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第 61 章
“沛澤,你相信這世上有因果嗎?”
四年前的冬天,李元闕第一次問出這個問題。
光渡沒有直接回答,“你不是第一個這樣問我的人,元哥。”
“是嗎?那誰還問過你這個問題?”
“我娘親。”光渡語氣很平靜,“那年我三歲,她以為我早就忘了。按常理來說,三歲的孩子確實不太記事,但唯獨那個畫面,我一直都記得很清楚。”
“那年冬天很冷,她抱著我縮在街角避風,我們沒有吃的,身上也沒有厚衣服,她臉上都凍裂了,抱著我一直在發(fā)抖……也許那天的問題,她從來不是在問我,而是在問天地神佛。”
“我那時候聽不懂她在說什么,但我牢牢記住了她說的每個字。元哥,你今天也這樣問我,可我……依然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因果因果,不過種因得果,佛說一切諸果,皆從因起,一切諸報,皆從業(yè)起……可是元哥,我見多了這世上好人沒好報,積善之人慘遭橫死,極惡之人卻橫行無道,權勢在握,毫無報應。”
光渡抱著膝蓋,雙眼安靜地望著李元闕,良久才道:“我曾經(jīng)不屑一顧,但是現(xiàn)在……我也不再確定了,元哥。”
“就像葫蘆藤結出的葫蘆一樣,播下種子,開花結果,只是這個葫蘆不會在那個秋天結出來,它會跨過很長的時間,等它終于結出的時候,卻永遠都不會被我看到……因果一道,凡人窮極一生,也難以窺視其中玄妙。”
李元闕聽著他聲音中的落寞,于是伸出手,手心向上。
光渡看了片刻,輕輕放了上去,李元闕的手掌很大,也很熱,包住他的腕骨時,能感覺到蓬勃的生命與溫暖。
“若有因果,能遇到你,定是我結了足夠的善緣。”李元闕聲音帶著暖意,“跟我走吧,沛澤,我們去西風軍。”
……
故人的身影隨著鮮血淡去,讓人崩潰的折磨回到五感知覺,過往與現(xiàn)實開始交疊。
烏圖拔出那把刀的瞬間,光渡就反應過來。
三十六名鐵鷂子葬身中興府,都啰燮至今未曾瞑目,他還不曾為同袍報仇!
不過再下兩刀的跟上,光渡仿佛已徹底崩潰,他奪過刀,跳上了刑臺,“虛隴!你埋怨陛下,便對我挾私報復——這是你逼我的! ”
還有敵人活著,他們還活得好好的,光渡還沒有屠盡,光渡要他們血債血償。
若注定救不了都啰燮,至少該給他一個痛快的解脫。
直到日落,張四也沒有找到光渡的蹤跡。
兵士們仔細搜查過附近,在地上找到了大灘的血,還找到了幾具影衛(wèi)的尸體,但他們一一辨認過,身形年齡,沒有一具對得上二老大。
他父母都是農戶,雖然貧苦,但一家三口日子過得和睦,他在家人的庇護之下,也曾有一段不知憂慮的童年。
為何近在咫尺,卻偏偏叫他錯肩而過,不得相見?
李懋愕然道:“老大?”
有那么幾個瞬間,李懋面對的仿佛不是素不相識的西風軍副帥,而是一個并肩作戰(zhàn)過的、配合默契的好兄弟。
那時的皇帝即使不好南風,也依然會被這的情態(tài)所打動。
他已經(jīng)走不動了。
光渡借故發(fā)作、奪刀而上時,心中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
烏圖握住了光渡的手,安撫地拍了拍。
虛隴叫他親自動手……他做不到,于是皇帝開恩,只叫他在旁邊幫忙數(shù)著落刀后的肉與骨。
光渡再次聽到都啰耶匍匐在地的哭喊和咒罵,“光渡——你這個王八蛋!你會有報應的!弟兄們會替我報仇,老大也會替我報仇!他一定會殺了你!”
只是莫名地……這個人,會給李懋一些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不在這里,我們找錯了方向。”李元闕調轉馬頭,向另一個方向策馬而去,“再快一些……他一定在等我。”
烏圖用把刀子刺進他身體,光渡甚至不曾感覺到疼痛,只因知覺已經(jīng)被最痛苦的折磨占據(jù)。
那個時候的烏圖,見人就躲,說不出一句話,少年將軍安葬了他的父母,又耐心地哄了他許久,然后才從周圍僥幸活下來的農戶口中,知道了這個村莊到底發(fā)生過什么。
縱使經(jīng)百劫,所作業(yè)不亡。
都啰燮因他而死。
“光渡大人,你相信因果嗎?”
自入冬以來,氣溫逐漸轉冷,入夜后更是陰寒,雖未曾下過一場雪,地面卻已經(jīng)結了霜。
濃稠的血液,在地面上匯聚成暗紅色的水灘,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腥甜氣息。
可是他已經(jīng)接近喪失了反抗的能力,他的胳膊抬起來,只來得及將將格在烏圖的胸膛上。
光渡氣息微弱道:“帶我……回黑山,回客棧。”
耳畔傳來熙熙攘攘的雜音,有人在叫,有人在哭,也有人在笑。
一同藏起來的,還有那把八十斤的重刀。
李懋認了出來,這是他們西風軍的戰(zhàn)馬,也是……冒充王爺?shù)亩洗篁T走的那匹馬。
沒關系,烏圖充滿希望地想,等他到了十五歲,他就去參軍,他想去西風軍,一定還有機會再次見到都啰燮將軍的。
看到光渡的模樣,虛隴滿臉譏諷,回身道:“陛下,看罪人光渡祿同今日行刑時百般推脫,想必定是與都啰燮、李元闕等人瓜葛甚深,才不忍下手,如今漏洞百出,皆是鐵證!還望陛下早日將光渡祿同殺之,以絕后患。”
等他見到都啰將軍那天,就親口道謝。
李元闕靜靜看了片刻,卻道:“走。”
他不會死在這里了。
光渡下刀落在要害,不曾偏移半寸。
若世上真有神佛看顧,為何偏偏要這樣狠心的對待沛澤?
“當然,咱家一定不會不管光渡大人的,不過在此之前,我有個問題,想要問問光渡大人。”
那雙黯淡而憔悴的眼睛里,最后里面裝著的濃烈情緒,并不是仇恨。
他的舌頭都有些僵硬了,可還是抓著烏圖的袖子,交代著之后的每一個步驟,“讓宋……珧……來。”
光渡剛從虛隴獄中放出不久,被打折的腿骨尚未長好,不能久站受力,他慘白著臉扒在旁邊的椅子上,整個人都從椅面滑了下去,轉過頭不住嘔吐。
希望宋珧能提前趕到,光渡感覺自己就快要撐不下去了。
那是他寫信告知宋珧匯合的地方。
太好了,找到他的不是蒙古人,而是皇帝的人,甚至是多次合作過的太監(jiān)烏圖。
就在他們追殺李元闕的數(shù)個時辰中,光渡仿佛憑空消失了,客棧沒有任何其它的痕跡,黑山鎮(zhèn)中同樣一無所獲,張四向城外拓開了搜尋范圍。
烏圖很遺憾,他還不曾親口對都啰燮說一聲感謝。
他就躲在那里,看著不知道太陽幾次升起落下,才被一雙手從床底拉了出來。
李元闕明白,沛澤設此計為他引開金蒙聚焦在他身上的注意,本就是為了讓他順利轉入暗處。
但這個名字在烏圖心中,再無一刻敢忘。
李元闕從馬上下來,將那把斬-馬-刀提在了手中。
哪怕這把斬-馬-刀熔過花紋,變了涂色,完完全全地變成了另一個模樣……可是入手的瞬間,李元闕便知道了。
已經(jīng)過去了七八個時辰,這段時間里,別人會對他做什么?
他將身后嘈雜的聲音甩開,真正站在都啰燮面前那一刻,光渡卻覺得周圍一下安靜了。
他已經(jīng)自身難保,至少這樣,皇帝不會懷疑他,他能多一點可能活下來……
……
“兩位都啰將軍,今日,我替你們報仇。”烏圖的刀越刺越深,“光渡祿同,你該死。”
而刀柄入手的那一刻,他便確認了這就是自己的重刀,也是當年沛澤曾握過無數(shù)次的那把斬-馬-刀。
那是因為五感都充斥著極端的痛苦,光渡嘴里泛起金屬般的腥澀,每一次呼吸都變得艱難而痛苦,肌肉時不時不受控制地抽搐。
從來都是,一直都是,那個答案,已經(jīng)就在觸手可及之處。
在烏圖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光渡完全格擋住烏圖,堅定而緩慢地推開了他持刀的手,“我不能……死在這里……”
他沒想到了這步,光渡居然還有這等力氣反抗。
……但不該是現(xiàn)在,也不能是現(xiàn)在!
“他是什么模樣?”
李懋回憶剛剛的經(jīng)過,“王爺,二老大拿著這把刀的時候,一直未曾用它砍過人,他似乎……并不怎么會用這把刀,甚至雙手一同握持時,都有些吃力。”
光渡神志已經(jīng)不太清醒,他看不清身周的景象——他到哪里了?這里離黑山很近了嗎?
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光渡陷入斷斷續(xù)續(xù)的恍惚。
可光渡是個連弓都不會拉的文臣,他被這樣帶走,沒有一點保護自己的能力。
他明明從宮中保出了這把斬-馬-刀,而在宮中能擁有這般地位,還能將此事運作得不動聲色的人……
……
凌遲太漫長。
“你是不是一直覺得,我這個閹人用錢就能隨便收買,是最簡單不過的玩意?其實,光渡大人,你能想象我從第一天見到你的時候,就一直在為這一天做準備嗎?”烏圖將那把刀緩緩推進去,“光渡大人,我看著你,得到你應得的果報。”
那時的皇帝聽了虛隴的話,冷酷的看著他,似乎在掂量光渡繼續(xù)活著的價值。
而那把刀,已經(jīng)沒入光渡左胸。
烏圖躲在床底下,看著父母慘死在土匪的刀下。
土城墻內的百姓也聽聞了不遠處的戰(zhàn)事,各戶門窗緊閉,早早打烊,街上看不見一個行人。
后來,他從村民的口中,知道了那個小將軍叫都啰燮。
“我不相信因果,老天的報應太慢,我等不及,不如我親手動手。”
……
“二……二十……二三……”
“你會有報應的——”
八十斤的刀被他輕松提起。
光渡知道,自己應該袖手旁觀的。
少年將軍抱出瘦骨嶙峋的烏圖,親手給他灌了一碗米粥,讓他撿回了這條命。
小將軍將他托付給附近的村民照顧,三天之后,小將軍帶回了幾顆人頭,插在村子中央。
都啰燮望向他,溫和無聲地催促。
眼前的視線變得灰蒙蒙的,周圍的聲音也時近時遠,連自己沉重的呼吸聲都不再清晰。
不只是疼痛,仿佛有無數(shù)只細微尖銳的指甲,從他的骨頭中鉆出來,無情地撕扯著皮肉之下的一切。
烏圖在凈身入宮之前,也有疼愛他的父母雙親,過著平凡的生活。
從馬背上摔下來的時候,光渡甚至沒有感覺到疼痛。
連烏圖這邊也急得不行,“這要是找不到光渡大人,咱們回去都得掉腦袋!不行,天都要黑了,點上火把,還得繼續(xù)出城找,我?guī)ш犕鶘|南邊走,張四大人,若有消息,咱們隨時以火彈聯(lián)絡!”
……那是無比的安寧、寬容、和平靜。
皇帝終于開口解圍,“好了虛隴,繼續(xù)吧。”
當?shù)氐墓僖郏辉谑占Z充稅的時候才會登門,將不按時繳納稅賦的農戶全家杖責。
……
刀片落在地面,血花落入泥土,聲音混沌而扭曲。
李懋打起了精神,“老大,二老大可能還活著!”
光渡心徹底定了下來——終于有人找到他了。
就像第一次打動皇帝的那種美好,風雨后落在泥水中的初曉雨棠,在風中搖晃幾近破碎的模樣。
人這一生短暫,本就挨不住太多次的錯過。
光渡瞇著眼睛,用力辨認,“……什么?”
他睜開雙眼,瞳孔里堵著瘀黑的血塊,讓他有些難以辨認面前的人,“烏圖……?”
都啰燮被綁在受刑臺上,他左手以下傷可見骨,幾乎叫人不忍繼續(xù)看下去。
虛隴終究晚到一刻。
那匹從藥乜絎處搶來的馬,如今早已跑得不知去向了。
這是袍澤的血。
不反抗,他們會餓死。
那是一個少年將軍。
三年前他束手無策,三年后他救下了都啰耶……他也只救下了都啰耶,但這補償還遠遠不夠。
天黑了下來,他連眼前看到的距離愈發(fā)受限了。
本該銷聲匿跡的人,此刻在外面行走,李元闕知道他正冒著巨大的風險,一旦暴露,他會辜負沛澤為他安排的全部后手。
張四的手腳都在發(fā)冷。
“……光渡大人?哎喲,我的天哪,這是光渡大人嗎?”
難以言喻的陰寒,是從骨髓里開始向四肢和內臟蔓延的。
村子中,麻木的人群中響起了哭聲。
他的沛澤,怎會拿不動他的刀呢?
烏圖臉上帶著那標志性的笑意,他笑得很開心,就像每次他收到銀票時,都會堆出的那種笑。
那個傷痕累累的身影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是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夜半驚夢中的那個模樣。
都啰燮救無可救,不過片刻,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烏圖在破舊的床底傻傻地等了許久,看著土匪搜刮了他家最后的糧,看著父母的身體倒在離床不遠的地方,身體慢慢鼓脹起來,引來了門外的烏鴉與蚊蠅。
只有巡城士兵的腳步聲在狹窄的街道上回蕩,遠處烏鴉在林中盤旋,發(fā)出陣陣凄厲的鳴叫,白日里飛揚的沙塵漸漸平息,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靜謐。
刺骨黏膩的熱,是他后半生再無法擺脫的惡。
他們什么都不曾做。
這雙手上殺過無數(shù)動物,也沾過人命,可連光渡自己都不知道,原來他有一天,也會因見血而吐。
冰冷和炙熱的感覺同時在身體里交織,腦袋嗡嗡作響,頭痛欲裂,心臟跳動得越來越慢,每一次跳動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黑暗中亮起朦朧斑駁的火光,那是幻覺,還是……
眼前開始出現(xiàn)奇異的幻象,五彩斑斕的光影閃爍跳躍,過去和現(xiàn)在的聲音,在這一刻,統(tǒng)統(tǒng)在他耳畔交疊。
而烏圖走過去,從那幾根桿子上認出來,上面串的腦袋,就是殺了他爹娘的土匪。
他認他應得的報應。
他用盡身體最后一絲力量,將另一只手肘撐在地面,而抬起的那只手牢牢鎖住烏圖,不讓他再進一步。
面前的血那樣的多,仿佛這個人都流不盡,都啰燮始終一聲都不吭,只有刀落下時,才能聽得到隱忍的悶哼。
只是,沛澤生死不明,又怎能叫他躲在暗處袖手旁觀?
都啰燮。
“王爺!這邊有發(fā)現(xiàn)!”
……
烏圖扶起光渡,一字一頓道:“光渡大人,當年你親自掌刑凌遲都啰燮將軍的時候,你可想到過,會有這一天的報應嗎?”
耳邊的聲音仿佛鼓了一層油膜,光渡反映了一會,才聽清楚真的有人對他說話。
張四從不相信因果,可是這一次,他卻想求神拜佛。
“光渡,多少片了?”
光渡被虛隴揪著衣領扔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他仿佛不知道疼,只怔怔地看著自己手上的血,轉頭便吐得天昏地暗。
烏圖都嚇了一跳。
家里已經(jīng)沒有多少糧了,如果最后那一點要被搶走,他們沒辦法活過這個冬天。
可偏偏也就是那一年,一隊流竄的土匪到了他們村中,闖進他們家里,逼著他們交出所有的糧食。
“從前,我也不相信因果。”李元闕靜靜道,“良善之人不得好死,無義之人高坐金玉堂,可是那個讓我看到更遠的人,卻……”
他靠近光渡,臉上滿是驚訝,“光渡大人?”
都啰燮是凌晨離開的村子,烏圖沒見到他最后一面,他更是后來才知道,都啰燮給收養(yǎng)自己的那戶村民留了半年的銀餉,只求養(yǎng)父母能善待他。
光渡已經(jīng)數(shù)不下去了。
順著凌亂的腳印走去,他們在折斷的樹枝之下,找到了一套沾著血的、胡亂掩埋的秘銀鎧甲。
但他的身體太冷了,在那結霜的地面蜷縮許久,甚至都未能融化那層霜。
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1)
過往所有種下的因,在這一刻串成了明晰的線。
他已經(jīng)錯過一次了。
若真有因果——他們憑什么要在經(jīng)歷這些后,卻依舊毫無善果?
光渡瞳孔都開始渙散,卻仍未放棄,“都啰耶……我……沒有……殺……我不能……”
他問心有愧。
西風軍中訓誡——親同袍,如子弟之親父兄,急難相救,若手足之捍頭目,斯須不離。(2)
那個時候,當?shù)氐墓俑谧鍪裁矗?br />
李懋呼吸一窒,“王爺……這是……”
因為手持副帥兵符前來的二老大,本就不是原本的模樣,他扮成了主帥李元闕,在黑夜中去迷惑敵人。
光渡猛然睜開眼。
劫持光渡的人定然來者不善。
虛隴已看出他意圖,從皇帝身邊跳下:“快!攔住他!”
光渡知道,他余下一生,永遠都不會忘記都啰燮看他的眼神了。
只要能找到光渡,只要光渡還平安……他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這一次身上積毒的發(fā)作,和之前每一次都不一樣,不僅比預估的時間還要早了幾日,還正如宋珧所說,這已經(jīng)是完全不同的毒了。
反抗……
他面前,是同袍受刑時的血肉。
光渡眼尾泛紅,眼光下褐色的眸子盈了水光,大病初愈的慘白臉龐,也染上了一層病態(tài)的紅暈,他微微顫抖著嘴唇,望向皇帝的方向,卻一字不語。
直到那一年鬧了蝗災,他們家在交過土稅和糧稅后,連過冬的口糧,都所剩無幾。
烏圖從馬上跳了下來。
可土匪流竄在襲擊、屠殺他們治下的百姓,他們卻毫無動靜。
殘陽漸漸沒入了地平線,墨色從天邊如潮水般蔓延鋪展。
但他還是選擇了鋌而走險。
光渡還活著嗎?
紛亂擾雜,不予他片刻安寧。
觸目驚心的血跡如一條蜿蜒扭動的赤蛇,從刑臺蔓延到邊緣,一滴滴墜入土地。
越過斜坡后,他們看到了一匹死掉的馬。
李懋已經(jīng)向李元闕描述過二老大的身高長相,但那并沒有太多的判斷意義。
他也遲疑了。
“與蒙古接戰(zhàn)不久,那狗皇帝的影衛(wèi)就脫離蒙古的牽制,向二老大殺去。”李懋黯然道,“他為了我們,自己脫離隊伍,將那群影衛(wèi)引開,等我們發(fā)現(xiàn)追上去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
他顫抖著數(shù)到“二十一”,就已經(jīng)吐了兩回。
沛澤最擅長于虛實之間擾動人心,變化莫測,如流水般不拘于形。
光渡已經(jīng)分不清,那是現(xiàn)實還是幻象。
身體如此沉重煎熬,他也渴求過那解脫的輕松,他仿佛聽到故人呼喚的聲音,回到了年幼時西涼府的家,推開門,便是爹娘與妹妹的笑臉,而他笑容毫無陰霾,仍是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郎。
笑過哭過,在生與死的中間走過,那便是紅塵世間。
光渡最后的意識,也終于一點一點被黑暗吞噬。
第 62 章 第 62 章
“光渡祿同——逆子,你現(xiàn)在給我跪在床下,向我發(fā)誓!”
光渡祿同毫不含糊,說跪就跪,“嘿!老爹,你看我跪的姿勢你滿不滿意?這最后的遺言,你看看是不是就這么說?”
床上病骨支離的中年男子,被氣到噎住,緩緩吸了一口氣,才顫顫巍巍道:“逆子,你給我發(fā)誓!從此之后不許再去鉆研那醫(yī)術,回家用功讀書,學習觀星術數(shù),早日進入司天監(jiān),重揚我光渡氏先祖的威名!”
“差不多行了啊,所謂先祖……就是我那位太爺,也只是在司天監(jiān)當了個芝麻小官,咱們光渡氏什么時候有過威名了?再說我什么玩意,你這個當?shù)碾y道還不清楚?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干嘛要交給我呀?”
光渡祿同掏掏耳朵,挎著一張臉道:“還給我起名叫祿同,這就是又要名又要錢啊,可是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好事啊?你看看你自己,也別對我要求太高。”
“……住口!逆子。”
“爹啊,畢竟咱家這幾年來,家中產業(yè)都被你敗光了,仆人全辭了,剩下的錢被你拿去賭了,連娘被你氣病的時候,你拿不出她的藥錢,后來她死了,你又拿不出她的棺材錢,還是靠我這個逆子在外頭當郎中,才勉強攢錢給娘親置辦的后事,你仔細想想你做過的事,想不起來我替你想,這個時候,你就別拿自己當老子了啊。”
床上的人半晌沒說話,就在光渡祿同準備將手探過去,看看自己爹是不是真殯了的時候,中年男人從床上伸出了一只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了兒子,“你發(fā)誓,如果你不能讓我們光渡家的姓氏在司天監(jiān)重揚威名,你、你就……”
“啊啊啊,好好好,我發(fā)誓。”光渡祿同突然來了精神,充滿期待道,“就罰我斷子絕孫?”
“呸!想得美,就讓你妻妾成群,子孫滿堂!”
光渡祿同大驚失色,“我一斷袖,你為何給我如此惡毒的詛咒!你到底是不是我親老子?”
床上的人猛地倒了幾口氣,才顫顫巍巍道:“逆子,你好自為……”
手上的力氣松了。
急促的喘氣聲戛然而止,只留下的一個人呼吸的聲音。
“爹?”光渡祿同臉上那刻意的笑,慢慢消失了,“……爹。”
“即是討債,可有字據(jù)?”
可他們晚到一步。
而宋雨霖跪在床邊,握著娘親的手,哭得渾身發(fā)抖。
這小子確實說得沒錯,事情雖然是這么一回事,但這小子也不能放到明面來說。
然而那刀片帶著涼意,只是貼著他那處而過,并沒有真的扎進去。
見宋雨霖安全回家,宋沛澤才將目光收了回來,看著面前的人,“帶路。”
在一條無人經(jīng)過的小巷中,五個壯漢將一個少年圍在正中。
小小的姑娘一句廢話不說,毫無懼色穿過滿地翻滾的大漢,掏出襖子里的鑰匙,敏捷迅速地開鎖,門打開后“嗖”地一下鉆了進去,不給她哥添一點亂。
宋沛澤神色很平淡,在那種平淡之下,卻有一種極致的冷酷。
絡腮大漢眼光發(fā)直,用力吞了一口吐沫,“表兄!這事你放心交給我!我一定把人給你綁過來、好好的地綁過來!”
他又揚聲道:“雨霖,你先回家照看著娘。”
就這小身板,就這小腰,打一下怕都得斷,他站在自己兄弟幾個面前,他們一拳頭下去,這小子能擋得住誰?
而娘手邊有兩只編好的如意結,緩緩飄落在地上。
可她哥身上干干凈凈的,連衣服都一處沒破。
農夫有些羞赧,“這……這不合規(guī)矩啊。”
千恩萬謝了一會,那農夫才搓著手離開。
絡腮胡子沉思時,門口卻走進來一人,“表弟,你的傷怎么樣?”
回家的短短幾步路,宋沛澤腦子里卻像是有個咚咚作響的打鼓在敲,無比鼓噪。
還未到天亮之時,絡腮大漢便帶了所有兄弟,一起到了那條老巷子的宋家老宅前。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恍惚想起,之前他曾和狐朋狗友鬼混喝酒時,不知聽誰提起過一句:“老宋那兒子?從小學武,就前兩個月的時候,在西涼府第一大武館里頭,把人家駐館的師傅都給打倒了,這一戰(zhàn)揚名之后,好幾家鏢局、甚至豪門貴族去找他,不過呀,老宋都給拒了。”
沒等到失算了。
見那少年丟下他們,這幾個壯漢此時不跑更待何時,找準機會,屁滾尿流地從巷子中跑了出去。
他抱著妹妹,小心避開街上行人,速度卻沒有減慢,只要轉過這條街道,就是城南甘三胡同的宋家老宅。
再去一趟,也很難再搜出什么油水。
“哥,我也能幫你。”宋雨霖眼光也變了,“我也是練了武的,我也能打他們!”
絡腮大漢幡然醒悟,連連稱贊:“高明!表兄這招,真是高明!”
路過的農夫跟他打了個招呼,“光渡少爺?”
房門緊閉,于是絡腮大漢當場叫人砸門而入。
“喲,幾歲呀,就這么厲害?”
“嘿,老張,我如今已經(jīng)不是少爺了,就是一江湖郎中,你隨便叫一聲就行。”
“表弟,這件事你出力,我負責把這件事壓下來,并打通貴人那邊的關系,事成之后,你我兄弟平分。”衙役表哥的手從袖子里露出,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五成,就足有這些。”
光渡祿同看他不走,一副有話要說又不知道如何開口的模樣,主動道:“可是有事找我?”
絡腮胡子不屑一笑,“老子說有,便是有。”
三日后。
光渡祿同放下手上拿著的那本《通志·天文略》,他看天文如同看天書,最適合用來助眠。
雨霖年紀雖小,但自從家中劇變以來,卻不會輕易驚慌。
這些年作奸犯科,還能全身而退,絡腮胡子便是靠這個西涼府當衙役的表兄罩著。
他看著面前這個個子雖高,但手中空空的少年,頓時惡向兩邊生,“少廢話,今天爺爺就來教教你該怎么說話!”
衙役表哥悠悠道,“年初時,就曾有一個宋國貴人行徑此地,見過一眼那個宋沛澤,那貴人當即就問我,說這個少年能不能想個辦法,讓我弄到他那兒去?”
可是這絡腮胡子看不懂。
絡腮胡子嚇得大叫,驚慌欲絕。
看著才到自己腰的小姑娘,宋沛澤摸了摸她的頭發(fā),“知道你厲害,但你現(xiàn)在太小了,等你長高到哥哥肩膀的時候,我就帶你一起上場。”
“那姓宋的商人家已經(jīng)被你搬空了,可是最值錢的,你卻置若罔聞——宋地之人多好南風,打你的那個宋沛澤,若是能賣到宋地那貴人處,他給我們這個數(shù)。你就盯著那一點,實在不如將眼光放長遠些。”
好在那些上好的家具、首飾、還有衣物,他們都搬走了,變賣后,確實也讓他們撈上了一筆。
少年猛地站住,扭頭轉身就往回家跑。
等宋雨霖把頭從鄰居家探出來的時候,巷子里已經(jīng)勉強算是恢復了安靜。
“你就是老宋的兒子?”為首一個絡腮胡子的大漢,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晃了晃手中的刀,“父債子償,那老宋死后欠下的債,就讓你來償!”
絡腮胡子根本不把面前宋沛澤放在眼里。
宋沛澤壓著幾人,還沒來得及走出巷子,他卻突然聽到了自家老宅里傳來了妹妹的尖叫,“娘——”
光渡祿同咬著一根草,閉著眼,躺在河邊草地上。
衙役表兄關懷幾句,問及打傷絡腮胡子之人,絡腮胡子本來覺得很沒面子,竟然被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給打了,不想說,卻沒想看,衙役表兄竟然早有所聞。
“五千兩白銀,”衙役一曬,“宋國皇帝聘皇后,也不過五萬兩白銀,更何況那皇后也沒有這對兄妹的姿色,那貴人眼光當真毒辣,這對美人,他是準備調-教好了,再拿去孝敬大人物的,總之,這兩個人,咱們必須給他好好生送過去,連皮毛都不能擦破。”
可是這小子長到十四歲,他老子卻沒回來。
……
……
老宋最后一趟走西域去波斯做生意,路上被胡匪給殺了,只留下孤兒寡母,絡腮胡子本以為這肯定信手拈來。
沙州光渡家的獨子,并不知道此時一個與他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人,此時此刻正在西涼府的街道上快走行走。
光渡祿同懶洋洋道:“知道了,我明天去你家看看。”
宋沛澤將懷中妹妹放下,小聲道:“雨霖,去王嬸家,哥帶回去接你。”
宋雨霖:“好!”
“前兩日趁我不在,砸鎖打進我家,傷了我娘和妹妹,又將我們家東西搬空的,就是你?”
話說完,少年踢了他一腳,絡腮胡子疼得哀聲慘叫。
宋沛澤手里握著一把刀,那把刀是從在地上翻滾的那幾個流氓手里搶來的,上面沾著血。
這幾日,絡腮大漢越想越咽不下這口氣,那個叫宋沛澤的家伙,害他在兄弟面前丟盡了臉!
而直到被打得嗷嗷叫喚時,絡腮胡子才將這段記憶中的描述,和面前這個少年對上。
為首的絡腮胡子面目猙獰,“找死!”
“……五百兩?”
絡腮大漢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什么意思?”
不過沒過多久,腳步聲重新響起,又有人走到了他的身邊,擾他清閑。
房中徹底安靜了下來。
那家橘餅鋪前,又停了一輛貴族的馬車,周圍武者護衛(wèi),排場驚人,周圍百姓驚嘆窺探,卻從來和他不是同一個世界。
他一揮手,身邊的壯漢齊齊擼胳膊、挽袖子,露出粗壯的手臂。
……
宋沛澤怔了許久,撿起了那落在地上的如意結。
兩月后,西夏邊陲之地,沙洲。
家里被搶走的東西,爹給娘買的首飾,他都要奪回來。
宋沛澤將他們一個個踩在地上,講那把沾了血的刀,往絡腮胡子胯間一插,“搶我們家的東西,都弄到哪去了?”
而聽說他受傷后,連表兄也親自前來看望他,這真是莫大的臉面了。
衙役表哥笑容曖昧又猥瑣,“后來那貴人知道宋沛澤有妹妹,還特地過去見了一面,于是價格又提了五倍——你知不知道,這種相貌相似的美人可以成對賣,比單獨賣出去可金貴太多了,嘖,還是宋國的貴人會玩。”
他雖然帶了五個壯漢,結果打起來的時候,卻沒有一個少年的對手……看著纖細,這少年勁怎么這么大?一拳砸上來,他整條手臂都感受不到了。
宋沛澤臉色淡了下來,“我爹雖是一介商賈,卻為人誠信,若有欠債,絕不可能毫無字據(jù),家中更不可能毫無備單,你們不過是見我家中無人,上門欺負孤兒寡母的混賬,過來討錢還這么理直氣壯,你們要臉嗎?”
那農夫喜不自生,“好好,那明天早上,我就來少爺家門口,接少爺過去……”
……
小姑娘不哭不鬧,透露出不符合這個年紀的狠,“哥哥,把他們都打趴下。”
他心中有事,目不斜視地從那輛漂亮的馬車邊錯身而過,并沒有發(fā)覺車中之人他的身影消失于胡同后,才緩緩離開。
“聽說過了年才滿十四,所以這不就得早點定下嘛……”
被痛打一頓的絡腮大漢,遣小弟去探聽宋宅的消息。
絡腮大漢徹底傻了。
“兩個要一起抓住,別傷了那副好皮囊。”衙役表兄叮囑道,“無論兄妹少了哪個,那貴人都只付原本十分之一的酬金,所以,必須要完完好好的湊成一對,明白嗎?”
宋雨霖邁著小短腿消失在旁邊的院子里,而這邊的動靜,也終于引起了門口那群壯漢的注意。
這一次,絡腮胡子再也橫不起來,他看著宋沛澤的臉上,都是絕望和恐慌。
巷尾那家老宅緊閉的大門前,正有五個彪形壯漢,當路攔門。
“沒幾樣在了,賣、賣的賣了,我們都分了……啊啊啊!”
衙役表兄意味深長道:“表弟,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你不知道,那個宋沛澤,在咱們這西涼府頗為有名,甚至,這名聲都傳到了外面。”
西涼府,宋家長子,宋沛澤。
那對兄妹連夜將母親下葬,已經(jīng)從西涼府跑了。
若是尋常十三四歲的少年,可能已經(jīng)嚇怕了,就是家中從無欠債,這樣被堵在家門口打上幾頓,都得乖乖掏錢,息事寧人。
“走,我跟你們過去看看。”少年拎起絡腮胡子的衣領,將他身體在地上像拖狗一樣拖著,面無表情道,“拿了多少,都還給我,咱們一一清算。”
不過宋家的東西,確實已經(jīng)被他們里里外外地搬得差不多了。
可是面前這個卻依然毫無懼色。
“那寡婦病死了?”他一聲嗤笑,“葬得也真夠急,停靈都省了,就直接入土?這什么意思,這是想跑?”
他幾步?jīng)_進門,看到娘親正臥在床上,她穿上了自己最好的那套衣服,梳過頭發(fā),臉上也施過薄妝,雙目緊閉,面容安詳,安安靜靜的模樣,仿佛只是睡著了。
宋沛澤今年不到十四歲,但身形已筆挺如松,腿長腰細,這個年紀的少年個子抽條,幾日便是一個樣,而他個子又高,只看背影,甚至有青年人的身量。
他們就是眼饞這姓宋的商人,這些年走南闖北這些年攢下的家底,可是如今姓宋的老子死了,一個毛頭小鬼,還敢這樣給他甩臉子?
隨即,他提起畫筆,在潔白的絹布上,勾勒出兩道背影。
絡腮胡子大喜過往,“官府事忙完了?怎勞煩表兄親自大駕?”
“這個……少爺,你這兩天可有時間,能不能去趟我家里,瞧瞧我那兒媳婦?我兒子好不容易才討到媳婦,懷孕后我們全家高興的不得了,可是這才三個月,就天天喊肚子疼,我們實在放心不下……”
這聲尖叫驚飛房頂?shù)暮邙f,帶著有幾份不詳。
一走進巷子,宋沛澤眼神就變了。
“無論老宋欠不欠債,在我這里都是定論了,父債子償,天經(jīng)地義,而欠債不還之人,按我夏國《天盛律法》,那自然要被收監(jiān)流放的。”衙役好整以暇道,“如此一類,神不知鬼不覺,這兩人就沒了,懂嗎?”
原來老宋那個從小習武的兒子,說的就是面前這位玉面閻王。
老宋生前去波斯的最后一單是大生意,帶走了不少貨物,而他人死在路上,如今人財兩空,一份都帶不回來,宋家又因為那寡婦生病花了不少錢,掏空了最后的家底,他們最后去的那次,確實沒在宋家翻出什么。
光渡祿同以為還是那農夫,有些不耐道:“說了我會去,你不用……”
話沒說完,他臉上蓋著那本書,就被人掀開了。
眼中日光大盛。
而光渡祿同見到了此生從未見過的、最好看的人……盡管他此時非常狼狽。
宋沛澤蹲在他身邊,低頭問道:“你是個大夫?”
第 63 章 第 63 章
宋沛澤藏在腰后的手,其實拎著一條木棍。
他就已經(jīng)打定主意,如果面前這個小大夫不答應,他就會強硬地將人“請”過去。
所幸這件事沒有往最差的情況去發(fā)生。
因為這個同齡少年在愕然片刻后,竟然點頭同意了。
這個大夫的配合,讓宋沛澤緊繃的身體,稍稍放松下來。
……宋沛澤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從西涼府到沙州的這一路上,宋沛澤經(jīng)歷了他從不曾想到過的驚險,甚至他一開始的目的也不是沙州,只是一路上的圍追堵截,逼迫他不得不一路西北逃竄。
他本以為,自己帶著妹妹離開西涼府,就可以遠離那些是非和危險,找一個新的地方,他可以找些營生來養(yǎng)活自己和妹妹,可沒想到,那些流氓混混居然會對他們兄妹窮追不舍!
這與宋沛澤的判斷完全相悖。
不應該,他家里已經(jīng)全空了,被奪走的財產,他自知也很難再要回來,所以從一開始,他離開的目的就是為了保證自己和妹妹的安全。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什么,值得讓這些人惦記著繼續(xù)追上來的……但他沒過多久就發(fā)現(xiàn),這些人似乎盯準的,就是他自己。
想明白這層后,他惡心到差點吐出來。
因容貌極盛,他從小到大身邊從來不乏追求者,男女皆有,若只是安靜持禮、遙遙相望倒也罷了,可從來都是偏激擾人、給他帶來的麻煩更多。
有些胡子花白的老男人,也敢對他開口,宋沛澤今年十五歲,卻已經(jīng)遭遇過太多這樣的事情,因此格外厭惡男子的示好,拒絕時從不假辭色,遇到太惡心的還會暴打一頓,哪怕是大半夜不睡偷偷蹲點把人套麻袋里打,從無例外。
但這次不同以往,在宋沛澤意識到這些人背后還有官府中人的幫助后,他立刻意識到了危險性。
光渡祿同想到自己手頭剩下的錢,可能都不夠買下個月的米。
他接過了衣服,低眉道了聲謝。
一日三頓都有人幫忙做,有人坐在桌上一起吃飯,他自己往日懶得打理的房間,如今都被收拾的一塵不染,那美人白天照顧妹妹,然后就在自己的書房里打發(fā)時間,安安靜靜的一點都不讓人操心。
果然如他所想,這兩人身份大有問題。
美人就是裹著麻布出來就是好看的,更何況是宋沛澤,他在野外自然無暇打理儀表齊整,這并不代表他愿意一直如此落魄。
那美人抬起頭,雖然看得出羞愧,卻也看得出豁出去的堅決,“我現(xiàn)在……診金和藥都付不起,請你寬宥些許,我一月之內,定三倍奉還,求你救我妹妹。”
看著面前人的臉色變化后,他立刻改口:“不,不是那種睡,我的意思是,你晚上能陪我入睡后,再離開我的屋子嗎?”
小木屋最里面那間屋子的炕上,躺著一個小女孩,人是昏著的,卻額頭都是冷汗,臉上都燒紅了,一看就是生了重病。
命,就一條。
宋沛澤低著頭,“但等我妹妹恢復,我就帶著她離開,公子,我欠你的,我都記在心里,絕不會賴賬。”
“你要是相信我,你現(xiàn)在就帶著你妹,跟我走。”
光渡氏祖宅地處偏僻,院落雖大,但透露出久疏打理的荒涼,好在一應用具倒還算干凈,到了家,他就指揮宋沛澤把小姑娘放在床上,又拿出了一套金針用煮沸的水燙過。
有了人氣,那屋子里不冷了,他回家都有盼頭了,也有人陪他說說話。
光渡祿同想了想,試探道:“你愿意陪我睡嗎?”
主人家雖然通情達理,但這并不代表,宋沛澤可以心安理得的麻煩人家。
他只知道,面前這個和他差不多大的、被農夫稱為“少爺”的少年懂醫(yī)術,能在外面抓到一個已是萬幸,實在沒有挑選的余地。
后廚的鍋里冒著白煙,之前那些聲音,原來是他在劈柴生火,熬粥做早飯,光渡祿同看他生火通灶的動作有些生疏,顯然這種事做的不多,再觀其行事氣度,想必以前也是有人伺候的少爺。
但他也試出來,這個美人很反感分桃斷袖之好,那自己的心思,往后必須藏好。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上這樣的生活了。
色,他雖然個子挺高,在十里八鄉(xiāng)也算是有名氣的俊秀……但比起面前這個級別的美人一比,實在是云泥之別。
如今宋沛澤不敢?guī)е斡炅剡M入城鎮(zhèn),入城鎮(zhèn)便會被盤查戶籍,他與妹妹的名字竟然已全被重點關注了,見到他們便會通報當?shù)毓俑瑢⑺麄冄核突匚鳑龈闻鏉蓻]想到那些人會做得這樣天羅地網(wǎng),在第一座城鎮(zhèn)察覺到不對時,甚至對官兵動了手,才成功逃脫。
第二日清早,光渡祿同醒來的時候,卻聽到這自從仆從遣送、父親病逝后就安靜下來的院子里,竟然出現(xiàn)了聲音。
在跟著這美少年往山里走的時候,光渡祿同驚恐不已的想,有人會住在這種深山老林嗎?在這種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偏僻之地,他被殺了都沒人知道。
光渡祿同心里怦怦跳。
光渡祿同并未不經(jīng)事的人,他也見到過別人著急找大夫的樣子,定是親朋好友抱病,才會如此心急如焚,既然面前這個美人愿意信任自己,光渡祿也同愿意幫忙。
他定了定神,想到了家里來了人,又下床找出了幾套自己不太常穿的干凈衣服,出去后,遞給了那個撿回來的美人。
西涼府,宋沛澤。
所幸這一夜極為安穩(wěn),宋雨霖也如光渡祿同所說,肉眼可見得康復起來。
美人絕不是附近的人,而且這樣子看起來狼狽,像是逃荒。
光渡祿同沒一會就考慮清楚了。
就像他說的,這個罪犯,他要窩藏到底。
光渡祿同面容嚴肅,“現(xiàn)在她這個樣子,連藥都喝不下去,更別說藥這深山老林里也沒有,我的東西都放在家里,先回去扎針,然后你去城中藥房買一種成藥,壓在舌底下可以化開,這是她現(xiàn)在最適合的藥。”
宋沛澤看著他的目光有審視和懷疑,可是他最后還是柔和了目光,“如果只是這樣,我可以做到,那么……我兄妹二人便叨擾了,多謝公子。”
而按照律法,家中窩藏罪犯,當同罪同坐。
他看一眼就知病情兇險,也自然明白過來,這一行的目的,就是為了救這個小姑娘。
宋雨霖病未痊愈,人還昏著,光渡祿同并沒有開口讓他們走,還反過來寬慰他放心再住幾天。
……只是,這路,怎么越走越偏?
山下不遠就是沙州城,他卻住在這里,要么是連落腳之處都沒有的可憐人,要么就是身份上有問題的人,才需要避開有官兵把守盤查的城鎮(zhèn),住在這樣荒郊野外的地方。
走了很久,他們終于到了山林中一處廢棄的小屋子,光渡祿同跟著宋沛澤走進這小木屋,便得出了這個結論——這木屋中沒有人久住的痕跡,像是廢棄有一段時間了。
光渡祿同深深吸了一口氣,“你若是無處可去,不如往后就住在我這里?”
光渡祿同倚在旁邊著看了片刻,突然道:“我不問你來處,也不問你叫什么名字,我看得出來你在躲人,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宋沛澤一夜沒敢睡,一直守在妹妹身邊,時不時探探體溫和呼吸,光渡祿同后半夜特地起來,過來看一次,說晚上只要不反復,宋雨霖就徹底脫離危險。
面前的美人側過頭,很認真地看了他一眼,“多謝你。”
這么漂亮的人,怎么會犯下欠債、追打、傷人等罪名呢?
這位名叫“光渡祿同”的小大夫,顯然心地不錯,看出宋沛澤著急,還反過來安慰他,“沒事,你帶路,我現(xiàn)在就跟你走。”
這話不是謊話,他昨晚躺在爹離世的那張床上,半宿都涼颼颼的,是真的沒敢睡實。
財,他沒有。
聽了這些話后,宋沛澤抬起臉,很認真地看著他。
路上光渡祿同猶豫了片刻,還是主動道:“我家就我一個人,你可以帶著妹妹住我家里,我收拾得挺干凈的,也方便我就近照顧你妹妹,若夜半病情有變,我也能立刻處理。”
光渡祿同一邊想,一邊走進去。
可是宋沛澤不能進城,甚至不能為她去請村鎮(zhèn)里的大夫。
大不了就是死在這里,不過人固有一死,想開就好。
那美人美則美矣,看著身形瘦高,沒想到力氣是真不小,一路背著他妹妹走了那么久都非常穩(wěn)。
光渡祿同想明白了,心境開闊了,也不害怕了。
他著急解釋自己,也顧不上丟人了,“是……是我爹娘離世后,這房子只有我一個人住!我晚上空落落的睡不著,你就坐在床邊陪我入睡……不用太久,不會耽誤你照顧妹妹的。”
不過仔細想想,他如今也沒什么怕失去的。
光渡的祖家中,有著千卷藏書。
他父親敗掉家產時,都從來不曾碰過這些古籍孤本,只不過這些書一代代傳下來,傳到這一代,著實是有些埋沒了。
自此,他也只能帶著年幼的妹妹在野外風餐露宿,還要避人耳目。
光渡祿同一句廢話不說,過去搭脈,很快便做出決斷。
而妹妹年紀太小,身體本就不如習武的宋沛澤這般健康,在爹娘接連去世,她一直郁郁寡歡,前幾日露宿野外缺醫(yī)少藥,她淋雨著涼后,身體的病苛一通發(fā)出來,竟然病得一發(fā)不可收拾。
因為宋雨霖的病,他已經(jīng)耽誤不起了。
放下針,光渡祿同回屋子里翻箱倒柜,掏出了自己最后的家底,心一橫,就揣著錢匆匆前往附近的成藥鋪,買到了需要的藥,并指導宋沛澤壓到了他妹妹的舌根底下。
“我這地方偏僻,平常也沒什么人來,你和妹妹小心點行蹤,沒人能找你找到這里來,你也看到了,這么大的院子,就我獨自一個住著。我家人全沒了,我一個人也不怕被你連累,左不過能活一天是一天,還不如搭個伙,收留一個聊得來的朋友,也算是人生在世,做件好事。”
光渡祿同給宋雨霖用過針后,宋雨霖果然不再汗如雨下,連無意識的掙扎都平穩(wěn)許多,宋沛澤便知道此人確實有些本事。
而且這一路上,美人甚至都沒有和聊過診金和藥錢,也沒和他說過幾句寒暄的話,雖然看他長得這么好看的份上,光渡祿同可以一分不收……但,總歸這不對,和別人求醫(yī)問診的流程都不一樣。
幾日之后,光渡祿同在城中看到了美人的一張通緝令。
他們立時啟程。
家中那個彬彬有禮、還會替他打掃家中的美少年,和通緝令上描寫的窮兇極惡之人,幾乎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入城時不僅要繞道避開城門處的看守,甚至在他詢問姓名的時候,都一直沉默著。
光渡祿同的猜測沒有錯,只是那通緝令上的畫像和本人長相實在相距甚遠,但事跡、口音與特征都相符,光渡祿同也因此知道了他的名字。
時人偏向于選擇年長的醫(yī)者,因為經(jīng)驗老道,也更受人信賴,可是此時此刻,宋沛澤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這個帶回來的客人,真是了不得,在陽光下露出臉這樣一看,幾乎像一朵幽幽開在空谷的水蘭,幽深的頭發(fā),褐色的瞳宛若剔透的寶石,靜靜看著一個人的時候,光渡祿同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被他看化了。
若這美人愿意圖他色,那還真不知道誰占誰便宜更多。
宋沛澤多日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可是他看著面前這張漂亮的臉,看著宋沛澤眼中的懇求,最后說出口的卻是:“你放心,我不收你診費。”
“立刻帶到沙州城中,你妹妹需要施針,我親自用針,看看晚上降不降,不降再來一遍。”
天未黑時,光渡祿同鬼鬼祟祟地帶著兩人入了城,有當?shù)厝藥罚麄冎苯訌目词刈钕∷傻某情T,成功混了進去。
“光渡公子,你為我提供這許多幫助,是需要我為你做什么?”
宋沛澤自家道中落后,第一次這樣走投無路。
只不過長得這么好看的人,能犯什么事呢?
光渡祿同不喜這些古書,也不想繼承祖輩的觀星術。
一個時辰后,宋雨霖的高熱,竟然真的開始退去,宋沛澤從院中井口打出清涼的水,為她擦洗降溫。
但自從這個美人住進來之后,這些古籍都不曾蒙塵了,所有的灰塵被好好擦拭過,天氣好的時候,還會搬出來晾曬。
光渡祿同注意到的,注意不到的,宋沛澤已經(jīng)悄無聲息,都幫他做好了。
等到晚上,宋沛澤又會信守承諾地來到他的房間,陪自己入睡后,再悄無聲息的離去。
光渡祿同曾經(jīng)想過,如果自己不是斷袖,娶個小媳婦,大概婚后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了。
有人照顧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有一個人惦記著,便是一個家了。
第 64 章 第 64 章
對于光渡祿同來說,從此回家變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熟悉的老宅里,不再是空空蕩蕩、毫無人氣的寒冷,宋沛澤和與他妹妹的到來,幾乎填補了光渡祿同這段時間獨自生活的寂寞,更是滿足了他對于一個家的期許和幻想。
一想到家里有人在等他,這日子過起來,干勁都有了。
光渡祿同從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到頗為積極主動的去搞錢,如今他自覺需要擔負起養(yǎng)家的重任,整個人都變得和以前截然不同。
不過他幫人看病賺得的診金并不豐厚,他年紀太輕,又不掛靠醫(yī)館,不通過賣藥材吃利,賺不到太多。
好在他家祖上是光渡氏,到底有一個在司天監(jiān)任過職的先祖,光渡這個姓氏在沙州當?shù)匾裁銖娝愕蒙鲜切∮忻麣猓谑撬_始接替人合八字、看風水的活。
比起循規(guī)蹈矩的行醫(yī),顯然這個來錢更快。
光渡祿同以前不愿意靠這個謀生,雖然是世家祖?zhèn)鞯男g,但他也只是粗通,不過這就足夠他在沙州這里裝模作樣的行走了。
如果……如果沛澤愿意一直在他家住下來,就好了,哪怕他是要做不喜歡的事,他也愿意一直堅持下去。
宋沛澤這個人,他是真的越看越喜歡。
他知道宋沛澤身上背著通緝,但光渡祿同不介意,甚至覺得這樣更好了,這樣,沛澤就能一直呆在這里。
他很愿意把沛澤藏在自己家里,連同他的妹妹一起養(yǎng),就像自己的妹妹一樣照顧著。
可是還沒等他賺到錢,宋沛澤那邊剛緩過一口氣,就已經(jīng)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宋沛澤安排的范圍,不只有他和妹妹,甚至還包括了光渡祿同這個人。
在宋雨霖身體無礙后,宋沛澤就不再是每天都待在家里了。
他會選擇天黑時外出,又會在天亮之前回來,他腳步輕得像溜進院子里的貓,光渡祿同竟然聽不到一點動靜,最開始的幾天,他都不知道宋沛澤出去過。
宋沛澤一身武藝,同就會使弓,在野外流浪日久,如今打獵已經(jīng)是熟能生巧。
這不是一只乖巧而溫順的貓。
宋沛澤指著天上星斗一角,問道:“那可是玄武之宮的七宿?”
……這是他自從相遇以來,第一次見到宋沛澤笑。
只是此時看著宋沛澤外襖濺上獸血的這一刻,光渡祿同突然失去語言。
宋沛澤一直都是緊繃著的,光渡祿同在看到過他帶著妹一路逃過來,他被到處貼在通緝令上,雖然不知道他經(jīng)歷過什么,但顯然這不會是一段輕松的過往。
光渡祿同雙眼發(fā)直,半晌后才追了上去,在宋沛澤邊好兄弟似的勾肩搭背,“來來!美人,我給你打下手,早上做好肉,妹妹起來就能吃……唉,你別打我啊!我……哎喲!我不叫你美人了,不敢了不敢了!”
而宋沛澤也是見好就收,控制著夜獵次數(shù),不去引人懷疑。
宋沛澤心里都有一本賬,誰對他有恩,誰和他有仇,他一刻都沒忘過。
可他喜靜,愛看書,并不代表他就沒有危險的一面。
直到他來到沙州的這一個多月來,他才有時間、有條件,好好看一看書。
他以前應該是一個很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郎。
宋沛澤不會對認定的朋友再抱有過分的戒備。
宋沛澤雖然喜歡看書,但卻從來沒在這上面花太多的功夫,讀書破費,請先生、書本紙筆畢竟都要花錢,而宋沛澤的出身,注定了他沒法考取功名,所以一開始,他就沒想過走這條路。
他好像被這個美人反過來給養(yǎng)上了。
只有這樣充滿了力量的優(yōu)美身體,才能讓人相信,他確實有做出通緝上那一切暴行的本錢。
看到光渡祿同自然的回應,宋沛澤心中驟然一輕,他輕輕彎了彎嘴角,將剝過皮的兔子和山雞拎進了廚房。
“祿同兄,人各有命,或許你的路,就在杏林妙手一道,所以你若走錯路,老天就不許你開悟。”
他在沙州三教九流的朋友中找了些路子,將獸皮盡數(shù)脫手了,但光渡祿同一直謹慎,別人問他什么時候會打獵諸如此類的問題時,他從來是都嘻嘻哈哈地混過去了。
“都是你家古書,前些日子,我拿了幾本來看。”宋沛澤慢慢的說,“……書上說,像這種天軍星側為北落,黯淡衰弱,再加上鉞星紅黯,這就該是……主戰(zhàn)亂?”
直到某個凌晨,光渡祿同聽到屋外院中有聲音,他披著外衣點著燭臺出去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宋沛澤在干什么。
宋沛澤確實是個打獵的高手,無論是野兔、狐貍、甚至還有狼皮,那都是極完整、品相極好的,毛皮上一點缺損都無,賣價自然就高。
宋沛澤背著一張弓,手里抓著幾只山兔和狐貍,他手中的獵物放過血,皮毛卻很完整,處理得非常完美。
雖然他醫(yī)術上天分更高,但早年也是被他爹耳提面命拎著學了十年的觀星術的,他自認不蠢,觀星術上也是下過功夫的。
宋沛澤分得清,救他妹妹的光渡祿同,是個本性純善的人。
看著美人晝伏夜出了小半個月,光渡祿同人都麻了。
如今就連宋雨霖慢慢都和他混熟了,光渡家的這位少爺,一口一個“妹妹”的叫著,配上一張干凈爽朗的笑臉,著實是很討喜的。
光渡祿同久久無言,宋沛澤看了一眼他的神色,立刻道:“我不過是胡言亂語,隨便說說罷了,祿同兄別笑話我。”
但看清是光渡祿同的一剎那,宋沛澤立刻緩和了神色,他和妹妹已經(jīng)不是在野外躲避追殺了,這是沙州,面前的是收留他們的恩人。
宋沛澤聲音如清風一般舒緩,語氣卻是溫和而篤定的,“我在遇到你之前,其實也找過別的大夫看過我妹妹,吃了他的藥之后,雨霖病情毫無起色,反而變得更為兇險,若不是遇到了你,我妹妹不可能這么快就恢復。”
雖然偶爾有點嘴欠,偶爾也會對自己有點……稍顯過界的親密,但實際上對他非常敬重,從不以他們的身份做相挾,逼迫他們兄妹做過任何違背他們意愿的事。
宋沛澤看到此間主人震驚的模樣,沉默片刻,沒有多談,只是側身遮住了自己身上的獸血,然后問:“中午想吃兔肉,還是吃山雞?”
“你的本事和年紀無關,不必妄自菲薄,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你以后必定會在醫(yī)術一道大有成就,我相信你。”
宋沛澤再次震驚光渡祿同,是半月后的一個晚上。
一個月而已,就已經(jīng)能將觀星術學到這個地步了,沛澤問出來的問題已經(jīng)不是基本功,而是相當有難度的問題了,連他都聽懵了,更別說如何回答了。
這是一只優(yōu)雅卻危險的豹,宋沛澤望過來的瞬間,光渡祿同猛然感到了懼意。
誰對他好,誰有所圖,他心里清清楚楚。
也多虧了光渡家有一屋子的祖?zhèn)鞴偶4嫱旰茫两癫辉冑u。
宋沛澤欲言又止,“曾經(jīng)想過……算了,如今也不值一提了。”
“我天生夜能視物,一片黑暗里也看得清楚。”
而他們的頭頂上,是夜空浩瀚,繁星璀璨。
此時,不止宋金交戰(zhàn),更有蒙古成吉思汗西征花刺子模,天下戰(zhàn)亂紛起,紛紛擾擾。
但無論如何,這些獸皮為他們換來了足夠過冬的錢,還讓他們吃上了肉,沒吃完的腌上了,這個冬天都不愁沒有肉吃。
況且宋沛澤早就看得明白這光渡祿同的為人,此人著實沒有什么壞心思,素不相識的時候,就肯掏空家底幫他妹妹買藥,也從來沒有狹恩圖報過。
光渡氏那位先祖倒是說過,在這一行里,天賦上差一點,就是一百年都追不上來,人與人的差距,光渡祿同在這一刻凄涼的感同身受了。
而此時安靜凌晨的一個笑容,像是過去的陰影,都開始在宋沛澤的身上逐漸遠離。
他老子要是能有宋沛澤來做兒子,怕是在墳里都能笑到活過來。
光渡祿同家祖上觀星確實出過能人,可是到他這一代已經(jīng)徹底落沒,他更是親自經(jīng)歷了家道中落,世情冷暖他都嘗過,前些日子他還上門為故交家的一個管事看病,但他走到門口,最后還是沒進去。
直到這一刻,他才將宋沛澤與通緝上描寫的那個人,第一次聯(lián)系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宋沛澤下廚做菜,光渡祿同很捧場地吃撐了,人家做的確實也好吃,結果晚上撐到睡不著,到院子里轉圈消食,結果一抬頭,就在房頂上看到了半夜賞月的宋沛澤。
光渡祿同只覺得,這里只有自己才是不值一提的。
光渡祿同恍然道:“夜能視物啊,怪不得……所以你的眼瞳是褐色的,和尋常人顏色都不太一樣。”
他從來沒受到過這樣的肯定,無論是從自己的父母,還是從旁人那里,這樣好聽,還這樣真誠,讓他心花怒放,又倍受感動。
這話不是作假。
那個性子很安靜、眉目帶著一點讀書人的秀雅文氣,會在床邊守著他妹妹時,手里拿本書就能穩(wěn)穩(wěn)坐住一個下午的少年。
宋沛澤拎起手中的獵物,他已經(jīng)在野外收拾過了,不至于發(fā)出太大聲音,引來附近沙州居民的關注,“若是熟悉獵物棲息的習性,即使是夜晚,也并不難找。”
他撞到宋沛澤剛剛從外面回來的樣子。
“書……倒是讀過,但不多。”
光渡祿同長長嘆了口氣,“兄弟,你這可真不是胡言亂語,明天我給你把鑰匙,你去開書房里間的鎖,那密室里面全是孤本,你進去看看,說不定我光渡家的術數(shù)和觀星術,能傳到你一個外人身上……這樣也好,傳下去,總比就此埋沒,要好得多,你這天賦,我這輩子都沒見過比你強的。”
光渡祿同整張臉都紅透了,所幸這是夜晚,沒人看得見他的羞窘。
他們年歲相近,又有相似的家道中落的境遇,他們本就是同齡人,混熟也比旁人更快,隨著時間慢慢過去,他們在同一個屋檐下的相處,也變得自然了許多。
今日一看,或許他前半生,竟不如宋沛澤個把月的自學成才。
宋沛澤有些赧然,“我家中是做生意的,自幼請的是學武師父,本來是想到了年紀,就跟著家父去西域走商的,雖請過先生開蒙,識得漢字、夏文、蒙文,于學問上卻并不如何精深。”
光渡祿同甚感新奇,自己找來梯子,也爬了上去。
宋沛澤誠信請教:“祿同兄,你家傳觀星之術淵源深厚,能不能教一教我,這該怎么辨別?”
從宋沛澤夜獵開始,這個屋檐下每天都吃上了肉,在光渡祿同這里過了明路后,光渡祿同還為他弄來了硝獸皮的材料,然后再把制好的獸皮賣了補貼家用。
也正如宋沛澤當初初遇時承諾的那樣,他一定會還錢,只一個多月的時間,他不僅數(shù)倍奉還了藥錢,還憑自己本事反向養(yǎng)了自己妹妹和光渡家的少爺。
光渡祿同慢慢瞪大了眼。
他帶回家的那些錢,在這位美人的對比之下,著實是有些不夠看。
他目瞪口呆的想,原來這就是天賦的差別嗎?
“有肉吃就不挑,吃啥都好!”光渡祿同下意識回答,隨即反應過來有什么不對,“不是,這大晚上的你出去打獵?你怎么看得見的,還能射這么準?”
宋沛澤見他神色憂郁,安慰道:“你心智聰穎,只是心不在此道。”
光渡祿同仔細辨認了一會,才道:“沒錯,就是這個,不過,你會看天象?”
夜深人靜時,天地更顯得遼闊,遠處的樹木散發(fā)著獨特的香氣,混合著泥土的清新氣息,彌漫在夜晚寒冷的空氣中。
宋沛澤一邊思索,一邊說:“若此星象主戰(zhàn)亂,卻是不知道對應那場戰(zhàn)亂,又或者是同時對應著幾場戰(zhàn)亂,我看不出來,這種星象昭示著哪國的隊伍會遇到兇險?而根據(jù)其變化,又該如何判斷會遇何種兇險?”
于是,宋沛澤又變回了那個光渡祿同認識的少年。
宋沛澤繼續(xù)摸索道:“我已經(jīng)看了半個月了,這半個月來,天軍星一直緩向北移,生芒衰減,只與火、金、木星遙遙相對……”
兩個少年人并排躺在屋頂上,也不說話,就看著天上的星星月亮。
因為夜間狩獵,宋沛澤穿著一身便于行動的緊身獵裝,少年個子本高身材瘦長,緊致貼身的衣物,讓人一眼看得見的力量與漂亮,那撲面而來的美,幾乎讓人忘記呼吸。
錯肩而過時,光渡祿同持著燈臺,看到了這驚鴻一面。
光渡祿同苦笑道:“你用不著寬慰我,觀星一道上,我確實天資有限,在遇到你之前,其實我也不相信看看這些孤本就能看出門道……”
光渡祿同已是從旁邊爬了起來,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你之前真的從來都沒學過星象觀占之術嗎?你驢我的對不對?你真的沒有讀過書嗎?”
從他進自己書房開始,才過了幾天?
他也是第一次見到活著的天才,原來就在他身邊。
從前一同讀書的貴門同窗,如今高坐朱門。
而他卻拎著針箱,走進他家仆從的院落。
世家子弟不去讀書,偏去學醫(yī),便是不務正業(yè)。
當年他不服氣,相信人各有道,可少年人不去碰壁,原也不會成長。
他不是不曾懷疑過,消沉過,可是今夜,他卻從這個同齡人這里,得到了如此肯定。
于是剛剛生出的沮喪和自棄,在宋沛澤短短幾句話里,就撥云見月、煙消云散了。
第 65 章 第 65 章
光渡祖宅有一家很大的書房,而里面有一間上了鎖的內室,宋沛澤之前就已經(jīng)留意過。
而今日,是宋沛澤跟著光渡家的小少爺,第一次踏進這座上鎖的內室。
推開折扇頗有年頭的門,里面的內室中,滿滿裝著幾個巨大的書架。
書架之上,整齊堆疊著不知多少本的古籍孤本,一眼就能看出歲月侵蝕的斑駁,頁面或有殘損,脆弱泛黃,但全部完整地修補過,好好地供放在這里。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絹書和油墨的香氣,混合著陳舊木材的味道,角落里,宋沛澤還看到里面有光渡祿同親手配的防蟲藥,一同在這一隅角落里散發(fā)著淡淡的藥香。
光渡祿同小心的走進去,向宋沛澤介紹道:“這些是我家中如今最值錢的東西,我家現(xiàn)在雖然不行了,但我也從來沒想過去變賣這些古籍,你看,這是唐代名家批注的《開元占經(jīng)》,批注的是位名家,非常厲害,你閑來可以有限看看這本。”
“那這本《太乙神數(shù)》是焦延壽親傳弟子的批注孤本,你一定看這本,還有這部《天官書》,這是我太祖爺爺,沐浴熏香后親手拿進來放在這里的,這百年間都沒改過地方,還有……”
只是聽著光渡祿同報出的名號,宋沛澤心中便知道,光渡祖宅內室里的上百本藏書,卻是是光渡氏的不傳秘寶。
這許多孤本,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只聽著其中批注者的名號,便知里面陳列的每一本都是珍品。
宋沛澤當年家道未曾中落時,也碰到過感興趣的書本,可是書本價貴,他沒過多久,就徹底打消了讀書的心。
更別說這種有價無市的孤本古籍,他心知這有多么貴重。
然后他就親眼看著,光渡祿同將這把通往古籍的鑰匙交給了他。
“從今天起,沛澤,你也是這里的主人了,好好對待這些書。”
那鑰匙很輕,壓在手心上的分量,卻是沉甸甸的。
宋沛澤蜷縮手指,將那把鑰匙包在掌心里,鄭重地應了聲,“謝謝你。”
那些他抓耳撓腮看不懂,最后不得不恭敬地束之高閣的古籍……正在沛澤飛速的閱讀下,延續(xù)新的生命。
而動手的結果就是,對面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
這段時間以來,他從妹妹口中,得知了這對兄妹過去兩個月的經(jīng)歷。
他之前從來沒發(fā)現(xiàn)過,沛澤這種眼神,會讓他下意識感到害怕。
“等到了河東,宋家這一代的名字……嗯,該是王字屬水的字,爹和我說過,玚、珀、珧,大概就這些名字里挑一個。”
所以沛澤這一次的拒絕,心中并不像以往發(fā)生過許多次的那樣毫無波瀾。
他們還很聊得來。
近來秋日明媚,余熱未消,人本來就容易燥熱,光渡祿同有好幾次都要掩飾不住自己的心思了。
他比宋沛澤打了一個時辰,萬幸大了一個時辰,他還能撈一聲“祿同兄”來聽。
但宋沛澤沒給他這個機會,“我視你為友,始終如一,從無其他僭越的心思,祿同兄品性高潔,我與小妹,始終記著你的恩德。”
光渡祿同太緊張了,他明明也非常欣賞沛澤的為人和品性,心中醞釀,想趕快再找補幾句。
“爹對我視如己出,恩重如山。”宋沛澤想去過去的時光,目光也多了幾分溫情,“等這邊風聲過去,查身份不那么緊的時候,我就會想辦法入宋,將爹……的消息帶回爹祖家,在那里,爹早就為我和妹妹留了一條后路,再過幾年,我可以用新的名字、新的身份回歸西夏。”
可見有些緣分,就是天注定的。
雖然此時落魄,但是宋沛澤此人,望之便知不是凡人。
背姓是棄養(yǎng)育恩,沛澤不愿意這樣做。
如果真為同姓兄弟,那他有些話,是真的不能說出口了。
也是,剛剛是他太想當然了,如今仔細想想,沛澤還真不能用他們光渡家的姓氏。
而等再過段時間,等城墻上的通緝令撤下來,等這件事從人們腦海中淡忘后,他就去找官府衙門中的熟人運作一下,看能不能幫沛澤重新落個戶,就落在他家,說他們是宋人北上,投靠遠親。
同樣的事情,宋沛澤做起來的速度比他快至少三倍,還可以多件事同時進行,比如說那邊煮飯的時候,他在這拿著一本書,翻過小半本書的時候,那邊菜已經(jīng)煮好了。
光渡祿同手足無措地在原地站了片刻,雙頰羞愧得飛紅,快速地說:“我知道,我不說了,保證不說了,你別放在心上!我……我先走了!”
他們就該比相遇,就該比別人更要好。
光渡祿同讀的書不多,但那些最美好的詞句和想象,似乎都可以落在他的身上。
在住下去,日夜相對,總是不妥。
更別說他家書房里的書。
光渡祿同沉默下來,他似乎明白了沛澤的堅持。
在與宋家兄妹混熟了后,他就問過沛澤的生辰,結果就意外發(fā)現(xiàn),他于沛澤竟然是同年同月只差數(shù)個時辰出生。
從妹妹和沛澤透露的過去中,他已看得出來,宋父于沛澤雖是養(yǎng)父,但對這對兒女確實很好。
宋沛澤雖然已經(jīng)十四歲,但至今尚未變聲,神情柔下來的時候,音質更顯清脆。
這讓光渡祿同就很震驚,他們連年少經(jīng)歷也如此相似,無論是父母早喪,還是家道中落,可從沒想到,還能相似到是同一天出生。
沛澤在他家養(yǎng)了幾個月,如今氣色比初見之時好了很多,就連笑容都偶爾能見到了,不再是以往冷冰冰的戒備模樣。
明明沛澤收手得很有分寸,但這些人在西涼府官府中有人脈,竟直接給沛澤定了罪,在附近城鎮(zhèn)同步通緝,讓這對兄妹寸步難行,一連兩月露宿野外,實在是吃了不少辛苦。
白日里,這對兄妹都不會出這座院子,連鄰居過來敲門,都只敢開小小的一道門縫,沛澤想透風,甚至只敢大半夜上屋頂,他們兄妹自從住進光渡祖宅就沒惹過事,謹小慎微的令人心疼。
在莫名的威壓下,光渡祿同本能地實話實說:“誰不喜歡美人呢?你長成這種模樣……你不知道自己長得多好嗎?我本來就……咳,我這也是人之常情嘛。”
要不怎么那天就那么巧,沛澤抓到了他,去給妹妹看病呢?相隔千里仍能相逢,人生際會就是如此奇妙。
可沒想看,宋沛澤聽后,先是鄭重道謝,然后就直接拒絕了,“抱歉,我還是想姓宋。”
宋沛澤心里明白,光渡祿同不愿給他任何壓力,也不想因為這件事與他生分,搬離光渡氏祖宅。
閑扯了一通,真正的意思他剛期期艾艾地起了個頭,宋沛澤仿佛就知道他要說什么似的,把手里的書合上,提前截停道:“祿同兄,我們聊聊。”
看到沛澤這樣的神色,光渡祿同也沒有被拒絕后的惱意了。
如果說,前一個月光渡祿同是真正動了心思的,想跟沛澤提一提結契兄弟的事,可是又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觀察后,他又不敢提了。
看著他一溜煙逃跑掉,宋沛澤目送著他背影消失,眉心仍是微蹙。
若要他來說,這對兄妹實在是飛來橫禍。
他自始至終,都很反感男子對他過分的接觸,光渡祿同那些稍顯親密的動作,他都過分敏銳。
只是為了躲避他爹不存在的債,竟然被一路窮追不舍,為求自保,有幾次逼得沛澤不得不動手將人打退。
這樣一來,有了新的身份,他與雨霖妹妹也不必再躲躲藏藏的生活了。
……
光渡祿同甚至還問了一句,“那你也得改個名,你準備改叫什么?”
更何況沛澤長得那么好看。
宋沛澤冷靜的神色,讓光渡祿同那上頭的熱血迅速冷靜下來,雙目游移道:“唉……那什么,我本來也沒什么……”
愛他容貌的人很多,過去不少,以后怕是也不會斷絕。
光渡祿同落寞的想,自己是斷袖不假,但也不能強求別人也斷。
或許說,這樣出色的樣貌,無論他怎樣,光渡祿同都很難對他生氣。
這樣的人……定然不會像他一樣偏安一隅,他有飛出去的志向。
又過了一段時日,光渡祿同幾乎可以確定,他們光渡氏族的絕學,真的能在一個外姓人身上傳下去了。
憋了很久,光渡祿同這一日,是真的實在沒忍住。
光渡祿同甚至動了心思,替他爹收個義子,這不也算是完成了他爹的遺愿?
光渡祿同不是狹恩圖報的人,這位友人的品性,他已經(jīng)很是了解。
若是沛澤改姓的話……
他厭惡這過分出色的容顏,若他只是生得周正齊整,或許從小到大許多的騷擾,和惹上身的這許多禍事,都不會落在他的頭上。
光渡祿同心里明白,這樣的人他留不住,但……能陪伴在沛澤身邊一段時間,能占據(jù)他一段如此美好的時光,那也是極好的。
可是宋沛澤沒有這個意思。
家雀留戀巢穴的安穩(wěn)溫暖,鴻鵠卻會一飛沖天。
他想去過去的日子,語氣中透出笑意,“我名沛澤,妹妹名為雨霖,名字是娘取的,沒有遵循這一代宋家子侄的行輩,當時為了我們兄妹的名字,娘當時還和爹吵了一架。”
光渡祿同知道沛澤有入宋的計劃后,有些悵然若失,但隨即振作起來。
就比如說劈柴生火做飯這些事,宋沛澤從不熟練到如今的熟手,上手極快不說,還很會從想不到的細節(jié)改進。
光渡祿同完全想不明白:“可是妹妹說,他只是你的養(yǎng)父,改個姓也不算背祖,還能幫你擺脫通緝的麻煩,這有什么不好?”
這話說得……好像自己只會見色起意。
這一段委婉的拒絕,把他沒來得及出口的話直接堵回肚子里,再沒有機會說出來。
光渡祿同情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
改名換姓這事,光渡祿同越想,越覺得此舉可行。
只是……面對著這樣品貌的人,日夜相處,還要讓他心如止水,實在是太強人所難了。
他們光渡的姓氏,說不定真的將會再入仕途,留名于司天監(jiān)。
宋沛澤面無表情的看著他,“我始終沒網(wǎng),你第一面見我,就叫我美人,祿同兄,你可是格外偏好我這種長相?”
如今妹妹還小,等再大一點,總也有名聲要顧及的,他不能這樣一直帶著妹妹住在別人家。
不過……外面通緝仍在,他短時間都不會離開這里,這些話,以后再找時機慢慢和光渡祿同說開吧。
他不是薄情之人。
他會始終記得祿同兄的這份回護之心,也永不會忘記,祿同兄在他陷入絕境時援以庇護的恩情。
第 66 章 第 66 章
時值深秋,郊外叢林灌木,風催葉而下,落葉堆積在地上,踏上的每一步都有簌簌之音。
金紅染盡遠山層岱,夕陽溫煦,山野景色美不勝收。
不過出來的兩人都各有目的。
今日,光渡家的少爺帶著兩個簍子出來,一個簍子用來拾柴火,另外一個用來裝他在野外采到的藥材,如今這個時節(jié)有幾味藥材成熟,他正好收一批回家曬干留用。
等到天再冷一些的時候,就可以將這些藥材做成藥膳,給沛澤和妹妹溫補身體,養(yǎng)養(yǎng)前些日子的氣血虧空了。
可是光渡祿同今日的注意力,并不只在采藥上。
他猶豫許久,對宋雨霖期期艾艾開口:“妹妹,你說你哥……沛澤弟弟,他到底喜歡什么樣的人啊?”
宋雨霖從不賣哥,也早就看出來了光渡祿同對她親哥的心思,面上溫文爾雅,張嘴信口胡說:“我哥喜歡溫柔有禮,貌美動人,打架厲害,做菜還好吃的人,我一直期望我哥給我找一個這樣的嫂子。”
只有一條勉強沾邊的光渡祿同,聽完猶如地裂天崩,崩潰自語:“果然、他果然喜歡女子更多么!做菜我現(xiàn)練來不來得及啊?……不對,女子有打架這么厲害的嗎?”
在他身邊的宋雨霖聽了這話,轉身拉滿弓,箭離弦,將遠處樹下的一只灰毛野兔當場射殺。
光渡祿同看著面前這個九歲的小姑娘,瞬間鴉雀無聲。
宋雨霖過去撿起兔子,在空中轉了兩圈:“破口一大,這毛皮就不值錢了。”
光渡祿同呆呆道:“妹妹,你已經(jīng)很厲害了。”
宋雨霖溫柔一笑,“我這點微末本事,比起我哥實在算不得什么,不過,還是謝謝大哥哥夸贊我。”
女孩學武確實少見,但她不止有一個厲害的哥哥,還有一對通情達理的爹娘。
可是他毫發(fā)無傷。
這讓宋雨霖更加思念起出門幾天、至今未歸的宋沛澤。
而絡腮胡子終于到了他身邊,揪起他的臉,“這就是那個打傷了我們好幾個人的哥哥……咦?”
光渡祿同攔不住他,只能送他離開。
因為宋雨霖的招供,絡腮胡子終于暫時放過了光渡祿同,將兩人扔進了黑暗的馬車中。
她拎著兔子,跟著光渡祿同在野坡上采藥,“哥哥什么時候才能到家?希望他一路都平安,不要遇到麻煩。”
身下的車輪在土地上碾動,土路崎嶇不平,馬車顛簸起伏。
“這一路上追我和我哥的人!”宋雨霖猛地剎住腳,“不好,對面還有人……快換方向!”
宋沛澤一路西行,竟真的拜訪到了宋父同行的契丹商人,也終于確認了宋父死于胡匪之手的訊息。
“哥哥不會扔下我的。”宋雨霖哭過之后,又開始動腦分析。“他一定會找我們的,也一定會救我們的,既然怎樣哥哥都要找上來,那剛剛我還不如老實交代,讓哥哥少費點勁,還能讓你少受些折磨。”
……
而西遼有一個與宋父做過生意的契丹商人,宋沛澤想去找找那個契丹人,宋父在商路上遇難的消息是別人傳回的,他的家人心中總是留著一線希望。
挨了一記窩心腳后,光渡祿同緩緩蜷縮起身子,卻仍是堅持道:“不能說……”
宋沛澤一路郁郁,卻更是歸心似箭。他最后的家人與朋友,還在沙州等他。
那只箭向光渡祿同急速而來,根本沒有任何閃躲的可能。
……卻沒想到一路晝夜兼程,他一踏進祖宅時,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
光渡祿同還沒有從這變故中反應過來,宋雨霖已經(jīng)臉色煞白地拉住了他,童音清脆地喊道:“跑!”
絡腮胡子終于露出了一點笑模樣,“早說不就是了?用得著吃這么多苦?來人,把他們兩個帶上馬車,先給貴人運到東邊去,然后,兄弟們跟我走,咱們去把那個小兔崽子的哥哥抓回來!”
可是隨著日子過去,這四口之家如今只剩下兩個人,這對兄妹又何嘗不明白,這樣的希望接近渺茫?
不過……那些日子再也不能重現(xiàn),從今往后,她就只有一個家人了。
夜幕降臨時,兩個少年男女綁成一團,被扔到了一個絡腮胡子大漢的面前。
一邊說著話,絡腮胡子一邊將在地上的兩人揪起腦袋露出了臉,一一給坐上的貴人驗看。
于是她也有了和哥哥相同的啟蒙武師傅。
光渡祿同這時也反應過來,不用宋雨霖拉著他跑,自發(fā)撒腿狂奔,“他們是誰啊!?”
宋雨霖被揪著頭發(fā)揚起臉時,仍在用力掙扎,她頭發(fā)已經(jīng)散亂,眼神中卻全是怒火。
話沒說完,他就被重重踢了一腳,宋雨霖甚至聽到了他骨頭斷裂的聲音。
“……妹妹,我爛命一條,死就死了,不像你,還有個哥哥,在這世上還有牽掛。”光渡祿同痛苦道,“沛澤、沛澤他不一樣……他以后定然了不得,這些人不懷好意,絕對不能讓沛澤折到他們手里。”
想到過去一家四口的和睦安樂,宋雨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牽起了笑意。
光渡祿同整張臉都被打腫了,連說話的都不甚清楚,“妹妹,不該告訴他們啊,沛澤該怎么辦啊?”
絡腮胡子轉身就拎起宋雨霖,想給她幾拳,讓她供出宋沛澤行蹤,但是看到貴人警告的眼神,還是不敢動手,將她回原處。
光渡祿同看著那支箭飛速接近,整個人都已經(jīng)嚇傻了。
絡腮胡子連忙陪笑道:“主要是那小兔崽子實在機敏,好幾次都給逃了,抓他和他妹確實花了不少功夫,但這一次總算是逮住了,這不,立刻就給他們,都送到貴人你面前了。”
可是宋沛澤早有防備,在聽到風聲的一剎那,他心下還是猛地一沉,然后從原地如鬼魅般閃避。
女孩的聲音充滿著堅定,“相信我哥哥吧,他總是能完成常人所不能及之事,祿同哥,相信他,也為他撐住,哥哥一定會來找我們的。”
“他已經(jīng)進來了!就在這屋子里,兄弟們,外面守好大門,絕對不能讓他逃出去!”
這里有一種幾日不曾生火的冷。
那支箭,終是擦著他的身側而過,射向了遠方的灌木叢中。
而旁邊的光渡祿同,早已被這陣仗嚇傻了。
宋雨霖用那雙和宋沛澤相似的眼睛,冷冷看了他一會,突然眉目神色一變,舉起了手中的弓,對準了他的腦袋。
可是和他聲音同時響起的,是宋雨霖干凈利落的話語:“沙州東南角,光渡氏祖宅!你們往哪個方向去,隨便問幾個沙州人就能找到,我哥——宋沛澤過兩天就會回到那個地方!”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絡腮胡看著貴人帶來的十幾個護院都拔出了刀,惶恐道,“這是手下抓錯了人!不過不要緊,只要他妹妹在這里,那小兔崽子就一定會來,大人且安心等待片刻,我這就從他嘴里問出那小兔崽子的下落!”
光渡祿同吐出一口血,虛弱道:“妹妹,別告訴——”
可是他沒想到,那灌木里,竟然響起了一人的慘叫。
幾日不見,光渡祿同心中愈發(fā)思念不已,纏著宋雨霖打探消息,“好妹妹,回頭我把壓箱墊的錢,都給你買新布、裁衣服,就……你就能不能,跟我說說,你哥以前中意過的,都是什么樣的人啊?”
那宋國貴客打量著下面的人:“這便是給我提的貨?這兩人終于捉到了?害得我在這里足足等了這么久,你和你表兄兩人,把我耍得好把戲。”
關于過去,終于塵埃落定。
然后他拎起了另一個。
……
“人呢?那小兔崽子人呢?”
他到光渡祖宅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屋內雖亮著燭燈,卻并不是往日里點火的那個房間。
頓時陷入沉默。
聽過當時情境后,宋沛澤長揖到地,幾次鄭重謝過了契丹商人,這才踏上了回去的路途。
宋雨霖與光渡祿同獨處的時候,終于是露出了一絲屬于這個年紀的無力弱小,可她眼淚雖然在眼眶里打轉,卻始終不曾落下。
宋沛澤幾日前出門了。
宋沛澤的心一點一點沉到底。
這座宅子里迎接他的,只有一記從身后而來的悶棍。
沒過半個時辰。
……原先,宋家未曾敗落前,他們家還養(yǎng)著一位姓唐的武師傅,她四歲時,也想跟著哥哥習武,爹娘竟然都同意了。
這位契丹商人念在相識一場的份上,還特地為宋父收了尸,并葬在了當?shù)亍?br />
這院子里沒有妹妹和光渡祿同的身影,若是往常,他們發(fā)現(xiàn)他回來,早該滿臉笑容地迎上來了。
“雨霖?祿同?”
更別說院子里的養(yǎng)的母雞,從早到晚都會發(fā)出咯咯咯的動靜,今夜卻安安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
對方一擊未中,暴露身形,而宋沛澤已經(jīng)抓住了這個破綻,干脆利落打了那人的后脖頸,將那人擊暈。
只是,總是缺那一個確定,才能徹底了斷這最后的念想。
只可惜養(yǎng)父長眠異土,終究是與娘親分隔兩地,沒能同穴而葬。
四面八方奔來的腳步聲,讓宋沛澤已然明白,這是一個請君入甕的陷阱。
沛澤啟程前,還自己起過一次蓍草,那一卦的結果令他消沉了數(shù)天,但他還是決定啟程前往西遼,去拜訪那個可能知道宋父生前最后消息的契丹商人。
那宋國的貴人重重地摔下杯子,勃然大怒道:“喂,西夏人,你和你那表兄是在玩我?人都沒抓到,就傳信叫我過來驗貨?且不說你們比說好的時間晚了三個多月,只說如今,你們當我是傻的,就敢在我眼前玩這手偷梁換柱?”
行跡敗露后,附近躲藏的人直接沖了出來,“抓活的!都抓活的!別傷了他倆的皮肉,老大發(fā)話了,這對兄妹一個都不能少!”
宋雨霖叫停道:“我說!我說,你們別打了——我哥出門去契丹了,再過兩日就能回來了,你們現(xiàn)在停手,我告訴你們我哥會去哪兒!”
這段時間來,他追捕宋氏兄妹這五個月,無數(shù)次鎩羽而歸,更沒想到他那表哥直接叫了宋國的貴人來讓他伺候,好幾個月,他還要伏低做小,好不窩囊。
他話還沒說完,宋雨霖搭在弓弦上的箭,已經(jīng)滿弓離弦。
夏去冬來,這段時間城中的盤查松懈了不少,宋沛澤找準機會離開西夏,進入西遼國的疆域,畢竟沙州與遼國接壤,出入最是方便不過。(1)
天色已經(jīng)黑了,他們看不清彼此的臉,可光渡祿同,卻能聽到小姑娘的哽咽聲:“可是祿同哥,我也不能看著你死呀。”
他們在一路向東走,那是離開沙州的方向。
宋沛澤掏出了一把匕首,緩緩打開正門,走了進去。
“瞎嚷嚷什么!”絡腮胡子直接給了一腳,制止了他的嘮叨抱怨,然后轉頭給一位主座上的宋國人畢恭畢敬地端上了茶。
“頭兒,按你吩咐,這對兄妹都抓住了。”為首那漢子神色得意,“就是這小臭娘們,拿著弓傷了我們好幾個兄弟,要不是記著頭兒的吩咐——”
光渡祿同嚇了一大跳,“我不問了!妹妹你別……”
他抓在手里的這張面孔,雖然也是非常俊美出眾的,但絕對不是那張被開出一萬兩白銀之價的美貌,更不是之前見過的那張攝人心魄、明珠顧彩的美人。
如今這一通怒氣與怨氣,都借故發(fā)泄在光渡祿同的身上,畢竟那兄妹金貴,碰都不能碰,打也不能打,但別人,自然就沒有這種待遇了。
沒有回應,沒有聲音。
他仗著自己對房中各處方位爛熟于心,在眾人趕至前,就已經(jīng)藏匿起身形。
然后他看到了一個熟人。
絡腮胡子滿眼赤紅,大喊道:“小兔崽子,你妹妹還有那個叫光渡祿同的小白臉,如今都在我們手里!要是不想他們出事,你最好自己乖乖出來!”
“我只數(shù)三個數(shù),他們是死是活,還是缺胳膊少腿,就看你的表現(xiàn)了?”
第 67 章 第 67 章
絡腮胡子打量著這間頗有年頭的祖宅,大聲道:“三……二……”
他在倒數(shù),而他帶來這群人,正在每個房間里搜尋著宋沛澤的下落。
“一!”
最后一個字落下時,房間中依然沒有任何聲音。
絡腮胡子氣笑了,“不出來是吧?那你就別出來了!等我抓到你,回去就讓你看著,我會親手砍掉那小白臉一只手!外面的兄弟都不用進來了,這里面地方小,你們就把外面守好,他逃不掉。”
絡腮胡子轉身走進書房,拿出火折子,靠近藏書,發(fā)出一聲嗤笑,“飯都吃不起了,還弄這么多書本子作甚?”
書柜上面堆放著整整齊齊的書,全都是光渡家祖?zhèn)鞯墓偶瑐髁藬?shù)代,哪怕是光渡家破敗,都不曾變賣和毀壞。
宋沛澤感念光渡祿同的借閱之恩,平日更是精心愛護,時時擦拭浮灰。
如今這些被數(shù)代人愛若珍寶的古籍,被絡腮胡子一把火點燃。
紙張被火舌吞噬,前人的心血燃為灰燼。
宋沛澤終于現(xiàn)身,他握著匕首的手都在發(fā)抖,“住手,滅火!你們別碰那些書!”
絡腮胡子愉快地轉過身,“終于知道出來了?可惜,晚了。”
是晚了。
火勢起得太快了,西夏干旱,這些竹、紙本就易燃,沒過多久便連成火光一片。
這間他度過了數(shù)百個白日的書房,那幽香的紙張與油墨氣,一切熟悉的過去,那些無比珍貴、他連拿起來都小心翼翼怕磕碰到的書卷,正在他面前,被這場蓄意的火逐一吞噬。
火光烤得匕首刃面滾燙。
那么也自然不能以對付絡腮胡子的方法,來對付他們。
宋沛澤偷著跟了大半天,確定了中間那座馬車里,困住的就是自己的妹妹和好友。
火在他的身后熊熊燃燒。
火勢蔓延太迅速了,宋沛澤不得不向外走出幾步,屋中所有的打手,已經(jīng)團團圍住了他。
衙役面色一變。
藏書房的火勢蔓延太快了。
宋國貴人身邊帶的護衛(wèi),個個身強體壯,進退配合間頗有章法,不是烏合之眾。
絡腮胡子注意到他的動作,哈哈大笑道:“前幾次大意了,都讓你逃了,知道你練武多年,但這次我們這么多人,都帶著家伙,你這把小東西……哈哈哈哈!能威脅誰啊?”
夜半一場大火將光渡家的祖宅燒得干干凈凈,一點不剩。
沒關系,絡腮胡子安慰自己,屋外還有很多他們的兄弟,還有他們自己的布置!
那漢子哭了起來,殺豬般叫道:“宋沛澤——宋沛澤殺人了!都是他殺的!別殺我,我說!我說!”
那把鑰匙被火光烤得微微發(fā)熱,可鎖住的那些珍貴的古籍,卻因被自己連累,在這里化為一撮煙塵余燼。
宋沛澤這一生煩惱,許多源于這副皮囊。
他一身武藝,謀算策略同樣不遑多讓,可在這些骯臟的人眼中,這些毫不重要。
是他低估了這些人的無恥。
這一刻,他寧愿自己長相丑陋,其貌不揚,也不愿意因為身體和容貌而招來覬覦和災禍。
之前雖然或多或少和這個十五歲的少年交過手,可是他從來不曾殺過人,不像現(xiàn)在這般……
“一切都好說,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這個宋國人并不慌張,甚至經(jīng)驗十分老道地配合著宋沛澤,一起來到了車隊的篝火邊。
可幼年的宋沛澤,見過了紙貴,就毫不猶豫的選了學武從商。
而在沙州光渡祖宅慘案之后,宋沛澤這個名字,連同新的通緝單,從沙州城向東加急傳直夏國各城鎮(zhèn)。
絡腮胡子沒想到自己帶著這么多人,也會失手!更沒想到,這個宋沛澤大開殺戒后,居然可以這么兇!
他們是親眼看著有多少兄弟跟進去的。
是他太優(yōu)柔寡斷,在短暫的安寧幸福中迷失了雙眼。
他后悔了。
但……他都已經(jīng)追了這么久,現(xiàn)在放棄,也是絕對不可能的。
宋沛澤幾乎要吐了出來。
“我會一直殺,直到你們有人愿意告訴我——你們把我妹妹和我的朋友帶去了什么地方?”
西涼府官府聽聞此事后,甚至還牽頭還設下懸賞,請求各地豪杰協(xié)助捉拿此兇犯。
宋沛澤今年十四,頭發(fā)散下來的時候正是雌雄莫辯的模樣,即使不好南風,看到這樣的人,都會有片刻的目眩神迷。
絡腮胡子跌跌撞撞地從著火的光渡祖宅中跑了出來。
他無比厭惡道:“你與你那個官吏表兄,故意將我定罪,就是為了將我們從西涼府戶籍上除去,讓其他人無從追查,再將我們兄妹暗中賣給宋人?”
連他都不曾想到,里面竟還藏著這樣的禍心。
因為這里面不止一具焦黑的尸體。
原來在絡腮胡子眼中,自己就是那最值錢的貨物。
看著面前慘狀,連衙役都感覺后背發(fā)麻,“昨晚這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都來過什么人?”
宋沛澤的手很穩(wěn),仿佛他剛剛不曾奪去一條鮮活的生命,可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再也回不到過去。
他早年和母親的流浪、和這些年隨著養(yǎng)父的東奔西走,讓還是孩子的沛澤早早就明白,有些事情、有些人是無法講理的。
雖然知道宋沛澤會武,但之他下手撐死也就打到骨折昏迷……如今這崽子見了血,兇性全都激了出來,絡腮胡子想到剛剛的畫面,都感覺到膽寒。
……
對他們既然講不通道理,那么打服就是道理。
屋里屋外,差不多三十個人,這是一場轟動沙州的大案,衙門立刻來了人,不僅如此,附近還有百姓來報,說在起火的光渡家不遠處的地方,找到了一個外鄉(xiāng)人。
宋沛澤已經(jīng)兩天三夜沒合過眼了,但他終于按照絡腮胡子死前供出的信息,找到了那宋國貴人的車隊。
他眼中驚魂未消,看到外面團團守著的兄弟時,才終于感到一點安心。
一整個下午,他都找不到任何下手的機會,直到傍晚車隊停下扎營生火時,他才在宋國貴人去林中方便的時候,抓住了短暫落單的宋國貴人。
光渡祿同珍而重之地打開這座密室,將鑰匙遞到他手中,再將先祖?zhèn)飨碌墓偶灰恢附o他看的畫面,仍清晰如昨。
宋沛澤擦了一把臉上的血,“來吧。”
……
在此之前,即使是絡腮胡子窮追不舍,他也只是將人打傷、打暈,從不曾走上這一條路。
除了他之外,再沒有任何一個他們兄弟活著出來。
宋沛澤看了看自己手中開刃的匕首。
包圍圈在逐漸收緊。
宋沛澤翻轉手腕,匕首揮出時血光四濺,他割斷了一個人的脖子。
珍重的家人和對他有恩的好友,因為受他連累,就這樣被人劫走折磨……這幾個月休養(yǎng)生息的安穩(wěn)時日,如今在自己面前,被一刀劈成兩截。
看到這景象,外面的人其實已經(jīng)有些驚懼。
直到這個時候,他只以為是普通的沙匪。
第一個人倒在地上的時候,屋子里有瞬間的安靜。
可是這一進去就嚇壞了,急忙叫鄉(xiāng)親們奔走相告,去衙門報了官。
那些人腦子太臟,心眼太壞。
這人是個壯年漢子,已經(jīng)被嚇破了膽,神志也不清醒了,褲間一股異味傳來,不僅讓人捂住口鼻,向后退去。
絡腮胡子滿臉猥瑣道:“我說這么好的機會,你怎么就不愿意呢?人家宋國的貴人看得上你,愿意花錢買你,那是給你臉面,到了宋國那邊,吃得上江南的美食,穿的是最細膩的絲綢,什么都不用做,你們兄妹只要敞開腿享受,就能過上舒舒服服的好日子,我說,你這還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宋沛澤猛地瞪了過去,他的瞳孔中,是一片燃燒的火,“……這就是你們趕盡殺絕的理由?”
大火從內而外地吞沒了這間百余年的老宅,火光沖天,焦糊的濃煙沖天而起,在沙洲的夜色中格外顯眼。
“宋沛澤”這個名字不算是全然陌生了,此人的通緝告示還貼在沙州西城墻門側,至今不曾揭下。
“……好惡心。”
那張芙蓉曉月面,再不是讓人旖旎遐想的美,而是從修羅煉獄的業(yè)火中走出來的殺意。
血濺上宋沛澤的臉時,他不曾眨眼。
等到第二天太陽當頭,大火完全熄滅之后,沙洲附近的住戶才敢靠近。
他會一開始就將這些人引出去,至少不會燒毀光渡家族的世代藏書。
如此,也不至于在父母亡故、家道中落后,還不得安穩(wěn)度日,背井離鄉(xiāng)的東躲西藏。
宋沛澤的手有些抖,若是早如如此……
宋沛澤還在反抗,他不會玉石俱焚地死在火里,只要守在外面,總能抓得住他!
刀尖滴下血,而宋沛澤披頭撒發(fā),眼神可怕到令人骨寒。
“宋國的貴人嚴令我們,不許傷害你們兄妹。”洛腮胡子的眼睛,從宋沛澤的臉上掃到他的腳邊,帶著某種黏濕的意味。
這是他殺掉的第一個人。
而他們兄妹只是因為容貌出眾相似,又只是平民,毫無保護自己的全是,就會招來這樣的惡欲。
宋沛澤提著一把搶來的刀,從著火的房子中走了出來。
“雖然是個男的,但長成這種模樣……嘖嘖,能讓遠道而來的貴人一眼就相中,也是不奇怪了。說到底,還是宋國人會玩,一要就要一對,還是一對長得像的同胞兄妹,哈。”
一把刀悄無聲息從身后而來,抵住了宋國人的脖子。
雖然說商賈出身并不好看,但也有辦法在西涼府運作一二,等成了再讓他去試試考秀才,入朝做官。
宋沛澤那雙褐色的瞳孔在深夜中顯得格外黑沉,里面黑漆漆得沒有一點光,而他身后沖天的火紅,卻從夜色一路燒進了他的眼里。
……
當年宋父曾經(jīng)仔細和他聊過,為他開蒙的夫子,說他頭腦如此聰明,極適合修文習書。
絡腮胡子坦然承認,“你腦子挺靈光,既然不傻,你就該好好認清現(xiàn)在的情況。你那妹妹還是個娃蛋子,還得再養(yǎng)幾年,但你這個年紀,正是那些宋國貴人們最喜歡的好時候,勸你別掙扎了,乖乖跟我們走,趁著年紀好,多享幾年的福吧。”
而這里的人,遠比之前的絡腮胡子那群人要棘手許多。
而車隊的護衛(wèi)見主人被劫持,立刻將宋沛澤圍了起來,
而借著火光,宋國人終于見到了挾持者的真面目,不禁愣了一下,有些駭然:“你竟然能找到這里?不止如此,你能找到這里,說明那些……”
宋沛澤刀一壓,那宋人喉間一道血痕,立刻不再廢話,“立刻去請那位小姑娘和小公子過來。”
“不必,將車直接趕到我面前。”
宋人一聽,就明白這少年動手前就摸清了車隊底細,不由得又認真看了他一眼,“……聽他的。”
第 68 章 第 68 章
天幕一絲暗紅殘陽,為這片大地帶來最后的光亮,天色尚未完全黑下,但離天黑只是咫尺之遙。
趁著這最后的天光,一輛馬車在蜿蜒崎嶇的沙道上全速馳騁。
“哥哥!”宋雨霖從車中探出身子,從后面抱住了宋沛澤的腰身。
宋沛澤手中控著韁繩,只回頭飛速瞥了一眼宋雨霖,見她衣衫整潔,看上去精神還不錯,心中知道她大概沒什么事,心中雖然輕松些許,卻仍是滿懷愧疚。
“對不起,我來得太晚了。”
“沒有,哥哥來的正好。”宋雨霖抵在他腰上的腦袋動了動,像只毛茸茸的小動物般充滿依戀,剛剛在看到哥哥從天而降的那刻,她高興極了。
“祿同兄怎么樣?”
馬車中傳出一個聲音,“我也還好,肋骨斷過,不過我自己掰正了,疼是疼,但暫時死不了。”
他聲音雖然不如以往那般中氣十足,卻也聽得出激動和緊張,“沛澤,你果真找到我們了!”
宋沛澤的行動大膽,但確實很有效,他們逃了出來,雖然后面還有人追著,但至少這是成功的一步。
光渡祿同嫌棄地踢了一腳身邊被綁成粽子的人,此人正是宋沛澤劫持帶上路的那個宋國人。
只是這一腳,那個宋國人沒啥事,光渡祿同自己卻牽動了肋骨傷口,疼得呲了半天牙。
這個宋人被宋沛澤直接打昏了,抓上馬車后充當人質,至今還沒醒過來,沒有任何反抗能力。
“這人身份不簡單,后面一直有人追著我們。”宋沛澤聽上去很冷靜,“等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我們必須兵分兩路,一會你們先走。”
劫后余生的喜悅還沒持續(xù)多久,宋沛澤理智的話,就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讓宋雨霖和光渡祿同心中冷透。
晚間太冷了,他聽到夜晚賀蘭山的狼嘯,于是整夜整夜不敢睡覺,可總有倦極的時候,他短暫的昏過去,再渾渾噩噩的醒來,再花些時間確定自己是不是還活著。
宋沛澤攀上馬車,看了那昏迷的宋國貴人片刻,拿出了匕首。
光渡祿同還要再說,卻被宋雨霖打斷了,“哥哥,我知道了,我們會走……我?guī)е撸皇牵绻覀冊诼飞戏稚ⅲ也坏奖舜耍敲丛摱ㄔ谀奶幓睾希俊?br />
如果沛澤被抓到宋國……那此生,他們還有再見面的可能嗎?
厚厚的積雪留下一串腳印,將他的行蹤透露得清清楚楚,光渡望著面前陡峭的山崖,咬著牙,徒手攀了上去。
拿得起放得下,這才是他的好妹妹。
如今已是深秋初冬接臨之時,入夜后天氣格外寒冷,宋沛澤一身衣服單薄,有些壓不住這夜中的涼。
那只巖羊并未一擊致命,背上帶著那支箭,跳下了山坡。
光渡祿同控著馬轡,“沛澤,中興府!你不許食言!”
宋沛澤迎著風,卻已經(jīng)敲定了未來的路。
馬車中,他們的主子心口中了一刀,身體已經(jīng)僵硬了。
這兩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少年,在這一個即將黑透的黃昏山路岔口,交換了彼此的姓名和命運。
“別回沙州,也不能再去西涼府,往東走,如果我們中途失散……那就中興府見。”
“……光渡祿同,沙州人。”
對方接過來看了看,“哪來的?叫什么名字?”
第二天天亮時,宋人的護衛(wèi)終于找到了那輛側翻的馬車。
母親予他性命,養(yǎng)父給他新生,友人贈他姓氏,樁樁件件皆是再造之恩。
他也斷斷續(xù)續(xù)的病了一個月。
宋沛澤一證,下意識推卻:“不能給我,你如果沒有這個的話,路上會有很多麻煩。”
宋沛澤眷戀地望著馬上的兩人,語氣卻很靜,“走吧。”
宋雨霖也哽咽道:“哥哥!我們等著你。”
宋沛澤微微笑了,拍了拍他,“我不怕,你們好好的。這一路上你們低調行事,一定要藏好,我盡量甩掉他們,如果成功,就去找你們,若是我們路上錯過了,那就中興府見。”
他將路引和名符交給了關卡處的駐兵檢查。
現(xiàn)在在這里分開,沛澤替他們斷后,要一個人對付那么多人,他怎么打得過?
在盤查的關口,熟練的報上“光渡祿同”的名字,光渡正想去換些口糧,就發(fā)現(xiàn)前方的路上,出現(xiàn)了新的追兵。
外面有人來了。
入冬后下過一場雪,賀蘭山披裹銀裝,起伏的山峰被積雪染成白色,一片冰雕玉琢的山峰錯落有致,在藍天下遼闊又壯觀。
前塵裊裊,才不過幾個月的時光,他都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曾經(jīng)少年意氣的模樣。
一天,一天……他又活過一天。
從城門走出時,他看到墻面上貼著的一張通緝告示——西涼府,宋沛澤。
盡管他自己都不確定……這具身體,還能不能堅持到那一天的到來。
他須臾不敢忘懷,而每一段過往,也將他一步步變成如今的模樣。
他引著這些人兜圈子,已經(jīng)走了一個月,體力與精神在極限拉扯,他身上總是添上新傷。
半月后,一座沙漠邊緣的小城,一個少年在經(jīng)過路上設立的關卡時,壓低自己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張臉。
光渡祿同哽咽道:“……我知道你什么都沒做錯,你只是為了我們。”
可是光渡祿同堅決地搖了搖頭,“你比我更需要,這個你必須拿著,之后要怎么做……我不在通緝上,我總會有辦法的。”
他躲在山上,一躲就是兩天兩夜。
冬季山上植物枯萎,他餓極的時候,也只能塞上兩口雪,早就沒有干糧了,他沒有東西吃,也不敢生火取暖,那些人還在找他,若是生火,白天有煙,晚上太亮,他們就會找到他。
一個月后。
他們知道宋沛澤說的是實話,
他不知道妹妹和祿同兄有沒有成功逃脫,他希望自己已經(jīng)將所有敵人的視線,都引到了自己的身上,他向神佛祈禱妹妹與友人能一切順利,他愿意經(jīng)受一切苦難,只求他們兩人能平安到達中興府。
那些人沒有找到他,狼也沒有找到他,他活了下來。
光渡祿同急得聲音變了調,“不行!他們那么多人,你怎么能單獨留下來?留……把我留下來,正好我受傷跑不快,你帶著妹妹跑,還不會被我拖后腿!”
光渡祿同放開宋沛澤后,從懷中掏出自己的身份符牌和路引,一同交給了宋沛澤。
他們手中持刀。
好在風停的時候,出去覓食的不止是人類,光渡用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羽箭,射中了一只巖羊。
宋沛澤這一生從來都不曾到訪中興府,但那里卻是娘親生活過十多年的地方,而且路途較遠,西涼府的通緝不會立刻貼到中興府去,那里暫時是安全的。
可聽到宋雨霖這樣果斷的發(fā)言,宋沛澤卻露出了一絲笑意。
……
少年走進小城,用獵來的獸皮換來銀兩,添置了一些藥品和食物。
然后他又將治傷寒的藥丸倒出一顆,沒有水,也硬逼著自己吞服下去。
中興府,西夏國的首府,賀蘭山東麓腳下的白城。
光渡祿同反應過來,也立刻反對道:“你想做什么?你想一個人把他們引開?”
而宋沛澤早已不見蹤影。
這是他入山后第一次獵到動物,挽弓時連手臂都無力地發(fā)抖,也因此失了準頭。
那些宋人一直在追著他,他們認得出他的模樣,卻認不出他的新姓名,他一刀一個,抹除著關于自己的過往痕跡。
他們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
而這場追逐,早已不是簡單的買賣,而是一場誓要見血的復仇。
宋雨霖個子不夠高,控不住馬,所以光渡祿同坐在前面,宋沛澤把自己的妹妹抱起來,光渡祿同接了過去。
這一刻無需多言,他們已經(jīng)明白彼此的意思。
做完這一切后,他沒敢在城里待太久,天黑前,又獨自出了城。
他就這樣熬到了第三天。
然后一刻不停地奔向替換的未來。
他們甚至沒有時間好好的告別。
他壓下帽檐,在那張通緝令邊錯身而過。
他冷靜地說:“咱們在下個路口分開,馬車在地上留下痕跡明顯,速度也不夠快,入夜后更是笨重,若不想辦法,到時候,我們誰都逃不掉。”
打了照面的瞬間,光渡立刻轉身潛進山下林木。
他已經(jīng)帶這些人轉過了足夠久了,他想去中興府了。
數(shù)日后,他看到了賀蘭山。
他們沒有更多的告別,沒有依依不舍的揮淚,只有沉默的馬蹄聲,順著兩條岔路蔓延開去。
他褪下身上的衣服,將買來的劣質傷藥涂到了手臂的傷口上,曾經(jīng)無暇的皮膚,如今已經(jīng)疊著許多的傷。
饑餓與虛弱讓他幾乎站不起來,可光渡還是要出去覓食。
他們倉促地奔向離別。
光渡在山中找到了一個勉強避風的洞穴。
宋沛澤語氣很平靜,但一字一句,都讓車中的人聽得清楚,“聽我的,一會你們兩個先走,騎馬走。別擔心我,我一個人反而更容易脫身。”
馬車轉動的車輪,緩緩變慢,及至停下。
光渡已經(jīng)沒有太多力氣了,但求生的渴望,支撐著他最后這一口氣,他順著血跡追了不知道多久,整個人都搖搖晃晃。
宋沛澤跳下馬車,把馬從車上解下來,這是他剛剛從宋人營地搶來的,就是預備著這一刻。
可對面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
從此以后,拋卻姓名,拋棄過往。
人太多了,光渡被逼上了賀蘭山。
……
熬了幾夜的眼睛通紅著,可是他的頭腦,卻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冷下來過。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愈發(fā)虛弱,可惜幾次進城買的藥,都沒什么作用,或許是不對癥,藥效遠遠不如自己的朋友幾針扎下去那般,來得立竿見影。
這空曠荒蕪的雪山上,仿佛只有他一個人,山腰上只有呼嘯的寒風,再也沒有別的聲音。
臨出發(fā)前,光渡祿同緊緊抓著宋沛澤的胳膊,“我們走了,你怎么辦?今天早上我們經(jīng)過那個城鎮(zhèn)時,你已經(jīng)被西北邊的城鎮(zhèn)通緝了,現(xiàn)在到處都在找你,到處都說你殺了好多人。”
面前出現(xiàn)了第一個岔路時,光渡勒住了馬。
出城后,少年在鄉(xiāng)野間找了個廢棄無人的破房過夜。
“留你下來,還能有命活下來嗎?”宋沛澤對他說話的語氣,從來沒有那刻像現(xiàn)在這般溫柔,“……你有此劫,本就是受我兄妹連累,我已負你良多,不能再害你。”
她年紀小,難道不知道沛澤一個人去應付,會有多危險嗎?
光渡祿同紅著的雙眼,不可置信的轉而望向了宋雨霖。
沒有人來。
宋雨霖本能道:“哥哥,我不要跟你分開!”
但他終于找到了那只被他弓箭射中的巖羊,那只羊倒在地上時,身上還帶著他的箭。
盡管他自己都不確定,能不能在那里見到自己的親人和朋友。
本來,他是想在這漏風的房中對付過一個夜晚,可合眼不過半個時辰,他又警覺地睜開了眼。
同時將卸掉馬的馬車,推下了山崖,山間樹木受力折斷,留下深深的車轍壓痕。
只是上面畫的人像,并不像他。
前路漫漫,而這世間,從此再無宋沛澤。
妹妹真的要拋下沛澤嗎?
他是光渡,他必須習慣這個名字。
少年扒著門縫看了片刻,沒走正門,從另一邊的窗子跳出離開。
駐兵在名冊上登記,不耐煩揮揮手,“下一個。”
光渡扒開巖羊的血管,直接生飲羊血,羊尸體還是溫的,這是光渡幾天以來的第一口有溫度的食物。
孤山天地,雪風蕭瑟,光渡稍稍緩了過來,才燒火吃肉,狼吞虎咽之后,所有的疲憊都漫了上來。
他正在未熄的火堆邊昏昏欲睡的時候,突然聽到了腳步踏上厚重積雪,發(fā)出的輕微坍塌聲。
這個頻率不是動物,是人。
……有人來了。
第 69 章 第 69 章
光渡打量身周地貌,這才恍然發(fā)現(xiàn),他為了追著這只巖羊,竟一路下到了山腰偏下的位置。
太大意了。
若是在他狀態(tài)正常的時候,他絕對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那些人追到了山里嗎?
下山是自找死路,唯有上山才有生機,無論是在狹窄的道路上守住,還是借助山中地勢逃脫,都是好選擇。
光渡反手拿出弓箭,從巖羊身上拔出了最后一支箭矢,立刻向山上跑去。
可身后熟悉的聲音,證實了他的猜想。
“那小崽子在這里!”
“快,用弓!”
光渡倉促回頭,猛地向旁邊滾去,避開了第一支箭。
那支箭擦著他的頭發(fā)而過,深深扎進在旁邊的樹上,光渡反手從樹干上抽出,箭上弦回射。
對面一聲慘叫。
后面不止一人在追,光渡離開原地,繼續(xù)向上山的那處斜坡奔去。
可是光渡絕對沒想到,這荒山野嶺的半山腰下,今日竟然如此熱鬧。
這人是個瞎子。
光渡抬起頭,他面前的人身上未著甲胄,只一身玄錦襕袍,肩上披著一頂黑色披風,身形屹立如松。
而那持刀之人,立刀于原地,刀上獻血一滴滴落在純白的雪面。
在過去的一個月里,他時常斷斷續(xù)續(xù)的低熱,他熟練地將自己窩好,等著天再黑一些后,自己睡一覺就能挺過去。
若是按照以往的少沾是非的習慣,光渡定然一句話都不會和他多說。
在天黑下來后,他就覺得自己又燒起來了。
思量停當,光渡沒有逞強,“好。”
一位皇子流落于此。
因為他眼睛看不見,連偷看都變得正大光明。
光渡以前在西涼府的各大武館間頗有聲名,逃亡這一路上雖然以一敵多,卻也是從無失手過,但如今見了此人,才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武之一道,前路仍是大有風景。
如此一來,他的臉就完整地露了出來,他的年齡看上去沒比光渡大幾歲,相貌可以說是非常的昳麗英氣。
光渡自然不會和一個瞎子計較誰做多少,自己動手準備晚飯,兩人烤羊就著羊湯填飽肚子后,光渡刷了鍋后,又燒化了一鍋雪水。
這人臉上的血已經(jīng)糊住了半張臉,可他卻依然能準確地追蹤著光渡的行動軌跡,“誰?”
……
他單膝跪在雪地中的樣子,讓光渡瞬間想到了某種大型猛獸,即使明知道他已經(jīng)受了傷,卻仍然很難叫人掉以輕心。
光渡心中生出幾份對此人的敬意和惺惺相惜。
那雙漂亮的眼睛無法聚焦,就連他聽而不聞,都難以讓人出言責備。
光渡看了李元闕好久,幾次想說什么,最后還是保持了涇渭分明的沉默。
光渡祖家那燒毀的藏書中有數(shù)冊古籍相書,光渡已有所感悟,如今看此人氣度長相,便知道他就連惹麻煩,都不會是尋常麻煩。
光渡就地打滾,停下來時,已避至此人的身后。
面對此等戰(zhàn)威,他們已毫無接戰(zhàn)的勇氣,兩人屁滾尿流的滾下斜坡。
“難道也有人在追殺你?”光渡有些猶疑,注視著他那雙蒙了一層血的眼瞳,還是問出了口:“你是看不清,還是看不見?”
李元闕也聽了出來,淡淡道:“今夜我來守夜,若有聲音會叫你起來,睡吧。”
那柄幾有一人之高的長刀,從一片靜謐的銀白中破出時,雪花如揚塵般飛濺,雪晶在陽光下顆顆分明,寒鋒冷芒于雪中乍現(xiàn)。
那人在火堆另一端轉過頭,“看”向了他的方向,沉默了很久。
他們這一路共有五人,已被光渡傷了兩人,而這撼天震地的一刀劈下去,三人當場斃命。
明日便要分別,這一面后,便是天各一方。
那人道了謝,就著鍋里的溫水,將自己的臉上污血洗掉。
光渡看了一會,還是生澀地開口:“我姓宋,你叫什么?”
誰能讓在外領軍的皇子雙目失明?
光渡沉默了。
光渡看了他好幾眼。
狹路相逢,躲不開,也無處可躲。
這是唯一的一條路。
光渡徹底愣住。
目盲之人摸索行路自有一套技巧,而他顯然十分生疏,若不是光渡拉了他幾次,他差點在山間崎嶇處摔下去。
太陽照進洞穴時,李元闕感受到了明亮的熱度,喚道:“小宋兄弟?”
可此時賀蘭山太過寂靜,而光渡又已經(jīng)逃了很久很久,太久都不曾與人有正常的交流了。
直到這個時候,那斜劈的大刀,才去勢將消,重重落下砸進雪中,激起漫天雪瀑。
自黨項族歸唐得賜姓李、并在李唐衰落后獨立成國的西夏國,能姓李的,終究不是尋常人。
此人長相有幾份異域風情,讓光渡想起當朝那位受寵的貴妃,正是回鶻貴族后代。
于是他對光渡說:“趴下。”
“李”為黨項族姓氏,這是皇姓。
可當光渡看清他的相貌后,就放下了一半的心。
他們只是過來捉拿那個長相漂亮的兔崽子。
許多人著迷于光渡的皮囊,但光渡自己從來沒什么感覺,這是第一次,光渡都覺得這個人長得很好。
光渡轉身,暫時將后背交給那人,然后將最后一支箭搭在弓上,瞄準了來時路,“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后面有人追過來了,麻煩借過。”
他還有妹妹和好友在等著他回去。
沒吃完那大半只巖羊,也一同被光渡背了回來,成了這一對少年的晚飯。
雖然這人眼睛瞎了,但其聽聲辨位是一等一的好手,一個瞎子都能在山道上強襲,一刀干掉三個人。
不遠處的人卻齊齊挽弓,弓弦拉開的聲音,在這清空白云的賀蘭山上,是如此的清晰。
光渡將他帶到自己在半山腰藏身的洞穴,一路上都在觀察他。
他們一連追了幾個月,一直沒追到不說,竟然還折損了許多人手,主子已經(jīng)無比震怒,今日他們這對人手才終于找到人,還找到了拿下光渡的機會,結果卻被面前這人破壞了。
天色愈發(fā)黑暗,光渡身體不適,很快倚著身后的石壁墜入夢鄉(xiāng)。
如果光渡可以自己選擇,他也想要這樣的長相,非常美麗卻又端正凜然,眉目間盡是周正的英氣,不讓人生出褻玩的心思。
李元闕身邊的事,根本不是他這種平民百姓可以摻和的,現(xiàn)在抽身離開還來得及。
這山洞狹小,他們守著火堆各靠一邊,光渡靠在洞穴中與李元闕相距最遠的一角,低咳了兩聲。
他們試圖交涉,“喂……”
“今日多謝你相助。”李元闕雖然看不見,卻仿佛洞悉人心,“有人在追殺我,你若不想卷進這場是非,明早便趕快離開。”
不僅是個瞎子,還恐怕還是剛瞎不久。
那人轉過頭,面向了他的方向,“……這些人是追著你來的?”
這人是來干什么的?
那人靜立片刻,自嘲一笑:“罷了。”
李元闕在躲避誰的追殺?誰能追殺皇子?
光渡聞言立刻照做,果斷地趴在地上。
光渡沒去計較。
光渡已然明白他是要做什么了。
可是短短一個“好”字,光渡說出來卻滾燙沙啞,他似乎生病了。
光渡看著他手中那把刀,都有些駭然,頓了片刻,才道:“多謝你,這些宋人追我而來,多謝你出手解圍。”
直到這個時候,光渡才知道他埋在雪地里的另一只手上,原來一直緊緊抓著一柄大刀。
而貴妃有一皇子,已在外獨立帶兵數(shù)年,即使是身在邊陲沙州,光渡也聽過這位十八歲少年將軍的威名。
他到底卷進了什么樣的爭斗?
光渡回神,他從地上撿起了已死之人的刀刃,幾步搶上擲去,將其中一人當場擊落墜崖。
他并沒有追上去。
此人身上必有是非。
觀此人氣勢,絕不是隨隨便便殺了也沒事的平民百姓,他們不想與這人交戰(zhàn),只想要后面的那個宋沛澤的腦袋。
那人將頭轉向光渡的方向,又微微偏過頭,似乎是在用耳朵聽。
雖然光渡知道他不是常人,但他身上的是非,還是遠遠超過光渡所能想象。
而今日李元闕為他解決追兵之時,在得知那些人是追光渡而來時的那一瞬詫異。
呼嘯而來的箭矢被這一把重刀盡數(shù)擋下,在幾聲噸響后箭矢折斷,散入近地,再無傷人的可能。
這個人腦袋上受過重傷,糊了一臉血,還能躲到這么遠的地方,這情況不太正常,絕對也不是什么平頭百姓。
沒有正常人會在冬天的賀蘭山的荒坡上出現(xiàn),更別說這個人身上還帶著傷——他傷在頭上,半邊臉都是干涸的血。
而那邊的人箭矢已用盡,正在不遠處,驚異地看著這尊不知從何處殺出來的殺佛。
外面又下了一場大雪,遮蓋了他們上山的足跡。
在西夏連番的意外,已經(jīng)叫宋國的主子顏面掃地,這次帶隊的師爺已經(jīng)被這兔崽子殺了,主子叫他們將行兇者提頭來見。
他手中的刀重量十分驚人,劈風吹雪的聲音凜冽可怖,光渡趴在地面還要滾一下,才免于被長刀波及,躲得非常狼狽。
至少堵在他路前面的這個人,不像是宋國人。
光渡十數(shù)日不曾與人開口說話,此時張嘴,才發(fā)現(xiàn)自己聲音的嘶啞和生澀。
這個人個子雖高,但糊著血也能認出來這張臉上的異域長相,此人眉骨高,眼窩也深,鼻梁又直又高,頭發(fā)微微卷曲,一眼望去,就知道他不可能是中原人。
等到天色昏暗時,光渡又去找了些枯枝,他們在洞穴中生火取暖,光渡用隨身帶著數(shù)月的小鍋,煮了山間雪,將雪燒化。
光渡等水溫合適,就將鍋遞給了另外一個人,“你臉上好多血,洗洗吧。”
那個人一直握著手里那把兩米長的大刀,一刻也不曾放手,他來到這個洞穴后,除了道謝,也不曾開口說什么。
只是背影便有如此氣勢,這個人身份定不尋常。
另外受傷的兩人落后片刻,在遠處看到此處慘狀,嚇得肝膽俱裂,當場一聲慘叫。
光渡心下一沉,真是見了鬼,要不是他餓極了去獵羊,今日怎么連串撞上這么多事?
就在光渡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開口說:“我叫李元闕。”
那拄著重刀而立的人,轉向了說話之人的方向,下一瞬間,重刀潑雪而出,攜著雷霆之威而至,到了他的面前。
他聽到了光渡離弦的最后一支箭,聽到了遠處又一聲慘叫,聽到了由遠及近的雜亂腳步聲,也聽到了光渡收起弓,在雪中踉蹌地奔向自己的方向。
這人刀風一往無回,甚至將披風灌鼓,為光渡擋住半數(shù)飛雪。
光渡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可為首之人才說一個字。
面前這人,從雪地中站了起來。
這個人占據(jù)著上山斜坡唯一的路,前后不是陡壁,就是無法著力的樹木山石。
光渡雖然不怕死,但他絕對不想因為一個皇子死在這里。
光渡打了個寒顫。
這人現(xiàn)在臟兮兮的,他腦袋上的傷口大概藏在頭發(fā)里,連傷口附近的頭發(fā)都因為干涸的血而粘在一起了,即使是這樣,只是拿水抹一把臉,都能看出他長相的優(yōu)越。
那雙沒有焦點的瞳孔,是唯一令人扼腕惋惜的缺陷。
他自己便是一個滿身是非之人,如今能活過一天就是一天,既然此人幫過他,那他便坦蕩報恩,他們剛在山腰下鬧出這等動靜,不能久待,他便將此人帶走,在山中收留一晚。
——斜坡之下,另有一人。
可是光渡從沒想過,他這一晚上睡下去之后,第二天并沒有如約醒來。
這人似乎剛在大雪里摔了一跤,滿身都沾著雪花,就連頭發(fā)上都披著一層銀白。
那邊人沒有回答,卻傳來粗沉的呼吸。
李元闕順著記憶中的位置摸了過去,他碰到了一個滾燙的身體,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那不尋常的熱度。
李元闕推了推,“醒醒,你發(fā)燒了。”
無人回應,而那具高熱的身體,軟軟地滑向了李元闕的方向。
光渡連著一個月強壓下的病,終于在今日悉數(shù)奉還。
第 70 章 第 70 章
手掌下的人,隔著衣服都能摸出高熱的體溫,這一身單薄的衣物,此時都被冷汗浸得半濕不干。
在這種荒郊野外什么都沒有,缺醫(yī)少藥又天寒地凍,這樣生上一場病,能不能醒過來,幾乎全要看自己造化了。
李元闕怎么樣都沒想到,他自身尚且難保時,還會有這樣一頭撞上來需要他幫助的人。
這一晚上李元闕的手始終不曾離開過刀,他不知道敵人什么時候會追上來,更不知道面前這人的底細。
這位萍水相逢之人殺敵時毫不猶豫,身上一樣帶著故事,素不相識,李元闕同樣不得不防。
可倚靠在他肩膀上的人已經(jīng)燒成這個樣子,體溫總不能作假。
李元闕嘆了口氣。
可他如今一個瞎子,還要幫人治病,這可真是……盡人事,剩下的只能聽天命了。
李元闕陸續(xù)叫了幾聲宋兄弟,可是光渡始終沒有回應過他。
雙眼失明的李元闕,只得摸索著將光渡的身體擺正,然后斜斜靠在石壁上,才將自己身體解放出來。
高燒中的人畏寒,光渡本能貪戀著李元闕身上火爐一樣的熱和暖,李元闕正摸著地面要站起來,那邊滑倒的人,又循著熱源靠了回去。
李元闕僵持了一會,還是把人放到洞壁上,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發(fā)燒的人需要補充水分,這成為了一個新的難題。
他走了幾步,勉強摸到了昨夜的鍋,感受著風聲的冷風,順利找到洞穴,并在外面摸到了雪,用器皿盛滿雪后,再摸著洞穴石壁走回來,將鍋放在火堆附近的位置。
火堆他也看不見,自然也無從得知柴火快要燃盡了,但當他發(fā)現(xiàn)雪半天不曾融化時,只好提著刀,自己摸索著出去一趟。
李元闕愣了一下,他放開了一直握在手里的刀,順著剛剛記憶中火邊的位置,摸了過去。
他此時能做的也不多,只好用披風仔細包裹住光渡的身體,連每個角都能給光渡掖好,希望自己這個瞎子,不會讓他著涼,加重病情。
這不是賀蘭山冬夜里該有的溫暖。
……不對。
李元闕認真分辨了一會,這個少年的話里,摻雜著蒙文、金文和標準的中原漢話,這少年掌握不止一種語言。
不知為何,他醒過來的時候,竟然都沒能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身后這個人的存在。
他可能誤會了李元闕,還把人家皇子給打了。
李元闕心中,也對他的出身地有了些猜測——看來這位小兄弟,家應該在邊境城池,才能學會這么地道的各地方言。
光渡的回答攙著各地方言,李元闕到底沒聽懂他在說什么,后來,李元闕在他臉上摸了一把,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汗還是淚水。
他看不見,只能聽著聲音側過頭,“出什么事了?”
外襖胡亂系著口子,里面的肌膚摩擦著柔和的布料,而一雙手正扣在自己的腰上,也不知道這樣抱了他多久。
光渡從小習武身體健壯,從來沒有生過重病,一時竟氣到分不清,這到底是李元闕生性輕浮隨口胡謅,還是他生病時真做了什么幼稚之舉……
不可能,他即使是生了病,也必不可能病中失態(tài)……吧?
“……如意結。”
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
可李元闕畢竟什么都看不見。
更別說年紀小小,用弓就如此很嫻熟,殺人時毫不猶豫,比第一次上戰(zhàn)場的新兵還要穩(wěn)準和冷漠。
……他燒壞了別人的東西。
如此年紀,卻如此行事,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又因何淪落至此?
李元闕想起昏睡前的事,慢慢支起身體,卻看得出衣衫整齊,他只是脫了外襖和披風。
李元闕頓了一下,立刻去找剛剛被燒的那件衣服中的如意結。
自從雙眼看不見后,許多簡單的事情,他都自己做不得了,宛若一個廢人。
那個瞎了眼的皇子,也不在洞穴的另一端了。
這一夜很漫長,李元闕既然在守夜,就將光渡挪到了自己腿上,光渡已經(jīng)燒得有些失去意識,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嘟囔著破碎的句子。
之前李元闕不曾與光渡過多交談,聽起來聲音也是啞的,李元闕一直不確定他的年紀,到此時才有了一點猜測的輪廓。
他雙手慢慢下落,抱住了少年,熱度從緊貼的胸膛傳了過去,那少年無意識地用頭拱進他懷里,挑了個最暖和的地方睡下。
李元闕沉默很久,問他:“你多大了?”
光渡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衣服。
光渡時昏時醒,醒來的時候,就本能靠近身邊最熱的東西,“冷。”
那身衣服,就在不遠處晾著,有明顯燒過的痕跡。
懷里這人的年紀,似乎比他預想中還小。
這令他汗毛都立了起來,他猛地遠離,可手肘一動,便抵上了身后一個人的胸膛,那具身體充滿年輕的力量,扎實而滾燙。
雪水融化,李元闕好歹給人喂了水進去,他想了想,又拿出了貼身帶著刀藥。
他恍惚了一下,才慢慢想起之前的事,以為自己只是小憩片刻。
直到燒得迷糊的光渡小聲說:“別燒。”
光渡再次醒來的時候,外面的天色都是黑的。
但不像是書生,讀書人沒幾個像他這般武藝精湛。
李元闕起了惜才之心,將自己的披風解了下來,蓋到了少年身上。
洞穴的溫度重新暖了起來。
這少年燒得糊涂了,有時喊疼,有時喊冷,后來喊冷更多。
就連睡前的火堆位置都發(fā)生了變化,而且火堆中的東西……那是什么動物的骨頭?
他一個瞎子,只能憑借觸感弄下來光渡的衣服,摸索著放在火邊烤干,并脫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光渡身上。
所觸碰之處,都有著異常的熱度,李元闕終于摸到了嘴唇,那處嘴唇因高燒又干又燙。
光渡愣住了。
渾身都不舒服,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光渡驚疑不定地打量四周。
李元闕掰開了他的唇,將那枚藥放入了光渡的口中,捂著光渡的唇等了一會,確定他沒有吐出來,那么那藥丸,就合著水在他口中化了。
李元闕的指尖,放在身側捻了捻,借此擺脫那寒濕卻灼熱的觸感。
他不假思索,一記肘擊,懟到身后的人胸膛上,發(fā)出“嘭地一聲,打得毫不留情。
李元闕深深吸了口氣。
添加柴火的人,都分辨不出這不能燒嗎?
光渡從沒經(jīng)歷過這種事情,但他并不代表他一點都不知道。
他連夜離開了嗎?
他的皮膚上浸著一層薄汗,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太過暖和。
“別燒衣服,里面有,如意結。”
李元闕從懷中摸索出藥囊,從里面倒出了一顆藥丸,握在手心。
片刻后,他從脖子紅透到耳朵——他長到這么大,就沒聽過這種話!
光渡這才發(fā)現(xiàn),他脖頸邊有一道呼吸,炙熱而潮濕。
……
他又不是三歲小孩,要鬧什么?還有李元闕這種哄小孩的口吻,到底是怎么回事?
光渡全身的衣服都已被冷汗?jié)裢福@樣的衣服貼在身上,少年只會病得更嚴重。
光渡迷迷糊糊,說著正宗的宋地官話,“……爹娘最后留給我的,沒有別的遺物了。”
等火舌吞上皮肉,他才從火中拎出半燃的衣服,拍打滅火。
雪后崎嶇的山石堆積,這里連可供人行走的路都沒有,仿佛有天庇佑,李元闕沒有摔倒,更沒有失足滑下山崖,也沒有遭遇野獸,甚至成功帶回了附近的樹木干枝。
李元闕看不到光渡此時的急怒羞惱和迷茫不解,他兩天守著光渡,睡下才不過一會,就被光渡一肘打醒。
光渡愣住了,低下頭,掀開這件眼熟的披風,下面是一件外襖。
李元闕伸手摸了摸,發(fā)現(xiàn)了不對。
但在這一連串的胡言亂語中,李元闕仔細聽了一會,勉強分認出了一句漢話。
他顯然還沒有清醒,以為光渡病中鬧騰,便用困倦的沙啞聲音喚他,“還冷嗎?抱著你,別鬧了。”
那雙手掌上有握刀留下的繭子,隨著呼吸而粗糙摩挲著腰部細膩的皮膚,看到這個景象,光渡只覺得所有的血都沖上了腦袋。
他摸索著,手掌第一下碰到的是光渡的頭頂,他又向下扶著脖頸,試圖讓這個昏迷的人服下藥,
但最要緊的那如意結,被燒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繩結上仍有燒焦的痕跡,但顯然經(jīng)過搶救后,被供在了一個干凈的、沒有雪的石頭上。
李元闕怔然許久,抿緊了唇。
李元闕驟然受擊,直接被打懵了。
不知過了多久,洞穴里呼吸的聲音,愈發(fā)急促。
李元闕身上帶的藥,對風寒之癥毫無療效,但是提氣護心,能保住心脈之氣的藥,他也不知道有沒有用。
李元闕的手在空中懸了很久,終究是沒能推開光渡。
他摸著……不確定是不是被燒了一半,李元闕心中有些歉意,但他也是真的沒辦法了。
李元闕被火燒過的那只手正埋在雪里鎮(zhèn)涼,此時抽出來甩了甩上面的水,問道:“什么結?”
那股沖上頭頂?shù)难K于慢慢落回去,光渡逐漸將面前的一切拼湊起來。
這一口氣不上不下地堵在光渡胸膛,給他憋得夠難受,但最后,也只憋出一:“我的衣服……”
可這話一出口,兩個人都靜了。
光渡幾乎認不出自己的聲音,更是聽不懂自己剛剛說了什么話。
咽喉疼如刀割,但最可怕的是他的聲音……這還能是一個人類發(fā)出來的動靜嗎?
李元闕的臉上,也露出了生動的詫異,“……這是什么聲音?是你在說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