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內,梁帝將將與使臣們議完國事。
“晉國使臣遠道而來,朕心甚慰,朕欲設宴以待,以示我梁夏國盛情。”
鴻臚寺卿左知熠上前對眾臣道:“陛下今日于乾和殿設宴,請各位在宮內稍等片刻,待酉時與陛下一同赴宴。”
眾人紛紛跪拜,齊聲應諾。
此時凌云從殿外回來,朝魏溱耳語一番。
魏溱聽著他的話,心里一點點騰盛起殺意。
“把她身邊所有香粉換掉。”
他緊繃下頜,一雙鷹目像是淬了寒冰,冷得駭沉。
凌云打了個寒戰,躬身道:“是。”
凌云走后,魏溱看向不遠處那個清貴無匹的男子。
絳紗方心曲領冕服,赤金革帶。
如此鮮艷的顏色穿在他身上,竟生生穿出了沉穩內斂的氣質。
衣領領口很高,圍著一圈黑狐毛領。
顯得十分欲蓋彌彰。
魏溱心下冷哼一聲,對身旁的崔涯道:“崔大人,可否為我引見一人?”
聞祁這廂正在與兵部尚書談賑災一事,商討雪災天/朝廷如何彌補牧民損耗,便聽見身后有人喚了一聲:“聞少卿。”
聞祁轉身,見到晉國使節崔涯朝自己走來,身邊還跟著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看著很是眼生。
幾人互相行了一禮,崔涯向聞祁介紹:“聞少卿,這位是晉國的魏將軍。”
聞祁看向他身邊的男子。
聽說這次使臣團里有一個年輕的武將,幾乎不怎么與他們梁夏官員接觸,前幾次只是簡單打過照面,并未交流過。
如今從這么近的距離看過去,當真是豐朗昳麗。
一雙烏目如碎鉆寒星,鬢若刀裁,劍眉凌厲,俊美的臉在壁燈下泛著生鐵一樣的光澤。
許是武將的緣故,眉眼間染著一層寒戾,殺伐氣撲面而來。
加上身量頎長,單是站在那里便令人心口發緊,下意識就想敬而遠之。
聞祁接觸過那么多的武將,不乏征戰沙場多年的,都沒有眼前這位有這么強的壓迫感。
盡管心下涌上一陣不適,他臉上還是擺出得體的笑,朝那人行了一禮:“魏將軍。”
魏溱抬目看向他,并未回禮:“聽說聞大人身為太仆寺卿,掌管牧馬政令,在下正好有個問題想請教。”
“不敢當,將軍請講。”
男人默了默,烏眸冷沉,像是在打量他。
“在我大晉,戰馬的繁育和訓練都由軍中武將專責,戰馬也盡歸軍中所有。不知為何在梁夏國,這些事反而由太仆寺掌管?大人可能為魏某講解一番?”
聞祁溫聲回道:“將此事不難解釋,戰馬非單獨作軍中之用,也關乎民生國計,若全部交由軍中掌管,不利于長遠之計。”
“可太仆寺不在軍中,如何確保馬匹的訓練和戰備?反而是常年征戰的武將更清楚戰馬之需,豈非更合適啊?”
拖長的尾音像是在挑釁和威脅,森寒目光有如逼視,帶著千鈞之重。
“太仆寺雖不掌兵事,卻通曉馬匹之需,若由太仆寺主事,與軍中將領合作,便可兼顧軍民之利,這才是兩全其美之策。”
聞祁沒有被他的氣場鎮住,他不卑不亢,將那千鈞之力輕輕化解。
兩人就這么一來一回地爭論著,旁邊站著的幾個官員聽著那些話,心下突突狂跳。
面前兩人一個咄咄逼人,一個溫文爾雅。
明明是在談正事,卻不知為何,總覺得氣氛凝重到令人窒息。
你來我往之間,有無形刀光閃過。
還有這位魏將軍的架勢,不像是討論馬政,倒像是……找聞少卿討要本屬于他的軍馬歸屬權?
可問題是,這從何說起啊?兩人一個在梁夏一個在大晉,爭哪門子的軍馬權?
眼見氣氛愈發僵硬,崔涯站出來打了圓場。
“兩國國情不同,政令上自然有些許出入,二位何必爭一時之長短呢?”
“崔大人說的是,在下聽兩位大人的談論,實在受益匪淺吶。”
“大家以和為貴,以和為貴……”
幾人紛紛上前勸和。
聞祁笑道:“是啊,我與魏將軍討論軍馬政而已,不管由誰掌管,左右戰馬是軍中所需物資,不是誰的私有物。”
“有些東西可以不爭,不過有些東西,還是分個清楚比較好。”
魏溱薄唇輕抿,含著莫測的笑,目光霜刃一般。
“玩笑話,聞大人切勿當真,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還望大人莫要與我等武夫計較。”
他一邊說著,手不著痕跡搭上他的肩膀,不輕不重拍了一下。
拍的正好是他鞭傷未愈的地方,聞祁吃痛,長眉擰了擰。
“聞大人身上有傷?”魏溱笑了聲,語氣略帶玩味。
一瞬間其他幾人也投來詢問的目光。
聞祁訕訕道:“小傷,前幾日騎馬不甚摔了胳膊,今日還未好全。”
魏溱道:“摔了胳膊可不是小事,先前魏某也遇到過這樣的情況,被一匹發瘋的紅鬃馬傷了筋骨,我便拿鐵鞭……將它生生打死了。”
氣氛驟然冷沉下去。
魏溱淡淡一笑,眼底卻沒有半分笑意:“烈馬難馴,大人定要好好看好這匹馬,免得它再次傷到大人。”
“有勞將軍關心。”聞祁一向溫和的臉上也帶了冷色。
此人對他有敵意,他幾乎可以確信。
幾人各自散去后,崔涯擦了擦額上的汗。
天知道他方才有多提心吊膽,生怕魏溱一言不合跟人當場拔劍。
這位可是什么都做得出來。
“將軍何苦跟他爭一時之氣,別忘了我們今日還有重要的事……”
魏溱沉了聲:“我正要說此事,眼下距宮宴還有幾個時辰,正好借此機會去找我們的人。”
“將軍記得就好,我生怕你忘了。”
“若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我們說就是。”
魏溱點點頭,把一旁的司楓叫過來,對他們交代了幾句,獨自走出殿外。
御花園一處假山旁,錦繡已經在此處等候多時。
正來回踱步時,背后傳來一陣腳步聲,高大的陰影投到她面前的壽山石上。
她一轉身,直直撞入一雙陰沉黑眸。
魏溱問:“有人發現你嗎?”
“應該沒有,我隨晉國舞姬們一同入宮的,一進宮便換上了宮女的衣服,沒人發現我。”
他點點頭,默默看著她。
伸出手,從她腰上取下一方手帕。
妃色的絹帕拿在他手里,將那張襯得越發妖冶。
錦繡還未從眼前的景象中恍出神來,他將帕子蒙在她臉上,在后腦系好。
絹帕的涼意若有若無從錦繡臉上劃過,她退也不是進也不是,眼睜睜看著那張俊美的臉離自己那么近,連呼吸都忘了。
他眉眼含笑,問她:“上次那個聞駙馬可還記得?”
“妾身記得。”
錦繡心生忐忑,生怕他是發現自己手下留情一事,心跳擂鼓。
卻見他俯下身,對她交代了幾句,緩緩起身:“記住了嗎?”
“是,妾身記住了……”
此時側殿內,聞祁的隨從走到他跟前,行了一禮:“大人。”
“先前命你調查的那個高大人如何?”
“與大人想的一樣,此人身上沒有任何疑點,生平經歷也一切正常。”
“唯一不妥的地方大概就是前幾日突然被調任偏遠之地,調任令上沒有寫任何理由。”
“他走得迅速,如今人已不在京城,府上也是空無一人,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聞祁冷笑道:“若真是一切正常,又怎么會走得如此匆忙,還走得如此干凈?當真是下功夫。”
他閉了閉眼,喟嘆一聲:“公主給我找了個大麻煩啊……”
隨從不語,他在調查高大人時就意識到此事了。
他背后的人絕對不簡單,做事幾乎滴水不漏,還能輕易讓朝廷官員為自己所用,實在可怕。
聞祁道:“去打聽那個晉國魏將軍的來歷,他的家世,生平經歷,甚至是喜好,我都要知道。”
“大人懷疑此人?”
“我現在還不能確定,我與公主成親多年,她和晉國人從無往來,此前也從未給聽說認識過什么晉人,不會平白無故惹上這等人物的。
“屬下明白,待我調查一番就來向大人稟報。”
隨從退下,往殿外走去。
聞祁剛要轉身,忽然余光瞥到一抹身影。
只見殿外一眾身穿宮服的女子,彩衣裊裊地從殿外走過。
其中一人以面紗蒙面,手上捧著錦緞和春服一類的物件,垂首跟在隊伍最末。
聞祁幾乎一眼便看到她。
那眉眼,那身段,與那日熙春樓的歌伎如出一轍。
他拔腳往殿外追去,卻見方才那些人已然消失了蹤跡。
他叫住旁邊一個小太監:“方才那些宮女是哪個宮的人,去了何處?”
“方才走過去的宮女?”小太監仔細回憶了下,“應該是往綺春宮方向去了。”
“綺春宮?”聞祁對這個宮殿沒什么印象,想著許是新貴,因問:“不知主位是哪位貴人?”
“回大人,這綺春宮是陛下單獨給杜美人住的,杜美人身懷龍胎,陛下特許她今日不必參加宮宴,又賞賜了好些東西,那些宮女許是給杜美人送賞賜去了。大人若要去綺春宮的話,奴才可以帶路。”
“好,有勞公公。”聞祁跟著那人往那邊走去。
寒香園內,酒已過三巡。
席上的華衣美服的女子們都有些微醺,容顏比滿座梅花更為嬌美。
周漪月飲得不多,意識還算清醒,見齊嬤嬤從外面回來,問她:“怎么去了這么久?”
“娘娘說繡房要給皇女們縫制新的帕子,說奴才最懂公主的喜好,便留在那里幫忙挑選了幾個花樣。”
周漪月點點頭,并未起疑,只交代齊嬤嬤:“別忘了正事,我前幾日吩咐你的事可辦妥?”
“已經辦妥。”
齊嬤嬤俯身,對周漪月耳語道:“綺春園的宮女流鶯的家人已安置妥當,她昨個兒剛向奴婢許諾,會全力幫助我們。”
“那就好。我今日要見她一面,你可跟她交代過了?”
“是,綺春宮外有一處幽徑,東邊便是御花園,在那里碰面,幾乎沒有人會注意。”
齊嬤嬤說罷,面有憂色,又勸道:“公主,要不還是我去吧,一直都是奴婢和她交接的,萬一公主去了被人發現——”
“不,這次的事非常重要,我要親自給她交代清楚。若是母后或者誰問起,就說我去御花園吹風醒酒了。”
齊嬤嬤也不再勸她,躬身應諾。
周漪月披上鶴氅,起身朝綺春宮方向而去。
她走得匆忙,沒有注意到自己離開的時候,周林婉的視線始終牢牢鎖在她身上,神情莫測。
綺春宮在寒香園北向,位置僻靜。
周漪月穿過長長的宮道,宮人大多數都是低著頭急匆匆地從她身邊經過,并未注意她。
到約定好的地方,果然見到一個神色慌張的小宮女在東張西望。
此處隱蔽于幾處假山之間,三面環石,位置十分隱蔽安全。
周漪月確定四周無人后,走上前去。
“公主殿下。”流鶯忙上前行禮。
周漪月開門見山問她:“杜美人進來身體如何,太醫怎么說?”
流鶯顫抖著“太醫說美人她胎相平穩,是皇子的可能性更大,杜美人深以為然,賞了太醫不少銀子……”
周漪月點點頭,“流鶯,你今年二十有三,過不了幾年就可以出宮,屆時我定會吩咐秦總管,給你準備一份豐厚的安置費。”
流鶯顫抖著下跪:“奴婢定唯殿下馬首是瞻!”
“這就好。”
周漪月俯身朝她耳語了幾句。
流鶯雙目一點點睜大,神情已經已經不能用震驚來形容。
但事已至此,她所有的家人都在她手上,只能硬著頭皮答道:“奴婢記住了。”
雖說此事異常兇險,但若是事成,自己和家人便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了。
“去吧,若有什么需要可與齊嬤嬤說,或者告知秦總管。”
“奴婢遵命。”
流鶯告退后,周漪月正轉身欲走,忽而眸光一閃,瞥到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
駙馬,他怎么在這里?
不止聞祁,他身旁還有一個陌生女子。
周漪月心生疑惑,正要朝他走去,突然身后伸出一只手攬上她的細腰,把她勾進了一旁的假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