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接受
周漪月問:“我與皇上的大婚, 是怎樣的光景?”
“想聽嗎?”
魏溱對她的要求不?會有任何拒絕,牽起她的手引向?榻邊,兩人并肩而坐。
“我父親還在世時, 魏家?和許家?是世交,我們換了八字,納了定親吉禮。大婚當夜,你就如現在這般,娉婷坐在床邊,靜候我挑鴛鴦蓋頭!
“念念, 我們成婚沒幾天, 我不?得不?領兵出征,每晚我都會想起你, 心中總覺虧欠!
“那時我們雖不?能相見, 卻時常以書信來往,你的信,我都好好收著!
周漪月對上他那灼灼目光。
他說著這些, 鋒銳的眉眼溫和了許多, 繾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侵略性。
她似有所感,從一旁黑漆博古架上拿下個精致的錦盒, 打開,里面是一疊泛黃的信箋。
她走到桌案前, 拿起一張宣紙, 對比著那些信, 緩緩寫下“盼君早歸”那幾行字。
這些信是許家?人給她的。
在寶華寺待了這么久, 許家?人給她帶了不?少?從前的舊物?,珠翠發?簪, 筆墨端硯,玉箸金樽,信箋書畫,從這些物?件中,她勾勒出自己的模樣。
自幼便被視作?掌上明珠,養尊處優,卻無?驕奢之氣,識大體,知書達理,溫婉可人,帶一點女兒家?的嬌羞……
半生順遂,無?災無?難,羨煞旁人。
“字跡有八分相似了!彼粗亲,輕聲道。
“你在找回自己的字跡?”
“是,我想著,應該早些接受自己的身份。”
她在紙末落下“許稚歡”三字,語帶釋然:“這是我的名字,我知道了!
大晉公?卿女,瑞陵許家?的掌上明珠,永靖帝的皇后。
此后,再無?佛寺中的晨鐘暮鼓,只有宮闕深深,蘭臺金殿。
她起身走到桌邊,拿起兩盞精致銀酒杯,斟滿美酒,遞給他一杯。
“今日我入住朝鳳宮,也算作?和皇上的大婚,就滿飲此杯罷。”
魏溱心中大喜,與她手臂相繞,烈酒順著喉嚨下滑,激起一路熱意。
他看著她輕輕擱下酒杯,紅唇瑩瑩潤潤,沾著醉人酒液。
他上前擁著她,與她耳鬢廝磨,低聲細語。
“我想你了,念念。”
我想你了,阿月。
遒勁有力?的手臂環抱住她的腰,大步往床塌走去,扯開床幃。
長信宮燈灑下暖光,鮫綃寶羅帳層層垂落,喘息聲一浪重過一浪。
他拂去她臉上粉汗:“念念,別?叫我皇上,喚我的名字罷!
“魏溱……”
“再叫一次。”
“魏溱……魏溱……”
紫檀蓮紋床甚是寬大,比在寺廟中更?得以舒展。
良久,他撐起肘臂,埋首于他脖頸間,似在回味。
粗糲指腹劃過她唇珠:“受的住嗎?”
周漪月胳膊還搭在他肩上,嬌聲喘息道:“只要是你給我的,我都受著……”
“這話似乎有別?的意思?”
自然有別?的意思。
她眸光流轉,順著他的眉眼,到壓迫感十足的男性胸膛,到緊實有力?的腰身……
手游移在他腰腹處,纖細指尖所劃之處,火燒燎原一般。
她的手很纖細,放在魏溱寬大的掌心里,根本?包不?住他的掌心。
但能包住其他地方。
這是她醒來后,第?一次主動。
魏溱身子震了震,被抽了筋骨一般,聲音喑。骸斑@么有野心?”
“陛下盡興就好,我受得!
那笑里似乎帶了挑釁,魏溱盯她許久,瞇了瞇眼。
下一刻,他掰著她的肩膀將人整個掀騰了過去,周漪月驚呼一聲,粉頰一點點陷入金絲玉枕。
翌日,張總管準時出現在殿外,朝里喚了聲:“皇上,該上朝了!
不?多時,宮人們魚貫而入,端著洗漱用?的金器,將精致的菜肴擺上桌。
周漪月幫他披上龍袍,系好玉帶,將玉佩掛在他腰間。
魏溱目光落在她細密的眼睫上,她未施粉黛,乖順低著頭,雙頰還透著淡淡的粉色。
俯身為他整理衣襟之時,衣領處露出一截皓白細頸,皮膚上的咬印清晰可見。
就這么一眼,身下又涌起一股燥熱。
目光越發?灼燙時,她起了身,盈盈一笑:“我伺候皇上用?膳罷。”
宮人們手腳麻利端上將一道道精致菜肴,周漪月拿玉箸細心給他布菜,又舀起一勺燕窩湯給他,自己幾乎沒動筷子。
這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實,他雙眼不?受使喚地盯著她,怎么都看不?夠,目光緊緊追隨她的身影,一雙眼睛恨不得在她身上生根。
他怕不?是在做夢吧。
那目光太過直白滾燙,周漪月忍不住道了句:“陛下,臣妾臉上是有什么東西嗎?”
“沒有,朕是覺得,比起這飯,朕的皇后更讓人賞心悅目,讓朕心生歡喜。”
言罷,他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多吃些。
那手幾乎是在顫抖,仿佛是在確認這一切的真實性。
周漪月面不?改色:“伺候陛下是臣妾的本分!
魏溱何曾見過她如此柔順乖巧的樣子,心里炸開了煙花似的。
他何德何能,上天如此眷顧他。
“你身體還沒好全,記得遵照太醫的吩咐吃藥,在宮里乖乖等我回來。”
“好,我記下了!
享受了片刻夫妻間的寧靜后,他踏出朝珠宮,只覺得面前的一磚一瓦都那么讓人心情大好。
剛一走出殿門,凌云走上前:“陛下,昨日凈空大師于自己房中圓寂!
“怎么死的?”
“自盡而亡。”
魏溱轉了轉手上玉戒,身上一點點升起肅殺氣。
“是個明白人,倒是省了朕的功夫。”
凌云垂首稱是。
宮里人都說,許家?這位皇后娘娘當得極其稱職。
原先聽說皇后娘娘墜下山路失憶,先前的事都忘了個干凈,又見那朝珠宮整日太醫進進出出,藥香不?斷。
他們便私下揣測,這位失了記憶的皇后,恐怕難以撐起整個后宮。
尤其已經到了正月,不?知皇上在前朝忙的不?可開交,后宮也要準備一應事宜,諸事繁多。
他們原本?以為,皇后會對此力?不?從心。
可如今,剛回宮這么幾日,她便將宮中大小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對宮人從不?吝嗇賞賜,遇上那些偷奸;⒂|犯宮規的也決不?輕饒。
如此種種,皆讓宮中之人對這位皇后娘娘刮目相看。
這日,周漪月正翻閱手中賬本?,眉頭緊鎖,將張總管叫來問話。
“張公?公?,為何宮人的開支從前年開始一年比一年減少??”
“回娘娘,只因每年都有宮人離開,開支自然就減少?了!
“宮女出宮有嚴格的規制,怎會一下離開這么多人,從賬本?上看,少?說也有將近百人罷?”
“這……”
張忠低下頭,神情略帶隱晦。
紫菱在一旁小聲提醒:“娘娘,那些宮人并未出宮,而是被送進了牢獄!
周漪月有些詫異:“為何?他們犯了何罪?”
紫菱低聲道:“娘娘有所不?知,尋常人家?是不?能輕易入宮當宮女的,能在這皇宮之中伺候的,多少?都有些世家?背景!
“而這些世家?中,不?乏有反對皇上的……”
說到這里,周漪月便明白了。
這些日子她也聽了不?少?前朝的事,翻看了不?少?案宗,對此事還是知曉的。
魏溱登基之后,將舊皇黨一派幾乎趕盡殺絕,連帶著他們府上的下人都不?放過。
她陷入片刻沉思,問他們:“那些宮女都被關押在何處?”
“回娘娘,一部分被關押在天牢,一部分在尚方院!
“帶本?宮去看看!
張忠躬身應道:“是,娘娘!
尚方院乃是犯錯工人受刑的地方,與陰森冷冽的天牢相比,此地雖不?及天牢嚴苛,壓抑與絕望的氣氛卻并無?二致。
周漪月踏入這里,一襲鳳紋錦袍,披著水紅色的大氅,與這里的氛圍格格不?入。
尚方院的郎中和主事在一旁畢恭畢敬:“皇后娘娘大駕光臨,奴才們有失遠迎!
周漪月徑直從那些牢房面前走過,步伐不?急不?緩。
被囚禁的宮女們大多衣衫襤褸,戴著厚重的枷鎖,有的身上已是血肉模糊。
當她的身影出現在宮女面前時,那些宮女仿佛見到了救命稻草,沖上前求饒,胳膊掙扎著伸出牢門,喊著求皇后娘娘救救她們。
鎖鏈撞出金石聲,刺耳尖銳。
主事一鞭子甩在她們胳膊上:“喊什么,驚擾了皇后娘娘,你們十個人頭也擔待不?起!”
周漪月目光從她們臉上劃過,一直走到最后一間牢房。
一個瘦小的宮女蜷縮在角落里,神色平靜,仰頭望著天窗,幾縷光線落在她清秀的臉上。
周漪月頓足,朝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遲遲未答,仿佛沒聽見一般。
主事怒喝:“皇后娘娘問你話呢,是聾了還是啞了!”
女子緩緩轉過頭,朝周漪月行了個禮:“見過皇后娘娘,奴婢棠兒!
“你倒是個不?吵不?鬧的。”
周漪月對主事道:“本?宮瞧這丫頭甚是順眼,想將她帶走!
見主事面露難色,她說:“陛下那邊我會去說的!
說罷,她示意張忠他們將人帶走了。
張忠應諾,跟在皇后娘娘身后走出了牢房。
臨走時,他往后瞥了一眼,看見那些宮女臉上絕望的神情。
她們大概以為,這位皇后娘娘,是來解救她們于水火之中的。
想起方才皇后娘娘滿面冰霜的模樣,他心里生出些不?一樣的滋味來。
當夜,魏溱踏入朝鳳宮時,便聽張忠稟報了此事。
“一個宮女而已,她想要多少?就給她多少?!
“是,陛下!
入宮門后,他瞥見寢殿內的燈火已熄,長眉蹙起。
紫菱和玉瑤正候在殿門,朝他行跪安禮。
“陛下,皇后娘娘今日疲累了一整日,久候陛下不?至,便喝了安眠藥先躺下了!
魏溱沒說話,抬腿踏入寢殿內。
屋內溫暖如春,僅余一盞長信宮燈微微搖曳,似乎特?意為他而留意。
他走向?床邊,拉開床幃,見她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整個人背對于他。
“怎么不?等朕就睡了!
他跨步上榻,掀開錦被一角,握住她的手。
誰知這一握,冰涼的觸感傳來,她的手心滿是汗,微微顫抖著。
他心頭一緊,連忙掀開被子,只見周漪月蜷縮成一團,寢衣幾乎被冷汗打濕,整個人都在劇烈顫抖。
“念念,你怎么了?”
他將她扶起,輕輕搖晃她的肩膀。
周漪月猛地睜開眼,眼角帶著淚痕,臉上滿是驚恐。
當她看清面前的男人時,撲到他懷里,聲帶哭腔:“陛下,臣妾……臣妾做了噩夢,好可怕的夢……”
“我看到我身上……被人拴著鎖鏈,穿透我的手,我的胳膊……我好害怕……”
第62章 欲望
周漪月說罷, 狠狠摳自己的?手腕,仿佛那?里有無?形的?鐵鏈。
“陛下救我,這?里, 還有脖子上,都?拴著鐐銬……有個惡鬼在前面牽著我,他要傷害我!”
指甲在她手腕上劃下一道?道?血痕,她的?動作愈發激烈,眼看?她就要摳自己的?脖子。
魏溱死死制住她的?手。
“皇后,你看?著我, 那?是夢, 你現在已經醒了。”
“不?,不?是夢!”周漪月眸光渙散, 語氣卻是堅定, “那?鐵石是冰涼的?,那?么重?,快要把我的?手給勒斷……”
“陛下, 救救我……救救我陛下……”
她眼波含淚, 淚珠順著粉腮落下。
魏溱神情一瞬恍惚,心中痛楚逐漸變為深深的?悔恨,像有什么東西捶在胸腔跳動的?臟器上。
盡管記憶沒了, 但他給她造成的?傷害,竟還在折磨著她。
這?一刻, 他才發現自己是無?比的?懼怕, 怕她離自己而去?, 怕她夢得?越發清晰, 看?到那?惡鬼是自己的?臉。
他闔上了眼,沉聲吩咐宮人傳太醫。
太醫搭脈后, 稟報:“娘娘應是受了什么刺激的?緣故,導致心神不?寧。待微臣調整安神藥的?用?量,讓娘娘按時服下就好。”
魏溱眉眼倏地一挑,咬著牙問:“刺激,什么刺激?”
一旁的?宮人哆嗦著回話:“皇上,娘娘今日去?了尚方院……定是看?到那?些犯了錯的?奴隸,這?才受了驚嚇……”
“誰帶她去?的??”
驟然暴起的?威壓讓整個宮殿的?氣氛瞬間凝固,宮人們大駭,戰戰兢兢跪了一地。
張忠和紫菱更是嚇得?魂不?附體,轟然委頓于地。
魏溱眼風凌厲刮過他們顫抖的?身軀:“好,朕讓你們好生照看?皇后,你們便是這?般照看?的?!
他一揮袖袍,侍衛們迅速將人拖了出去?。
沒多?久,宮殿外響起一陣陣凄厲慘叫,以及長杖落在皮肉上發出的?悶響。
周漪月安靜坐在床上,環抱住膝蓋。
手指敲在腳背上,一下、兩下、三下……節奏與外面的?刑罰之聲莫名地合拍。
她閉了眼,姣好的?面容浮現一抹玩味笑意。
經此一事后,朝鳳宮眾人整日惶惶不?安,生怕再出什么差錯,也?生怕這?位皇后娘娘再受什么刺激。
他們小心伺候著,可不?知為何,太醫幾服猛藥下去?,竟是一點沒有起色。
甚至,還有變本加厲的?趨勢。
有次,兩人已入睡許久,周漪月忽然從夢中驚醒,驚慌失措將被子一層層蓋到自己身上,縮在里面。
還嫌不?夠,赤足下床要去?再拿被子來。
魏溱一把抓住她,攥住她的?肩膀,咬牙切齒:“夠了,你要折磨我到何時?你還要我怎么做!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放下那?些負擔!”
是,他是傷害過她,拿鐐銬拴著她,作踐她,侮辱她。他拼盡全力想要抹去?那?些污點,他不?惜一切代價抹去?她的?記憶,只愿與她重?頭來過。
兩年,整整兩年,他做了能做的?一切,可她現在的?行為就是在告訴他,他給她的?傷害,連最重?劑量的?藥都?無?法壓下。
他發狠看?著她,像看?著自己遙遙無?期的?夢。
血絲布滿鷹目,迸射著不?甘的?怒火,他朝殿外喊:“凌云,給朕找一副鐐銬來!
凌云早就聽見了里面的?動靜,正忐忑不?安著,便聽到他的?吩咐。
粗重?的?鐐銬拿來,他二話不?說套在他手腕上。
凌云不?忍:“陛下……”
“念念,你看?著!
他發狠用?力,生生將那?鐐銬掙斷。
金屬斷裂的?聲音在寢宮回蕩,“錚”的?一聲,清脆,突兀。
聲音在耳畔炸開,周漪月像是乍然從噩夢中驚醒,神色一點點恢復清明,茫然看?著他。
面前男子頹然一笑:“你看?,沒有鎖鏈能把人困住,更沒有人能傷害你……”
周漪月怔怔伸出手,握住他的?。
這?才發現他手上被劃出幾道?深深的?傷痕,鮮血順著傷口滲出,觸手瞬間,染紅她的?手指。
“快,傳太醫!彼D頭吩咐凌云。
她拿出一條絹布纏在他手上,按著傷口止血:“不?過一荒唐夢,陛下的?不?該為了我如此沖動行事,你是九五之尊,一舉一動都?關乎江山社稷。若是被朝臣們知道?,該指責臣妾任由陛下胡來,不?能盡好皇后的?責任。”
魏溱靜靜凝視她,似乎要在她身上看?出一個洞來。
按住她的?手:“你沒有別的?要與我說的?嗎?”
“陛下想讓我說什么?臣妾只知,身為皇后,當以大局為重?,以陛下為重?!
她抬起頭,嘴角托著溫柔笑意,眸中卻如沉潭一般。
太醫過來后,看?著滿地狼藉,似乎已經習慣了這?里的?兵荒馬亂,從容不?迫給皇帝上藥,用?紗布纏好,下去?開方子了。
待人躬身離開后,朝鳳宮有恢復了寧靜,仿佛一切都?未發生。
月光透過窗欞灑下,猶如淺蘭色的?塵夢。
華麗的鮫紗簾掩蓋著兩人,如匣上華蓋,關住所?有的?羅愁綺恨,還有那?些未說出口的?話。
他摟著她,讓她依偎在自己懷里,如深淵在側,拼命抱住自己的?救命稻草。
可她的身體無比的冷,冷得?像冰刃,觸之即傷,從指尖滲出血來。
他下巴抵在她發間,用?自己的?溫度暖她。
周漪月漸漸不?會再做噩夢了,朝珠宮恢復了一段時間的平靜。
宮里開始張羅著,只是經此一遭,周漪月趁機向張總管提了意見,想換掉身邊宮人。
張忠只能戰戰兢兢按照她的?意思辦。
紫菱傷還未好全,周漪月身邊只有玉瑤伺候,正拿這?玉梳給她綰發:“娘娘,先?前在尚方院帶回來那?個丫頭,娘娘準備如何安排?”
周漪月頭未抬:“給她安排些粗活罷,不?必近身伺候!
“是,娘娘!
朝珠宮過了段清凈的?日子,周漪月情緒漸漸平穩,似乎不?再被噩夢所?擾。
與此同時,御書房內,狡貌香爐熏著檀香木片,偌大的?御桌上,奏折堆積如山。
御桌前的?人將那?些奏折一個個翻開,不?時拿筆圈畫,刀刻般寫下“閱”字。
半柱香時間后,他陡然擲出手中朱筆,揉了揉眉心。
“都?是些混帳。元武帝這?個老豬狗,死了都?不?讓朕安心!
皇位已易,但朝堂之上舊臣勢力仍存,他們或明或暗地效忠于那?個死人,對他這?個新帝心存芥蒂。
這?一刻,他恨不?得?將此人從墳里挖出來戮尸,好解他心頭之恨。
宮人端上一盞熱茶,宮人趨步上前,給皇帝揉肩按背。
凌云在一旁適時道?:“陛下,可要臣去?請皇后娘娘前來?”
魏溱闔著眼,掀起眼皮,沉吟片刻:“凌云,她為何還會記得?之前的?事?”
凌云回道?:“陛下,人的?體質與心境不?同,想來某些深刻的?記憶,不?會被輕易抹去?。”
案前那?人沉默良久。
“跟許家人說,讓他們來宮中探望皇后。”
“是!
沒幾日,許家二夫人陶氏,帶著許家十四娘,也?就是皇后最小的?族妹,乘車入了宮。
陶氏是個雍容端莊的?女?子,衣衫謹雅,一舉一動皆是世家風范。
周漪月吩咐宮人賜座,拿上幾盞茶點:“母親,小十四,不?必拘禮,快快請起!
許十四娘安靜吃著那?碟牛乳赤豆糕,母女?兩對坐著,說了些體己話。
陶氏不?經意將話題引向皇帝,說起當初他是如何心系皇后。
“娘娘昏迷那?兩年,陛下新帝即位,幾乎每日都?去?看?望娘娘,親自喂藥,揉腿,更不?惜辛勞抱著娘娘入山林,只為讓娘娘呼吸些許新鮮空氣。”
“如今娘娘和陛下苦盡甘來,真乃上天保佑。”
她拈了拈手中錦帕,擦拭眼角。
周漪月微笑頷首,陶氏看?著那?笑,不?知為何,竟看?出些心驚的?意味。
“先?前在寶華寺,母親給我引見的?柳公子現在如何?”
“還在府上,柳公子正在準備三月殿試,你父親說說此子才情出眾,學?識淵博,定能中舉!
“如此甚好!
周漪月心中已有了計較。
“大伯父家的?六弟武藝高?強,若是能在軍中歷練一番,定能建功立業,為家族爭光!
陶氏聽出她的?意思,小心翼翼問:“皇后娘娘可能安排?”
“我們血脈相連,女?兒好歹是皇后,為六弟謀個前程并非難事。”
這?話便是向陶氏發出了信號,她是向著自家人的?。
陶氏心中大喜。
許家和魏家是世交,當初,皇帝突然御駕親臨,要求他們認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為二小姐,還要他們裝作是從小養大的?親生骨肉,
那?時,他們好生猶豫了一番。
誰承想,這?個撿來的?女?兒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后,還時刻將許家的?利益放在心上。
“皇后娘娘如此為家里著想,母親心里甚是欣慰!
魏溱當日便知道?了此事,也?知道?了她們的?談話內容。
他勃然大怒,一連數日沒再踏進朝鳳宮。
金鑾殿上的?氣氛越發死寂,無?論是多?么遲鈍的?人,都?從空氣中準確無?誤嗅到了肅殺氣。
他們生怕觸怒龍顏,上朝如上刑。
可偏就有不?怕死的?。
龍椅上,魏溱緩聲問:“禮部的?除夕祭禮準備的?如何?”
禮部一官員持笏走出,將除夕祭禮一應事宜道?來。
魏溱聽罷,揚了揚手中奏折,“前幾日,禮部的?何大人給朕上了折子,說依照禮制,除夕祭禮,朕不?能拜自己的?生父!
此言一出,空氣霎時凝結,那?何大人戰戰兢兢走出,朝皇帝叩首。
“何大人此言,是要朕當那?元武帝的?兒子,尊昏君為父?”
“若禮制不?允,莫非這?江山社稷,朕也?得?拱手相讓?”
怒音落,禮部所?有官員撲通一聲下跪,當即顫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臣等并無?此意!”
“若無?此意,那?這?奏折是廢紙了?”
他將奏折扔到他們面前,睥睨那?些人。
侍衛們上前一步,將還跪在地上的?何大人架起,毫不?留情拖了下去?。
劍拔弩張的?朝會在宮監一句尖銳的?“退朝”聲中結束,百官雙腿打著哆嗦走出金鑾殿,如被剝去?了一層皮。
當夜,龍輦行過長巷,魏溱問宮人:“皇后最近在做什么?”
“回陛下,皇后娘娘最近召見了幾位書生,都?是在寶華寺時給娘娘講書的?人。”
龍輦上的?人冷笑了一聲。
十日了,她竟如此氣定神閑!
當真對他一點不?在乎!
他面色冷沉推開朝鳳宮的?殿門,大步踏入。
周漪月正斜倚在軟榻上,發髻半拆,青絲散在肩頭,端的?是面容姣美。
身上披著鵝黃色的?大氅,手中拿著一本書冊。
聽到動靜,她趕忙攏了攏氅衣起身相迎:“陛下來了怎么不?差人通報我一聲?”
柔順的?聲音,與往常沒有什么不?同。
“皇后在做什么?”
“柳先?生給我帶來幾則志怪話本,臣妾閑來無?事,正在翻閱。陛下可有興趣一聽?”
見他坐下,她便自顧講了起來:“書上說,有一戶人家,兒子早夭,他們無?法接受這?事實,便從一個術士那?里得?到秘方,不?惜借尸還魂!
“盡管他們后來傾注了所?有的?關懷,可終究是害人害己……”
魏溱聽著聽著,陡然站起,拿起桌上茶杯擲出。
啪一聲巨響,青瓷茶器被摔得?四分五裂,茶汁順著桌沿流下。
周漪月驚懼看?著那?碎片,臉色一白,連忙跪在他跟前:“陛下息怒,不?知臣妾說錯了什么!
錯了什么,她怎能如此折辱他,如此不?在意他!
多?少年了,她還是這?般冷漠無?情的?模樣,將他的?心撕得?粉碎。
這?話他并未說出,而是怒喝道?:“你可知那?些人都?藏著什么心思,你怎能輕易接觸他們?”
周漪月怔了瞬。
沉吟許久,她緩緩道?:“陛下,臣妾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陛下賜予我的?,我分不?清那?些郎君是善是惡,就像我分不?清醒來后見到的?你們,是人是鬼!
“陛下,我分不?清,我只能盡力做好自己,不?辜負陛下的?期望!
她平靜說著,耳珰墜著紅玉雕成的?芙蓉花,如兩行劃下的?血線。
“我是皇后,只需要做好皇后該做的?事。”
她迎著他的?怒火,目光上抬,長信宮燈的?光晃落在那?張像她,又不?像她的?臉上。
眼中有悲戚,有怔忡,有無?奈,直直與他對視,不?卑不?亢。
一切都?未出什么差錯,可一切都?像錯了。
魏溱目光瞥到那?張如雪如玉的?臉上,茶水印下一點紅痕。
這?么一瞥,他伸出手,下意識想為她擦去?。
撞上那?雙漆黑的?眼睛,手又懸在了半空。
若換做以前,她與他爭執,定會嫌惡地扭過自己的?頭,讓他別碰她。
而不?是像現在,沒有恨,沒有排斥,沒有厭惡,亦沒有其他任何情感。
周漪月看?著他:“我說這?些,陛下覺得?生氣,要處置我嗎?”
“不?,我不?會處置你!
他收回了手,轉而緊握成拳頭,壓下所?有的?心緒。
“念念,你昏迷這?兩年,我無?數次在心里發誓,只要你好好在我身邊,我不?會再讓你傷心難過!
可他,也?不?會輕易罷休。
總會有一天,他能再見到從前的?周漪月,讓她再一次為他敞開心扉。
無?論是兩年,十年,還是更久遠,他都?愿意等。
他已經走了這?么遠的?路,總有一天會得?償所?愿。
人的?欲望,是會一點點膨脹的?。
他轉身離開殿門,寒風料峭,嘩啦啦刮過帝王的?衣角,飄飄蕩蕩,無?從著落。
夜空擴大而遼遠,一眼望不?透。
第63章 冷戰
瑞陵城又落了一場雪。
除夕將近, 闔宮上?下?忙碌,宮人穿梭于廊腰縵回間布置裝點,白雪紅墻的皇宮籠上?一層喜色。
一切井井有條, 就在這平靜之下?,宮人們隱約感覺到一絲異樣的氣氛。
皇上?開始甚少踏足朝鳳宮,每日罷朝后除了召見群臣商議國事?,便是將自己關在御書?房,誰也?不?見。
后宮如此,前?朝亦如是, 朝堂上?的氣氛越發凝重死寂, 百官們不?敢再?輕易出聲,生怕一個不?慎惹得龍顏大怒。
一連幾?日, 偌大的金殿內安靜如墳場, 落針可聞。
下?朝后,右相?崔涯拾階而下?,聽見身后有人喚他。
“崔相?留步!倍Y部尚書?付大人匆匆趕上?, 行了一禮, “崔相?,馬上?就是除夕宴了,關于祭祀之事?, 您得勸勸陛下?啊……”
崔涯斜他一眼,心中暗自思量:你們禮部一個個嚇得畏首畏尾, 倒想讓我去觸那龍鱗?
“尚書?大人, 咱這位陛下?什么性子你不?知?道啊, 只要是陛下?想做的事?, 哪容得旁人置喙啊!
“而且你也?看到了,陛下?現在正是焦頭爛額之事?, 不?光——”
他環顧四周,壓低了聲音:“不?光元武帝那些舊黨在京城蠢蠢欲動,原先?梁夏國的那些城池,官員大多陽奉陰違,晉制遲遲難以推行。這個節骨眼上?,誰添亂誰倒霉!”
禮部尚書?為?難道:“崔相?先?前?與陛下?多有來往,陛下?更是對大人委以重用,此事?若您勸不?了,我可真不?知?該求助誰了……”
崔涯想了下?:“我倒是有一法子,大人不?妨去找皇后娘娘,娘娘與陛下?情誼深厚,此事?求她出馬,興許還有一絲轉機。”
雖說皇上?幾?乎是讓她改頭換面,但對于這位突然出現的許皇后,他心里或多或少有些猜測。
可作?為?臣子,他只能選擇裝聾作?啞。
“皇后娘娘?”禮部尚書?不?解,“皇后娘娘雖貴為?后宮之主,但此事?關乎國體,她如何能勸得動陛下??”
“你就相?信我罷,此事?,只有皇后娘娘能勸。”
禮部尚書?見他如此篤定,嘆了口氣:“多謝崔相?指點迷津,我姑且一試吧。”
朝鳳宮這邊如往常般平靜,宮人來往有條不?紊。
皇后端坐朝鳳宮中,安排除夕宴事?宜,座椅擺設,菜肴飲品,舞樂禮儀皆要親自過問。
周到之中,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更像是按照既定的程序,一絲不?茍完成每一項任務。
讓人看著有些唏噓。
宮人們每日侍立一旁,小心翼翼執行她的指令。
偶爾抬頭望向她,總覺得那雙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讓人看得發瘆。
侍女入殿稟報:“娘娘,禮部尚書?付大人求見!
周漪月臉上?劃過一絲疑惑,淡淡吩咐道:“快請!
當日,掌燈時分,朝珠宮的玉瑤一路規行矩步到了御書?房,朝皇帝行禮:“參見皇上?!
魏溱瞧了她一眼,垂下?眼簾:“何事??”
“回陛下?,娘娘除了這幾?日為?除夕宴之事?日夜操勞過度,幾?乎未曾停歇,見了許多會事?官與宮人,昨個還見了柳公子……”
話未說完,皇帝冷聲打斷了她:“朕何時問你皇后的近況?”
玉瑤身子震了下?,有些不?解地看向凌云統領,陛下?之前?分明有令,皇后娘娘的言行舉止皆需細細稟報,怎么今日卻?……
凌云道:“玉瑤姑娘,陛下?現在正忙,若只是匯報娘娘的行蹤,便不?必詳說了!
“是……”玉瑤連忙低下?頭,訕訕道。
“還有一事?,皇后娘娘請皇上?今晚去朝鳳宮!
說罷,她抬頭瞥了一眼,只見皇帝臉色依舊冷沉,似乎并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知?道了!
玉瑤躬身退出殿門,正琢磨著皇上?的意思到底是去還是不?去,身后凌云追上?她。
“玉瑤姑娘,可知?為?何皇后娘娘要見陛下??”
玉瑤將方?才禮部尚書?請見皇后娘娘一事?告知?,凌云沒說什么,吩咐她下?去吧。
“凌云統領,你看陛下?的意思是……”
“你讓皇后娘娘準備接駕吧,陛下?一定會去的!
至掌燈時分,魏溱負手而立,久久看向窗外。
天上?又飄起了細雪,他緩緩開口:“今夜風大,她該等久了罷?”
凌云抿了下?嘴,還沒把話說出口,面前?人已披上?外衣踏出了殿門。
他嘆了一聲,快步跟上?,小跑幾?步才追上?那位心急的皇帝。
宮道上?,宮人抬著輦轎,一路踩著積雪,黑靴“嘎吱嘎吱”作響。
魏溱隨口問了句:“皇后不?是讓那幾個文人書生陪她品詩論畫,念話本消遣解悶嗎?怎么今日反倒有空,叫朕去她宮里了?”
凌云心中一凜,硬著頭皮道:“陛下?,今日禮部尚書付大人為祭禮一事求助皇后娘娘,希望娘娘能勸說陛下?一二!
“付尚書去求助皇后了!蔽轰谌嗔巳嗝夹,闔上?眼簾,“她的意思呢?”
凌云沉默以對。
“她沒有站在朕這邊!
君臣一時靜默,凌云攏了攏衣領,覺得今日的雪有些過于冷了。
良久,上?首傳來一聲嘆息。
“朕原先?沉迷于她的溫柔小意,現在看來,那不?過是她應對現狀的一種手段。她也?不?是真心想待在朕身邊,而是除了這些,她無事?可做。”
“對于她來說,是朕或是誰都無所謂!
他緊緊攥著扶手,幾?乎要把那轎輦捏成齏粉。
繡著金色龍紋的袖口露出一截,手腕上?纏著紗布。
她一直知?道如何用最簡單的方?法傷害他,一如她當初對自己說的那句——
“本公主養了那么多奴隸,憑什么要單單跟你在一起?”
“都是陪人睡,你來或是他來有什么區別?”
有什么分別,阿月……
兜兜轉轉,他如此拼盡全力,不?過還是是想證明,自己在她心里是不?一樣的,是獨一無二的。
“她的心,當真是硬的很。”
他自嘲笑了笑,看向自己的手腕,上?面還留著上?次鐐銬的傷。
回憶如潮,從前?她抗拒與自己的溫情,抗拒作?為?情人間應有的親密無間,寧愿選擇承受他的折磨,也?不?愿接受哪怕一絲一毫的親昵與溫柔。
如今,他們是世間最尊貴的夫妻,她做了皇后該做的所有事?,卻?又讓他覺得無力,患得患失。
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希望她恨自己,還是不?希望。
雪飄落在他玄色氅衣上?,落在他雙肩,一落一寸寒。
凌云問:“陛下?,那,祭禮一事?……”
“她不?會選擇我,可我還是會選擇她!
但他,不?想聽她說出那些話。
“是,臣明白了!
宮殿內,周漪月撐著下?巴,出神看著桌上?精致的白玉細瓶。
瓶中白梅傲然挺立,散發著淡淡幽香,是她午后特意去梅園摘的。
春日將至,宮梅已是最盛將衰之時,她多番尋覓才摘來這幾?枝開得好的。
大概,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更漏三?過,人久久不?至,她盈盈起身:“我去外面等吧!
她披好氅衣,往宮門走去。
寂靜的宮道上?空無一人,女子手中的琉璃燈發出昏暗光亮,薄薄照在雪地上?。
宮門前?落了一圈圈腳印,像是有人徘徊許久。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朝珠宮的燭火亮了一整夜,奈何梅花香氣漸散,周漪月沒等到他。
……
除夕盛宴當日,難得的晴雪天,皇城紅綢高掛,燈籠璀璨。
祭禮上?,帝后著盛裝,于社稷壇前?行祭禮,祭拜天地神靈。
皇帝終是沒祭拜自己的父母,也?沒向大晉其他先?祖靈位行禮,雖說還是不?合禮制,但對于禮部官員來說,此舉已算的上?極大的讓步。
祭禮后,百官朝臣入朝稱賀,賜金銀幡勝。
至夜,金殿內絲竹和悅,歌舞晏晏。
宰執、禁從、宗室,朝廷三?品以上?官員,以及外國時辰端坐在紅色面子青墩黑漆桌前?,桌上?擺著各色佳肴。
永靖帝雍貴坐于上?首,端的是天家威儀,一旁的許皇后溫婉端莊,與皇帝一道,向宰臣、百官斟酒,每斟一回,宮樂便會奏起相?應雅樂。
對于大多數朝臣來說,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這位皇后娘娘,先?前?只聽說是許家從小養在別處的千金,數年?前?與魏家結了親,幾?乎不?怎么拋頭露面。
他們也?或多或少聽說了,皇上?對皇后是如何癡情,否則也?不?會登基兩年?,后宮唯有皇后一人,簡直聞所未聞。
只是,今日見兩人步入大殿,皇后臉上?始終掛著得體的微笑,皇上?則是神情冷峻,旒冕后的俊面不?辨喜怒。
倒有些貌合神離的意味在。
他們仿佛看到了世間所有夫妻的縮影,想來有情人都會走到這一步,天家也?不?外乎如是。
有一京師王公雙頰酡紅,手持金樽,試探著問:“陛下?后宮空虛已久,是否考慮納些新人進來,以綿延皇家血脈?”
大殿內的空氣瞬間靜默了一瞬,許多人默默擱下?手中酒盞,眼觀鼻鼻觀心。
龍椅上?的皇帝并未答話,一旁的周漪月開口道:“這是江山社稷之事?,陛下?日理萬機,本宮自會為?陛下?張羅。”
魏溱重重擱下?手中金盞:“皇后,果然有心!
“臣妾應該的!
宮樂繼續,氣氛卻?已不?復方?才。
帝后寶座之下?,各國使臣分列兩側,長髯高鼻,身著各異華服。
西戎使臣扎伊格看著寶座上?那位女子,心里五味雜陳。
畢竟她現在有了新的身份,還換了面容,他只能將她當做大晉的皇后。
只是,若換作?那位小王爺,可就不?一定能接受了。
他上?前?一步,叉手行禮:“陛下?、娘娘,我西戎自與大晉互通國書?,兩國關系日厚。今年?,我西戎欲派遣使臣團前?來大晉,希望能在貴國多逗留一段時間。不?知?陛下?、娘娘意下?如何?”
周漪月對身旁人道:“陛下?,此乃好事?!
沉默許久的魏溱看著她,點下?頭:“朕自會安排妥當!
高麗使臣同樣提出使臣來入晉一事?,得到首肯后,他們再?次舉杯向帝后敬酒。
子時的鐘聲悠悠響起,皇城之上?的煙花綻至鼎盛。
宴席散去,賓客或醉或醒離去,魏溱踉蹌著踏進寢宮。
宮人依次退下?,周漪月看著那高大身影朝自己走來,剛站起身欲上?敲相?迎,他人已跌倒在她身上?。
“皇上??”
酒氣撲面而來,隨之而來的還有他濕熱的氣息,噴薄在她頸間。
第64章 情熱
魏溱很少允許自己喝酒。
醉酒乃是軍中大忌, 從前在軍營他便立下鐵律,嚴令禁止屬下將士在戰時?喝酒。即便是慶功宴上,也難得一見酒壺的影子。
哪怕是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從梁夏國?回來的那幾?年, 他都甚少沾酒,他不喜歡這種清醒著沉淪的感覺,寧愿用痛苦來提醒自己。
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她?。
今夜,他坐在龍椅上,看著面前推杯換盞的人, 看著身旁的她?, 無意識舉杯痛飲,直至醉意朦朧。
“皇上, 您喝醉了!敝茕粼碌馈
男人高大的身軀如玉山傾頹, 她?的身子哪里?撐得住他,整個人幾?乎被壓倒,只能跪倒在氈毯上, 吃力?托著他。
“皇上在這里?等下, 我叫人過?來!
“別走!
他牢牢拉住她?,嘴里?含糊不清呢喃著:“不要走……不必叫人,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他們已經, 好幾?日沒見過?面了。
周漪月望著眼前這張因酒意而迷離的俊臉,看著他深峭深邃的五官, 還有浸滿情/欲的眼眸。
“皇上如果想在這里?, 臣妾沒有拒絕的權力?!
沒有情感的聲線, 沒有欲望, 沒有任何活著的溫度,仿佛只剩下一具軀殼, 而面前的男人隨時?可?以抹去,隨時?可?以替換。
魏溱身子僵了下,卻沒放開對她?的禁錮,反而更用力?地將她?箍在懷里?。
“念念,你在跟我置氣嗎?”
她?扭著頭:“臣妾不敢。”
兩人就面對著這么僵持了一會,魏溱忽然笑了,欺身而上,開始找她?的唇瓣。
周漪月閉上了眼,長長的眼睫如蝶翼顫抖。
她?身上已經脫下了最外層的青緞織金褙子,借著酒意,他扯下她?腰上宮絳,手伸進她?衣襟,強行將她?的上襦與羅裙分開。
纖細的腰上露出一線雪肌,他粗糲的手在她?柔軟處游走。
“你的心在哪啊……我怎么找不到?”
冕旒與鳳冠交織在一起,散落在地,他額前發絲凌亂垂落,俊秾的臉越發不羈,性感,以及危險。
“念念,你可?知……你昏迷的那兩年,我是怎么過?的嗎?”
“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那時?,他守在她?的床邊,凝視她?沉睡的面容,時?常產生一種錯覺——
床上那人根本不是他的阿月,是另一個人的尸體。
明明是跟他交融過?無數回的身體,卻絲毫感受不到往日的溫軟,只有冰冷和僵硬。
他甚至產生幻覺,看著她?嬌媚的容顏一點點膨脹、腐爛,變成一堆白骨。
接著,他從那駭人的幻象中猛然驚醒,全身戰栗不已,恨不得即刻了斷自己,以逃避痛苦折磨。
僧人說,人死后,靈魂離去,留下的軀殼會減輕一絲重?量,那便是靈魂的重?量。
他聽說此事后,開始日復一日稱量她?的身體,拿尺子測量她?臂膀和雙腿的尺寸,生怕有任何一絲一毫的變化。
這些事,他從未給與任何人說過?。
好在,命運沒有完全拋棄他。
她?的面容變了,但身體反應沒有,與之前一樣,會隨著他的撫摸而戰栗。
他感受到那份回應,心中大喜,欣喜若狂,開始變本加厲,食髓知味般感受她?內在的靈魂。
“你會愛我,你只能愛我……”
只有他可?以吻她?,親近她?,占有她?。
低啞的聲音夾雜著一絲近乎瘋狂的占有欲,撩撥的方?式不再如從前那般克制,變得毫無章法,多了些放肆冒犯的意味。
像是故意要激起她?的惱怒,又像是渴求她?的憐憫。
周漪月漸漸有些難以招架,細吟輕喘起來,雙頰染上緋紅。
她?推了他一把?,試圖保持理智:“我不想在這里?,腰背不舒服!
他道了聲好,以一種近乎呵護的姿態溫柔將她?抱起,輕輕置在榻上。
玄色中衣下的肌肉起伏鼓動,他健腰挺立,在她?玉雕似的曼妙身體上掀起白浪。
喘息聲逐漸交融在一起。
周漪月陡然咬住下唇,抗拒性地拍打他的肩膀。
“慢些。”
前幾?次她?還能迎合,可?今日他不知是怎么了,一發不可?收拾似的,讓她?開始迎得有些艱難。
他此前沒有這么激烈和急迫過?,像初嘗云雨的少年一般,一發不可?收拾。
身下錦布細膩柔滑,被粉汗漸漸沾濕,正是情熱之時?,“咔噠”一聲,手上傳來一絲涼意。
她?微微一怔,抬手看去,一只金鐲不知何時扣在了皓腕上。
鐲身雕紋精致,鑲嵌幾?枚紅瑪瑙,在月光下閃爍著細碎的光。接口處巧妙地隱藏著某種機關,與她?的手腕完美契合,仿佛是為她?量身定制。
紅瑪瑙色澤鮮艷欲滴,比之宮中最上乘鳳髓玉也不遑多讓。
他道:“你回宮那日便想送給你,只是一直未找到合適的時?機。如今,就當作新年之禮,可?好……”
是他用血養了兩年的紅瑪瑙石。
即便她?對他無動于?衷也沒關系,他還是會把自己的心都捧到她?面前,用自己的血肉焐熱她?。
慢慢來,他總能獲得她?的心,她?的靈魂……他對此堅信不疑。
周漪月放下了手,盈盈一笑:“好,多謝皇上!
他們聽著一墻之隔外的煙火聲,
窗外的煙花一個接一個炸開,映在窗上,影影沉沉。宮人們慶祝著新年的到來,皇宮內一片歡聲笑語。
“過?年啦,過?年啦!”
“歲歲平安,萬事如意!”
又是一年,新的一年。
正月的頭幾?日,皇城內外白雪迎紅喜,一片歡喜熱鬧。
街上游人如織,隨處可?聽萬歲如意之聲,官員們更是借著新春的由頭互相登門拜訪。
前右相倒臺,新任崔相又資歷尚淺,在朝中根基不穩。于?是乎,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轉向左相府,紛紛攜名帖捧重?禮造訪。
西?戎國?的使臣也不例外,不過?,他這次來的真正目的不是拜訪左相。
送完拜禮,寒暄幾?句后,他借故抽身,穿過?曲折的回廊,踏入一處幽靜別致的院子。
他走進門,朝那人行了一禮:“先生,在下是谷蠡王府的人!
臨走前,他家王爺特意囑咐,要他去左相府找一個叫歸子慕的人。
“去年在下也曾有幸踏足大晉,只可?惜未能有緣得見先生一面,相府的門人告知,先生彼時?正身在越州。”
聞祁看過?他手上的信物:“是,越州城已歸大晉所?有,在下是隨其他晉國?官員一同去的。”
又問?他:“不知小?王爺近況如何?”
“王爺近況安好,王爺本就有將帥之才,如今已完全掌握一方?軍政大權,深得王上器重?,在朝中漸漸樹立起威望!
聞祁略略頷首。
兩年前,那場驚心動魄的變故仍歷歷在目,他們幾?乎是眼睜睜看著魏溱把?公主帶走。
呼延朗當即氣得要帶人殺到大晉,被古麗郡主一頓痛罵。
當時?,聞祁亦諷他逞匹夫之勇,說他現在不過?一無名無勢的閑散王爺,沒有任何能力?,談何搶人。
如今看來,他倒是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
不過?,除了把?公主救出,還有另外的事需要做。
他對那人交代:“有一個人,在下需要托付給谷蠡王!
“何人?”
聞祁并?未言,只交給他一封信:“此人身份特殊,關乎大局,在下不便多言。但請好生保管這封信,屆時?連人帶信交給王爺。”
使者將信接過?,應允下。
沒幾?日,采蓮知道聞祁要將人送走的決定,不免有些擔憂。
“先生確定要將懿兒送到西?戎國?嗎?我……我還真有些舍不得……”
當初聞祁從梁宮中將尚在襁褓中的十一皇子帶出,就是為了保梁夏血脈不絕。
可?采蓮養育了他這么多年,到底有些感情在,心里?難以割舍。
聞祁道:“他待在京城,我總是不放心。”
不說他身份特殊,單憑他跟公主有五六分相像的容貌,就足以令人起疑。
如今京城局勢復雜,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我前不久剛見了竇將軍,他說他以及許多將士并?非真心歸順,而是忍辱負重?,假意投降,只待時?機成熟,共謀復國?之計。”
“西?戎近些年雖與大晉交好,但并?非真心依附,大晉侵吞梁夏國?土,勢力?愈發膨脹,西?戎豈會坐視不理?他們也在暗中尋找機會,試圖在亂局中分一杯羹。”
晉國?想完全吞掉梁夏國?,只怕他們沒那么大的胃口。
采蓮心中雖然依舊不舍,但也明白個中利害關系,點了點頭。
“公主殿下醒來之后,先生可?曾見過?她??”
聞祁身形微微一頓,隨即緩緩開口:“我很快就會見到她?了!
他平靜說著,心中卻是一片茫然與悔恨。
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該用何種表情,何種語氣,去再一次殘忍開啟她?心里?的記憶,也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這一切,如何彌補自己當初未能守護好她?的過?失。
“采蓮,她?不會再記得我了!彼剜艘宦。
國?事上或許還有破解之法,但在公主這里?,他幾?乎已是死局。
如何,能解?
采蓮面露不忍,將頭扭了過?去,拿衣袖拭去眼角濕潤。
平心而論,她?對這位駙馬的心意感到無比困惑,為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心將公主殿下拱手讓人。
他是一個矛盾重?重?的人,心中明明深愛著公主,卻任由她?一次次被他人奪走。
在他的天平上,公主固然占據著重?要的一席之地,但顯然,還有其他事物同樣分量不輕。
她?一邊對駙馬十分信任,同時?又覺得,他有些過?于?冷靜了……
除夕宴后,皇后于?朝鳳宮接見一眾命婦貴女,賜福納祥,共慶新春。
殿內,周漪月身著織金繡鳳華服端坐于?寶座上,命婦貴女們亦是身著綾羅錦袍,依次上前行禮問?安。
賞賜時?,眾女言笑宴宴,朝皇后說著恭維調笑的話,周漪月面含微笑,一一回應。
玉瑤在一旁不時?提醒,見一身穿雀頭色刺繡妝花裙,打扮素雅的女子走上前,對皇后道:“娘娘,這位是御史夫人趙氏!
“御史夫人!
“見過?皇后娘娘!
趙氏恭敬將準備的禮物奉上:“聽聞皇后娘娘此前生過?一場病,臣婦特意精選了這份禮物。”
“此藥枕枕函用柏木鑿成,鏤刻上三行小?孔,再將青木香等三十多種藥材放在荷包中,放到枕函內……枕上藥枕,便能風邪不侵,辟魘祛魅,護佑娘娘安康!
周漪月還未開口,玉瑤搶先道:“御史夫人真是用心良苦,只是……我們娘娘素來不用香!
趙氏連忙道:“是臣婦考慮不周,望娘娘勿怪!
周漪月笑了笑:“御史夫人莫要介懷,夫人的好意本宮心領了。這份禮物,的確獨具匠心,定是費了很多心思!
她?吩咐人將禮物帶了下去,拿上給御史府賞賜。
一場小?小?的風波過?去,眾人沒當回事,繼續說笑著。
趙氏端坐席間,目光不時?投向高坐之上的皇后,那眼神中帶著幾?分探究,幾?分追憶。
她?的奇怪舉動落入一旁幾?位命婦眼中,她?們相視一笑,忍不住打趣:“御史夫人,您這般盯著皇后娘娘看,莫不是覺得娘娘國?色天香,看癡了去?”
“就算娘娘美貌無雙,您這般直視,也似有些不合禮數了!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笑,趙氏笑道:“諸位夫人見笑了,臣婦只是瞧著皇后娘娘,心中莫名有種親切感,仿佛先前見過?似的!
命婦們又是哄笑:“御史夫人這便是玩笑話了,皇后娘娘此前一直在別處靜養,而您是四五年前才回的京城,怎會與皇后娘娘有交集?”
眾人渾當作笑談,唯獨坐于?上首的周漪月,沉默不語。
御史夫人說與她?此前見過?,她?心里?何嘗不是涌現一種熟悉的感覺。
這種熟悉感讓她?覺得心里?不安,打從那之后,她?尋了幾?個由頭,又召見了幾?次御史夫人入宮。
因為玉瑤她?們時?常盯著,周漪月對外只道御史夫人手藝精湛,特邀其入宮為她?制作眉膏、繡制香囊等物,以添宮中之趣。
一兩個月下來,宮人見兩人沒什么異常,便也放松了警惕。
趙氏心思細膩,來的次數多了,也發現她?被人監視一事。
“娘娘深得皇上寵愛,風光無限,如今看來,娘娘也有自己的苦衷!
周漪月不置可?否。
“聽夫人說,先前梁夏國?尚未滅亡時?,夫人曾去過?梁宮?”
趙氏手上穿針動作一滯,緩緩擱下手下繡棚。
“臣婦與娘娘投緣,這才跟娘娘傾訴這些話。”
“臣婦本是趙將軍膝下之女,晉梁之戰,家父與兄長捐軀于?疆場之上,幼弟雙腿殘疾。國?仇家恨,刻骨銘心,臣婦為報此仇,以宮女身份潛入梁宮,只為能近皇帝之身,竊取情報!
“那時?,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便是要讓那梁夏國?付出代價,以慰家父與兄長在天之靈。終于?,天不負有心人,梁夏國?被晉國?所?滅。我雖歷經千難萬險,也算得償所?愿。”
只是,心中之傷,怕是此生都難以愈合。
趙青雁輕輕垂眸,淚光在眼眶中打轉:“那段日子,仿佛是場無法醒來的噩夢。我被梁帝囚禁,困于?深宮,成了一個沒有名字的影子。我沒有自由,失去了自我,每一天都像行走在無盡的黑暗中,如行尸走肉,永無天日……”
淚水滑落,滴在繡棚之上。
周漪月同樣心中不忍,輕聲細語安慰了一番:“夫人莫要心傷,御史大人對夫人情深義重?,令弟同樣出類拔萃,夫人也算守得云開見月明!
她?抿了抿唇,嘆息一聲。
“如今,我倒有些與夫人共情了。我在這宮中,何嘗不是每一日都身處黑暗,不知自己是誰!
她?轉了轉手上金鐲。
醒來后,她?心里?始終縈繞一個疑云——自己,真的是許稚歡嗎?
盡管眼前的一切都在讓她?相信,可?她?仍有一種不真實?感。
這種不安的情緒,在離開寶華寺的那一日越發強烈。
她?聽著那悠遠而深沉的鐘聲,萬千思緒在腦海中翻涌、激蕩、碰撞,仿佛要沖破她?的喉嚨,化作一陣陣呼號。
那一刻,無數人影在她?面前閃過?,悲憤的,絕望的,最后,一個個撞向高聳的石柱,血霧撲上她?的臉。
而她?,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禁錮著,承受著屈辱和痛苦。
后來,她?數次在床上,試圖通過?身體的觸感來確認,那個人,是不是她?現在的枕邊人……
趙氏有些擔憂地看著她?:“皇后娘娘……”
“夫人放心,我心中既然已有疑慮,便不會任由他人擺布。我需時?刻準備著,為自己鋪設一條退路。”
她?特意將那個叫棠兒的姑娘從尚方?院帶出,便是在給自己留后路。
若真如她?的疑慮那般,那些欺騙她?的人,她?會毫不留情讓他們付出代價。
趙氏看著她?眼里?泛起的幽幽光華,晃了晃神。
這段時?間,她?見皇后行動處處受限,還以為是個身不由己的女子。如今看來,這位皇后娘娘遠非她?所?想象的那般柔弱可?欺。
“娘娘,有些像我在梁宮認識的一位公主!
她?心中暗自斟酌,想著該如何開口。
一開始她?見到許皇后這張臉,心里?便生出疑慮,再回想龍椅上那位與梁夏國?的淵源,心里?更是忐忑焦灼。
周漪月道:“夫人第一次見我便我說我像一位故人,不知是何人?”
趙氏正要開口,這時?,一道高亢的宮人喊聲打破室內寧靜。
“皇上駕到——”
趙氏的話語硬生生卡在了喉嚨,只見門口處,一行宮人簇擁著皇帝緩緩步入殿內。
第65章 重逢
皇帝面無表情踏入殿內, 神情冷峻莫測,讓人分不清他眸底的情緒。
趙氏心中一驚,連忙站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禮:“臣婦見過皇上, 皇上萬福金安!
“臣婦不便在此打擾皇上與娘娘,先行告退!
她匆匆行了個禮退出?殿室,仿佛在逃離某種無形的壓迫。
走出?殿門?那一刻才緩過氣來,好懸,幸好方才沒把?話說出?來。
殿內,魏溱緩緩踱步至周漪月身旁, 周漪月側目望去, 只覺一股莫名的寒意沿著脊背攀升,心臟也隨之沉了幾分。
不知?今日朝堂發生了什么, 他看著面色有些不虞。
周漪月聽宮人說過, 魏溱出?身將門?,在軍營里?摸爬滾打多年,戰風強硬。登基以后, 他一貫是殺伐決斷, 以大刀闊斧之姿鏟除異己,從不屑于那些玩弄權術、操控群臣的帝王心計。
可是,正是這樣一位性格鮮明的君主, 卻讓她感?到難以捉摸。
面對朝臣,他手腕強硬, 不容置疑, 對她, 無盡柔情, 心事?重重。
莫測的神情像是有許多未言之隱,有許多深藏不露的心事?。九曲十八彎的心腸, 好似全用在了她身上。
正出?神間,他自?然而然掀了袍坐到她身邊。
“你們方才在聊什么?說與朕聽聽?”
周漪月能感?覺到他的探究,她面色如常,將兩人方才的談話一五一十告知?。
“聽說梁夏國未滅之前,皇上曾作為使者去過這個國家?”
“不錯!彼⒉环裾J,“數年前的事?了,那時大晉馬上要與梁夏國開?戰,我?作為主將,與當時作為細作的御史夫人見面,竊取城防圖!
周漪月還要追問,他卻不肯說了。
“這件事?你知?道便可,涉及國事?,以后莫要再提了!
“為何不能問?”周漪月心存疑惑,言語間不免帶上幾分急切和不滿。
“念念!彼p喚一聲。
“這些朝堂紛爭和家國大事?我?不想讓你知?道,你受傷失憶,心神未定?,我?怕你憂思過度,不利于身體恢復。”
周漪月垂下眼?簾:“是,臣妾明白了!
魏溱看出?她心情不佳,拉了拉她的衣袖。
“是給我?做的嗎?”
他目光落在她手上繡棚,上面的金龍呈祥圖案尚未繡完。
周漪月看出?他在討好自?己,并未點破,只拿起那繡棚問他:“皇上覺得?如何,可還喜歡?”
“你一向?手藝非凡,我?定?當珍視!
他朝她靠近,頭枕在她頸窩處,手臂一點點環抱住她,仿佛她是從自?己身上生長?出?來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緊密相連,不可分割。
周漪月原本此事?已告一段落,不料數日之后便得?知?,趙夫人一家離開?了京城。
她問宮女:“怎會如此倉促?”
“聽聞大晉西南邊境的數座城池,近來局勢動蕩,急需得?力之人前去安撫治理。朝中不少大臣紛紛請纓,想要為國效力,或許御史大人也在其中。”
西南邊境,那便是昔日梁夏國的領地了,沒想到如今卻成了朝廷的一塊心病。
周漪月點點頭,沒說什么。
以后,還是不要隨便跟人來往了,免得?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先前在除夕宴上,有王公貴族提出?的選秀之事?,她后來在床榻間提及過,說后宮空虛許久,皇上該納些新人進來。
每次得?到的答復都是一致:“有你就夠了!
她說:“后宮中如此冷清,皇上該為后嗣考慮!
“這你倒是提醒我?了。”他笑得?玩味,托著她的腰,“你若是覺得?膝下寂寞,就給我?養好身子,生個皇子。”
另一只手勾起她一綹黑發,放到鼻端輕嗅:“聽御醫說,你近來身子大好,即便床事?上激烈些也無妨!
“若是覺得?日子無趣,我?們可以嘗試些新的。”
她不信她能一直這般冷漠,對他無動于衷。
周漪月心覺不妙要逃,被他一把?扣住下巴,不容她躲開?一絲一毫。
如此領略了幾次,她便再也不敢提選秀一事?了。
至于朝珠宮的人,依舊是如從前一樣,緊緊關?注皇后的一舉一動。
紫菱因為先前的事?被貶為二等宮女,這日,她剛一踏進屋內,便撞見那個叫棠兒的坐在火爐前,慢條斯理地煎著藥。
“瞧你這副模樣,慢悠悠的,哪里?像個伺候人的樣子!”
紫菱心氣正不順,陡然看見她這從容不迫的樣子,言語間滿是尖酸刻薄。
“一個罪臣之女,哪里?配踏進朝珠宮來。也就是皇后娘娘仁慈,時不時讓你出?宮辦事?,否則,你早就死在尚方院了!”
棠兒手中的扇子微微一頓,隨即又恢復成方才的平穩節奏,仿佛沒聽到她的話。
晉宮雖富麗堂皇,可待了久了日子到底單調乏味,加上魏溱看得?緊,周漪月平日大多是折花戲魚,撫琴觀書,或是針織女工。
夜深人靜之時,她還是會被那些如影隨形的噩夢所擾,她想要記得?那些畫面,可每次都是徒勞。
漸漸的,她養成了習慣,每次入睡前都會不斷提醒自?己,一定?要牢牢記住夢境中的一切。
然后,一次次地從夢中驚醒,眼?前只有躺在她身邊的男子。
她死死咬著唇,屏住呼吸,生怕驚動了他。
捻指已是三月,陽春布澤,萬物生輝。
瓊林苑內高堂滿座,依照舊例,殿試之后,金榜題名的進士們皆被邀至這處皇家園林。
寶津樓高聳入云,兩側高搭彩棚,供士庶百姓圍觀。
不多時,帝后御駕親臨,身后跟著一眾官員,浩浩蕩蕩,引得?圍觀百姓們驚嘆連連。
兩人端坐御座上,一一見過新科進士,周漪月許久不出?宮,今日得?見這般盛況,心中難免生出?幾分感?慨。
魏溱察覺到她的心緒,扣上她的手:“你許久不出?宮了,今日特地帶你來。”
周漪月道:“陛下有心了!
進士們依次上前參見帝后,舉止恭敬,言辭謙遜。
目光在觸及皇后娘娘之時,無不被其驚世容顏所震撼。只見她雍容華貴地端坐于寶座之上,外披一襲碧瓊輕綃瑞鳳衫,下著云英華裙,額間點綴牡丹花鈿,灼若芙蕖,給人極大的視覺沖擊。
他們大多只是匆匆一瞥,便連忙收回目光,不敢多看。
此時,一個進士走上前來,周漪月一眼?認出?他,微笑著說:“早就聽聞柳公子才華橫溢,今日果然高中,真是可喜可賀!
柳庭軒躬身行禮:“在下惶恐,不敢當娘娘如此夸贊。能得?陛下與娘娘厚愛,實乃在下幸事?!
帝后皆是頷首示意。
又見過了幾個進士,周漪月隨侍女下去更衣,穿過幾道抄手游廊,分花拂柳,一抹青衣身影映入眼?簾。
只見那男子持卷立在池邊,身子綽約秀拔,一襲青衣,脖上圍著白色立領,手持書卷,看著遠處的什么東西出?神。
周漪月瞧他一身的打扮,像是新科進士,心生疑惑,給玉瑤使了個眼?色。
玉瑤朝那人喊道:“前面那公子是誰,快上前來。”
青衣男子堪堪回神,走上前,朝她俯身行禮:“在下歸子慕,見過皇后娘娘。”
周漪月仔細打量她,此人膚色白凈,眉眼?如玉雕琢,聲音聽著有些沙啞,帶著股儒雅清貴之氣。
“公子是新科進士?”
“正是,無意間驚擾了皇后娘娘,請娘娘恕罪!
周漪月仔細打量她,對此人竟是沒有什么印象。
“公子手中書卷,似乎頗為特別?……”她語氣中帶著一絲探究。
聞祁忙將手中書呈上,周漪月接過,仔細翻看。
“屋頂之翼展,依梁架層,疊角梁、翼角、椽及飛椽、脊吻之用,則上尊而宇卑,吐水疾而溜遠……”
她一字一句念著,翻看那本手札,眼?中驚艷之色愈發明顯。
“這是公子親筆所作?”
“正是,閑暇之余,略抒己見!
周漪月心中暗自?贊嘆。
這本手札是她見過最精妙的匠學札記,不單集百家之說,兼配圖樣要略,還在前人基礎上優化了度量荷載。
“看這上面所記,公子莫非是應州幫匠師?”
聞祁道:“不敢當,在下只是有幸師從應州幫的前輩,略學得?一二皮毛而已!
他面上掛著淺意微笑,不卑不亢。
“匠學之道博大精深,從飛檐,瓦飾,斗拱,到金柱,角梁,桁條,枋,門?窗,皆有講究,就比如皇后娘娘面前這座寶津樓,正是應州幫匠人所建!
“原來,公子方才是在看這座樓。”
周漪月將手札還給他,心里?記住了這個名字。
不遠處,魏溱和凌云站在高處,凝視下方的兩道身影。
“歸子慕,二甲進士第五,左相的人!
魏溱緩緩開?口,聲音不辨喜怒。
“此人朕有印象,前幾年在瀘川時有一面之緣,后來,在西戎國,也曾見過!
凌云抱拳行禮:“此人屬下查過,從表面看來,是個善于察言觀色的投機者,曾在左相門?下充當門?客多年,深得?左相的信任和器重,今年更是高中進士。”
魏溱語氣淡淡:“左相為人一向?挑剔,能得?他的青睞,看來此人有過人之處!
凌云道:“是,不過,這些年,我?暗中派人跟蹤過他幾次,發現他并無什么異常之舉。只是時常跟隨一些官員前往西邊諸城游歷,看著并無異常!
“不過,此人的確在西戎國見過皇后娘娘,陛下不得?不防。”
魏溱頓了頓,沉聲道:“派人監視他,查一查他是否和皇后有什么淵源。”
“是!绷柙茟曨I命。
第66章 生辰
瓊林宴后, 士子間時;ハ嘧邉,或游湖賞景,或品茗論詩。
他們深知, 同為科舉出身,在仕途上互相關照,方能應對官場的風云變幻。
這日,白堤波光粼粼,六橋煙柳入畫。畫舫船槳作?響,蕩開河水上的情詩箋。
舫內四?面皆是錦幔, 聞祁坐于席間, 與諸位新晉進士把酒言歡,共賀金榜題名之喜。
他平日里雖不善言辭, 但?今日難得放松, 酒意微醺,臉頰也泛了紅。
有進士舉杯:“諸位同袍,我等既已?高中, 日后仕途, 還望各位同仁不吝賜教?,多多提攜。”
眾人又是一番推杯換盞,聞祁緩緩道:“要說這仕途之路, 非一日之功……若要論及捷徑,莫過于洞悉上意, 投其所好!
有人好奇放下手中杯盞, 傾身向前?:“子慕兄此?言甚是深奧, 在下愿聞其詳!
聞祁微微一笑, 繼續道:“當今圣上英明神武,慧眼識人, 圣上最?看重的,無疑是治國理政的真才實學,以及……”
“皇后娘娘母儀天下,圣上對其敬重有加,若能得娘娘青睞,自然?事倍功半!
進士們對此?人的作?風早已?有所耳聞,知道他一向擅長逢迎拍馬,諂媚上司。
因此?,有人聽后心生鄙夷,暗自搖頭?,而有人則好奇心起,繼續追問下去。
歸子慕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卻不再言語,將手中清茶遞給?一旁的瘦馬。
“曲兒唱得不錯,叫什么名字?”
抱琴女子接過茶盞,垂眸嬌羞一笑:“妾身月娥……”
自打新科進士入了翰林院,朝堂上的氣氛又大有不同。
此?乃魏溱登基后首次開科舉,因他的正統地?位存在爭議,因此?朝野內外,人心未穩,尤其是那些前?朝遺老,對其多有不服。
這些官員以前?右相為首,右相乃前?朝重臣,自新帝登基以來,便以身體?不適為由?閉門謝客。
如今,他想當縮頭?烏龜也當不了了。
一連數月,拱衛司和晉軍多番活動,許多前?朝重臣或被下獄,或平白無故消失,令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魏溱手中緊握著?一份名冊,那上面記載著?近月以來被清查的前?朝重臣名單。
“謹防漏網之魚。”
他將名冊擱在案上,只說了這么幾個字。
拱衛司指揮使明白了他的意思,躬身應諾。
凌云上前?將新課進士們的情況稟報:“陛下上次說的那個歸子慕,臣這幾日派人監視,病危發現什么異常。”
“此?人原是一教?書先生,利用左相的勢力廣結人脈,向高官贈送黃金美妾,為自己的仕途鋪路。”
“至于皇后那邊,他似乎有意接近許家,看樣子,是想為自己的仕途增添籌碼!
魏溱撐頭?聽著?,問了句:“此?人并未娶妻嗎?”
“是,不過據屬下來報,近來有不少人給?他送過姬妾,他照單全收,且一一臨幸。”
魏溱掀了眼皮看他,似乎略感意外,隨即又恢復了往日的冷峻。
“有欲望的人,便好掌控!
不像她,無論他如何施為,如何用心良苦,她總是淡然?以對,又傲又倔,仿佛世間萬物皆不能撼動她分毫。
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無力,還有莫名的不安。
“繼續監視,不要打草驚蛇。”
“是!
待人逐一離去,他倚坐在雕龍畫鳳的龍椅上,揉了揉眉心。
宮人輕盈走上前?奉上茶盞,張忠上前?為他揉肩:“陛下,馬上便是皇后娘娘千秋,今年是皇后娘娘第一次在宮里過壽誕,宮里需得提前?一個月準備,不知陛下可要為娘娘辦得更為隆重些?”
魏溱心中微微一動。
他都忘了,她現在是許家的女兒,有新的身份,也有新的生辰。
先前?她還是梁國公主的時候,生辰那日她會待在宮里,她不會踏進獵場來找他們這些奴隸。
然?而,過了幾日,她便會出現在獵場,一待就是一整天,手中的弓箭幾乎不會停歇,仿佛要將所有的痛苦與憤怒都發泄到獵殺的快感里。
他看著?她端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凝視他們,笑容里藏著?無盡的悲哀與瘋狂。
后來他們才知道,那年她的生辰,梁帝給?她的生辰禮是一幅地?獄圖。畫上是一個綁在架子上,被烈火吞噬的女子。
然?后,他讓周漪月按照畫上內容親自處置一個犯錯事的宮女,不讓她拒絕,甚至,不讓她流一滴淚,說只有這樣,才是他的女兒。
他回憶著?她那時瘋狂的樣子,那一度是他的噩夢,如今,他倒開始懷念起那張生動的臉。
比現在這種死水一般的模樣,倒是迷人許多。
“自然?要辦得隆重些。” 魏溱沉聲吩咐。
這是他第一次給她過生辰宴。
她不冷不熱也好,心里沒?他也好,他又能如何呢,只能像過去一樣,一次又一次地?渴求她的目光,求那目光多一些停留在自己身上。
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他幾乎每晚都踏入朝鳳宮。
燈燭下,他環抱住她,跟她一起翻看禮部獻上的禮冊。
“禮部的幾個方案都不錯,念念喜歡哪個,可有什么特別?的愿望想要實現?”
周漪月靜靜聽著?他的自言自語,一側頭?,望見的便是他沉浸于憧憬的模樣。
她心中愈發混亂,終是忍不住打斷他的思緒:“即便我想要天上的月亮,皇上也能給?我摘下來嗎?”
“可以!彼路鹞床煊X她話里的譏諷,“你若想要,我一定?能給?你弄來。”
見她終于對自己提了要求,他勾了勾唇角,看著?她,想讓她繼續說下去。
周漪月卻沒?再什么,撇下目光,神色淡淡:“我有些乏了,明日再看吧。”
魏溱怔了下,隨即點頭?說好,擁著?她走到床榻邊。
周漪月今日似乎真的倦極了,輕輕掀開被子便躺了下去,眼簾闔上,仿佛瞬間沉浸于夢中。
魏溱將她攬入懷中,輕聲細語問她:“現在還會做噩夢嗎?”
周漪月想回答是,且每一個噩夢都和他有關。
她想問他為何他頻繁出現在她的噩夢里,為何自己會對他產生莫名的恐懼,為何他會在半夢半醒間,喃喃喊著?“阿月”兩字。
阿月是誰,她又是誰,他們之前?到底發生過什么?
話到嘴邊又被她壓了下去,她生怕他看出自己的異樣,看出她眼里的抗拒和懷疑,低頭?埋進他懷里。
手緊緊攥著?他的衣領,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疲憊:“睡吧,我困了。”
“好,那我就抱著?你!
他拍了拍她的背,仿佛在安撫她。
無論她表面上如何,她現在身邊的男人只有自己。
至少在這一刻,他們無比親密。
翌日,宮中便下了旨意,若是有人能在皇后娘娘千秋盛典上博娘娘一笑,賞賜萬金。
此?旨一處,宮內宮外皆是蠢蠢欲動。
千秋節前?三日,京城內香火不斷,廟宇香煙繚繞,家家戶戶門前?高懸神幡彩旗,為皇后娘娘的福祉虔誠祈福。
崇寧殿內華燈璀璨,歌舞晏晏,幾位來自西戎國的方術異士更是技驚四?座。
“喜歡嗎,這是西戎國來的方術異士,內務府調教?了一個月的時間!
周漪月面容清冷,只淡淡扯了下唇,算是回應。
魏溱見她這般,臉上并無半點不悅,輕輕執起她如玉般的手。
他這才發現她的手很?冰涼,精致的護甲邊緣鋒利,劃過他的掌心。
他沒?說什么,對她道:“晚上還有樣東西想給?你看!
至掌燈時分,宮人們提燈引路,將眾人引至一處高臺。
高臺下燈樹千光照,魏溱拍了拍手,鼓樂聲起,舞姬款步輕盈,舞獅隊搖龍擺尾。
舞者所踏足石階,一泓清泉從泉眼噴出,映著?流光溢彩的琉璃盞。
有宮人驚嘆:“好美啊。”
“是啊,像仙境一樣!
一曲《驚月引》終了,首舞的姑娘手捧圓月彩球,身姿曼妙,宛如月中仙子。
下一刻,一只巨獅猛然?躍出,將圓月彩球叼入口中,矯健地?攀上那座錦繡扎成的高樓,將彩球高高掛在半空之中。
眾人又是一陣叫好驚嘆。
魏溱道:“原是宮中廢棄的鐘樓,后來有人提出將其修葺一新,作?為此?次千秋盛宴的亮點。”
有宮人呈上一套精致的弓箭,周漪月望著?那物,眼中閃過一絲疑惑:“這是?”
魏溱溫柔笑道:“念念,你不是總說想要摘下月亮嗎?你試一試,看能不能將它射下?”
周漪月聞言,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遲疑片刻后,拿起那長弓,瞄準高懸的圓月彩球。
箭矢離弦,劃破長空!班亍钡?一聲巨響,漫天飛花在她面前?炸開。
彩球落下一副長聯,上書六個大字:“皇后娘娘千歲!”
身后眾人紛紛跪拜,聲音如浪潮:“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呼喊聲久久不絕,聲徹皇宮。
周漪月怔忡看著?面前?一幕。
回憶如潮。
很?多年前?,有人將一紙信箋交給?她,說:“若有人求娶于你,便將這要求告知于他,唯有實現之人,方能贏得你的芳心。”
“而這要求,只有我才能達成!
那道堅定?溫和的聲音,久久在她心中回響,反反復復,生怕她再一次忘卻。
而那信箋上的內容,她看到了。
“錦繡成樓高百尺,玉人挽弓射月兔!
周漪月瞳孔震顫,在原地?怔忡許久,一雙鳳眸漸漸彎起來。
她轉頭?看著?身旁男人,眉眼含笑,淚光盈盈。
“謝謝陛下,我很?喜歡!
冰封的湖面一點點破裂,碎成千萬片晶瑩的碎片,每一片都能將人割成四?分五裂。
“不知此?樓何人所建,可否讓我見一見此?人?”
話畢,身后眾多隨侍宮人之中,有一人身形挺拔,自人群中撥開層疊的錦袍衣袂,步履沉穩朝她行來。
掀袍而跪:“參見皇后娘娘,愿娘娘鳳體?安康,福澤綿長!
萬物一瞬靜默,只有頭?上的清冷月色,以及身前?跪伏的男子。
第67章 驚悸
許皇后千秋宴上, 有人以一座錦繡高樓博得皇后娘娘一笑,成為京城人津津樂道?的佳話。
更令人嘆為觀止的是?,這座高樓的設計師竟是?一位初出茅廬的新科進士;实埤堫伌髳偅 當即賜予他工部郎中的官職,以示嘉獎。
按理說,二甲進士只能任京官,而歸子慕數月前剛踏入翰林院的大門,這么短時間便躍升至正五品工部郎中,入營繕清吏司, 相當于一舉踏入權力中樞。
其仕途之順暢, 令無數士子艷羨不已。
歸府門前,柳庭軒手持名帖步入, 拱手行禮:“子慕兄, 久仰大名,今日得見?,實乃庭軒之幸!
“柳賢弟快請入內, 在下早已備下薄酒, 你我今日定要痛飲幾杯!
正廳內,兩人對坐,侍女裊裊走?上前給兩人斟酒。
柳庭軒看了眼奉茶侍女, 認出她乃是?先前畫舫上的歌姬,搖了搖手中折扇, 玩味一笑。
“子慕兄真是?艷福不淺, 每次造訪貴府, 總能邂逅佳人。上次那兩位舞姿曼妙的舞姬, 到現在還令在下念念不忘!
聞祁語態溫文爾雅:“賢弟過譽了,佳人與美景一樣, 自當共賞。來來來,今日不醉不歸。”
酒過三巡,柳庭軒終于將來意說明?,說自己此番前來,實則是?有要事相告。
“想我柳庭軒,昔日不過是?許家的一名門客,因緣際會之下,得蒙皇后娘娘青眼有加!
聞祁聽他提起皇后,不動聲色放下手中酒盞,等著他的下文。
“皇后娘娘,與我初時對她的印象,簡直大相徑庭!绷ボ幚^續說道?,“她絕非尋常女子,即便是?失去記憶,還能保持堅韌意志,冷靜得讓人生?畏!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娘娘對在下有著知?遇之恩,這份恩情,我柳庭軒永生?難忘!
他朝向聞祁,鄭重拱手:“我此番前來,正是?秉承了皇后娘娘的旨意。娘娘吩咐,讓我聽從大人安排,一切以大人的意旨為從。”
聞祁明?白了她的心意。
他知?道?,公主,她的妻子,已經悄然知?曉了他的身份。
她不僅冷靜聰慧,更對他心思?了如指掌。
夫妻多年,他們之間的默契豈是?外人能比,她既已布下棋局,他便要陪她走?完這一局。
他開口道?:“柳公子才?學出眾,當年若非因上疏直陳時弊,得罪了權傾一時的建寧侯,也不至于在許家默默無聞地做了那么多年的門客。”
柳庭軒答道?:“是?,若非皇后娘娘替在下平反,在下恐怕至今仍沉淪下僚,難以翻身!
聞祁微微點?頭:“聽說柳公子在京城中頗有名望,乃文壇領袖之一,在士子間擁有極強的號召力?”
“承蒙各位同仁抬愛,略有幾分薄名!
聞祁了然:“他日若有需要,自然有諸多事務需仰仗公子之力,還望公子勿要推辭!
柳庭軒頷首應是?,二人舉杯同飲,傾盡杯中酒。
送走?柳庭軒時,聞祁還送了他兩個?美妾,正是?那兩個?舞姬。
這段時日,因為聞祁一時成為朝堂紅人,一時間不少人都登門造訪,
至夜,聞祁踏入姬妾的房間,沒多久,房內就傳來女子的輕吟以及男子低沉壓抑的悶哼聲。
與此同時,窗外一縷黑影自屋檐下橫梁掠過,悄無聲息。
廂房內的外間,錦繡倚桌而坐,百無聊賴吃著盤子里?的冰糖果。
沒過多久,就見?聞祁步出房門,衣衫依舊整潔,未見?絲毫凌亂。
他問錦繡:“外面的人走?了嗎?”
“應該是?走?了!
錦繡趴在桌上,沒好氣道?:“駙馬爺,這都多長?時間了,這些人怎么還陰魂不散?”
自打聞祁見?過公主之后,外面就時常有人監視我們,搞得錦繡進出都不方便。
至于聞祁,時不時要接受別人送來的姬妾,他深知?拒絕會引來不必要的懷疑,只能時不時裝上這么一裝,當作權宜之計。
“錦繡姑娘,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要勞煩你照顧她們。若是?需要什么,只管從府庫里?取!
“駙馬爺說哪里?話,我與她們一樣,都出身風塵,照顧她們不過是?舉手之勞!
兩人正說話間,月娥也從里?面走?出,臉上紅暈還未褪去,細聲細氣朝兩人行禮。
“歸大人……”
聞祁溫聲道?:“辛苦姑娘,你的家人我已接來京城,不日之后你們就能團聚了。”
“多、多謝大人!
月娥看著他那張溫潤如玉的臉,又想起方才?的事,心跳不禁加速,臉頰紅得要滴出血似的,只得連忙福身告退。
聞祁望著月娥離去的身影,眉宇間閃過一絲沉思?。
片刻后,他轉向錦繡:“錦繡,下次你們不妨換些新花樣,若是?你沒了靈感,我給你寫些話本?,你照著上面的教一教那些姑娘。”
錦繡聞言,先是?一愣,隨即捧腹大笑,幾乎笑倒在桌上。
“駙馬爺,您真是?我見?過最坦蕩的男子!這種事也能如此淡然說出口,錦繡對您佩服得五體投地!”
聞祁見?她笑得開懷,嘴角也勾起一抹淡笑,帶著幾分無奈和自嘲。
“現在京城到處都是?拱衛司的人,我們不得不謹慎一些!
“可惜我現在無法接近公主,若是?能等到另一人來,事情就好辦了。”
“駙馬爺說的是?何人?”
“一個?西戎國的渾小子。”聞祁收起了唇邊的笑意,面無表情道?。
錦繡不解,卻見?面前人好似陷入了沉思?:“年輕就是?好,能在她身邊多陪她幾年!
……
宮人說,自打千秋宴后,皇后娘娘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不止臉上笑意多了起來,目光中開始有了神采,不再是?那種讓人發寒的幽深。
而且,還有另一方面的變化。
皇后娘娘開始力薦本?家人入朝為官,言其才?華橫溢,堪當大任。
此舉雖引來朝野上下一番議論,卻也無人能否認,那些被?提拔的本?家人,確實各有千秋,為朝廷注入了新的生?氣。
同時,她還慧眼識珠,給予眾多新進士子以展示才?華的機會。
朝鳳宮的人將這些事匯報給魏溱的時候,臉上洋溢著喜滋滋的笑。
誰知?,龍椅上的男子并只是?靜靜地聽著,臉上并無太多波瀾。待侍女說完,他輕輕抬手,示意她退下。
“凌云,你覺得她為什么變了?”
凌云沉思?片刻,答道?:“臣不知?,只是?覺得皇后娘娘現在的樣子,與最初在軍營里?時,有些相像!
魏溱啟了啟唇,沒說什么。
“右相現在何處?”
“在天牢內,一直要求面圣!
“帶來見?朕吧!
凌云領命下去,沒過多久,幾個?侍衛押著一位衣衫襤褸、面容憔悴的老者步入大殿。
那老者正是?昔日權傾一時的右相,此刻卻如其他階下囚一般,被?人狼狽押解著,步履蹣跚。
魏溱直視于他,語氣嘲諷:“朕即位以來,右相大人一向對朕百般不從,甚至暗中勾結前朝大臣,企圖顛覆朕的江山。今日,你可還有什么話說?”
說著,他將一本?名單狠狠地扔在右相跟前,名單上密密麻麻地記錄著一些名字,正是?右相曾經的心腹和親信。
此刻,這些人已經悉數伏法,無一幸免。
右相冷笑道?:“你以為自己抹去了所有史?書,殺掉所有的人,讓那些狗東西臣服于你,自己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了?”
他咬著牙,每一個?字都像含著血。
他抬起頭,直視面前男人:“魏溱狗賊,你不可能堵住天下人所有的嘴,你的報應會在后面,你的罪行終將大白于天下!”
魏溱看著他,仿佛在睥睨一個?跳梁小丑。
“右相大人活了這么多年,怎么還會說出這種天真的話?朕既然能坐上這個?位子,自然有手段讓所有人閉嘴!
此時,周漪月帶著宮女走?到御書房門前,問守候在殿門外的太監:“皇上呢?”
太監躬身行禮:“回皇后娘娘,皇上正在里?面!
周漪月頷首,提裙邁過宮檻。
殿內,右相已被?數個?侍衛狠狠按在地上,目眥盡裂,恨不得將面前的男人生?吞活剝。
“你當初在梁國折辱群臣,強占梁國公主,奴化梁人,將梁國生?生?變成人間地獄,種種罪行,罄竹難書!如今又要毀我大晉,狗賊,你不得好死!”
周漪月踏入殿內,只見?魏溱揮劍上前,瞬間將右相的脖頸砍斷。
鮮血噴涌而出,染紅了華麗的地毯,染紅她的雙眼。
她身形一晃,險些跌倒,驚懼看向那個?雙目猩紅,手持長?劍的男子。
兩人遙遙相望,隔著滿殿的血,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腥味,令人窒息。
宮女驚叫一聲,手中的提籃啪一聲墜地,里?面裝著的蓮子百合羹灑了一地。
朝鳳宮內,周漪月臉色發白,一旁的魏溱拉著她的手,細聲安慰,臉上全是?自責。
“是?我不好,不該讓你看到那些畫面!
周漪月輕輕抽回手,目光復雜看著他,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她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聲音微弱道?:“陛下,我今日有些不適,可否讓我獨自待一會?”
魏溱看了看她,輕聲道?:“好,你先休息,我讓人備些安神的藥來。”
周漪月表面說著自己沒事,可自那日在殿內目睹了魏溱揮劍斷首的驚駭一幕,她便再也不愿踏入御書房。
魏溱何嘗感覺不到她的異樣,兩人共處之時,他總能感受到她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疏離和回避。
“念念。”他輕喚她的閨名,“是?我的錯,你若有什么不滿,只管對我發,別這樣什么也不說,憋在心里?,我看著心疼!
周漪月每次的回答都一樣,說自己沒事,只是?最近有些疲憊,想多休息罷了。
可待魏溱離開后,她便會坐下捂著胸口,平緩自己的心跳。
兩人就這么裝模作樣著,一直到九月初,西戎國使臣入晉。
此次西戎使臣團規?涨,不僅有文武百官隨行,更有不少西戎皇室的王公貴族。
朝鳳宮內,周漪月親自審閱使臣們的名單與住處安排,吩咐宮人們好生?服侍,不容有失。
“是?,謹遵皇后娘娘懿旨意!
待人都走?后。周漪月揉了揉眉心,目光看向一旁的博山架。
她走?到架子前,從暗格里?拿出一個?帶鎖的匣子,用?頭上發簪將它打開。
里?面是?一沓信箋,上面密密麻麻寫著自己的記憶。
她翻看那一張張紙,現在她只能記起一些零零碎碎的記憶,每當想起時便一一記下,免得自己再忘掉。
最開始,是?回宮前在寶華寺的時候,聽到魏溱和住持的談話,就像平靜的湖面投入一顆石子。
再后來的事,一次比一次讓她心驚,如同驚濤駭浪,將她卷入一個?又一個?漩渦之中。
正當她沉浸在那些回憶中,想要尋找出連貫的線索時,窗外傳來一陣細微的動靜。
“誰!”
她驀然望去,不知?何時,一個?黑衣男子出現在不遠處,側坐在窗臺上,一手搭在支起的腿上,笑著看她。
“皇后娘娘可還認得我?”
周漪月瞇起雙眸,覺得此人似曾相識:“何方神圣,竟敢夜闖皇宮禁地?”
“看來娘娘并未完全忘記我。”
“何以見?得?”周漪月反唇相譏。
“若你心中沒有我,此刻早該呼喚侍衛,捉拿刺客了!
黑衣男子看著她,目光灼灼。
“原以為皇后娘娘狠心把?我給忘了,如今看來,皇后娘娘對我情深義重,一點?也沒忘記我。”
他從窗臺上輕盈躍下,一步步朝她走?來。
月光如銀,灑在他俊美張揚的臉龐上,勾勒出一個?年輕男子的輪廓,發絲微微卷曲,五官中透露出不屬于中原的異域風情。
“你是?西戎人!敝茕粼滦闹幸延辛硕ㄕ摚澳鞘?隨著西戎使臣團潛入的?”
對方笑而不答,繼續走?近。
眼見?自己已是?退無可退,周漪月握緊了手里?的發簪,目光絲毫不退讓:“你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就喊禁軍——”
“阿月?”
他喊了聲她的名字。
第68章 死灰
阿月。
她從魏溱嘴里聽?過這個名字。
察覺到?她的微妙反應, 呼延朗似笑非笑:“說來也巧,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你本來的名字。”
“多好聽?的名字,月亮姑娘, 雖然沒你的西戎名字好聽?,不過,比晉國皇帝給你取的那?個順耳多了!
那?個白臉書生已?經向他?透露了她的所有過往。
如果可以,他?現在就想把她帶走,離開這座死人墳一樣的皇宮,帶回西戎。
給她自己能給的一切。
他?忽然彎下了腰, 細細打量她的臉。從她美?艷的雙眸, 挺翹的鼻子?,到?精致下巴。
目光并無半點侵犯之意, 亦非那?種高高在上的審視, 而更像是一種純粹的好奇與欣賞。
一雙桃花眼單是這么看過來,便散發著?極致的吸引力,讓人移不開眼似的。
不過, 這距離, 有些過于?曖昧了。
面前少年好似渾然不覺,輕蹙著?眉,語氣滿是輕蔑嘲弄:“晉國狗皇帝怎么沒一點審美?啊, 哪有你之前的樣子?好看。許稚歡,給你取的什么爛名字!
周漪月神色一僵。
狗皇帝, 上一個這么罵魏溱的人, 已?經血濺金殿了。
不過, 面前少年好像渾不在意似的, 肆無忌憚看著?她。
周漪月被?他?盯得渾身不舒服,后退一步, 拉開和?他?的距離。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你到?底是誰?為?什么喊我阿月,我之前見過你么?”
“我啊,我是被?你拋棄的情郎啊。”
他?扁了扁嘴,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你現在被?困在晉宮里,我只能混進使臣團進來了。”
周漪月挑了挑眉,顯然不信。
“我看你不像什么情郎,倒像個淫賊。”
少年開懷笑了起來。
“我知道你想不起來,沒關系,我可以慢慢講給你。”
他?從她手里抽走那?些紙,還有她手里那?支發簪。
周漪月下意識要奪,他?收回手,輕松躲過。
“簪子?明天還你,拋棄了我這么久,總要給你點懲罰。我要讓你白天一直想著?我,每一分,每一刻,都在期待我什么時?候踏進你的屋子?。”
他?本就長身玉立,俊美?非常,一笑起來,眉目瑰麗到?極致,仿佛能蠱惑人心。
“明晚我還會?過來,記得乖乖在這里等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會?告訴你!
只是,不知你能不能承受的了。
他?得想個溫和?的方法,講述那?些故事,不能讓她太難過。
周漪月眼睜睜看著?他?翻出窗,消失在了夜色中。
她對人十分警惕。
然而這個少年似乎有種奇怪的氣質,能讓人下意識地被?他?牽著?走,被?他?攪亂心思,難以招架。
真是個惡劣又自我的人。
不過,她現在更在意自己的身世。
呼延朗按照約定,每晚踏足她的朝鳳宮,手上拿著?一封封信箋。
周漪月坐在案前,借著?燈光,翻看著?自己寫的招降書。
殿內很安靜,夜風拂過女子?鬢邊青絲,她一襲錦衣在燭光下光影繚亂。
呼延朗每次看著?她這般,想好的措辭都沒了用處,心里像被?堵著?什么東西。
崩潰,絕望,仇恨,這些情緒她通通沒有。
只有平靜,死水一樣的平靜。
他?只能想盡辦法讓她開心。
“阿月,你看看我,看看我就不生氣了!
“我這么年輕英俊身強體健,不比那?個狗男人強多了?”
“我知道你不開心,我現在就去宰了那?個狗皇帝,給你出這口惡氣好不好?”
“我不松手,你什么時?候理我我什么時?候松開你!
……
一連數日,她都是這副表情,對他?無動于?衷。
呼延朗滿是挫敗感,干脆把心一橫,將她攬腰橫抱起,大步往窗外走去。
“本來有人交代過不讓我沖動,不過小爺今天來了興致,就想帶你出去散散心。”
語氣灑脫不羈,仿佛真的能帶她逃離一切。
周漪月推他?的肩,冷冷道:“放開我!
“不放。”他?緊緊抱住她,往上輕輕顛了顛,小心調整姿勢。
兩人走后沒多久,一道明黃色身影踏入屋內。
屋內空無一人,只有燭臺下堆積的燭淚,以及敞開的窗欞,任由?夜風肆意灌入。
凌云沉默著?。
千秋節后,即便是他?,也能敏銳捕捉到?皇后娘娘身上發生的變化。仿佛是一具麻木已?久的干尸,突然間煥發了勃勃生機。
魏溱與她日夜相伴,目光幾乎未曾離開過她分毫,看到?的只會?比他?更多。
他?們都不愿想那?個可能,畢竟,為?了讓她重新活過來,魏溱已經用了整整兩年時間。
面前男人身形凝固,遲遲未動。
凌云輕聲試探:“陛下,是否需要臣前去將娘娘帶回?”
魏溱閉目片刻,終是一甩衣袖,轉身離去。
他?不敢。
那?樣,她就會?徹底離開自己了。
一步步走至高處,面前只有空蕩蕩的月色,以及遠處燈火闌珊的京城。
“我還是……我就在這里等她。她會?回來的,是嗎?”
他?目光惶惶,僵硬扯著?嘴角的笑,儼然一癡人模樣。
凌云在他?身上看出些心驚的意味,只能勸慰他?道:“是,陛下,娘娘會?回來的!
晉宮內的日子?一如往常,如細水流淌,波瀾不驚。
西戎使臣入京后,皇宮似乎沒有增添幾分生氣,依舊是宮墻高聳,金瓦璀璨,保持著?那?份威嚴與冷清。
朝鳳宮內,魏溱與周漪月并肩而坐,面前的案幾上擺了各式各樣的佳肴。
兩人許久沒有一起用膳了,魏溱輕聲細語道:“你近來瘦了很多,多吃一些。”
“朕已?下令,從江南請來了最負盛名的畫師,欲為?我們二人作一幅畫像。即便千百年后,后人亦能看到?你我并肩而坐之景!
生則同衾,死則同穴,這是他?一直以來給他?們編造的夢。
他?興致勃勃說了很多,周漪月淡淡回他?:“都聽?陛下的。”
魏溱漸漸收回了臉上的笑意。
“念念!
“嗯?”
周漪月頭未抬,聲音里已?難掩對那?昵稱的厭煩。
回應他?,已?是她竭力維持的最后一絲耐心。
魏溱道:“你若想出宮,我可以隨時?帶你出去!
周漪月拿著?筷子?的手一頓,不覺笑了。
“那?皇上允許我隨時?出宮,允許我見任何人,做任何事么?”
她甚至做好了準備,如果他?問自己最想做什么,她會?怎么說。
可他?沒問。
周漪月垂下眼簾,夾了一筷子?炙肉進嘴里,不動聲色咬著?。
魏溱又一次打破沉默。
“今早朝堂上,有大臣提出修繕皇家陵墓,我心里忽然涌起一陣寒意。”
“倘若我先你一步離開,你一定不會?隨我而去。我又不想一個人孤零零躺在棺槨里。你……將我挫骨了吧,這樣我能時?刻待在你身邊,無論何處!
“哪天你厭倦了,不想再看見我了,就找一叢黑色的牡丹,把我灑在那?里!
這樣的話,從一個帝王之口說出,顯得那?么荒唐。
周漪月沒有虛偽地勸他?放下這荒誕的念頭,她的第一反應是問他?:“為?何是黑色的牡丹?”
魏溱抿了抿唇,沒說出來。
因為?是她曾經給他?說的。
她曾對他?說,要把他?埋在黑色的牡丹花下,這樣,沒有人會?發現。
“罷了,用膳吧,就當?我方才的話是戲言。”
兩人各懷心思,這頓晚膳御膳房花了不少心思,可他?們誰也沒嘗出味來。
過了幾日,周漪月吩咐玉瑤,讓棠兒來見她。
棠兒朝她恭敬行禮,神情仍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樣,仿佛與在牢獄中沒有任何區別。
周漪月讓她平身,隨即開門見山道:“本宮沒記錯,這是你我第一次這般面對面說話。”
“知道本宮當?初為?何將他?從尚方院帶出來嗎?”
“奴婢不知!
周漪月撫了撫手腕上的金鐲,目光一點點淬上冷意。
“你不必在我面前裝模作樣,我知道你是誰的人,也知道你出宮后都做了些什么,見了哪些人!
聽?到?這話,一直沉默的棠兒有了反應。
他?平靜道:“娘娘準備如何處決我?”
周漪月垂下眼簾。
“我如果想害你,只消將那?些證據交給尚方院就是了,不必和?你費這些口舌。”
“你們所圖之事,我心中大致有數。我不僅無意阻撓,反而愿意助你們一臂之力!
棠兒瞳孔震顫,驚愕到?半天說不出話來。
前半句她聽?得懂,可后半句,她一個字也聽?不明白。
周漪月沒有與她多解釋,只說:“下次你出宮時?,去找一個人吧。”
……
御書房內,崔涯緩緩開口,語氣凝重。
“恕臣之言,陛下遲遲不將生父之靈位奉入太廟,無異于?在民間播撒疑云,只怕會?惹來天下百姓的無盡猜疑!
“古往今來,帝王尊祖敬宗,方能彰顯正統之源,若此?舉不施,恐怕將來史冊之上,亦難以鐫刻陛下的英名!
“不止如此?,近來京城之中流言四?起,大肆議論陛下的皇位來得不明不白。雖出自無知小民之口,可長此?以往,恐將動搖國本,損害陛下之威望,亦不利于?我大晉江山的穩固。”
魏溱倚坐在龍椅上,以手撐頭。
“崔卿家,朕始終覺得,只有強者才有話語權。所謂流言蜚語,不過是弱者的囈語。”
崔涯眉頭緊鎖,臉上仍帶著?幾分憂慮。
“陛下所言極是,可大晉西南之地,那?些曾歸屬于?梁國的城池,同樣是遍布流言蜚語,陛下又該如何處置?”
“臣聽?聞,已?經有不少文人墨客和?史官,將三年前的晉梁之戰細細修撰,編入了史冊之中。”
言畢,他?從袖中拿出一本裝幀好的史書,呈給他?。
魏溱翻閱幾頁,臉色驟變。
書上寫的是,他?如何利用亡國公主作為?籌碼,招降梁國將領。
編書人不僅將他?寫成亂臣賊子?,更將這位公主描繪成了叛國求榮的罪人,言辭之激烈,令人觸目驚心。
魏溱原本漫不經心的臉龐,瞬間變得鐵青。
他?將那?書重重摔在案上,震得案上筆墨四?散。
“給朕徹查,一旦發現此?書冊流傳于?世,立即銷毀!”
見皇帝如此?震怒,崔涯領命而去,不敢有絲毫耽擱。
一旁的凌云踟躕半響,問他?:“陛下動怒,可是因為?書中內容涉及到?了皇后娘娘?”
若皇后娘娘偶然看到?了那?些書,一定會?懷疑自己的身世,既而追問陛下。
而陛下,又能如何回答呢?
謊言的網,向來是,織得越大,便越難以收場。
他?心里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忽然很想問他?,這樣做,真的有意義嗎?
話到?嘴邊,終是化成了沉默。
魏溱閉上了眼,掩去眸中暗色。
“只要她還待在朕身邊,朕就不會?輕易放手。”
能做到?哪一步,他?不知道。
但,要他?放手,除非他?死,而且,得是她親自動的手。
只要她還在自己身邊,他?就一定會?將這個謊圓下去。
這就足夠了,真的足夠了。
他?想,自己是喜悅的,滿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