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沈青筠回答的過于堅定,嘉宜公主沒再說話,而是終于伸手,默默接過了那把團扇。
她握著那把團扇,撫摸著振翅欲飛的蛺蝶,眸中一片悵然,她何嘗不想如這蛺蝶一般,自由徘徊于紅花綠柳之間。
只可惜,她這個愿望,不知何時能實現。
嘉宜公主正悵然時,忽聽宮婢通報:“陛下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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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帝今年五十余歲,面容因為沉迷丹藥變得形如槁木,遠沒有剛登基時意氣風發的模樣,偏偏那些道士還說他的形如槁木是精神矍鑠,旁人也不敢勸諫,正始帝就這般越來越病勢沉重。
嘉宜公主回宮以來,正始帝就見過她一次,這是第二次。
正始帝今日心情似乎很好的樣子,他手中拿著一個巴掌大的玉雕,玉雕雕成女孩兒模樣,樣貌竟有幾分像嘉宜公主,正始帝笑道:“嘉宜,朕今日得了這玉雕,瞧著有些像你,便拿來送你。”
嘉宜公主生母賈貴妃曾是正始帝最受寵的妃子,不過賈貴妃紅顏薄命,在嘉宜公主三歲時就不幸病逝,正始帝懷念賈貴妃,于是十分寵愛嘉宜公主,嘉宜公主歷年得到的賞賜,連公認愛子的魏王都比不上,所以宮中人都說,嘉宜公主才是正始帝最疼愛的孩子。
嘉宜公主接過玉雕,但卻沒有如往常一樣和正始帝撒嬌,而是神色疏離,語氣也并不親熱,她說道:“謝父皇。”
正始帝頓時有些尷尬,一旁的沈青筠見狀,忙行了一禮,往外退去,還沒出殿門的時候,她就聽到正始帝說:“嘉宜,你恨朕。”
“不敢。”
正始帝沉默了下,忽憤怒的踹了一腳桌椅:“你恨朕?你有什么資格恨朕?”
正始帝踹椅子的聲音也傳到了殿外,天子之怒,殿外的奴婢嚇到黑壓壓跪倒,沈青筠見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跟著那些奴婢跪下,以額觸地。
正始帝聲音愈發暴怒:“自你回宮來,不來看望朕不說,也不理你的皇姊皇兄,你學的《女德》、《女戒》去哪了?朕知道,你怨朕給你送道觀去,但朕又有什么辦法?朕不想你去黨項受苦,又不能變出天兵天將,將那些黨項人殺得一干二凈!朕只能給你送道觀去!朕這般煞費苦心,你還不理解!”
沈青筠本以為嘉宜公主會如平常般沉默,但她忽聽到嘉宜公主啜泣起來,然后漸漸的,哭聲越來越大,嘉宜公主痛哭道:“父皇,女兒根本不怕去黨項和親,女兒寧愿犧牲自己,換取百姓安康,可如今這樣一輩子終老道觀,算什么?”
“您不讓女兒去和親,是真的不愿女兒受苦嗎?不!父皇是為了自己的面子,身為天朝上國,敗給胡虜、賠償歲幣,已經夠恥辱了,怎么可以再將公主送到黨項和親呢?這豈不是辱上加辱?所以女兒就算是死,都不能去黨項。”
嘉宜公主泣不成聲:“父皇既不愿讓女兒去黨項,又不愿派使臣去黨項為女兒爭上一爭,父皇怕得罪黨項,讓黨項有借口南下,最省事的辦法,就是將女兒送到道觀,一輩子做女道……”
嘉宜公主話還沒說完,正始帝就一個巴掌重重甩下去,殿內瞬間一片寂靜。
殿外的奴婢一個個嚇到冷汗涔涔,生怕再次觸怒正始帝,沈青筠也跪在地上,以額觸地,表面上十分害怕的模樣,但她眼中,卻滑過一絲欽佩。
那是對嘉宜公主的欽佩。
如果別的皇帝說自己是為國為民,才將女兒送到道觀,沈青筠或許會相信,但是正始帝說,沈青筠一個字都不信。
因為正始帝在登基第十二年的時候,就主動挑起了對回鶻的戰爭。
那時正始帝才三十余歲,整日夢想著恢復太祖金戈鐵馬的榮光,除了頻頻攻打周邊小國外,還趁著回鶻國主突然崩逝,回鶻群龍無首,集結軍隊,御駕親征,進攻回鶻,結果反被回鶻打得丟盔棄甲,不得不割地求和。
正始帝回來后,就性情大變,不再銳意進取,反而沉迷修仙,對于那些改革軍制的奏疏也束之高閣,不聞不問。
甚至有傳聞,正始帝在當時被回鶻大軍圍困的時候嚇到不能人道,以致于他回國后宮中再沒新的皇子降生。
沈青筠大概能理解正始帝,他是心理都被回鶻擊潰了,所以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從極端好戰到極端怕戰,寧愿苦一苦百姓,苦一苦女兒,都不愿重復被夷狄重重包圍的境遇。
嘉宜公主其實說的沒錯,正始帝就是一邊放不下天朝上國的面子,一邊對夷狄畏懼如驚弓之鳥,最后磋磨的,就是嘉宜公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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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宜公主似乎被正始帝的一個耳光打得踉蹌,手中的玉雕也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正始帝怒氣沖沖出來,看都沒看跪在地上的奴婢和沈青筠一眼。
等到正始帝走后,沈青筠才起身,去殿內看嘉宜公主,其他奴婢想進來,都被她阻止了。
殿內,嘉宜公主伏在地上,臉上盡是淚痕,她手扎到碎玉之上,鮮血淋漓,沈青筠找了帕子,為她仔細包扎手,嘉宜公主神情恍惚,片刻后,才輕聲說了句:“我以前真的以為,我是他最愛的女兒。”
“我以為,他喜歡我,甚于喜歡魏王。”
“在道觀四年,我剛開始的時候,還給他找借口,他是不舍得我,才給我送到道觀的,可是,后來,我又想,我都反復告訴他了,我寧愿去回鶻也不去道觀,我不怕在回鶻父死子繼,但我怕在道觀青燈古佛,茍活一世,我寧愿青史留名,也不愿默默無聞,可他還是給我送道觀了,這是不舍得我嗎?
“我又說服我自己,他是不想大齊陷入兵戈,才會這么做,可他不想大齊陷入兵戈的話,那他登基之后,打周邊小國做什么?正始十二年,他打回鶻做什么?所以他不是不想大齊陷入兵戈,他是害怕,他不是為百姓著想,他是為自己著想。”
“他對我這么多年的寵愛,是因為我是公主,不會像太子皇兄一樣,威脅他的皇權。”
嘉宜公主掩面而泣:“正始十二年,我四歲,我記憶中的父皇,還是意氣風發的模樣,不是現在這樣的,那時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啊,到底為什么他會變成這樣?”
嘉宜公主不知道,她也想不通。
她只知道,她再也無法做那個爛漫天真的齊嘉宜了。
她只能做老死道觀的玉妙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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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宜公主當面駁斥了正始帝后,就做好了被送回道觀的準備,畢竟正始帝是她的父親,更是大齊的皇帝。
皇帝,是不允許任何人違拗他的,即使是他的女兒。
只是她還沒等到去道觀的旨意,卻聽到另一個消息:黨項使臣進京了。
黨項使臣此次遣使前來大齊,除了贈送汗血寶馬示好外,還想帶一幅嘉宜公主的畫像回去。
據黨項使臣所說,黨項國主聽到嘉宜公主美名,念念不忘,奈何公主一心修道,不能結為連理,只能求一幅畫像,睹物思人。
朝中分成兩派,一派說公主玉容,豈能輕易給了黨項,一派說不過一幅畫像,給了便給了,何必小題大做?
更有甚者,還有說當初正始帝就應該答應讓公主和親,一個公主,換一年一萬兩白銀,豈不劃算?
仿佛嘉宜公主就是一個值一萬兩白銀的物件罷了。
兩派爭論不休,可嘉宜公主卻分外平靜,她對沈青筠道:“人都差點給黨項了,還在乎一幅畫像么?反正我不在乎。”
自沈青筠送蛺蝶團扇后,嘉宜公主也漸漸對沈青筠敞開心扉了,之前嘉宜公主就是沉郁消沉的模樣,根本沒有太子口中飛揚灑脫的風采,但她敞開心扉后,沈青筠才認識到真正的嘉宜公主。
如果用六個字形容她的話,那就是“恨不為男兒身”。
就像她所說,她寧愿去黨項與胡人周旋,為大齊謀福祉,也不愿被父親打著愛她的名號送到道觀,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只不過,正始帝本來傾向于將嘉宜公主畫像給黨項,但當一個臣子進諫,說夷狄有邪術,慣會用畫像詛咒人,公主是陛下之女,萬一夷狄借公主畫像害陛下怎么辦?
正始帝一聽,也害怕了,于是堅決不愿給畫像了。
只是,用什么借口拒絕呢?
又有大臣進諫,說反正黨項人也沒見過公主,隨便拿一幅畫像搪塞算了。
正始帝深以為是,沒想到黨項使臣卻要求親自給公主畫像,想來也是怕大齊用假畫像搪塞。
正始帝又犯了難,沈謙靈機一動,說不如找一個女子,假裝是公主,讓黨項畫像。
只不過,這女子需要容貌氣度都不輸于公主,否則輕易就會被識破。
那去哪里尋找這樣一個女子呢?
沈青筠聽罷,對嘉宜公主道:“我去吧。”
橫豎她根本不相信什么邪術詛咒,就算有詛咒,能詛咒到沈謙最好。
而且,她其實有些欽佩嘉宜公主,嘉宜公主從敬仰正始帝,到認清正始帝,甚至當著正始帝的面數落出他的陰暗面,在儒家看來,這是無君無父,可誰又能說,君父所為,就一定正確呢?
如果說她以前照顧嘉宜公主,是因為太子的囑托,現在是她自己愿意為嘉宜公主做點什么。
假扮嘉宜公主去金明池的時候,是齊冷來接的她。
黨項使臣是黨項四王子,按照規定,應由齊國皇子接見,但黨項四王子為人兇狠好酒,曾經有將別國使臣喝死的戰績,更有一言不合大動干戈的習慣,所以這個費力不討好的差事,便落到了齊冷頭上。
齊冷見到沈青筠,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如今你我站在同一條船上,能否化干戈為玉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