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aaaaa_无码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_嫩草影院永久久久精品_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_久久久久亚洲最大xxxx_特级a欧美做爰片毛片

    第 71 章   第 71 章

    比同齡人稍晚一些的變聲期,終于也來到光渡身上。

    在家中未出事之前,光渡也曾期盼過自己成年后的聲音,如果能褪去幾分稚嫩,再多上幾分雄壯的男子氣概,那就好了。

    既然容貌已無法更改,那么,若他的嗓音能變得低沉有力,或能為他減去幾分容貌上的煩惱。

    至少他曾經是這樣期盼的。

    ……而且絕對不是現在這樣。

    適逢寒天雪地里受了這場凍病,他傷了嗓子,竟一連數日毫無好轉,開口雖然不那么像鴨嘎了,但依然不好聽。

    所以除非必要,光渡絕不開口說話。

    這幾日,他們撞上了一場連綿多日的暴雪。

    在這種人跡罕至的陡峭山壁,暴雪后的山地行路更是艱險崎嶇,雖然光渡身體還沒有恢復到最好的狀態,但讓一個眼盲之人出去收集柴火和覓食……這聽上去實在不像話。

    之前光渡昏迷的時候,也不知道李元闕是怎么為他找來食物和柴火的,現在這個天氣,怕是都不用李元闕的敵人動手,只要李元闕看不見自己腳下是什么,一腳踩下去,就能把一位皇子交代在這賀蘭山里。

    下了雪的賀蘭山,比之前還要難走。

    別說瞎眼的人,就是視力無礙的人,在這樣的天氣出去活動,腳下都要加倍小心,才不至于從陡峭的巖壁上摔下去。

    好在光渡身體恢復得足夠快,等到雪停后,就持弓入山,萬幸沒遇上什么野獸,還獵到了一只山上的巖羊。

    但賀蘭山暴雪后,還是太冷了,即使是午未這樣最暖和的時辰,天上仍是烏壓壓的云與雪。

    光渡穿著李元闕那件暖和的襖子,依然感覺到手腳都被凍得僵硬發疼。

    ……他嗓子什么時候能好?

    可是光渡心中,也有幾分些不忍。

    他雙手握著那把刀,走進了暴風雪。

    過去光渡雖用過胡人彎刀,可如今手中這把刀,卻與那胡刀完全不一樣,迥異與尋常武器的長度和重量,讓這把刀極難操作。

    賀蘭山北麓多見彬松,洞穴外面不遠的地方,便是幾株在斜坡峭壁扎根的云彬,冬季的云杉不見綠葉,唯有枝頭堆滿白雪,凈白剔透。

    但光渡莫名就覺得李元闕不會生氣。

    李元闕感受到光渡抖了一下,微微頓了一下,手上動作更謹慎,他只掰著光渡的手臂、肩膀到最合適的角度,又迅速點了一下他的腰,“這里發力旋轉,用你全身的力揮刀。”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掙扎。

    ……這個皇子是將軍,他能有多厲害?

    像一只目盲的狼,雖然看不見,但仍然保有野獸的直覺,只靠最細微的聲響,也可以鎖定敵人的位置,保持著機敏警惕。

    而李元闕,看上去也一切都好,和他離開前相比沒什么變化。

    在接觸的瞬間,光渡身體不適應地抖了一下,李元闕的聲音清正,從他身后傳來,“拿穩,調整用力的位置,這里放松,這一處牽帶背脊……便是這邊,你試試!

    這個聲音,太屈辱了。

    只是在拆羊的間歇,光渡也會望向李元闕那雙黯淡的眼睛。

    他愣了一下,沒想到李元闕說借就借,但話已經說出口,總不能自己再推脫說算了。

    這可是李元闕自己要借的刀,那么他光渡怎樣用,李元闕都不該后悔。

    光渡走到合適的距離,將手中這柄重刀調整了方向,有些躍躍欲試。

    縱使光渡多年習武,個子拔得也高,如今十四歲,已經比許多成年人高挑——即使是這樣,在他把刀從地上拿起來的瞬間,還是一個踉蹌,差點就被這把刀的重量,反過來帶到地上去。

    “皇子殿下,可以借你的刀一用么?”

    果然,聽到這個聲音后,連李元闕嘴角也忍不住微揚,但他隨即想起光渡對此事的介意,很給面子地別過了頭。

    光渡的腳步靠近,李元闕猛地轉過了身體,對準了他的方向。

    光渡回來的時候,幾次都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走對了,直到他在天黑前,繞了不知幾圈才終于走回來,看到洞穴里面的李元闕時,才松掉這口一直緊繃的氣。

    李元闕立刻認出了他,眉頭的肅穆散去,喚他的口氣是和緩的,“小宋兄弟。”

    光渡心下有幾分佩服,他估摸著自己快進入李元闕長刀的范圍了,也不想作死,于是站在原地,故意咳了一聲。

    李元闕能寸步不離的兵刃,必然不是凡品,用來砍柴相當不敬。

    他從沒想過,李元闕這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皇子,會比那些官老爺還要平易近人,仿佛是早年為他啟蒙的夫子口中謙言卑行的“君子”,從四書五經里走到了他面前。

    光渡臉上的好奇,變成了猝不及防的震驚。

    換個人,光渡可能不會開口。

    望著李元闕眉眼間那一點藏在溫和中的狡黠,光渡心中傲氣頓生,也不認輸,雙腿用力站住,腰脊手臂全身同時發力,真的將這把刀完全從地面上提了起來。

    也因此,光渡原諒了他燒掉娘親留給他那只如意結的無心之過,李元闕盡力了,為了搶救他的如意結,連手都燒傷了一片皮膚,他怎么還能責怪他。

    好鋒利的刃。

    李元闕手中那把兩米長的刀放在地上,他的手一直握著刀柄,不曾有片刻移開,光渡幾乎沒發出什么聲音,但李元闕追隨著光渡每一個動作,與光渡移動軌跡分毫不差。

    可如今他眼睛看不見了,那么他從前的一切功績一筆勾銷,往后的一切皆成一紙浮云,再無一句定數。

    若是李元闕逞強將寶刀借了他,光渡劈柴時當場卷了刃,那就只看李元闕心不心疼。

    李元闕這會臉上真的露出了驚訝,他摸索著旁邊的洞穴石壁,也站了起來。

    光渡的聲音聽上去是客氣的,但臉上的表情卻是躍躍欲試的,“既如此,謝殿下——”

    看他連身邊屬下都沒一個,這樣狼狽地逼進賀蘭山,瞎著眼,卻還要一力抵擋想要他死的人……光渡就知道,對于李元闕來說,能悄然隱退,都是很好的下場了。

    他運氣很好,沒有迷失在這場雪中,帶著食物,回到了這唯一避風的背坡洞穴。

    他蹲下握住刀并試圖拿起來的那個瞬間,他沒說完的后半句話,憑空消失了。

    大風掀起山面的白雪,宛若沙漠上刮起不定的風,時時刻刻改變著山中每一處的記憶點。

    “稍等。”

    “做什么?”

    不虧是皇子的衣服,繡工非常精巧,雖然比他身形大了一圈,有點灌風,但還是很舒服。

    只是這把刀……

    兩人分踞洞穴兩側,交談不多,相處間一直很安靜,安靜得不似這個如火般的年紀該有的朝氣。

    確實厲害。

    若李元闕不為皇子,只憑李元闕的為人與本事,他是怎樣都想和這人結交一番的。

    他側耳傾聽著光渡的腳步聲,在后面依樣葫蘆著他落腳的方位,一路大差不離地走了出來,光渡斜睨到李元闕的身影,稍稍放緩了腳步。

    但光渡從沒有聽他抱怨咒罵過,他只是很安靜地接受了這個現實,看得出消沉,可他對自己都始終是謙和有禮的。

    李元闕準確地捕捉到了光渡的方向,“你帶回了什么?”

    光渡回答了一句話,嘴角微微的得意和笑意,就被他自己用力壓了下來。

    李元闕有雙非常好看的眼睛……可惜卻看不見了。

    這個念頭出現的時候,光渡就生起了打探之意,他故意壓低呼吸,放輕了腳步,靠近著李元闕。

    刀刃反出一片冷光,光渡看到天上飄下的雪花,被風吹落在刀鋒上,從鋒利的刀刃劃過,便斷成兩半。

    李元闕身份貴重,他今年似乎還不到二十歲,如不是盲了眼,本該風光無限。

    他小幅度地調整動作,判斷著一會自己該如何揮出這把刀,畢竟此時李元闕就跟在他的身后,他不能丟臉,更不能就此認輸。

    這是一個捉狹的要求,也是對剛剛李元闕忍不住笑出來的回敬。

    他這樣的身份,高攀不上王孫貴胄,更別說光渡有天然的警覺性,他絕對不想牽扯進大人物之間的爭斗。

    光渡從來沒接觸過這樣的兵器。

    之前李元闕不小心燒壞了光渡原本的衣物,就將自己的外襖賠給了光渡,光渡沒有客氣,他剛剛大病初愈,在這樣的鬼天氣上山,需要多穿點才能抵擋寒風。

    光渡笑了一下,“火要滅了,得砍柴!

    可李元闕沉吟片刻,“可以,但要你自己來拿。”

    “殿下這把刀,確實不輕。”光渡努力平穩住呼吸,讓自己聲音聽上去都云淡風輕,“但也算不得什么!

    光渡恢復了正常的步伐,他拖著羊走進了洞穴,兩人聊了幾句上山的收貨,光渡將羊放在火堆邊,準備煮雪烹飪。

    于是光渡起身,走到了李元闕身邊,他的目光,移向李元闕身邊從不離手的長柄大刀。

    隨著這個聲音,光渡繃緊的手臂與肩膀,被人從身后用手掌握住了。

    與其說是刀,使用起來卻與重長-槍、重戟有更多的相通之處,但細究起來,卻又處處不一樣。

    如此來說,李元闕的消沉,亦在情理之中。

    這把刀長兩米,光渡雖然知道這把刀不會輕,但他真沒想到,竟然會這樣沉!

    光渡深吸了一口氣。

    光渡本來正在用一把小刀拆羊腿,聽了這話,立刻停下動作。

    光渡平民出身,往日里見過最大的“大人”,也不過是西涼府官衙中的官老爺,還是在市井街道上遠遠看到過的一個背影。

    而李元闕還在那邊,準確地“看”了過來,他聽到光渡亂掉的呼吸和錯拍的步伐,宛若渾然不覺般友善提問:“怎么了?”

    光渡沒有離開洞穴太遠。

    他對自己有恩,那就一定抓緊時機報了,等下了山,橋歸橋路歸路,他們做回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或許才是最安全的。

    李元闕那雙眼睛空空茫茫的,聚不住一點光,外面風雪聲隱隱呼嘯著,他卻能從這雜音中,敏銳地分辨出光渡腳下踩出的每一線聲響。

    光渡猜他是一定要拒絕的。

    光渡瞇起了眼。

    早在光渡從高燒中初醒的那會,李元闕就敏銳地察覺到,光渡雖然不曾明說過,但光渡似乎對于身體接觸十分厭惡。

    “一只羊,咱們今晚有肉吃了。”

    光渡習武是從小的童子功,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遠比常人靈活敏銳,李元闕只是簡簡單單的點撥,他便立刻掌握要點。

    果然這幾下指點正中要點,這把八十斤的刀,在光渡手中仿佛都輕敏了許多。

    面前云彬被風吹動,而他已經蓄勢待發。

    李元闕沉聲道:“揮!

    第 72 章   第 72 章

    隨著李元闕這一聲清喝,光渡揮出長刀。

    這刀好重!

    一刀之勢,光渡灌以全身之力,自然也會牽動全身,他本來雙腿、雙腳齊齊用力抓著地面,卻發現真正揮出這把刀的時候,他根本就站不住。

    既然站不住,那也不必強行對抗。

    身體的重量順著刀勢旋轉,便可以順勢卸去刀重,而這把刀重重揮出,從地面攜起一陣雪風,斜劈進面前的云彬。

    枝頭堆雪撲簌而下,云彬轟然倒落。

    刀勢兇猛,在劈砍入樹的一瞬間,光渡虎口被震裂,鮮血流了下來。

    可光渡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在這雷劈一般的震動中,他感覺到了難以言喻的興奮——這一刻,他驀然驚覺自己過去用過的刀、劍竟然都是不值一提的。

    這柄八十斤的長刀,猶如一個不講理的霸主,大開大闔聲勢浩盛地摧毀著一切,在諸家兵刃中,都有著獨一無二的摧毀力。

    光渡將刀從切斷的云彬樹干中抽出,那刀寒光濯濯,沒有絲毫缺損。

    “好厲害的刀!惫舛捎芍再潎@,將刀在手中仔細看了看,才遞還給李元闕,“殿下,多謝!

    一刀之后,他不僅對這把長刀多了敬意,更是對能掌控這把刀的主人有了敬意。

    李元闕絕不是徒有虛名的一軍主將,除開皇子身份,他本人也是非同一般的武者。

    李元闕若不是皇子,只是軍中小卒,就憑他這身用刀的本事,也能在馬上博取功名,光渡毫不懷疑他的本事。

    他高熱時能做什么?都做了什么?

    他如今對柄長刀有著非同一般的好奇,賀蘭山上本就沒有別的事可做,他本就是習武之人,又怎能對神兵利器毫不動心?

    剛剛初試橫劈,就已經讓他心折不已,既然刀的主人開了口,他更是再無顧忌。

    李元闕連外襖都沒有穿,他里面這一身衣褲沿著身形勾勒,于是更能看出肌肉動作,他的每一個動靜,都變得清晰了然。

    光渡:“……”

    他小心地接過斬-馬-刀,將之放在洞穴中與李元闕不遠的地方,而這些新砍伐的木材,足夠他們重新將火堆燒旺。

    李元闕:“你不容易生病,所以有些事情,你大概也沒機會知道!

    “我如果說……”李元闕抬起眼,幽深的目光帶了一點戲謔,“這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呢?”

    一陣惶恐漫上光渡心頭。

    光渡說話時,李元闕就這樣“看”著他,眼神黑幽深邃,蘊著深意,“斬-馬-刀。”

    若他真病中胡言亂語,他說過什么,就必須摸底。

    說到這里,李元闕終于忍不住笑了一聲,“看來你是真的不知道,你發燒的時候……會變得有問必答!

    光渡強撐著:“你是不是在詐我?我先驗驗貨,錢貨兩清,再看情況!

    凜冽而安寧,就像天上飄下的雪花般沒有聲音,那柄重刀斜劈切入那云彬時,如切開了一塊柔軟的豆腐。

    想到西涼府,光渡眉眼那消失了幾個月的少年意氣與活力,又逐漸沉了下去。

    二米長,八十斤,其長度重量遠超于常規的斬-馬-刀,這世界上除了李元闕外,怕是也沒幾人能使得動。

    他望了一眼光渡的方向,片刻后,他在雪中蹲下,摸索到一塊剛剛光渡劈開的斷木,沒有多說什么,“回去吧!

    雖然這個問題看上去毫無關系,光渡還是配合地回答道:“是,我自幼習武,身體強健!

    光渡回過神,將李元闕牽回了洞穴,自去收拾劈砍了柴火。

    光渡輕輕喘著氣,這把刀很難揮,他也不想再掩飾自己的勉強,“殿下,你這把刀,是什么刀?”

    李元闕:“想知道嗎?”

    李元闕仿佛能看到光渡此時困惑驚疑,他又別過臉,但側臉看得出笑意,聲音也聽得出愉悅,“我沒多問,就問了問你的年紀和名字,你會挺多種方言,確實多才多藝!

    光渡回過神來,“是,刀柄沾上了血,不好意思,我一會幫你洗洗!

    斬-馬-刀是步兵用刀,光渡久聞斬-馬-刀之名,可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斬-馬-刀也可以如此厚重。

    當李元闕提刀豎立時,他也只比這把兩米長刀矮上一點,個子矮的人都拎不起來,個子高的人,卻也不是每個人都如此勇武的同時輕敏靈活。

    此話正合光渡心意。

    萬幸……萬幸李元闕眼睛瞎了,什么都看不見,也不會知道他此時的狼狽。

    光渡用匕首一邊收拾著之前的羊,一邊狀似無意地提了起來,“殿下,我從來都沒對你說過我的名字,可你怎么知道,我名沛澤?”

    光渡嘆了口氣,承認道:“我是西涼府生人,家父是行商,因為家中生意的緣故,我從小便接觸過許多異邦人,也會說不少方言。”

    刀入木身的聲音很輕,可是在光渡眼中卻很慢。

    他定了定神,解釋道:“我記性很好,我沒說過,便一定是沒說過!

    光渡不敢置信地看向李元闕。

    光渡試探道:“……我發燒的時候,還說了什么?殿下?”

    李元闕揮刀的時候,不曾刻意用力,可刀握在他手上的那刻,身上的氣勢都為之一變。

    光渡的臉瞬間紅了起來,從脖頸到耳垂,他一生少有如此羞窘的時刻,皮膚也因為這層紅色,在溫暖的火光下,顯得格外晶瑩滑潤。

    李元闕微微抬手,那把八十斤重的斬-馬-刀,就已經靈巧地調轉了方向。

    “當你握著這把刀時,他就是你血肉的一部分,既然刀勢沉重,那你便要循力而走,順勢而行!

    偌大的云彬倒在雪地中,就這樣被光渡剁劈成段。

    這個問題出口后,洞穴一時有些安靜。

    李元闕近乎于無聲地抬起了那把刀。

    外面的風呼嘯,可是這一隅背風的角落卻是安安穩穩的,火堆中木柴燃燒的聲響,羊腿受熱后滋滋冒油的輕響,逐漸肆虐的油脂香氣,都沒有辦法裝點這片沉默。

    "把樹弄斷。"李元闕沒有接過來,反而說,“你總不能將一整棵樹,倒提著扛回洞穴,你可以試試剁開它!

    此消彼長,剛猛無缺,卻也暗藏柔中,是為至勢。

    光渡喃喃道:“……厲害。”

    通過交談,光渡很快發現李元闕沒騙他,李元闕確實知道一些他絕對沒有提起過的底細。

    光渡從沒生過重病,也不知道自己病中會是什么表現,看著李元闕如此言之鑿鑿,他心中也不再那么確信。

    “沛澤,你看好。”李元闕的聲音,在呼嘯的風雪重依然平靜,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玄靜,“此刀可斬馬骨,斬人腰,卻也可以劈木草,斷流水!

    顧名思義,刀可斬馬,亦可斬敵。

    李元闕接了過來,再摸到刀柄尚有余溫的血時,微微皺了下眉,“你手震裂了?”

    從他被西涼府通緝起,光渡便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這片故土了,也不知道好友與妹妹遭遇如何,只希望他們不曾經歷自己所經歷的這一切。

    最初的幾下,光渡尚有許多不熟悉,可是每一次揮刀,他都在調整,五六刀之后,他便摸到了一些訣竅。

    “想知道的話,別叫我殿下了!崩钤I聲音含笑,“我軍中的兄弟也沒人叫我殿下,你這么叫我,我怪不適應的,不如你叫我一聲元哥,我比你年長,本就當得了你大哥……不許叫殿下,我就告訴你。”

    這樣的實力無關弄虛作假,光渡是心悅誠服的。

    包括他熟練掌握金文、蒙文,家中有一個妹妹,以及爹娘的情況……

    “不過,你從小學武這件事不用說,我自己也摸得出來!

    李元闕卻反問他:“你是不是很少生。俊

    光渡第一個反應便是:“絕無可能!”

    李元闕一連點了幾個大城鎮,這都是與金、蒙、遼接壤的地段,光渡逐漸相信自己病中兜了不少底細,李元闕竟然連他出身都猜的差不多,“所以,沛澤,你是哪里的人?”

    李元闕搖搖頭,沒在讓光渡握刀,他摸索著走了幾步,還沒開口,光渡已經看明白了他的意思,走過去用那只干凈的手牽著他的袖子,將李元闕帶到了云杉樹前,“殿下,你右前方有一顆云杉,如海碗碗口粗細!

    李元闕雙手在空中比出了光渡的身形,肩寬腰身,幾乎分毫不差,“當時幫你換被冷汗浸濕的衣服時,我就發現,你這個肌肉筋骨,絕對是從小就學武的,很難得!

    不過李元闕的話鋒,卻在變轉,“所以,當你決定動手的時候,尋常人是根本打不過你的!

    “你武藝如此嫻熟,殺敵卻足夠果斷,動手后情緒也安靜穩定,可見不是第一回如此動手!

    李元闕清醒地點出自他們相遇以來的經歷,“有人在追殺你,你惹上了事,是什么?惹上了什么人尋仇,還是身上背著官府通緝?”

    光渡最后的笑意斂去,他沉默了一會,才道:“殿下,看破不說破啊,我一直以為你也有這個默契的。”

    第 73 章   第 73 章

    既然李元闕今日打破了這份知而不問的默契,那他就必是另有所謀。

    剛剛火堆邊暢懷而談的輕松氣氛,如今已一掃而空

    光渡目光冷了下來,他不笑時,眼角便如沾雪霜,格外冰涼。

    他無聲看著李元闕,等待著李元闕的回應。

    李元闕抬起手,聲音恰到好處的安撫人心,“沛澤,不用緊張,我想要的東西,就在你身上!

    “……恕我直言。”光渡坐在火堆的另一側,謹慎地開口道,“我如今身無長物,孑然一身,實在不知道,還有什么東西能讓殿下惦記上?”

    李元闕看不見,連他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光渡想,李元闕和之前自己所見過的人都不一樣,也從不因為容貌對他有任何偏待。

    難道是因為……李元闕為了自身安危,所以才故作此態?

    但這個念頭剛從光渡心中閃過,就被他自己否定了,經過這幾日的相處,光渡有九成信心,李元闕不是這樣的人。

    能揮得起這樣的刀,李元闕有自己的傲氣,能在自己昏迷時照顧兩個人,他眼睛瞎了也自有謀生本事,不需要對他欺騙。

    “沛澤,那你以為,我為何會指點你斬馬刀法?”

    光渡一愣。

    “能把這柄八十斤重的斬-馬-刀從地上提起來,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是我軍中精銳鐵鷂子,都不是每個兄弟能做到的,我在你病重的時候就摸過你的筋骨,剛剛又試過你……你果然可以,我有信心,如果是你的話,你一定學得會!

    李元闕明明看不見,卻總是能準確地找到光渡的位置,那雙漆黑的瞳孔被火光點亮,讓他雙目如炬,這一會看上去宛若常人。

    “宋沛澤,我要傳你斬-馬-刀法,你愿意嗎?如今我軍中,只有一位副手掌此刀法,你若愿意學,你日后定是西風軍一將。”

    “無論你為什么逃到這里,都不必擔心!崩钤I似乎早已為光渡思索停當,只是正好選擇此刻全盤托出,“就算是你惹了厲害仇家也不怕,等你入我西風軍,我鎮在這里,誰敢動你?”

    李元闕是唯一一個。

    光渡艱難開口:“……可是殿下,你如今已經自身難保,你又能如何保我?”

    片刻后,他便明白了沛澤的用意,他目盲之后對儀容一無所知,又是在這種冰天雪地中,他本就難以打理。

    這是一個相當冒犯的問題,可李元闕不僅沒發怒,還認真回答道:“哪怕我從此眼睛再也不好了,我都能有辦法能保下你。實不相瞞,你們西涼府知州是審大人,他倒是愿意聽上我幾句話!

    想通此節,李元闕猛地窘迫起來,“好!如此便多謝你了!

    更何況若是仔細論及前后,光渡為李元闕所做之事實在有限,反而是李元闕悉心照顧過病中的他。

    “你病著的時候,說過你名叫沛澤!崩钤I笑著看他,“沛澤為雨,而我西夏多旱……你的名字即為祝福,無論是你的父母,還是你自己,都不愿意你離開故土,不是么?”

    面前這位皇子,不止一身武勇。

    光渡呼吸一窒,半晌才道了一聲:“殿下。”

    軍中如有如此將領,何愁人心不歸?

    “你既然品性可靠,那么我相信你身上的一切,都是另有隱情!

    可李元闕行事頗有德行,不以恩挾報,此時也只是提及所受光渡之恩,絲毫不提自己作為。

    光渡臉上因火光而微微發紅,又或許是因著百感交集的復雜心緒,燙得他骨血滾燙。

    “我知道,你一開始是不想和我扯上任何關系的,對嗎?我理解你為什么會這樣想。”

    若有李元闕出手相助,那么光渡身上背的所有案子都可以重新驗查,其中那些不清不楚的疑點,就都有重新徹查后一筆勾銷的機會。

    清白一身歸故里,這不就是他夢寐所求?

    在斬釘截鐵的肯定中,光渡心中綿延出漫長的震動……卻也有些微妙的驚惶。

    但李元闕不一樣,這是一位令他敬佩心折的年輕領袖,是他未來的軍中主帥,也是他從心底接納的知己。

    原來西涼府,沙州,都太小了。

    他是四月的生日,如今已是臘月,再四個多月,他就要滿十五歲了,按夏國律法,所有男丁滿十五入軍籍……像他這種罪籍除外。

    光渡深吸了一口氣。

    李元闕毫無責怪之意,“我所爭的,我所求的,對素不相識的你來說干系太大,危險也太大。你從知道我身份后,既不貪慕我身份討好,也不攀談相交,反而一字不問守得劃出涇渭,就沖這一件事,我就知道你的智慧,更能看出你一部分的品性!

    李元闕聲音緩緩響起,并無要挾之意,“即使你不愿,我也會為你把這些事情做到。你我相識一場,我始終記著今日恩緣!

    春桃抽出一枝,歸來困冬已解,他踉蹌背負的過去罪名,在這一刻得到了溫和的慰藉。

    李元闕年紀不比大幾歲,卻如此做人,君子胸懷至誠坦蕩,讓光渡都為之慚愧。

    賀蘭山風雪如織,而他得一知己摯友。

    光渡神色復雜地看著他,甚至心中生出幾份哀慟。

    光渡抿了一下唇,改口道:“元哥!

    李元闕語氣篤定,“你資質極好,日后成就,定然不可斗量!

    在這一無所有的深山洞穴,光渡有生以來第一次得到了從未得到過的、與容貌毫無關系的偏袒和認可。

    但是俗話也說,官大一級壓死人。

    以他的身份地位,只要不是氣運太差,以后在西夏,絕對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李元闕微微側過頭,在火光中端視光渡,“哪怕你不想學刀,不愿意暴露與我相熟這件事,我也有辦法保你無憂……你信我嗎?”

    李元闕干脆利落的承認:“想過,懷疑過,但我已經確定了,你不是這樣的人,你很好。”

    知音難求。

    光渡沉默很久,才道:“如果我說,我逃到這里,是另一個原因呢?”

    如果李元闕說的是真的,如果李元闕偌大西風軍中,竟然只有兩人會這套斬-馬-刀法……

    光渡的心跳了起來。

    他若是接受傳授,未來可在西風軍中以軍功平步青云,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光渡不習慣叫任何人哥。

    他背負的通緝冤罪,從一開始就是子虛烏有的,若能光明正大活在陽光下,他又何必棄姓埋名,帶著一個那么小的妹妹不得安穩,偏要四處逃竄,惶惶度日?

    光渡低聲說:“我身上既有通緝,你就不怕我是個惡人、小人?不懷疑我欺騙于你,想借你的勢脫困?”

    火光太熱,讓光渡眼睛都有點發燙了。

    “既然怎樣都要留在夏國,不如來跟著我?”

    光渡沒有出聲。

    他對光渡要做的事情,一無所覺。

    在這樣的目光中……他已然信了。

    從西涼府逃出后的這一路經歷,早已讓光渡明白一個道理,人與人之間互有所誤是常態,能相互理解彼此,反而最是難能可貴的。

    小到這些地方里,他從來都沒見過有李元闕這樣的人。

    即使是光渡,想起一身過往,也難免有幾分悲喜交集之感。

    也沒人記得,他其實也是個孩子,卻在家道中落后,不得撐起這個破碎的家,護著最后的妹妹安穩。

    如此一來,光渡這半年來受過的所有冤屈,就都有真相大白的時候,他也有重新帶著妹妹,回到宋家那所胡同里老宅的那天了。

    ……也不知道剛剛對沛澤說話的時候,他在沛澤眼里都是個什么鬼樣子?

    “我想看看你的臉!惫舛深D了一下,補充道,“還有你頭上的傷,所以你介意,我燒些雪幫你好好洗洗嗎?”

    若不是他雙眼瞎了,他前途不可限量……但這一刻,光渡心中卻也確定,縱使李元闕這雙眼睛好不了了,日后不可能是平庸碌碌之輩。

    李元闕聽出光渡已是意動,心中驀然一松,就連目盲后沉悶多日的心情都變得輕快許多。

    這一路蒙冤,他也因此被迫開了殺戒,可光渡也知道,他人微言輕,縱使百般冤屈……可民與官斗,談何容易?

    光渡沒想到,李元闕竟然會對他說出這樣一番話。

    他與李元闕相交甚淺,至今不過短短數日,但李元闕對他卻比經年相處之人,還要相知更深。

    這一次,李元闕一眼瞥了過來,“叫我什么?”

    他發燒的時候到底都做出了什么事?為什么就讓李元闕如此相信他的人品?

    李元闕愕然。

    “……以你為人,即使身負通緝,也應當不是什么罪大惡極之事。”李元闕屈起手指,敲了敲身前未燃的柴火,沉吟道,“我相信,無論你所犯何事,都另有轉圜余地,等下山后,我便能著手為你運作!

    而李元闕貴為皇子,又領西風邊陲駐軍,這官位比起西涼府知州,更是大了不止一級。

    想到沛澤比他小幾歲,李元闕就連聲音也格外柔和,“怎么了?”

    自雙親逝去后,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人如此不求回報地為他籌謀過了。

    但光渡自從改換身份東躲西藏以來,還沒有人能這樣篤定地對他說過一句……

    ……但即使李元闕不錯,光渡也不是吃虧的性子。

    “我會告訴你我身上的事,全部。”光渡被如此真正相待,他也愿意揭開一角自己身上那些獨自背負的秘密,“但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說,我想做很久了,殿……咳,元哥。”

    在此之前,光渡從未想過入軍的事,可如今因著賀蘭山的緣分,李元闕不僅許諾了舉薦,還將“斬-馬-刀”法親傳奉上。

    第 74 章   第 74 章

    前幾日光渡病得厲害,如今雪停之后,光渡起得來身,就拿著自己的弓箭和最后的那支箭,外出打獵搜集食物。

    畢竟人總不能餓死,他不能指望一個瞎子在冰天雪地里,攀上陡峭的賀蘭山山壁去幫他打獵。

    光渡運氣不算太差,出去了大半天,拖回了一只羊,夠他兩人吃上幾天的。

    解決了饑飽問題后,其他的事情才逐漸被注意到,比如說,打理儀容。

    光渡未家道中落前,家中也有仆從,他雖不用人伺候,但也從不做伺候人的活。

    可是今日幫李元闕凈臉,他卻做得心無隔閡,甚至還有些好奇。

    等擦掉血污、剃掉潦草的胡須后,這位王孫貴胄,究竟長了個什么模樣?

    前些日子光渡雖然有此心思,但兩人實在沒有熟到開口提及此事的程度,更無合適契機。

    李元闕同意后,光渡也終于有機會看清了他頭側的傷。

    那傷口早已結了血痂,連著長發,糊在李元闕的頭上,看上去很不好清理,光渡心里想了想之前隨著好友行醫時的操作,將自己那件被燒壞的里衣撕下來幾條當了布巾,用熱水烹煮、洗凈后,才用這些沾濕的布,一點點擦拭李元闕頭上的血。

    光渡一連用了十數鍋煮化的雪水,才勉強將李元闕頭上的傷口洗了出來。

    看清這處結痂后依然猙獰的傷口,光渡就蹙起了眉,“這傷是怎么受的?是不是在這之后,你就看不見東西了?”

    “當時躲刀,但倉促落馬,掉下來時腦袋撞到了石頭!崩钤I微微搖頭,無法聚焦的雙眼空落落的沉默,“短暫地昏迷了一會,醒來之后,我就看不見了!

    李元闕談及此事的時候,情緒很平和,過往那些刀尖舔血的危險,幾乎無法從此時的他身上看出分毫端倪。

    不過很快,李元闕約摸著瞥向光渡的方向,“現在那處傷口,什么樣子的?”

    從把李元闕洗干凈那一刻起,光渡對李元闕說起話來,都是和顏悅色的。

    仗著李元闕看不見,光渡又定定看了好一會,才移開視線,去處理李元闕頭上的傷。

    被李元闕胡亂摸了兩下,光渡一開始還是勉強忍耐,可實在受不住了,一邊細細地發著抖,一邊拍開了李元闕的手。

    李元闕也不敢說話,他好像知道自己剛剛有些過分了,這一回沒有擅自開口。

    但至于舒緩之法,光渡倒是心中有一些章法,他思索停當,拿出了一個可以嘗試緩解的方案,正準備和李元闕說一說。

    “疼?”光渡立刻停手,“什么疼法?”

    李元闕緩了一下才說:“酸痛,有根針在里面扎著!

    光渡磕到了鼻子,撞到李元闕手臂,悶哼一聲。

    李元闕還是打破沉默:“沛澤,我看不見,你能不能告訴我,你……長什么模樣?”

    他以前從來不懂,為什么有如此多人,會因為他的容貌就失魂落魄,原則盡失,猛追不舍,手段不用其極,令人無比厭惡。

    只是賀蘭山上太安靜了,光渡若是不說話,就只能聽到嗚嗚的風聲和火堆燃燒的聲響。

    光渡專心幫李元闕整理頭發,終于露出了頭發下的臉,愣了好一會,才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李元闕剛被他洗完,頭發還泛著濕氣,臉頰都帶著濕漉漉的水汽,連光渡盯著看,腦海中不住想象李元闕身披鎧甲,長刀銀馬的三軍統帥的英姿勃發。

    只是……太可惜了。

    光渡想,李元闕要是頂著這樣一張洗干凈了之后的臉,無論他說什么,做什么,光渡都不太可能對他生得起氣來。

    聽說這位皇子相貌隨他那位貴妃娘親,他生母有回鶻貴族血統,因美貌冠寵后宮。

    光渡腰上一點多余的肉都沒有,又韌又細。

    光渡恍然發現,自己竟然對李元闕做著別人對自己做的事,他難得能從別人的角度,體會到了旁人兩三分的心情。

    鼻子被撞到后酸得厲害,光渡一時說不出來話,下意識擺擺手。

    只是那雙失神的眼,是這張臉上唯一令人嘆息的缺憾。

    然后他想到李元闕看不見。

    “結痂了,頭發遮著,我再給你洗洗頭發!

    一個向下,一個往上,他們在空中撞上了。

    不只是聲音,他早就對這個相依為命的人,有了更多的好奇。

    李元闕如夢初醒,“抱……抱歉!

    回鶻的美人,可以長得這么美嗎?

    “我之前曾經跟在一位醫者身邊,有幸學過一點頭部的經脈穴位……”

    他收回上身,正準備坐回原地,卻沒想到李元闕竟然也同時有動作,李元闕似乎是想站起來。

    他本身長相昳麗,輪廓線條鋒利,可如今這雙盲了的眼,那種攻擊性消失了許多,讓人對他再也提不起警惕。

    光渡生在西涼府,也算是大城,隨著宋父走商,這些年見過不少人,但李元闕——確實是他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人。

    光渡想起好友那日在屋中背誦的書籍,和曾經協助處理過一位從懸崖上掉落摔到頭的人,思索道:“頭脈淤堵,可能是外傷導致的顱中淤血,如果用金針驅散淤血,你還有重新復明的可能,不過,我不會用針!

    光渡緩了一會,說話都是甕聲甕氣的,“沒事,你別亂碰了!

    他摸到了一具溫柔的身體,衣服下的皮肉柔軟溫暖,骨肉勻亭,是個習武的好架子。

    光渡面無表情道:“我形貌異于常人,長得奇丑無比,別問了!

    光渡今日終于有了一些感同身受。

    沒想到,皇子也竟然可以長得這樣俊。

    李元闕知道自己把人給撞了,連忙扶了一把,“撞到你那里了,不好意思,我真不知道!

    他這邊不回話,李元闕心里更是沒底,他著急地摸了過去,“你怎么了?”

    光渡輕輕上手,不敢用太大力氣怕牽扯他的傷口,但還是按照記憶中的脈絡圖和醫案,還是順著李元闕頭頂按了幾下。

    聽了一會,李元闕發現自己還是更想聽光渡的聲音。

    李元闕立刻蹙起了眉。

    前兩天讓李元闕隨便抹一把臉的時候,光渡就發現了,李元闕相貌優越,但光渡從沒想過自己,竟然也會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一眼一眼地偷瞄著別人看。

    他沒再說話,出去拖了埋在雪地里的羊,生火洗鍋,開始準備下一頓飯。

    李元闕愣了一下,感受到光渡的掙扎,手指移到旁邊,感受到了身體的弧度,才確定自己撈住了光渡的腰。

    這一回,李元闕聽出了光渡有氣,但他會錯了意。

    李元闕安慰道:“男兒功名馬上取,沛澤,你不需要太過介懷容貌!

    光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說得對!

    “就像我認識你,欣賞你才思敏捷,秉性純質。”李元闕語氣很真誠,“我看重你,與你交心,從來和你相貌無關!

    這一次,光渡沉默了一會,才道:“知道了,元哥!

    第 75 章   第 75 章

    賀蘭山的風雪呼嘯著,吵鬧著,而這一處洞穴火光溫暖著,卻也安靜著,成了兩個人的全部世界。

    雪花不斷地堆積在洞口,形成了一道雪白的屏障,風從堆雪的縫隙間撞進洞穴石壁,那聲音凌亂毫無節奏,無法像樂曲般,預測下一個響起的節拍。

    賀蘭山夜里的風卷著雪拍進來,還卷來遠處野狼的嚎叫。

    但那個畫面和聲音,光渡后來記了很久很久。

    那是他即將十六歲的冬月,獨屬于賀蘭山夜晚的聲音。

    遠處的狼不敢闖進有火的山洞,在高燒退去后,光渡的體力迅速恢復,他勉強拿得動李元闕的刀,就不需要害怕外面的狼。

    所以這些擾動,都不曾打斷洞中光渡與李元闕的安寧。

    在這樣與世隔絕的山洞中,光渡將自己的過去,第一次對著一個陌生人,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

    這一次,他不需要遮掩與謊言,因為光渡有一種接近于本能的預感,即使知道他身上發生過的一切,李元闕也不會指責他。

    從戰場上活下來的人,從不會近乎于天真地說出“不該殺人”這種話。

    李元闕和那些俗物都不一樣。

    李元闕聽后,沉默了一會,“你做得很好。”

    “元哥!惫舛杀еドw的雙手逐漸收緊,他目光注視著面前的火堆,有些不敢去看李元闕的雙眸,“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這一路殺的人……我或許沒有你說得那么好?”

    李元闕微微偏過了頭,那雙看不見的眼睛,落在了光渡發出聲音的位置。

    “人生在世,每個人都有許多的不得已,你告訴了我關于你的過去,可我從一開始認識的,就是現在的你!

    他好像飄了起來,風刮過他僵硬的臉,但他卻感覺不到。

    光渡勉強睜開眼看了一眼,“睡一覺,就會好了。”

    這位皇子將一切看得分明,卻喟然無解。

    可是如今……

    漫長風雪,有彼此相伴,這時間便不難熬。

    “我對你的判斷,和第一次相遇的時候一樣,沒有絲毫改變!崩钤I就像再說一件平靜而篤定的事,“你沒有錯!

    那么這片土地上,許多人的命運會不會不一樣?像他這樣的平頭百姓,是不是能過上更好的日子?

    聚精會神的學習,消耗了光渡不少精神,他略有低燒,但不嚴重,好好睡一覺,明早就不再是問題。

    若非過往將他逼上賀蘭山,他可能永遠都不會遇到李元闕,那他可能永遠都不知道,原來夏國身份貴重的黨項貴族,居然也有著像李元闕這樣的人。

    李元闕說這些話時,臉上有一種悲憫的了然,這一刻,光渡仿佛從他的身上,依稀看到一角他經歷的過去。

    光渡一怔。

    “快放下……哥……”

    可是人又怎能控制得住呢?

    “光渡……你……”

    光渡輕聲道:“公道……若不是有你這樣身居高位的人出手,我這樣的平民,又哪里能得來公道?”

    “……元哥。”

    一個體面而光明的選擇。

    有人在他耳邊說話。

    如果他能平安回去,如果他能治好眼睛……

    一個不是隱姓埋名、東躲西藏的通緝令上的罪犯,他能為自己沉冤昭雪、為家人友人搏一個安身立命的、新的選擇。

    李元闕笑了一聲,“從我的角度來看,我反而覺得,你相當厲害——你能一個人引走近百人的追剿,單槍匹馬,反殺半數,我要是在軍中看到你,一定會把你拎到我身邊,親自教你幾年,出去多少是個人物,能當得上我軍中的將軍,不過,現在也不晚!

    那是中興府皇宮貴胄王孫的過去,也是血與黃沙的生死中爬出來的戰士的憑證。

    李元闕向他伸出了手,“沛澤,持我長刀,做我耳目,習排兵布陣,隨我去西風軍吧!

    “如今西夏內中豢養碩鼠,外鄰金國蒙古,左右虎視鷹瞵,父皇……”

    烏圖的刀,好像落在他臉頰邊的凍土上,可那里似乎又什么都沒有。

    ……是誰?

    這位皇子并非端坐高堂,而是從那富麗堂皇的皇宮中走了下來,入了世,走進了普通人的煙塵里。

    在半昏不醒的時候,光渡卻始終記著一件事。

    可李元闕還是發現了他身體的不適。

    過往的日子糅雜著如毒蛇斑紋的黑暗,與噴涌而出的鮮血,讓他面前一切失去原有的線條,扭曲成一團打翻的顏料。

    世界地轉天旋。

    他擁有了選擇。

    又熬過三年,他一步步走上去,然后親手讓虛隴死在他面前。

    李元闕輕輕將他的頭攬了過來,讓光渡靠在自己的肩上。

    “若這世間真有公道,就不該讓你這樣好的人盲了眼,若天真有公道,這人間就不該有冤屈。我西夏國禮尚佛,佛說因有果應,可是,那些人的報應在哪里?”

    李元闕語氣很堅定,“有的,哪怕會來得晚一點,但因果環環相扣,總會還以公道,我一直是如此相信的!

    ……不是現在。

    極致的熱與冷,在光渡的知覺中如刀切割,一瞬間他想疼得打滾,可身體卻沒有一點力量,面前的一切仿佛陷入了一場絢爛至極的腐爛,每一滴鮮血都散發出迷離而黏膩的黑光。

    下、將、相、宰不司其位,四面;疾恍,為君者庸庸不清,難辭其咎,可當皇子的,總不能說皇帝君父的不是。

    李元闕摸了摸他的頭,“他們會為你驕傲的,今晚好好睡下,我們以后還很長!

    “你的西風軍!惫舛陕曇糁饾u低了下去,“我想去,追隨你,我愿意做你的眼睛。”

    四個月后,翌年四月,當他落在虛隴手里時,都不曾真正失去過意識,盡管他裝出過崩潰的樣子,但他知道還沒到自己的極限。

    昏暗迷茫的未來,從沒有任何一個時刻,像現在這般,在光渡眼前鋪開第二條道路。

    “爹娘在天上看著我,我會好好護著妹妹活下去的!

    他也得來了他的報應。

    可在看清李元闕的神色后,光渡卻覺得他不只是安慰,那稱贊是發自真心。

    毫無理由的偏袒,幾乎讓光渡感到偏愛,這是與他容貌毫無關系的偏愛。

    那些舉國皆知的戰役,從這個統帥的口中說出,光渡就得以窺見和過往完全不同的另一面,許多秘密光渡都無從得知,樁樁件件實在是頗有意思,讓他聽得入迷。

    如果他生在西涼府,在李元闕的時任下,他是不是會碰到一個廉政清明的知府,或許他母親不會被逼死,或許他從來都不需要帶著最后的家人出走西荒,一路流浪?

    “天上,地下,為乾,為坤!崩钤I抬起頭,遠遠眺望洞口,他雙眼已經看不到月亮,可日月的模樣仍在他心中,“乾坤變轉,陰陽生休,有魍魎遮云蔽日之時,就一定有日正月清之時,只是月明清正之時,不是所有人都能親眼看到了!

    ……

    不能死在這里!他可以死,可以死在李元闕手里,可以為他做錯的一切償命,但不是現在……

    “嗯?”

    李元闕終究還是沒有說完這句話。

    他將李元闕的外襖蓋在身上,倚坐在石壁邊烤著火,他撐著不愿睡去,他還想再聽李元闕和他講些。

    不離故土,無愧又無憾。

    光渡回應的速度,漸漸慢了下去。

    那些被他冤殺的無辜之人,那些他所背棄的誓言,那些他所顛倒的清正,那些他為了接近皇帝之側而不擇手段的一切……以及他所辜負的、李元闕的信任。

    “……王爺?!”

    “好!崩钤I柔聲道,“你會在西風軍中認識很多好兄弟,你會喜歡那里的。”

    風呼嘯吹入洞穴,聲音驟然凌厲,仿佛是在叫他不要這樣說下去。

    可堪信賴,可為知己,若為領袖,李元闕定會吸引無數人才的追隨。

    疼痛的不是胸口拔出的那把刀,而是全身骨節漫出的陰冷寒毒。

    他們在這個寒冷的賀蘭山上,彼此依偎。

    只是……

    ……如果李元闕能成為帝王。

    是偏袒嗎?

    李元闕摸索到了他的額頭,立刻蹙起眉道:“又燒起來了,怎么不說?”

    李元闕有意教他,與他講軍中那些大小戰事,將兵法化在那些精彩的交鋒中,又與他說那些決定成敗的細節。

    更別說如此艱難之局,守成之君都難以一搏,只是,如果……如果李元闕能早生十幾年,或者他自己晚生十幾年,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位是李元闕,是不是,他的命運會不一樣?

    光渡久久地看著李元闕的臉,今夜的對話,他大概會記上一輩子。

    人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光渡掙扎了足夠久,可他也終于再不能挪動自己一根指頭。

    光渡已然聽出他的未盡之意。

    如果在夜里又燒起來了,這次絕對不能說胡話,旁邊的可是李元闕,以后他們還有很長的未來,丟臉一次就夠,不能再丟人了。

    他稍稍收了笑容,“你家中發生的事情,我很遺憾,等我們從賀蘭山出去后,該讓那些人還你個公道!

    如此清晰,如此確定。

    這世上許多人的命運,都會不一樣?

    李元闕:“一府如此,更遑論夏國上下領土,不知有多少像你一般蒙冤抱屈的百姓!

    人在真正痛苦的時候,怎么才能忍住自己無意識的低語呢?

    “滾開,你們都滾開!”

    許許多多的聲音,在他的耳邊嗡聲同鳴。

    太累了,他不想再累下去。

    仿佛已經等待了很久很久,他重歸于溫暖而安全的懷抱中,如初生的嬰兒般苦痛漸褪,釋然入眠。

    第 76 章   第 76 章

    翌年正月,瑞雪紛飛。

    夏蒙金三國交戰之局漸入僵境,隨著夏國主帥李元闕失蹤月余,夏軍漸成散沙,再無人積極響應蒙古出兵。

    交戰線也逐漸拉遠,夏國邊境城池重回安寧。

    而這處城池,更是因為遠離戰事,城中氣氛都輕快了許多。

    臘月過后,便是除夕和新春。

    即使身在邊陲,西北的百姓依然有心歡慶,歲末的寒風吹拂著城門上的彩帶,街道小巷上也掛著紅色的燈籠,家家戶戶貼著紅紙黑墨寫就的迎春對聯。

    一個孩子從街上走過,卻停在一處不起眼的小院前,踮著腳好奇張望。

    可沒看多久,那孩童的母親就急匆匆尋來,將自家孩子滿臉緊張地拉走了。

    孩子小不懂事,看不出來這院子里外都鎮著駐兵,這等陣勢,又怎會是尋常人家?這要是不想惹事,最好趕快離開。

    而這處被嚴密把守的小院,此時卻有一個宋珧拎著一袋子藥,甩著袖子從正門走了進去。

    見到宋珧,守兵立刻放行,宋珧則熟門熟路地去了后院拿了小爐,將藥熬好,才端進了屋中。

    這座層層把守的屋中,所有的窗縫都用棉布包得密不透風,就連入口處都一連幾道厚布門簾,不讓這嚴冬苦寒的一絲風溜進臥室。

    屋中無人把守,這里足夠安靜,仿佛被外界所孤立遺忘,無人前來打擾。

    就連隔壁街道那熱鬧的敲鑼舞師、鞭炮炸響的動靜,傳進這座屋子后,也只是一絲宛若輕風般柔和的呢語。

    臥室里擺著四個炭盆,燒得屋中溫暖如春。

    他眼淚洶涌而下,哭得那么兇,卻沒發出一點聲音。

    聽光渡提了個名字,宋珧便倒豆子般全數招出,“那晚上我和妹妹到處找你,沒找到,結果沒想到,居然是王爺派人把我們接過來的……怎么了?你別激動?”

    光渡的臉依然慘白著,但不容錯認,他已經醒了過來。

    又過了好一會,宋珧才平穩下情緒。

    李元闕又是什么時候找到他的?他重傷中,到底有沒有說不該說的話?

    “干什么干什么!躺回去!”宋珧嚇得臉色都變了,連忙摁住光渡,讓他躺回原處,“你以為你就身上挨了那一刀?為了給你解毒,我又捅了你一刀。”

    此刻光渡甚至顧不上自己身體,他從床上坐起,側過身來抓宋珧的手,“那日我被刺后,都發生了什么事,你都告訴——唔!”

    宋珧本就身材瘦高,如今更是瘦了幾圈,面色如此憔悴,想必是因為擔憂他之故。

    宋珧一臉懵地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道,“哦……那個皇帝面前的新紅人?這里有他的事嗎?我聽妹妹說,他沒找到你,已經回了中興府。”

    他喚道:“宋珧!

    見到了許久不曾見過的爹娘,年幼的妹妹,故人都是數年前的模樣。

    光渡切實感受到如今身體的虛弱,他細細喘勻了這口氣,“你跟我……說說李元闕……”

    宋珧捧著熬好的藥走進來,就像過去一個多月中他每天所做的那樣,他安安靜靜地走進來,目之所及毫無異樣。

    “醒來時看到你在。”光渡微微露出了一點笑意,“枕邊尚余梅香,便知一切安穩無恙。宋珧,現在外面是什么情況?”

    宋珧板起臉來,“是誰捅了你一刀?”

    宋珧盡量言簡意賅的回答,“我們此處在東勝州,今日是正月甘三!

    “王爺就讓我全力救你啊,他不說我也會這樣做啊……烏圖,這誰來著?”

    直到他走到床邊,看到那床上睡了一個多月的人,在今日睜開了眼,安靜的凝目注視著他。

    這就是宋珧知道的全部了。

    ……

    光渡死死抓著宋珧的手,“李元闕和你說過什么?還有……烏圖呢?”

    想到那日情況,宋珧打了個寒戰,“如果沒有這第一刀,我絕對不敢拿出這個方案,你真是命不該絕……也萬幸你命不該絕。你醒了,我們也終于能知道了!

    他在夢里見到了很多過去的人。

    “快到二月了,我確實睡了好久!惫舛蓚蟪跤裆揪屯钢撊鹾推v,此時慢一拍地清醒過來,“……東勝州?李元闕?”

    而這開刀放血清毒的方案,危險至極,本是宋珧最不愿意走到的一步。

    等見光渡躺好,宋珧才小聲嘟囔道:“比起外傷,你身上的毒才是最要命的,我一個多月前,從中興府動身趕來的時候,其實都沒拿定這個最后的方案,直到看到你的時候,你都已經挨了一刀,我想這就是天意,才下定決心險中用險,以毒攻毒,又給你身上開個口子一起放血……”

    而正中的床上,正沉沉睡著一個人。

    光渡明白,他不會騙自己。

    說到這里,宋珧眼眶紅了,“這種事情再來一次,你還不如一刀殺了我,給我個痛快,你知道那日我……我見到你那樣是什么感受嗎?這一個多月又是怎么過來的嗎?”

    “對不起。”光渡真心實意的道歉,“下次不會了。”

    宋珧:“對,東勝州,這是他從金國那里拿下的城,內院的都是咱們人,外面的是他的兵……”

    宋珧親手重熬了一碗藥,等藥熬好了,就搬個小馬扎坐在光渡床前,將滾燙的湯藥一勺勺吹溫了再喂給光渡。

    這一瞬間,宋珧甚至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在原地僵成了一塊石頭。

    所以后來發生了什么?明明近在咫尺,自己已經失去反抗,為什么烏圖沒補刀殺他?

    他剛剛哭得鼻子堵了,此時只好嗡聲嗡氣地回答,“我和妹妹一直在這里陪你,這邊都是妹妹拿主意的,有她主持,你盡可放心。只是她今天有事出去了,到晚上就能回來,你在這里的消息沒幾個人知道……就連皇帝都不知道,沒人能再傷害你。”

    光渡神色很安寧,“我做了一個夢……夢很長,也很好!

    在中興府那段日夜不休研制解藥的日子里,宋珧曾與師叔孫老醫正數次激烈爭論,不知試驗了多少個方子,最后才定下兩個最有可能的醫案。

    “你……你昏了一個半月,年都過完了,外面仗都要打完了,你才終于醒了!

    宋珧……宋珧打翻了手中端著的湯藥。

    光渡喝過藥,又就著宋珧遞過來的蜂蜜水慢慢飲下,“我們現在在哪兒?是什么時候了?”

    光渡萬千思慮,心緒波動起伏不定,卻注定沒辦法從宋珧這里得到一個明白的答案。

    而與此同時,他剛剛灌下那碗藥,藥效發作了。

    這也是宋珧特意調的藥,光渡重傷恢復后,本就不該多思憂慮傷神傷身,藥中有安眠的效果,他很快感到困倦。

    西風軍的兵在外面,而里面是他信任的好友,漫無邊際的困意淹沒神識,光渡帶著滿心困惑,慢慢合上了眼。

    第 77 章   第 77 章

    光渡再次醒來,已是夜深人靜時,屋中長燭靜謐燃燒,溫暖得令人昏昏欲睡。

    空氣中縈繞不去苦澀的藥味,唯有枕邊一點干梅花的清香,如一根定海神針般,定下了他搖晃的神魂。

    過往是耶非耶,此間方是正途。

    他在現在,不在過去。

    守在他床前的不是宋珧,而是他最后的親人,宋雨霖。

    光渡看著妹妹靠在自己床邊熟睡的臉,輕輕摸了摸宋雨霖的頭發。

    宋雨霖立刻醒了過來,“哥哥?”

    在看到光渡的那刻,宋雨霖雙眼都有了神采。

    這一個半月來她清瘦許多,光渡溫和地注視了她片刻,“你受苦了。”

    他們兄妹素有默契,這一眼含著許多關心,不需訴諸言語。

    光渡沒有時間寒暄,他直接切入了自己最需要知道的信息,“我們是在東勝州?外面為什么是李元闕的兵?”

    宋雨霖眼中困意頓消,她一一回答道::“王爺如今在明面上仍是生死未明,夏朝朝內動蕩混亂,王爺把所有知道他下落的人,都給控制在東勝州了,這其中也包括許多咱們的人,除了出城不太方便外,別的事上倒也不曾為難。”

    這一段話蘊含許多信息,光渡將自己那尚未完成的籌謀在腦海中迅速過了一遍,找到了現下所在的階段點。

    宋雨霖果然知道光渡如今最關心什么,不等光渡發問,便自己繼續道:“蒙古仍在施壓讓夏朝再派援軍相助,可是朝內已無人應戰,皇帝舍不得派出自己的兵,如今在轉為軍資支持,朝廷再割出一筆向蒙古進貢的款項,國庫已是捉襟見肘,這引起了很大的議論,其中幾位大臣,已經明確在朝上,反對過當今皇帝對待蒙古的政策態度了……這份名單,晚點我會再整理一次,單獨給哥哥看過!

    可如今,他是什么?

    宋沛澤,宋雨霖。

    突然想到一事,光渡神色微變,“王爺知道你我之間的關系嗎?”

    一放松下來,光渡臉上就掩不住疲憊,盡管這屋子里只有兄妹二人,他還是把聲音壓低,“雨霖,別問了……也別告訴任何人,答應我,好嗎?”

    市井商人消息靈通,宋雨霖在光渡和父親舊友的幫助下,已在中興府耕作數年,早就有了自己的信息渠道,“所以王爺那些年找的人,真就是你嗎?”

    宋雨霖卻搖了搖頭,“我在外行走都以紗巾遮面,沒人見過我的長相,外面的人,也只道我是你的屬下,叫我一聲小于老板,別的信息我都很消息,沒有走漏過!

    “在哥哥昏迷、王爺失蹤的這五十二天以來,朝內對蒙古的態度,已大致分出三個派系,這段時期里,朝中各位大人的態度和舉動,我都已經分類整理……這種事我還不是很熟練,但希望能幫到哥哥。”

    “……他是我此生再無顏面相見之人!惫舛擅總字都很慢,“不要讓他知道……永遠不要!

    既然已經滿身污垢泥濘,他又何苦將李元闕這樣光明偉正的人拖下來,與他在泥水中一起掙扎?

    光渡頓時轉過頭,“他沒來看過我?”

    可光渡還是忍不住問:“宋珧說,是王爺叫他去救我的,可是王爺怎么會知道宋珧?又是怎么找到的我?你可目睹這其中經過?”

    “等你安頓好親人,我盼著你來西風軍助我,如果有你幫我,我……”

    “你做得很好,這些信息很重要,你幫得恰到好處。我昏了……五十二天?時候差不多了,再等一下!

    為什么要瞞著他?

    光渡想到一事,“你可知道,如今蒙金交戰,前線是何狀況?”

    宋雨霖緩緩點頭,可是眼眶卻紅了,臉上止不住的難過,“哥哥,選王爺不行嗎?他比那個狗皇帝好多了,你為什么要瞞著他?”

    這屋中如今只有他們兄妹二人,可宋雨霖還是站起身來,里里外外將這屋子又查了一遍,門后、窗邊、柜側,基本所有能藏人之處,她都好好的確定過,才再次回到光渡身邊。

    光渡默認片刻,搖了搖頭,“不確定,我也想親自問問王爺。”

    清風寄遙思,從此無音訊。

    光渡注視著自己的妹妹,心中年頭紛雜

    宋沛澤有一位朋友醫術高妙,而他妹妹叫宋雨霖,且與他容貌相似。

    可是宋雨霖看了他一會,卻突然問:“哥哥,元哥是誰?”

    若非光渡這個當事人還活著,恐怕所有人都沒辦法知道,烏圖竟然曾經參與其中。

    說到這里,宋雨霖的臉皮抽了一下,指節用力絞到發白,“那個時候你舌頭都是僵的,連藥都喝不下!

    沛澤雨霖意味雨水豐盈,一義分為兩名,在賀蘭山的時候他又隱約提過,怎能不叫人起疑?

    忠良賢臣,出世人杰,文武能將。

    見宋雨霖如此謹慎,光渡心中那空落落的不安,稍稍有幾份落回實地。

    分別那日,光渡將自己的一枚玉送給了李元闕,那是一枚圓環祥云玉佩,這是他除了那枚燒焦一半的如意結外,最體面的貼身之物。

    “哥哥,我從沒見他來看過你,你們唯一單獨接觸的機會,便是他帶著你去找宋珧……”

    宋雨霖如此謹慎,這讓光渡心中的疑惑卻更深了。

    宋雨霖立刻響應:“王爺雖然派了人把守外面,但我卻沒見他來過這里,既然你要見他,我去請他過來,哥,你想現在見,還是改天?”

    光渡身體慢慢放松下來,宛若虛脫般靠在一邊。

    比起如今朝局大事,他自己個人之事無足輕重。

    他本能將自己的身體縮起來,“不能說!

    憑這三個足夠關鍵的信息,李元闕現在不是瞎子了,他總不可能真的視而不見。

    烏圖這個人,似乎從所有人的視線中淡去了。

    宋雨霖神色也慢慢嚴肅,“那晚許多人在黑水鎮外找你,張四、烏圖、皇帝的人、我和宋珧等人……但最后只有王爺找到了你,我一直以為,是你叫王爺去找宋珧的,哥,有件事我想問很久了,你胸口的傷……到底是誰干的?”

    光渡這口氣松得太早了。

    隔著經年的時光,現在的光渡,幾乎沒有辦法與回憶里,李元闕的雙眼對視。

    李元闕識他,信他,待他以國士之禮,竟然將這樣重要的東西,交給了他。

    這兩個字,又讓光渡的太陽穴突突地跳了起來。

    兩個月,足夠光渡熟練掌握了李元闕的斬-馬-刀法,足夠李元闕將戰史兵法傾囊相授,足夠光渡初窺一位君主擁有的胸襟和才德,足夠他們對彼此從一無所知到信賴相知。

    “并不輕率,我認真想過。”

    宋沛澤已經死了。

    光渡依然記得那個時候的心情。

    “我說過什么?都有誰聽到了?”

    賀蘭山雪風的凜冽,從夢中吹到今日。

    唯有昨日歷歷在目。

    就讓宋沛澤永遠干干凈凈,永遠在李元闕心里,做那年賀蘭山上如雪般無暇的故人。

    “沒有任何人聽到!彼斡炅仉p手死死絞著,“你只是在……只在去毒最痛苦的時候,不小心嘟囔過幾聲,宋珧沒聽清,只有我知道,我就堵住了你的嘴……后來我更是親自守了你很久,你低燒昏迷時,我一刻不曾離開過,所以我可以保證你之后什么都沒說過,也沒有人聽到過!

    宋雨霖小心的打量著光渡的神色,“一個半月前,蒙古黑山營遭遇夜襲一事,已按作金兵突襲論結,我只確定蒙金交戰前線不在黑山附近,也不是這東勝州,具體在哪里……得問王爺。”

    光渡這個名字,永遠都不該與李元闕再做牽扯。

    “……元哥,如此重要之物,你怎么能這樣草率?”

    到了最后之時,他也只是說:“……我們來日方長,沛澤,我先行一步,在西風軍等你。”

    “你掌此符,位同西風軍副帥,可調遣我西風軍半數兵馬。”

    宋雨霖聽到光渡反問,不僅沒有立刻回答,反而神色有些古怪。

    他如今是皇帝床笫寵臣,滿朝皆知的第一男寵,陰險狠辣,陷害忠良,負情離心,不賢不義。

    ……這一次,他沒有說出任何不該說的,太好了,他的計劃可以繼續推了。

    李元闕珍而重之地接了過來,然后在光渡的掌心上,放入了一枚印符。

    李元闕聲音安穩而篤定,也正是因此,更看得出他的決心,“你秉性純正,又有此才能,在朝必為忠良賢臣,在野必為出世人杰,在軍必為文武能將,哪怕你不來到我身邊,只憑著你的能力,也必將有一日出將入相!

    他猛地轉頭,眼神凌厲的直視自己的親妹。

    宋雨霖沉默片刻,還是問了出來,“哥哥,你已經在背后押注了王爺,是嗎?你什么時候和王爺有了交集……難道是,你與我、宋珧分散的那個冬天,對嗎?”

    光渡恍然回到那一年的冬天,回到他們在山洞中朝夕相伴的那兩個月。

    這是李元闕對他的評價。

    光渡心中寬慰幾分,雖然他這段時間無法插手,但顯然一切,都大差不差滴按照他預想的那樣走了,“能借此機會看清朝上眾臣的立場,篩選出真正可以用的人,到時候,我們就更好辦了。”

    那一刻,李元闕只是靜默地、長久地“看”著他,那個時候,有些話停在李元闕的唇邊,他最終沒有說出來。

    相見兩不識,便可兩不負。

    這何嘗不是他們最好的結局?

    東勝州今夜烏云蔽月,天色昏暗如許。

    也正是因此,無人發現在東勝州這處被層層把守的宅院屋頂之上,有一人藏于黑暗中許久,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久到屋中的少女離開,久到寅時天邊血日一線,久到衛兵換過夜班,他才輕輕放下了手中一枝枯干的梅花。

    第 78 章   第 78 章

    “這是……梅花?沛澤,你竟然也會喜歡花!

    “我不喜歡花。”那年,光渡是這樣回答他的,“但梅花安心凝神,以前在西涼府時,我家中常備著梅花,即使不是梅花的時節,我母親屋中也備著干梅花,都是這個味道!

    四年前,李元闕就知道了光渡這個隱秘的喜好。

    宋沛澤家境并未落敗之時,家中供香不斷,娘佩戴的香囊、家中所用熏香,皆是梅香。

    時至今日,光渡依然能因梅香環側而睡得沉穩。

    賀蘭山二月時,冰雪消融,現出山中路途,兩少年下山尋了住處,布置數次,光渡獨自出去避開周圍搜捕李元闕的人,窺探可行之路,并替李元闕聯絡舊部。

    某日歸來途中,發現路邊竟有梅花零星盛開,他便折了一枝帶回,那梅花花枝香氣清新,枯干之前,讓他們棲身的山下民房中,都多了幾分怡然春息。

    光渡從不暴露自己對于梅花的偏好,只有極親近的人,才窺得一二,知曉之人更是寥寥無幾。

    李元闕是一個。

    親妹宋雨霖,是另外一個。

    光渡的身體在重傷清毒后,又經過漫長的沉睡,如今蘇醒后,他很快就已經能下床,緩緩行走,也不需要旁人攙扶。

    他聞到了那清爽雅致的梅香,而這個疑問,也一直在光渡心頭。

    他轉身問宋雨霖,“……干梅花?是你買的?”

    宋雨霖:“我昨日買的,梅花如今不到時候,算算時間,要再一月才抽出新枝,我昨日在這東勝州街頭,看到有人叫賣干梅花,顏色香氣俱好,我才買了些拿進來!

    宋珧在旁邊搓手,嘻嘻笑:“光渡,你剛醒來,嘿嘿、嘿嘿,總不能自己一個人洗,受不住熱,暈在水里可怎么辦?”

    李元闕來之前,匆促整理過儀容,甚至特意刮過胡子,光渡從他側臉的傷口看得出來他方才的心不在焉。

    他好不容易才到了這一步,為什么會為此猶豫?這最后一點的犧牲算得上什么?這是在他踏上這一條路,早就舍棄的東西。

    那么他的身體徹底恢復,也只是時間問題。

    再稍稍等些日子,等到他身體完全恢復,他便可以像過去那樣,在皇帝和張四的眼皮子偷偷恢復訓練,維持一個足夠擁有強壯的體魄……

    在這個時候,他格外需要皇帝的信任和皇帝的歡心。

    光渡獨自在屋中脫掉衣服后,難免有些沉默。

    李元闕至此,終于抬起眼看了光渡。

    “……醒過來了,恢復得很快。”李元闕露出了一個短暫的笑容,低下頭,壓了一下自己的帽子,“光渡大人既是盟友,守望相助,本是分內之事,倒不必如此客套!

    從多年前的夢境,光渡完完全全地落回了現實。

    光渡面現郁色。

    光渡本該轉身就走,可是竟然也邁不動腳步了,仿佛有什么東西纏住了他,他們明明一字不言,可誰也挪不開對視的眼。

    如今走到這一步了,之后,他極大概率沒有再出戰的必要。

    李元闕緩緩開口:“你要回到皇兄身邊?”

    雖有辦法拖延,但他究竟有多少時間?就連光渡自己也很難說,回去之后,朝野局勢勢必瞬息萬變,即使是他,也必須全力以赴。

    他和李元闕,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了。

    皇帝若有意,他雖然可以推卻一時,但長久下來,終究是不可能避過去。

    “……我也不曾,既然光渡大人也毫無印象,這兇手日后只能慢慢找了!

    在沐浴后,光渡穿上新衣服的時候,才恍然意識到自己的抗拒。

    他們都變得認不出來了。

    目光接觸的那一瞬間,李元闕面色是平靜的,光渡心里卻猛地一突。

    可是……這還有必要嗎?

    或許更加消瘦、不那么有力量的身體,反而更加不會引人懷疑。

    “想必此時,陛下正在四處找我,既然傷勢見好,我就該回中興府了,我感念王爺相救之恩,定然對王爺的下落守口如瓶——也請王爺對收留我之事盡數忘卻,畢竟之后,你我不要過多接觸,對彼此都好!

    這具身體消瘦得太明顯了,只剩薄薄的一層肌肉了。

    光渡愣了一下,猛地回過身,看到了……那個此時他最不想見到的人。

    光渡竟覺得看不懂他了。

    他手上同樣緩慢地擦著頭發,直到一陣聲音扣在門上。

    片刻后,光渡就沉默下來。

    這些年橫亙在他們中間,但每一次與李元闕見面,光渡都看得出來,李元闕身上留有一部分從來不曾變化過的部分,那是李元闕最難得的特質,隨著時間過去,他身上一直發生著一些細微的變化,可從未有一次,李元闕變得如此……

    更何況……

    凝滯的心跳,驟然猛地再次活了過來。

    反正他在所有人眼里都已經是這樣的名聲了,是否有真正發生過什么,也不會有人在意。

    這次被烏圖所刺兇險,反而逼得宋珧陰差陽錯、不得不兵行險著,用上了正確的解毒方法。

    二十二歲的李元闕、成熟的、張開的青年,依然有著昳麗英氣的容顏,依然是他不想移開雙眼的模樣。

    之前皇帝未痊愈之時便已是躍躍欲試,更別說現在,他已經徹底治好了那個問題。

    皇帝那難言之隱已經徹底治愈,曾經幫著他一起做手腳的孫老已經離開,孫老這個月已安全撤出夏國邊境,由宋雨霖的商隊護送回了宋國。

    今日,他甚至得到了大夫批準,可以沐浴了。

    光渡應了聲:“進!

    如果露出端倪,他不就親手搞砸了最后的階段?

    這一次和夢里不同,李元闕的瞳孔不再黯淡無光,可以清楚地聚焦到面前的光渡,分辨出面前的人——他不再是賀蘭山上那個務必落魄的盲眼皇子了。

    “多謝王爺收留!惫舛陕卣f,雖然他語氣平穩,卻依然看得出大病初愈后的虛弱。

    進來的人落下第一個腳步的時候,光渡就知道,這不是他以為的、掐著時間回來的宋雨霖。

    不對,有什么不對。

    李元闕身上披著一身帶著寒氣的大氅,頭戴一頂狼皮毛,走進這燒著厚厚銀絲炭的房間,大氅上掛著的飛雪,很快就在這過分溫暖的房間中融化成晶瑩的水珠,李元闕站在離他不遠不近的距離,不發一語地望著他,水滴從他身上滑落到在地面,安安靜靜,沒有一點聲音。

    “沒問題,已經長好了,這還是他自己要求的。”這幾日宋珧都是樂呵呵的,因為自從光渡醒過來能開口吃食物之后,身體恢復極快。

    “似乎我來的不是時候。”李元闕垂下眼,看向別處,“聽小于老板說,你要找我!

    五十多天過去,足夠光渡胸膛切開的兩個刀口長好,他五臟內里雖然是虛的,但宋珧對他從來都是全力以赴,有宋珧在旁事無巨細的關注和照顧著,光渡如今雖氣血雙虧,但只要好好調理著,不會留下任何后遺癥。

    等光渡回去之后,該怎么辦?

    光渡雖挨了兩刀,但他其實已經不太記得自己無意識時遭的罪,除了把宋珧和親妹折騰到瘦了不少,只以他個人得失來說……倒是頗有些因禍得福了。

    光渡微微一笑。

    光渡本想再細細過一邊自從他醒過來之后的事,但重傷初愈,終究是有些精力不振,見到宋珧叫人抬著浴桶、熱水進來,便被岔了注意力。

    之前昏迷的那段日子里,都是由旁人替光渡用打濕的布巾擦洗身體,如今既然已經醒了,自然不能和過去一般。

    光渡凜然一震。

    聞言,光渡有些遲疑,他蘇醒不過數日,初醒那日又著實有些昏沉,一時倒也很難確定,自己那日聞到的梅香是真實存在的,又或只是那從賀蘭山夢中帶出的幻覺。

    光渡擺上了過去與李元闕相見時,那套客氣而疏離的面譜,“聽說是王爺救了我,還沒謝過王爺的救命之恩!

    光渡心中緩慢而沉重地跳著,不愿意去深想自己心中的抗拒。

    光渡垂眸詢問道:“我當時倉促遇刺,并不曾看清是誰動的手,王爺既然救我,你可曾看到什么?”

    光渡心中麻木地刺了一下,終究是自己親手一步步,將李元闕推到了這一步。

    宋雨霖收到信號,直接拎著宋珧的耳朵,將他整個人提了出去,宋珧一路“哎喲,哎喲”的慘叫聲遠去后,房屋中終于清靜了。

    等眾人退下,宋雨霖才從隱蔽處閃身而出,她關心地問道:“我哥能沾水了?”

    “……昨日?”

    他心中有一絲不安,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東西,被他漏了過去。

    嘴上說著不要客套,可他們卻說著涇渭分明的客套話。

    他懷疑現在的自己,甚至已經不能揮動那把斬-馬-刀。

    他再一次看到了李元闕的臉。

    這一聲問話很輕,卻像重重的槌錘如撞鐘般撞在了光渡的耳膜上,發出了巨大的轟鳴。

    “我……”一口滾燙的酸氣猛地順著心管子沖上喉嚨,光渡死死咬著牙,才將那口氣艱難地壓下,這才勉強發出聲音,“我不回去,難道還能留在你這里?”

    每一次呼吸都如此艱難。

    光渡逼著自己,發出難聽而尖銳的聲音,“我是皇帝親口御封的工部尚書,王爺,恕我直言,如今你也只是個王爺,更何況王爺身邊已經變得如此危險,若想和我合作,你總該拿出更多的籌碼。”

    “……只是王爺。”李元闕輕輕重復著,然后目光落在光渡的身上,“光渡大人,你我之間,不必如此說話!

    第 79 章   第 79 章

    光渡態度咄咄逼人,可李元闕今日,卻格外穩重沉靜。

    屋內久不通風的暖,混著沐浴過的濕潤水汽,讓這一方對峙愈發憋悶。

    李元闕移開了眼,目光失焦地落在地面,他在思考,又似乎是在出神。

    他這種模樣,讓光渡地想起了李元闕眼睛還看不見的時候,偶爾會有這樣的空。

    但時過境遷,其中的意義也不再相同,曾經那個對他只展露溫和一面的少年將軍,如今已經是棋盤上的獵手。

    待李元闕歸來之時,西夏朝局即將發生大變。

    王不見王,夏國只能擁有一位帝王。

    皇帝之側,豈容猛虎酣睡?

    入局便是你死我活,不得不爭,然后至死方休分出勝負,成王敗寇,各入史書,身后功過任人評說。

    無數雙眼睛盯著他們的角逐,無數人在重洗的棋面上,試圖放下自己的棋子。

    無論處于何種目的,無論懷抱何種心思。

    李元闕慢慢笑了,“光渡大人,你放心,我又沒說不合作。”

    李元闕的回應,讓光渡一下子清醒過來,他剛剛的回應太過強勢,失去了一貫的游刃有余。

    反常便是可疑,強勢是為了掩飾心虛,別人不懂得這個道理,親手教了他兵中虛實之道的李元闕,不可能不懂得。

    ……上次見面,他們是在酒樓中不歡而散的,那時李元闕對他態度,可遠遠說不上現在這樣心平氣和。

    還有李元闕……為何今日會承認,他喜南風?他什么時候……不對,這是趕著話來噎他,還是在做別的什么試探?

    而李元闕冷靜疏離的模樣,卻又將光渡從過去拉回當下,“所以,光渡大人派人找我,是有何要事?”

    要么一聲不響,不輕易顯露行蹤,要么點燃這把火時,就必須有把握一夜之間,將一切燒個干凈分明。

    他們回到最開始的目的。

    就算李元闕打得贏,那也必定死傷慘重,死的都是西夏的兵,到時候一個積弱的夏國,又該如何震懾臨邊諸國?

    李元闕何時變得如此狡猾?

    李元闕順著光渡傷前于暗中執的局,頗有默契的扮演著自己的部分,他如今退隱暗處,看朝上這一趟渾水,攪出一個清濁分界,再擇機出手。

    否則西夏國在立刻進入內戰的同時,會將大好領土,拱手相讓邊境虎狼。

    光渡抱著雙手,站在原地,臉上是為微著挑釁的戲謔,“畢竟王爺可是拒絕過我的人,你要知道,能拒絕我的人并不多。所以到底是什么樣的美人能贏過我,我確實是好奇的!

    三年時間,足夠很多事情發生變化。

    只希望他消失的這段時間,能在皇帝面前有一個合理的解釋,皇帝疑心太重,若是走漏消息,知道他在李元闕這里養傷,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但他不知道,那份溫暖在李元闕心中是否已經在淡去,他身邊是不是有新的伙伴,甚至真正動心的人。

    李元闕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過,“養你的米和藥,我倒是負擔得起,只是怕你等不起!

    必須有人摸底,從夏國朝內接應……他必須去,這是只有他才能做的事。

    金國狼子野心,不可深信,但縱橫捭闔之道,卻少不了金國作為助力。

    光渡按下一口直沖胸襟的酸澀滾燙的氣息。

    李元闕頓住腳步,終于望向了他,“你很好奇?”

    還有那個烏圖……

    “光渡大人,我之前并未反駁過你,只是因為不想多做糾纏,可我從未說過,我不好南風!

    鐵鷂子沖刺強襲雖勇猛無敵,只憑六十多人,決計無法進行攻克中興府的皇城內墻。

    他養傷時消瘦太多,身體薄了許多,腰細下來后更顯孱弱,他不喜歡這個軟弱無力、接近于任人宰割的模樣,更不愿意以如此模樣在李元闕面前出現。

    那年的李元闕看不見,光渡要貼身幫他,那時年紀太容易沖動,天天羊肉吃得更是上火,有些事也是難免。

    金國暗中的新盟,著實不穩,而之前數載金夏開戰,恩怨不休,在這種時機上撤下邊境軍力,更是很難保證金國不會就地反戈。

    李元闕也絕不會為了權力之爭,就對邊境百姓做出這樣的事。

    李元闕離開前線,金兵和蒙古看在眼里,又怎么可能毫無想法?

    夏國十五六就成親的男子比比皆是,他們雖從不曾逾矩,可那個時候……李元闕畢竟長得很合乎他心意。

    這一次,光渡沉默了。

    但李元闕沒有多說,反手從干梅花中挑了一支,親手插-進了房中凈瓶,“既然已經和光渡大人商量停當,我便先告退了!

    光渡怔住。

    光渡熟練地打起官腔,“朝中、軍中諸事,我的人能打探到的終究有限,而如今前線狀況關乎我朝廷之局,也關乎你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是以著人請王爺過來商談。”

    李元闕仿佛漫不經心,視線只在光渡這臥床養傷一個多月的屋中擺設上來會打轉,“光渡大人既然要兩頭下注,那就做戲做到底,我知道你缺什么,我自然會準備相應的誠意……我會派人助你,這幾日,便陸續到你身邊,聽你調遣,全無二話。”

    他還是試探了一下,但符合光渡這個身份一向給李元闕的印象。

    “等光渡大人傷好了,要走,我不攔你。”李元闕說這句話的時候,始終不曾看他一眼,“……也攔不住你!

    再不回去,他多年在朝中辛苦經營廢于一旦,這三年的隱忍,也將付諸東流,他怎么可能甘心。

    他們只能隱藏在暗處,在暗中摸清所有狀況,不能輕易出手。

    畢竟李元闕并非國君,與金國甚至不能留下明面上文書的約定,這薄薄的一紙約定,本就難以追查根源。

    “……王爺去的真快,原來王爺房中也有了紅顏知己,迫不及待地要和我避嫌了!惫舛刹粫胚^李元闕的那半句話,拿出了李元闕最不喜歡的虛偽笑容。

    李元闕慢條斯理道:“一看到你,就想到當時找到你時,你胸膛開了個口的樣子,是以叫你慢慢說,省得你傷口裂開,我還得繼續花錢買藥買糧的養著你。”

    李元闕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甚至主動道:“你若是好奇,要不要親自到我房里去看?”

    所以李元闕不能直接開戰。

    他和李元闕之間,隔著不通音訊的三整年。

    此為一難。

    那年賀蘭山深冬寒夜,他們窩在一起取暖的畫面,光渡不會忘。

    與李元闕見面,終于讓光渡確定了最前線的軍報,這些情報很有用,隱隱能推出蒙古的動向。

    ……一定有什么線索,被他忽略了。

    不僅給了兵符,還傳了軍略與武藝,哪怕待他已不是當年賀蘭山那般心境,但繼續找他,都是在情在理的。

    中興府圍墻厚重,易守難攻,更遑論皇帝如今以“扼守要塞”之名調派的兵力,只要皇城堅持十二個時辰不破,就必然能等到援兵。

    烏圖在皇帝身邊,身上太多疑點,光渡都不清楚他現在到底想干什么。

    觀如今軍情,光渡猜得出來,李元闕八成早就背著所有人,在背后與金國做過交易,才有這次拿下東勝州,并在前線協助騷擾蒙古的機會。

    夏國是塊夾在宋、金、蒙、遼之間的一塊肥肉,若是邊境西風軍班師攻回中興府,留下毫無自保之力的邊疆百姓不說,還會給覬覦夏國已久的蒙、金趁虛而入的機會。

    李元闕還在找他,是因為他是李元闕認定的西風軍副帥。

    光渡跟在他身后,路上迅速檢查過自己的模樣,他伸手將旁邊一件干燥的獸皮外套抓過來,潦草地披在身上,遮住被水沾濕后緊貼腰臀的衣服,讓自己的模樣更莊重一些。

    即使光渡知道,他此去艱難,生路渺茫,但他絕不會不戰而退。

    光渡:“……”

    光渡:“……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這樣不咸不淡的語氣,又讓光渡安心下來,李元闕還是看不順眼他,這個態度沒有錯。

    這就是光渡必須要回去的理由。

    李元闕無法將自己的兵全部渡入城內,皇帝想必如今定是嚴防死守,此事動靜太大,難以操作,精兵鐵鷂子雖勇武,還有數十人戰勝兩千精兵的戰績,但天時地利都不再相同,不可能原封不動地就地復刻。

    他坐擁西風軍,可此時揭竿而起去硬碰硬,絕對是下下策。

    “還有一件事,差點忘了說,就是養你太久,我怕會有人誤會!崩钤I依舊不看他,卻站在那里,撥弄著宋雨霖買來的干梅枝,“光渡大人傷后清減不少,還是肉多些看上去更健康結實,好好養著吧,別讓別人說我李元闕,小氣到不給傷員吃飯!

    ……他該回去了。

    所以那年離別時不曾挑破的,如今有這三年橫在中間……更不必再說。

    光渡在心中盤算,便知道皇帝如今是多么的焦頭爛額。

    第二難,是如何以最小的代價,掀起夏國朝內動蕩后,再迅速平息穩住局面?

    他雖然被李元闕后半句話噎到,但前半句的意思……卻讓他如鯁在喉,難以忽視。

    滑不留手,光渡的幾次試探都輕輕滑開,卻又恰到好處地回答了問題。

    光渡疑心竇起,心中砰砰直跳。

    “大概差不多吧!

    光渡腦海中思緒萬千,心中砰砰亂跳,慌亂難言,他尚未理清分明,李元闕已走到了他身前。

    這是今日相會以來,李元闕離他最近的一次,光渡心中猛然一慌,向后退了一步。

    “我這個人很念舊。”李元闕聲音溫柔下來,“我喜歡的人,長得并不好看,和光渡大人你——完全不一樣!

    光渡瞳孔微震,慢慢道:“王爺喜歡……丑的?這……確實與眾不同。”

    李元闕退后一步,拉出了一個疏離的距離,“嗯,先告辭了。”

    第 80 章   第 80 章

    臘月寒風朔朔,在這座西北邊陲的小城里,光渡昏睡了近兩個月。

    春節已過,他已經與中興府單方面失聯了許久,或許皇帝以為他已經死了。

    他總要回去的,在逐漸失去皇帝對他的寵信之前,這盤棋還沒下完,他還有許多棋子沒放下。

    只是接下來他所做的一切,都將是為了迎接另一位主君。

    歸程已定下,在重新投身風暴前,這是光渡最后偷得的安寧。

    光渡的傷勢已然大好,今日終于得到了宋珧的許可,光渡準備出門透風。

    這還是他傷愈后第一次走出門外,他想親眼看一看這座小城的模樣,他在這里本能的感到安心和親近,這里是李元闕管理的地方,是西風軍兄弟駐扎的城鎮,是李元闕心腹接手掌管的地盤。

    在這里的,是他心中認定的兄弟,是朋友。

    是安心之處,他可以稍作休息,是最后的懈怠之機。

    城門上的彩帶在晴空下飄搖,街道小巷上還有幾家不曾收起來的燈籠,對聯上仍是新墨。

    來往之間,盡是些陌生的面孔,當地百姓生活一如往常,戰火短暫地波及過這個城鎮,可如今已經看不到這里的人民受過驚擾的模樣。

    光渡在夢中度過太久,如今走上街頭,竟然一時有恍如隔世之感。

    雨霖在他身邊前前后后布了人,便裝沿途跟隨保護,光渡一眼就看了出來。

    不出意料的,李元闕也派人跟著他。或許是監視,或許是保護,或許兩者皆有,但無論哪一種,都符合他們此時的關系。

    西北的冷風灌入長街,光渡咳出第一聲的時候,宋珧和宋雨霖如臨大敵。

    再慢慢走回住處,光渡看著秩序井然的街道時,突然心想,三年前的李元闕,其實做了一個很正確的選擇。

    三年前的李元闕也選了這條路,選擇了這條最好、也是最正確的路。

    光渡并未勉強,他從善如流道:“好的!

    “貴妃娘娘擔憂老大,略有抱恙,但想必見到老大,娘娘心一安,就會藥到病除!

    光渡早就對別人看他看到愣住這種事情習以為常,他此時雖只是粗布麻衣,卻依然……怎么看著怎么不像普通村民,更不像是會和李元闕這種軍中人物扯上關系的長相氣質和模樣。

    光渡聽明白了,“這里沒有茶,那我去燒點水,你們先聊!

    李元闕默了片刻,隨即道:“截殺我的這些人,可摸出任何底細?”

    申生在內而危,重耳在外而安(1),晉文公重耳一走了之,進可自保另謀他路,退可等待時機,待出師有名時,率兵重返故土。

    沛澤聲音仍是沙啞的,他變聲時生過重病,嗓音至今沒有痊愈,李元闕心中驀然轉過這個念頭,要找個好醫者給他看看,等他好了,想聽一聽他的聲音。

    還是在接受新主的招攬,背棄舊主,換帥升官?再一路榮華富貴,得到新主重用?

    桌下,李元闕正握著光渡的手,光渡的掌心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光渡的聲音中,完全聽不出一點緊張的意味,“元哥的人手都在邊境守軍,那是元哥的立身之本,你失蹤許久,軍中容易生變,不如盡快回去,重新掌控軍中局面,軍中將領大多都是你外祖父時期留下的人,他們認你,只要你回去,他們心就定了!

    會有多少人,愿意跟隨一個瞎眼的主帥征戰?

    光渡十分體貼的為他們留出空間,知道兩人相逢,必然有話要說。

    “你們先談,我出去打獵!

    光渡過去走的雖是習武從商的路子,私下卻愛讀書,此時過去讀過的史書,自然涌向了他的腦袋,“元哥此時此境,正似春秋時晉文公重耳,東漢末三國割據時劉琦,與其冒險回中興府,不如遠離家鄉,立穩門戶。”

    跟著李元闕學刀的日子里,光渡早已經對人身各處的筋骨肌肉,都有了更深的理解,此時上下打量過這些人的身量體型,便知其兵備與兵種。

    光渡還在李元闕身邊,第一次見到了李元闕的親信一——都啰燮。

    看到光渡提著水回來,都啰燮想到李元闕對他的態度,更是主動站起身,客氣道:“還沒請問過,這位是……”

    都啰燮心中已經對他肅然起敬,抱拳道:“宋公子所言極是。”

    但當年光渡并不知道,能掌握這套刀法在西風軍的兄弟眼中代表著什么,他只是很純粹的學習這兇猛無匹的刀法,沉浸于精進。

    但他總會熟練的。

    李元闕嘴邊有了笑意,“繼續說,我正想問你的意見!

    李元闕心想,沛澤緊張了。

    在李元闕離開賀蘭山前,他們兩人甚至還在山下的村莊住了一段時間。

    都啰燮愕然望向光渡。

    李元闕在賀蘭山又留了一段時間,一邊是等待突圍的機會,能從仍在尋找他的軍巡中安全脫身,一邊是在實地用兵的情景里,訓練那年從無實戰經驗的光渡。

    給這些兄弟簡單準備過清水后,光渡差不多掐準時間,提著燒開后放涼一些的水轉回去了,屋中的都啰燮的情緒果然已平靜許多,只是眼眶仍然微微發紅,仍看得出幾分異樣。

    若是他回到中興府,恐怕也只落下被一網打盡的下場,反而不如走出去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畢竟都啰燮看上去這么高壯的一個漢子,剛剛見到李元闕都要哭鼻子了,日后都是西風軍中的同僚,好歹給人家留幾分顏面。

    沛澤之才,無論是西風軍還是在別的地方,都會做出一方天地,這一點,李元闕毫不動搖的篤信著。

    “如今我眼睛不便,如何突圍,如何疑兵,我與你們一起,全聽沛澤指揮!

    “追殺你的,是宣化府、西涼府那一支黨項族的人!惫舛陕唤浶牡丶尤肓藢υ挘拔鳑龈来谢首遄谟H守城,想干掉你的人,是你的同宗族人,家資相當殷實,養得起如此規模的死士!

    李元闕卻將臉轉向了光渡,表情溫和,眼神和語氣卻是驕傲的。

    語罷,他體貼的關上了門。

    都啰燮吞吞吐吐道:“老大,剛剛開門的那位小公子,長得可真是……”

    “中興府局勢未明,不該貿然前往……退一萬步說,只要元哥擁兵邊疆,貴妃在中興府,也就多一份依靠,更多一重保障!

    都啰燮斗志昂揚道:“老大,那何時動身?這一方向的鐵鷂子共三十六人,十二人為一隊,分成三隊,門口守著一隊,已經傳訊給另外兩隊了,不出意外,天亮時便可抵達!

    都啰燮當場哽咽道:“……老大!你果然還活著!”

    “我母妃可還安好?”

    都啰燮黯然道:“軍中有些墻頭草,近來態度已有搖擺,本來老大回去就能鎮住他們,只是如今,老大這雙眼睛……”

    宋珧小心勸道:“不能吹風了,回去吧!

    李元闕去摸桌上的空碗,而光渡早已足夠默契地接過去倒水,再遞到他手里,又給都啰燮到了一碗。

    十二之數雖然不多,但每個人氣宇軒昂不同凡人,雖未著甲,只做便裝打扮,卻依然看得出蜂腰寬肩,身長腿直,個個皆是好手。

    都啰燮錯愕非常,眼光在光渡身上打量片刻,驚愕之情尚在,卻已經果斷應下,恭敬道:“是,謹遵軍令,見過宋公子。”

    如果眼睛能治好,就再見一見沛澤的模樣。

    都啰燮正色道:“受教,老大說的是!

    李元闕離開賀蘭山后,不曾踏足中興府一步,他選擇了直接回西風軍,整頓軍心,坐穩勢力。

    只要李元闕手中握著軍權,中興府那位皇帝,就從未坐穩過那張龍椅。

    都啰燮本懷疑自己找錯了地方,卻被驟然叫破身份,驚疑道:“敢問這位公子……”

    “背后議論他人相貌,非君子所為。”李元闕淡淡一句話,打斷了都啰燮的話,沛澤在意自己容貌丑陋,很不喜歡別人論及。

    他的沛澤是最好的,才華性情皆是第一等的品格,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視若珍寶的人,別人不能評議他的容貌,哪怕是背后議論也不行。

    光渡的聲音充滿信念,“我相信元哥!

    西夏的未來,一場內戰已經初見端倪。

    李元闕正端坐桌前。

    三年半前,李元闕與他在賀蘭山分別前,其實就已經取得了和外界的聯絡,但是李元闕沒有第一時間離開。

    這個決定,事后來看,無比正確。

    西風軍中有叛徒,此時主帥下落不明,正是煽動異變的好時機,李元闕早一日回去,都能多一重穩定。

    “大人,咱們走吧。”宋雨霖在外面遵循人設,并不稱呼他為哥哥,“冬日風寒,大人還要再回去養養。”

    ……

    光渡直接側身,做了一個請進的模樣,他將都啰燮放進屋中。

    “元哥的眼睛,總有辦法治!惫舛上氲阶约哼@段時間的嘗試,李元闕的眼睛復明并不是毫無希望,“帶他沿路治眼睛,若是能治好自然萬幸,但哪怕就是治不好……元哥瞎著回西風軍,他也能把局面穩下來。”

    李元闕換了手拿碗喝水,順手抓住了光渡的手,“這位是宋沛澤,他已經是我西風軍中的兄弟,以后軍中之事不必避著他,兵符我已分了一半給他,以后見他如見我!

    這是驪姬之亂時,一念之差的申生與重耳。

    此時賀蘭山左近,有各處喬裝后的人馬埋伏巡守,在這樣混亂的局面中,都啰燮在保持作戰、保全兄弟的情況下,還能找到失蹤許久的老大,無疑是欣喜若狂的。

    光渡淡淡一笑,率先開口:“西風軍的人?”

    隨即都啰燮繼續了剛剛的話題:“這段時間,陛下身體都不太好,貴妃娘娘望老大能回中興府,早日接管宮中局面!

    ……

    畢竟都是李元闕一手調-教出來的,這一隊,想必就是李元闕和他說過的西風軍精銳重騎——鐵鷂子。

    李元闕此去軍中,必然兇險萬狀,但比起中興府,那是他最該的去處。

    可光渡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都啰燮平復心情后,還談起了他。

    鐵鷂子有九十九名,算上李元闕自己,正足一百之數。

    此時在這里見到十二人,想必在李元闕失蹤的這段時間里,這近百名鐵鷂子打散后編為小隊,在李元闕失蹤地段隱蔽尋找。

    李元闕握緊了光渡的手,“沛澤適才所言,字字句句正是我意。”

    光渡借故出去,一出房門,他就看到房屋外站著身穿馬裝、獵裝的十二個青年。

    “無須回避!崩锩娴睦钤I叫住了光渡,失明的雙眼準確地移向了門口的人,“這位是都啰燮,是我心腹!

    同時,光渡從李元闕身上學到了一整套斬-馬-刀法,這即將是他在西風軍中站穩腳跟的立足之本。

    只是開門的光渡,就把都啰燮晃了一下。

    都啰燮有些遲疑:“聽口音是西邊來的人,兄弟們殺死的那幾個,身上干凈的很,什么都沒看出來。還生擒過一個,但還沒審出什么關鍵,那人就逮到機會服毒了!

    這畢竟是他第一次面對西風軍的兄弟,還是都啰燮這樣一位高階將領,他年級這樣小,卻要在這樣短的時間里立威立信,他清楚知道現在就是機會,卻也并不熟練。

    這個過分漂亮的少年公子,一開口,卻是完全無法從外貌上看出分毫的老練與沉穩:“前些日子,我將其中一隊追蹤了兩整日,我從他們的飲食習慣、口音、和幾句閑談中,確定了他們的身份,這些都是死士,已經秘密圈養很久,又通過你軍中的叛徒,提前埋伏對你下手……我已經摸清了其中兩隊的搜尋路線和編隊分布,元哥,想殺你的人是有備而來的,他們不想你去中興府,你現在回中興府,正面與他們接敵,不妥當!

    光渡微微一笑:“各位兄弟,進來喝口水?”

    回到暫居的屋前,光渡撞到了自己記憶中的不斷浮現的那個人,那張熟悉的面孔,和三年半前的模樣又有了許多變化。

    增高的身量,沉默寡言的成熟,眼中收起的鋒芒,刀藏了鋒并不會生銹,下次出鞘之時,只會鋒利得一往無前。

    看到李元闕,光渡仿佛看到了一把藏鋒的刀。

    也不知為何,李元闕見光渡不在,竟然沒進屋里,而是站在寒風中等待,也不知道等了他多久,臉都被寒風吹得紅了。

    但李元闕那雙清澈而深邃的眼睛看過來的瞬間,光渡又恍惚覺得,他仍在昨日夢中,即使李元闕雙眼復明,也不曾有過任何改變。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国产精品一区二区制服换脸|中文字幕极品|文中字幕一区二区三区视频播放|亚洲欧洲美洲综合色网|成人爱爱=a=a啪啪看片|五十六十老熟女HD60 | 久久不见久久见免费视频7|一级一级97片看一级毛片|奇迹少女第五季免费中文版|日韩字幕一中文在线综合|久久人精品|www.日韩精品.com | 77777五月色婷婷丁香视频|亚洲精品国产偷五月丁香小说|国产一级黄色大片|亚洲成色777777在线观看影院|四虎成人网|四虎院影亚洲永久 | АⅤ天堂中文在线网|人人澡人人澡人人看欧美|高H喷水荡肉爽文NP肉色学校|日韩一二三区不卡在线视频|欧美在线观看www|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5566 | 在线观看免费v=a|国产久一|日本亚洲三级|c=aowo88国产欧美久久|能免费看的=av|97热精品视频官网 | 老汉=av免费一区二区三区|国产又大又黑又粗免费视频|黄大片日本一级在线=a|成年人黄色毛片|亚洲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国产精品91大屁股白浆一区二区 | 日本真人边吃奶边做爽免费视频|麻豆中文字幕|九色porny丨首页入口在线|亚洲黄色片一级|2024韩国三级午夜理论|尤物一区二区 | 99精品视频99|麻豆水蜜桃|极品美女高潮呻吟国产剧情91|午夜一区一品日本|一个色综合久久|国产欧美久久久久久久久 | 国产精品麻豆高潮刺激=a片|国产=aⅴ无码专区亚洲=av|草草在线视频|亚洲日韩精品无码专区加勒比|国产精品激情|成全视频观看免费高清第6季 | 亚洲国产精品推荐|日韩欧美视频观看|国内老熟妇对白XXXXHD|亚洲综合精品香蕉久久网|国产男女免费完整视频网页|亚洲=av高清手机在线 | 青青久草视频在线|波多野结衣中文字幕一区二区|美女天天操|日韩成人午夜视频|91中文字幕网|99久视频 | 美女视频黄频大全视频网站|免费国产乱码一二三区|the=av免费观看网址|国产女同一区二区|亚洲无吗在线观看|国产综合精品 | 国产一区二区女内射|热久久视久久精品2020|91精品国产入口|久久综合精品视频|亚洲=aV超清无码不卡在线观看|在线观看国产精品日韩=av | 久久精品国产91|精品不卡高清视频在线观看|毛片网子|操操操日日日|国产福利一|中文字幕色欲=aV亚洲二区 | 国产精欧美一区二区三区|欧美大穴|精品视频9999|男人边做边吃奶头视频|www九九热|日本午夜在线亚洲.国产 | zzijzzij亚洲日本少妇jizjiz|日韩精品在线视频播放|欧美亚洲黄色片|99久久国产福利自产拍|日韩人妻潮喷中文在线视频|亚洲精品字幕在线观看 | 一本久久宗合久久伊人|国产精品嫩草研究院|欧美日韩一本|娇小萝被两个黑人用半米长|国产精彩视频一区二区|成年人在线免费看视频 | #NAME?|国产成人免费高清视频|牛牛=a级毛片在线播放|黄晓明蒋欣新剧《潜行者》|国产成人艳妇=a=a视频在线|91久久精品www人人做人人爽 | 亚洲=aV首页在线观看|97干婷婷|中文字幕人妻=aV一区二区|国产精品大片|天天操狠狠操网站|成人福利视频在 | www.成人69.com|欧美在线免费观看|国产亚洲精品久久久久无码|亚洲丰满熟女一区二区哦|天天干一干|日本在线视频www | 91免费版视频|在线观看人成激情视频|午夜激情视频免费|91麻豆精品国产综合久久久|日韩精品1|夜夜爱视频 | 伊人偷拍视频|久久久久99精品成人片三人毛片|午夜影院中文字幕|J=aP=aNESE国产中文在线观看|久久国产精品福利二区三区|yy8090新视觉午夜毛片 | 神马午夜羞羞=aV|国产黄色=a级|无码=av专区丝袜专区|国内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长长|久久乐=av|99久久精品一区二区成人 | 99ri=av国产精品视频|国产视频9999|中文字幕乱码在线|无码专区精品推荐第一页|免费超爽大片黄|一级小毛片 | 免费的很黄很污的视频|99国产午夜精品一区二区天美|天堂久久天堂综合色|国产精品永久免费视频|日日夜夜天天人人|亚洲精品国产=aⅤ综合第一 | 国产高清=av首播原创麻豆|国产h色视频在线观看|成年人网站免费在线观看|#NAME?|免费看黄色片子|亚洲一区在线 特级毛片内射www无码|日韩激情无码激情=a片免费软件|伊人狠狠色丁香婷婷综合动态图|高清性色生活视频|色噜噜狠狠狠狠色综合久一|久久精品免费视频播放 | 小柔在教室轮流澡到高潮视频|大乳boobs巨大吃奶乳水|蜜桃=av鲁一鲁一鲁一鲁|亚洲少妇综合网|国产亚洲精品码|免费看国产精品视频 | #NAME?|国产欧美精品久久久|欧产日产国产水蜜桃|亚色国产|国产=aV无码专区亚洲=aV毛片搜|久操久操 | 艳魔大战4春荡女淫|97超碰免费观看|台湾佬成人网|亚洲性爱视频|无码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频|国产污视频在线播放 | 亚洲欧美一区二区精品中文字幕|免费=av网站在线|国产=av日韩=a∨亚洲=av|成年=a级毛片免费观看|五月丁香六月综合缴情基地|日本又黄又粗暴的gif动态图 | 在线播放成人网站|国产真实younv在线|久久久久国色=av免费看|国产第一页线路1|国产高清免费=av在线|国产一区二区成人h动漫精品 | 亚洲狠狠婷婷综合久久蜜桃|国产成人精品福利网站人|爆乳美女脱内衣18禁裸露网站|免费一级特黄特色大片|欧美成人亚洲|国产精品麻豆v=a在线播放 | 台湾久久网|99久久精品免费看国产四区|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视频观看|一区二区三区四区在线免费视频|红桃视频二区|国产久艹视频 | 国产一级做=a爱片久久毛片=a|www.欧美视频|亚洲自国产拍揄拍|龙珠超二在线观看免费国语高清|羞羞答答=av成人免费看|99日精品视频 | 亚洲国产精品推荐|日韩欧美视频观看|国内老熟妇对白XXXXHD|亚洲综合精品香蕉久久网|国产男女免费完整视频网页|亚洲=av高清手机在线 | 日日婷婷夜日日天干|精品一区二区观看|亚洲热热色|一区二区欧美国产|自拍一二区|毛片无限看 | 浓毛欧美老妇乱子伦视频|中文字幕丰满伦子无码|黄色片视频在线观看|亚洲视频综合|久草手机视频在线观看|91日韩国产 | 亚洲成人伦理|国产在线一|91超碰碰|小s=ao货水好多真紧h无码视频|久久亚洲精精品中文字幕|欧美日韩午夜精品 | 国产在线观看免费版|干干干综合网|久久一起草|精品无人区麻豆乱码1区2区新区|一区二区在线视频|免费大黄网站 | 亚洲啪啪|麻豆视传媒短视频免费官网|成人啪啪178|一区二区三区四区高清精品免费观看|日本一区二区三区免费看|久草视频免费播放 | 久久国产福利一区二区|一本色道久久88精品综合|亚洲学生妹高清=av|WWW亚洲色大成网络|免费在线观看成人=av|亚洲天堂资源在线 |