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的大雪沒有阻擋金樓玉闕內的喧鬧。
宮宴當日,金鼓齊鳴,禮樂聲響徹皇宮內外。
皇宮內,宮人們將積雪掃清,錦帷馬車一輛輛駛入宮門,轔轔從宮道上駛過。
女眷都要先去皇后的坤寧宮,周漪月和聞祁到朱雀門便下了車分開行走,各自由宮人引路。
還未至宮門便聽到殿內的嘈雜聲,掌事宮人桂蘭姑姑帶著幾個宮女候在宮門前,一見周漪月便連忙迎上前,引她步入宮內。
“公主殿下可來了,皇后娘娘都等了多時了。”
“娘娘吩咐過,若是殿下來了,先教奴婢請去內殿,一會再一同見各位夫人小姐。”
“有勞嬤嬤。”
周漪月邁進內殿時,皇后正端坐在菱花鏡前,發鬢還未梳好。
暗金鳳紋錦衣,青白色織金斗篷,雍容端莊。
竇皇后的五官不算出眾,即便是華服加身珠翠盈頭,身上也總帶著淡雅如菊的氣質。
就像她這個人一般——不爭不搶,遠離紛擾。
無論是家宅內院還是深宮,都容不下這樣的性格,這是周漪月一直以來的結論。
“月兒。”竇皇后喚了一聲,將她拉到身邊。
“還怕你今日不來,身子骨可好些了?”
“母后放心,駙馬一向很照顧兒臣,倒是母后,怎么瞧著臉色不好的樣子?”
她問桂蘭姑姑:“母后昨晚沒睡好嗎?”
桂蘭姑姑回話:“公主不知,杜美人最近龍胎不穩,娘娘為了照顧龍胎這段時間幾乎沒睡過好覺。昨日又動了胎氣,皇后娘娘連夜召太醫會診,今早才消停。”
周漪月道:“此前便聽說父皇新納了一位美人,是個脾氣潑辣的,難伺候的很,太后非常不喜歡她。”
“左右不是什么討人喜歡的人,母后也不必如此上心。”
竇皇后揉了揉太陽穴:“我身為六宮之主,照顧龍胎是我的責任,再說了,杜美人是頭胎,自然凡事都要當心一些。”
桂蘭姑姑替皇后打抱不平:“梁貴妃就算了,她杜氏算什么東西,不過內務府出身的奴才,仗著懷了龍胎幾次三番給娘娘臉色看!”
“娘娘好脾氣,奴婢可看不下去!再這樣下去,這后宮都要成為她的天下了!”
周漪月并未附和,不動聲色來了句:“爬不爬得上去,是要看她的本事的。”
周遭無人,她同竇皇后道:“母后,我已經安排了所有的御醫,無論誰給杜美人診脈都要私下跟她透露,她懷的是皇子。”
此話一出,桂蘭姑姑面露不解:“公主此舉何意,奴婢怎么聽不懂啊?葉氏本就囂張跋扈,若讓她知道自己懷的是皇子,還不更漲她的氣焰?”
周漪月垂下眼簾,拿過侍女手上的鳳釵,插于竇皇后云鬢之間。
“母后放心,我自有安排。”
竇皇后看著妝鏡中那張與自己相似的臉,欣慰一笑。
“吾兒孝心,母后此心甚慰。月兒,這皇宮中只有我們母女倆相依為命,若沒有你,母后真不知道這日子該怎么過下去……”
母女倆又聊了些體己話,剛才的話題變這么輕飄飄揭過去了。
“時候不早了,隨我一同去正殿吧。”
兩人邁進殿時,殿內已經幾乎坐滿。
來的大多是后宮嬪妃,誥命夫人還有公主郡主們。
放眼望去,皆是姿容艷麗,穿戴華貴,繁復的禮裙層層鋪展在白玉地板上。
眾人齊齊行禮;“參見皇后娘娘——”
“免禮。”皇后在宮人的攙扶下坐上主座。
“陛下正與諸位大臣和使節在太和殿議事,先請各位在這里歇息片刻,本宮在寒香園內為各位準備了梅花宴,請各位隨本宮一同前往寒香園。”
有人立馬順著竇皇后的話往下說:“一邊賞雪一邊品茗,皇后娘娘安排的宴會果然有趣。”
梁貴妃今日打扮得也異常隆重。
妃色縷金穿花云緞裙,頭上朝陽五鳳掛珠釵如點睛之筆,將五官襯得愈發柔美,容光煥發,絲毫看不出是年近四十的人。
兩兒一女傍身,加上太子生母的身份,梁貴妃在后宮中的風頭幾乎完全蓋過了皇后。
其他幾個嬪妃和貴婦們附和了幾句,一眾人便在宮人的引導下往寒香園去了。
周漪月正走著,有人喚她:“月姐姐。”
周漪月回頭,一個高挑纖細的女子朝她走來。
步態裊娜,出塵輕盈的臉裹在質地上乘的狐毛衣領里,瓷白色繡衣如盛開的雪蓮。
端的是楚楚動人。
“三姐姐身子可好些了,聽說姐姐元宵那日出宮巡游從高樓落水,后來又經歷了熙春樓大火,妹妹本想去朝珠宮看望姐姐,誰承想姐姐回公主府了。”
“妹妹那里有不少玉痕膠,若是姐姐需要,妹妹便差人給姐姐送過去。”
嘉陽公主周林婉乃梁貴妃所生。
周漪月記得她從小心高氣傲,眼里揉不得沙子,與自己向來不親近,她方才還疑惑,怎么今日一反常態對她如此熱攏。
果然沒好事。
墜湖一事周漪月從未跟人說過,熙春樓之事后她也是第一次出門,也不知周林婉是從哪知道此事的。
一瞬間,好多人的目光往這邊看,帶著打量和疑惑。
已經有人開始竊竊私語:“聽說朝珠公主前不久在玉淵湖墜湖,怎么熙春樓失火也和朝珠公主有關嗎?”
“又是墜湖又是爆炸,還有失火,這已經不是一個倒霉能解釋得了吧?”
“一連撞上兩場意外,怎會這么巧合,該不會有什么隱情吧?”
“八成惹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了。”“天吶你可別嚇我!”
周漪月聽著這些話,嫣然一笑:“五妹妹有心了,我身上的傷只是小事,不勞妹妹操心。”
“玉淵湖爆炸波及周邊百姓,熙春樓失火案中也燒死了很多人,身為皇室公主,我理應盡公主的責任。我已經向京兆尹府捐了五百兩銀子,還差人與京兆尹府和巡防營商議,從公主府內調些能用的東西安置那些災民,并在附近增設粥鋪,也好給父皇分憂。”
周漪月此話說得甚是大方得體,周圍不少女子湊上前道。
“三殿下果真想的周到,正好我家中也有些不用的衣物,殿下若是方便,就捎帶上我那一份吧。”
有這樣博名聲的機會誰不想要,幾個貴女爭相上前。
“我也想給災民捐一些錢,還請殿下代為轉交。”
周漪月頷首:“幾位有心了,我定會與府尹大人傳達各位的好意。”
周林婉臉色肉眼可見地僵硬起來,努力揚起一抹倩笑,“妹妹自慚形穢,應該多向姐姐學習才是。”
她轉身想走,周漪月拉住她的胳膊,姿態親昵。
“妹妹先別急著走啊,還想和你聊幾句呢。”
她湊得很近,含情脈脈看著她,仿佛是在以目傳情。
“既然姐姐都說了,妹妹怎好意思走……”
周林婉雪肌染上紅暈,心里又羞又燥,可又只能故作鎮定,強撐著身心和她說話。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幾回,其他貴女們看著并肩行走的兩人,心里忍不住贊嘆。
好一幅美人圖。
嘉陽公主和她的母親梁貴妃一樣,是典型的柔婉美人。
身量纖細,玉容窈窕,轉盼回眸時,一雙清凌凌的水波目,好像有萬千心緒想訴說。
左邊的朝珠公主則是另一番風景。
她五官撼美,是一眼讓人驚艷的類型,灼若芙蕖,媚眼如絲,朱唇欲滴,身段玲瓏有致,一舉一動百媚橫生,艷壓群芳,美得十分有攻擊性。
說句冒犯天家的話,就像千年狐貍成精似的。
若單看周林婉,會覺得此女貌美出塵,不可方物。
可一旦將目光移向一旁的朝珠公主,便覺得嘉陽公主的相貌索然無味,被碾壓得體無完膚。
女子跟她站在一起,是一種災難。
周林婉走了那么一段,渾身都不自在。
她找了個托辭:“我有些事要與母妃商議,就先失陪了。”
周漪月見目的達到了,也便不挽留了。
周林婉一下甩開她的手,幾乎是落荒而逃,臉上沒了一絲一毫方才的清冷高雅。
梁貴妃見周林婉慌慌張張跑過來,問她:“怎么了,怎么跟被蛇咬了一樣?”
“兒臣可不就是被蛇咬了嘛!”
周林婉狠狠絞著帕子,清麗的面容浮上一層狠戾。
她不會放過她的。
周漪月看著周林婉活生生被自己嚇跑,抿唇一笑。
她這次入宮只帶了齊嬤嬤和侍女采蓮,采蓮是個心直口快的,直接出聲問她:“殿下,是奴婢的錯覺嗎,嘉陽公主說話怎么夾槍帶棒的?”
“不是你的錯覺。”周漪月淡淡道。
不過,對付這樣的女人,根本不需要用什么手段,只要跟她站在一起就行了。
她忍不住看向距她一丈外的梁貴妃。
即便是在一眾嬪妃中,她也是美得出眾。
梁貴妃是后宮一等一的明艷美人,生的女兒卻如清水寡淡。
周林婉繼承梁氏的美艷相貌十不足五,好在琴棋書畫還不錯,眉目帶著些書卷的清氣。
加上面相柔和,也多少帶了點仙姿玉色的感覺。
周漪月心下有些可惜,她雖不喜梁氏,但十分欣賞她身上的那股力爭上游的勁。
采蓮問:“奴婢自打記事以來她就總是這樣暗戳戳找殿下麻煩,實在讓人費解。嘉陽公主為何如此敵視殿下?”
“大概因為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吧。”
周漪月看向自己的手,欣賞了一下丹蔻。
“我十幾歲的時候,在御花園的池塘邊朝她發髻射了一箭,險些射中她腦門。大概從那以后,周林婉就記恨上我了。”
“不過我都跟她賠過禮道過歉了,怎么還如此斤斤計較?”周漪月面露不解。
采蓮張著嘴,半響說不出話來。
險些把人射死,這……這不記恨就有鬼了吧!
這話她只敢腹誹,嘴上還是支支吾吾接道:“這、這……定是嘉陽公主犯了什么天大的錯,才惹得殿下如此生氣吧?”
“也許罷。”
周漪月面色一滯,手緩緩垂下。
采蓮見她神色惶惶,忙問:“殿下怎么了?”
周漪月喃喃道:“我怎么忘了,自己為什么要射她那一箭……”
她大驚失色,攥住采蓮的胳膊:“采蓮我問你,人的記憶可會出現錯亂?”
“就像……就像玉連環一樣,明明是連貫的記憶,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把其中一節給忘了,其他的記憶都還是完整的。”
采蓮歪了歪頭,皺著眉問:“奴婢愚笨,殿下的意思是?”
“比如說,一件事,自己只記得結果忘了原因,又或者說,明明的好幾個人在一起,卻單單忘了其中一個。”
采蓮撓撓頭,眨了眨眼,思考了半響,還是面露疑惑。
“若是記性差,那也該把一整段記憶都忘了,怎么會只記得結果而忘記了原因,或者是只記得一個人而忘記了另一個人呢?”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周漪月感覺心里有什么東西在一點點沉下去。
她一直以為,那個歹人是得了失心瘋之類的才如此糾纏她。
可是,如果說,真的有什么方法,讓人單獨忘了一個人……
那么,那個人說的可能都是真的!
周漪月頭痛欲裂,閉上眼反復深呼吸。
“左大人今日可入宮?”
“殿下說的可是鴻臚寺卿左知熠大人?”
采蓮想了想:“今早奴婢剛見過太和殿的小順子,他說大臣們今日都到齊了,左大人應該也在。”
“那就好。”
周漪月抿了抿唇,裹緊身上的紅羽紗鶴氅,試圖穩住自己的步伐。
不多時,眾人來到寒香殿。
寒香殿內溫暖如春,四壁生輝,熏香爐中香霧裊裊,是梅花的淡雅香氣。
周漪月正是心煩意亂之時,覺得釉彩盤里的食物都沒了光澤,吃了幾口燒圓魚便擱下了筷箸。
采蓮問:“殿下,可是今日御膳房的菜不合胃口?聽說這梅花湯餅和蜜漬梅花御廚們花費了不少心思呢,還有那梅花釀,是去年宮里幾位娘娘親手摘的,每人只得這么一盞呢。”
“許是風寒剛愈,加上一連喝了幾日的苦藥,嘴里吃不出味來了。”
周漪月淺呷了一口梅花酒,濃烈的梅花香氣在口中彌漫,她的味覺似乎在一點點恢復。
的確是好酒,她忍不住多看了酒盞一眼,將盞底剩下的一點余酒喝光。
不過,除了酒香之外,似乎還有什么別的味道……
她只是閃了這么一下念頭,權當自己多想了。
擱下酒盞環顧四周,她問采蓮:“齊嬤嬤呢,不是說今早被叫去坤寧宮幫忙準備宮宴了,怎么到現在還沒見人?”
采蓮搖頭,只說不知。
此時寒香殿外一處拱門前,桂蘭姑姑正質問齊嬤嬤。
“嬤嬤貼身伺候公主,怎能一問三不知?公主為何去熙春樓,不知道,公主見了誰,不知道,為何駙馬也在,嬤嬤還說不知道……你叫我如何回復皇后娘娘?”
齊嬤嬤不語,桂蘭姑姑繼續道:“又是墜湖又是失火,難不成災禍都追著公主殿下跑?嬤嬤老實告訴我,是不是有人要蓄意陷害公主?”
齊嬤嬤點頭:“十有八九……公主殿下定是遇上了一些麻煩,至于是何人所為,奴婢還在調查。”
桂蘭姑姑沒好氣道:“等你調查就晚了,娘娘私下派人將公主這幾年得罪的人篩了個遍,已經把那些人的嫌疑全部排除了。”
齊嬤嬤垂首沉吟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緩緩抬頭。
“我突然想起一事,公主墜湖那晚做了噩夢,突然想起了之前那個罪奴,說不定……與此人有關。”
桂蘭姑姑臉色大變,連忙向四周看去。
齊嬤嬤冷聲道:“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和皇后娘娘知道此事,咱也別藏著掖著了。”
桂蘭姑姑沉吟半響,把聲音壓得很低。
“公主殿下曾因為那個罪奴的死整日消沉,娘娘這才命我們去求此味安神香,只要長期聞此香,便能忘記最令自己痛苦的人,抹除所有相關的記憶……”
“倘若此人真是起死回生,公主可有大麻煩了。”
兩人面色都有些沉重。
桂蘭姑姑問她:“我和皇后娘娘從未接觸過此人,他的相貌你可還記得?”
“隱約有些印象,不過時過境遷,人的相貌也許會改變。”
這世上,或許只有她還清楚記得公主和罪奴阿棄的過去,記得兩人荒唐的四年。
齊嬤嬤沉聲道:“這幾日我會寸步不離待在公主身邊,還請皇后娘娘放心,若有什么可疑之人我會第一時間來坤寧宮稟報。”
“好罷,你出來的時間也夠長的了,且回去吧,我會向皇后娘娘稟告此事的。”
兩人離開后,一道身影從廊柱后面走出。
凌云將她們的話都一字不落記在了心里,轉身往太和殿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