠在一起,女子蹙了下眉。
她羽睫輕顫,卻死死繃著唇不肯松口,唇硬往兩邊抿,抿成了一條線。
連睡夢時都要跟他較勁么?
他扯了扯唇,另一只手伸進她嘴里,撬開她齒關,強硬著把她嘴往下壓。
女子的臉終于不堪重負,門戶大開,櫻口張成飽滿的形狀,瀲滟欲滴。
像是生出幾分玩心,魏溱伸出修長手指,指腹沿著她的唇瓣劃過一圈。
他將她的嘴擺弄成滿意的形狀,這才緩緩收回了手。
手指剛抽出一半,關節處一痛——
他的手指被她一口咬住,牢牢卡在那里。
指尖上傳來溫熱軟滑的觸感,酥酥麻麻,順著手、胳膊傳上男人的腦門,激起后背一陣薄栗。
女子兩彎柳眉輕蹙,似乎含著的東西有些撐口,她往前伸了伸皓頸。
魏溱心頭一跳,忙騰出另一只手扳開她的嘴,全身而退。
手指上留下一道晶瑩,在月光下泛著光。
女子微張著嘴,還保持著方才的形狀。
頭往枕頭里蹭了蹭,露出滿意的神情,如狩獵者饜足回籠。
魏溱睨了她一眼,眼底流動著說不清的情緒,掀開床簾轉身離去。
步伐略有些凌亂。
走到那張黃花梨八仙桌前時,床上傳來一聲女子的囈語。
“聞郎……繼續……”
男人頓住腳步。
面前觀音像直直立在桌上,瓷器無溫,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割痛他的眼睛。
“嘩啦——”
碗盞碎裂聲乍然響起,劃破寂夜,床上兩人一下從夢中驚醒。
周漪月驚問:“什么聲音?”
侍女們聽到動靜趕忙步入屋內,見那尊價值不菲的觀音像碎成一地瓷片。
她們趕忙朝兩人道:“公主,駙馬爺,許是窗子沒關好進了風,把桌上的觀音像給吹下去了。奴婢這就收拾。”
周漪月面露薄怒:“睡的時候窗子還是關得好好的,怎么會進風?”
聞祁握住她的手,溫柔安慰:“無妨,碎了就碎了,回頭我給公主找一尊更好的。”
四方館內,司楓幾個官員從外面回來,剛邁進館內,便見到這樣的情景——
滿庭枝斷葉落,仿佛剛經歷了一場狂風暴雨。
樹下石凳處,魏溱以劍支地,氣喘不定,像是剛經歷完一場廝殺。
幾個晉國官員面面相覷,遲疑著上前詢問:“將軍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
“無妨,興致來了,練劍。”
長劍回鞘,魏溱云淡風輕答了一句。
“可是晉國那邊出了什么事?”
司楓道:“的確有些事需要向將軍稟報。”
幾人入了屋內,司楓將幾封信交給魏溱。
“大晉那邊送來密信,多年前我們的人曾將一間者安插在皇宮中,陛下要我們務必與此人聯系上,拿到邊防地圖。”
崔涯在一旁接話:“今日左尚書找上我們,說七日之后梁帝于宮中設宴,邀我等使臣一同赴宴。我認為這次宮宴正是個好時機。”
魏溱仔細閱了閱密件內容,將紙張垂于燭臺之上。
信紙轉瞬被火舌吞沒,化為一縷灰燼。
他對崔涯道:“我們來梁夏之前便有分工,與梁夏交接上的事由你負責,我和司郎將帶著身手好的死士們暗中打探消息,搜集梁夏情報。”
“以防萬一,屆時我和司郎將一同隨崔尚書入宮。”
幾人商議一番后,漏壺中浮箭報曉,天邊泛起蟹殼青。
他們起身,各自散去。
司楓等人都走了以后,還留在原地未動。
魏溱問他:“還有何事?”
“還有一事需告知將軍。”司楓笑得陰惻。
“末將已在暗中打點妥當,宮宴當日,會送將軍一份大禮。”
魏溱擰眉:“什么大禮?”
熙春樓失火后,一連下了幾日的雪,覆蓋了喧囂的京城。
人們的議論聲就像漫天飛舞的雪花,紛紛揚揚。
梁夏國地處大漠,素來是風沙漫天干旱以為常,很少像今年這樣雪降如席,已經轉而成了災。
路上一邊有人煮雪烹茶,一邊有人凍死街頭。
有人說是天降災禍,有人說是上天示警。
還有不少人到熙春樓前憑吊,嘆一句世事無常,繁華一夢。
先是玉淵湖爆炸,后又是名樓失火,官府雖下令嚴查火因,可墉都城中還是人心惶惶。
即便是在金碧輝煌的公主府中亦難逃此風,下人們在廊下掃雪,竊竊私語著。
“聽說失火當日有人縱火,不知是真是假,你們說此人又不圖錢財,好端端燒那樓做甚?”
“那熙春樓背后有貴人支持,到底何人敢這么大膽?”
還有人說:“罷了罷了,這些事不是我們能多言的,還是專心侍奉公主殿下和駙馬罷。”
幾人嘟囔了幾句,見幾個宮監模樣的人匆匆穿過門廊,忍不住又道:“這是來的第三回了吧?”
依照禮制,周漪月正月內要與駙馬回宮,侍奉帝后左右。
朝珠公主擅自出宮之舉十分不妥,宮中已經多次差人來問。
“公主這病也耽擱了太久了,快七日了還沒好全。”
有人不經意來了句,低頭拿掃帚掃雪。
此時屋內,周漪月剛將宮里的人送走,一位端雅婦人邁進屋內。
她行了個萬福:“臣婦見過朝珠公主殿下。”
來人通身綾羅,降色衣裙,發髻高束,看著便身份不凡。
周漪月將她請進屋:“王夫人,外面天寒地凍的,定是下人們傳話沒傳全,怎么還勞煩您親自過來?”
此人是京兆尹府府尹大人的正妻夫人王氏,因與皇后私交不錯,和周漪月打過幾次交道。
去年她被妾室陷害,險些要被府尹休妻,是周漪月出面給那個小妾家里找了些麻煩,把她送進了牢獄。
那之后兩人的交往便多了起來,這次周漪月特地請她來府上喝茶敘舊。
“前幾日熙春樓失火,我與駙馬正好在場,還未向府尹大人登門致謝。”
“殿下客氣了,先前我家大人派人上公主府詢問情況,不知可否給殿下添了麻煩,我為此事已經數落過他了。”
“夫人此話見外了,府尹大人是為了查案,我理應配合。不知縱火人可找到了?”
“尚未,當時在場人數眾多,一個一個排查起來任務量很大。此番熙春樓失火波及周邊好幾座樓,涉案人數眾多,還有不少王公貴族,大人他對此也很頭疼……”
周漪月沉吟片刻,“我當時在場,隱約記得縱火人的樣子,不像是店小廝一類的人。熙春樓不同于一般的酒樓,只有手持玉牌的人才能進入,只要找到名單,查起來便可輕松一些。”
說罷又加了一句:“身為皇室中人,我自然希望京城安定太平,也好讓父皇少些煩惱。”
“公主殿下放心,臣婦定會代為轉告。”
周漪月起身,將人送出門外。
茶盞還冒著熱氣,周漪月往桌上看去,那里擱著一份名冊,是王夫人前幾日給她送來的。
墉都城內,近一個月內所有入城的晉國人名單都在這上面。
這幾日靠著這本名冊,她排除了幾個可疑人選。
可那名冊上附符合條件的男子眾多,如此排查下去無疑是大海撈針。
可是此人又出手了,給了周漪月機會。
他有熙春樓的玉牌,加上晉國人的身份,只要對比這兩份名單,不消幾日她便能找到此人。
周漪月合上那本名冊,去了聞祁的書房。
聞祁此時正在書案后批閱公文,見她走進,將文書歸在一旁,牽起她的手:“有什么事?”
“剛把客人送走,今晚約了定遠侯府的趙小姐一同看戲,一會就出門,想著看看你在做什么。”
周漪月一邊說著一邊把一盞日鑄雪芽茶遞給他。
“公事,都是些煩心的,不提也罷。”
聞祁接過茶淺呷了一口,擱在桌上,“公主若是出門務必多帶些人跟著,這段時間京城不太平,為夫不在你身邊時記得讓下人們多照看。我已經跟侯管事吩咐過了,若是銀錢不夠了只管從府里支取。”
周漪月點點頭,她自然會多帶點人,免得再遇到上次那種事。
聞祁盯著她的臉:“怎么瞧著還是有些疲累的樣子,今日藥可吃了?”
“聽侍女說你這幾日胃口不好,想吃什么便跟廚房說,上次皇后娘娘為此事已經責怪過我了,萬一公主再出什么差池,我這個駙馬也不用當了。”
“說什么渾話,不過不小心落水而已。我人好好的,誰敢說我駙馬不好,我定跟他拼命。”
聞祁笑道:“家有悍妻,為夫福氣不淺。”
周漪月眉眼上挑,顯得有幾分刁蠻可愛。
“你還好意思說我呢,剛從火場死里逃生的,第三日就跟沒事人似的上早朝了。”
她將他的手腕掰過來,上面還有燒傷的痕跡。
聞祁訕笑:“咱們夫婦也不知惹了哪路神仙,三番兩次遇上這種事。過幾日我去寶華寺給公主祈幾道平安符來,公主只管養好身子,這才是正事。”
他覆上周漪月的小腹:“我還巴巴盼著公主給我生個麟兒呢。”
“只要兒子,若是女兒便不盼了?”
“都好都好,是兒是女我都歡喜。”
周漪月見他有些慌神的樣子,掩唇一笑。
其實,她心里也無數次掠過這樣的想法,只是她不知自己能否做好一個母親的角色。
也許有了孩子,她的心才算真正安定下來……她不知道。
但只要聞祁在身邊,她心里就有一種莫大的安全感。
這種安全感讓她愿意為他生兒育女。
兩人溫存了一會,周漪月問他:“駙馬今日去做什么了?怎么這段時間神神秘秘的,整日早出晚歸,每次都三更天了人才回來。”
“明日宮宴,出席的人很多,陛下的意思是辦得隆重一些,將晉國使臣都邀請入宮,加上朝中重臣,自然事情多一些。”
周漪月點點頭:“這我倒是知道,一大早父皇就吩咐宮里人來了,我正想跟你商議此事。”
聞祁以為她想說自己不去:“公主若不想去我一人去即可,陛下的本意是借此機會拉攏晉國人,左右都是聊些國事,沒什么好玩的。”
周漪月搖搖頭:“不,我已經讓他們給父皇回話了,這次的宮宴我會出席。”
聞祁面露意外。
周漪月解釋:“總在府里悶著也是無趣,若我這次再推,只怕父皇要惱我了。”
“好,那我吩咐下人給公主準備行裝。”
他仔細打量周漪月的穿著:“公主正是瓊姿花貌的年紀,哪能成天素雅著,我前幾日送給公主的幾匹琉云錦怎么沒見公主穿過?”
“已經交給齊嬤嬤去定衣裳了。”
周漪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嘆了口氣:“到底身子不爽,連打扮都沒心情了。”
“不過你放心,明日的宮宴是大事,我定會好好打起精神。”
最后一句話,周漪月咬得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